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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不可以 作者:道尾秀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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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星期六。 太阳下山前,小珂把那袋辣椒扔进了厨房垃圾桶里。 他昨天已经把母亲的红帽子放回了衣箱。 祖父以前告诉他,辣椒和红色的东西有驱邪作用。可是,这一切终究没有任何意义。 他没办法驱除自己。 他靠着水槽底下的柜门,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父亲现在可能在店里的厨房准备晚上的料理,母亲则出门去买食材了。反正到最后大部分都要扔掉。 从昨天起,他的心就像塞了块大石头,冰冷的情绪无处发泄,不断膨胀,已经到了极限。 昨天他正准备睡觉,打烊回来的母亲问了一句: “怎么了?” 大人每次都只是问问。有人问他怎么了,他就说没什么。在日本的生活,在学校的日子,依旧是最为悲惨的状态。就像明天正要朝自己走来,却被人半途抓走,揉成一团冲进了下水道,让他只能持续同样的今天。唯独他不希望消失的东西,不断地消失了。 “没什么。” 他老实回答完,钻进了被窝。他蜷缩在起毛的毯子下面,感觉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从头发尖到手指尖,都只有他一个人。 小珂坐在厨房里,抱着膝盖思索。他同时思索着很多事情。郁积在心中的东西一直压迫到了嗓子眼。起居室另一头的窗外,传来大路上汽车行驶的声音。他呆呆地听着,感到连绵不断的汽车声突然有了外形,而且朝他逼近过来,顺着两只耳朵往他脑子里钻。一连串声音在脑海中围成环状,把小珂往窗户那边拽。他可能要站起来了。刚想到这里,他已经撑起了身子。他被声音拽着,像只温驯的小牛犊一般,朝起居室的窗户走去。暗淡的天空在视野中越变越大。小孩子是否也有生命保险呢?一个从未考虑过的问题突然在脑子里冒了出来。他打开锁扣,拉开窗户。大路的杂音突然变大,贯穿了双耳和脑袋的圆环变得更加坚硬而有实质了。 那家伙站在大路对面。盯着小珂的脸,随时都要伸出手来。可是,他从那个地方够不着自己。他要到楼下去,到大路边上才行。想到这里,脑子里的圆环一转,小珂背向了窗户。继而,他的脑袋又被拽向大门。他看见大门上下摇晃着向他逼近。他光脚踩在冰凉的三合土地面上,右手搭上了门把手。 电话响了。 厨房一角那个堆满了传单和学校课件的小推车上,传来了电话铃声。那个熟悉的声音让拽着小珂的圆环松懈下来,他感到脑子轻松了许多。他找不到自己的重心,仿佛在空气中游泳似的走了过去,拿起听筒。 “喂?” 他用日语接了电话,那头却传来中国话。 “小珂吗?” 那是祖父的声音。 “你那边现在四点多吧?我这边三点多。” 那个得意的声音让他感到两眼深处一阵剧痛,等小珂反应过来,他已经哭了。可是他紧紧地握住听筒,拼命控制呼吸,不让祖父察觉。 “小珂?” 祖父的声音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开朗。他一时回应不了,祖父又用同样的声音叫了他一声。 “对不起,有点……” 他拼命使劲,总算挤出了声音。 “电话好像有点问题。” “你感冒了?” “嗯,可能吧。” 他心里一定希望祖父看出自己在撒谎。但是祖父相信了。 “你那边一定也很冷吧,虽然没有家里冷,但也还要多穿点。” “嗯,我知道了。” 祖父没有回应,他只听见那边传来微弱的电视机声。可能祖父正坐在挂着珠穆朗玛峰照片的客厅里,悠闲地拿着听筒吧。桌上说不定还摆着中午吃完没收拾的餐具。 “爷爷,怎么了?” 祖父说没什么事。 “就想看看你们怎么样了。信上说店里生意一直很不错,既然生意不错,那应该很忙吧。要是我这边有电脑或者手机,还能经常联系你们。” “要转到店里去吗?” “不用了,你爸妈一定很忙吧。所以我才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想着听你说说话就好了。” “他们俩都很好。” “那你呢?” “我也很好。” “是吗是吗?”祖父心满意足地说道。小珂仿佛能看到他仰起红红的脸,连连点头的样子。 “听你这样说就足够了。好了,电话费贵,就这样吧。” 小珂连忙叫了一声,仿佛要拉住祖父的衣摆。 “爷爷。” “嗯?” 他并没有想好要说什么。 “小黑好吗?” “哦,它很好。这不,现在就叼着你的旧鞋撒野呢。喂,你这蠢狗,花都撞倒了,嘿!” 小珂仔细倾听着小黑在地上撒欢儿的声音,一句话仿佛从水底浮了上来。 “爷爷,我想问你件事。” “快放开。啊?” 小珂向远在中国的祖父发出了疑问。 “人死了会怎么样?” 祖父的反应有点愕然,仿佛不知道他为何问这个。 “那当然是变成鬼啊。” 小珂知道“鬼”相当于日语的“幽灵”。 “大家都会变成鬼,继续阳间的生活。好玩儿的人继续当好玩儿的鬼,无聊的人还是变成无聊的鬼。” 那好像跟日本的幽灵很不一样。他在电视上看过好几次日本的幽灵,比祖父口中的鬼更可怕,就像由怨念组成的人形。 要是他在这个国家死了,会变成日本的幽灵吗?不过他是中国人,应该会变成鬼吧。小珂很想变成幽灵,让那些嘲笑自己的同学遭遇交通事故,让恶心的山内不得安宁。 “我也会变成鬼吗?” 祖父笑了笑,理所当然地说: “你也会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快快乐乐。不过你还得好久好久才会死呢。” 小黑一直在捣蛋,电话费又很贵,所以祖父很快就挂了电话。 小珂放下听筒,但没有把手抽回来,而是定定地维持着那个姿势。 过了好久,他回到起居室关好窗户,又靠坐在窗下的地板上。夕阳洒进房间里,把磨损的榻榻米染成橘红色,看起来就像波纹细密的大海。小珂抱着膝盖,把额头搭在上面,闭上了眼睛。脚下传来父亲的大嗓门。他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好像并非自言自语。想必是母亲买菜回来了。穿着短裤的双腿散发着皮肤的气味,混合在温热的呼吸中。因为低着头,呼吸声被闷在耳旁隆隆作响,仿佛有个人在旁边呼吸。那个人的呼吸缓缓放慢节奏,于是小珂也放缓了呼吸。那个人进一步放缓,小珂也跟上了他的节奏。 他梦见自己在跟小黑玩耍,地方就在他生活过五年的中国的家。房间里到处都是对不上焦点的地方,可能因为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小黑现在应该长得很大了,可是梦里的它似乎比最后一次见到的时候更小。小黑轻轻咬着他的脸蛋和膝盖,留下痒痒的触感,还有湿湿的口水。他跟小黑打闹,地板、墙壁和柱子好像都变成了柔软的橡胶,撞在上面也不疼。他感觉,就算走到外面去,世界也同样柔软。 他抬起头。 一直弯曲的脖子窜过疼痛。 房间里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小珂盯着黑暗看了一会儿,随后在地上爬行起来。他没有开灯,而是拿起了电视遥控器。他想听听别人的声音。虽然到店里去就能见到父母,可是小珂只想听听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世界的声音。墙边摆着一台刚来日本没多久,店里还能赚点钱时,父亲买回来的二手小液晶电视,电视机旁边还放着一块儿买回来的录像机。他按下遥控器开关,屏幕的白光照亮了他的脸。电视机发出一个男人说到一半的话语。 画面上是一个新闻演播间,里面坐着身穿西装的男播音员。小珂四肢趴在地上,一只手拿着遥控器,不知不觉就看得入了迷。刚才这个人说了什么?他没有集中精神,那人的语速又很快,所以他只听见了一串意义不明的声音。xianyichamingjinchenzairuiyingchua nhebianfaxiandenanxingyitishenfen[拼音对应原文:现已查明今晨在瑞应川河边发现的男性遗体身份。]—瑞应川,那是这附近的一条河,河的下游在本市东侧汇入大海,上游则连着深山。好像查清楚了jinchenzai瑞应川河边faxiandenanxingyitishenfen。小珂正忙着理解剩余的部分,演播间里则播放了简短的对话。原来这并不是最新的新闻,因为白天的节目上也播报过。 画面变成户外风景,那是他熟悉的地方。 不,岂止是熟悉。他昨天去过那个地方,前天也去过那个地方。现在话筒对准的人虽然没露脸,但他绝对认识。 “……我们啊,算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一直和平相处。” 老奶奶的声音。 “你们没有生活在一起吗?” 记者委婉地问道。 背景是玻璃拉门,另一头探出了半个白色轻型货车的车头。那好像是白天拍的视频,画面里的光线还很亮。 “啊……因为发生过很多事。不过他不是坏人。他从来不干坏事,绝对不是那种遭人怨恨的人。” 小珂瞪大眼睛凝视着画面。老奶奶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同样只拍到了脖子以下的部分。不过他一眼就认出那是穿褐色皮夹克的男人。小珂当即握紧遥控器,按下了录像键。接着男人开始说话,镜头就转向了他那边。 “他真的很和蔼。” 那人的声音像被锉刀锉过一样。 “所以我觉得应该不是有人寻仇,而是遇上了疯子,或是想帮助什么人,自己却被刺中了。我叔叔完全不是那种惹事的人。” 画面再次回到演播间,播音员又开始飞快地说话。这次他都听懂了—遗体上发现有利刃戳刺的痕迹,警方正以杀人的嫌疑展开调查— “以上就是今天早些时候的新闻内容。” 小珂趴在地上,张大嘴巴呼吸,声音越来越急促。 “接下来是体育新闻。” 他连忙按下频道键,寻找别的新闻节目。可是到处都在播放不相干的新闻。小珂把播放模式切换到录像机,调出了刚才录下的影像。 “他真的很和蔼。” 小珂暂停画面。那件衣服他记得很清楚。已经被穿得软熟的褐色皮夹克,布满了皮肤肌理一般的皱纹,仿佛活着的动物。 “骗人……” 不,不是骗人。他猜对了。他猜到了事实真相。是这个人说谎了。昨天小珂走进文具店,看见的是这个人刺死了老奶奶的丈夫—也就是他叔叔之后的光景(暂且称其为侄子吧)。在中国,人们会区分兄弟的甥子女与姐妹的侄子女,但在日本则不会。所以小珂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老奶奶的外甥还是侄子。他是老奶奶兄弟的孩子,还是姐妹的孩子?抑或是被杀掉的那个人的亲戚?小珂离开文具店后,他用毯子裹住尸体,搬到车上运到了河边。不知他把尸体扔在了能看到的地方,还是藏在了草丛里。不管怎么说,今天早上有人发现了尸体,可能根据尸体身上的东西查明了他的身份。 不,等等。 —他送我去医院时,我坐在车子后座…… 说谎的不只是这个男人。 —没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呀。 老奶奶也说谎了。 那个人也知道有人被杀了。 —你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了? —真是的,不能对别人说哦。 —就是那个二楼住人的店铺吧。 —那直到很晚家里都只有你一个人啦。 房间里一片漆黑,唯有暂停的画面无声释放着光芒。镜头拍到了两人腰部到肩膀的部位,除此以外,小珂眼中再无他物。他感觉镜头随时都会往上摇,然后那两人的眼睛会死死盯住他。尽管如此,小珂还是无法移开目光,只能四肢并用趴在地上,用嘴巴喘着气,感到口干舌燥。他必须报警。不对,父母都在店里,他应该马上下楼,把事情告诉他们。小珂扔掉遥控器,咕噜转过身来走向玄关,正要打开门锁,却听见门铃突然响了。是谁?不,无论是谁都没关系。至少门外面是个大人。 “深夜打扰了,我是警察。” 那个声音让一切都明亮起来,就像真的有人打开了照明开关,让光芒渗透到房间每个角落一样。小珂连忙转开锁,把门打开了。下一个瞬间,空气仿佛变成了透明塑料,他维持着开门的动作,就这么僵住了。因为他眼前的黑暗中,浮现出了那件褐色皮夹克。皮夹克上方,是那张在文具店柜台旁转头看过他一眼的脸。 一切都被黑暗抹杀,紧接着,他浮到了空中。小珂被人抱了起来,双手死死地卡在了身体两侧。他拼命扭动身体,大声呼喊,立刻有人隔着盖住他脑袋的布袋,捂住了他的口鼻。他听见一串下楼梯的零乱脚步声,眼前的黑暗随之上下摇曳,大路的噪声渐渐靠近,身体飞了出去。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扭曲着跌落下来。一阵短促的滑动声,砰,空气涌进耳道,大路的噪声断绝了。 在一片仿佛被密封的死寂中,小珂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扔进了车里。接着他又听到开门声,车身晃了一下。他拼命挣扎着坐起来,伸手去摘头上的布袋,却被人碰了一下手。 “不要抵抗。” 是老奶奶的声音。 “不要违抗那孩子。” 老奶奶的声音很平稳,就像在指导缺乏知识的人。小珂双手拇指钩住布袋边缘,再也不敢动弹了。这一切都很可怕。他看不见东西,驾驶席上坐着那个侄子,老奶奶在他旁边用冷静的声音说话,他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并且惊恐于这种未知背后潜藏的无限可能性,所有这些化作一团混沌的恐惧,把他完全吞噬。有人踩下油门,粗暴地挂上了变速箱的挡位,车身开始震动。引擎发出轰鸣,他的身体被紧紧压在座椅靠背上。 “没关系的。” 他的家渐渐远去。 “只要乖乖的,就不会有事。” 他为什么想偷红蓝铅笔呢?为什么要去那家文具店呢?为什么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全都告诉了老奶奶呢?为什么刚才要开门呢? “把门锁上。” 刚才在电视上听到的,被锉刀锉过的声音。 “两边都要。” 老奶奶在旁边动了起来,两边各发出一声闷响。小珂倒在座位上,蜷缩着双腿,倾听自己在布袋里的呼吸声。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嗓子发出破笛子一样的声音,全身被不间断地前后推搡。小珂在蜷缩的双腿上用力,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可是一次急刹车,他实在支撑不住,在座椅上翻了一圈,落在一个坚硬的地方。 “老实待着!” 爆炸似的怒吼。老奶奶双手抱着小珂的肩膀,引导他靠在椅背上。 “别让外面的人看见他。” 听见那句话,老奶奶便把小珂的脑袋按了下去。小珂坐在座椅上,额头顶到了膝盖。几秒钟后,引擎安静下来。莫非是到什么地方了?可是很快,他又听到换挡的声音,汽车再次移动起来。他抓着座椅边缘,撑住身子不往后滑,同时拼命思考。他得逃出去,可是左、右车门都被锁上了。他不知道车锁在什么位置,长什么样子。想一口气打开门锁拉开车门,肯定不可能。后面呢?他偷看文具店车库时虽然看不太清,但后部座椅背后好像是有一个门闩。说不定那个能从内部打开。等下一次停车,他就摘掉布袋,同时跳到靠背后面,从内部打开门闩跑到路上。不,这更不可能。他更加不清楚后面的门闩要怎么打开。而且头上的布袋有拉绳,在脖颈处收紧了袋口,无法一把扯下来。 只能趁两人放松警惕的时候行动了。也就是现在,车子在行驶的时候。现在车里应该很黑,他或许可以悄悄用右手摸索门锁,在引擎声的遮盖下把锁打开。要是成功了,他就可以顶着布袋开门跑出去。这样可能会死,但待在这里任人摆布和跳下一辆正在行驶的汽车,究竟哪边的致死概率更高呢。 身体突然向右倾斜,肩膀撞到了车门。可能就是现在了。要趁他们不注意打开门锁,可能就要趁现在。可是,车子很快开始减速,左右各摇晃了一下,又往前开了一段,然后引擎声变小,最后停了下来。 驾驶席车门打开,冷风吹了进来。顺着风声压根儿听不到其他车辆行驶的声音。这是什么地方?老奶奶在他左边动了起来,袖子掠过小珂的脖子,伸手去开右侧车门。门锁解开,很快,外面就有人拉开了车门。 “起来,下车。” 说着,男人就揪住小珂的后领,把他拽了出去。他险些跌倒,连忙试探着脚下的地面站稳身子,感到强风从侧面阵阵吹拂。 “真的要那样吗?” 老奶奶从另一边的车门出来,这样说道。 “不能放过他吗?” “你不是因为这个吃了一辈子苦吗?” 侄子粗暴地打断了她。 “对我叔也是,可怜他没钱、没工作,就一直把自己辛苦攒的钱拿给他花。” “如果让这孩子保证绝对不对别人说……” “那不就跟你对我叔一样了吗?!那人每次都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你每次都信了他,对不对?结果一毛钱都没要回来,对不对?都跟你讲了没人会遵守约定!” 怒吼断绝的同时,耳边传来波浪声。 小珂被拽着胳膊往前走。布袋的抖动时重时轻,同时震动着鼓膜。兀自迈动的双腿没有任何感觉。刚才那声大吼会不会有人听见了?会不会有人过来查看情况,或是报警?走了一会儿,他又被定住了,近在咫尺之处传来铁链晃动的声音。那个声音往两边传开,随后消失在风中。听见这个声音,小珂总算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在猜到答案的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没有希望了。 根本不会有人听见刚才的怒吼,而且在这里,那两个人想杀了他可谓易如反掌。 这里是南边的虾蟆仓市,他所在的地点是该市东侧的弓投悬崖。两道断崖像小龙虾的钳子一样朝海中延伸。刚才发出响声的可能就是禁止进入的铁链。只要穿过这里,地面便来到尽头,只剩下几十米之下的滔滔波浪。他身后是海岸公路,但是离得很远。若是白天也就算了,从公路上隔着夜色根本看不见悬崖。不会有人发现他。就算他大声呼救,可是在萧萧风声中,人的声音也不可能传到那边去。 他再次被人拽着往前走。干枯植物的触感擦过肩膀、手臂和双腿。他曾经听班上同学说,这里是当地的自杀圣地。因为“弓投(yuminage)”与“身投(minage)”发音很像,所以想死的人都会到这里来跳海。悬崖上有很多死人的幽灵,只要跟它们对上目光,就会被带到那个世界去。爆破似的海浪撞击声很不规则,让他的小腹阵阵颤动。那人拽着他,朝涛声走了过去。这里之所以是自杀圣地,并非因为读音上的相似,而是因为无人阻止。也因为悬崖底下时刻翻滚着轻易就能夺走性命的浪涛。第一次被人拽着走在这个地方,小珂完全理解了。自己会被认定为自杀吗?还是遭遇了事故?最后将是什么人发现他的尸体呢? 手臂上的手松开,转移到了后背。 身体被向前推搡。低沉的涛声几乎就在脚下。身体丝毫没有抵抗,任凭那只手推着他向前挪动。他像教科书上的翻页漫画里的少年那样往前走。只要再走上一小段,就会变成那个少年。被那家伙拽着衣袖,消失在页面之外。他一直在想象那个光景,一直希望发生那样的事。所以,他才会把它画在教科书上,所以,他才会在路边和校园里看见那家伙的身影。现在有人把他推向悬崖,身体却不做抵抗。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自己希望如此,不是吗?这是因为只要继续往前走,就能消失,不是吗?可是,他一直想象的不只有这个。他也会想象学校开设汉语课程,店里生意兴隆,一家人搬到大房子里……甚至想象过回到中国,跟祖父和小黑玩耍。要是消失了,就无法想象,再也无法描绘任何美好。 “袋子……” 一句日语伴随着气息从嗓子眼儿里挤了出来。抓住他衣服后背的手似乎犹豫了片刻,然后将他往后拽了一下。 “说啥?” 那句话不像在问小珂,反倒更像问老奶奶。小珂在布袋里深吸一口气,顶着风声说道: “不把袋子取下来,可能无法伪装成事故或者自杀。” 周围的枯草在风的扰动下唰唰作响。一阵又一阵浪涛在脚下撞得粉碎。小珂转身朝向后方。 “也对啊,他说得没错。” “浪会冲走袋子吧。” “不过还是保险起见……” 就算布袋被摘掉,他能看见东西,也不知如何逃走。就算拼命跑,他也会被抓住。要是躲在草丛里,肯定会被发现。 “好吗?我挺担心的。” 老奶奶话音落下,他又听见了风声都盖不住的急躁喘息声,接着就有两只手碰到了小珂的脖子。那双手马上就要摘掉布袋,让他看见两个人的身影。从声音传来的方向判断,现在两个人正好跟他组成一个三角形,分别站在他前方两侧。小珂背后就是断崖,漆黑的空间对他张开大口。就在他描绘那个光景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那个想法突如其来,宛如野生动物的本能。那是最可能让他活下来的方法—让自己成为幸存者的方法。脖子上的抽绳开始松动,布袋被拽了起来。他瞪大的双眼暴露在夜晚的空气中,眼前出现了那两个人的身影,还有周围枯草的轮廓。以及— “你可别想着跑。” 在轮廓间摇晃的,两条白色衣袖。 那家伙在看着小珂。目光直愣愣地看着他。 “转过去。” 听见命令的瞬间,一阵风朝着大海迎面吹来。在宛如惨叫的风声中,那家伙对小珂露出了询问的表情。小珂勾起了硬铁丝一般的嘴角。对方眯起细细的眼睛回应了他。又一阵风吹过,那家伙像乘着风似的迅速靠近,他的手拽住了皮夹克的袖子。老奶奶在风中高喊,那家伙也拽住了老奶奶的袖子。两人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小珂用力闭上眼。没有风声,也没有涛声。鼓膜深处不断重复着自己的声音。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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