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不可以  作者:道尾秀介

被指定为宫下志穗后继者的吉住结束了台上讲话。竹梨戴着平光眼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吉住四十多岁,是四年前造成死亡事故那辆车的司机。他行了个礼,周围的会员同时鼓起掌来。竹梨也跟着拍了拍手。

“我没有什么好补充的。”

吉住下去后,守谷再次来到讲坛上。

“希望他能成为侍奉部的中心,与在座各位一道,为了尽量拯救还在外面沉浸于痛苦的人,广泛传播我们与十王展开交涉的方式……”

这里是十王还命会虾蟆仓支部一楼的讲堂。靠近天花板的窗外射入阳光,用一条斜斜的光线把会场分为两半。而直线聚焦的地方,正好是站在讲坛之上的守谷。

他们在弓投悬崖底下发现中川徹的尸体,又在瑞应川河边发现他的记事本,到现在已经两天了。

记事本上检出了中川的指纹和发现记事本的钓鱼人的指纹。后来取证人员又对掉落记事本的瑞应川河岸及河底进行了仔细搜查,没有任何发现。老代也亲自加入了现场作业,但是无功而返,始终没有找到中川的衣服和随身物品。这些可能都被扔进水里了。目前取证人员仍在对河底进行搜查,若是把范围扩大到海底,恐怕只能对岸边进行搜查了。如果他的衣服和随身物品已经沉入海中,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他们还把中川记事本上的画拿给法医绢川看了。水元询问了关于遗体姿势的问题,绢川的回答是:宫下志穗死亡的姿势与被发现时的姿势相同,其间两天一直保持原样,不会有错。

—那为什么姿势会不一样呢?

水元抱头苦思,始终没有得出答案。

与此同时,电话通话调查这边发现了重要线索。首先,中川的手机曾经拨打过十王还命会代表人的座机。几分钟后,又拨打了守谷的手机号码。这正如水元所料。拨打时间分别是四天前的上午十一时五分和十一时十二分。中川的推测死亡时间是四天前的晚上,也就是说,中川在与守谷通过电话后,当天晚上就死了。

昨天,竹梨与水元再次对守谷进行了问询。与上次一样,三人在支部二楼的支部部长办公室会面。

“我们发现宫下君的尸体后,中川先生在玄关门前记下了我的手机号码。当时是为了出什么事还能保持联系,我把号码告诉他的。”

针对中川记事本上的手机号码,守谷这样解释道。

“不过,中川先生当时拿着自己的手机吧?找别人问电话号码时,难道不应该直接记录在手机上吗?”

水元捧着平板电脑,坐在沙发上探出身子,仿佛要扑到对方身上去。再看守谷,他极为冷静,那副温和的表情始终没有改变。

“我不知道何谓应该不应该。的确,现在或许很多人会选择那样做。说不定中川先生其实是个很传统的人,所以他才能在这座古老的小镇上开创成功的不动产事业。”

然而他们彼时已经查清,中川的不动产事业其实压根儿算不上成功。把老代烘干的记事本仔细查验一遍后发现,日程栏中随处可见“还款”“借入”这样的文字。于是他们对格雷护家的经营情况展开调查,得知这家公司欠了一屁股债,随时有可能破产。中川已经被逼上了绝路,急需一大笔钱。他原本用作公车的法国雷诺车上个月已经被转手卖了出去。不过,公司员工对经营情况毫不知情,而且中川还骗他们说车子被送去修理了。

“您跟中川先生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水元开门见山地询问了通话记录问题。然而守谷的回答竟游刃有余。

“因为我是宫下君租房的连带保证人啊,当然要谈谈今后的事情。比如房租之类。”

“结果谈成什么样了?”

“我对他说,根据合同内容,一切由我来负责。一旦有住户自杀,可能很难找到下一位租用者,所以中川先生似乎还考虑了赔偿损失的问题。我回答,对于这件事当然也会做出相应的处理。”

“你们谈的事情好像很难谈拢啊。”

听了水元的话,守谷在办公桌后微笑着说:

“哪里哪里。我从一开始就表示了最大的诚意。”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谈了一个多小时?”

他们自然也查清了通话时长。

“照您说的意思,应该短时间就能解决吧?”

守谷终于露出了动摇的表情。水元见状又把身子往前凑了一点。守谷沉默片刻,双手交叠在办公桌上,安静地问。

“你们知道……他父亲的事吗?”

水元和竹梨都没有回答。可是守谷应该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来了,便继续道:

“自从经历了学生时代那件悲伤的往事,中川先生就一直为父亲的死痛苦不堪。他一直希望能够再与父亲相会。他当然知道我们十王还命会的存在,只是我们不属于正统佛教,又与基督教和神道没有关联,属于一种新兴宗教,所以中川先生一直带有怀疑的念头。这次虽然发生了很可怕的事,但毕竟把我和中川先生联系到了一起,也是一种缘分。于是,我就向他讲解了入会的事宜。他果真很想在这个世界与父亲重逢。”

水元已经停止了记录,只是死死握着手上的笔。

“虽然凡事不该主观臆断,但我认为,他打电话来,主要是为了入会的事情。因为我们早早就谈完了公寓的事,然后就一直在谈这个。”

中川已死,谁也无法证实守谷的话是否真实。十王还命会的活动方式就是寻找曾经失去了家人的人,并派出奉仕部进行劝诱。他们可能很早就掌握了中川父亲被入室偷盗犯杀害的信息。

“依不动明王之法宝羂索,将彼人御灵……”

聚集在讲堂的人们开始吟诵十王还命会的祈祷词。竹梨跟着其他会员翕动嘴唇。

“后来您见过中川先生吗?”

守谷闻言,摇了摇头。

“我只在宫下君的公寓门前见过他。方才提到的那通电话里,我们的确说好了约时间碰面,只可惜已经无法实现了。”

“这周星期二,您在什么地方?”

那是中川死亡的日子。通过公司入口的监控摄像数据已经得知,那天晚上九点多,他在所有员工下班后,独自离开了公司。其后,他的行踪就无法把握了。

“我在这间办公室里工作。”

“没有回家吗?”

“当然回去了,不过是深夜。”

说完,守谷尴尬地笑了笑。

“我每天都是深夜回家。因为除了支部部长的工作,我还负责财务工作,有时实在顾不上回家,还会在这里过一晚上。”

“您不回家的时候,都在哪里休息?”

“就是那里—”守谷摊开手心,指着两人落座的沙发说。

“依普贤菩萨之法宝五钴铃,将彼人御灵……”

会员的祈祷还在继续,在一片彼此交叠的声音中,竹梨感觉现实渐渐远去,赶紧将自己拉了回来。

该问的都问完了,水元便像上次那样,低头看着平板电脑不再说话。可是这回的沉默似乎隐藏着某种危险的气息。竹梨在旁边瞥了一眼平板画面,上面显示着中川记事本页面的照片。就是画着草图的那一页。他已经提前吩咐水元,暂时不要对包括守谷以内的外部人士透露画的事情,可是水元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转过平板,把它当成最后的“撒手锏”呈现在对手面前。竹梨在旁边摆摆手阻止了他。看来竹梨猜对了。只见水元的喉结上下挪动了几回,然后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右手,按下了平板的电源键,让屏幕转暗。

其后,竹梨接过话头,对守谷问了两三个问题,接着就示意水元站了起来。水元似乎也想不到还能问些什么,便很不甘心地离开了座位,与竹梨一道走出房间。

“依药师如来之法宝药壶,将彼人御灵……”

今天,他们一早就开始分头行动。水元负责到发现中川记事本的瑞应川周边侦查,竹梨则去格雷护家对员工进行了问话。方才两人通了电话,发现谁都没有收获。

祈祷词结束了。

待回声平息,讲堂顿时笼罩在让人一动都不敢动的静寂中。守谷在讲坛上闭着双眼,在场所有会员则注视着他的身影。周围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仿佛在用自身的重量,牵制着一尊石像意欲升上天花板消失无踪的静寂。不一会儿,守谷安静地抬起眼睑,双眼直视着竹梨,仿佛早就知道他在那里。守谷的目光在向他传达着什么。竹梨为了读取他的意思,也向他投去了目光。他听见模糊的耳鸣,就像一阵白噪声。竹梨很想分开前方的会员,向讲坛走过去。就在他即将有所动作的时候,讲坛一角传来了问候辛苦的声音。方才登坛的吉住行了一礼,开始宣布下次集会的日程。守谷站在讲坛上,依旧盯着竹梨,突然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接着,他马上垂下目光,缓缓转身,走下讲坛,转向了左手边的台阶。周围响起压低声音的对话。竹梨一直追逐着守谷的身影,从会员中间穿过去,想靠近他。就在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竹梨先生?”

是水元。

他惊讶的表情马上转变成了共犯的微笑。

“看来我们想得都差不多啊。”

竹梨也报以同样的微笑。

“我觉得能看出点什么……但我可不是潜伏进来的。”

“毕竟门口没人看守,一副谁都能参加的样子,所以这不算非法入侵吧?”

“反正这儿有这么多人,对方也不可能发现。总之,我们先出去吧。”

两人穿过人群,从正门走到了前庭。

“我还担心你万一朝我敬礼可怎么办。”

修剪整齐的草坪上依旧散落着一些染井吉野的花瓣。两人长长的影子落在上面。

“真有人干那种事吗?”

“我还没见过。”

“那不是相当于对周围人大声宣称自己是警察嘛。”

水元说车就停在附近,于是两人朝那边走去。因为水元要去瑞应川,而竹梨只是去格雷护家,所以他把车让给了水元。

“刚才守谷说什么尽量拯救还在外面沉浸于痛苦的人,还真不知道到底谁才在外面呢。”

竹梨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眼前突然闪过小时候看见的田螺。

那时穷鬼前辈的事刚过去不久。垒球部全体队员去看了他们没能进入的大赛决赛。在回家路上,带队老师可能想让他们散散心,就让队员们半途下了车,带他们走到瑞应川的岸边。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大家在那里比赛打水漂的次数,或是脱掉鞋子走到河里抓小龙虾。当时,竹梨蹲在水边,凝视着一只田螺慢慢挪动。让他惊讶的是,田螺竟是走在水面上,而身体却在水底。它头朝下浮在水上,漫无目的地挪动。竹梨看着那个光景,突然好像陷入了内外颠倒的世界,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威胁……警方随时可以向厂商确认……”

一坐上车,水元顾不上发动引擎,就嘀咕起来。

“打电话时拆掉了……遗体的姿势……”

他已经听水元无数次嘀咕过这些话,每次一嘀咕,他声音里混杂的叹息就越多,仿佛什么地方开了个风洞,而且越变越大。

“竹梨先生也没什么头绪吧?”

他一边插钥匙一边问。

“没有。”

听到回答后,水元转动钥匙,发动了引擎。轮胎碾轧碎石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车前窗的景色向旁边移动。穿过小巷走上大路,他们就得朝着夕阳前进,于是两人都放下了遮阳板。

“宫下志穗……死亡时的姿势就是我们看到的姿势吧?”

“绢川是这么说的。”

“可是那跟画上的姿势不一样。”

“是不一样。”

两人交换着无意义的对话,很快便回到了警署门口。

但是水元径直开过了停车场,没有拐进去。

“你要去哪儿?”

“我还想再做一次实验。”

水元一只手伸进旁边的包里,拿出一根与宫下志穗脖子上缠绕的延长线同款的产品。

“不可以吗?”

“倒不是不可以。”

他要做的是现场实验。再现宫下志穗死亡时的情形,以及守谷发现时的情形,看能否从中找到什么线索。这种实验他们已经做过两次了。

“谢谢您。”

车前窗一角出现了正在建设的写字楼。建筑轮廓已经基本成形,顶上的塔吊即将迎来被拆除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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