奥贯绫乃

Blue  作者:叶真中显

调查第四日上午。


轿车沿着丸子桥穿过多摩川,从东京驶入神奈川,或者说,从大田区驶入了川崎市。

小司负责开车,绫乃坐在副驾驶。今天另外一队人没有共同行动,只有她们两人。

“我说啊。”

“嗯?”

“你为什么想当警察?”绫乃问出了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啊?”

“藤崎先生——你父亲不是闭口不谈辞职的原因,还跟你母亲离婚了吗?”

“哦,是啊……我小时候甚至不喜欢父亲当刑警。因为他整天不回家,我也不记得他给我过过生日或圣诞节。他跟我母亲离婚的原因好像是一年到头都把家里的事情扔给母亲。我当时不太清楚,后来才知道他们一直在商量离婚,等到我考上大学了,才真正办手续。”

“原来是这样啊。”

警察忽略家庭,这种事的确很常见。藤崎虽然是优秀的班长,但或许算不上称职的家人吧。

“不过我并不记恨父亲。”

“是吗?”

“嗯,可能因为从小关系就很淡薄吧。提出离婚的确很像母亲的性格,我反倒很感谢父亲如此干脆就放手了。”

真是太干脆了。

她觉得很好吗?

那孩子……我女儿长大后,会不会这样想呢?恐怕没多大希望。

“母亲听说我要当警察,当然是强烈反对,但我还是选择了自己的憧憬。”

“憧憬?你父亲吗?”

“啊,不是。我憧憬的是……跳跃。”

司的声音突然变小了。

“跳跃?”

“嗯,就是《跳跃大搜查线》……”

“啊,你说那个《跳跃》啊。哦,原来你是憧憬那个……”

《跳跃大搜查线》是平成最具代表性的刑侦电视剧之一。该剧平成九年开播,其后又推出了不少特别篇和电影,其影响已经波及真实的警界。平成一〇年代以后,众多立志成为警察的人都举出了这部电视剧作为理由。小司也是受到《跳跃》影响最深的那一代人。

“我特别喜欢那部电视剧。它的故事很有意思,青岛俊作和恩田堇不谈恋爱这点也特别好。”

青岛俊作和恩田堇是《跳跃》的男女主人公。如果是早期的偶像剧,两人最后肯定会谈恋爱,不过在《跳跃》这部剧集里,他们只保持了工作伙伴的关系。绫乃倒是觉得那样有点不太过瘾,不过看来小司很喜欢。

“原来是这样啊。”

“真不好意思,有点俗套了。”此时,绫乃突然回过神来。

“啊,莫非你给你父亲送换洗衣服,是因为对警察好奇?”

“是的。当时我刚看了电影第二部的DVD,很想知道真正的调查本部长什么样……”

青梅案发生的平成十五年,正好是《跳跃大搜查线》电影版第二部公映并获得空前好评的年份。他们对案子展开调查的平成十六年,那部电影的DVD也发售了。

她记得,当时藤崎听说女儿亲自来送换洗衣服,还表现出了很惊讶的样子。原来真相是这样啊。

她往旁边一看,只见小司的侧颜依旧线条凌厉,耳朵却有点发红。莫非她害羞了?

绫乃会心一笑。

她发现英俊的小队长还有如此新鲜的一面,心里有点得意。

“你父亲知道你当警察的事情吗?”

“嗯,我被录用后打电话告诉他了。”

“他说什么?”

“他很惊讶,还说‘这份工作有很多不讲道理的地方’。”

“哦,不过那也是事实。”

“其实我也想知道父亲为什么辞职。可是现在发现,辞去这份工作的理由简直太多了。”司的声音里混着一点苦笑。

绫乃也有同感。她离职时曾经体会过无比畅快的解脱感,尽管后来又复职了。

“那个,我也可以问个问题吗?”

“请吧。”

“奥贯姐为什么要当警察?”

“我?我是被高中柔道部的前辈邀请过去的……还有,当时我很想去东京。”

正确来说,她很想离开父母家。

听小司的话,她并不记恨藤崎。藤崎或许忽视了家人,但应该没有做过会被女儿记恨的事情。在这一点上,绫乃和她父亲的关系可谓恶劣。

绫乃父亲在一个农田比楼房更多的乡下小镇当信用社分社长,母亲是家庭主妇。

父亲作为一家之主,他说的话就是家法,而且对孩子格外严格。可以说,绫乃的家庭就是典型的老式父权结构。

她从小就要看父亲的脸色做事,整天提心吊胆。

进入青春期,她亲眼看到父亲带着一个年轻女人走在市区路上。原来,父亲在外面有了情人,而且母亲好像还默认了这件事。

父亲自己行为肮脏,却总是高高在上地对她说教。母亲在父亲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却动辄训斥绫乃。她对这两个人都无比厌恶,每天都想着尽快离开这个家。所以,她决心当警察后,也没有选择地方县警,而是敲开了东京警视厅的大门。

她并没有跟父母完全断绝联系,婚后还保持了一定交流。

不知不觉,她的父母也温和了许多,父亲甚至跟情人断了关系。绫乃自己也在东京有了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再也无法单方面厌恶父母的行为。

对绫乃的女儿来说,他们应该是温柔慈祥的外公外婆。可是绫乃离婚时,父亲痛斥她“丢人现眼”,母亲则哭着说:“都怪你,我再也见不到外孙女了。”就这样,她与父母的关系再次陷入僵局。就算偶尔回家,双方也几乎没有交流。

绫乃想,就算她喜欢上了一部以信用社为舞台的电视剧,恐怕也不会选择跟父亲一样的职业。另外,她也从来没想过理解父母。

那孩子一定也不想选择跟我一样的职业吧——

她忍不住想起了女儿。

“我把车停在那里吧。”

小司看着导航转动方向盘。以刚才的丸子桥为界,这条路在东京那边叫中原街道,在神奈川则叫纲岛街道。她们的车子开进路边的投币式停车场。

马路对面就是直冲天际的高层公寓楼群。

武藏小杉。这不是地图上的正式地名,而是以川崎市中原区小杉町为中心的这块区域的称呼。

以前,这里给人的印象就是紧邻工业地区,环境比较混乱的闹市区。后来经过大规模二次开发,这里成了具备住宅、商业、福利等城市功能的紧凑新兴城镇。其中心位于武藏小杉站,连接东急线与JR线,交通方便。另外,这里还有很多时髦的咖啡厅和餐厅,经常被女性杂志做成特辑。而且,但凡是首都圈宜居城镇排行,它都榜上有名。

突然,绫乃想到了多摩新城D小区那些墙面开裂的居民楼。新城也是迎合当时人们需求,汇集了城市功能的人造都市,但是在短短四十年之后,就衰退成了这样。这应该叫新陈代谢,还是世事无常?她也不太清楚。不知武藏小杉四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

她们下了车,沿着人行道前进。

途中经过一个公园,门口竖着黄色牌子。

“禁止仇恨言论”。

这块牌子与城镇的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众所周知,川崎市也是排外主义团体经常活动的场所。这些团体主要针对外国人士发表仇恨和排斥演说,有时还会搞示威游行。绫乃看过一些活动视频,团体成员往往直呼“杀了他们”“蟑螂臭虫”等仇恨言论,简直不堪入目。只要这种游行能够合法组织,辖区警署就必须随时戒备伤亡事件,结果反倒被反对游行的市民批判“警察在保护仇恨游行”,实在很可怜。

由于全日本相继发生类似的游行,有人说,即使是倾向排外主义的现政权也无法置之不理,于是在平成二十八年实施了仇恨言论消除法案。虽然这是没有实质惩罚的理念法案,但也起到了一定规范作用,游行开始降温。尽管如此,偶尔还是会有人站出来组织这些游行,而持反对态度的市民团体则展开相应的运动阻止其开展。这块牌子应该就是反对派竖立的东西。

“正田会不会参加过仇恨游行啊?”

绫乃只是自言自语,不过小司回应了她。

“不知道呢。关本先生说,他不是那种积极参加政治活动的人。”

关本是本厅网络调查队的成员。她们目前正在分析正田在社交软件“Twice”上的行动和发言。

分析内容显示,正田是“轻度网络右翼”。

从正田对“西丘制果”中国员工的言行也能看出,他具有一定的排外心理。在社交网络上,他也转发或点赞过一些煽动对外国人仇恨的言论。只不过,他转发的多数是被称为“梗”的搞笑段子,涉及政治的占比并不高。而且,正田本人从未发表过原创的政治性发言,也没有关注积极传播排外言论的账号(关本说那是“重度网络右翼”)。

——他的政治观点可能没有强烈到主动表达的程度,只停留在看心情转发出现在自己首页上的发言这个阶段。

关本还说,一般在网络上积极发表政治观点的人,都是有一定收入的中老年男性。像正田这种比较年轻的非正式雇佣人员,往往不会主动发表观点,而是更积极分享。

“就是这里。”

她们在一楼开设了不动产中介的写字楼前停了下来。

这里更靠近东急原住吉站,已经几乎离开了武藏小杉区域。

不动产中介旁边就是写字楼入口,有块小小的招牌写着“7F陌生人网咖”。

那是最顶楼的店铺,而且是最近少见的非连锁网咖。

正田在“Twice”上关注了这家店的公号,还转发过内容。那好像是店铺搞的折扣活动。换言之,正田可能经常光顾这家网咖。

目前,关本所属的网络调查队正在分析正田的账号,从中摘取可能存在的交友关系和行动模式,其他人则分头调查这些人和地方。

她们走进写字楼,穿过短短的走廊,乘坐内部的小电梯前往七楼。

走出电梯后,眼前是一扇大门,上半部分嵌了玻璃,挂着一块牌子:陌生人正在营业,请进。

两人走进去,里面是明显很廉价的冷色系装潢,满满当当地排列着书架和包房隔间。门口是一扇防盗门,左侧是饮料区,右侧是柜台。柜台里面坐着一个貌似穿着制服马甲的年轻男子。他身材过度瘦削,长发及背,束在脑后。

“欢迎光临。”男子细声细气地招呼道。

“你好,我们是警视厅的人。”小司出示了证件。

“啊,哦,嗯。”

“我想问几个问题,请问负责人在这里吗?”

“呃,请等一等。”

他走向身后的房间,喊了声“店长”。

不一会儿,一个扎着丸子头,看似四十几岁的女性走了出来。她化着最近流行的亮色系妆容,鲜红的嘴唇十分惹眼。

“怎么了?”

“那个,警察又来了。”

男人说了“又”,莫非这里最近有警察来过?

“啊,你们好,有什么事吗?”

女人隔着柜台,轮流看了看绫乃和小司。

“我们是警视厅的人,请问您是这里的负责人吗?”

小司再次出示证件。

“对,我是店长……嗯?警视厅不是东京的吗?”

“没错。我们正在调查一起发生在东京的案件,想请您配合收集信息。”

“收集信息?”

“我想请您看看,这两个人是否到过店里。”

小司把两位被害者的照片放在柜台上。

只听店长惊呼一声。

“原来你们有那两个人的照片啊。哦,原来他们是东京的人。”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您认识这两位吗?”

“什么认识不认识,这就是那两个失踪的人吧。”

“啊?”

这话题有点对不上。

店长可能也觉得她的态度很奇怪,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你们不是过来问遗弃的事情?”

“请等一等,什么遗弃?”

“啊?就是把孩子遗弃在这里的事情……”

绫乃和小司面面相觑。

“不好意思,能请您详细说说吗?”

“啊,嗯——”

店长说,这个月初,照片上的两个人带着两个小孩子,走进店里最大的“派对房”,并且连续五天购买了“包日套餐”。

“我们这里是会员制,第一次来要办会员卡。这是他们办卡时出示的身份证明复印件。”

店长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A4纸,原来那是保险证的复印件。小司用调查专用的手机拍了照片,保险起见,还请店长复印了一份。

办卡的人是女性被害者,保险证上的姓名为“舟木亚子”,住址是宫城县L市。地址末尾写着二〇三,应该是公寓或出租屋。出生日期为平成四年六月九日,算起来今年就是二十六岁。

正田管他的恋人叫“亚子”,名字对上号了。

“这个已经失效了。”

小司指着保险证上方记载的有效期说。

有效期到平成二十六年九月三十日,已经过期快五年了。

“店里打工的没仔细看。我们这儿有很多情况特殊的客人,这种事并不罕见……”

店长说,店里有一定数量的客人都是从事日薪或派遣工作,每天在网咖睡觉的都市流浪者,或称“网咖难民”。

拖家带口的网咖难民虽然少见,但并非没有。只要他们不惹事,按时给钱,店里就不会过度干涉客人的事情,尽量让他们自由使用。

因为是预付费制度,只要在时限范围内,客人可以自由出入。两人虽然会把孩子留在店里单独出去,但每天都在零点之前回来,支付第二天的费用。店长一直以为他们在做什么日薪工作。

“可是正好一个礼拜前,他们跟往常一样中午出去,却再也没有回来。我问了那两个孩子一些问题。男孩跟女孩是一对兄妹,哥哥叫小翼,今年七岁,妹妹叫小渚,今年三岁。爸爸妈妈说是‘出去工作’,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等了一整天,他们俩都没回来,就判断这是遗弃行为,然后报警了。”

川崎南警署接到报案,将孩子送进保护机构,并回收了留在包间内的私人物品。

“您知道孩子父亲,或者说那位男性的姓名吗?”

“小翼管他叫Daiki爸爸,所以男的应该叫Daiki……”

Daiki——正田大贵,男方姓名也对上号了。

一周前正好是两人遇害的日子。而且前段时间的调查还发现,正田的恋人四年前的夏天怀孕了。假设孩子在第二年出生,正好跟三岁的小渚年龄相符。

中签了吗?

或许,这就是两人的真实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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