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不可以  作者:道尾秀介

他与水元隔着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相对而坐。桌上的空啤酒罐一字排开,就像乒乓球台的球网一样。对面和这边分别摆着正在喝的日本酒二合瓶[一合约为180ml。],还有下酒零食的袋子。水元的零食是巧克力和薯片,竹梨那边则是萨拉米香肠和手撕奶酪。两人各自蜷着身子,吃着零食,不时给自己添上一点酒。电视柜上的数字时钟显示现在已经过了凌晨两点。

“别怪我啰唆……真的好怀念啊。”

竹梨用对不上焦的目光打量着满是水垢的小厨房、低矮的天花板,还有中间发光的灯罩,以及通往狭窄阳台的落地窗。单身宿舍的家具全都一样,就算换了住户也会继续使用,不过唯独窗帘的花纹与竹梨的记忆不相符。应该是什么时候换了新的吧。

“竹梨先生以前住几楼?”

“一楼。”

“不冷吗?都说这种建筑物一般是楼上暖和,可是我在四楼都觉得好冷。现在就这样了,等到冬天……好痛。”

水元一转动身子,就痛得表情扭曲。

他们傍晚开始在宫下志穗的公寓做了好几次实验,但是收获只有瘀青和酸痛的肌肉。

他们轮流扮演角色,使用现场的房门再现了好几次实际情况。负责扮演尸体的人要在脖子上缠绕延长线,然后将另一端系在门把手上,扮演守谷的人则在外面拉开房门。当然,延长线如果真的勒到脖子可就麻烦了,于是扮演尸体的人就要把双手插在线圈里防止事故发生,然而绳索最终要被门外的人用力拉开,扮演尸体的人就必须一直使劲绷住脖子上的延长线。至于扮演守谷的人,要在里面拴着一个人的状态下把门拉开十厘米,也是十分费力的。

就算门被拉开了十厘米,吊在里面的人也不会跟着被拽动十厘米。他们测量了屁股在地面上移动的距离,每次都只有五厘米左右。水元试图从这五厘米的差距中找到守谷所谓手感异常沉重的矛盾之处,但是开门的瞬间,手感的确很沉重。就算门内靠着一个小个子的女性尸体,守谷的话应该也不是谎言。

扮演尸体的人按照宫下志穗被发现时的姿势和中川记事本上描绘的姿势进行了两次实验。水元又提出,那个“打电话时拆掉了”的东西可能是延长线,于是两人尝试了各种结绳方法,扮演守谷的人还从门外尝试解开绳结,或是将绳索整个从门把手上解开,最后都证实毫无意义。由于画里的尸体位置比实际位置要高,水元又缠着延长线上下挪动了身体,同样毫无意义。

“凶手会不会让那只机器狗干了什么啊?”

实验进行到后半,水元甚至说出了这种无稽之谈。

“比如让狗从内部上锁,或是让它把延长线系在门把手上。”

“你不是在搞笑吧?”

水元似乎是认真的,但他很快就摇摇头,叹了口气。

“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变成自杀了。”

水元凝视着日本酒杯,目光已经有些浑浊。这不是因为酒,因为接连不断的失望远比酒精要强劲数倍。

“她就是自杀。”

竹梨回话时,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也很浑浊。他眼睑松弛,视野变暗,就像天花板上的灯泡突然降低了亮度。

“我可以说说稍早以前就产生的想法吗?”

水元盯着手上的酒杯问。

“你不是总把自己的想法毫无遮拦地说出来吗?”

“唯独这次有可能被骂,所以我要先问问。”

竹梨努努嘴催促他说,于是水元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一边吐气一边开口道:

“如果警方人士是十王还命会的会员,您觉得他会告诉别人吗?”

竹梨想了想,然后回答:

“嗯……肯定说不出口吧。”

“就是啊。”水元点点头,喝了一口酒。

“什么问题啊?”

水元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抬起头,盯着竹梨看。

“您说,代田先生有没可能是十王还命会的会员?”

那句话实在太出乎意料,他一时间无法应答。

“老代?”

“他女儿七年前不是去世了吗?您说代田先生当时有没可能入了会?你想啊,如果宫下志穗不是自杀,那就太奇怪了。要么是现场勘验的时候漏了什么,或是故意漏了什么……而且从一开始就坚持说她是自杀的,不也是代田先生吗?”

“他只是根据自己的经验这样判断的吧?而且你说故意漏了什么,到底是啥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代田先生和绢川先生他们不是要先于刑警进入现场进行勘验吗?只要有心,随时可以做手脚呀。如果他在现场—”

竹梨喊了他一声,打断他的话。

他本想用更洪亮的声音,但是失败了。

“你脑子出问题了。”

尽管如此,水元还是像有人在他眼前狠狠敲响了巨大的铜锣一样,瞪着两眼,足足十秒没有动弹。他眼白上浮出的静脉,还有下眼睑边缘的红晕,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一会儿,水元低下头,喃喃了一声“对不起”。

“请您当作没听过。”

“我倒是想。”

“真的对不起。可我就是不想放弃。宫下志穗和中川徹肯定都是守谷杀的。守谷杀了宫下志穗,让中川徹发现了,所以又把他给杀了。”

水元大着舌头说起话来,竹梨则看着他的脸,还有他的嘴。看着他唇间露出的整齐牙齿,还有唾液濡湿的舌头。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那条舌头成了另一种生物,湿淋淋地躺在那里。

“我很不甘心。十王还命会今后一定还会招收更多会员,让他们支付什么会费或是献金,守谷还会继续坐在那间办公室里俯视别人,继续劝诱那些死云家人或恋人的市民加入他们。”

“我也—”

他感觉自己双手捧起了一个巨大而烂熟的果实,恨不得双手用力将它挤碎,用飞溅的软熟果肉吸引那两排洁白牙齿背后的生物出来。

“我也被劝诱过。”

水元脸上露出了哀伤。

“原来是这样啊。”

“当时来的人就是宫下女士。”

十多年前,一个休息日的早晨。

—我们正在轮流拜访这一带的住宅。

公寓门铃响了,他打开门,站在外面的人就是她。她穿着朴素的修身裙和西装外套,戴着一副度数似乎很高的眼镜,个子特别矮,让人印象深刻。

—我是十王还命会的成员,鄙姓宫下。

她几乎是一个人讲了整整五分钟,然后留下一本B5大小的册子,还有她的名片。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把那两样东西放到哪里去了。

“啊,那竹梨先生岂不是见过宫下志穗?您为什么不说啊?”

“这跟调查没关系吧。当时虾蟆仓支部刚刚成立,已经是十二年前了。”

他们在公寓结束现场勘验后,宫下志穗的遗体被搬运到担架车上,穿过蓝色塑料膜做的隔断,送上了车。阳光透过塑料膜,在她脸上洒下苍白的光芒,让她死气沉沉的脸仿佛恢复了年轻,就像曾经站在玄关门外的那个她。

“她是因为您夫人才来劝诱的吗?”

“都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竹梨先生。”

水元把杯子放在桌上,双手拢住杯身。

“如果您夫人的自杀存在疑问,您会怎么做?”

妻子死前几个月就因为心理疾病一直要到市里的精神科就诊。每次医生开给她的药都越来越多,她害怕今后只能靠吃药活下去,干脆把整袋药扔进了厨余垃圾处理机,然后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慌乱,又紧急开车到医院去,可是药量就是不减,于是她擅自决定只服用一半的量,又因为这个行为的副作用不得不大量服药,如此反复不断。当然,竹梨并没有目睹她的痛苦,只是在深夜下班或值完夜班回家时,听她用念经一般没有抑扬顿挫的口吻叙述出来。

“我听其他前辈说,她连遗书都没留下?”

工作前后,甚至在工作期间,竹梨都拼命照顾妻子。他随时担心妻子的情况,经常听她倾诉,还打电话对她嘘寒问暖。然而,妻子还是在竹梨值夜班的那天晚上吞下了家中所有的药物,穿着家居服死在了装满水的浴缸里。那是十二年前,竹梨买了涂满生奶油的生日蛋糕回家后,过了两天发生的事情。

“您就没想过彻底调查一下吗?”

他的努力没有任何作用。他拼命照顾的妻子还是死了。葬礼之后,警署成员和亲戚都来安慰竹梨。包括妻子那边的亲戚在内,没有一个人责怪竹梨不够努力。甚至有人说,如果她还有心力写下遗书,上面一定是感谢竹梨的话语。这些人的话丝毫不像精心烹调的美食,而像双手奉上了原原本本的食材,没有经过任何粉饰。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又说蠢话了。”

水元在桌子另一端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喝多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竹梨先生真的很坚强,这都没有被那种宗教吸引过去。”

什么都不知道。

“从明天起,我还是要用脑子使劲想,迈开两条腿使劲调查,也要使劲利用这种工具。对了,还得不断更新调查方法。”

水元拿起身边的平板电脑放在桌上,抬起颤颤巍巍的手开始操作。他试图在浏览器主页里输入检索关键词,但是打错了好几次。竹梨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主页的静音视频广告,一个不知名的女演员头朝下动个不停。

“有遗书。”

“啊?”水元抬起头。他没有惊讶,好像是因为竹梨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没有听清。竹梨默不作声地摇摇头,水元再次看向平板电脑。

妻子的遗书就放在桌上。尚未发现浴室那具冰冷的尸体时,竹梨就拿起了它。三张信纸上写满杂乱的文字,全是对竹梨的怨恨。他只顾工作而不关注妻子。他一次都没有认真听过妻子的话。他即使在家也满脑子想着工作,任凭妻子深陷在痛苦中不去理睬。他厌烦妻子的疾病,还时常将这种态度表现出来。

记忆中的自己,还有信纸上的自己,究竟哪个才是真的?读完那封信,竹梨就发现了沉在浴缸底下的妻子。她的身体已经彻底变凉。联系警署前,竹梨先把那封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啊,浑蛋,我手指不听使唤……哈哈。”

当时,他究竟扔掉了什么?

是被写在信纸上的,另一个他吗?

“我想打开十王还命会的主页,但是喝醉了有点手抖,对不起。”

不,他没有丢弃,而是保护了他。保护了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个世界。不对,他试图将自己希望中的世界凑近真正的世界。就像上小学时,队友钱包里的钞票消失那次。那天比赛时,他亲眼看见自己憧憬并敬重的土屋前辈从队友包里偷了钱,所以他才从自己钱包里拿出三张千元钞票,悄悄塞进了穷鬼前辈的包里。因为他猜测,带队老师过后肯定会检查大家的行李。

水元盯着屏幕,半张着嘴,没有动弹。屏幕上依旧在播放没有声音的视频广告。不久之前,他也在自己的台式机上看过同样的广告。

“竹梨先生!”

水元抬起脸,说道:

“宫下房门被锁上的理由,说不定特别简单!”

水元的嘴唇上下翕动,渐渐朝他靠近过来。

“请看这个,应该是我近期检索过门锁的信息,才会跳出这个智能锁的广告。所谓的智能锁就是那个,用双面胶或者磁铁粘在门内侧的旋钮上,这样就能用卡片或者智能手机开合。没错,就是磁铁!先让宫下志穗服下安眠药睡着,接着在她脖子上缠绕延长线,另一端挂在门把手上,并将她的指纹留在线上,然后在门内侧安上智能锁,走到门外遥控上锁,最后在假装发现遗体时,从门缝里取下智能锁,藏在口袋或是什么地方。”

水元的嘴唇还是继续跳跃着,朝他更近一步凑了过来。

“中川管理的不动产都以重视安保为卖点,所以他发现了这件事,并威胁守谷说,只要警察找到智能锁厂商调出购买记录就能真相大白,于是守谷把他杀了。”

水元的嘴唇突然停止了动作。

可是,它依旧蓄势待发,随时要扑过来。

“不过,记事本上的画又是怎么回事呢?”

水元双手抱头,凝视虚空。

“中川发现了智能锁,所以被守谷杀了—”

那张年轻的脸沐浴在惨白的灯光中。

“那幅画应该表达了他的发现—”

话语中断的下一刻,水元的双目似乎膨胀起来。

“……怎么了?”

“啊,没什么。”

“什么啊?”

“对不起,真的没什么。”

“说啊。”

水元最后还是没说。

过了一会儿,竹梨离开了悄无声息的宿舍。

他行走在潮湿的暗夜中,回到了无人等待的公寓。

经过无眠的几个小时,警署打来电话,告诉他水元死在单身宿舍楼下,极有可能是从自己房间的阳台坠落。竹梨赶往现场,看着水元的遗体,对周围的警官坦白了自己昨夜跟水元在房间里喝酒,一直待到凌晨一点多。他还说,当时自己严厉斥责了水元在调查行动中表现出的幼稚和近乎妄想的思考,说着他哽咽了,待他回过神来,已经在放声大哭。几只手轻拍了他的肩膀和背部。呜咽一直停不下来。他再也无法回到任何一个地方。他明明是看了电视剧才立志成为警察,明明得到了亲戚孩子憧憬的目光,明明有那么多人羡慕他的新婚妻子美丽大方,明明在初高中都被老师称赞成绩优异,明明在垒球队守三垒,有时还能跑出全班第一的速度,虽然是男孩子也早早学会了说话,明明刚出生时有那么多人惊叹他是个可爱的婴儿—

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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