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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之夜  作者: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

醒来的时候,我的计划总是显得更宏大,一如人的身体在早上会更大一点,因为椎间盘里有水分,会让你高出几厘米。今天我们要去彼岸。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而有奇怪的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更暗了。我和奥贝站在牛棚后面,第一场雪落在我们身上,大片的雪花粘在我们的脸颊上,好像上帝在撒糖霜,就像妈妈今早在本季做出的第一批甜甜圈上撒糖霜。咬进那些甜甜圈时,油脂会从嘴边滴下来。今年妈妈做得很早——是她自己炸的,在牛奶桶里摞了三层:甜甜圈、厨房卷纸、炸苹果饼。她提了满满两桶去了地下室,给犹太人,因为他们也该过新年。削完苹果饼所用的那些苹果后,她的手指都弯了。

奥贝的头发已被雪盖住,变白了。他保证说,只要我献祭,他就不告诉任何人我至今还会尿裤子,因此,审判日就会推迟到来。他从鸡笼里抓来了一只公鸡。这只小公鸡让爸爸很骄傲,有时他说它“像七只奶头的奶牛那样骄傲”。这是因为它有鲜红的鞍羽和绿色的梳羽,大大的耳垂和闪亮的鸡冠。这只公鸡是唯一不受任何事情影响的生物,现在仍是大摇大摆、挺胸昂首地走在庭院里。它正用铅灰色的眼睛冷静地看着我们。我感觉到蟾蜍在口袋里动。我希望它们别着凉。我本该把它们放进一只手套里的。

“它打鸣三声,你就可以停下一次。”奥贝说。

他把锤子递给我。这是我第二次紧紧攥住这把锤子的手柄。我想到了爸爸妈妈,想到了迪沃恰,想到了我哥哥马蒂斯,想到了塞进绿色肥皂的我的身体,想到了上帝和他的缺席,想到了妈妈肚子里的石头,想到了我们找不到的星星,想到了我必须脱掉的外套,想到了死牛体内的奶酪铲勺。在羊角锤砸进皮肉之前,公鸡叫了一声,接着就死在了石板上。就是用这把锤子,妈妈迫使我砸破了我的储蓄罐。现在砸出来的是血,不是钱。这是我第一次亲手杀死一只动物——在此之前,我只是个从犯。有一次在外婆那栋没有庇护的庇护养老房里,我踩到了一只蜘蛛,外婆说:“死亡是一个过程,分解为很多个动作,乃至很多个阶段。死亡从来都不会只发生在你身上,总有一些事情会导致死亡。这次是你。你也能杀生。”外婆说得对。我的眼泪渐渐融化了脸颊上的雪花。我的肩膀紊乱地抽搐起来。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动,但没能做到。

奥贝漫不经心地把锤子从公鸡皮肉里拔出来,在牛棚旁的水龙头下冲了冲,说:“你真的有病。你也有份了。”说完,他转身拎起鸡腿,走向田野,鸡头在风中轻轻地前后晃动。我看着自己颤抖的手。震惊让我变小了,再站起来的时候,关节里好像有开口销,各个部件能够连通,但也能独立移动。突然间,一只醋栗尺蛾飞到我身边,翅膀上的黑色斑点很像打翻的墨水。我猜想,它是从奥贝的收藏品中逃出来的。只有这种可能,因为你不会在十二月里看到蝴蝶或飞蛾——它们都在冬眠呢。我用两只手掌拢住它,放到耳边。你不可以碰奥贝的任何东西,他的头发或玩具都不可以,否则他就大发雷霆,骂起粗话。你甚至不可以碰他的天灵盖,哪怕他自己一天到晚按着头顶。我听到飞蛾慌乱地扑向我的掌心,然后把手握成拳头,就像捏起一张写了不恭敬的词句的废纸。寂灭。

发出声响的只有我内心的暴力。它不断地生长,如同悲伤那样长啊长啊。就像贝莱说的,只有悲伤需要更多的空间,而暴力只会二话不说地占据空间。我让那只死蛾子从我手中掉落到雪地上。我用长筒靴踢起一层雪泥盖在它身上:这是一个冰冷的坟墓。愤怒之下,我一拳打在棚壁上,指关节都蹭破了。我咬紧下巴,看着牛棚。过不了多久,那些棚又将被填满——爸爸妈妈在等新的牛群送到。爸爸甚至给青贮饲料仓补上了新漆。我担心那样太显眼了,会把妈妈招引过去,成为她死前的一抹亮色。问题在于,表面看来,一切都好像恢复了正常,在马蒂斯和口蹄疫之后,每个人都似乎在继续自己的生活。除了我。也许对死亡的渴望是会传染的,要不然它就直接跳到下一个人头上——我的头上——就像汉娜班上的跳蚤那样。我任由自己躺倒在雪地上,张开双臂,上下挥动。如果现在能挺身而起,变成陶瓷小人,不管要什么我都愿意拱手献上;就让别人失手丢下我吧,让我碎成无数的碎片,有人会看到我已粉碎,知道我已经没用了,就像那些裹在银箔纸里的该死的小天使。从我嘴里喷出的云雾般的气息变弱了。我的掌心里依然感受得到锤柄,依然能听到公鸡的鸣叫。“汝不可杀戮,亦不可为己复仇。”我复仇了,那只可能意味着多一场灾祸。

我突然感觉有两只手伸到我的胳肢窝里,把我抬了起来。我转过身,爸爸正站在我面前——他的黑色贝雷帽已不是黑色,而是白雪的颜色。他慢慢地举起手,放在我脸颊上。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们会拍起手,就像在牛市上,他会拍拍我,评估我的肉是健康的还是病态的,但他的手指卷曲起来,抚摸了我的脸颊,但那抚摸转瞬即逝,以至于我后来不禁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我是不是在想象中缔造了一只因寒冷而产生的迷蒙气息形成的手,其实只是风。我浑身颤抖着,盯着院子里的那摊血迹,但爸爸是看不到的,因为白雪慢慢地掩盖了死亡。

“进屋去。我过会儿来帮你脱外套。”爸爸说着,走到棚边操作甜菜粉碎机。他坚定地转动手柄——生锈的轮子转动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甜菜的碎屑在他周围飞扬,大部分都落进了金属筐里。那是给兔子吃的——它们很喜欢。我走过去时,在雪地上留下了一道足迹。我希望有人能找到我,这希望正在稳健地壮大。会有人帮我找到我自己,说着:冷、冷、温、暖、越来越暖、热了。

奥贝从田里回来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迹象。他背对爸爸,停在我面前,伸手捏住我的外套拉链,粗暴地猛然往上一拉,拉链卡到了我下巴上的皮肤。我叫了一声,倒退一步。我小心地把拉链拉下来,摸了摸被拉链的金属牙齿刮疼的那一小块地方。

“这就是背叛的感觉,而且这只是个开始。要是你告诉爸爸这是我出的主意,你就等着遭罪吧。”奥贝轻轻说道。他用手指做出割喉的动作,然后转过身去,抬手向爸爸问好。他可以和爸爸一起进牛棚。这是好久以来的第一次——爸爸要回到所有奶牛被扑杀的地方。他没有问我想不想加入他们,只是把我留在了寒风里,一小块皮肤被拉链卡得生疼,一边的脸颊因他的抚摸而发烫。我真该像耶稣一样,伸出自己另一边的脸颊,看看他是不是真心的。我走回农场,看到汉娜滚着一团雪。

“有个巨人坐在我胸口。”走到她身边时我说道。她停下来,抬起头,鼻头被冻得通红。她戴着马蒂斯的蓝色手套,那是兽医从湖面上带回来的,还像晚上要吃的肉片那样被放在炉子后面的盘子里解冻。我哥哥曾觉得这副手套很幼稚,因为妈妈用一根绳子把两只手套绑成一串,因为她担心他把它们弄丢,她说,把手指冻僵是最糟糕的,但她当时没有想到,要是一颗心被冻得太久会有多么糟糕。

“巨人在那儿做什么?”汉娜问。

“只是坐在那儿,很重。”

“他在那儿坐了多久?”

“很久,但这次他不肯再下来了。奥贝和爸爸进牛棚的时候,他就来了。”

“哦,”汉娜说,“你嫉妒了。”

“不是的!”

“你就是。说谎言的嘴为耶和华所憎恶。”

“我没有说谎。”

我鼓起胸膛,又让它塌陷下去,好像羊角锤也砸进了我的身体。这种感觉久久不去,就像奥贝趴在我身上后,他的身体留下的感觉,哪怕洗完澡后很久还是挥散不去。我嫉妒的不是奥贝和爸爸在一起,而是爸爸最喜欢的公鸡死了让他心有愧疚,我也一样,但那不会让他倒在雪地上。为什么他把我们拖进冰冷的行径,他自己却连个寒战都不会打?我想把公鸡的事告诉汉娜,告诉她我为了让爸爸妈妈活下去而作出的牺牲,但我什么也没说。我不想让她担些多余的烦忧。而且,要是说了,她可能再也不会在床上抱着我,依偎在我胸前了——我的心胸里藏了很多东西,比她能想到的事多得多。我心想,今天就是那种下午——我会用不干胶把日记里的这个下午和后一页粘起来,以后再小心地剥开。粘住是为了摆脱它,揭开是为了看看它是否真的发生了。

“你可以把自己变大,用这种办法来缩小巨人。”汉娜说着,把两个雪球叠在一起——脑袋和躯干。这让我想起了我、汉娜和奥贝一起堆雪人的时候——圣诞节那天——还给它起了名字叫哈利。

“你还记得哈利吗?”我问汉娜。我妹妹的嘴角向上弯起,然后脸颊也鼓起来,像白盘子上的两只马苏里拉奶酪球。

“我们把胡萝卜放错地方的那次吗?妈妈一气之下,把冬天的那批胡萝卜全部喂兔子了。”

“都怪你。”我笑着说。

“都怪店里的那本杂志。”汉娜纠正了我的说法。

“第二天早上,哈利不见了,爸爸在前厅,身上的雪一个劲儿往下掉。”

“有一件严肃的事要宣布——哈利死了。”汉娜故意压低嗓音说道。

“后来我们再也不吃豌豆配胡萝卜了,只吃豌豆——他们实在太害怕我们看到胡萝卜就会有肮脏的想法。”

汉娜笑得弯下腰去。我敞开双臂,甚至没意识到自己这么做了。汉娜掸了掸膝上的雪,站起身来。她抱住了我。光天化日之下拥抱,感觉有点怪,好像我们的手臂在白天更僵硬一点,晚上却和我们的面孔一样抹过了牛乳霜。她从她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支折断的香烟。那是她在庭院里捡到的,肯定是从奥贝的耳朵后面掉下来的——他在耳朵后面夹一根烟,因为村里所有的男孩都在耳朵后面夹一根烟。汉娜把它夹在唇间,过了一会儿又把它按进雪人身体里,就在胡萝卜下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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