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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之夜  作者: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

我凝视自己的手。指关节都红红的,两根手指的指关节破了皮——破了的地方更粉嫩一点,边缘是血红色的,像剥下的虾头。我走到棚里,一脚踩在另一只脚的脚跟上,不用手就把靴子脱下来。我不想用靴架,它一直孤零零地立在那儿,现在没有人需要它帮忙脱靴子了。奶牛没了之后,爸爸妈妈就只穿黑色木鞋。很久以前,我们有一个铸铁的靴架,但因为爸爸的腿是跛的,它也变弯了。我踢掉靴子,穿过隔断门走进厨房。这里一尘不染,连椅子都排得整整齐齐,和桌子保持相等的距离,咖啡杯倒置在厨台上的茶巾上,茶匙整齐地排在旁边。台子上有张便笺纸,上面写着“睡得不好”。而最上面的日期是牛群被扑杀的前一天。口蹄疫爆发后,妈妈一直用简短的句子写日记。牛被杀光的那天,上面写着“马戏开始了”。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便笺纸旁边还有张纸条:“前厅的客人们,请安静”。

我穿着袜子蹑手蹑脚地走进起居室,把耳朵贴在前厅门上。我听得到长老们庄重的谈话声。他们每周来一次,看看“传道是否结出了硕果”“播撒神谕后是否长出了庄稼”。我们是不是忠实的信徒,有没有把上帝和伦克马的讲道听进去了?说完这些后,他们总会一边谈论宽恕,一边在咖啡杯中搅出漩涡,一如他们尖锐的目光在我的肚子里搅出漩涡。通常,爸爸妈妈会接待长老们的家访,而我们,三王,每个月只需要参加一次。他们基本上只会问我们熟悉《圣经》的哪一部分,我们怎么想或如何应对互联网和酒精,成长中的亢奋,外表和装扮。再之后就是程式化的警告:“先称义再成圣。二者缺一不可。小心法利赛人的酵。”

新的牛群就要来了,爸爸忙于准备工作,所以妈妈只能独自接受家访。我在门的另一边听到一位长者问道:“你们现在的生活方式有多纯洁?”我把耳朵紧贴在木门上,却听不到答案。只要妈妈轻声低语,通常就已足够说明问题:她不想让上帝听到,而我们都知道,宗教法官的耳朵也是属于上帝的——毕竟是他塑造的嘛。

“你们要吃酥饼曲奇吗?”我突然听到妈妈大声问道。印有碧雅翠丝女王头像的饼干罐被打开了。我在门外就能闻到酥酥甜甜的味道。你绝对不能把酥饼浸到咖啡里——它会立刻酥到碎,那你就不得不用茶匙刮掉杯底的碎屑了。然而,长老们仍然每次都把酥饼浸到杯子里,小心翼翼的样子俨如牧师把正在接受洗礼的脆弱的孩子浸入水中,同时轻声念诵《马太福音》中的程式经文。

我看了看钟,发现家访才刚刚开始,也就是说,他们至少还要在这儿待一个小时。太完美了,那就没人会打扰我了。我轻轻敲了敲地下室的门,轻声说道:“朋友。”没人应答。杀死爸爸的公鸡后,我已经不能算是“朋友”了,但当我说“敌人”时,也没听到什么——没有慌张的脚步声,没有人迅速地躲到苹果酱后面,其实大部分苹果酱都被吃光了。

我推开门,顺着墙壁摸索灯绳。灯光微微闪烁,好像在考虑要不要亮,然后亮了起来。地下室里有一股油烟味,是从装满甜甜圈和炸苹果饼的牛奶桶里散发出来的。无论在哪个角落,我都看不到犹太人,哪儿都看不到他们外套上的荧光星星。没人动过架子上的黑加仑果汁瓶,还有旁边的几十个装了法兰克福香肠和蛋黄利口酒的罐子。也许他们已经逃走了?妈妈警告了他们,把他们藏到别处去了?我关上门,向地下室深处走去,我弯下腰来避开蜘蛛网,只有灰蒙蒙的寂静,已经没有人藏在这里了。我摸了摸口袋里的蟾蜍。它们终于叠坐在了一起,像冰块一样粘在我外套的布料上。我向它们保证:“我马上就放了你们。”我想起《出埃及记》里的话:“不可欺压寄居的,因为你们在埃及地作过寄居的,知道寄居者的心情。”

是时候放它们走了,因为它们的皮肤就像妈妈在HEMA超市买的青蛙和老鼠形状的软糖夹心巧克力一样冰冰凉凉,我总是用指甲碾平它们的银色包装纸,然后收好。昨天,迪沃恰·波洛克在电视上咬掉了一只紫色青蛙的头。她给我们看了看白色的夹心:是冰激凌做的。她眨眨眼,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圣诞老人的助手们迷路了,但有个眼尖的农夫找到了他们,所以他们又上路了。只要把烟囱扫干净,和所有小孩的心灵一样干净,每个孩子就都会按时得到礼物。

波洛克的节目过后,妈妈一直在熨衣板后面看《行话》。汉娜提议妈妈以后也该上电视,我们应该写上她的名字。我紧张地摇摇头:一旦妈妈跑到电视机屏幕后面去了,我们就再也找不回她了,也许只有在雪花屏时才能在像素中找到她,到那时候,爸爸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谁又能猜出那个支离散乱的字呢?妈妈猜字很拿手——昨天猜的字是以D开头的。第一次她没猜出来,但我一下子就知道了:d-a-r-k-n-e-s-s。那似乎是一个我无法忽视的信号。

我在墙边的冰柜前停下来。我拉开铺在上面的布,绳索两边有水果状的吊锤——有点多余,因为地下室里绝不会有风——然后打开盖子。我只看到冷冻的圣诞蛋糕。妈妈和爸爸每年都会从肉店、滑冰协会和工会那儿得到这种蛋糕。我们吃不完,鸡也吃够了,就把没开封的蛋糕都冻在冰柜里,它们可以在这儿慢慢腐烂。

冰柜的盖子重得匪夷所思——你必须用力往上提,盖子才会挣脱橡胶密封圈而松动起来。妈妈总是提醒我们:“要是你翻进去,我们要到圣诞节前后才能再见到你啦。”我总会把汉娜的身体想象成冷冻食品,被妈妈从冰柜里挖出来。

我一提起盖子,就迅速地把支在旁侧的杆子推到底,让柜盖敞开,然后缩起身子,从开口处钻了进去,钻进冰洞。我在想马蒂斯。他也有这种感觉吗?他的呼吸是突然中断的吗?我突然想起兽医和埃弗森一起把我哥哥从水里捞出来时,兽医说的话:“人的体温过低时,你必须像对待瓷器一样照应他们。最微小的触碰都可能致死。”这么久以来,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照应马蒂斯,甚至不去谈论他,以免他在我们的头脑里碎成碎片。

我在圣诞蛋糕中间躺下来,双手叠放在肚子上,肚子里又胀满了。我感到图钉戳进了我的外套,也感受到了冰柜内壁的冰,听到了冰鞋咔嗒咔嗒的声音。接着,我从外套口袋里拿出蟾蜍,放在我身旁,放在冰柜里。它们的皮肤发蓝,眼睛闭着。我在书上读到过,两只蟾蜍叠坐后,公蟾蜍的拇指上会鼓起黑角状的疙瘩,以便更紧地抓住母蟾蜍。它们静静地坐着,彼此贴得那么紧,令我感动。我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包过巧克力青蛙的光滑的彩色锡箔纸,很小心地叠一叠,围在蟾蜍身边,好给它们保暖。我没再多想就踢开了盖子下面的支杆,轻声说道:“我来了,亲爱的马蒂斯。”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巨响,冰柜里的灯熄灭了。现在,万物漆黑,万籁俱寂。静得像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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