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3不安之夜 作者: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 |
||||
爸爸把镀银的奶牛一只一只放进垃圾袋里,然后把两边的黄色绳环拉紧——抽过的袋口看上去很像牛屁股括约肌紧缩的样子。他手拿垃圾袋,停顿了一下。我的目光越过自然课本的上缘去看他,看到他洗过并梳成齐整的侧分的头发,梳齿如犁地般划出头路,看到他的嘴唇上有个烟灰缸上的那种凹痕,现在就有一支香烟搭在上面。侧分头路令他有点像希特勒,但我不能这样说。爸爸可能会以为我也憎恶他,那么他走路时就会更佝偻,更靠近土壤,更凑近马蒂斯的双人墓——那里还能容下一个家庭成员,妈妈曾说过“先到先得”。我希望他们不要为此竞争。 在他去世和出生的这两个日子里,我们都会去归正宗教堂旁的墓园,在那里,死亡有松柏的味道。到了墓园后,妈妈会沾点口水,用手帕清洗他墓碑上的照片,好像在擦去她想象中残留在马蒂斯唇边的牛奶沫。爸爸点上提灯,给墓边的花草浇水。我们走动时,脚下的碎石会嘎嘎地响。我总是尽可能地保持不动,以免不小心撞到妈妈。我们不说话。我总是去看马蒂斯的墓旁边和后面的墓。有个女孩在夏天从船上落水,卷进了螺旋桨里;有个女人的墓碑上有只巨大的蝴蝶雕塑,因为她想飞,但没有翅膀;有个男人开始发臭时才被人发现。但总有一天,所有的坟墓都会敞开,死者总有一天会归来,这都是《圣经》里说的。我一直觉得这想法很可怕:我想象着所有的尸体从土里冒出来,牙齿打战,眼窝空空,像一支生物标本组成的队伍穿行在村子里。他们会敲门,声称认识你,说他们是你的亲戚。我还记得,我那时很担心我们再也认不出马蒂斯了,外婆给我读过《哥林多前书》里的句子:“无知的人哪,你所种的若不死就不能生。并且你所种的不是那将来要有的形体,无论是麦子或别样谷物,都不过是子粒。但上帝随自己的意思给它一个形体,并叫各样子粒各有自己的形体。死人复活也是这样。所种的是会朽坏的,复活的是不朽坏的;所种的是羞辱的,复活的是荣耀的;所种的是软弱的,复活的是强壮的;所种的是血肉的身体,复活的是灵性的身体。既有血肉的身体,也就有灵性的身体。”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非要把马蒂斯像种子一样埋进土里,他明明可以在地面上绽放出美好的模样。除非爸爸转过身来,否则我们永远不知道该走了。走过针叶松时,我通常都会一棵一棵地摸过去,好像我在向死致以诚挚的哀悼,出于尊重,出于恐惧。 爸爸用发蜡固定了侧分发型。我不希望犹太人从地板缝中看到他这样子——他会毫无必要地吓到他们。虽然我有时也怀疑过他们是否还住在地下室里。这里太安静了,现在冬天来了,地下室里非常冷,冷到他们的身体会像那几瓶黑加仑果汁一样冻住。我想把它们拿到干草谷仓去,那里比较暖和。 我继续看我的自然课本,这一页讲的是蚂蚁和它们的负重力——为了妈妈好,我希望犹太人还在地下室,因为我读到:如果你带走蚁后的子民,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因孤独而死;反之亦然,如果蚁后垂下了翅膀,不再称后,她的子民也会死。没有她,正在把垃圾袋口打死结的爸爸也活不了多久。他曾为产奶量达十万升的奶牛宝德和莱恩赢到了两块银牌。它们是他最喜欢的“水泡头[一种荷兰奶牛品种的名字。]”,还上过《归正宗日报》的专题报道,配有照片。那个主日,在教堂做完礼拜后,大家聚在基石那儿讨论刚才的布道,有些人软绵绵地和我们握握手,我们还得到一块免费的香草海绵蛋糕。在那个短暂的时段里,爸爸好像在会众中发出了光芒,就像我天花板上的荧光星星那样。他说话时做出大幅度的手势,笑容很灿烂——就像他把小牛卖给牛贩子时的那种笑容。我看着他,心想:这不是爸爸,这是一个即将跟我们一起回家的陌生人,当他身边的一切再次点亮时,他就会失去自己的光。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待在黑暗里,因为黑暗可以为爸爸带来很好的对比。他,以及他把宝德和莱恩的佳绩告诉大家的那种方式令我难忘。有时,你必须把自己卖出去——这是我们日后必须学会的事。爸爸擅长此道。总有一天,他会达成交易,把我和汉娜卖出去——虽然我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自己动手了。那个主日,我一边听爸爸说话,一边撕下手里的蛋糕油腻的黑边,放进了外套的口袋。我下定决心,回家后就要站到沙发上,把一条条的蛋糕边献给妈妈,就当是把虫子悬在小椋鸟的嘴巴上方。我还想把它们放在马蒂斯的墓前——他喜欢吃蛋糕,尤其是加了鲜奶油和巧克力碎屑、里面还有点湿润的蛋糕,但我转念一想,又觉得那可能会引来蠕虫和甲虫。 我从窗户看出去,看到爸爸把垃圾袋塞进了黑色垃圾桶。他回屋后就坐在窗边的吸烟椅上。香烟的烟使他的半边脸变得雾蒙蒙的。他没有看我,但说道:“我们不该在树上挂一头小牛作为抗议,而是应该挂上一个农夫。这会让那些肮脏的异教徒,那些没骨气的酥饼更难忘记。”爸爸常把“酥饼”当脏话说。我立刻想象出一个画面:爸爸被倒挂在树枝上,舌头从嘴里伸出来。现在,他大概要威胁说他要永远离开了。现在,他问我是否还记得那个故事:有一天,有个人骑上自行车,要骑到世界的边缘。他骑着骑着,发现刹车失灵了,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因为现在他不能因为任何事或任何人停下来了。这个好人就从世界的边缘翻下去了,翻滚着,翻滚着,一如他这一辈子连滚带爬,但现在的翻滚是没有尽头的。那就是死亡的感觉——就像无休止的跌倒,不会再爬起来,也没有药膏。我屏住呼吸。这个故事让我有点害怕。有一次,我和汉娜把瓶盖折起来,卡在爸爸的自行车辐条上,以防他偷偷地去追那个人。后来我才明白过来,那个人就是爸爸。爸爸就是那个翻滚不停的人。 “你拉过屎了没?”他突然问道。 我觉得浑身上下顿时僵住了。那个片刻,我真希望烟雾能完全遮住他,让他消失一会儿。从我身体里出去的只有巧克力牛奶一样的水状物,甚至不配拥有名字。爸爸说的是真正的大便,那种你要真的用力才能拉出来的大便。 “还有,你在看什么垃圾?最好去读《钦定版》。”他接着说道。 受到惊吓的我合上自然课本。蚂蚁可以搬动比自身重五千倍的重物。与其相比,人太弱了——把自身的重量举起来都很勉强,更不用说再加上悲伤的重量了。我蜷起膝盖以保护自己。爸爸把烟灰掸进他的咖啡杯里。他知道妈妈讨厌他这样做——她说这样会让咖啡有烟臭味,有头号死因的气味。 “要是你不拉屎,他们就得在你肚子上开个洞,你的屎就会跑进袋子里。你想要那样吗?” 爸爸从吸烟椅里挺起身,拨了拨火。就像堆起引火棒那样,他也把自己的烦恼堆成一摞:它们会在我们发热的头脑中熊熊燃烧。我们都想得到爸爸的烦恼,哪怕它们燃过即灭,也散发不出多少热量。 我摇摇头。我想说出奥贝用手指做的事,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与此同时,我又不想让他失望,因为你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他会被荒废的。 “你是故意憋着的吧?对不对?” 我又摇摇头。 爸爸走过来,站到我面前,手拿一块引火用的木柴。他的眼睛很黑——蓝色似乎已经被瞳孔吞没了。 “连狗都会拉屎,”他说,“让我看看你的肚子。” 我谨慎地把腿脚放回地上。他揪住了我外套的衣缝。但我突然想起来:还有图钉呢。要是爸爸看到了,肯定会粗暴地拔下来,就像拔下死去的牲畜的耳标。那样一来,爸爸妈妈绝不会去度假了,因为我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我自己。 “朋友们。”我们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爸爸松开了我的外套。他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内陆的天空常会出人意料地放晴,迪沃恰·波洛克在圣诞节前的节目里就是这样说的。她回来主持已经一星期了。她有时会朝我眨眨眼,我就知道我们做的事情是对的——只要我和汉娜离开了,她就会负责照看这一切。这多少能让我安心。爸爸打开炉门,把木棍扔进去。 “从前面看动物是健康的,从后头看却有病。” 兽医看看爸爸,又看向我。这是他看奶牛的神情,但现在是为了我。兽医点点头,把绿色外套上的铆钉扣一个个解开。爸爸开始叹气。“她的肛肠有问题。”我想起我藏在床头柜里的那些肥皂。总共有八块。我可以用它们让整个大海起泡泡。所有的鱼、海象、鲨鱼和海马都会被洗得干干净净。我会为它们拉一条晾衣绳,把它们挂上去,再用妈妈的晾衣夹夹好。 “橄榄油,还有种类丰富的饮食。”兽医说道。他在流鼻涕。他吸了吸鼻子,用袖口抹了抹鼻涕。 我攥着自然课本的手更用力了。我忘了折起刚才看的那一页的页角。要是有人能为我折一下就好了,我就会知道自己停在哪儿,知道我的故事该从哪里继续,知道那是在这一边,还是在另一边——应许之地。 爸爸猛然转身,走进厨房。我听到他在草药柜里翻翻捡捡。回来时,他拿着一瓶陈年的橄榄油;盖子的边缘有硬结的黄色油渍。我们从来不在食物中用橄榄油。只有爸爸有时会用:给门铰链上油,好让它们不再吱吱响。 “张嘴。”他说。 我看向兽医。他没有看我,而是盯着墙上妈妈和爸爸的结婚照。只有在这张照片上,他们才真正地彼此对视,你看得出来他们那时是相爱的,尽管妈妈唇角的笑容有点暧昧,爸爸单膝跪在草地上的样子有点局促,但很巧妙,那样就不会拍出他的瘸腿了。他们的肢体还很灵活,好像为了拍照而涂过了橄榄油。爸爸穿着棕色西装,妈妈穿着奶白色长裙。我看这张照片越久,越觉得他们的笑容很可疑,好像他们当时就已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围绕他们的奶牛像一群伴娘站在田里。 我什么都来不及做,爸爸就捏住我的鼻子,把瓶口对准我的嘴,灌下了橄榄油。我呛得咳起来。爸爸松开了手。 “好了。应该够了。” 我勉强咽下那些恶心的油,又咳了几声。我把嘴在膝头上蹭了蹭——膝盖俨如抹过油的烤盘——然后交叉双臂,捂住我的肚子。别吐,千万别吐,不然你会死的。爸爸指了指外面——兽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了出去。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只希望有一天,上帝会像抓斗装载机抓起死牛那样,把这个农场抓走。我的手紧紧抓住肚皮。我想放走我的大便,又不想放它们走。也许奥贝应该把更大的东西插进去?如果大便真的出来了,我会小心地叠起厕纸——按照规矩:大便用八张,小便用四张——然后让自己的手像粪铲一样从屁股中间铲过去。我是不是该喝一口妈妈的凝乳酶?那种东西能让奶酪里出现孔洞,那样一来,我的身体里也会有孔洞,一切最终都可以出来。 |
||||
上一章:2 | 下一章:4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