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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不可以 作者:道尾秀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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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面朝这边站着,表情呆滞,他举起了右手的菜刀,朝头顶猛砍下去。天灵盖喷出黑色的血,洒在少年的短袖衫上,浸透了肩膀、胸口和腹部,很快连短裤都染上了血色,变得全身漆黑。少年仿佛化作了影子,并且渐渐溶解,像真的影子一样沿着地面扩散,又猛然消失了。小珂的拇指翻开教科书角。少年又一次面朝他站着,右手举起菜刀砍向头顶,全身沾染黑色的血液之后化开不见。小珂的拇指再次翻开教科书角。 又杀了一次少年,小珂把桌上的教科书反了过来。他在这一侧画了不同的翻页漫画。两侧的漫画都是拿到这本教科书第一次上课时画上去的。在这一侧,少年大步向左边走去,他前方有个与少年身高相仿、面目模糊的人形物体,还向渐渐靠近的少年伸出了手。那只手揪住少年的衣袖,两人轻飘飘地向左移动,离开了书页。 是祖父对他说了傒囊[原文作“溪”,经查证后改为“傒”。]的故事。 —傒囊住在山里面。 那是一种可怕的妖怪。 —它呆呆地站着,见到人就伸手去揪他的袖子。被它揪住的人都会死。 以前在中国,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客厅里挂着珠穆朗玛峰的大幅挂画,每天吃完饭,祖父会喝着茶,给他讲妖怪的故事。那是小珂懂事到他和父母来到日本那段时间,可能只有一年,但祖父给他讲了一二十个故事。他每次给小珂讲故事都特别投入,每次都让他感觉妖怪真的存在。 —可是,如果先去揪它的袖子,就能把它杀死。不过常人很少有这样的勇气啊。 所以,傒囊直到现在都还活着。 每次听祖父讲妖怪的故事,小珂都特别害怕。要是不紧紧咬住嘴唇,他可能会哭出来,而且每次听到一半,都会忍不住抱着祖父的膝盖。或许,祖父就是喜欢看他这样的反应吧。 —不过,没关系。 无论说什么故事,祖父最后一定会加上这句话。 —你要记住,万一见到妖怪,只要念这句话,就能把它赶走。 祖父教他的话是“gunchuqu”。每次听祖父提起,小珂都会用心再记一遍。不过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而且是在外国,会说出那几个字。小时候,他只是记住了那一串发音,现在已经明白了对应的字和意思。那句话就是“滚出去”。 “这个字就是这样形成的。” 班主任矶部老师正在讲台上说明“印”这个汉字的形成过程。左边是一只向下垂的手,右边是一个跪倒的人。这个字原本是“给跪拜的人标上印记”的意思。 “至于是标上什么印记,老师查了很多资料,还是不太清楚。” 莫非像小珂他们在自己的东西上写名字,以前地位崇高的人也会在奴隶的头上做记号吗?还是说,做了好事的人能够得到一个记号作为奖赏?小珂想象着自己跪倒在某个人面前,那个人抬起一只手伸向小珂的脑袋。如果是中国的汉字,左边最下方的一横会向上提起。他根据这个字形去想象,反倒觉得靠近脑袋的不是手,而是一把利刃。刀子深深刺进小珂脑袋里,就像翻页漫画的少年一样,喷出鲜血把全身染黑。 老师喊了他的名字,小珂抬起头。 “……到。” 同学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但是突然发出了某种不谋而合的气息。 “中国的汉字也一样吗?” 老师很可怜没朋友的小珂,所以总会向他提问中国的事情。老师压根儿没发现,他这种做法就好像让全班人意识到饭碗里混入了一粒不是米饭的东西,会激发出奇怪的情绪。 小珂假装想了想,然后回答。 “不知道。” 他知道的不能比其他人多。升上小学第一场考试,他得了满分,后来整整一年,他所有科目一直都是满分。拿到一年级最后一次考试结果那天,他课间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就发现桌洞里的答题纸被撕得粉碎。从那以后,小珂无论考什么科目,一定都只得五十分左右。虽然他知道所有题目的正确答案,但不会全部写上去,而是把一半题目写上错误的答案或是留空。所以,从二年级第一学期开始,他的成绩一直是“普通”。他在日本迟迟无法得到的东西,只存在于成绩单上。 “也对啊,你到日本来也挺长时间了。” 老师若无其事地做出了让人当场变得透明的评价,继续讲了下去。 小珂再次看向翻页漫画,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左侧窗外有个白色的东西微微摇晃。他当即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死死绷住,否则就要忍不住看向窗外了。接着,他右手伸进裤子口袋,摸到了昨天就一直揣在里面的辣椒。他小心翼翼地握紧辣椒,以免它在里面被折断,然后垂下眼睑,收窄视野,脑海中回忆起昨天在文具店的遭遇。这一想,不安和恐惧又猛地涌了上来,眼睑内侧冒出一丝耀眼的亮光。他看见了不得了的事情。那个老奶奶被杀了,然后被搬走了。 “肯定出事了吧?” 课间休息时间,山内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课桌旁。 他是班上唯一会跟小珂说话的同学,也是小珂唯一不愿搭理的对象。 “对吧,出事了吧?” 他脸色苍白,就像祖父的黑白老照片上的人脸。两只小眼睛像两个尖爪,笑起来就成了弯弓。纤细的右手撑在小珂的桌子上,手背上贴着不知是医用胶布还是纸胶带的东西,已经脏得发黑。 小珂躲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 “没有。” “骗人。” 升上四年级没多久,山内开始接近他。 放学回家的路上,小珂在“电车公园”旁边听见了钝响。接着是奇怪的摩擦声。电车公园只是人们对其的俗称,小珂并不知道这里真正的名称。电车公园开设在电车沿线,用砖墙隔开,所以看不到电车。那些声音就是从砖墙那边传过来的。可是公园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他正想着,又听见了声音。 沉重的钝响,然后是摩擦声。 小珂停下脚步,想起了小黑。那是一条杂得不能再杂的杂种狗,被祖父捡回家养了。每次小珂一摸它,小黑就会急切地去蹭他的手和身体。因为没法把小黑带到日本来,它和祖父一起留在了中国。 不知为何,他感觉砖墙另一边有条狗。小珂一动不动,在想象中他跳上墙头,朝对面张望。一只小小的黑狗仰头看着他。小狗仿佛要向他表演自己刚才一直在干什么,奋力跳起来,将身体撞向墙壁,然后滑落在地上。它可能不小心跑到了电车沿线,正在想办法回到这边。小珂趴在墙头,用腹部保持平衡,朝那边伸出了双手。小狗理解了他的意图,再次奋力跃起,小珂则看准时机抓住了它的前脚。他把小狗拉到墙头上抱着,随后跳了下来。他很想收养小狗,可是带回家去父亲肯定会骂,只能把它放下。小珂转身要走,小狗却跟了过来,一直跟到小珂家旁边住了下来。它躲在房子的缝隙里避人耳目,小珂则省下自己的中餐和晚餐,偷偷拿去喂狗,然后跟它玩到太阳下山。 当时,小珂就是这样想象着,走向了砖墙。 可是在近处一看,砖墙异常地高,恐怕很难跳上去。旁边有一棵公孙树,因为当时是春天,树枝上冒出了许多皱巴巴的嫩芽。小珂手脚并用,顺着树杈爬了上去,周围那些皱巴巴的嫩芽散发着新鲜沙拉的气味。 他攀在一根高枝上,总算能看见墙那边了。 他看见了班上的山内,还有一个见过几次的流浪汉老头。小珂跟山内刚刚被分到一个班,因为山内的姓氏在汉语里的意思是“山里面”,所以他记住了这人的名字。那两个人在干什么?老头一只手拽着山内的运动服,让他不得动弹。翻开的袖口露出晒得黝黑的胳膊,与骷髅一般瘦削的脸完全不相称,不仅肌肉结实,还布满了钢索一般粗的青筋,看起来硬邦邦的。老头说了句听不清的话,这回用双手揪住了山内的领口,用力把他往墙上掼。山内的后脑勺和背部被狠狠地撞在墙上,接着滑倒在地上,此时老头又说了什么,再次揪住他的领口,把他拽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甚至不记得那是汉语还是日语。总之,那老头飞快地看向了他。老头双眼充血肿胀,仿佛下一刻就要炸开了。什么人什么什么,老头朝他大喊。那是他听大人发出过的最大的声音。小珂死死抱着树枝不敢动弹,老头飞快移开目光,好像扔垃圾一样放开山内,转身走掉了。 等他的背影变得很小,就算被追赶也能逃脱之后,小珂顺着树枝爬到墙头,跳到了另一边。 “你没事吧?” “我没事。” 山内满不在乎地点点头,抬手摸了摸后脑勺。五根手指全都染上了鲜红的血。他在裤子上蹭掉血,又摸了一下,继续蹭掉。如此反复几次,血变少了。山内手背也受了伤,可能那个伤更严重。不知是不是擦到了砖墙,他小指头根部的关节一带破了个大洞,要是把血洗掉,恐怕就能看见里面的骨头。另外,他胸口还有被老头抓过的痕迹。本来就脏兮兮的白色运动衫,胸口印着黑色字体的“HAPPY”,恰好在H和Y中间,留下了手指形状的泥印子。 “你干吗要爬树,从这里就能过来。” 山内走过小珂身边,顺着砖墙往老头的反方向走去。那是公园旁边的缝制工厂的方向。他明明身受重伤,走起路来却很正常。不,他那样子根本不像受了伤,反倒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小珂则呆滞地跟在后面,两腿发软,连走直线都很困难。山内走在他前面,发根处淌下一滴血,在苍白的脖颈上格外显眼。接着又淌下两滴,像写“川”字一样先后染红了白色运动衫。 “得去找老师……或是找警察吧?” 小珂的声音在颤抖。 “不用了。” 山内面朝前方,往旁边移动起来。原来砖墙和缝制工厂的外墙之间有条小缝。小珂也钻了过去,来到电车公园边缘高高的树丛脚下。 “你救了我,我要报恩。” 山内大步走在巷子里,等小珂跟过去,又继续说。 “要是有事就叫我。” “他干吗要那样对你?” “我看老头在那儿睡觉,就往他嘴里尿了一泡。” 他的语气就像在回答刚才去商店买了什么东西。一点都不含糊,就是针对提问的简单回答。小珂跟在后面边走边等,觉得他可能会继续说明。可是山内脖颈上的红色血迹忽然一扭,转过头来只对他说了一句:“有事就叫我。” “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什么?” “往嘴里……尿尿。” 山内似乎被问到了很复杂的问题,歪着头含糊地答道: “因为他张着嘴。” 小珂无言以对,默默地跟在后面,一直走到了山内家。那一带有好几座出租房,山内家就在其中一间。因为旁边的高层公寓,那里照不到太阳,墙壁上长满了青苔。 “有事就说,我一定会报恩,约好了。” 山内开门走进去时,小珂瞥了一眼室内。里面很黑,虽然不太可能,但他感觉地板和墙上都长着密密麻麻的青苔。 从第二天起,山内就在教室找他搭话了。 小珂从未见过他跟别人说话。 他日益觉得山内让人很不舒服。无论是脸形,还是上半身岿然不动的独特走路方式,一切都让人很不舒服。而最恶心的是他右手背贴的那块纱布。那件事发生的第二天早晨,山内到学校来时,手上已经贴着纱布了。让他无法理解的是,现在过了半年多,他还贴着那块纱布。那个伤的确很重,但应该早就愈合了。然而纱布却一直被纸胶带固定在山内的手背上。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纱布和胶带都变得又黑又脏、破破烂烂,等到再也扛不住的极限,第二天就会变成雪白的新纱布。接着,那块纱布又会一点点变黑变脏,如此反复。 “骗人。” 山内重复着同一句话。 “肯定出事了。” 不快的感觉就像一堆蚂蚁在全身游走。小珂斜眼盯着他,用威胁的语气说: “是出事了,但不能跟你说。” “啊,原来是这样啊。” 两只爪子似的眼睛往额头的方向弓了起来。 “我看你很想说啊,珂。” 他最后说的那个字很像乌鸦叫。他刚才故意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声音。不,这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小珂用突然变得冰冷的大脑气愤地思考着。他还是觉得山内是故意的。因为小珂不告诉他,所以他在使坏。他明明这么恶心,明明恶心得谁都不愿意理睬他。 “不能轻易告诉你。” 话语像握紧的拳头,从咽喉里挤了出来,让他来不及阻挡。 “可能有人被杀了。” “啊?” 山内的双眼依旧朝上翻着。他没有用眼睛看小珂,而是故意让小珂看他这样的眼睛。小珂感到鼻腔火热,全身扭过来对着山内,奋力张开嘴,恨不得咬碎一口乳牙。 “文具店的老奶奶可能被杀了。” “哪个文具店?” 小珂说出地点,山内点点头。 “她为什么被杀了?” “我怎么知道。反正我看见了很多事情。” “很多事情?” 山内皮笑肉不笑地追问,小珂强忍住怒火和烦躁,把昨天看见的情况说了一遍。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他极力制造出身临其境的感觉,还详细描述了驾驶货车飞快离去的男人脸上那副仿佛着了魔的表情。他还差点说出母亲不愿听他讲这件事,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要是把这种事说出来,会显得自己好像很需要山内。 “所以,那个老奶奶可能已经死了。” 等小珂说完,山内弓起的眼睛骤然回到了原位。 就在那时,上课铃声响了。 “肯定是你搞错了。” 他淡然地说。 “不可能发生那种事!” 小珂昨天也想象了好几十遍是不是自己弄错了,他很努力地去想了。可是被山内这么一说,他内心突然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反抗意识。山内看了一眼黑板上方的挂钟,接着整个人转过身去。 “亏我还以为自己能帮上忙。” 他的声音仿佛在抱怨小珂给他添麻烦了。小珂有种冲动,很想朝他大吼一句让事态无法挽回的话。可是就在那时,山内突然又转过身来。 “这个事情,你快让我报答你啊。” 他把右手抬至胸前,向小珂展示了又黑又破的纱布。他一动不动地保持那个动作站了一会儿,仿佛在伤口愈合后依旧贴了这么久的纱布,就是为了这一刻。 “因为都约好了。” 山内又抬起左手靠近了右手,把钩子一样的左手食指指尖插进朝向上方的纸胶带里。他的指甲仿佛抠过什么又红又黑的东西,缝隙间满是污渍。他勾勾手指,上侧的纸胶带发出叹息一样的声音,从皮肤上剥落下来,纱布也随之向下翻开。他的手背上,赫然出现一个黑洞。 那真的是个洞。尽管小珂知道这不可能,可那个洞还是远远超过了手背的厚度和宽度,看起来深不见底。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却见山内动作娴熟地贴好了垂在手上摇晃的纱布,把黑洞盖住。接着,那只右手伸向课桌上的国语教科书,轻轻摸了一下。没等小珂反应过来,山内的指尖就翻动了书角。少年从页面左侧现身,用远比小珂还要轻盈的脚步走出去,少年前方那个人形的东西朝他伸出一只手,两人一同向左移动,消失在页面之外。山内两眼朝他这边一翻,脸上浮现出“哦?”的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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