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不然你搬去火星啊  作者:伊坂幸太郎

“喂,二瓶,这边。”

我应了一声,走到同属宫城县警的前辈三好达也那里。警方的人在被称为“第二”的建筑物后方。“第二”是由县里的综合官厅改建的,是在安全地区内分配给和平警察用于搜查及审讯的地方,也用于收押危险人物。

门半开着,三好抓着门把手,望向墙上的密码箱,问:“这个是坏了吗?”

“似乎出了大事。”

“是啊。据说有两个和平的人被杀了,受伤人数超过十人。”

“那么厉害……”

“是被突然袭击了吧。走廊上到处倒着人。”

正面入口自不用说,就算是从后门也没法擅自进入这里。要先刷身份证明,再通过指纹认证,大门的锁才会打开。但此时,这些安保设施似乎都坏了。

“都已经不上锁了吗?”

“电子锁坏了。”

“监控有拍到吗?”大楼的外部、内部、走廊及各房间内都设有摄像头,而这些视频数据均由监视器管理室保管。

“好像被弄坏了。倒是没有全坏,只是重要的地方,像是出入口处的,还有被侵入的那间审讯室里的摄像头都坏了。现在正在调查走廊上的。”

周围全是鉴证科的人,他们正四处奔忙,就像在寻找丢失的隐形眼镜。

“部长已经抓狂了,他一个劲儿地对和平的人道歉,反过来再疯狂鞭打我们。给上层发糖,给下属鞭子,这也算是一手鞭子一手糖吧?”

成为安全地区的区域里,除了由警视厅派来的“和平的人”——所属和平警察的成员之外,还有从当地自治体县警中选出来的,也就是我以及三好这样的人,作为机动部队协助。和平警察就像在进行巡演——虽然这么说会被猛烈抨击,但总之,他们就是在全国各地周游,并实施管理的危险人物。基本上,从警视厅来的和平的人为了与我们划清界限,会率先带走危险人物去审问。而我们这些县警,要听从他们的吩咐打杂。不过当警察,工作的大半都是这种务实的事,所以也不能说不正常。

虽然过去也曾发生过在安全地区内有危险人物不受管制,对搜查人员发起攻击的事。但像这一次,导致和平警察的搜查员死亡的事件却是闻所未闻。

而大为丢脸的县警这边正为此惊惶失措。

对一个组织而言,最麻烦的就是发生了没有先例的纠纷。

为什么?

因为没有可以参考的处理方法,从结果而言,就是对上层能力的考验。

“药师寺警视长是不是很生气?”

“唔,他还是那样,照样看不懂他的表情。不过他肯定是要生气的吧。”

我说着回过头看向身后,只见个子虽小却气宇轩昂、眼神锐利的药师寺警视长正和鉴证人员一起缓缓地弯下腰。他是有着警视厅刑事局和平警察课课长头衔的精英,是和平警察队伍中的老将,乍一看,感觉就像个认真的老师,但又散发着即使扭打起来也能岿然不动的气质。

在昨天的事件里死亡的,是正在进行审问的和平警察负责人,肥后武男和加护英治。

“即使是和平的人,感觉也对那两个人特别信赖。”

之前和三好一起乘地铁回去时,三好曾小声地说过:“二瓶,我也算不上什么清白正直,也知道自己嗜虐倾向严重。但看到和平的人,还是会觉得人上有人。”

我也有同感。我知道自己的体内潜藏着恶劣冷淡的感情。自从当上警察,看到普通市民尊敬、畏惧并仰赖自己,心中也渐渐地有了快感。为了社会的治安,就算市民会有稍许不便和痛苦那也是无可奈何的——这样的想法也已经渗透到了心里。但是跟和平警察共同行动后,我遇上过自愧不如、几乎想要转开视线的审问,也深刻地体会到正规的和平警察部队的厉害。

肥后和加护在这支队伍之中都被特别地视作“优秀的和平警察”。

这样的两个人,在审问中被突然出现的侵入者杀害,药师寺警视长自然很不高兴。从他与鉴证人员一起蹲着的样子也能感受到那因追悼之情而燃起的斗志。

“我们有几个同僚,似乎在第二大楼的走廊上被打倒了。”

“凶手就是之前在黑松的那个男人吧?”我说。大约半个月前,和平警察在泉区黑松正要带走危险人物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个骑摩托的男人,阻止了逮捕行动。后来出了些乱子,最终那个骑摩托车的男人还是逃了,当时三好也在现场。“可能性很大,毕竟那个家伙也是穿连体服的。”他皱起眉说道。

如果那个人这次入侵了和平警察的大楼,那么很显然,可以说他是动真格的反对势力了。

“不管怎么说,不抓住凶手有失药师寺警视长的身份。”

“药师寺警视长是导入和平警察及安全地区制度的领头羊,如果这里出了大问题,他的立场会很不妙吧。”

“还有反对派呢。”三好说着压低了声音,“不过,具体到药师寺警视长的话,周围可全都是反对派啊。”

“是吗?”

“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优秀人物,对高层的那些家伙来说就是种威胁。对那些大人物来说,药师寺先生绝对是威胁,但又无法排除他,只能想方设法地拉他入伙。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吧。”

“不好意思,能让我调查一下那个吗?”鉴证科的男人走近,指着三好正望着的认证设备。

“哦哦,不好意思。”三好退到了一边。

“肥后先生和加护先生的死状是不是都很惨烈?”

“你没听说吗?加护的脑袋被砸碎了,肥后的胯部被打烂,之后又被砸了头。”

“是用枪吗?”

“好像说是木刀。”

“竟然是这么原始的武器。而且胯部……真是有点惨……”

“就说啊。”三好点了点头。

“不过,这和你们一直在做的事有点像,是吧?”

一旁突然有人说话,我吃了一惊。是那个正在拉禁止出入的带子的鉴证科的男人。默默地蹲在地上,或是脸凑近墙面,踏踏实实工作的他们在我看来就像一群黑蚂蚁,所以我没想到我们的对话会被他们听到。不,就算被听到,我也不介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三好当下开始找碴。

“我是说和平警察的拷问。”这个男人我经常见,在鉴证科里都算是老职员了。

“不是拷问,是审问。”

“审问很惨的吧?我听说还是处刑好一些。你们帮和平警察做事,大概也被洗脑了。但要知道,恶有恶报。”

“和平警察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动粗的。为了找出危险的家伙,粗鲁一点是必要的。”

“是这样的吗……”

“你什么意思啊?”

“昨天我在车站前的牛肉盖浇饭店吃早饭,两个和平的人兴高采烈地在我身后讨论折磨危险人物的事。”

“我不认为他们会在饭店里说这个。”

“可见他们的感觉已经麻木到什么地步了。”

“这事要是被药师寺先生知道了,可是要被臭骂一顿的。”

鉴证科的男人哼笑了一声。“就是那个药师寺先生哦,牛肉盖浇饭店里的人。”

“原来如此。”三好回答,“大概是为了把人熏出来吧。他是不是认为如果牛肉盖浇饭店里有危险人物,说这方面的话就会有反应。”

年长的鉴证科男子苦笑道:“你们怎样都能有话说。”

“那个叫二瓶的在哪儿呢?”

背后有声音响起,我回头一看正是药师寺警视长。他身旁的县警刑事部部长看到了我,伸出手指说:“在那里。”

惊讶之余我还是立刻做出回应,并快步赶到他们身边问:“有什么事吗?”

“你现在能去仙台车站吗?”药师寺警视长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都忘记了眨眼。

我点点头道:“当然可以。”干这一行,上司的询问就等于命令。

“为了这件案子,特地从东京派来了负责人。”部长看着我说,“是个叫真壁的男人,从属于警视厅的特别搜查室。”

“特别搜查?”

“主要调查发生在警察内部的案件及其他和警察有关的案件,是万金油。”

“警察内部是指?”

“被害者或加害者是警方的人。是调查不想向外部泄露情况的案件时出动的、专门的搜查官。”部长这么解释了一番后,药师寺警视长不怎么愉快地吐出一句:“是个不擅长集体行动、以侦探自居的家伙。”

根据药师寺警视长的反应,我大概可以想象出“那位搜查官大概不受欢迎吧”。同时,心中又有疑问涌起。警察组织里基本上是不允许单独行动的,而且如果上层的人不喜欢,就一定会被排挤。尽管如此,还会在这种紧急事态下被从东京叫来,想必他还是很受重用的吧?为什么会这样呢?理由很明显。

是个很有才干的人物?

我很想直接这么问,却问不出口。我们很少有机会对上司提问。

“这次在这个地区,用来熏出危险人物时所用的是研讨会的套吧?”部长看着我问。

“研讨会的套”是用来找出危险人物的手段之一。做法就是召集对和平警察不满、想要采取反抗行动的人,设下圈套,然后抓捕。由于是通过人权派教授号召来的,所以组织内部都把招来的人称为“研修生”。这次的作战也奏效了,他们成功抓捕了企图潜入和平警察大楼安装窃听器的几名男性。

“最早提出那个计划的,好像就是真壁搜查官。”

“是吗?”

“不过,在审问研修生时出现了其他入侵者,引发了这样的事件……那个神气活现的真壁也有责任。”药师寺警视长的表情虽然没变,语气却变得粗鲁。

他是相当不喜欢真壁搜查官嘛。

而我们刑事部部长也就顺着药师寺警视长的意思附和。警察厅的和平警察对其他部署,尤其是对地方警察来说,是高一等的组织,感觉就像是请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的选手赐教一样。

“真壁搜查官在其他地方似乎也提出过许多找出危险人物的点子。”刑事部部长对我说。对那边说话极尽谄媚,对我说话就耀武扬威,他也切换得很累吧?

“是为了调查这次的案件才请他来的吗?”我忍不住问,若是在平时,我是不会这么做的。

药师寺警视长的脑袋转了转,望着昨天部下被杀害的大楼,说:“所谓病急乱投医。”他的语气就像在承认不愿承认的事。

“二瓶,要有人去负责陪同真壁搜查官。”刑事部部长说,“我们判断你很适合,就推荐了你。”他就差说“快谢我”了,“现在就去车站。”

我大声答应后,又回到三好那里说明了情况。

“原来是这样,你要去给来宾当一阵跟班吗?真壁这个名字我也听过。”三好半开玩笑地说。

“是吗?”

“据说是个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

“喂,二瓶,快去准备。”刑事部部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三好声音沮丧地叹道:“相比之下,我们的部长在想什么就很容易懂。对比自己厉害的人谄媚,满脑子只想着自保。”

“的确很容易懂呢。”

“以前还有那么点正直的。”

“是吗?”我进宫城县警时,他就已经是对上唯唯诺诺、对下唠唠叨叨的典型了。配上那矮胖的身材,就是个大写的没出息。

“有正义感,很优秀……不过当警察的都这样,起初大家都是满腔使命感。部长因为同期的人都出头了,所以也着急了吧。现在他就只把上面的事放心上,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义。”

“所谓人各有生存之道。”我也只能叹息,说了句“那我先走了”之后就离开了。

“二瓶君,你有没有想过植物是非常无力的?自己不能动。当然,枝叶可以随风摇摆,还有像含羞草那样能闭合的植物,但基本上就像文字所描述的那样,处于手脚被困、一筹莫展的状态,就算被攻击也保护不了自己。如果经过的人去拉扯,不管愿不愿意,都会被连根拔起;有虫靠近,要啃它的茎它就只能被啃,要吸它的蜜它就只能被吸。当然也有花利用蜜蜂来传播花粉,但如果对自己有害它也没法保护自己。啊,这是多么不设防啊。美丽而脆弱,比《宪法》第九条[这一条的主要内容是:放弃发动战争的权利。]的专守防卫还梦幻。你不觉得可悲吗?不过呀,在植物中也有具备防卫知识的,那就是……卷心菜。”

十几分钟前,我和真壁鸿一郎在仙台车站的新干线检票口前汇合。

因为听说是个“被允许单独行动的有能力的搜查官”,我便想象出一个一本正经、眼神锐利、身着西装的刑警模样,是有着老道的直觉和观察力的优秀人物。但出现的真壁却偏离了我的想象。

从最初说起。我在检票口的一边毕恭毕敬地等着他从新干线候车处出现时,突然有人在我背后问:“你是县警的人?”

他是从哪儿来的……我感到惊慌。

“因为早到了,就在车站里逛了逛。”

修长的身材,虽然穿着西装,却留着一头及肩的卷发,看起来就像是别处的音乐家来到了仙台。

“是真壁搜查官吗?”我压低了声音问,“我是宫城县警的二瓶。”

“二瓶君啊,请多关照。”

“我先带您去县警局。”

“不要。”

“啊?”

“反正就是寒暄吧,‘您来了啊’,这种可有可无的对话。而且,药师寺先生肯定也在吧?”

“警视长统管和平警察。”

“我不擅长应付那种看起来就很严肃的人,况且他也当我是眼中钉。这算什么啊,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拖过他们的后腿啊。要不,还是去吃午饭吧,车站大厦一楼好像开了家担担面店。”

“有吗?”

“今天开张的。不行的话就去现场吧。是哪里来着,就是那个很好笑的现场?”

“好笑?”

“正在进行审问的嗜虐刑警被突然出现的男人击碎了蛋蛋和脑袋后死了,这还不好笑吗?”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真壁鸿一郎。乍一看还不觉得,凑近一瞧才发现他比我略高一些,我要抬头看他。

“那么走吧。”真壁鸿一郎说着在车站内前进。

随后,坐到停在东口的车子的副驾驶席后,他突然讲起了植物的事。他说植物不能保护自己,这都超出《日本宪法》第九条了,简直就是甘地的非暴力主义。但它们也不是完全没有防备。

“卷心菜的天敌是青虫,也就是蝴蝶的幼虫。小青虫们因为喜欢卷心菜才去大口大口地吃,可这对卷心菜来说却很受不了。于是卷心菜就会召唤可以干掉青虫的寄生蜂。”

“寄生蜂是?”

“寄生在青虫上的蜂。简而言之就是青虫的敌人,又叫菜粉蝶盘绒茧蜂,它能寄生在青虫上,并减少青虫的数量。”

“卷心菜怎么召唤它?”

“这就是关键了。”真壁鸿一郎欢呼起来,我因为在开车,只是朝副驾驶席瞥了一眼,却正好对上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它会发出SOS信号。”他说。

“卷心菜?”

“青虫会去咬卷心菜的吧,然后,它们的唾液里含有的酶与卷心菜的成分混合,就会产生挥发性物质,这样,就能召唤出青虫的天敌了。”

“原来如此。”听了这番话,我表示理解。不过我最介意的一点却是,青虫也有唾液吗?

“在被咬的时候发出防御的信号,生物的世界真是巧妙。你不觉得吗,二瓶君?”

“就像食物链、弱肉强食那样。”

真壁鸿一郎似乎觉得我的反应很无趣,他扫兴地看着我。

“这种已经定型的关键词一点也不好玩。就算是弱肉强食,动物们也是有输有赢的,不是吗?拟态的昆虫也不是一直都能骗过敌人,有时会被吃掉,有时可以逃跑。虽说弱肉强食,实际上却很暧昧。但刚才说的卷心菜的事很有意思吧?因为是青虫自己把敌人招来的。对卷心菜来说,可以说是利用了对手的力量,就好像合气道一样。”

“啊,原来如此。”我已经习惯于认同上司、前辈这种比自己地位高的人了,“的确如您所说。”

然而,我漫不经心的迎合或许被他敏锐地识破了,我感觉到真壁鸿一郎扫向我的视线依旧透着无趣。

“这个呢,二瓶君,和平警察的事也通用哦。”

“咦?卷心菜吗?”

“是的,把和平警察当成卷心菜。然后这次有神秘的入侵者来挫伤了警方,杀害了审问中的刑警……啊呀,这事可真是不得了。”但真壁鸿一郎露出的笑容却和他的内容相反,似乎正愉快得不得了,“这么一来,那个入侵者就是青虫,而这起案件就是SOS信号。听说这件事后——唔,虽然我并不想知道——我就过来了,为了找出青虫,也就是凶手。我就是寄生的虫,一直都是这样,警察这边一有案件就会来请我。我有时会想,是不是为了请我来才会发生案件的,药师寺先生是不是很想见我啊?”

“哈?”听到他这和妄想差不多的想法,我一不留神恍惚地回应了真心话。完了,我皱起眉。

真壁鸿一郎却为此欣欣然。“二瓶君,这才对,比起表面上的迎合,我更喜欢这样的真心话。”

真壁鸿一郎进入大楼后就一个劲儿地往里走,然后踏入拉有黄色带子的审讯室到处查看。

成为案发现场的审讯室里,依然有鉴证科人员趴在地上。

“这是为了搜查而来的真壁搜查官。”我打着圆场介绍道,但他们似乎不感兴趣,毫无反应。

真壁望向墙壁,指着凹进去的地方说:“这是开枪的痕迹吧?”

“是肥后先生的枪造成的。”

“那么近的距离却射偏了,是太焦躁了吗?”真壁鸿一郎的语气就像在讨论幼儿的失败。

“走廊上也有数人开枪的痕迹,也都射偏了。”

“哦?”真壁鸿一郎站到嵌在房间内墙壁上的玻璃前说,“这个的对面,也就是隔壁,好像也是拷问房间?”

“真壁先生,这种叫法……”我慌了,“是审讯室。”

“二瓶君,不要掩饰了。这个社会或许需要掩饰,但我不需要。因为我是同伙。”真壁鸿一郎说。

我们进入审讯室隔壁的小房间,透过小房间的墙,看不到审讯室那边。

“从这边看就只是面镜子。”真壁鸿一郎敲了敲映照在墙上那面大镜子里的自己,“这个真是有意思,所谓的魔术镜通常是反的。我们能在这里偷看那边审讯室里的嫌疑人,以便观察他像不像目击者、受害人或者凶手。这是叫相貌核对吗?是吧?但这里却是反过来的。不,不只是这里,和平警察的设施大都是这样的。”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和平警察的审问,基本上就是让“被怀疑是危险人物的人物坦白”。为此,他们不择手段。因为过于“不择手段”,起初我也很抵触,但渐渐地也习惯了。温和询问下就开口的不会是真正的危险人物,药师寺警视长给出的解释我完全能够理解。是的,危险人物是不会轻易坦白的。

因此,让被审问的人产生动摇是必不可少的。比如,在隔壁房间里对嫌疑人的好友、熟人及家属施加压力就很有效,像这种单面的镜子就是为了让嫌疑人能够看到那一幕而设置的。

“真是恶趣味。”真壁鸿一郎虽然嘴上这么说,事实上却似乎并没有那么不快,“这是用来把人吊起来的健身器械吗?”

真壁鸿一郎望着还放在那边房间里的那个高处伸出一根单杠的健身器械,就像在观察一个无法动弹的高个子一样,然后说:“怎么可能……”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说法,“我大致能想到他们做了什么了,以前也见过。‘吊足几分钟就能得救,但掉下去可不行哦’,是那套吧?两分钟或者三分钟,感觉很短,实际却很长,不可能吊得到的。”

“是的。”我回答,“当时,蒲生义正的母亲正抓着它。”

真壁鸿一郎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问:“母亲啊。那么,就是在玩吊单杠游戏的时候,”他转身望向通往走廊的门,“入侵者进来了吗?”

“是的。”

“锁呢?”

“这边没有锁,可以自由出入。因为警方认定可疑人物会进入这栋大楼的可能性很低。”

“这是为什么?”

“大楼本身有安保措施,外人进入建筑时要接受检查,所以楼里的房间都没有特地上锁。而且,这次监控摄像头似乎被破坏了。”

“全部?”

“啊,不,我听说并非全部。”

“审讯室里的录像数据怎么样了?就是审问时的影像。”

“咦?”

“和平警察会拍摄保存下审问时的情况吧。虽然留下拷问时的情形会有风险,但他们肯定有。”

“真壁先生,无论您怎么说,和平警察的严厉审问都是为了判断危险人物所必需的。”我突然强硬地回应。一旦自己的工作被指责,我也是会想抗辩几句的。我们也是有使命感的。我继续说道:“而且,如果审问能让人害怕,那么对危险人物应该也有抑制效果。”

真壁鸿一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这是真心话吗,二瓶君?”

“当然是真心的。”

真壁鸿一郎高高地挑起一边眉,双手一摊,说:“你真是刑警的楷模。总之,和平警察会保存审问时的情况记录。昨天案发时,就算审讯室里的摄像头被破坏了,应该也会有数据留下。”真壁鸿一郎说着就往管理监控摄像头的监视器管理室走去。分明他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却好像大脑里装有平面图一般。只见他一路前进,然后打开一楼后门附近、也就是紧挨着我们刚才进来的地方的房门。

“本来进这间房间是需要指纹验证的。”他指着装在房门旁边的验证装置。

“是被破坏了吗?”

“不,这里没事。”真壁鸿一郎说着,用自己的卡打开了门锁。

监视器管理室的墙上排列着小型监视器以及庞大的服务器终端。和充斥着搜查员粗暴声音的审讯室正相反,这是间没有人情味、全是机械的房间。隔着录像画面观看审问的情形,又因为没有声音而少了临场感,感觉就像在看沉闷的电视剧。此时,所有监视器的电源都没有打开。

这里也有一个鉴证科的人,正趴着寻找证据。

“被拿走了多少录像数据?”真壁鸿一郎问。

鉴证科的人站起身,似乎对这张陌生的脸感到困惑。但等我介绍完后,他就昂首挺胸地回答道:“目前还不知道。”

“系统管理员查看日志后会对情况更了解些吧。但是呢,二瓶君。”

“是。”忽然被叫到名字,我吓了一跳。

“这件事变得好玩了。”

“什么意思?”

“要进入这个房间必须经过指纹验证,而且,删除监控数据、拿走录像数据,都需要登录系统。”

“但还不清楚凶手到底做了什么。”

“如果是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

“对手可是相当难缠哦。这样难道不好玩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一旁的鉴证科人员似乎也很困惑,仿佛听到了什么麻烦事。

“不好玩吧……”

“是吗?我可是心扑通扑通地跳呢。”真壁鸿一郎不知何时趴到了地上。

“如果真有人进了这个房间,那么查一下最后的验证信息不就知道是谁了吗?”

“这种信息大概被删了吧。或者就是破坏了。”真壁鸿一郎认真地看着地板,就像学习爬行的婴儿一样,又像是在地上开动透明的铁路模型。

“我已经大致看过了,搜查官大可不必连这些事都做。”或许是错觉,我觉得鉴证人员的脸色苍白。

“啊,是嘛。”真壁鸿一郎站起身拍了拍灰,“采指纹的和采脚印的都来过了?”

“这里都查完了。”

“查到什么了吗?一看就觉得有戏的证据有吗?”

“没。”鉴证人员说着,拿起几个装在塑料袋里的物品,“能算遗留品的,大概就是这半张牛肉盖浇饭店的收据了。”

的确,袋子里有半张牛肉盖浇饭的收据。看起来分明是垃圾的东西却被珍重地放在袋子里保管,这倒也有些好笑。“日期是昨天,大概是这里的负责人弄丢的。”

“或许是凶手的。”真壁鸿一郎随口说道。

“啊?”

“牛肉盖浇饭店的收据很重要。”

我很想问为什么,却见真壁鸿一郎得意地不住点头。

走出房间、离开大楼,后门处还留有好几名刑警,但三好已经不在了。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官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站着聊天,不时把视线扫向我们。大概是对来自东京的真壁鸿一郎感到好奇。

真壁鸿一郎凝视了一阵用于刷卡及指纹认证的密码箱后,又朝门那边望去。他反复开关了几次,并用手摸门。

鉴证科的人走出大楼,从我们面前经过,他出神地望了他们一阵,像是对鉴证科的工作有兴趣。

“啊,你等一下。”真壁鸿一郎叫住其中一人。

“是。”鉴证科的男子神情紧张地转过身,“有事吗?”

“你就这么站着。”真壁鸿一郎绕到鉴证科男子的身后蹲下。我正在想到底怎么了,却见男子正转过头,凑向别着的腰包。

“不要动。”真壁鸿一郎嘟囔着伸出手指。

“怎么了吗?”

“没什么,粘到了这个。”真壁鸿一郎的右手手指像是在摘什么东西。不过与其说费力摘下来,倒更像是搓下来的。

“那是什么?”

“是什么呢……像是碎铁片。”似乎附着在了腰包的金属配件上,比起这个,我更佩服他居然能留意到。

“很小啊。”

“是垃圾的碎片吧。”鉴证科的人似乎很不耐烦。

“或许是爆炸物的碎片。”

“出现过爆炸物吗?”

“不,还不清楚。但也不能说没有爆炸物。”他说着,把东西递给鉴证科人员,“这也是一项证据,好好保管。”

我的电话响了,是刑事部部长打来的。尽管真壁鸿一郎提议“好烦,不用接”,我毕竟还是没有无视的勇气,按下了通话键。

“二瓶,你先把真壁搜查官带到本部来。”

不容分说的强硬话语冲我而来。

“你就是真壁搜查官吗?幸会幸会。”

我们一露面,刑事部部长便毕恭毕敬地打了招呼。果然,部长也因为真壁鸿一郎那仿佛立刻就能拿起吉他演奏蓝调音乐的外形而感到吃惊,但他也顾虑到了药师寺警视长的心情。毕竟,总是没有表情、没有感情的药师寺警视长,此时正散发出显而易见的对真壁鸿一郎的蔑视与厌恶。刑事部部长展现出了同时讨好对立的宗教信仰者的高水平素养,他那对直属上司的谄媚姿态,让我几乎感到钦佩。而部长自己似乎也受不了自己的八面玲珑,以反弹压抑的气势冲我呵斥道:“二瓶,你没做过失礼的事情吧!”

“没有。”我回答。

“他没有失礼。二瓶君十分老实,他的应对无可挑剔。”真壁鸿一郎爽快地说,然后和部长握了手,“上司教育有方。”

“哪里哪里。”部长张大了鼻孔。

“喂,真壁。”药师寺警视长走近他,“这也可以说是你的点子引起的案件。”

“药师寺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次在审问时被带走的,就是那些研修生。他们中了你提出的、利用教授的圈套。也就是说……”

“可是,你要把‘正义的伙伴’出现一事算成我的责任,我会很困扰的。真要说的话,如果最早不是药师寺先生推进了和平警察制度,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这是什么蠢话……”

“和那时是一样的,跟我没关系。你到底要追根溯源到什么地步?那我甚至可以说,所有的犯罪都是因为人类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是这样,那要惩罚谁啊?啊,真是诚惶诚恐。虽然是我设计了那个利用教授来熏出反抗者的点子,但会想到那个点子,充其量也就是‘如果去试一试,或许会很好玩’而已。即使不实施研修生圈套,凶手也可能会入侵,而这样还不知道研修生圈套会有几分成效。况且,研修生圈套在群马和奈良都很顺利,这次在宫城不过是碰巧发生了案件。碰巧,在宫城县区域内有‘正义的伙伴’而已。另外,不是还有其他原因吗?”

药师寺警视长沉下脸。“‘正义的伙伴’,这个叫法算什么?照这样说,我们就是邪恶的了吗?”

“哪儿的话,这个世界不存在邪恶。甚至可以说全都是正义。这跟不存在害虫这种虫是一样的。对虫来说,自己就是益虫。不过,药师寺先生,和平警察的危险在于,仅仅把一般市民看成蝼蚁吧。”

“我们没把他们当虫。”

“真的吗?药师寺先生,我听说了和平警察的搜查员误杀了出租车司机的事哦。”真壁鸿一郎的语气略带挑战性,“而且,有两名目击者也是你们杀的吧?真是能干,是把他扔到哪里了吗?”

我立刻就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了。

和平警察的搜查员深夜乘出租车时和司机发生了口角,然后冲动之下射杀了对方。而且,当时正好有两名男子在场目击到,搜查员便连同那两个人也一并开枪杀害了。据说药师寺警视长接到联系立即赶到时,搜查员已经把一名目击者的尸体沉入了大海。

“于是,药师寺先生就把那名出租车司机处理成危险人物了吧?和平警察是在搜查过程中,适时地射杀了他。”

“真壁,你的思考方式还是一如既往的扭曲。你就不能从正面理解吗?出租车司机就是危险人物,搜查员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开枪的。”

“但是,我听到过这样的话哦。出租车司机被当成危险人物,目击者的尸体被偷偷处理掉了。”

“偷偷地处理尸体?谁、要怎样,才能做到这种事?”

真壁鸿一郎微微噘起嘴,耸了耸肩,说:“这种事对和平警察来说不是轻而易举的吗?”

药师寺警视长没有回答。一旁的刑事部部长倒是明显慌了手脚,他目光闪烁,活像个形迹可疑的人。

“我还听说是由刑事部部长处理那具尸体的。或许已经处理掉了,是吧?”真壁鸿一郎随口一问。刑事部部长险些就“呃,唔”地如实回答了,连忙否认:“不,怎么会。”

这是警署里,至少是负责和平警察工作的人,都了然的事。刑事部部长会暂时隐藏搜查员制造出来的多出来的尸体。

“啊,对了,是先把尸体保存起来,等哪里发生了重大交通事故,再悄悄把尸体混进去吗?”真壁鸿一郎继续说道,“忘记扔出去的垃圾就等下一个垃圾日时混进去扔掉就可以了。这不是和平警察常用的手段吗?在拷问中被误杀的人,就混入到类似的事故或者灾害造成的尸体中。为了保存尸体,是不是需要大型冷冻室啊?”

“真壁,你够了,我没空听你的妄想。出租车司机是危险人物。就是这样。”

“药师寺先生,你们果然把一般市民看成虫子、蚂蚁啊。啊,不过,蚂蚁是最可怕的昆虫之一哦,甚至有虫会拟态蚂蚁。螽斯的幼虫、蚁蛛、红胸蚁形虫的幼虫,都和蚂蚁一模一样。说到拟态,其实有好几种,而这种情况被称为贝茨氏拟态,也就是伪装成强大的生物并模仿,以吓退敌人的类型。也就是说,蚂蚁已经强大到被其他物种模仿的程度了。若是贸然对蚂蚁出手,就有可能发生为了杀害一只蚂蚁而要对付几千只蚂蚁的事。”像是已经习惯了真壁鸿一郎耍嘴皮子,药师寺警视长一脸腻烦地置若罔闻,真壁却并未因此住口。“没有翅膀的蚂蚁只能匍匐于地面,却也能如此繁盛,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药师寺先生?生物为了生存,都有各自的方法。”

“那个,真壁搜查官,今后的搜查方针是?”刑事部部长劝架似的改变了话题。

“蒲生义正他们现在在哪里?”真壁鸿一郎噘起嘴,“‘被正义的伙伴’救下之后,他们怎么样了?”

“目前还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你的意思是,很快就会知道了?”

“事实上是有这样的联络。”刑事部部长慌忙补充说明。

“谁?”真壁鸿一郎盯着的不是刑事部部长,而是药师寺警视长。

药师寺警视长的鼻孔微微张大。

“凶手。凶手给和平警察宫城县本部发了邮件。”

“咦?居然发来了这样的东西吗?”真壁鸿一郎表现出好奇心。在我们看来,他和药师寺警视长正相反,他就像个孩子似的,总把感情写在脸上,表情也不停地变化。“莫非他写的是‘昨天不好意思打扰了’?或者是‘想要知道真相的话就点击这里’?那个可绝对不能点哦,药师寺先生,可能会跳到销售伟哥的网站。而且,就算很不幸的你想要伟哥,在那个网站也很可能买不到。”

为了更多地获得和危险人物相关的情报,和平警察在公开了电话号码的同时也公开了一个邮件地址。但由于收到的邮件数量庞大,警方很难全部读完,因此会在一开始进行粗略的筛选。先对邮件标题及正文里的关键字、语法等进行机械式地检索,再根据可信程度分成好几档,比如垃圾邮件就会被放入最低一档保存。虽然我不太了解他们部门的工作,但也有所耳闻。

昨晚,被认为是凶手发来的邮件的正文里,因为含有“蒲生义正”、“水野善一”的名字而被归到最重要的一档,之后立刻发送给了负责人。“那两个人正在被审问,他们的名字就被列为过滤对象了。”刑事部部长说。

据说,邮件正文的大意是“我救出了蒲生义正和他的母亲公子,以及水野善一”。因为含有只有凶手才知道的情报,所以基本被判断为凶手本人或者是和他有关的人发送的。

“他的要求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有要求?”

“既然特地发了邮件来,总归是有要求或诉求的吧。”

药师寺警视长懒洋洋地叹了口气,说:“他说想送蒲生他们回家。”

“想要回家怎么都能回的吧?”我忍不住插嘴。虽然不甘心,但警察应该还没追捕到逃跑的蒲生等人。

“二瓶君,听着,如果他们回家,就会被和平警察逮捕,然后又会受审问。再救出去然后回家,又会被逮捕。救、逮捕,救、逮捕,反复这种流程就像白痴一样。如果是像行星自转那样一直循环倒也无所谓,不过,这有点像屡次犯罪者和警察机关的关系。这个先不说,我的意思就是,虽然他救了他们,却很难让他们回家。我以为他们先会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逃过去。”

“哪有地方可以逃过警察的眼线悠闲度日!”

“逃也没用哦,越逃反而越近。地球是圆的!——正如Four Leaves[Four Leaves(フォーリーブス),日本杰尼斯事务所旗下的四人男性偶像团体,成立于一九六七年四月一日。上文中的“地球是圆”,出自他们的歌《地球はひとつ》开头的歌词。“是把你们下作的审问现场全都拍进去了吗?不过,我们警察也不用善良到仅凭这些就听从对方的要求吧?”]说过的那样。唔,如果真的要逃,要不只能去火星了?”

“也就是说,凶手的要求是:‘我想送蒲生他们回家,不过不要再抓他们了。让他们自由。’再有就是告诉社会:‘蒲生他们不是危险人物。’”

“总之就是回到逮捕前的状态。”

“蒲生他们不会把过分的审问细节泄露出去,和平警察不会受到指责。他提出了这样的交换条件。”

“接受这个条件不也挺好吗,药师寺先生?也不算什么打击。总之,这家伙就是单纯地想让蒲生义正和水野善一回归日常生活吧。”

药师寺警视长目光犀利地瞪着真壁鸿一郎,那眼神连在一旁的我看了都觉得胃疼。“事情怎么可能就这么简单。”

“对方是有什么人质在手上吗?应该不会平白无故就让我们接受要求吧。他用什么做交易?”

“录像数据。那边握有审问蒲生他们时的视频。他说如果蒲生他们再次被捕,即使没有那么过分,但只要牵扯到蒲生及水野的家人,他都会立刻公开视频。他还很贴心地用附件发了一部分视频,可以确定他不是在虚张声势。”

“什么意思?”

“公开审问时的视频,多半也就是通过网络,如果是那样,警方有的是办法蒙混过关。可以主张‘视频是经过处理的伪造视频’,要不就运用‘危险人物相关法’,把关键字从搜索结果里屏蔽也是可行的吧?这种事不是不痛不痒吗?反正只要公开强调蒲生义正是个怎样的危险人物——当然捏造的也可以,就能让一般市民觉得‘审问会这么严厉也是无可奈何’。应该说,这不正是和平警察的拿手好戏吗?”

药师寺警视长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说道:“目前的方针是接受对方的要求。”

“是吗?”发出惊呼的,是我,“那么,是要让蒲生义正他们回家?”

“二瓶,认清你的立场。”刑事部部长低声责备,我心下一凛,当即缄口。

“正如真壁所说,只要想,就总有办法处理审讯室里的视频文件。即使被公开,警方也有的是应对办法。”

“现在,警视厅的剧本部门正在写记者发布会上要用的剧本呢吧?”

“有那种部门吗?”我追问,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搭理我。

“总之,真壁,就像你说的那样,即使审问的视频被公开,对我们也不会造成什么打击。虽然不能说影响为零,但也不会有太大的威胁。只不过,我们要以找到凶手为先,所以做出了接受对方要求的判断。”

“也就是让他暂时逍遥,对吧?”我说。

“是的。如果那家伙真的要送蒲生他们回家,就会留下相应的线索。现在听从对方才是上策。所以真壁,你也不要去盘问蒲生的家人了,这是对方的要求,明白吗?”

真壁鸿一郎耸了耸肩。“关于凶手,有什么情报吗?”

“啊,有视频。”刑事部部长挺起了胸膛,“虽然出入口和审讯室的监控摄像头被破坏了,但楼梯和走廊上的没事。毕竟他们也没工夫全都破坏吧。”

“请立刻给我看那些视频。”真壁鸿一郎高兴地说,“哎呀,真是期待。‘正义的伙伴’会是个怎样的人物,我的心可是怦怦跳哦。”

我和真壁鸿一郎移动到了县警署的另一个房间——信息分析部,去看监控录像。身材高大的五岛在连着电脑的液晶显示器前,弓着背,操作着鼠标。这个数年前正式设立的部门除了收集整理情报以外,还负责情报的发布及操纵的工作。原本是为了平时的搜查工作而设置的部门,和平警察来之后就愈发能发挥其本领了。

真壁鸿一郎站在五岛身后,张望着显示器。

“比如这个。”身材高大的五岛有张圆脸,他语气温和,即使我年龄比他小,他对我说话时还是很客气。

他依次播放了昨天第二大楼里的录像视频。

一开始映出的,是有人从楼里的走廊那头往这边走的画面。虽然是黑白的,但画质并不差。

男子穿着一身黑漆漆的服装,很快便消失在画面下方。

五岛飞快地操作着,回放录像,并按下暂停。

“哦哦!”真壁鸿一郎甚是欢喜,轻轻击掌,“这就是反抗和平警察的‘正义的伙伴君’吗?”

被强行暂停的画面中的男子中等身材,个子硬要说的话勉强算高,穿着不知是黑色还是藏青抑或是深绿色的连体服。

“看起来像是骑摩托车的人穿的衣服。”

“我也这么认为。是叫骑手服还是赛车服的玩意儿吧?不知是什么牌子的,不过很旧。”

“材质呢?”

“通常都是皮革的。”

“哦?”

我并不期待监控摄像头能拍到脸,即便拍到也看不到其长相。他扣着顶运动帽、戴着防风镜,从鼻子到下巴都用布遮着。我本以为那是滑雪用的口罩,但五岛解释说:“那个大概是骑摩托车时用的,防尘、防风的那种。”

“特征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真壁鸿一郎并没有显得特别困扰。

“就外表和体型来看,没什么意外的话,应该是个男的。”

“还是其他视频吗?”

“还有这个。”

接着播放的,是凶手从右往左通过的视频。如果从上往下看这条走廊,就类似于“丁”字形,而摄像头设在一竖的旁边。摄像头转动的时候,就能拍到一横的部分。这段录像就是以这样的角度拍摄的。

虽说他行动敏捷,转眼就通过了,但这次映出的人影却不止他一个。往前倒,再暂停。

“这是大楼内部的走廊。他带着水野善一。”

连体服男走在前面,略矮一些的男子像是被拖着似的,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

“凶手先把拘留所里的水野善一带了出去。在到达拘留室之前,他在走廊上打倒了数名警察……把水野善一带出去后,他又前往蒲生义正他们所在的审讯室。这就是当时的录像。”

“拘留室的各个房间总得上锁了吧?还是说,只有水野的房间忘记锁了?”

“不,都上了电子锁,但似乎被破坏了。”

“大楼后门的锁似乎也是。这个是要怎么开的?”我问。

五岛完全没有对年纪比他小,还突然插嘴提问的我动气,他解释说:“后门和水野被拘留的房间的门是一样的,但两扇门附近的摄像头都被破坏了,没能拍到关键画面。只不过,磁卡的读取数据有些不太正常,大概就是这个男人干的。电子锁虽然方便,但如果发生磁卡数据异常,出现故障,就派不上用场了。有时候反而是传统的、结实的门锁比较管用。”

“五岛说得好。就是这样的,有时候传统门就是比电子锁厉害。”

之后五岛又播放了几段监控摄像头拍到的录像,但都比刚才那两段模糊。

“还有别的拍到他的视频吗?”

“连体服男的吗?”五岛问。

“比如昨晚那幢楼周围之类的。再怎么说,这个连体服君也不会是直接从地面上突然出现的吧,他肯定是用一些办法移动过来的。有可能会被路上的便利店或者其他建筑物的监控摄像头拍到。”

“已经安排了,现在应该正在收集情报。”

“这个男人是穿成什么样来这幢大楼的?从家出门就这副打扮?还是在别的地方换过衣服?”

“不清楚呢。”我也努力思考着,“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乔装,就算是从家穿到这里也不会特别显眼。”

“是啊。防风镜和面罩都没什么,出门前戴上就行。连体服只要罩一件外套就可以遮住了。”真壁鸿一郎双臂交抱,整理了一会儿思路。他精神集中,那表情就像是作曲中的音乐家,正要用手抓住只在空中出现片刻的旋律。过了一会儿,他嚯地起身。“啊,说起来,连体服君是不是以前也活跃过?”

“活跃?”

“送来的资料里……”真壁鸿一郎取出自己的平板电脑,打开电源后用手指点了几处,“对对,这个这个,在县警的审讯文件里。果然预习了的孩子会有回报,热心学习就是好。这是对蒲生义正的问话记录。半个月前,和平警察在泉区黑松的住宅区,正要带走疑似危险人物的时候受到了阻碍。这上面说当时突然出现的摩托车和蒲生义正的很像,所以判定蒲生义正很有可能就是妨碍者。”

“是有过。”我点头。和平警察前往泉区的住宅区,正要带走嫌疑人的时候,一辆摩托车突然出现并停在附近,骑车的男子下车后马上上前干扰警察的行为。“两名警官因被类似木刀的东西打到而受伤。”

“上面还写着,警察把枪对准他的时候他逃了。这起事件里,那名女性最后怎么样了?就是那个疑似危险人物。嗯……”真壁浏览着平板电脑上显示的文件,视线从左往右平稳地移动着,“啊,当场死亡了啊。”

那语气就好像在说一只小虫子死掉了一样无动于衷,另外他还补充了一句不知是称赞还是讽刺的话。“真不愧是和平警察啊。”众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因为怕她逃走,又考虑到当时的紧急性和危险性,搜查员就开枪射杀了她。”

“有当时的录像吗?在那个住宅区附近有便利店或者监控摄像头吗?这名男子或许会骑着摩托车靠近。”

“事实上,确认这一带的监控视频对我们来说很被动。”

“为什么?”

“或许您也有所耳闻,和平警察的搜查员把出租车司机——”

“啊,那个啊!刚才我也提过那件事哦。”真壁鸿一郎看起来很高兴,“杀害出租车司机事件,连目击者一起。”

这时我想起来,真壁鸿一郎是专门负责调查被害者或加害者是警方职员的案件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确实会对杀害出租车司机的案件感兴趣。

“你不用瞒着我,那件事又怎么了?”

“那名出租车司机的家,就在泉区的黑松。”

“原来如此,要是有什么不妙的监控录像就会很麻烦了,所以就全部回收了吗?”

“总之处理方法和一般的数据回收不一样,所以确认晚了,没能当即发现摄像头有没有拍到摩托车的画面。不过,有这样的录像。”

那段录像是彩色的,画面里是某幢居民住宅的院子,对面是车道。

“正好有一户人家在车道的斜前方设置了防盗摄像头。”五岛解释道。

视频拍到了和平警察包围了位于车道对面右侧的一户人家。

摩托车从左侧靠近,停在了恰巧处于摄像头正对面的篱笆断开处。下车的男性穿着连体服,戴着头盔。

“这个,可以先肯定和昨天袭击审讯室的男子是同一人吧?然后,这个时候他打算救的人——呃,虽然还不能确认他的目的是不是营救,总之,有关于这个人的信息吗?”

“有。”五岛动了动手指,启动了打印机,马上就有纸张吐出。“就是这个女的。”——递来的纸上写着“草薙美良子”这个名字,四十五岁,在养老院工作。

“两个儿子,分别读小学六年级和五年级啊。”

“她的丈夫是餐厅里的厨师。”

“嗯……”真壁鸿一郎盯着那张简历一样的纸看了一会儿,然后举到空中,像是要透过它看太阳,“这是怎么选中的呢?”

“嗯?”

“这个‘正义的伙伴君’,是通过什么基准来选择救助对象的呢?”

“他的目的是妨碍和平警察的工作,那就是单纯地想要救出危险人物吧?”我回答,“不过就结果来说,当时没能救成。”

“连体服男也很懊恼吧?不如说是达到了相反的效果。不过,那个,昨天在那幢大楼里,除了蒲生义正和水野善一以外,还有其他被拘留的人吧?比如和蒲生他们一起中了研修会圈套的那个……”真壁鸿一郎操纵着平板电脑,“那个叫田原彦一的年轻人,他也在拘留所里。除此以外,同一时间里还有三人左右被拘留。”

我看着平板电脑上显示出的名单,点了点头。

“不过,被救出来的就只有这两个人和蒲生义正的母亲。再有就是半个月前,他还想救草薙美良子。我想至少这三人——算上蒲生义正的母亲就是四人,这四个人,有什么共同点。”

五岛开始飞速地敲击电脑键盘,似乎正在抽取这四个人的信息。“从年龄及住处来说,似乎没什么共同点。”

“原来如此。这事很有意思啊,二瓶君。”

“什么事?”

“发生连续杀人事件的时候,警察要做的就是找出被害者的共同点。他们认为A、B,还有C会被杀,一定有共同的理由。然后就能缩小凶手的范围。但这次却相反。我们必须要找出的不是被害者,而是‘曾被救过的人物’的共同点。要追查的不是凶手,而是‘正义的伙伴’。对了,如果可能,你能在网上收集一些‘关于目睹到正义的伙伴’的言论吗?”真壁鸿一郎声音爽朗地对五岛说。

“目击者的言论吗?”五岛突然站起身,晃着他魁梧的身体。

“这位‘正义的伙伴君’或许从以前开始就在某些地方活跃着。”

“为了救助危险人物?”

“那我就不知道了。但至少,即使是‘正义的伙伴’,也是需要那个的。”

“那个是?”

“练习。不论做什么事,预先演习一下都比较好。为了能突袭和平警察,他可能会先找街上的小混混们试手,不是吗?所以,可以不表明警察身份,在网上征求这类人物的消息,说不定报告就这么来了。”

“隐瞒警察的身份?”

“为了收集隐瞒身份比较好的情报啊。如果面对的是警察,大家都会紧张。等有人来报告的时候,再表明警察的身份问到底,怎么样?这部分就交给五岛了。买年糕就要去年糕店[原文为“餅は餅屋だろうし”,日本俗语,意思是“凡事要让行家来”。]。”

五岛迷茫地挺直背,回答:“明白!”然后又说,“那个,搜查官……”

“嗯,什么?”

“你怎么会知道我老家是开年糕店的。”

真壁鸿一郎刷地看了我一眼,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却更加严肃地说出一句关键的话:“要是小看我的搜查能力,那你可就麻烦了。”

“去这里看看吗?”上车后,我才发动引擎,副驾驶席上的真壁鸿一郎把平板电脑上显示的地图展示给我看。他语气轻松,就像单手拿着游览手册决定约会地点一样。

屏幕上写着“宫城县立双叶高等学校”。

“是学校吗?”

“水野善一的女儿好像在这里上学。”他操纵平板电脑,调出水野善一的相关情报,“这上面说在上高二。”

“去了要做什么?”凶手的邮件里要求我们不得接近蒲生义正及水野善一的家人,“去高中接触水野玲奈子不会很麻烦吗?”

“你要知道,如果是像药师寺先生那样,怎么看都是刑警的人去,是会很麻烦。可如果不是那样的人,大概是不要紧的。而且,不直接去接触水野玲奈子,而是向她同学打听,是不会暴露的。”

的确,凭这个真壁鸿一郎的外形,反倒是拿出警察手册可能会被人怀疑“真的吗”?

我发动了汽车。

“我在来仙台的新干线里调查过了。坐车的时候没事可做,我就试着搜索了这次被救的蒲生义正、水野善一,还有他们家人的事。”

“怎么样?”我虽然开口问了,但其实基本也都想象得到。迄今为止,也有些统计与报告书写了过去和平警察的活动对各地区产生的影响。据说,只要有人被通报为危险人物并被和平警察带走,网上立刻就会流传出各种有关此人的情报。比如这个人有多危险,过去做过的不法行为,谣言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当然其中有很多是出于好玩,或是通过欺负弱小来消解压力的胡编乱造,我也能理解。而且既然是危险人物,会被这样说也无可厚非,属于自作自受的范围。

对蒲生及水野他们的批判,网络上的消息应该也是真假难辨。

“所以我先调查的是和平警察逮捕他们之前的情报。”真壁鸿一郎继续说。此时车子左转,他的身体也顺势倾斜。

“原来如此,是逮捕以前的情报啊。”也就是在那些趁狂欢之际、真伪难辨的情报涌出之前的消息。如果是这样,或许真的可以缩小范围。

“这么一来,就有些好玩的事值得注意了。你知道学校里都有内部论坛的吧,那个是公开的。”

“啊,是的。”

学校的内部论坛从很早以前就被视为一个问题了。因为有的学生在网上论坛乱写一气,有的互通助长欺凌的讯息,还有些耸人听闻的回帖,这些经常成为话题。麻烦的是,这些论坛的地址是不公开的,处于成年人的监视范围以外,也没有审查制度能应付。就算被发现,他们也可以在别的地方再开一个内部论坛。也正因如此,这类网站才会被称为内部论坛。然而,警方也在很早以前就采取了将计就计的办法。我们会先行准备好一个和内部论坛一样的地方,看起来是一处隐蔽的、在成人管理之外的废墟,实际上却是公开的、在管理者的掌控之中的。只是孩子们不知情,继续在那里肆意地互通情报。

监视一方对大部分内容都坐视不管,这也是为了让里面的人彻底以为在那里拥有“治外法权”。但如果出现严重问题或是有与重大事件有关的情报,警方就会采取措施了。

就好像无所不能的孙悟空可以在空中自由自在地翻腾,只不过最终还是得落在如来佛的手掌上一样。

“我看了双叶高中的论坛,然后发现了有意思的事。水野玲奈子好像在不久之前被排挤了。总之,大家都在偷偷摸摸地写水野玲奈子的坏话。唔,简单来说就是她被一群大学生‘袭击了’、‘被上了’、‘真可怜’之类的话。”

“啊……”

“唔,这还算是写得比较好看的,还有很多言论的语气都很怪。说她和多名大学生有关系,是淫乱的猫之类的。还嘲讽她是淫娃、荡妇,再有就是,不停地指责她是个伪善者。”

“伪善者?”

“意味深长吧。既然斥责她为伪善者,那就是说明她在表面上做过些好事。那到底是什么好事呢?”

“这些是在她父亲被捕之前就有了吗?”

“之前哦。如果是在被捕之后,那作为危险人物的家属,所受到的指责会多到密密麻麻。谣言简直轻松得像早上问好一样。”

“如果是之前就有的话,那么水野家果然有道德方面的问题,这也可以说是他们反社会的证据吧?”

“差不多吧。”真壁鸿一郎点了点头,又说,“不过……坏话,也分为几种。比如,‘那家伙违背了和我的约定’,或者‘那家伙向老师告了我们的密’,像这一类的坏话,动机是可以理解的。”

“动机?”

“这是出于守护社交圈意识的正义的揭发。是警告大家‘那家伙不守规矩!’,这种正义的揭发是为了守护他们自己的规范和交友规则。但是,像这里写的‘那家伙很淫乱’或者‘她是和谁都能睡的女人’这种坏话,就和刚才那种不一样。”

“不一样吗?”

“是的,基本上。”

“基本上?”

“很可能只是单纯地出于妒忌和嫉恨而进行侮辱。毕竟传这种消息,对其自身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也可能是出自规范意识啊。诸如,行事放荡会搅乱社交圈的和谐这样。”

“如果是那样,批判的语气就应该会更强烈些。说她是‘荡妇’根本起不到警告的作用。”

由于前方是红灯,我缓缓地踩下了刹车,在脑中细细咀嚼着真壁鸿一郎的话。车完全停下了,我却没想明白。“那么,这是什么意思呢?”

“像这种情形,很可能只是针对她的欺凌。”

原来如此,的确可能是这样。我上高中时,同年级的不良学生也曾抿着嘴坏笑着说:“那家伙人尽可夫。”自然,他们这么做与其说是在“谴责淫乱行为”,更多的还是乐在其中吧。

“欺凌吗?那也就是说,水野玲奈子曾被欺凌。那样的话,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如果水野玲奈子曾被欺凌。”真壁鸿一郎看着我。

信号灯转换,我发动汽车。“嗯。”

“我在想,如果是那样的,那么‘正义的伙伴’不会来帮她吗?二瓶君不这么认为吗?”

真壁鸿一郎和我坐在双叶高等学校到最近的在来线车站的马路边的长椅上。他说要观察那些放学回家的学生,找到合适的女学生——当然,我不知道要看哪里才能得出“合适”,不过他会主动上前问:“你知道水野玲奈子小姐现在在哪里吗?”或者问:“有谁是水野玲奈子小姐的朋友吗?”

和预定的一样,我们没有说自己是警察。

就这样,他找到了水野玲奈子的同学,又或者说是知道水野玲奈子的人。“实际上我这个朋友,”他指着我说,“似乎是很久以前在某个英国摇滚乐队的来日演唱会上见过水野玲奈子。当时两人约好要交换盗版音源的,之后却联系不上了。”

这已经是在用谎言粉饰谎言,我都不知道要从哪里辩解了。不过我当然没有否定,甚至都没有想去提问或是确认,我神情严肃地“嗯嗯”、点头、告诉自己“这是工作”。

不论学年高低,被问到的学生全都知道“水野玲奈子”。一定是因为她父亲是危险人物,她在学校里也被广为谈论。然后,他们多半标榜她和自己无关,说完“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后就离开了。

但我们得知,自她父亲被捕后第三天,她就没来学校了。

其中,我们找到了一个娇小的穿校服的女生。一张圆脸、看起来挺活泼的她在听到水野玲奈子的名字后,表情微微一沉。这一点虽然和其他学生一样,但可以感觉到她似乎有些窘迫,像是要隐瞒什么。

“玲奈子没来上学。”她目光游移地看向真壁鸿一郎,然后扫了我一眼,仿佛要掩饰自己的目光游移,最终视线落在了鞋子上。

“除了去她家,就没办法和她见面了吗?”

“大概吧。”她无力地嘟囔了一句。

“是吗……话说,我刚才听到了些奇怪的说法,说水野玲奈子同学……嗯,之前有些不好的传闻?”

“额?”

“呐,有些难以启齿,就是品行不佳的传闻。说她和年轻的大学生怎么怎么的,道德败坏什么的……”

“道德败坏?”

“你有听到过吗?”真壁鸿一郎这么一问,女学生的脸色明显发白了。

“不,我什么都……”她先是摇头企图否认,然后闭口不说话了。

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不觉得自己是在询问高中女生了,而是感觉成了以审问危险人物为工作的和平警察。

“就是你吧。”真壁鸿一郎说,他显然是在试探,“你就是那个散播谣言的人吧?”

人在想要掩饰罪恶感的同时,也会想要消除内疚。不然忏悔和告解机制也就没用了。

女学生哇地哭出了声,当场用手掩住了脸。

我看了看一旁的真壁鸿一郎,他伸出大拇指,满脸的成就感,嘴角含笑,仿佛想说:往前进了一步!

她承认是自己散布了贬低水野玲奈子的谣言,还说自己和水野玲奈子差不多是从小一起玩大的。

“为什么要造谣呢?难道是友情破裂了?”

“不,二瓶君,不会是这样的吧。如果是那样,她或许就不会有那么深的罪恶感了。大概不是吵架。”

女学生的神情像是在倾听生活指导员训话。她的眼睛虽然还红红的,但泪水已经止住了。

“如果不是吵架……”

“是妒忌吧,或者是为了自保。”真壁鸿一郎断言,完全不在意当事人就在场。

“妒忌?自保?”我看着一旁的女学生,心情就像在偷瞄智力竞赛节目的司仪,想以其表情判断是不是“正解”。我问她:“是吗?”

女学生沉默了一会儿。她一动不动,视线在半空聚焦,那眼神仿佛正凝视着轻盈的漂浮物。是在努力地理解我们经分析得出的“妒忌”和“自保”的含义吗?

然后她又哭了。虽然觉得这次哭得有点像在演戏,但我们还是等她哭完。真壁鸿一郎又伸出大拇指,神色中隐隐带着欢喜,仿佛打通了游戏的一个章节。

女高中生所说的事虽然和我们预想的不太一样,却很有意思。

首先是道德败坏的大学生团伙。

在市内的私立大学里生活无忧的大学生们,不断重复着绑架女高中生、并威胁她们的野蛮行为。带走女高中生后,先问“你希望谁被带走”,也就是强行要求女高中生为自保而出卖别人。介绍了他人的女生会被释放;而拒绝这样、拒绝传递接力棒的女生会被轮奸。他们所采取的行动流程似乎就是这样的。

“没有侵犯所有被绑架的人还算有良心……”真壁鸿一郎这么说完,又继续道,“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不过他们真是恶趣味啊。是吧,二瓶君?”

“是啊。”

“不过,这种折磨他人心理的手段,正是和平警察所擅长的。”

而我无法认同这句话,于是暧昧作答。

“我几乎能看到十几岁的女孩子们因为疑神疑鬼和罪恶感而烦恼的样子哟。”他夸张地感叹,“你,以及水野玲奈子同学,就被那群下流胚卷进去了吧?然后,凭我的直觉来说,你说了别人的名字,没错吧?你让其他人去做了牺牲品。但水野玲奈子同学是不是没有这么做?”

“你是怎么判断的?”我问道。

“因为对这个孩子来说,这件事是很耻辱的,不是吗?自己没能克服的考验,身边的好友却轻松地——唔,虽然也不知道是不是轻松,但她克服了,她自然会对好友感到尊敬,但同时也觉得耻辱吧。为了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就会产生散播水野玲奈子坏话的心情。恶魔会窃窃私语:‘那孩子没有出卖同伴,也就是说,她被大学生们上了。看,这样才更过分吧?弄得好像就自己高尚似的,真是伪善。把这件事告诉大家吧。’”

女学生的反应不明不白的。她似乎有话要说,但说出了几个短促的词之后又吞吞吐吐的了。搞不清楚她是想否认,还是想坦白一切。

“怎么样?”我言辞暧昧地问她,想要确认真壁鸿一郎的推测是否言中了。

“稍微,”她说,“稍微有点不一样。”

“咦?不一样吗?”正要伸出大拇指的真壁鸿一郎由衷地发出惊呼,似乎没想到自己的直觉会出错,他较真地问,“哪里不一样?”

“我觉得她没有说出朋友名字的事是真的。不过,她似乎并没有被大学生们欺负。”

“什么意思?”

那一天,水野玲奈子罕见地缺席了社团活动,身为同学的她察觉到有事发生。她想多半是被那群可憎的大学生团伙带走了吧,那样的话,她也会说出别人的名字吧,就像我一样。又或者她会抵抗,结果下场凄惨?她十分在意,但又不能很积极地追问,只能若无其事地发邮件试探——怎么了?

“她的回复很暧昧。那之后,再来学校时,玲奈子显得怪怪的,身子有些僵硬。”

“大概是她怀疑你供出了她的名字吧。”真壁鸿一郎粗声粗气地说,“她是在想‘是你出卖了我吧’。”

女学生回答了一句“是的”,没有动怒。“但是,之后我又稍微问了她几句,玲奈子她说……”

“说什么?”

“她说:‘胡桃,我觉得那些家伙不会再来袭击人了。’”

“不来袭击?那些家伙是指那些学生吗?”

“她说她被救了,还说他打败了他们。”

真壁鸿一郎轻轻地打了个响指,但那声音似乎能发出亮光。“哦来了,是‘正义的伙伴’。”

我没能留意到身后有数名男人跟来。若是被人批判“刑警失格”,我也无话可说。

当时我们正在逼问一个大二学生——从属于橄榄球部、社会学专业的小暮大辉。

找出开着面包车穿梭在夜晚的市区、对女高中生实施威胁暴行的恶俗团体,相对比较容易。从水野玲奈子的同学那里,我们知道了这些年轻人所就读的大学,又知道了被他们称为“I do”团体,之后我们就去了大学校园,若无其事地从学生口中套消息——当然其中真壁鸿一郎的样貌也发挥了效力。总之,我们很快就掌握了几名成员的情报。

在校园里打听的时候,我们找到了这个名叫小暮大辉的男子。他似乎手骨折了,左手用三角巾吊着。

“你就是小暮君吗?”

“是又怎样?”

“我想见见你。有美女在等你哦,可以来一下吗?”

我原本想他应该不可能被这么可疑的话骗到,但不知道是不是“美女”一词的效果绝佳,小暮大辉虽然戒备,但还是跟来了。紧挨着校园,有个像是小公园的地方,我们坐在长凳上。

真壁鸿一郎拍了拍手,说:“实际上小暮君,我有话想问问……在袭击高中女生方面被称为专家的你们。”

“哎?什么啊!”小暮面红耳赤,一时间双手都腾不出来。左手被绷带绑着,右手插在厚外套的口袋里,恼怒地要起身。

我正在想或许亮出警察手册会比较轻松时,身后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回过头,看见两个衣服乱糟糟的学生。他们的外表看起来并不怎么凶恶,算是时髦而浮夸的年轻人,也可以说是耿直又热衷于学习的学生。但他们的手上拿着金属球棒。

“要打棒球可没有球哦。”真壁鸿一郎从长凳上站起,打量着学生们,“小暮君,是你在口袋里捣鼓智能手机叫来的吧?我知道的哦。”

“你们到底有什么事啊?”赶来的长发男说,“喂,大辉,他们就是你说的那些家伙吗?是把恭二的眼睛打坏的家伙吗?”

“不知道。”小暮大辉摇摇头。

“那个叫恭二君的,眼睛被打坏了吗?哎呀,关于这件事,我希望你们能好好跟我说说。”真壁鸿一郎挺起胸膛。

年轻人的斗志显然燃烧了起来,他们充满敌意。而我的身体也绷紧了,被点着了的感觉油然而生。简单来说,就是摇身变成了和平警察的搜查员。

“呐,就是穿连体服的男人。你是被他打的吧,小暮君?”

小暮大辉的鼻孔喷着粗气,就像是火车头在冒烟。“我绝对饶不了那个穿连体服的家伙。不是你吗?”

“不是我。我希望你能把那件事详细地告诉我。”

这时,从后面来的两个男人同时挥起球棒冲了过来。

我移动身子,朝斜前方踏出一步,身体一歪,避开了挥来的第一根球棒,同时把它夹到腋下,然后用力一拉。男生本来可以立刻松手,但他或许不愿失去武器,于是身体也随着球棒朝我倾斜,结果撞上了另一个人的球棒。

一名年轻人因为疼痛而蹲下,另一名则因为用球棒打到了同伴而迷茫,两人的动作在我看来都迟钝得令人心烦,我很想叹气。

我知道能立刻平息这种激烈场面的方法。

我走近倒下的年轻人,扭起他的手腕,然后抓住他的手指,娴熟地——虽然自己说自己娴熟有点不好意思——朝着关节的反方向一折。

年轻人发出了惨叫。我又折下了另一根手指。姑息与踌躇都毫无必要,这是我在帮和平警察工作后学到的教训之一。

为了让以集团为单位的敌人老实,就要彻底地折磨其中一个人,对他施展简单、迅速却又痛苦残忍的手段即可。

利用恐惧心理,便可以让其他的同伴失去反抗的心思。

我看向其他两位年轻人,说:“我会全部都折断哦。你们的也是。”我并不怎么紧张。虽然在应对第一根球棒时绷紧了神经,但之后我就明白,这些年轻人只会依靠人数和武器。

“大家不要动哦。”真壁鸿一郎拍着手让大家注意自己,“乱动的话,这位大哥真的会折断你们手指的。虽然他看起来老实,但其实很可怕。”

年轻人们远远地围着我们站着。他们面面相觑,想知道该怎么做。

“那么,小暮君,我希望你告诉我。”真壁鸿一郎重新转向那个左手被吊起,一看就是个伤员的橄榄球队员。

“什么……”虽然他的表情带着反抗,回答的声音却开始示弱,“事?”勉强才说完这一句话。

“关于打倒你们的正义伙伴的事。”

“你是那家伙的同伙吗?”

“不是同伙哦。真要说的话,不如说是敌人。如果从敌人的敌人就是同伴这个道理出发,呐,小暮君和我们是同伴哦。”

小暮大辉的眼珠咕噜噜地转动着,他正在拼命地计算、思考,怎么做才是上策,如何才能让损失减少到最小。虽然他手上的素材、情报有限,能够得出的答案也有限,但他还是在拼命地寻找生存之道。我看着他的样子,心中滋生出的快乐情绪在萌芽。对方越是拼命,就越有折磨的价值。

传来步子踏在石子路上的沉重声音,原来是穿着牛仔外套的年轻人转身跑了。

我立刻就做出了反应。我接受过千百种训练,完全能应对这种情况。

必须追上逃跑的人。

穿牛仔外套的年轻人或许是太慌张,跑步的姿势完全不对,双脚像是互相缠在一起,且毫无力气。我在他身后伸脚一扫,踢到了他的右脚。

然后他的另一只脚也被绊到,身体朝前倒下,脸朝下栽倒在了石子路上。

我蹲下,从身后扭起他的右手,朝关节的往反方向折去。我听到了悦耳的声音,以及听起来令人愉快的惨叫声。

我拖着哀叫的年轻人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其他人都一脸惨白。

“你们不用这么惊慌呀,这个基本上和你们对女高中生们做的事差不多吧?”真壁鸿一郎悠然地说,“而且,你们是一群人吓唬一个人。我们呢,你看,人还少,要问哪边公平……唔,都不用说吧?那么,小暮君,把那一晚的全部情况都告诉我。来的是个怎样的男子,什么打扮,又是怎么揍你们的?”

小暮大辉用力地反复点头。“是。”他挺直背,忽然很有礼貌,“他是骑着摩托车来的。”

“摩托车啊。”真壁鸿一郎望向我。

“不过穿着连体服。”

“就是这种感觉吧?”他把平板电脑转向小暮大辉,是给他看在泉区黑松出现的,妨碍和平警察的摩托男的画面吧。

“对的,就是这个家伙!他一个人,还滚着小石头。”

“石头?”

“身体突然就踉跄得不听使唤了,然后他就趁机打了我。”

“真有意思。详细说给我听听。还有,如果今后你们再袭击女孩子,我还会再来的。”

“二瓶君,没有比倒闭的店更冷清的地方了。”下车后,真壁鸿一郎看着玻璃破碎,里面空空荡荡的便利店说道。

沿产业道路往东,途中转到的十字路口处,有一片宽敞的停车场,或许是设想长途卡车会中途休息而建的吧。

据小暮大辉所说,这个停车场就是他们用面包车把水野玲奈子带来后,那个连体服男赶到的地方。

真壁鸿一郎开始绕着停车场打转。他把手塞在外套口袋里,头略往前伸。姿势和趴在地上的鉴证科人员相比,显得十分偷工减料,看起来就像在闲逛。

我在与真壁鸿一郎相反的方向调查停车场,试图找到像是证据的东西,又是否有痕迹留下。

“那男人身高约一米七。”在大学里问话时,小暮大辉这么说过。

他说正要用铁管打那男人的时候,忽然撞上了对方滚来的球,然后身体就因为球的重量而倾斜。恭二的眼睛则突然看不见东西了,或许是有小石头的碎片飞到了眼睛里。

“直到现在,他的一只眼睛还睁不开。”“医院?没去医院。”“是的,事情如果暴露了,还是会很麻烦吧。恭二虽然想去医院,但被大家……嗯,狠狠地,怎么说……算是教育了吧。”

“他是用高尔夫球杆一样的东西当武器的吧?”真壁鸿一郎用鞋子拨开生长在柱子下方的野草,说道,店铺的看板似乎原来就挂在这根柱子上,“会是个怎样的男人呢,二瓶君?”

“什么?”

“那个‘正义的伙伴君’。是浑身正义感呢?还是在闹着玩?”

“正义的意义,在于我们警察这边。”

真壁鸿一郎噘起下唇。“唔,虽然事情变成了现在这样。”他像是要配合我的话,“说起来,你知道飞蛾的事吗?飞蛾在不飞的时候,翅膀是张开的,它会尽量长出不太容易被鸟发现的保护色,也就是土色。”

“啊,是的。”

真壁鸿一郎抬起头,看向柱子顶端,进而看着天空。我也向上望去。于是,我看到老鹰正缓缓地、绕着圆盘旋。

“不过,随着工业的渐渐发达,工场里开始冒出黑烟,空气变脏,墙壁也因为喷出的烟而变黑。所以呢,飞蛾也渐渐变黑了。”

“保护色变化了吗?”

“是的,据说是因为周围的墙壁变黑了。不过,这是假的。”

“是假的?”

“土色的飞蛾和黑色的飞蛾原本就都存在。以前因为墙壁的颜色接近土色,所以黑色的飞蛾很容易被鸟发现,然后吃掉。而随着墙壁渐渐变脏,就轮到土色的飞蛾变得显眼而经常被吃掉。仅仅是这样而已,并不是飞蛾在遵循环境的变化而进化。”

“真壁搜查官,你对拟态很了解吗?”

“拟态真的很有意思。经常发生的那种假装成孙辈给老年人打电话企图骗钱的把戏,其实也和拟态差不多。”真壁鸿一郎说完后又道,“呐,你那里不是有个鉴证人员吗?”

“鉴证人员?”他在说什么?

“假装是个很认真的人,背后却对大人物的太太出手。”

“啊?”他说得好像我理应知道,但我却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不由得困惑地问,“你这是在说谁?”

“那个也跟拟态差不多。”我察觉到真壁鸿一郎在来这里之前,对这边的警官、搜查员都做了调查。虽然他看起来优哉,但实际上或许做过周密的准备。“而且,二瓶君那里还有个部长不是吗?刑事部部长。”

“刑事部部长怎么了吗?”

“他也很有趣。”

哪里好玩了?我差点儿脱口而出,却改口为:“的确,对上面唯唯诺诺的样子很有趣。”

真壁鸿一郎笑了。“虽然刚才才认识,不过那种能力我确实感受到了。无法掩饰的唯唯诺诺。”

“他对部下很严厉。”

“典型的不中用上司。但或许曾经很认真。”

“这事我听说过。”

“调查后我发现,他以前似乎也出轨过。”

“这不是更不中用了吗?”我回答。

“是哦,不中用的出轨男子。而且对方也是已婚人士,你看,就是所谓的双重出轨。”

“这到底是……”

“原本是在说拟态,却变到了出轨的话题。唔,就欺骗周围人这层意义上来说,出轨也算是和拟态差不多的东西。比起人类,虫子的拟态可是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在我的想象中,拟态无非就是翅膀的颜色会接近周围环境的颜色,又或者是花纹长得和别的虫子很像这种程度吧。“飞蛾翅膀上的圆点花纹也是拟态的一种吗?”

“是的。对了对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一种叫芜菁的甲虫,生活在加利福尼亚州的莫哈维沙漠里,那种尤其有意思。”

“莫哈维?”

“在那里的幼虫,很小很小的虫,会偷偷地寄生在蜜蜂身上。把雄蜂招来后,幼虫会悄悄地抓紧它的毛,然后等雄蜂和雌蜂交配时,又悄悄地出来,寄生到雌蜂身上。”

“原来如此,这个好玩。”

“不,二瓶君,到这里还不算好玩,好玩的是它们召唤雄蜂的方法。这些幼虫虽然都是些长得像小蚯蚓的细长家伙,但它们首先会聚集到植物上,蠕动着聚成一团。但离远了看,就像是蜜蜂的雌蜂一样。”

“像雌蜂一样?是怎么回事?”

“许许多多幼虫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然后像跳团体操一样,集体拟态成蜜蜂的雌蜂。几十条幼虫重叠在一起,做出其他昆虫的外形。”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学生们集中在学校的校园里,排成文字,然后从空中拍摄的场景。我说了以后,真壁鸿一郎欢呼道:“对对,就是这个。而且集中起来的幼虫还会分泌雌蜂的费洛蒙,所以被骗的雄蜂才会靠近。但就算凑近,因为不是雌蜂,所以也并不能交配。但幼虫却可以在这个时候抓紧雄蜂。”真壁鸿一郎满脸笑容。

“啊,是的。”

“我有时候会想象,”他在停车场用地上仰望天空,“我们现在这样,建设大楼、铺设公路,有的是公共事业,有的是商业设施;有的住宅楼拔地而起,有的被摧毁。大家都因为各自的情况和利害关系建造着城市。但是,说不定,从上往下看,会是某种形状。”

“就像纳斯卡的巨画[纳斯卡位于秘鲁伊卡省的东南部,考古学家乘坐飞机飞过塞罗斯草原上空时,发现了许多巨大的图案,被人们称为“纳斯卡谷地巨画”(Nazca Lines)。]一样?”

“巨画是有意识地画成的图案。而我想说的是,大家都遵从本能及欲望,随性行动,结果却成为向其他次元的某人发送的信息。如果是这样,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其他的物种在看到人类建造的城市后会赶来,说不定那是因为和他们的雌蜂很相似。我们的文明及经济活动如果成为对某处的外星人发送的讯息,那真是相当有趣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真壁搜查官真的很喜欢虫子呢。”

“算是吧。”他满不在乎地说,“我想变成虫子。我希望自己死了之后能安眠于原野。我想被蚂蚁分解以后搬回到巢穴里。”

“哈……”

“啊,二瓶君,找到了哦。”不知何时蹲在竖在停车场上的招牌旁的真壁鸿一郎说。

我走近他,以相同的姿势蹲下,却见他手指着一小块黑色碎片。碎片吸附在柱子的不锈钢部分。

“这是什么?”

“完全取不下来。”那块碎片小得没法用手指弄下来,因为根本无处使力,“是磁铁。你还记得刚才在审讯室的大楼里,鉴证人员的腰包金属件上沾有类似的石头吧?那些说不定也是磁铁。是磁铁碎片。”

我看到过真壁鸿一郎把鉴证人员腰包上的碎片取下。这里的是更细小的碎片,但颜色很接近。

“和磁铁有什么关系吗?”

“他是把磁铁当成武器了吧。”

“用磁铁?磁铁有那种力量吗?”

“不知道。”真壁鸿一郎站起身。

“能通过这个找到凶手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吗……”

“是的。不过,我想了解一下磁铁。我连它是怎么制造出来的都不知道。好了,二瓶君,你能帮我安排一下吗?大学里有对磁铁了解的教授吗?我想去请教请教。”

“为了搜查吗?”

“唔,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不过,也能算是为了搜查吧。”

上车后,起初是遵照真壁鸿一郎的希望往市区驶去,但途中放在驾驶席饮料包里的手机响了。我在开车,结果真壁鸿一郎完全不打招呼,就直接抓过我的手机贴在耳边。“是、是的。啊,是我。二瓶君现在在开车。哦?原来如此,这样啊,有意思,哦?”我听着副驾驶席上的真壁鸿一郎像询问朋友近况似的附和着,最后亲密地作了告别,“那么五岛,再见喽。”

“二瓶君,情报分析部已经为我们做好了工作,似乎还有其他人被他救过。”

“咦?”

“‘正义的伙伴’果然也曾在其他地方活跃过。太妙了。”

理发店里的摄像头正在拍摄。

设置在面临四番通入口东侧墙上的监控摄像头呈半圆形,镜头会在里面定时转动,以全面拍摄整个理发店。

墙上的挂历翻到三月。

三把并排摆放的理发椅上,只有最里面那把上坐着客人。

“日本人在发明永久磁铁这一块很活跃哦。”一名学生,身上罩着理发用围布,理发师给他剪头发时他说话的声音被话筒收入。

“磁铁是要发明的吗?”理发师节奏流畅地动着剪刀问。

“是哦。比如说,这一百年来,永久磁铁的磁力增加了六十倍,而这并不是通过打磨某种材质的物体而进化出来的。我们大学引以为傲的本多光太郎老师制作的KS钢,以及之后的新KS钢、钐钴磁铁、铷铁硼——也就是所谓的铷铁磁,这些都是不同的物质,制作方法也不一样。虽说都‘拥有磁力’,但也近似于不同的东西。”

“那个叫铷铁磁的,是最厉害的吧?”

“制作出铷铁磁的佐川先生也是在我们大学院当上博士的。”

“鸥外君对母校真是热爱啊。那么鸥外君的研究室也在遵循传统,想要发明新的磁铁吗?”

“嗯,差不多。”

“但是,那个,之前你不是说美军来询问什么的吗?那件事如何了?”

“是吸收电波的素材吧。”

“咦,鸥外君,美军是怎么回事?”

“啊,夫人也在啊。”

“欢迎光临。是不方便被听到的事吗?”

“好像是美军打电话来问鸥外君那里的教授研究过的素材。”

“我也吓了一跳。美军是想把这种技术运用到天线方面吧。好像我们才发表了实验结果,他们立刻就来联络了。但是我们的教授很害怕。”

“害怕?”

“那边似乎来询问能不能做类似的机器,是打算改良成军用的吧。”

“不过感觉会出高价购买。”

“教授也对这方面有点动心。加上我们研究室的预算一直很紧张。不过,最后还是拒绝了。”

“真可惜。”

“可惜吧?因为我们教授不喜欢投机。”

“认真最重要。”

“隔壁研究室的教授则正相反,是个满脑子投机心思的人。有传言说,那边在通过研究不能公开的东西来偷偷赚钱。”

“鸥外君索性也试试?磁铁有那么不可或缺吗?”

“做一个什么军队会想要的磁铁就可以了。不过,磁铁的影响很大哦。”

“影响?”

“可不能小瞧磁铁哦。比如,据说现在国家的电力有一半用来运转电动机,而磁铁在运转电动机上是必不可少的。”

“磁铁?”

“是的。”

“哎哟,不要动。”理发师拿剪刀在他的耳朵附近比了比说。说完一点点地剪,剪刀发出声音。

“所以,如果能制作出强力的永久磁铁,即使很小也能发挥大威力。”

“原来如此。”

“那么,电动机小型化就会成为可能。”

“可以节约电力的意思吗?”

“是的。如果能减少电力的消费,那么环境问题也能解决了。风力发电也是。现在的风力发电,会为了转动螺旋桨而用到齿轮这类东西,因此会存在噪音及齿轮损耗的问题。”

从正面的镜子可以看到理发师的妻子忽然露出微笑,她问:“莫非这也和磁铁有关?”

“如果以强力磁铁为基础,哪怕只做到无齿轮也能转动螺旋桨,噪音问题和损耗问题就都能解决了。比起陆地,风在海上吹得更强更稳定。何况日本被海包围,如果能在海上实现无齿轮螺旋桨风力发电……”

“要是有坏心眼的国家在海上建一堵高墙,不让风吹到日本就麻烦了……”

“比起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及生化武器,这就像小孩子之间吵架……”

“不过,鸥外君也是在认真研究吧?”

“什么意思?”

“我还以为你不过是个骑着摩托车去藏王的学生。”

剪完头发,刮了胡子冲洗过之后,理发师开始用吹风机吹干他的头发。风筒吹出人工风时的轰轰声也被话筒一并收入。

学生回去时,店门开启,摄像头拍到了身穿制服的邮递员递过箱子的样子。“这是您的包裹。”理发师盖了章,身旁的学生往镜头的反方向移动,他的脸从画面上消失了。

三天后,根据录像装置的设定,这段视频被删除了。

我们回到了县警署,原本立刻就想去五岛所在的情报分析部的,但一进门就撞上了刑事部部长。

“二瓶,等会儿来本部会议室,要整理情报。”

刚才从真壁鸿一郎那儿听到的事从我的脑中闪过。想到他对部下施威、对上层谄媚,甚至还出轨,真是可悲又不堪。

“啊,请等一下。”真壁鸿一郎代为回答,“我有些事要和五岛说。”

“好的,我知道了。”刑事部部长回答,那顺从的语气和对我说话时截然不同。

到了五岛的房间后,只见他眼睛发亮,像个立了功的孩子一样报告道:“找到了比想象中更棒的情报。”他摇晃着魁梧的身躯。

以五岛为首的情报分析部成员根据真壁鸿一郎的指示,开始在网上征集“正义的伙伴”的情报。他们伪装成周刊杂志的记者,寻找目击到连体服男的言论,散播消息、收集情报,并暗示会有报酬。从商务人士和主妇常去的网上论坛,到中学生、高中生会用的社交平台,他们都发布了消息。

“然后立刻就有回应了吗?”真壁鸿一郎看起来很高兴。

“不,倒还没有。”

“咦?怎么回事?”

“其实是和这个不同的方向。我们试着搜索县警署内过去的搜查报告,结果发现了值得玩味的情报。”

“你真是太棒了,五岛。不单会遵照命令,做叫你去做的事,还会通过自己的思考去调查。”

“那起事件是一群高中生在路上吵架。似乎是高年级学生勒索低年级学生,还用折断手指做威胁。”

“二瓶君刚才就折断了别人的手指。”

五岛听到这话后瞥了我一眼,我则不作声地站着。

“似乎有人出现在吵架现场,对身为加害者的高年级学生动用了暴力,然后就有人报警了。”

“意思是有人惩治了仗势欺人的高年级学生吗?”

“低年级学生似乎对警察说:‘是一个像是蝙蝠侠或是假面骑士的英雄救了我。’虽然被当成胡言乱语,但负责的警察还是把这段话记录了下来。高年级学生没有提交立案登记表。”

“英雄啊……真是让人在意的证词。能联系上那个高中生吗?”

“有他的信息啊,想怎么联系都行。”

“那么,就明天去那个高中吧,二瓶君。如果自称是警察,他或许会因为警惕而逃跑,你能帮我约一下吗,像是以周刊杂志采访之类的名义?”

“是要说谎吗?”

“五岛,我对你抱有期待。”真壁鸿一郎愉快地说。

之后我们就照刑事部部长所说的去了会议室。真壁鸿一郎虽然一路撒娇说着“不想去”,但我还是半强迫地把他带了过去。

进入房间后,我们看到药师寺警视长和部长都坐在会议桌边。另外,电脑前还坐着五名班长等级的和平警察,以及情报分析部的搜查员们。

“真壁,有什么收获吗?”药师寺警视长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冷淡。

“唔,还不错。不过还得保密。”

听到真壁鸿一郎的回答,药师寺警视长只是沉默地表达了不满,然后对身旁操作着笔记本电脑、戴眼镜的年轻男子发出指示。那是一位隶属于情报分析部、比我还年轻的男子。他的电脑连着会议室正面的大屏幕,因此屏幕上也映出电脑的画面。

上面列着蒲生义正、蒲生公子、水野善一、水野玲奈子和草薙美良子这几个名字,还有类似于简历的信息一览。

“这种信息,我也有。”真壁鸿一郎捧起平板电脑。

“信息谁都有,但重要的是如何分类、如何系统地整理。你这话就像是在工地现场看到组装前的材料就得意地说‘看,我也有’一样,但问题是如何组装。如果不能拿来建房子,这些木材的存在就没有意义,知道吗?凶手救了列在这里的这些人。思路有两条,一条是,凶手就是不喜欢我们警方,他只是在抵抗。也就是说,他的目的是妨碍和平警察,至于救的是谁,都无所谓。”

“也可能是从诸多危险人物中挑选出了他们来救?”真壁鸿一郎说。

“你觉得是哪一种?”部长看着真壁鸿一郎,看起来就像个正在翻答案、嘴里说着“老师请告诉我”的孩子。

“还不好说。不过,我推测是后者,并打算以此来搜查。理由有三个。一,昨天案发时,连体服男没有救田原彦一。虽然也可能是因为时间不够,但看起来更像是选择后的决定。啊,说起来,田原彦一现在怎么样了?如果他知道什么的话……”

和平警察们的脸都和能面一样毫无表情,这一点也和他们的上司药师寺警视长一模一样。他们没有背过脸,而是无言地盯着真壁鸿一郎看。就像平坦的墙壁一样,感觉这样的反应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看来,田原彦一肯定从今天早上开始接受了新的审问。他应该会被问到来救蒲生和水野的家伙是谁。

“反正你们又打算通过拷问问出来吧?”真壁鸿一郎的语气不光带着批判,似乎还有一些腻烦,“我说,药师寺先生,这是没用的。”

“没用?什么意思?”

“如果想让田原承认自己是危险人物,拷问是有效的。只要让他说出来就可以了。但是,你要问他凶手是谁,他可说不出。他说不出自己不知道的事,你再怎么折磨他也问不出来。即使他说了什么,也是假的。不论怎样拷问都不会有收获的。”

药师寺警视长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他听着真壁鸿一郎说完这番话。倒是刑事部部长,显得惶惑不安。

“我知道药师寺先生你们正因为愤怒而亢奋,但拷问、摧毁一般市民,还是适可而止吧。”真壁鸿一郎歪着头说,“他们不是玩具。”

“这不是你可以说三道四的事吧。我们回到正题。”

“是是。那个,刚才是在说我认为凶手是主动选择了要救的人的理由吧。一个是他没有救田原。另一个是,如果是无差别救助的话,类似的事件应该会频频发生。甚至就算在第一次处刑日来干扰都不奇怪。半个月前,凶手在黑松救了草薙美良子。在这半个月里,还有其他人被怀疑为危险人物,接受了审问。但是,一直到昨天救了蒲生他们为止,他什么都没做过。如果是为了妨碍和平警察的话,我不理解他为何这半个月毫无动静。”

“会不会是半个月才能活跃一次的男人之类的?”和平警察的搜查员说。

“这个想法好!”真壁鸿一郎愉快地指着他说,“这个有意思。比如武器充电需要半个月,这样倒是有可能。不过,如果不是这样的,那就该认为他是特地来救蒲生和水野的。唔,药师寺先生其实也是这么推测的吧?他不是无差别救人,是有选择的。所以,你们才想找出蒲生他们,也就是被救人的共通点。”他用下巴指了指大屏幕。

“两手准备。两种情况都要设想、调查。”药师寺警视长说着,对坐在电脑前的负责人发出信号,“看,这就是目前凶手救过的人的信息。”

屏幕上陆续显示出各种信息,面部照片、年龄、原籍、现住址、血型、出生年月,还有电话号码、手机号码、手机的使用记录,甚至包括所使用的互联网运营商。

“有什么共通点吗?”真壁鸿一郎的语气和“让我领教一下你的本领吧”差不多。

“大体上来说,当然还是有些共通点的。”坐在电脑前的负责人说起话来像个机器人。

“大体上?”

“都是日本国籍,年龄在十五岁以上、七十岁以下,这五个人有这样的共通点。”

刑事部部长忍不住笑了。“这方面的确是共通的。”

“啊,家人打包大概也算。”真壁鸿一郎说。

“家人打包?”

“是的。比如凶手因为某个条件而决定救蒲生义正,便也救了他的母亲,很可能救他母亲的理由是‘那是蒲生义正的母亲’。蒲生公子算是作为蒲生义正的附属才被救的。”

“那么,水野玲奈子呢?”情报分析部的男子伸长脖子看着这边。

“或许因为她是水野善一的女儿才救的。当然也可以反过来想,水野善一是水野玲奈子的附属。这么一来,共通项或许会增加一些。如果一家人只需要管一个……瞧,除了蒲生公子,其他人都住在仙台,对吧?比如,把范围缩小到水野善一、蒲生义正和草薙美良子这三个人试试?”

负责人飞快地操作着电脑。

“全部都是A型血。”

“迄今为止,被当作危险人物接受调查的人里有很多A型血吧?”药师寺警视长说,“我很难认可这个会是条件。”

“能标示出这三个人的居住地点吗?”真壁鸿一郎问。过了一会儿,屏幕上显示出仙台市的地图,上面有三个红点闪着。

“水野和蒲生在青叶区,草薙在泉区。”

“倒也不是不能说住得很近……”真壁鸿一郎双臂交抱。

如果以仙台车站为中心拉出横纵坐标,那三个红点就都位于横轴的左半边,纵轴则可以算在往上的范围里。但他们互相之间的距离却没什么规律——水野和蒲生住得很近,草薙却离得很远。

“啊,说不定是……”他忽然看向我。

“啊?”

“说不定从上空看他们的住址会出现什么图形。”真壁鸿一郎一脸喜悦。他看着我的脸说:“二瓶君,喏,说不定就像我们刚才说的那样哦,会不会是在描绘发送给外星人的信息?”这话听起来怎么都像是在开玩笑,“能不能试着显示出这半年来,本市内所有被问话的危险人物的住址?”

“好的。”然后是一阵数据负责人敲打键盘的声音。

屏幕上的红点增加了。在刚才那三个红点所在的范围里,又增加了十几个闪烁的点。

“嗯……”双臂交抱的真壁鸿一郎遗憾地叹了口气,“好像不是什么图形或画。而且,其他红点所指示的危险人物都没有被救。”

“毕业的学校都是什么情况?”药师寺警视长问。

“啊,这个不错,可能会有出人意料的关联。”

“水野善一出生于仙台西部的爱子地区。依次就读于爱子第一小学、爱子南中学,高中是仙台市内的仙台二高,然后是东北大学。蒲生义正出生在山口县,小学时搬到了仙台市内。从东二番丁小学读到东二番丁中,然后是私立广濑高校和教育大学。”搜查员摆弄着电脑搜索信息,屏幕上陆续映出学校名及校园的远景,“草薙美良子是……”

我们看着画面,就结论来说,他们的学历并没有特别的共通点。搜查员又很机灵地列出新的信息。“假设凶手的目标是草薙美良子的丈夫草薙桂,草薙桂出生于福岛县的郡山……”

然而,还是没有共通的要素。

“二瓶君,你有什么灵感吗?能把全员串起来的共通点。”

“啊,是的。”我嘴上虽这么回答,但一下子也想不出来。毕竟,如果是在数据收集阶段就能判断出来的要素,应该早就被发现了。“这么说来的话,比如,曾经上过同一所补习学校?”

“啊,这个思路或许不错。不过他们十几岁时的住处应该很分散吧?”真壁鸿一郎说,但似乎并不是在批评我,倒不如说更像是在表扬我,“观点不错哦,警方想必没准备补习学校的情报。”

“有了,盲点搞不好是大家有相同的兴趣。”

“不。”搜查员立即回答,“这方面的信息数据库都有。我们收集了他们各自在网上的通信记录、搜索过的关键字,以及阅览记录,对他们的兴趣、嗜好可以做某种程度上的归类。水野善一似乎对美术、古董有兴趣,还有飞蝇钓;蒲生义正喜欢摩托车和爵士乐;草薙美良子——”

“可以了,不用全都说出来。结论就是没有共通点,是吧?”

“目前来说是的。之后还会试着结合他们的家人做调查。”

“有没有大家都喜欢巨乳类AV女优之类的结论啊?”真壁鸿一郎讽刺地说,“如果可以拿到成人影片搜索信息的话。”

“当然,我们拿到了这方面的信息。”搜查员耿直地回答。

真壁鸿一郎看了看我,耸耸肩道:“警察搜集情报的能力真是可怕。”

“真壁,说起来,你的第三点是什么?”药师寺警视长问。

“第三点?”

“认为凶手是有选择地救助他人的理由,你刚说了有三点吧?”真壁鸿一郎“啊”了一声,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像是要掩饰自己的难为情。“这一点单纯就是,若照这个方向调查会比较有意思。找到共通点、锁定凶手,这样不是很好玩吗?”

药师寺警视长不惊也不怒。

“啊,对了对了,药师寺先生,就算不缩小范围,也有办法。”

“怎样的?”

“继续不停地把市民带回来拷问。”

“不是拷问。”

“好吧,是审问。如果有人在调查中中了头彩,这个人或许还会再来。”

“中头彩?”

“我是说出现凶手想要救的人啦。这样一来,凶手会再来救他的。”

药师寺警视长缓缓地离开座位,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朝着我们所坐的地方靠近。然后,他站定在真壁鸿一郎面前,说:“不用你说……我也打算这么做。”

“真可怕、真可怕。”真壁鸿一郎抱着自己的肩膀,做出颤抖的样子,“话说回来,蒲生义正现在在哪里,药师寺先生?”

“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哦。凶手带着蒲生母子和水野善一从这里消失了,还说近期会送他们回家。我想现在他们大概躲在什么秘密基地里吧。”

“也谈不上是秘密基地。”药师寺警视长说这句话时充满赤裸裸的厌恶感,“但一定躲在什么地方。房间众多的公寓、民宅、旅馆或酒店都有可能,现在我们正在一家一家地调查。”

“人海战术就交给药师寺先生你们了,我和二瓶君会用别的方法调查的。”

高中生名叫佐藤诚人,高一,穿着校服。他的手指上缠着绷带,虽然还没被多田国男折断,但还是受了点伤吧。他身旁的多田似乎上高二,但体格方面和佐藤诚人却差了不止一岁。多田胸膛浑厚、二头肌结实粗壮,要比擒抱的话,成年人似乎都可以轻易被他放倒。不过,这个叫多田的似乎也受了伤,只见他动作笨拙,像要护着半边身子。

“警察?”多田皱起眉,因为被骗而生气。

“不好意思,我们没解释清楚。”真壁鸿一郎轻飘飘地回答。

“我们听说是为了采访来的,原来是警察吗?”多田的鼻子微微上扬,他盛气凌人,宛如一头猛牛。一旁的佐藤则显得怯生生的,举止扭扭捏捏。

众人所在的地点是在离他们高中稍微有点距离的一条小马路上。可以看到路对面私人经营的面包店、贴着乒乓球运动员海报的体育用品店及洗衣店。

“警察收到情报,说你们在吵架的时候,有个像是‘正义的伙伴’的人出现了。喏,然后把你打倒了,我们想知道当时的情况。”

我联系了多田和佐藤诚人,真壁假装成“周刊杂志的记者”,然后说:“有话想问问你们,能见面吗?”他们就大大咧咧地来了。不过看情形想必是多田兴致勃勃,硬拖着佐藤诚人来的。幸运的是,学校里似乎要准备活动,这一天他们的课在中午前就结束了。

“呃,那么,那个穿连体服的男人……”真壁鸿一郎手扶着下巴,像是在整理思路似的说道。他先指向多田说:“对你来说,是来妨碍你的麻烦。”然后手指又转向佐藤说,“对佐藤君来说,就是‘正义的伙伴’了吧?”

“啊,嗯,是的。”佐藤诚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知道是谁吗?”

“啊,不。那个,因为基本上看不到。”

“脸吗?”

“是的。”

“那家伙用武器了吧?”

“那浑蛋用了!我绝对饶不了他!”多田插嘴,并像是突然想起似的按住自己的肩膀,“虽然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

“像是高尔夫球似的东西吗?”真壁鸿一郎才开口,佐藤诚人就立刻点头。

“啊,对的。我还以为会滚过来,没想到砰地粘上了栏杆。”

“果然是磁铁。”真壁鸿一郎看着我说。

“是那样的吗?”佐藤诚人睁大了眼睛,“感觉像被拽住了一样。”

“磁铁?所以皮带才会被扯过去的吗?别开玩笑了,这得是多么厉害的磁铁啊。”多田拨弄着腰间装饰着许多金属配件的皮带说。

真壁鸿一郎对两个高中生说:“你们能重演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二人显然不怎么乐意,于是他又假装恳切地强行要求。

即使是处于叛逆期的高中生,也很难反抗警方执着的要求吧。所以他们不情不愿地,像慢动作播放打斗镜头那样,重现了当时的情况。

佐藤诚人扮演多田国男的角色,多田国男则做出“正义的伙伴”的动作。多田国男似乎一边做着动作,一边回忆起了当时的疼痛与恐怖,他变得亢奋,不时踹佐藤诚人一脚,让他发出惨叫。

“不用即兴表演。”真壁鸿一郎笑着说。等到结束后,他又拍手道:“啊呀,真不错。”完全就是一名观众的心态。

最后,真壁鸿一郎又将平板电脑递给他们,问:“这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吗?”正是蒲生义正等人的信息一览。还有水野善一、草薙美良子的大头照和名字。

“如果说你们两个中谁会认识这里面的人,应该是佐藤君吧?”

“咦?”

“我们正在寻找被‘正义的伙伴’救助的人的共通点。”

我捏了一把冷汗,因为如果说太多,就可能会暴露蒲生等人从审讯室逃走的事。但高中生似乎还没能力想到那里,他们一脸认真地看着平板电脑。

“怎么样?有认识的人吗?”

“喂,佐藤,你怎么说?”多田愤怒地问。

“唔……”佐藤歪着头,“都是不认识的人。”他回答,“但是……”

“但是?”

这时,佐藤诚人指着草薙美良子的大头照,说:“这个人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的语气有些苦恼,像是硬要挤出点感想。这要是在审讯室里,他肯定就会被“说清楚点”地逼问了。

“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的呢……”

真壁鸿一郎的眼神很温和,像在欣赏一个正因青春期而惆怅的少年,但也透露出仔细观察的敏锐。他正在判断,他有没有说谎。

“如果想起来的话,请给我电话。喂,二瓶君,告诉他电话号码。”

这时佐藤诚人指向真壁鸿一郎正要关闭的平板电脑,说:“要说共通点的话……”

“想起来了吗?”

“不是,这些人的名字里……”

“名字?”

“全都有看起来很好的汉字。”

“看起来很好?”

“善啦、义啦。”

我凑向平板电脑的屏幕,上面列着蒲生义正、水野善一和草薙美良子的相关信息。此时呈现的这张列表上似乎没有蒲生义正的母亲蒲生公子、水野的女儿水野玲奈子。“义”、“善”、“良”,的确,都有“看起来很好”的汉字。

“原来如此。”真壁鸿一郎的眼睛像孩子似的闪着光,他嚷嚷着,“呀,这个真不错。”

“而且佐藤君,你的名字里有个‘诚’字,也是褒义的。原来如此,‘正义的伙伴’是以这个为标准来选人的吗?”

我拼命忍着不露出震惊的表情,我看着真壁鸿一郎,就差问出“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所谓的名字,本来就不会使用贬义的汉字啊,有“良”有“义”的名字不是很常见吗。

“所以他才来救我的吗?”

“或许吧。如果是这样,那必须要感谢你的父母哦。”真壁鸿一郎把平板电脑放进包里,“那么,再见,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再联系。”他举起手,然后离开了。

我正要跟在他身后,却忽然站定,转过身看向体格壮硕的多田,轻快地说:“啊,还有你,就算遇到不爽的事,最好也还是不要使用暴力。”

“为什么啊?”

这是对成人、对警察应有的语气吗?我突然很想揍他。

“因为如果出现比你更强大的对手,问题就没法解决了。只会用战争解决外交问题的国家是最差劲的吧。教师用暴力让学生服从、父母对孩子采用铁拳政策,这些都同样毫无意义。等对手成长以后就不管用了。简单来说就是,当出现了比自己更有战斗力的敌人,就没法战斗了。所以到头来,重要的是如何不使用武力来牵制对手。如果只是假装‘我要揍你’来恐吓对方还算好,真的动手就结束了。要做得更巧妙些!”

多田沉着脸,他似乎有话要说,却紧闭着嘴。

“但是你们的关系也很奇妙呢。”我说。

“奇妙?”多田皱眉道。

“要知道,佐藤君明明被多田君欺凌、施暴,今天却还是友好地一起过来了。”

“啊,没那么……友好……”佐藤诚人愁眉苦脸,果然还是被强行拖来的吧。

然后多田也粗暴地回答:“是我硬把他拉来的。”

“啊,但是。”佐藤诚人继续说道,“虽然现在这样,但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

“哦?”

“他以前总陪着我玩……”佐藤诚人的语气里没有辩解或谄媚,像是在怀念少年时代。

多田困惑地看着有些不好意思的佐藤诚人。

真壁鸿一郎温和地说:“要好好相处啊,人生短暂,有缘就该珍惜。”

理发店里的摄像头正在拍摄。

设置在面临四番通入口东侧墙上的监控摄像头呈半圆形,镜头会在里面定时转动,以全面拍摄整个理发店。

墙上的挂历翻到五月。

画面里三把并排摆放的理发椅上,中间和最里面的椅子上坐着客人。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西部剧啦电影啦里面,只要有理发店的场景就是刮胡子的画面。”装在摄像头里的话筒收取了坐在最里面位子上的男人所说的话。

“的确是这样的呢。”理发师说。

“基本上没看到过剪头发呢。”中间座位上的男子加入了话题,“是因为刮胡子更有紧张感吗?”

“单纯是因为没法剪头发吧?”刚把剃刀贴到中间男子脖子上的女性,也就是理发店店主的妻子说,“要剪演员的头发,要是失败可就糟糕了。而且,用剪刀剪头发需要技术,很难演好。”

“也有这个原因吧。”

“说起来,社长,之前那件事如何了?”

“之前那件事?”

“煎饼的宣传,你不是说要在巨大的卷轴上写下商品的名字,然后找几十个人到广濑川的河滩上摊开嘛。”

“唔,虽然尽力做了,但效果只是被警察骂而已。”

话筒收取了众人的笑声。

“稍微给点儿报酬,社会上就会有相当多的人觉得好玩来参加。知道了这个也算收获。原来年轻人里有这样的家伙。”

“这种事,不出现商品名大概才妙。”

“哦?”

“先是发生奇怪的事,然后大家纷纷谈论‘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成为话题后再揭开谜底,说‘其实那个是……’,这样比较有效果。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是广告宣传,大家就都没兴致了吧。”

“原来如此。”

“社长真是不讲究细节呢。”理发师的妻子笑道,“之前买公寓楼的时候说要作为员工宿舍,结果——”

“离公司太远没法用,因为在郊区嘛。”

“买的时候就要注意到这一点啊。”理发师苦笑道。

摄像头附近的门开了。

“欢迎光临。啊,鸥外君,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进门的顾客说道。他穿着开衫毛衣,手上拿着双肩包。

理发师的妻子走近他,接过行李,说:“稍微等一下可以吗?”

“没事。”

“还在忙实验吗?”

“嗯,差不多。”

“是不是身体不好?你脸色有点儿差。”

“没事的。”

摄像头就这么继续拍摄着理发店内闲聊的情形,但没多久对话就停止了。话筒收取了收起剪刀的声音和冲洗头发的水声。

剪完头发的男子从中间的椅子上站起身,理发师的妻子拿着刷子似的东西扫落沾在他外套上的头发。镜头里是他结账后出店的身影。

“说起来,差不多就要到第一次了吧?如果一年办三次,那就是四月一次、八月一次、十二月一次,就像车检一样。”

“来。”年轻人被招呼着坐上正中间的椅子。

“似乎有一个人被抓了。好像是个医生。学校里已经传开了。”

“我觉得在仙台没什么危险人物啊。”

“不管哪个地区,起初的四个月都不太会发现危险人物。”

“鸥外君,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因为不管哪个地区,最初大家都会先观望,和平警察也是以获取情报为主。住在该地区里的居民一开始也不了解情况,对提供情报也是提心吊胆的。”

“原来如此。”

“不过,无论哪个地区,大致六个月后,危险人物会逐渐被发现,但也就一两个人,之后似乎会突然增加。”

“增加?增加什么?”

“举报的数字。”

以理发师为首,在场的全员都无言地看着镜子,他们的神情就像在偷偷打量监控摄像头的表情。

“这附近会有这么坏的人吗?啊,说起来,要不这么宣传吧:‘危险人物不吃这种煎饼。’这样。”

“社长会被抓的。”

“如果能达到宣传的效果倒也可以。”

“这种煎饼我可是会怕的。”

“太太,你真无情。”

摄像头就这么继续拍摄着理发店内闲聊的情形。但没多久对话就停止了。话筒收取了收起剪刀的声音和吹风机的风声。

“鸥外君,你的身体看起来真的很差,没事吗?睡着了也没关系,只要剃须的时候当心点儿就好。”

“没事的,只不过加了些打工。”

监控摄像头拍到了映在镜子里的年轻人像是因咬紧牙关而紧绷的脸。但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有看到他此时的表情。

三天后,根据录像装置的设定,这段视频被删除了。

“目前永久磁铁里最厉害的,是被称为铷铁磁的一种,是用铷铁硼这种物质制造的。不过,一旦遇到高热,它的矫顽力就会下降。所以会用到镝,也就是所谓的稀土元素,稀土、稀土金属,但它的产地是有限的。”

坐在面前的白幡教授态度比我想象中的更加谦和稳重。虽说我们是警察可能是他严肃的原因,但恐怕他原本就是这种性格吧。他说话时的语气犹如少年。“永久磁铁关系到环境问题和能源问题。”

“稀土啊……说起来,之前因为中国限制稀土出口而闹得很大呢,二瓶君。”从真壁鸿一郎的表情来看,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工学部的学生,忘记此行是来调查案件的了。

“中国有许多稀土元素,而如果稀土进不来,就会影响到铷铁磁的生产。铷铁磁会被运用到电动机上,因此也会对诸如混合动力汽车的生产产生很大的影响。”

“磁铁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觑。”真壁鸿一郎表示佩服,教授目光温和地点了点头。

“不过呢,也不能说完全束手无策。我们所参与的研究,就可以在制造铷铁磁时大幅减少必须用到的镝的量。减少了四成。”

“有四成啊!这可真是太妙了。”

“铷铁磁又被称为烧结磁铁,简单来说就是把用于合成的金属材料弄得粉碎,然后高温加热使其凝固。合金被处理得越细碎,磁铁的磁力就会越强,耐热性及矫顽力也都会提升。”教授也渐渐把我们当成了学生和记者,继续着生动的讲解。但对我们来说,他的话已经渐渐进入无法理解的领域了。“只不过,如果粉碎时的时间过长,就会过度氧化。可如果增大微粒的表面积,氮含量则会增加。所以我们使用了喷射氦气的气流粉碎机,成功削减了镝的使用量。”

“也就是说,如果能进一步完善这种办法,就能制作出更强力的磁铁吗?”

“是的。如果能改良纳米等级,使颗粒能以纳米单位结合,从理论上来说就会变得更强。”

我们一见到白幡教授就问他是否有可能用磁铁当武器。“这对案件的调查十分重要。”这话虽然暧昧,但也表现出事态紧急。接着我们又问:“比如利用磁力是否能让人的身体失去平衡、踉跄倒下。”

白幡教授的回答谈不上肯定,也没有否定。他反复说着,“就目前市面上的磁铁来说,很难”、“但……因为磁铁越大磁力越强,如果不追求体积小,倒也不是不行”、“制作强力磁铁是很重要的发明项目,我们所做的研究正是这一领域的”。他的开场白倒是简单易懂。“电动机不能没有磁铁,所以磁铁和电力问题息息相关”、“如果能用小型电动机转动螺旋桨,那么环境问题就能解决了”。说到这里,他又说:“除了通过粉碎金属来制作高矫顽力的磁铁这一办法以外,还有一种思路,是通过调整晶体结构来制作全新的强力磁铁。”

“晶体结构?”

“简单来说就是改变要被做成磁铁的铁和钴的晶体结构和分子排列。从理论上来说,某种程度上我们能知道磁性会在怎样的排列方式或构造下变强,而接下去要做的,就是让其结构变成那样。”

“要怎么做?”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白幡教授微笑道,“我们还不知道需要怎样的力量,又要如何施加才能改变结构。用公寓楼来举例子,即便知道如果钢筋能这样排列就会变得更加牢固,却不知道要在哪里施加怎样的力量才能成为这样的结构。虽说强大的力量是必要的,但一味去加重却又没有意义。”

“但是,如果能做到这个,或许就能制作出更强大的磁铁了吧?”

“啊是的,是这样的。”

“二瓶君,你这么吓人地追问,教授都要害怕的。是吧?”真壁鸿一郎在一旁笑道,“教授,如果有强力磁铁,是不是也能开电子锁?”

我想起被连体服男袭击的大楼后门。被他盯上的,是必须刷入馆通行证才能开的门。而事后发现,用于验证身份的传感器坏了。

“这也要看具体情况的吧。如果是磁性数据,当然能用磁铁破坏。”

“对哦。”真壁鸿一郎看起来很满足。

“请问,那个凶手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白幡教授问。

真壁鸿一郎转向我,解释道:“啊,还没有确定。因为在现场发现了像是磁铁一样的东西,所以来请您告诉我们一些基本知识。”

“是这样啊。”白幡教授的声音变小了,目光闪烁。

“教授,谢谢您告诉了我们许多有意思的事。”这时真壁鸿一郎站起身,我也跟着立正。

“啊,对了,”真壁鸿一郎像是突然想到似的问,“教授对安全地区及和平警察怎么看?”

“啊?”教授似乎被问得出其不意,显得有些茫然,“这和磁铁有关吗?”他反问道。

“和磁铁无关。”真壁鸿一郎笑着说,“和平警察就这么留在城市里,找到危险人物后进行处刑,您对这样的体制有什么看法?我单纯只是想听听一般市民的声音。”

“和磁铁——”

“和磁铁无关,没关系的。”真壁鸿一郎愉快地说。

“就算你要我说些什么……我不是危险人物,也和这样的人无缘。大家交换情报、找出危险人物后处罚他,我觉得这样并不坏,也算是必要的吧。我差不多就是这样想的。”

“啊,原来如此。”真壁鸿一郎“嗯嗯”地点头。

我听着教授说的话,心中感到同情。我曾见过无数次坚称“我不是危险人物”的人被当成危险人物处刑。他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或是参加了危险组织的工作,或是扮演了支持危险人物活动的角色。他们理应被捕,受到我们的审问。但我也不否认有人是因为子虚乌有的举报而被认定为危险人物的,所以,白幡教授所谓的“无缘”不过是他的盲目乐观。更何况,如果能确认连体服男是用磁铁当武器的,那么教授就会成为当事人中的当事人。

“把磁铁扎起来……比如用夹子,像这样,把S极和N极统一后扎起来。”白幡教授把桌上的铅笔比作长条磁铁,示意道,“和把S极和N极打乱扎起来,你觉得哪种的磁力更强?”

“这个嘛,相同方向的?”

“是的,S极和S极在一起会更强。所以,要制作强力磁铁,就要把材料粉碎并对齐方向。但是,方向不齐的那种更稳定。”

“稳定?”

“虽然磁力会减弱,但更容易扎起来,能量也稳定。所以在自然界里,磁力是以稳定状态存在的。”

“原来如此。”

“所以我觉得,不要去统一全社会人们的思想才是自然的状态。虽然整体上的力量会减弱,但很稳定。”

“也就是说,教授您觉得,如果和平警察压制国民,虽然社会会变得强大,但却不自然、不稳定?”真壁鸿一郎说。

“我是刚刚这么想到了而已。”白幡教授恐怕忘了我们是和警察相关的人,他说得很平静。

“不过,教授,和平警察也没有要把国民按照同一个方向扎起来哦。我们是为了让大家能以百花齐放、稳定和谐的状态生活,才要除去危险物质而已。”真壁鸿一郎反驳道。

于是教授发出了然的声音。“啊,这么一说,确实是。”

告辞后我们关上了白幡研究室的门,回到讲义楼的走廊,站在电梯前。

“没问到什么线索呢。”我说这句话时,真壁鸿一郎恰巧也说:“教授像是在隐瞒什么。”

“他有那样的举动吗?”

“他说磁铁的时候口齿伶俐、十分生动,但中途不是问过‘那个凶手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吗?虽然假装得若无其事,却有点认真。他是因为担心才不小心问出口的吧。毕竟你想,我们问的是磁铁的事,并没有问过和‘凶手’相关的问题吧?而且强力磁铁的事,虽然一直在说假想,却是真实的。说不定他们已经能做了。”

“啊!”我转过身,忍不住就要立刻回研究室把白幡教授拖出来。

“二瓶君,不用慌。呐,那个教授不会逃的。”

“白幡教授有可能是连体服男本人吗?”

“有可能吧。”

“啊?”真壁鸿一郎回答得太过淡然,让我不由得吃惊,“那么……”

“管不管都一样。”

“什么意思?”

“假设那个教授就是连体服男,也不会明天就不见,他现在也不会来袭击我们。所以,就算不管他也没什么大区别。”

“是这样的吗?”

虽然不认同,但电梯门正好开了,我便跟着真壁鸿一郎走进了电梯。门正要关上时,有个女学生小跑着赶来,真壁鸿一郎按下了按钮。

电梯往下的时候,女学生问我:“你是警察吧?”她虽然紧张,却难掩好奇。我几乎要以为她是想跟我们说话才追来的。

“是的。”真壁鸿一郎回答。

“咦?这位大哥也是警察吗?”女大学生目不转睛地盯着真壁鸿一郎看。

这时电梯到了一楼,我们三人一起走到走廊上。

“请问,还是不知道鸥外同学的去向吗?”

“鸥外同学?”我被这个第一次出现的名字攻了个不备,真壁鸿一郎却毫不露怯地回答:“是啊,还不知道。”他又问,“那个,你是鸥外君的朋友?”

之后确认过我才知道,真壁鸿一郎虽然不知道“鸥外君”是什么人,但从女学生的话里大致联想到“鸥外君去向不明”、“鸥外君和教授的研究室有关”,所以才想顺着她的话问出情报。

“我也是白幡研究室的。”

“鸥外君到底在哪里呢……也没有回公寓。”

“是啊,似乎也没有回老家。既然警察都来了,我想鸥外同学是不是被卷入到什么案件里了。”

真壁鸿一郎看了看我,又说:“还不知道是不是被卷入了……”他耸了耸肩,我对这事当然一无所知,“不过,可能性也不是零。”

“是吗?”女学生没有掩饰自己担心的表情。

“你是预感到鸥外君会被卷入到什么案件里了吗?还是有什么头绪?”

“啊,不是。”

“即使只是小事,如果有什么在意的,能不能告诉我们?很有可能就是通过这样的小情报才能找到鸥外君。”

“这样吗?”

“这种事就是这样的。顺带一问,鸥外君喜欢什么样的音乐?”

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之后真壁鸿一郎说。如果能随便问个问题,对方就会变得容易说话,简单来说就是所谓的“暖场”。

“鸥外同学喜欢爵士和蓝调,感觉比较阴郁的那种。”

“爵士和蓝调并不阴郁啊……莫非你是在说比莉·荷莉戴[比莉·荷莉戴(Billie Holiday,1915-1959),美国爵士歌手及作曲家,贵为爵士乐坛的天后级巨星。下文中提到的名曲《奇异的果实》(Strange Fruit)发表于一九三九年,同名专辑是她最畅销的专辑。]?”

这个问题可是我设计过的桥段哦——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时,真壁鸿一郎满足地解释道。

“你知道比莉·荷莉戴的《奇异的果实》吧?那首很有名的歌。”

“很熟。是鸥外同学告诉我这首歌的。据说是把树上吊着的被处刑的黑人唱为奇异的果实。”

“果然。”

“果然?”

“不是,我在想鸥外君是不是不能原谅这种事,他是个充满正义感的男生。”

“是这样的。鸥外同学总是在思考正义和伪善什么的。之前有个骑着摩托车的邮递员在雪道上打滑摔倒了,他就过去帮忙。”

“原来如此。”

“有收获了。”在回去的车上,真壁鸿一郎高兴地说。而在我看来,那之后他继续问的问题才算是问到了关键。

“鸥外君有连体服吗?”真壁鸿一郎像是随便一问的。

“连体服?啊,上下连在一起的服装吗?鸥外同学骑摩托车去很远的地方时有穿过。”

“哦?”

“不过他好像把摩托车卖了。”

真壁鸿一郎眼睛发亮。“再顺便一问,白幡教授骑摩托车吗?”

“不,别说摩托车了,教授连驾照都没。”

“所谓数据采掘,就字面意思而言,就是从山一般的数据中探索矿脉。就是采矿哦,二瓶君。”

我们回到县警署,在会议室里露脸时,药师寺警视长他们正把各种各样的情报投影在大屏幕上进行分类。可以看出他们想要找出以蒲生义正为首、连体服男所营救的人员的共通点。也就是说,和真壁鸿一郎的方针相同。这个时候我什么都没问,他却突然向我解释起“所谓的数据采掘”。

“以前靠磨鞋底来锁定犯人的警察如今也会敲击键盘收集数据了。不过,如果只是收集,那谁都可以做到,重要的是用怎样的观点去分类、取舍。”

“即使是现在,搜查员们还是会到处寻找和凶手有关的证据。”药师寺警视长抬起头。

“那么你们发现什么了吗,药师寺先生?”真壁鸿一郎在最旁边的位置坐下。我不是他的经纪人,也不是好搭档,只是个帮他开车带路的,其实没必要坐在他旁边。应该说,如果被认为是真壁鸿一郎的“华生”对我反而不利,所以我想要移到远一点的地方,但不知怎么的,却被他拉着并排而坐。

我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信息。除了住址、户籍、学历等以外,还增加了常去的牙科医院,所持信用卡的信息等。

“像是健康保险的使用状况,手机及网络的使用记录,信用卡的使用这些信息,和平警察都收集得到。都算是在路边捡橡果了。”身旁的真壁鸿一郎嘟嘟囔囔地说道,“有什么共通点吗?”

“蒲生义正和草薙美良子会利用同一个卖文具的购物网站,很频繁。”药师寺警视长的身旁和身后都是咔哒咔哒操作着电脑的搜查员,其中一个人说着,把那个页面投影在了大屏幕上。

“上同一个购物网站又怎么了?而且,这表示水野善一并不是喽?”真壁鸿一郎说。

“你这么说是找到什么消息了吗?”为了把画面清楚地投影到屏幕上,室内的光线被调得很暗,因此我看不清药师寺警视长的表情。但从暗处传来的声音就像射来的透明子弹。

“怎么办?要说那个叫鸥外的学生的事吗?”我压低声音问。我们还没有去调查那个鸥外君的姓名,也算不上有什么具体线索。

真壁鸿一郎举起手,说:“药师寺先生,我想到了一件事。”

“什么?”

“共通点。蒲生义正、水野善一、草薙美良子有共通点。”

他该不会是要报告那个高中生提出来的意见吧,我不禁想。

“三个人的名字里都有褒义的汉字哦。”真壁鸿一郎干脆地说道。

我能感到以药师寺警视长为首,摆弄着电脑的搜查员们一瞬间都陷入了沉默。那是因为,声音被他们所表现出的比吃惊更甚的“目瞪口呆”吸收了。

药师寺警视长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了句“你是认真的吗”,然后对身后的负责人发出了些指示。

大屏幕上显示出地图,然后是有颜色的点。虽然谈不上很大量,但也闪在了仙台市内的好几处。

“这是和平警察审问过的疑似危险人物的住址信息,换句话说,其中还有很多名字里有‘义’或‘善’、‘良’等汉字的人。”药师寺警视长手指着屏幕。刚才在地图上闪光的点是对审问对象的名字做了搜索吧。

“如果连体服男是根据名字决定要救的人的,那他为什么不救其他的危险人物?他们已经在接受我们的审问了,连体服男却没来救。”

真壁鸿一郎也没有逞强,他摇了摇手,说:“哎呀,虽然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因为今天碰到的高中生发表了这样的推理,我觉得很难得就……”

药师寺警视长失笑道:“如果都要从高中生那里获得情报,也算是完了。”

“唔,算是吧。”真壁鸿一郎的声音里透着信心,他是为了让接下来说出的消息对药师寺警视长更具冲击性才会提到高中生的推理,“药师寺先生,其实是因为……那个高中生说他曾被那个‘正义的伙伴’救过,我才去见他的。”

我刚听到一阵椅子桌子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和脚步声,就看到药师寺警视长已经站在眼前了。他逼近一脸若无其事的真壁鸿一郎。

“喂,真壁,你在说什么?哪里的高中生?”

“啊,想知道吗?”

“不愧是……”不知是否该这么称赞,不过一旦确定了目标,情报收集得也飞快。就仿佛蚂蚁一举包围忽然从树枝上跌落的幼虫,把它那毫无包裹的肉体渐渐分解一般。

转眼间,会议室的屏幕上就显示出了佐藤诚人的信息,从住址、家庭构成、健康保险一直到看病记录。由于他不是嫌疑人,和其他危险人物不一样,无法取得他的电话及网络的使用记录,但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迅速了。

“总之,这个高中生也进入凶手的‘救助名单’了,是吧?”

“恐怕是的。啊,我知道药师寺先生在想什么,但还是不要去做比较好。”真壁鸿一郎从椅子上站起,嘀咕道,“二瓶君,我们差不多也该出发了吧?去享受磨鞋底的愉快调查。”看起来,他还不打算说出白幡教授和鸥外君的事。原来是这样,我想道,真壁鸿一郎总会对药师寺警视长和主力部队保留一个秘密。为了让自己处于优势,就要掌握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情报,这是他的方针。因为掌握了白幡教授的消息,他才判断丢掉佐藤诚人的情报也无所谓了吧。

“不要去做比较好?什么事?”

“你是想把佐藤诚人君拖来审问吧?这么做的话,‘正义的伙伴’应该就会来救他。”

“‘正义的伙伴’?不许这么称呼凶手。”

“虽说和平警察要制裁高中生也没什么办法,但这毕竟是最后的手段。明明不是危险人物却强行带来审问,这种事……”

“佐藤诚人也有可能是危险人物。”药师寺警视长声音冷酷地说,“凶手想要救他,这本身就是证据。”

“也算有道理。不过光凭这一点就把他带走,还是有点乱来。”真壁鸿一郎虽然这么说,唇边却扬起愉快的弧度,“我也知道和平警察的这种乱来是出于正义。可如果是父亲该怎么办?”

“父亲?”

“‘正义的伙伴’救了蒲生义正的母亲和水野善一的女儿,像是附属品。当然也可能相反,救蒲生义正是因为他是蒲生公子的儿子。同样,救水野善一也可能是因为他是水野玲奈子的父亲。也就是说,我们还不知道家人优惠该算在谁的头上,但我们觉得他或许是以家庭为单位救人的。所以,佐藤诚人会被救,可能是因为……呃,他父亲叫什么名字?”

我望向屏幕,说:“佐藤诚一,母亲叫佐藤友理惠。”

“也可能因为他是佐藤诚一的儿子。和未成年的佐藤诚人比起来,还是审问佐藤诚一更好些。”真壁鸿一郎耸了耸肩,“而且可以的话,事先先散播一些佐藤诚一似乎是危险人物之类的流言会比较好,说他最近可能会被和平警察带走。”

“如果做这种事,佐藤诚一恐怕会逃跑。”

“不太会被他逃掉的啦。而且这么做,重要的是告诉‘正义的伙伴’,佐藤诚一要被带走喽。不然他就没法来救他了。前天他虽然袭击了审讯室,救了蒲生等人,但他可能也没有再来一次和平警察根据地的胆子了。所以,如果让他事先知道佐藤诚一会被带走,那么他很有可能会像救草薙美良子那次那样,在和平警察上门带人的时候出手相救。”

药师寺警视长沉默了。他是就这样接受了真壁鸿一郎的建议了吗?或许他觉得有点道理。

数据负责人在后面叫了一声药师寺警视长,他转过身。“怎么了?”

“在挖掘佐藤诚人的情报时,找到了蒲生义正和草薙美良子之间的共通点。”数据负责人就像在回答老师提问的学生一样。

“和水野不共通吗?”

“是的。我调查了三人从住宅出发去工作地点或学校的路线,发现他们可能会乘坐特定的一路公交车。”

“去上班的公交车?”

“佐藤诚人的话,就是去上学。”

“哦?”真壁鸿一郎的声音里透着高兴,“这个好像很有趣。”

屏幕上显示出市内地图,在看来是三人住宅的地点做有记号。从那里拉出有颜色的线,是描出了上班和上学的路线吧。虽然只是推测的最短线路,但三条线确实在途中有重合。

“这是从樱之丘中央停留所开往仙台车站方向的市营公交车。三个人有可能都坐这条线路。”

“凶手也乘这辆公交车吗?”药师寺警视长当即询问真壁鸿一郎,多半是下意识的。

“也可能只是巧合。而且,这辆公交车的乘客还有很多吧。”

我所想到的是,会不会蒲生义正等人总是乘同一辆公交车,进而在那辆公交车上变得脸熟了呢?连体服男会不会是私底下对这些一直见面的人产生了同伴意识?我小心翼翼地说出了我的想法。

药师寺警视长虽没有表扬我的意见,但也没有一笑置之。

“就算是这样,也没有义务救上下班公交车上的乘客吧。是有什么事抵得过要与我们为敌的风险吗?”

“要说的话……”

“恩情或义务,再不然就是……”

“再不然就是什么?”我问。

“如果不救就会很麻烦。比如借给他钱了之类的。”

“药师寺先生,也有相反的想法哦。”真壁鸿一郎说。

“相反的?”

“‘没法救全员’问题。”

“那是什么?”

“就是‘英雄是否要救所有他所看到的不幸的人’的问题。”真壁鸿一郎的嘴边浮起略带讥讽的笑,似乎有些愉快,“如果救了那边的人,就要弃这里的人不顾,这是个很难想透彻的问题。不对,也有很多人能想通,不过这种人原本也不是会去帮人的类型。总之,会无偿帮人的人都很善良,所以他们会苦恼,像是‘救了A但不救B不要紧吗?’之类的。但即便这样想,要救所有人毕竟也是做不到的。在看我来,这种烦恼毫无意义,但会烦恼的人却在烦恼。这个社会就是越是好人越辛苦。就这个意义上来说,药师寺先生和我都算是不识世间辛苦的。”

“你想说什么?”

“‘正义的伙伴’或许不是自己去决定的。”

“决定什么?”

“决定至少去救一直乘同一辆公交车的人,其他的就放弃了。或许可以这么想——不是因为他有救蒲生等人的理由,而是相反,因为不可能救所有的人,所以至少要救蒲生义正他们。”

“你是说公交车的司机是凶手吗?”

“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不知道真壁鸿一郎有几分认真,“不过,如果水野父女都不乘这辆公交车的话,就不能算是共通点了。”

“真壁搜查官接下去想要怎样进行搜查?”听到了这谄媚的声音,我才发现刑事部部长也在。

“唔,我打算和二瓶君继续去调查有点在意的事。”真壁鸿一郎果然还是不打算说出白幡教授和那个叫鸥外君的学生的事。

“药师寺警视长。”一名正在操作电脑的信息负责人喊了一声,并在昏暗中举起手。

“什么事?”

“我搜索了樱之丘中央停留所发车到仙台车站的公交车所经过的地区,发现去年十一月,在车站附近发生过交通事故。”

“那又如何?”

“咦,这个有意思。”

“似乎是正停着上下客的公交车被一辆从后面驶来的邮递车撞到了。当时邮递车的司机正在打瞌睡,驾驶席因为冲击而变形。”

屏幕上显示出邮局员工的脸部照片。是一个戴着眼镜、眼神阴郁的男人,还标示出:贝塚万龟男,五十二岁。

“连体服男会喜欢万啦龟啦之类的汉字吗?”真壁鸿一郎打趣地问道。

“这家伙在事故中死亡了吗?”

“不,事故发生后,公交车上的乘客把贝塚万龟男从变形的邮递车驾驶席里拖了出来,并实施了人工呼吸。他奇迹般地获救了。”

真壁鸿一郎当即站起身。“知道救了司机的乘客是谁吗?”

“嗯。”负责人应了一声,立刻开始搜索,“似乎没有官方信息。公交车的司机叫高桥大河,三十三岁,男性。但没有帮忙救人的乘客的信息。”

“去问高桥大河或许就知道了。”听到药师寺警视长的话,站在墙边的搜查员当即响应,马上出门前往公交车公司调查。

“有可能就是这个主动救人的乘客救了蒲生义正和草薙美良子。而且,可能这一天,水野善一或是水野玲奈子碰巧搭乘了这辆公交车。”

“如果是这样又如何?”

“虽然还不清楚,但举个例子,如果是被救的邮局员工阿龟为报当时的恩而救了蒲生他们,也不奇怪吧?”

我看到药师寺警视长的额头猛地皱了一下,同时感觉到室内的温度微微上升。搜查员们遵照指示,纷纷离开了房间。

我和真壁鸿一郎坐在快餐店最里面的四人桌前。

“刚才算是切中核心了吗?”我说。

并排而坐的真壁鸿一郎把炸薯条塞进嘴里后,问:“什么?”

“凶手和蒲生他们的关系。就像真壁先生说的那样,他们乘坐的公交车发生了事故,被邮递车撞上了。那就是连接他们的环吧?”但我还是无法理解在快餐店向女大学生问话的意义。

“那个,怎么说呢,唔,差不多有百分之二十的概率吧。”

“咦?”

“二瓶君相信了吗?”

“提出与邮递车事故有关一说的人不是真壁先生吗?”

“那个算是在会议上提出的不负责意见。那种情况下,必须把想到的事都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是吗?”

“当然,我倒不是觉得完全不可能。这一块药师寺先生他们会立刻去调查的。比起那件事,我对这边更有兴趣。研究磁铁的学生,鸥外君。”

“唔,我也觉得他身上可能有线索。”

在县警署里打了两三个电话后,我们就得知了东北大学工学部、所属于白幡研究室的学生的全名。大森鸥外正在读硕士二年级,出身于岩手县,租住的公寓在太白区八木山动物园附近的住宅区里。

我们立刻去他的公寓拜访。真壁鸿一郎似乎原本就没期待能在那里见到大森鸥外。大约按了三次门铃后,他就咔嚓咔嚓地转动门把手,确认门锁着。我刚想说打电话给公寓管理公司,他却走近设置在房间对面、公寓走廊上的灭火器,并在灭火器底下摸索着。“我在学生时就是把备用钥匙放这种地方。”事实上,他确实找到了留在那里的钥匙,然后毫不犹豫地开门进屋了。

脱鞋处散落着好几封从门上的投信口投入的邮件。多数是广告。真壁鸿一郎拾起后一一看了一遍。

房间里铺着地板,只有六叠大,不过这种大小倒不至于一旦不好好整理就会凌乱到无法落脚的地步。

“感觉是个认真学习的学生啊。”真壁鸿一郎望着放在房间角落的书柜,又翻了翻记有讲课内容的笔记,“没有电脑什么的吗?”

通过调查网站浏览记录可以了解他所感兴趣的领域,但如果是小型电脑,也可能会随身携带。要不就是用手机、智能机就够了。“之后去调查一下大森鸥外的通信记录吧。”

“也对。”不知道真壁鸿一郎是真有兴趣还是没兴趣,他嘀咕着环视室内,说,“放在不久以前,房间里都会摆自己感兴趣的音乐和电影吧,像是CD或DVD之类的。”

但现在几乎都是线上传输,直接载入终端。没有智能机或电脑,就连他对音乐的偏好都无法掌握。

“二瓶君,你知道害虫分几种吗?”

“咦?”又是虫子的话题,我藏起心中的愕然。

“蟑螂和苍蝇是卫生害虫。简单来说,它们都是因为脏而麻烦,但几乎不会有人因此而死亡。再比如放屁虫和千足虫,它们都没有毒,但外表就让人不快,是不快害虫。”

“是,这些是——”

“意思就是说,也有虽然被称为害虫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有害的种类。就因为‘呜哇恶心’,人类就开始灭杀它们。我不想说这是自私任性,但对人类来说,对自己而言麻不麻烦其实是相当主观的。而另一方面,有的害虫是真的很麻烦,比如那些会对农作物有不良影响的虫子。这样的虫子确实充满恶意,而且会造成肉眼可见的损害。你知道以前为了灭虫,人们曾经做过什么吗?”

“在没有农药的年代吗?”我搜查着衣柜,挂在衣架上的衣物都是便宜货,且花色相近,看来是个对时尚流行没什么兴趣的学生吧。

“有一种方法叫除虫仪式,就是通过祈祷来驱虫。”

“通过祈祷?有效果吗?”

“在神社祈祷后,举着火把,动次大次地在田地里走上一圈,以此来赶走虫子。当然,全无根据,只不过当时只有这个办法。之后的江户时代,人们会把油倒入田地,似乎是想用油膜溺死虫子。虫子小、动作又快,可讨厌了。”

“有农药真是太好了。”

“是啊。不过,有安全地区政策和和平警察也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

“消灭讨厌的麻烦人物变得简单了,是吧?不过,说他们是农药,其实更像利用天敌灭虫。”真壁鸿一郎耸了耸肩,然后打开电视柜一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些东西。

“这个是什么?”

“用不到的卡片吧。诊察券什么的。”他冲我挥了挥用橡皮筋捆起来的一叠卡片。

我看着书柜上的一排书脊,有比莉·荷莉戴的传记,一旁列着几本关于人种歧视的新书,还有几本和贫富差距有关的新书。

“正如你所说,鸥外君似乎对人种歧视和社会上无理可循的不幸有兴趣。”

真壁鸿一郎坐在快餐店的座位上,对一位女大学生,也就是在大学的电梯里和我们搭话的那个女生说。

“你们见到鸥外同学了吗?”

“你是鸥外君的恋人吗?”我问她。她看着我,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扭扭捏捏地说了句“不”。

“我是和他同一个研究室的学妹。”她回答。

“我们虽然没能见到他,但是调查了他的公寓。堆积了半个多月的邮件,看来他一直没有回去过。如果连学校也没去的话,那么就是回老家了吧?是岩手的盛冈,对吧?”

“是的,我记得是……”她低下头。她藏不住心事的性格对我们来说倒是很值得庆幸。“关于他老家,你听说过什么吗?”我追问了一句。

她显得有些犹豫,回答说:“啊,是的。”

“如果你能告诉我们可就帮上大忙了,要找到鸥外君,如果没有情报……”

“我也不是很清楚。”这句话她先重复了好几次,然后才说大森鸥外和老家的父母关系不和,几乎是以离家出走的形式升学的。还说他忙着靠打工赚取学费和生活费,又必须挤出时间在大学院里做研究,所以相当繁忙。“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得很苦,看起来总是很高兴、很积极,也不发牢骚,所以周围的人都几乎没有留意到他的辛苦。但就在不久之前,他的脸色非常非常阴沉,我就想是怎么了……”

“是怎么了?”真壁鸿一郎把薯条塞进嘴里,他询问的语气就像在提供恋爱咨询。

“好像他老家的人突然联系他,说他父母因为欠债而深陷困境。”

而大森鸥外只是回了句“自作自受”。我想,那大概不是因为事业失败、意外事故,或不可抗疾病所致,而是生活放荡或在赌博等方面挥金如土的原因。

“鸥外同学似乎有个妹妹,不过我没听他详细说过。”

“嗯。”

“似乎天生就有残疾。”

“原来如此。”真壁鸿一郎说。我偷偷瞄了一眼他的侧脸,与和平警察共事后,我对目标家庭的构成也变得敏感了。因为在让对方承认自己是危险人物的时候,他是否有可以当成弱点攻击的家人,这样的情报会成为武器。虽然不知道大森鸥外的妹妹有哪方面的残疾,但毫无疑问,这是对我方有利的情报,所以我在想真壁鸿一郎是否会双眼发光,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表情毫无变化,似乎对此没有兴趣。“他是担心欠债的事会对宝贝妹妹有不好的影响吧?”

“你怎么知道的?警察好厉害……”

“不,正常人都能想到……”真壁鸿一郎有些困扰地歪着头。

“所以,鸥外同学似乎在想办法筹钱。”

“他会去做危险的事吗?”

她“咦”了一声,有些苦恼地抿紧了嘴唇。没有当即否定,这已经等同于认可了。我在确认了这一点后坐正了身子。“搞不好,大森君就是被卷入到这种事中才下落不明的。”

确实有这种可能性。

这个时候,就轮到我拿出经过这半年的培养,已经成为拿手好戏的审问技术了。用不经意的恐吓挑起危机感,再暗示如果你能提供情报,就能拯救世界。

提问进行了好几轮,专业的我们与普通女大学生的胜负一早就已注定。

“请问,白幡教授说过什么吗?”她的声音颤抖,战战兢兢地问我们。

真壁鸿一郎确实厉害,总是棋高一着。“是啊,那件事很麻烦呢。白幡教授也很头疼。”

当然,他只是在套她的话,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她在松了一口气之后,慌忙用解释的语气说道:“但是,也不能肯定就是鸥外同学偷的。”

“被偷了多少?”

“一整箱刚完成的试制品和几块金属板。”

那个教授果然开发出了新型磁铁吗?

真壁鸿一郎不动声色。“怎么会……我不相信是鸥外君偷的。”

“是的。”

“但是,白幡教授这么说了哦。”真壁鸿一郎继续淡淡地胡扯,“不翼而飞的也不是枪啦毒药啦之类的东西,鸥外君肯定会好好利用的。”

“太好了。”她似乎彻底放下了心,“因为我看到过鸥外同学和别的教授说话……”

“那是怎么回事?”我探出身子。

“我们的白幡教授是个非常认真、热爱研究的人,而隔壁研究室的教授则有点不一样。”

“不认真吗?”

她似乎在困惑该如何回答,但这困惑的反应也促成了她的回答。“有传言说,他好像会将研究成果卖给民间的企业。”

“原来如此。”

“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似乎存在各种各样的买家。”说到这份上,她忽然捂住了嘴,像是发觉对警察说这些的自己嘴太快。

“你是担心鸥外君和那边的教授在谋划什么吧?不过你可以放心,鸥外君是不会做这种事的,我可以和你打赌。”

连下注的筹码都是假的,怎么赌都可以。

理发店里的摄像头正在拍摄。

设置在面临四番通入口东侧墙上的监控摄像头呈半圆形,镜头会在里面定时转动,以全面拍摄整个理发店。

墙上的日历翻到六月。

三把并排的理发椅上,只有正中间那把上坐着客人。

“鸥外君,之前那场大暴雨,没事吧?”理发师穿着时髦的开衫,一边动着剪刀一边问。他的妻子在后面整理毛巾。

“那天的兼职正好是搬家,所以有点害怕,不过没事。”镜子里映出他瞌睡的脸。

“鸥外君,你有好好睡觉吗?脸色很差哦。”

“啊,是的。啊,似乎关西那边很够呛。”

“你在说什么?”

“刚才那个大暴雨啊,似乎还有地区因为暴雨而被困。我看新闻里说,有高中生棒球手们远道赶去帮忙打扫被水淹的人家。还有男性偶像团体带着物资前往,却被批为沽名钓誉。”

“啊,被当成伪善了吧?”

“我不太懂这个。”

“这个?”

“不管是捐赠还是别的什么。比如说,如果向一个缺钱的人伸出援手,就不应该被称为伪善吧?再怎么说也该是‘不那么伪善’。”

“这是针对表面上为自己捐了很多而得意,实际上却要求有回报的情况吧?还有那种为身处困境的人做事,却反而给对方造成麻烦的。”

“但是,现在我们说的不是这种意义上的。而是单纯地做了好事而被注目,然后却被这么说。比如有人看到有小孩掉进河里,他想‘如果能救他,我或许能成为英雄’,于是他跳下河救了孩子,结果就是伪善了。”

“你思考的事很复杂呢,鸥外君。不过,这是有勇气的行为吧?就算因此而被视为英雄也没什么问题吧?硬要说的话,在人前对老人和蔼可亲,平时却折磨老人的两面派倒会被说成伪善。”

“不是有一种说法叫回收再利用吗?说是对环境好之类的。我老家盛冈的街道上也有对这方面很热心的阿婆,很努力地回收塑料瓶。但是,也有一种说法,说回收再利用很多时候有反效果。”

“我这里的客人之前也说过这个。说是再利用塑料瓶花费的石油啦电力等成本反而是浪费能源什么的。”

“我想,实际上确实会有浪费的部分。所以,也有人批判那个阿婆,说做这种事是徒劳的,反而对环境有害。”

“原来如此,还有这样的人啊。”

“我爸爸就是。当然,他的谴责也没错,我并不打算指责爸爸。只不过,假设,即使真的有很环保的回收方法……”

“方法是什么姑且不论。”

“即使有一天真的找到了这样的回收方法,我爸爸也什么都不会做的。毫无疑问。而那个阿婆多半会做吧。虽然我也不能断言谁对谁不对,但我会觉得,像这种毫无顾忌地说出‘你以为你做了好事,但其实都是徒劳’的话的人,其实只是为了正当化自己嫌麻烦的心理而找个理由而已。”

“鸥外君,你真是在思考很复杂的事呢。”

“我听说回收瓶子是有其意义的。有些人的立场是这样的:‘回收再利用塑料瓶是徒劳的所以我不做,但玻璃瓶会去做。’我爸爸能理解这些人——从理论上。但是,爸爸他……”

“到头来还是什么都不会做,对吧?”

“是的。所以我想,嚷嚷着‘伪善伪善’的人,其实只是不爽那些在做‘看起来是好事’的人吧。”

“是吗?”

“像是听到东面有人迷路就带着地图赶过去,知道西面的地铁里有盲人就去搀扶,北面如果有流浪汉挨冻就去买廉价的羽绒外套送去。”

“好人啊。”

“算是好人吗……我觉得有点接近自我满足。因为,你又不可能一辈子照顾那个流浪汉,如果真的想要帮他的话,首先应该为那个流浪汉找份工作吧。”

“这是国家该做的事。”

“可如果没有收到那件羽绒外套,那个流浪汉说不定就会因为不堪寒冷而拼命地去找工作。帮助不熟的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的。”

“至少要帮自己身边的人吗?”

“唔,只要给我钱,谁的头发我都剪。”

“理发店这种就是服务他人,很了不起啊。”

“鸥外君才了不起。研究强力磁石也能为他人造福。”

“没、没这回事啦。”

“鸥外君,你没事吧?你看起来很累。”

“有一点。”

“有一点?”

“没事。”学生说完后,移开闪烁的目光,似乎是在在意摄像头的位置。他的眼睛下面出现了黑眼圈,双颊也消瘦了。

三天后,根据录像装置的设定,这段视频被删除了。

“是大森鸥外吗?”我握着方向盘问。

“‘正义的伙伴’的真实身份?”

“嗯。”如果那名凶手以磁铁当武器,那么研究强力磁铁的学生就很可疑,“偷了试制品而销声匿迹,基本不会有错了吧?搞不好,可能是和隔壁研究室的教授联手制作出了磁铁武器。”

“想办法找到他在哪里就知道了吧。”真壁鸿一郎双手按着后脑勺,“这种时候,按惯例就是……”

“嗯?”

“首先是追查鸥外君的行踪,他最后见到的是谁。根据刚才那个女生的说法,姑且算是一个半月前最后一次看见他离开研究室,先确认那天的日期,然后问问他认识的人吧。要不就直接把他熏出来,或是引诱出来。”

“什么意思?”

“把鸥外君是危险人物的情报散播到社会上,让他举步维艰。就像因为山上着了火而无奈现身的动物一样。要不就是设下能让他出现的圈套或陷阱,我们守株待兔。反正无论哪种方法,都不是什么难事。”

“之后回警署后,就向药师寺警视长报告大森鸥外的事,可以吗?”

“没办法啊,虽然我还有点不想告诉他。”

“是吗?”

“你知道在会议或发布会上不能做的事是什么吗?首先就是率先把自己准备好的情报全部发表。”

“很不妙吗?”

“回答质疑时会无法应对,讨论感想的时候也是。全盘托出后就会无以为继。而且,比起自己率先发表,能在他人提问时灵活应对更能让人觉得你能干。”真壁鸿一郎说,不知话里到底有几分是真的,“顺带一提,根据我迄今为止的经验,我们回去的时候,药师寺先生差不多已经启动强硬方案了。”

“强硬方案?”

“把高中生佐藤诚人当成危险人物逮捕,或者散播要逮捕他的消息。他期待这么做之后,‘正义的伙伴’、连体服男就会赶来救佐藤君。如果他听从我的建议,或许会去抓他的父亲。这样也好,不过我还是认为给凶手下套的手法更漂亮些。”

“更漂亮的手法吗?”我想了想说,“比如像金子教授研讨会那个局?”

我听说过以反对和平警察的金子教授这个人物为中心招募反抗军,从而找出危险人物的作战方针是真壁鸿一郎提议的,想着他或许会因为我这么说而高兴,没想到他看起来比我预想中的更开心。“啊,这个回答好。”他点点头,“就是那样的,就是要那样下功夫。不过呢,药师寺先生很单纯,就算他没带佐藤君回来,至少也已经把那个邮局员工拖回来了吧。带回来,然后审问。二瓶君也知道的吧?和平警察在确定了对象之后只会做一件事——折磨他,让他说出所需的情报。不过,这次的情况稍微复杂了一点。没用的。”

“没用吗?为什么?”这半年来,我一直作为和平警察的一员进行着审问的工作,深知审问的强大,“因为连体服男很顽强,不会开口?”

“相反。审问力会适得其反。”

我正想问他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县警署到了。我先在后门附近把真壁鸿一郎放下。

“啊,二瓶君,能查一下这个吗?”打开副驾驶席的门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沓卡片,把最上面的两张递给了我,“这是从鸥外君的房间里找到的东西,你去拜托一下五岛,看能不能从银行户头上发现什么。”

是城市银行和地方银行的现金卡。

我把车停进停车场,进入大楼后先去了情报分析部。因为没看到五岛,我就把“看看能从银行卡上查出什么”的委托拜托给了其他搜查员。

“要抓佐藤诚人了。”一进会议室,就听到药师寺警视长对真壁鸿一郎宣告道。不是商量,而是告知。以部长为首的其他人坐在椅子上,全都一脸疲惫。他们多半是从一大早开始就在收集数据,从各种方向出发,搜索蒲生义正和水野善一等人的信息,寻找共通点,因此很是劳累吧。大屏幕上显示出好几张地图和人物的脸部照片,但与其说这是他们筛选出的有用情报,倒更像是逐条列出,却一无所获,于是只能放置在那里。

“我再说一次,对方是高中生。”和药师寺警视长对视着的真壁鸿一郎再次指出这一点。他手上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橡胶球,大概是谁放在桌上的吧。他紧紧地捏着橡胶球,似乎在享受球的手感。

“这是小问题。现在我们也有在审问未成年人啊。”

确实如此。我就曾审问过品行不佳的十几岁少年,也并不讨厌从精神上动摇那些自我感觉良好、藐视大人的不良少年,让他们屈服。应该说,正因为体验过受限于《少年法》而无法出手的急躁,反而让同事们干起来都兴高采烈的,仿佛要一举引爆积攒的压力。但若是为了引连体服男上钩而审问佐藤诚人,感觉又有点不太一样。

然而,药师寺警视长却解释道:“实际上不用审问,只是为了引他。”于是我释然了。

连体服男救过佐藤诚人是事实,这已经由那个名叫多田的高中生证实了。而且,连体服男有可能会像救泉区黑松的草薙美良子时那样,出现在抓人现场。作为诱饵,佐藤诚人正合适。

“提前散布要带走佐藤诚人的消息。”

“那是我的主意哟。”

“真壁,你也知道的吧,我们和平警察最擅长的是?”

“暴虐的搜查。”

“哼。”药师寺警视长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瞪着真壁鸿一郎说,“是掌控情报。还有对流言的操纵。”

“的确很擅长。”

网络论坛、学校内部论坛、理发店、美容院、医院、小酒馆……他们会在这些地方散布一些消息,取代观测气球,窥探人们的反应。也会为了孤立某个特定的人而传播谣言。和平警察深谙此道,而且,他们的精准度和效率均在实践和分析中不断提升。三好前辈最早曾开玩笑似的说过:“无论去哪个地方,我们都能提供规格统一的服务,就像连锁店的待客之道一样。叫‘和平警察的搜查指南’怎么样?”实际上,我以机动部队成员的身份加入和平警察后,也多次为其效率高、效果好的技巧而咋舌。

“下周。”药师寺警视长明确地说,“和平警察手上有全县危险人物的名单,下周将同时带走其中数名。”

“是这样的吗?”

“会散布这样的消息。名单倒也不是没有。即使是这个宫城地区,举报危险人物的情报也在不断增加,其中也包括佐藤诚人。”药师寺警视长说,“我们会在市里散布这个消息。只要一星期,市里认识佐藤诚人的人就全知道了吧。”

“佐藤诚人本人会承受不了吧。谣言当然也会传到他那里,然后他一害怕,就……啊,对了,之前不是也有过吗?警方散布了要审问十几岁女高中生的消息后,那个女生就豪迈地自杀了。”

“那个是谣言。我们和那次的自杀没有关系。”

“药师寺先生,就因为你总这么说话,才会被那些大人物忌惮哦。不反省,还态度强硬。”真壁鸿一郎一边砰砰地往上抛接着橡胶球一边说。

话音刚落,我们部长就哆哆嗦嗦地说:“你在说什么呢……”药师寺警视长则一脸恼怒。

“药师寺先生,不管怎样,我们不知道佐藤诚人会采取什么行动。不,虽然也能预测到几种情况,但必须考虑到最糟糕的局面。”

“最糟糕的局面是,一直像现在这样抓不到连体服男。真壁,你把宫城县警里宝贵的职员当导游,在街上转悠了这么久,发现了什么吗?”药师寺警视长说这话时的表情依旧冰冷,但我不仅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到了厌恶、讥讽和挑衅,还体会到披上铠甲的警戒心。或许药师寺警视长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更了解真壁鸿一郎的搜查能力和敏锐的直觉。

“药师寺先生,我有一事相求。”真壁鸿一郎像是瞅准了时机,他说话时的语气略有改变,“虽然照例还是出于我的任性……”

药师寺警视长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那句“虽然还是出于我的任性”可能是真壁鸿一郎的固定台词,就像是推理小说里侦探环视被召集起来的嫌疑人,然后用“那么各位”开场一样。

“什么事?”

“能把东北大学工学部的白幡教授也列为逮捕人员吗?”真壁鸿一郎手中的球又飞到了半空。

室内瞬间一片寂静,随后响起敲击键盘的声音。大学教授白幡是什么人?他们正在急急忙忙地搜索。也就是说,他们甚至还没查到凶手和磁铁的关系。

“那是谁?”药师寺警视长问。

“在工学部里研究磁铁的人。说到磁铁,就该日本人出场了。”

“磁铁吗?”

“要解释清楚如果发明或是发现强力磁铁会给世界带来多大的影响需要很久,所以我就不说了。你知道吗,药师寺先生?磁铁和环境问题都有关系哦。总之,那个连体服男的武器,应该是磁铁。”

药师寺警视长紧紧地抿着嘴,像是忍着不要心悦诚服地说出“磁铁吗”这几个字。

“你是说那个白幡教授就是凶手吗?”

“就我跟他见面谈话时的感觉来看,十有八九……不是。他连驾照都没有。不过,就算没有驾照,要骑个摩托车还是可以的吧。”

“那么,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一名在他那里读硕士课程的学生不见了。”

“读硕士的学生?你的意思是那家伙很可疑吗?”

“他叫大森鸥外,出身盛冈,但似乎有一段时间没回公寓了。我很在意。”

“为什么不早点说?”

“什么事?”

“这个大森的事。”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

“再早一些。这种情报,是一到这里就该立即报告的等级吧!”

“这要看你对‘立即’的定义了。”

“叫我带走那名教授又是怎么回事?教授知道那名学生的下落吗?”

“药师寺先生,你的直觉变差了吗?不是啦,和佐藤诚人一样。”

“什么意思?”部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一旁。

“意思是,如果大森鸥外就是连体服男,那么他就会出现去救教授。”

“等一下,”药师寺警视长皱起眉,“你是说他不会来救佐藤诚人吗?和公交车运行路线、邮递车碰撞事故的关联呢?教授也乘坐那路公交车吗?”

后方敲击着电脑的搜查员们应该已经查明白幡教授的底细了,只听那边传来:“他没有乘坐。”

白幡教授的家似乎在八木山的南郊,即使要坐公交车上班也是全然不同的路线。

“你这是否定了公交车路线这个观点了吗?”

“不,药师寺先生,要两面听牌。”真壁鸿一郎把橡胶球从右手弹到左手,又从左手弹回右手,“药师寺先生自己不是也说过吗?要做两手准备。虽然我也不知道哪个是对哪个是错,双方都有可能性。当然,因为佐藤诚人已经被救过一次,连体服男再来救他的可能性更高。但如果是和大森鸥外有关的人,不来救白幡教授也很不正常。没法决定会是哪边。所以,两边都下注比较好,反正规则也不是只能赌一边赢。”

药师寺警视长一语不发,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真壁鸿一郎,然后对搜查员们说:“搜集那个白幡什么的大学教授的情报。”

“白幡和夫。”声音从身后传来。负责情报搜集的搜查员们的动作着实迅速。

“当天把人员分散开,分别去监视目标吧。”刑事部部长唯唯诺诺地说,既不像是商量也不像是提议。

“药师寺先生,说起来,邮递车的司机怎么样了?”真壁鸿一郎问药师寺警视长。

“什么叫怎么样了?”

“那个邮局员工,大概已经被拖来了吧。你们审出什么情报了吗?”

“还没,刚带回来。”药师寺警视长虽然这么说着,表情却并不愉快,显然是被问到了不愿意提的事。

“药师寺先生们要是动真格的,会血本无归哦。切忌玩过火。”

“你想说什么?”

“无论什么事,平衡很重要。动物和昆虫就是因为种类多样,才能和谐地共存。天地及拟态的问题也一样,一旦出现某方必胜的情况,就会有失平衡。如果斑马总是被狮子吃掉,那就没有斑马了。正因为有输有赢,才能保持平衡。”

药师寺警视长不悦地回答:“别扯些无关紧要的事。”

“我觉得是相关的哦。总之,我先去看看邮递员的情况。”真壁耸了耸肩,同时飞快地闪身。

我眼看他扭过上半身,然后把手中的橡胶球朝药师寺警视长扔去。

事发突然,我连惊呼都发不出。

眼看着飞速抛出的球就要撞上药师寺警视长的胸膛了。但是,并没有。药师寺警视长在一瞬间把身旁的刑事部部长抓到了自己的身前,球撞上了被当作肉盾的刑事部部长微胖的身躯后,砰地弹开了。

“药师寺先生,真厉害。”真壁鸿一郎挑了挑眉,表示佩服。

走出房间后,真壁鸿一郎对我说:“不要站在药师寺先生附近比较好啊。”他笑着说,“他为了自保,什么都做得出。”

我回想起过去他曾把部下当盾的轶事,再次认识到,这是事实。

真壁鸿一郎准备进审讯室,他脚步轻快地就像是去员工休息室一样。那里正在审问邮局员工贝塚万龟男。我们走进房门时三好正好从里面出来,他向我打招呼:“哦哦,二瓶。”

“贝塚怎么样?”

“啊,就那样。”他说得含糊,并皱起了眉,“不知道他是不是凶手。”

“你们让他招了?”真壁鸿一郎在一旁问。

三好虽然看起来不太愉快,但还是保持着不和从警视厅派来的优秀搜查官对抗的冷静。

打开门走进房间,里面有张桌子,和平警察的搜查员正坐在桌边。他留意到真壁鸿一郎,倏地站起身。

贝塚万龟男正垂着头、缩着肩膀。他的头发有些稀薄,大概年过五十吧。四方脸上戴着副眼镜,双颊圆圆的。

“阿龟,初次见面,我是真壁。”他呼啦呼啦地在椅子上坐下。

贝塚万龟男当即深深地低下头,开始道歉:“是我干的,请饶了我。”他的身体在颤抖。

真壁鸿一郎对此却毫不在意。“那个,你能一条一条地回答我吗?”语气亲密得简直就要和他勾肩搭背,“半年前,你开车撞上了一辆公交车,这是事实吗?”

“啊,是的。是,嗯。”

“你被公交车上的乘客救了呢?”

“啊,是的。那个,嗯。”

“是这里面的人吗?”桌上排列着蒲生义正和草薙美良子的脸部照片,大概是从驾照信息上得来的吧,都是面朝正前方的角度。

“刚才我也回答过了……”贝塚万龟男颤悠悠地伸出手指指向照片,他食指的指甲上浮着血丝,是三好用针刺的吧,“我记得这个蒲生先生的事,然后是……”

“喂。”身旁的三好发出低沉的声音。

“啊,对不起。”贝塚万龟男一个哆嗦,“不,大概,就是这些人。”

“然后,你就对这些家伙心存感恩,是吧?”三好刚说完,贝塚万龟男就回答“是”。

真壁鸿一郎却说:“啊,没事的,不用勉强。”他手心对着他说,“就刚才我的感觉来说,阿龟,你大概是真的不记得了吧?当时你根本没注意是谁救了你吧?”

贝塚万龟男没有回答。

“二瓶君,跟他没关系的。”真壁鸿一郎站起身,“向药师寺先生好好报告,说邮递员是无辜的。”他拍了拍三好的肩,“呐,你仔细看看阿龟,他像是拿着武器闯到和平警察大楼里杀害刑警的英雄吗?”

我们走在走廊上,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五岛。

“二瓶,这个。”他递来的,是我之前拿去调查室的那两张卡。

“啊,你这就帮我调查了啊。”真壁鸿一郎摊开双手表示迎接。

“不,实际上这两张卡都没了磁性,没法读取。”

“咦?”

“已经不能当银行卡使用了。”

“磁性吗?强力磁铁之类的。”真壁鸿一郎了然地点了点头,“大概是鸥外君不小心把磁铁放到钱包附近了吧。”

五岛又说姑且通过卡上的银行账号调取了交易信息。

“等会儿能把那些信息弄成在平板电脑上可以阅读的格式吗?发给二瓶君就好。”

“是。”五岛表示了解。

“然后,五岛,你们有收集在市内行驶的出租车的车载监控的数据吗?”

“有的。我们要求他们像便利店和理发店一样,提供监控摄像头的记录。”

“保存期大致有多久?”

“最长的,有公司会保留一个月,但大多是三天或者一星期。理发店和美容院的协会比较啰唆,一般是三天。便利店相对比较合作。”

由于保存监控摄像头的录像数据会占用硬盘容量,因此一般都是隔天覆盖。或者就是只保存从发生纠纷开始往前倒推几分钟的数据,以前有许多人采取这个方法。但为了配合和平警察制度,国家方面向各业界提供了用于保存监控录像的补助金后,情况就改变了。虽然也有人批评说“由民间承包了警察的职能”,但实际上因为民间的承包而使得治安变好,也就不能对此吹毛求疵了,我是这么想的。而且视频由各行业保管,他们只是根据要求提供相应视频,对他们的业务也并不形成障碍。

当然我也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

为了得到和危险人物有关的情报,需要费劲地调查监控摄像头拍摄到的视频。不过更重要的是,各行业的顾客信息都会流入我们警察手中,这是事实。

就理发店来说,和尊贵的顾客之间的对话会被警察听到,即使只是闲聊,店主也不会愉快的吧。而出租车司机对自己说的公司坏话被保存下来也会感到不舒服吧。即使合约上强调了“仅限和目标事件相关的信息,无关信息将全部作废”,但实际对我们来说,几乎不存在可以判断为“和目标事件无关的信息”。即使这件事用不到,很多情况下,在筛选其他危险人物时又会用到。

“那么,能通过鸥外君的脸部照片,从视频中识别出他来吗?”

“鸥外君?”五岛看我的表情似乎在要求我“简明扼要地解释一下”,于是我就粗略地说明了他是重要知情人。真壁鸿一郎大概是觉得,能从监控摄像头拍到的视频里追查到下落不明的他的行踪吧。

“你去跟药师寺先生说一下,立刻就能拿到鸥外君的脸部照片了。如果能查一下就帮了我的大忙了。”

“会花上些时间,我试试。”

“还有……”

“是。”五岛或许会在心里嘀咕怎么还有,只是没有表现在脸上。

“有什么新的关于‘正义的伙伴’的情报吗?之前那个高中生佐藤君很有帮助。”

“虽然有许多情报,但筛选后都不太对。全是和连体服男无关的。”

“那么,就朝磁铁的方向进军吧。”真壁鸿一郎的视线刷地扫向我。

“磁铁?”

“比如,现金卡突然出问题消磁了,于是不能用了之类的。”

“那个是……”我确认道,“磁铁影响的吗?”

“是的。强大的磁力会破坏卡片,这一点不会有错。所以,如果鸥外君外出时随身携带着磁铁的话,或许就会影响到周围。”

“什么意思?”

“举例来说,比如在地铁里,鸥外君身旁的乘客的现金卡也会因为磁力而无法使用。我只是从可能性上分析。去搜集这方面的情报,或许就能搞清楚他的行踪。”

“是。”五岛回应后又说道,“说起来,和我同期的一个人如今正作为支援加入到和平警察队伍,从事搜查工作。”

“辛苦啊。”

“他在打听情况的时候,似乎发现了值得留意的居民。”

“值得留意?”

“是的。第二大楼被袭击那晚,他似乎跟踪了一名可疑男子。调查后发现有多处特征与连体服男吻合。”

真壁鸿一郎“哦”了一声,笑得露出了牙齿。“那么或许可以试试金子研讨会战术。假装用‘一起与和平警察斗争吧’引诱他试试。”

“向药师寺警视长报告一下比较好吧?”

“这种芝麻绿豆的事就不用告诉他了吧?有结果就好。”

“这样吗?”

“就是这样的。”真壁鸿一郎一脸满足地点了点头,“说起来,我经常会想……”

“想什么?”五岛和我异口同声地问。

“呐,在电影里,主角都会打倒敌人吧?不仅是打倒,还会要了他的命。”

“好像是的。”

“然后结局会是主角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可喜可贺。但在我看来,主角也杀了许多人,就这么结束,总感觉不太对。”

“这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问,“但是,被杀的敌人都是坏人啊。”

“就算是敌人,头目也就算了,手下们却……怎么说,或许不过是在踏实地工作,他们也有他们的思想和使命感。”

“啊……”

“简单来说,‘正义的伙伴’迎来大圆满结局就和战国武将杀害一大批敌军士兵后仰天大笑是一样的。哦,我会忍不住遐想光读教科书时感受不到的杀戮现场。”

我正在想这是不是对和平警察的揶揄,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真壁鸿一郎以完全相反的肯定语气说:“这么一想,我也就不认为和平警察在干的是坏事了。”

理发店里的摄像头正在拍摄。

设置在面临四番通入口东侧墙上的监控摄像头呈半圆形,镜头会在里面定时转动,以全面拍摄整个理发店。

墙上的日历翻到七月。

画面里三把并排摆放的理发椅上,只有正中间那把坐着客人。

“鸥外君,头发长了不少啊。”理发师挥动着剪刀说,“还是很忙吧,没事吧?你散发着睡眠的光环。”

“光环不像是睡眠不足的人能发出的。”

“你还有精神这么打趣啊。”

“咦,今天只有你一个人顾店吗?”

“我老婆要稍微休息休息。最近她站着很容易晕。”

“很担心吧?”

“唔,我们就是站着工作的。她以前就有点贫血。”

“一个人从剪头发到剃胡子全部都要做,很够呛吧?”

“神奇的是,客人不来的时候就全不来,来的时候都一起来了。如果能分散一下就好了。如果她要继续休息下去,我还不如把店关一阵子,这样风评反而不会下降。”

“那我就头疼了。要换一家舒服的理发店可是大问题。”

“你是不是这么说着就突然去别的理发店或者美容院了?”

麦克风没有捕捉到学生的回答。理发师手上拿着梳子和剪刀,继续修剪头发。

“鸥外君,刮胡子的时候很危险,你如果突然想睡可要忍住哦。”

“好。”

在剪刀剪断头发发出的清脆金属声中,轻轻地响起客人的声音。“那个……”学生乌黑的眼睛映在镜子里,眼神飘飘忽忽的,没有焦点。

“啊,刘海剪得太多了吗?”

“不是这回事。没、没事。”

“除了借钱以外,都好商量。”

“啊,没事。”

“真的是要商量钱啊?不好意思。”

“不是,那个,你还记得之前我曾说过,研究室里收到从别处偷偷发来的委托,于是在讨论做还是不做的事吗?”

“别处发来的委托?啊,是说美军托你们做隐身材料什么的?”

“就是那个。”

“是说过呢。不过,鸥外君很谨慎,不会做这种事的吧?”

“不是我,应该说是我们教授。”

“隔壁研究室的教授说做是吗?”

对话又停了下来,只能听到剪刀挥动的声音。理发师灵活地游走在椅子周围,剪着头发。黑色的断发落在了地板上。

“这种事是犯罪吧?”

“这种事是指哪种?”

“制作危险武器之类的。”

镜中映出的理发师破颜一笑。“如果是危险武器,那就不妙了。”

“是吧……”

镜中的年轻人神色疲惫地闭上了嘴。

剪完头发后,理发师松开理发围布,让年轻人起身。他用刷子扫下沾在客人衣服上的头发,布料摩擦的声音仿佛在店内的地板上铺了层布。在收银处结完账后,对着四番通一侧围墙的镜头拍到了理发师对年轻人说“那么再见,要保证充足的睡眠时间哦”这一幕。

如同接班一样,又进来一名身穿西装的客人。

“欢迎光临。”

三天后,根据录像装置的设定,这段视频被删除了。

那一天必定会来。

这是我开始以警察的身份出现场,特别是作为一名刑警工作时,上司对我说的话。几天后逮捕罪犯;某月某日嫌疑人会出现在某地;犯罪预告将会在某一天送达。即使在那一刻笃定会是很久的将来才会发生的事,但因为时间会一点一点地流逝,“那一天”也必定会来。所以不要放松!不要浪费时间!他之所以会这么说,就是出于这样的用意。

这次,那一天也来了。在县警署里开搜查会议的房间里,集合了三十多名搜查员,大家都坐在椅子上。除了原本就设置在宫城县警里的和平警察成员外,还有从县警搜查一课、二课、三课调来的人。就总人数方面来说,也算是一个大事件。

“哎呀,二瓶君,你觉得会是哪边?”我回过神来,看到真壁鸿一郎飒爽地自身后出现。他坐到我身边,凑过来问我。

“哪边是指什么?”

“就是‘正义的伙伴’会来救佐藤诚人还是白幡教授啦。要赌吗?”

药师寺警视长正在会议室的最前方就“佯动作战”做说明。

集中起来的成员被分成“北班”和“南班”两大队伍。

北班带佐藤诚人,南班带白幡教授。

虽然还有其他人被列在逮捕名单上,但都只是伪装,只需派几个人去把他们带走即可。

“凶手很有可能是某一边的关系人。他可能会在人被带来后寻找会面的时机,又或者为了阻止行动而出现在带人来这里的途中。本次作战最期待的就是这个。”

“如果不出现就要大失所望了。”真壁鸿一郎嘀咕着,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嘲笑道。他到底有几分认真?

“要带人的情报已经传开了。凶手如果在本市正常生活的话,不出意外,应该已经知道了。”听到药师寺警视长的话,坐在前面的西装男站起身,在正对面的屏幕上演示出好几张图表,以展现这一周来情报的浸透程度。一张是往右上推移的折线图,一张是几个不同颜色的圆重合,表示交集的图。传播流言时,首先要选择散布消息的据点。因为人会有“告诉他人有趣消息”的欲求,所以会给消息润色,让它具有传播的魅力。比如“高中生佐藤诚人虽然看起来老实,实际上却好像和那起没破的女高中生杀人事件有关”,散布了类似这样经过加工的流言后,再说“为此,他好像被和平警察盯上了”。然后就是定期去选中的地方反复观察——观察人们对这则流言的了解程度。

根据他们的报告,在使用了和平警察操控情报的手段后,知晓今天抓人一事的人数就在不断增加,而对相关内容添油加醋虽然会导致微妙的偏差,但重要的要素,比如日期和对象这些消息,都基本没有什么误差。

然后开始讲解分发下来的资料。

资料上记载了佐藤诚人的身体特征及经过调查查明的性格、运动经历、家庭构成等信息。白幡教授——白幡和夫的资料上也列出了相同的项目。

“今天白幡和夫已经从太白区青山的住宅出发,去了工学部的校园。上午他要给工学部的学生讲课,下午没有课,会在研究室里。”一名刑警说明过后,正面的屏幕上显示出校园的地图及课堂和研究室的平面图。

“下午两点,我们南班出发去研究室,要求他跟我们走。之后从青叶山往川内方向走,过了仲之濑桥后在西公园的十字路口左转。”伴随着他的话语,屏幕上出现了地图,并高亮显示出警车的行动路线。

“如果凶手想要避免在市区内造成混乱,应该会在工学部那里,或者出工学部后在青叶山周边,要不就是仲之濑桥这些不会卷入外人的地方发动袭击。”药师寺警视长说道。

“还有就是佐藤诚人这边。”另一位搜查员开始说明,“今天,他本来应该在高中上课的,但昨晚他和家人紧急投宿到了泉之岳山脚下的小木屋里。”

“是要逃亡吗?”有个低沉粗犷的声音问。

“他本人和其家人应该是这个想法,但其实是我们诱导的。”

故意散布消息,并在市里传播谣言,当事者自然也会听到。佐藤诚人及其家人也听说了“佐藤诚人好像是危险人物”、“近期内似乎会被带走”之类的事,惊慌失措的他们有可能会逃去别的地方。为了防止这一点,在他们行动之前,就先把逃亡地点提供给他们,这种手段和平警察也使用过许多次了吧。拉拢佐藤诚人的熟人,虽然不确定是用威胁还是给好处的方式,总之就是让他们去说些像是“虽然不知道抓人的事是不是真的,但当天还是别在自己家为好”、“我听说如果目标不在家,和平警察就会再作调整”、“是不是去我知道的那栋小木屋比较好”之类能撩拨对方心思的话,把他们引诱出来。很明显,佐藤诚人的家人就听信了这些话。

多亏此招,我们不仅预防了佐藤一家偷偷逃跑,更回避了在住宅区内制造混乱的风险。

“从泉之岳的小木屋带人的路线是……”搜查员说这句话时,和刚才一样,屏幕上显示出标有路线的地图。

“二瓶君,那条直线道路实在厉害。”真壁鸿一郎对我说,就像在看棒球比赛时的闲聊。

“是根白石的直线道路。单车道,周围是田地,大约三公里不到的直线。”

“三公里的直线啊,大家都会飙过去吧。”

“大概在市里都算是最能出速度的直线路段了。如果去抓超速,估计能收获颇丰。但那里视野实在太好,所以很难执行。”

“原来如此,赚到了。”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赚到。”

搜查员继续刚才的话:“和南班一样,我们北班也会在下午两点出发,去小木屋要求佐藤诚人跟我们走。”

“如果他的父母抵抗呢?”年长的搜查员确认道。

“连父母一起拖走。这样一来,或许凶手会更拼命。”药师寺警视长冷冷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还有,真壁,我们照你说的那样撒了诱饵。”

“诱饵?啊,也把消息传到了凶手候补那里?”

“是的。搜查员在市里筛选出了几名可疑人物。”

“我也有帮忙哦。”真壁鸿一郎的语气像个不服输少年一般,很滑稽。

“你做的无非就是像采集昆虫似的事……总之,如果事情如我们所想,敌人就会出现在今天的抓人路线上的某一处。”

“希望如此。我很期待看他会上谁的钩。”

“如果凶手出现,要怎么处置?”我问。

药师寺警视长收着下巴,说:“逮捕,然后带来这里。”

“这么一来,就能通过审问来一扫郁愤,还能处刑示众。”真壁鸿一郎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嘀咕。

“话虽这么说,但对方不像是会束手就擒的,如果他抵抗的话,我们也要相应地应付。喂,真壁,相信你的主张,没问题吧?”

“什么主张?”

“凶手带着强力磁铁当武器。”

“这事药师寺先生不是已经确信了吗?呐,你们把大学教授也拖来了吧?不是白幡教授。”

大森鸥外好像偷了白幡研究室的磁铁,和隔壁研究室的教授一起利用它来开发某种武器。

这是真壁鸿一郎和我调查后得出的结论。当然,我们也告诉了药师寺警视长。

药师寺警视长立刻把那名教授带回审问。教授承认了和大森鸥外一起使用磁铁制作物品——教授用的说法是“物品”——的事,还吐露出预定是和此前承包过工作的某个团体做交易。但更进一步的事教授就不知道了。“大森鸥外拿着那个物品失踪了。”他说。

“你们做得太过头了,竟导致那名教授休克死亡,这可是药师寺先生的责任哦。都怪我们不知道大森鸥外君去了哪里、打算和谁做交易。”

药师寺警视长罕见的哑口无言了。使得那名教授在审问时死去固然遗憾,但也真的是不走运吧。其实我们并没有多么严酷地审问他,只是教授的心脏似乎本身就有宿疾,我们什么都没做,他就自己把自己吓得不舒服,口吐白沫后身亡了。

“还好那个教授是个鳏夫,没有亲人,反正你们又打算把他混到某起意外死亡的事件里吧?”真壁鸿一郎高兴地说着。实际上也有传言说教授的尸体交给了刑事部部长处理。

药师寺警视长没有回答,他发出指示:“虽然已经说过了,但我还要再强调一遍,全体人员,都不要佩戴会对磁铁有反应的金属!”

真壁鸿一郎则没再特别多说什么。

“枪也不能带吗?”一名搜查员确认道。

警方分发的枪支有许多种,其中也有枪身是橡胶的,但枪口、枪栓和扳机大都是铁的,显然会对磁铁有反应。肥后等人之前会在近距离内开枪打偏,很有可能是因为磁铁的力量导致枪口不稳。

“螺丝部分可能会对磁铁有反应,最好不要带。”

是那么厉害的磁铁吗……搜查员们眨巴着眼睛。

“谨慎起见。我也没见过磁铁的实物。”

“所以,主要还是用除枪支以外的特殊警棍和钢叉,对吧?”

搜查员们一脸不安。我也一样。因为我们不知道这种武器到底能和凶手对抗到什么地步。

“钢叉也有金属部分……”

“那也比枪好。如果用枪,搞不好会射到自己人。”

药师寺警视长沉着脸,说:“就这样。解散。”

“二瓶君是哪边?”我正要离开会议室,真壁鸿一郎追了上来。

“南。白幡和夫那一边。”

“原来如此。不过,我想让二瓶君去调查别的事。”

我知道他拜托的事一定很麻烦,于是露出为难的表情,事实上我也说了:“我很难做的。”

然而——

“没事的没事的。”真壁鸿一郎不让步,“药师寺先生那里我会去解释的。”

“什么别的事?”

“硬要说的话,不是北也不是南,而是东。仙台市的东面,沿海那边,集中了保龄球馆和电影院等娱乐场所。”

“那里有什么?”

“我收到了五岛的联系,说那里的监控摄像头拍到了他。”

“谁?”

“鸥外君啦。好像是扫描以后识别到了。”

“他现在在那里?”我一副就要去“紧急逮捕”的势头,猛地站起身。

“稍早以前。大概一个月前。”他却如此回答,“那里的监控摄像头数据是一个月覆盖一次,幸好赶上了。总之,下落不明的鸥外君曾经去过那里。”

“那现在再去也——”

“没有意义。正是这样。所以我收到五岛的消息后也没有理会。但是昨天,又有新的消息。”

“什么?”

“有人提供消息说,大约一个月前,在卖套餐的饭馆里刷卡时发现信用卡没磁性了。好像是一名公司职员。五岛似乎是一丝不苟地在搜集刷卡出问题的情报。据那名公司员工所说,钱包里的卡片全坏了。而且,出事那天和刚才说的娱乐场所的摄像头拍到鸥外君的日期相同。再有一点,那个饭馆和那里很近。”

“意思是鸥外君在饭馆里弄坏了那名公司职员的卡?”

“应该不是故意的,说不定是在转移磁铁时,放到了隔壁座位上那名公司职员的包附近。”

“单单这样,卡就被弄坏了?”

真壁鸿一郎微微挑眉,道:“新型磁铁就是有这么大的威力吧。总之,二瓶君去查那边吧。”

“今天吗?”

“顺利的话,在鸥外君变身成连体服男去抢佐藤诚人之前就能找到他。”

“我不认为今天能找到他。”

“不推杆就不会进洞。”

“这是什么?”

“高尔夫的推杆。不是最后要用推杆轻击吗?就是那个啦。不去击球,球就不会进洞,不去试试的话也一样。和不买彩票就不会中是一个道理。”

虽然我不怎么想做被比喻成中彩票的搜查,但还是决定听从真壁鸿一郎的指示。

我被真壁鸿一郎带回到药师寺警视长面前,真壁说明了情况后,药师寺警视长的反应很平淡。“随便。”反正少了我一个,对作战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这样的事实摆在眼前,我稍稍有些受伤。

“比起这个,”而且,药师寺警视长还转移了话题,“真壁,万一有意外,我们会炸毁车辆的。”

“装了炸弹吗?”

“只有当诱饵的那辆装了。万一我们陷入束手无策的状态,就不得不……要是今天让凶手逃走,我们就一败涂地了。”

“一败涂地……是说面子吗?这事我反对。一旦炸毁的话,那就会变得粉碎,什么都不知道了。名古屋不是发生过类似的事吗?逃走的危险人物的车被炸了。”

“这次的情况和那次不一样,事关威信。”

这时,一旁的刑事部部长畏畏缩缩地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又立刻退了一步。“对不起,提出安装炸弹的是我。”

真壁鸿一郎意外地耸了耸肩。

“对了,那个娱乐场所的监控,是什么时候拍到大森鸥外的?”药师寺警视长看着真壁鸿一郎问。

“大约一个月前。”

“那么早吗?”

“但是光是有视频数据留下来就很难得了。理发店的视频数据只保留三天。”

“出租车公司的话,很多隔天就覆盖了。”

“跟和平警察不怎么合作嘛。”真壁鸿一郎叹道,也不知有几分出自本意。

“二瓶,你可切莫给人添麻烦。”说这话的是刑事部部长。他微胖的身体散发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主张。

其实让我在意的是,他到底是在担心会给谁添麻烦。不过我还是回答:“是。”

“哎呀,你们那个部长真是不错。”走在走廊上,真壁鸿一郎笑着说。虽然我羞愧得像是自己被说了,但还是忌惮着,不敢说上司坏话。然后我忽然想起大约两天前的早上,在自家附近跑步时的事。我说:“实际上,我在河滩上看到部长了。”

当时我看到了互相投球的人影,正想着大清早的就这么拼,仔细一看,却发现其中一个是部长。

我本来以为他是在和孩子练习棒球,却没找到对手——后来发现他的对面放着一个像是玩具发球器的东西,而他在练习接球。部长拼命去接那些并没什么力道的塑料球时的模样甚是可笑。

“哦?”真壁鸿一郎愉快地眯起了眼睛。

“不是用手套,他基本是在练习用身体接球哦。”我皱眉说道。

“啊,那个……”真壁鸿一郎的表情一亮,感觉就要打响指了,“是那个的练习吧?”

“练习给上司当肉盾吧。”虽然我也觉得不可能,却无法拭去这种想象。

真壁鸿一郎点头道:“做事贯彻始终,真让人喜欢。”他赞叹道,而我愈发羞愧了。

“因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只记得个大概。”

这名男性职员二十多岁,看起来就是个每天在低工资中想方设法省零花钱的年轻人。他叫伊东勇树。

“卡不能用的时候我真的慌了,脑中一片空白,突然就想:啊,是我们公司倒闭了吧。尽管明知即使公司破产,我的卡也不会被冻结。”他笑着把海胆军舰寿司放入口中。

我们坐在仙台新港附近一家回转寿司店里的四人桌前。因为是工作日的白天,又是正午前,店里几乎没有顾客,更没有工薪阶层。伊东正在跑外务,面对警方的突然传唤——也就是我的联络,他没有惊讶,而是指定了在这家回转寿司店见面。

“钱包是放在哪里的?”

“包里。”

我取出事先准备的手绘平面图。“这个大致就是那家饭馆,来这里前我顺便去了那儿,画了张简单的草图。有吧台座、普通桌和日式房间,伊东先生坐在哪里?”

“很久以前的事了,又是经常会去的饭馆……不记得了……”

“当时在你身边的是这个年轻人吗?”我操作着放在桌上的平板电脑,调出大森鸥外的照片。是学生证上的照片,还有一张放大后的白幡研究班旅行时的照片。

“这是谁?”

“会不会那天晚上他也在饭馆里,而且就在伊东先生身边?”

“如果是那样又如何?”他抓起鱼裙边握寿司,蘸上酱油塞入嘴里。比起我问的话、照片上人物的真实身份,他似乎更关心怎么才能多吃点。

“这个男人本来住在八木山附近,但最近失踪了。他可能和一起重大案件有关。”

“要说我经常坐的座位,是这里的吧台座,而且是最旁边的位子。如果当时店里人不多,我想我应该是在这里。”他指着平面图。L型的吧台围着厨房,角落部分是他所谓的专座。“这个人有什么特征吗?可以让人想起来的……”他问道。

“他随身带着特殊物品,有点像强力磁铁。”

“磁铁?”

“非常强大。伊东先生的卡之所以不能用,恐怕也是因为那个的关系。”

“卡?是指没磁性的事吗?但卡是放在包里的钱包里的。”他停下伸向酱油瓶的手,“啊,说起来,当时我的身体很不稳。”

“不稳?”

“去卫生间时和坐着的时候都是。感觉腰像被用力拉着,摇摇晃晃的。我当时以为是前一天的酒劲儿还在,要不就是腰腿不好了。现在听你一说,如果是被磁铁吸住的话,倒也有点像。但是,磁铁吸得住身体吗?”

“你的皮带是怎样的?”

“啊,皮带。”伊东掀起上衣低头看向腰间,是嵌着许多金属环的皮带,“是这个吗?”

“那个可能会对磁铁有反应。”

“竟然……”伊东拉扯挤压着皮带,像是在检查腰间的赘肉一般,“会有这种事吗?”

虽然我做了解释,但他还是不相信磁铁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不知道有磁铁存在的他,也难怪会觉得是因为醉酒而踉跄。这样一来我也可以想象,如果那个磁铁的威力完全发挥,一定会产生更大的影响。它当时放在包里,所以离得近的伊东先生只是觉得身体不稳。

“啊,不好意思,同事来电话。”伊东手边的智能手机在震动。

“请。”我回答后,他说了句“不好意思”,就离开座位朝店门口走去。

从他这里问不出更多了吧,该提什么问题好呢……我想着这些,同时也忍不住想象,如果是真壁鸿一郎,他会如何推进话题。

或许是感受到了我的意念,我的智能手机也有了来电。一看是真壁鸿一郎打来的,我立刻接起。

“二瓶君,你那边怎么样?”

“见到了伊藤勇树,正在问他话,可以认定他在饭馆受到了磁铁的影响。你那边如何?”我看了看钟,差不多要开始抓人了。

“我这边赶到了小木屋,刚让佐藤诚人上车,正要返回。”

从时间表来看,算是出乎意料地快。“他没有抵抗吗?”

“他母亲抵抗得很厉害。该说是半疯还是基本疯了呢……母亲都是这样的吧。”他语气轻松地说着,“不过解释以后她就接受了。应该说是让她接受了吧。”

“真壁先生你现在在哪里?”

“你用平板电脑打开视频通话试试。”电话那头发来指示。

“啊,是。”我马上触碰平板电脑的屏幕启动程序,立刻就收到了真壁鸿一郎的呼叫。这款应用程序只用于搜查员之间,可以接受和发送视频请求。

屏幕上显示出的不是真壁鸿一郎,而是车厢内。画质很差。过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我是在通过真壁鸿一郎的视角看。

“摄像头我挂在耳朵上了,看得到吗?”智能手机里传来他的声音。他说的是挂耳式摄像头吧,可以无线传送视频和声音。

影像来自警车的后车厢,还能看到驾驶席的椅背。我取出耳机插到平板电脑上以收声,然后挂断了智能手机。

“佐藤诚人就坐在前面的车里,看得到吗?”

影像偏了偏,像是从椅背上方往前方张望。在挡风玻璃前方的不是警车,而是一辆黑色家用SUV。

像是预判到我正在想他们现在在哪里似的,真壁鸿一郎说:“打开GPS可以查看地图。”我连忙按下应用程序最旁边的图标,地图在一旁出现了,以图片显示的地图上有红色的点在缓缓移动。我得知他们正从泉之岳南下,行驶在蜿蜿蜒蜒的车道上。

“差不多就要到根白石的直线道路了。”我说。我的耳机也具备麦克风功能,因此我说话的声音能传到那边。

根白石的直线道路总长不到三公里,没有信号,周围也没有建筑物,笔直一条路,是片视野很好的区域。曾有一名搜查员说,如果凶手来袭击,应该就会选择那里,但我却持不同意见。四周只有田地围绕的单车道直线公路的确会让运送重要人物的我方陷入没有屏障、没有围墙的无防备状态,但对对手来说也是一样的。如果在那条直线道路上对警方车辆发起袭击,就算能成功抢到佐藤诚人再逃走,也会被一览无遗。只要不是靠直升机或古老的怪人二十面相的热气球逃跑,想必立刻就会被追到。

如果是我,就不会选择在这里发起袭击。

望着平板电脑,我的心情就像自己也在车上。

车子在狭窄的道路上转了几个弯,我看到了南方的景色。

“南班那边怎么样了?”

“那边也已经把白幡教授带走了。刚才收到了那个班发来的报告,现在他们正在下青叶山。那边,呐,有你们部长在,应该也能用视频查看。”真壁鸿一郎告知了我南班用于发送视频的ID。

我把视频画面一分为二,碰了碰左侧,选择了那个ID。那边也出现了车厢内的影像,但晃得厉害。

我一下子没能理解那边是什么情况。

没多久,摄像头的视点固定为坐在副驾驶席上的人,多半是部长吧,我察觉到部长正转身往后看。后车座上坐着搜查员和白幡和夫,他没有戴手铐,正呆滞地眺望着窗外,似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又或是处于恍惚状态。

画面又开始摇晃。

根据地图上显示的信息,他们已经下了青叶山,即将到达东北大学的川内校区。

这时我忽然留意到伊东勇树迟迟未归。我抬起头看向店门口,但没看到他的身影。是通比较长的电话吧。

“真壁先生,凶手是大森鸥外吧?”我对着平板电脑说。

“什么意思?”

“被从和平警察大楼救出的蒲生等人已经躲在某个地方半个月了,我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学生可以处理的事。”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准备好能躲开警察耳目的地方并让他们在那里生活,这是很难做到的啊。”

“和平警察也没有展开地毯式战术把市内的建筑物都调查一遍啊。说不定他找到了一间空着的公寓临时住了进去。虽说他只是名学生,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些还是能做到的。甚至不如说……”

“不如说什么?”

“不通世事才会乱来。要知道,之所以能坚持主张那个,也是因为见识短浅。”

“那个是指?”

“正义啦。所谓‘正义的伙伴’,不过是年少轻狂的极致。即使是二瓶君,也不是出于正义感而选择当警察的吧?”

我又一次回头看向店里的通道,真壁鸿一郎仿佛能看到我的样子,只听他的声音响起。“二瓶君,怎么了?”

“没,我正在问伊藤勇树话,但他出去接了通电话就一直没回来。”

这期间,平板电脑上显示的画面还在摇晃。南班这边的摄像头是部长视角。我本以为是发生了纠纷或者意外,最终却发现只是因为急刹车而导致车身震动。

回过神来时看见身旁站着一个男人,我吓了一跳,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呼。于是真壁鸿一郎又问:“怎么了,二瓶君?”

“伊藤勇树回来了。”我回答,意识也回到了目前身处的地方,而不是影像里。

“不好意思回来迟了。”伊藤勇树在我对面坐下,他发现我正在看平板电脑,便问:“这是什么?”他的语气很单纯。

我摘下耳机,暧昧地解释道:“用这个可以确认其他现场的情况。”

“现场?发生什么案件了吗?”

“我在确认有没有发生案件。”

“啊,原来是这样……”伊东勇树夸张地感慨着,又说,“刚才是同事打来的电话,我和他稍微提了一下刑警先生的事,不要紧吧?”他的表情像是幼儿在窥探父母的心思。

“没关系。”

“其实,当时那家伙和我一起在饭馆里的。我完全忘了。”

“一起?”

“嗯,就是卡被磁铁弄坏的时候。当时我坐在吧台前,旁边就是我同事哦。然后刚才我在电话里说了以后,他说他记得。”

“记得?”

“当时就在我身旁。”

“是指大森鸥外吗?”

“在店里吃完套餐后,小野子,啊,他叫小野,小野子就骑着自行车回去了。然后途中好像看到背着登山包的他了。”

“在哪里?”

“我想你会问所以也问了。呃,有地图吗?”

我暂时切断了和真壁鸿一郎之间的通讯,把平板电脑的画面切换到地图,又把耳机拔下。

“好像是通往奥特莱斯商场的路。大概……啊,这上面是东部道路,下面就是县道了。这里往前有一块运输公司的广告牌,小野子回家时好像要在那里转弯。”伊东的指尖指着地图上的小路,“就在这个角附近,背登山包的年轻人好像在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说话。他一开始以为是年轻人被人找碴,便有些在意地观察着。然后就留意到,那不是刚才饭馆里的小伙子嘛。”

“年轻人和穿西装的男人?”

“小野子没法盯着他们看,毕竟只是经过嘛。不过他觉得他们像是要交易毒品一样。”

“像在做交易,对吧?”原来如此,或许就是那时,大森鸥外准备把“物品”出手。

从伊东勇树身上问不出更多的消息了。本来我是想立刻把他那个叫小野的同事叫来仔细问清楚的,但不凑巧他正在关西一带出差,我最多也只能问伊东要了他的联系方式。走出店门后我和伊东告别,然后再次使用平板电脑和真壁鸿一郎取得了联系。

“再过一会儿就要开过根白石的直线道路了,目前什么事都没发生。”真壁鸿一郎没什么兴致地说。

画面里映出在后车座上看到的田园风光。

离开寿司店后,我迈步朝着伊东刚才在地图上指出的方向走去。我要去看看大森鸥外离开饭馆后和西装男疑似做交易的地方。

二十三号县道夹着收费的东部高架,要徒步走过单侧三车道的宽敞道路,我心里有些慌。就像是一边眺望大河,一边沿着旁边的河堤在走。

大森鸥外曾带着用从研究室偷来的磁铁制作出的物品走在这条路上吗?他本就惴惴不安,还要在日落之后走在这条过于宽阔的道路上,心情绝对不可能太好吧。

大森鸥外是为了需要钱的老家的人。作为一名学生,单靠自身筹到巨款的手段有限,即使拼命做兼职也没多大用,最多也就只能期待中彩票了。真的走投无路,已经没法再冷静思考的他,会偷偷地把研究室的试制品拿去换钱也不奇怪。

他是拼了命了吧。却在交易之后消失了吗?他现在在哪里?

我走到了一个停着许多辆汽车和卡车的地方。这里似乎有好几家运输公司,就在十字路口的一角。

我在这附近徘徊,思考着大森鸥外和西装男会在哪里见面。

我找到了监控摄像头——它设置的地方太显眼,都不适合用“发现”一词来形容了。就在仓库入口附近,有一个不算新的半圆形摄像头。

我兴奋地靠近,同时打电话到县警局找五岛。搜查员几乎全员出动,但情报分析部留守,以便随时分析信息与数据。五岛似乎不在座位上,于是我拜托接电话的人请他回来后立即回电。

调查这个摄像头拍到的视频信息,就很有可能知道和大森鸥外做交易的人是谁。

平板电脑上显示有视频通话请求,我摸了一下屏幕。

“二瓶君,他可能来了。”我听到了真壁鸿一郎的声音。没工夫插耳机,声音直接从平板电脑里传出。

“谁?”

“‘正义的伙伴’。”

我调出地图。显示北班所在位置的亮点已经通过了根白石直线道路,正沿着四五七号国道往南前进。透过真壁鸿一郎耳朵上的摄像头,能看到伫立在车道左右两侧的电线杆,以及簇拥在其周围的繁茂草木。

“这是在哪里?”画面里的景色不动了。是停车了吧,但又不像到达了目的地。“是在等红灯吗?”我又问了一句,却看到副驾驶席上的搜查员下车了,进而明白并不是。

“前面的车停下了。”真壁鸿一郎也打开车门下了车。他站在车道上眺望前方,SUV停在真壁鸿一郎所乘坐的警车前。而在那辆车的前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乍一看还以为是人,但我很快就发现其实是树。跟人差不多高的树木倒在地上,阻碍了车子的前进。

不会是巧合吧。

“这个……还是小心为妙。”真壁鸿一郎对下车的搜查员们说。通过摄像头,我知道他正缓缓地迈动脚步。

他缓缓地巡视周围,搜查员们也在SUV周围走来走去。簇拥在车道周围的草木虽不至于说有多高,但一眼望去还是很碍事,感觉上就算有什么东西蹿出来也不奇怪。

我把耳机插到平板电脑上,正要往耳朵里塞时,我的智能手机震了起来。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从县警署打来的。于是我把智能手机贴到了耳边。又是那边又是这边,我也很忙啊。

不出所料,是五岛打来的电话。“二瓶,怎么了?”我听到他这么问,于是一心二用,眼睛看着右手上拿着的平板电脑,嘴巴却在和左手上的智能手机对话。

“我想让你调查一下监控录像。用GPS搜索的话应该能知道我现在的位置。查一下这附近运输公司仓库的监控摄像头。”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警方应该已经回收市内的监控数据了。虽然要花些时间,但既然已经查到大森鸥外曾在这附近的娱乐场所被摄像头拍到过,那么运输公司的监控也一定查过了。而且五岛他们还对大森鸥外的脸部数据进行了扫描,应该已经找到了吧?如果找到了的话,那我和真壁鸿一郎也该知道了才对啊,既然没有,那就表示这里没有拍到大森鸥外。是这样吗?

虽然因为期待落空有些失望,但我也不能就这么挂断电话,于是我把事情解释了一下。

五岛回答:“你等一下,我搜索一下视频数据。”他没有挂断电话,直接开始操作电脑。

我望向平板电脑的屏幕,画面是无声的,已从耳朵里取出的耳机垂在一边。

摄像头,也就是真壁鸿一郎的视角正对着地面,他像是在看自己的鞋子。

有东西在柏油车道上滚动。它在风中翻腾着——应该说那无情的、带有一定重量的球体是出于明确的目地被投掷而来的。事发突然,真壁鸿一郎身旁的男人似乎都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我感觉像在看动作电影里的场景,仿佛正处于投掷出的手榴弹在爆炸之前的空白时间段。就要爆炸了!我心里发凉,甚至有用双手捂脸呼喊的冲动,但画面里的球体只是移动着。

移动到某个地点时,球体从地面上浮起,撞上了车子的发动机罩。是磁铁!我当即想到,而视频那一头的真壁鸿一郎也同样想到了吧。从摄像头的方向变化我知道他立刻后退了,然后警戒地左右张望。

下一瞬间,黑色连体服男突然在草木间现身了。

他的出现猝不及防,转眼间,一名搜查员就被木刀击中了。我看到另一名搜查员俯身摸向腰间,但这时磁球滚来,狠狠地撞了他一下,连体服男迅速靠近并挥起木刀。由于特意防备磁铁做成的武器,搜查员们都没有佩戴铁制用品。但被抛出的磁铁还是接连撞到车身,像在进行恐吓,而连体服男就伺机连续击中搜查员们。

手持钢叉的搜查员缓缓地靠近连体服男。

男子抛出一枚球体。球体滚到了手持钢叉的搜查员脚边,立刻贴在了车身上。接着,搜查员的姿势就微微发生了偏斜。即使百般提醒过不要佩戴铁质的东西,可他还是有所疏漏了吧。

木刀往前一伸。

我看到真壁鸿一郎的手在摄像头前摆动,可能是在示意现场的其他搜查员暂时回到车里。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正想重新戴上耳机时,五岛的声音从智能手机里传来。

“二瓶你在吗?刚才你说的运输公司仓库的监控……”

“啊,是的,监控数据已经回收了吗?”我嘴上回答着,目光却无法从平板电脑上移开。

“是的,这里收到过录像数据。”

“怎么样?应该在晚上拍到了大森鸥外和另一个男人。”

“那个……现在没法确认。”

“啊?为什么?”我想大概是因为正处于引诱战的关键时刻,他抽不出空吧。

平板电脑的画面里出现了一只手。是真壁鸿一郎正靠近车子,伸出手想要抓起吸附在发动机罩上的黑色磁铁。他是想拿下它当成证据?还是单纯出于好奇心?

“二瓶,这个啊,因为特殊原因,数据被删除了。”五岛说。

“特殊原因?”

视频画面里,连体服男就在眼前。我看到他对着真壁鸿一郎举起木刀砸去,真壁鸿一郎好不容易躲开了这一击,而我也被带着身体往左一晃。

“二瓶,那件事你也听说过吧?不久以前,和平警察的一个搜查员喝醉了……”

“什么?”

“把出租车司机——”

“啊!”我想起来了,“用枪。”

射杀了司机。当然,和平警察把这件事压了下去,正式发布消息时的解释是那名出租车司机是危险人物。

“那件事就发生在那附近。就是你现在所在位置的附近。所以,所有相关的证据全都被我们回收处理掉了。”

我的大脑中瞬间有电流蹿过,断裂的铜线连了起来。该不会是……我想着,目光重新落到右手拿着的平板电脑上。

画面正随着真壁鸿一郎的动作而旋转着。不时闪现连体服男身体的右侧或左侧。

真壁鸿一郎靠近SUV附近,连体服男则站在后面的警车旁。

我没有挂断与五岛之间的通话,但暂时把智能手机从耳边拿开,把垂在平板电脑边的耳机塞到了耳朵里。

“二瓶君。”我听到真壁鸿一郎在说话,想必他一直在叫我吧。

“真壁先生。”我回应道。

“哦哦,二瓶君,‘正义的伙伴’很厉害哟。”真壁鸿一郎说着又移动起来。他手上不像有视频终端,是在利用无线转播吧。

连体服男挥动木刀朝着摄像头的方向劈来,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真壁鸿一郎似乎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没事。

连体服男和真壁鸿一郎的位置对调了,他打开了SUV的车门。

佐藤诚人要被带走了,我想着,感觉脚底冰凉。输了、惨了……各种恐惧感袭来,我感到浑身焦躁。

然而,连体服男往车里张望了一眼后,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然后,他蹿入车道旁的草木中,消失了。

“正解哟。”真壁鸿一郎说着,走近车门大开的SUV。

“什么?”

“最后我们没有带走佐藤诚人。虽然我们去了小木屋,但他的母亲激烈抵抗,看起来要花很长的时间。于是我提议,反正这次作战计划只是为了引蛇出洞,只要让他以为我们把人带走了就行了。接着我们说服了佐藤诚人的家人,让他们表现出好像儿子已经被人带走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

“‘正义的伙伴’鸥外君白跑了一趟。”真壁鸿一郎说着往SUV里看。的确,后车厢里没人。

“啊,真壁先生,不是的。”这时我叫出了声,“不是大森鸥外。”

“咦?你说什么?”忽然,麦克风里有了杂音。

大森鸥外大概已经不在了。那一晚,和大森鸥外做交易的男人恐怕也死了吧。

理由很简单。他们目击到了喝醉酒的和平警察搜查员射杀出租车司机的一幕,于是被封口,杀害了。

喝醉了的搜查员把正好在场的两名男子扔进了海里,这事我也听说过。而其中一名被害者正是大森鸥外,所以他才会下落不明,找不到踪影。因为不可能找到的,那是警方设计不被找到,或者说故意藏起来的尸体。

“二瓶君,你说什么?”真壁鸿一郎问我。

“喂喂。”我大声回应,是耳机的接触不良吗?我摆弄着耳机线。

这时画面动了。真壁鸿一郎取下了夹在耳朵上的摄像头,对准了自己。画面上赫然出现一张巨大的、真壁鸿一郎的脸。

“说起来,二瓶君,新种类的昆虫——”

“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

画面再度晃动,摄像头似乎落到了地上,对准了天空。传到我耳里的只有杂音。“真壁先生?”但无论我怎么呼唤,都没有回应。

那之后,耳机里的声音消失了。之后我才明白,是设置在SUV上的爆炸物爆炸了,麦克风无法收取那边巨大的爆炸声。我也理解到,真壁鸿一郎因为那场爆炸而死亡。

平板电脑上的画面被烟雾所覆盖,我一直对着什么都看不到的屏幕呼喊着真壁先生的名字。屏幕上一团黑色,我觉得自己也被抛入了黑暗之中。

理发店里的摄像头正在拍摄。

设置在面临四番通入口东侧墙上的监控摄像头呈半圆形,镜头会在里面定时转动,以全面拍摄整个理发店。

墙上的日历翻到九月。

三把并排摆放的理发椅全都空荡荡的。店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

摄像头附近的门被打开,有人影出现。

取下头上戴着的全盔,露出了理发师的脸。理发师把头盔放到了三把并排摆放的、供客人坐的椅子中最里面的那把上,然后有些站不稳似的抓住了椅背。

他脱下蓝色的运动服,也抛在了椅子上。

接着出现的,是穿着上下一体的黑色骑行服的身影。

将他手伸进口袋,拿出东西。是高尔夫球大小的球体。他像是在确认其重量似的弯起手臂,然后整个人似乎要被一旁装有轮子的工具箱吸过去。

理发师怔怔地看着黑色的球,畏惧地放进从口袋中拿出的小袋子一样的东西里。接着他仿佛确认自己的呼吸般挺起胸膛,随后蹲下身子。

摄像头定期转动着,入口附近的摄像头拍到了理发师蹲坐着的身影。接着转向理发椅旁边的柜子上,那里摆放着的理发师妻子的遗像。如此反复地拍摄、录像。

过了一会儿,理发师站起身,坐到客人等候用的长椅上,打开小尺寸液晶电视的电源。

播音员正在播报仙台市内泉区的道路上,警车被袭击并发生爆炸的新闻。

理发师目不转睛地看着。

十分钟后,在理发师的操作下,这段视频被删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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