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火花

不做告别  作者:韩江

“能感觉到吗?”

仁善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嚅动着嘴唇问道。

“什么?”我反问。

“现在。是不是变得温暖了?一点点?”

是吗?我问自己。寒气是不是不再让我的呼吸颤抖?像是蒸馏的气体一样的东西是不是在蔓延、晃动?在漆黑的麦田里刚睁开眼睛的孩子。现在哥哥的头发不奇怪了吧?下摆收缩的夹克里,卷曲的头发像草一样冒出来的孩子。

我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放在骨头的照片上。

放在没有眼睛和舌头的人上面。

器官和肌肉腐烂消失的人们。

不再是人的东西。

不,放在还是人的东西上面。

现在到了吗?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我想着。

更深地张着嘴的海渊边缘,

是什么都不发光的海底吗?

* * *

仁善向我伸出了手,意思是要我把蜡烛递给她。

仁善拿着蜡烛走在前方,她打开推拉门,延伸到天花板上的影子像翅膀一样振动,我也扶着地板站了起来。经过打开门的内屋,看到衣柜前凝结着像水银一样的东西,隐隐发光。好像有什么被墨水浸泡的黑色东西蜷缩在上面,所以我停下脚步。但是如果没有灯光,什么都看不清楚。

仁善抬起脚后跟走向客厅,回头看我。

“有东西给你看。”

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低声说道。

“什么?”

“我们种树的土地。”

她点了点头,好像是在替我同意。

“离这里不远。”

“现在?”

“马上就能回来。”

“太暗了,”我说,“蜡烛没剩多少了。”

“应该没关系。”仁善说道,“烧完之前回来就行了。”

我犹豫着应该怎么回答,我不想去那里。

但也不想再停留在这个寂静中。

就像被安装在绣花架上的布一样,我感受到紧绷的沉默,听着自己像针一样穿透沉默的呼吸声,我走近仁善。她把蜡烛递给我,我接过蜡烛映照她的身体,她蹲下穿工作鞋。她站起来后,我把蜡烛递给她,就像一对默契十足的姐妹一样,当我穿着运动鞋时,她拿蜡烛照着我。

* * *

在走出玄关之前,我摸索着鞋柜的架子,拿出火柴盒。一摇晃,传来三四根火柴棒彼此撞击的声音。我把火柴盒放进大衣口袋里,走出院子。在黑暗中看到的只有仁善手中烛光的半径,掉落的雪花也只有在通过光晕的时候闪烁之后消失。

“庆荷呀。”

仁善叫我。

“你只要踩着我的脚印走过来。”

仁善朝我的方向伸出手臂,黑暗中的烛光逐渐靠近我。

“能看到脚印吗?”

“看得见。”我回答,然后把脚踏进仁善踩出的凹陷雪坑里。

要想看见脚印,就不能错过烛光,也不能撞到仁善的身体,走路要维持两步的间隔,就像按照相同舞蹈动作移动身体的人一样,我们向前走去,用同一节拍踩雪的声音划开冰冷的寂静。

当经过埋葬阿麻和阿米的树木时,垂下的白色衣袖般的树枝进入烛光的半径内,变得清晰起来。仁善没有把目光投向树木,而是继续前进。她似乎相信自己埋葬的鸟已经不在这里,脚步漫不经心。

一直走到院子尽头的围墙时,仁善才停住脚步。跟上她的我接过蜡烛,仁善用双手扶着墙,依次抬起腿,翻到对面。在把蜡烛交给她后,我也越过围墙。当我的脚翻过墙外之后,仁善又走在前面。

* * *

虽然只踩着仁善的脚印,但运动鞋和裤子下摆却无法避免被浸湿。我伸开双臂保持平衡,集中精力保持两步的距离,继续前进。每当睫毛上落了雪花时,我都会用手背擦拭。我很想知道仁善是否也能感受到这种寒意,这雪是否也会被她的脸颊融化。如果她是灵魂的话,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我们走进树林,但因为积雪和黑暗,无法辨识树种。不知是否因为山路弯曲,仁善的脚步划了一个平缓的弧线,而烛光上下摇晃,在虚空中划上红线。就像无法解读的手势一样,就像飞得无限缓慢的箭矢一般。

仁善的速度越来越慢,配合她的速度,我也更加缓慢地前进。没有一点风,雪花掠过脸颊的感觉柔软得令人难以置信,只有纸杯里的烛火在距离两步的前方如同脉搏一般不停息地晃动,悄无声息。

“还很远吗?”

“快到了。”

仁善没有回头,她回答道。

我仰望被积雪覆盖的树木上方。我看不见树梢,每当烛光掠过伸展到眼睛高度的树枝时,如同盐粒一样的雪花就会闪闪发光。

“仁善啊!”

我打破一起迈出脚步的节奏,停下脚步,刚在雪中踏出下一步的仁善背影如步履的宽度,渐行渐远。

“仁善,等一下。”

仁善回头看我,她的脸在烛光下隐隐闪耀,拿着纸杯的双手被烛光染红。

“蜡烛还剩多少?”

“应该还够用。”

我看到纸杯底部十字孔里透出来的蜡烛只剩下一根手指长了,就算从现在开始往回走,到家之前也会烧光的。

“过了这片树林就是旱川。”仁善好像在安慰我似的说道。

“这不可能。我记得的方向和这条路不同,但也许是我失去了方向感,也许旱川是环绕树林流淌的地形。”

“回去吧,”我说,“下次再来吧,雪停了以后再来。”

仁善固执地摇着头说道:

“……可能没有下次了。”

* * *

我再也不去想蜡烛烧了多少。

也不想知道这里离仁善的家有多远。

当我觉得不希望停下脚步、永远不回去也没关系的时候,仁善回头说道:

“快到了。”

蜡烛的光线中没有出现任何树木的踪影。

完全的黑暗笼罩着光线的半径,我们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仁善转了方向,我在后面跟着她,她好像沿着旱川的岸边往上游走。一些可能是草丛或灌木、像是被雪覆盖而蜷缩的小袋子一样的东西进入烛光圆圈的右侧,然后迅即消失。

为什么不直接越过小溪呢?难道是在寻找岸边不陡的地方,还是在寻找不会因滑倒掉进雪中的平缓倾斜面?仁善前进的速度越来越快,因为一次步伐的不协调,脚步间的距离扩大,光线没有照射到我的脚,未能被仁善的脚步开路的所有地方都被深厚、冰冷的积雪所覆盖。在踏越积雪前进的期间,仁善的背影不知何时被黑暗吞噬,看起来仿佛是微小灵魂般的光芒飘向远方虚幻的空中。

烛光停留在虚空中,在某一个位置上飘荡。现在要越过去了吗?当我把深埋在雪里的腿抽出来,再次用力迈出步伐时,烛光开始移动了。没有远离,像漂在水里的蜡烛一样,慢慢地向我流回来。

* * *

“看这个。”

仁善伸出的手掌上放着像是坚硬的小果实一样的东西。

“不觉得像蛋吗?”

它圆润的表面印着一个像是血液的红点。

它像血滴一样逐渐变大,然后像会孵出什么鸟一样裂开。

所以不是果实。像珠子一样坚实结成的米色花瓣上沾着白糖一样的雪粉,在烛光的照射下,一个个粒子都在发光。

因为是小树,所以把上面的积雪拂拭掉,但花蕾已经折断。

因为沮丧而紧闭嘴唇的仁善侧面就像孩子一样,我觉得。同时,被雪覆盖的头发看起来完全像是白发。我看见她另一只半捂的手掌上拿着纸杯,蜡烛已经短到必须将全部的烛身推进杯子里的程度。

“你说得对,”抓着花蕾的仁善低声呢喃,“蜡烛马上就要烧光了。”

当仁善随后喃喃自语说现在该回去了的时候,我问了自己。想回去吗?还有能够回去的地方吗?像是绸缎滑落一样,仁善就在那时跌坐在雪地里。

“等一下就回去吧!”

她抬头看着我说。

“回去以后我煮粥给你吃。”

* * *

雪的密度究竟有多低,我一坐下,积雪便一直下陷,雪隔墙般把我和仁善分开。我只能看到她胸前的蜡烛和她的脸部,下身被雪墙挡住,无法看见。

仍然没有刮风,零星的雪花降得十分缓慢,看起来像蕾丝窗帘上的巨大图案一样,在虚空中相互连接。

我偶尔和妈妈来这个岸边。

我望着仁善的视线投注的地方,只有墨水海洋一般的黑暗,无法区分旱川是延伸到哪里,对岸又是从哪里开始。

次日暴风过后,第一次来这里,因为妈妈说想去看水。当时我大概是十岁吧,爸爸去世没多久的时候。

仁善的脸朝向我,堆积到肩膀下面的雪像反射银盘一样反射烛光,光线看起来像是从她苍白的脸颊内侧透出。

我记得有一棵树被拔起,露出了巨大的树根。树木本身不太大,但根部看起来是树梢的三倍。我出神地看着那棵树木,妈妈不知道我停下脚步,还一直往前走。虽然天气放晴,但那天风还是很大。从湿土里涌出的气味,树枝枝节上落下的花味,整夜水流溢出、向一个方向倾斜的草味混杂在一起,让我鼻子有些发酸。洼地的雨水反射阳光,让人觉得眼睛发麻。妈妈就像用剪刀刃划开巨大的白坯布一样,用身体破风前行。罩衫和宽松的裤子鼓鼓的,当时在我眼里,妈妈的身体看起来像巨人一样大。

所有的声音都被空中的雪花吞噬了,听不见她的呼吸声,我吐出的呼吸声也被雪的粒子所吞噬。

我们停在这里,妈妈看了看那边。漫到岸边下方的水流淌着,并发出瀑布般的声音。我记得当时心想,那样静静地待着难道就是看水吗?然后我追上了妈妈,看到妈妈蹲下,我也跟着蹲下。听到我的动静,妈妈回过头来,静静地笑着。她用手掌抚摸我的脸颊,然后是后脑勺儿、肩膀、背部。我记得那令人心潮澎湃的母爱渗入皮肤之中,刻骨铭心……那个时候才知道,爱是多么可怕的痛苦。

* * *

回到济州岛后,偶尔会想起那天。

状态急剧恶化的妈妈从每天晚上像孩子一样爬过门槛时开始,想起的次数更加频繁。

妈妈在我睡觉的时候,把手指伸进我的嘴里,抚摸我的脸,像孩子一样哭泣。我无法把那又咸又黏的手指硬拽出来,只好忍着。妈妈力气大得像摔跤选手一样,抱着我的时候经常让我无法呼吸,因为没有其他方法,我也只好抱着她。

在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别人的黑暗中,随着那压碎的拥抱持续,妈妈和我的身体渐渐变得无法区别。我们薄薄的皮肤,那下面的一团筋肉,微温的体温混淆在一起,变成了一团。

妈妈不只认为我是即将死去的妹妹,她相信我是姐姐的时候更多,有时候还以为我是陌生人,是来救她的人。妈妈用可怕的力量抓住我的手腕说,救我。太阳下山后,妈妈陷入更深的混乱中,她想走出门外。不管外面有多冷,穿的衣服有多薄,她都不在乎。我越拦住妈妈,越是和流得满身大汗的她成为一体,每当和她一起摔跤时,我都会觉得自己不只是在面对一个人。一个几乎失去肌肉的老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摔跤后好不容易让她躺下来,我躺在旁边合上眼睛,但那时精神恢复正常的妈妈总是在我快要入睡的瞬间摇醒我,因为她怕在我睡着时她会再次陷入混乱。“求求你,让我持续睡个三十分钟吧!”但妈妈不听:“帮帮我,别睡着,仁善啊,帮帮我吧。”

就像煮沸烧焦的粥一样,我和妈妈一起沸腾、流淌。“帮帮我,救我。”妈妈低声呢喃,把手伸向我睡着的脸上,摸到我那像落水的人一样湿润的脸颊,我总会背对妈妈想道,我要怎么救你?

其实我很想死,有一段时间我真的只是在想着怎么样才能赶快死去。在疗养看护人员每天来四个小时的期间,我才能到镇上买菜,在卡车里连着睡两个小时,如此才能坚持下去。但是马上就到了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在争执过后换上尿布,虽然妈妈体重比较轻,但抬起她的膝盖,帮她拍打痱子粉手腕也会酸痛。我躺在抓着我的手熟睡的妈妈身边想着,时间永远不会流逝,谁也不会来救我们。

妈妈精神极度清晰的瞬间像闪光一样降临,如锐利刀子般的记忆袭击妈妈的瞬间。每当那个时候,妈妈总会不间断地说着。就像被手术刀切开身体的人一样,就像血淋淋的记忆不断涌出一样。在那个闪光消失过后,妈妈就会更加混乱。她曾经拉着我爬到饭桌下躲起来,在妈妈当时脑海中的地形图上,内屋是小时候生活过的韩地内的家,我的房间是外婆家,往厨房爬去的路好像是树林。在饭桌下抱着我的妈妈正确地喊出我的名字,让我吓了一跳。为了想保护那个时候还没出生的我,妈妈的下巴为之颤抖。

我目睹了脑海中数千个保险丝一起溅起火花的电流流通,却又一个个断开的过程。不知从何时起,妈妈就不再把我当成妹妹或姐姐了,也不相信我是来救她的大人,也不再要求我的帮助。她渐渐不再跟我说话,偶尔说的话,字词都像海岛一样分散开。从不回答“嗯”“不”的时候开始,连希望和请求也消失了,但是接过我剥好的橘子后,她还是按照毕生养成的习惯分成两半,把大的一半递给我,然后静静地笑了笑。我记得那时候我的心脏好像要裂开,还想过如果我生养了孩子,会不会也产生这种感情?

从那时起妈妈经常睡觉,就像过去让我不能睡觉的痛苦根本不曾发生似的,她一天的三分之二,后来一天的四分之三以上,在安宁病房度过的最后一个月几乎一整天都在睡觉。就像是涨潮的时间过于漫长的怪异大海,也像是在沙滩完全淹没后,大海不再退潮一样。

很奇怪吧?我以为妈妈消失的话,我会再次回到我的人生,但回去的桥断了,再也不存在了。妈妈再也不会爬进我的房间,但是我睡不着觉。没有必要再以死解脱了,但我没有放弃死亡。

某天凌晨,我来到了这里。

因为突然想起对你的承诺,为了想好好看看曾经说过的可以种树的土地。

那天雾很浓,十年间长得更高的竹林看起来虽然茂密,但天色一亮、开始刮起风以后,昏暗的整体面貌就显露出来。从那里开始寻找爸爸的老家遗址并不难,因为没有围着篱笆,代之以种植山茶树,而且院子中间堆砌着低矮墓墙的遗址只有一处。被野草覆盖的基石后面展开的田野里长着一棵箬竹,还被笼罩在残留的雾里,看起来好像在无限地蔓延。

那是开始。

从第二天起,我开始寻找关于细川里的资料。从留下证词的老妇人居住的海边房子回来后,我读了一篇论文,内容是推测在济州岛水葬的数千具尸体可能随着洋流漂到对马岛。在母亲的衣柜抽屉里发现有关舅舅的资料,是我正在茫然思考下一步该去对马岛,还是如何找到七十年前被卷回岸边或途中沉没的遗骸的时候。

就像转动沉重的船舵一样,我在那个时候改变了方向。我找到的东西填满了妈妈收集的资料空白处,就这样度过每一天。我推测一九六〇年当时,妈妈往返于这间房子、大邱和庆山之间所乘坐的船、公交车和火车的路程,并计算了时间,我感觉自己正在慢慢疯掉。

白天我在木工房里切削木头,晚上回到内屋阅读口述证言资料,每份资料都是对照不同死者的数据确定的。我在解除五十年封印后可以接触的美军记录、当时媒体的报道、一九四八年和一九四九年未经审判即被囚禁的济州服刑人员名单以及屠杀保导联盟之间,复原了各种事件。从资料越来越多、轮廓逐渐变得清晰的某个时刻开始,我感觉到自己开始扭曲。人无论对他人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不会再感到惊讶……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从心脏深处脱落,浸湿凹陷的位置后流出的血液不再发红、不再奋力地喷出,在破烂不堪的截断面,只有心死才能停止的疼痛闪烁着……

我知道那是妈妈去过的地方。因为从噩梦中醒来,洗脸、照镜子的时候,我会看到执着地刻印在脸上的某种东西也从我的脸上渗出。令我无法置信的是每天都会有阳光回返,如果在梦的残影中走向树林,美丽得近乎残酷的光芒穿过树叶中间,形成数千、数万个光点。骨头的形象在那些圆圈上晃动。在那光线中,我看到身材矮小的人屈膝蜷缩在飞机跑道下的坑里,不仅那个人,我还看到躺在旁边的所有人交错着筋肉和面孔的幻影。身上的衣服不是黑白,而是浸染了鲜血,在坑里,那刚刚还活生生的柔软肩膀、手臂和腿部上。

我再也弄不清自己的人生本质究竟是什么了,直到费了很长时间才勉强记得。每当那时我都会问自己,我正漂向何方、我究竟是谁。

那个冬天有三万人在这个岛上被杀害,第二年夏天在陆地上有二十万人被屠杀,这并非偶然的连续。美国军政府命令即使杀死居住在济州岛上的三十万人,也要阻止这个岛屿赤化。而装填实现此目标的意志和仇恨的北朝鲜的极右青年团成员们在结束两周的训练后,身穿警察制服和军装进入济州岛内。海岸被封锁,媒体被控制,把枪对准婴儿头部的疯狂行为不但被允许,甚至还被奖励,死去的未满十岁的儿童有一千五百名之多。在鲜血未干之前爆发了战争,按照之前在济州岛上所做的,从所有城市和村庄中筛选出来的二十万人被卡车运走、囚禁、枪杀、掩埋,谁也不允许收拾遗骸。因为战争并没有结束,只是停战而已。因为停战线的另一端敌人依然存在。因为被贴上标签的遗属、在开口的那一瞬间就会被贴上和敌人是同一阵容的其他人都保持沉默。从山谷、矿山和跑道下到发掘出一大堆弹珠和穿孔的小头盖骨为止,都已经过了数十年,但骨头和骨头仍然混杂在一起埋在地下。

那些孩子。

为了必须全部灭绝而杀掉的孩子们。

那天晚上我想着那些孩子,从家里走出来。当时正是台风不可能来袭的十月,狂风穿过树林。云朵狂窜,月亮似乎被吞下后又被吐出,繁星如倾泻般璀璨,所有树木像要被拔起一样挣扎。树枝像火炬一般起身飞舞,像气球一样在我夹克里膨胀的风几乎要将我的身体刮起来。我用力踩着地面,跨出每一步,在穿越狂风前进的瞬间我突然想到,他们来了。

可是我不害怕,不,我甚至觉得幸福到让我喘不过气来。在不知是痛苦还是恍惚的奇怪激情中,我划过那寒风,划过与风合而为一的人群行走。就像数千根透明的针插满全身一样,我感受到生命随着那些针头如同输血一样流入我的身体。我看起来像疯子,或者实际上真的疯了。我在心脏快要裂开的激烈而奇异的喜悦中想到,和你约好要做的事终于可以开始了。

* * *

我在雪中等待着。

等待仁善说出下一句话。

不,希望她不要再继续了。

* * *

往背后伸展的树林沉浸在静寂中,从几米之外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

仁善用双手握住蜡烛,躺在雪地上,含混地喃喃自语。

好像进到棉花堆里了。

烛光被包在雪墙内,四周变得更加阴暗。落在我眼前的雪花看起来几乎是暗灰色的,闪闪发光的只有落在仁善躺着的地方的雪花。我掏出粗呢大衣里的帽子,也躺在雪中。当我转向仁善发出声音的方向时,从厚重的雪墙渗出的光线阴沉沉地照亮我的脸。

* * *

好奇怪,庆荷啊。

我每天都在想你,你真的来了。

因为太想你了,有时候觉得好像真的看到你。

就像仔细看着漆黑的鱼缸一样。

把脸贴在玻璃上,耐心观看的话,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晃动一样。

* * *

有什么东西正在看我们呢?我想着。是谁在听着我们的对话呢?

不,只有沉默的树木。

只有想在这个岸边把我们密封起来的积雪。

* * *

我终于理解了,理解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妈妈跟我说的事情。

那天妈妈说,离开岛上的十五年里,父亲一直注视着那对岸。

他说有些日子的夜晚月亮升起,被光芒照射的山茶叶闪闪发光。他说有些日子的凌晨,一群野鹿和野猫轮流走在村里的路上;下暴雨时,过去未曾有过的水路就会涌流到溪边。他说他目睹被烧毁了一半的竹林和山茶树再次变得郁郁葱葱。他说在整夜点亮就寝灯的牢房里看着这些情景,然后闭上眼睛的话,直到刚才为止,树木存在的每个地方都会飘浮着像豆子一样的小小火花。

当然,我觉得那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不知道妈妈多么认真地思考连十岁的孩子都会怀疑的事情。是什么时候从父亲那里听到的?究竟是否曾在此岸一起眺望过彼岸?

* * *

正是在那时候,穿着罩衫和宽松裤子,如同翅膀一样鼓起的女人背影浮现在我眼前。用力按压原子笔尖,所有文字的尾部都勾起来的女人。放弃吧,把被移监的日期定为他的忌日吧,一个人登上回返济州岛的船,反复咀嚼刚才听到的话的女人。终于来到数万块骨头面前的女人。低着头,弯着原本就已弯曲的背部进入黑暗的女人。

* * *

现在我不认为那是奇怪的事情了,仁善说道。

那个父亲在刑务所待了十五年,也在对岸待了十五年的事情。

我在桌子下弯着膝盖的同时,也在跑道下面的坑里。

一直想着你做的梦时,那如同鱼鳍在漆黑的鱼缸里晃动的影子。

* * *

真的有谁一起在这个地方吗?我想着。就好像同时存在于两个地方,在想要观测的瞬间,就固定在一个地方的光线一样。

我在下一瞬间想到,那是你吗?你现在连接着身体监测器的电线吗?就像观看黑暗的鱼缸一样,在你想要重生的病床上。

* * *

不,也许相反也未可知。也许是死掉或正在死去的我顽固地观察这个地方。在那旱川下游的黑暗中。在埋葬阿麻之后回来,躺在你冰冷的房间里。

但是,死亡怎么会如此生动?

落到脸颊上的雪会这么冰冷地浸透到皮肤里吗?

* * *

“……不能在这里睡着。”

仁善低声细语。

我闭一会儿眼睛,真的就是一会儿。

她把纸杯放在手掌上,我伸开手臂接过。蜡烛虽然剩不到半个手指头,但整个纸杯都很温暖。究竟是因为火花的热气,抑或是仁善的体温,我无法区分。

我把纸杯握在眼前,朝仁善那边斜躺着。从烛芯上不断涌出的火花光芒浸透,每个飘落的雪花中心似乎都凝结着火苗,触碰火花边缘的雪花就像触电一样颤抖而融化。接着掉下来的大片雪花碰到烛火微蓝的芯部那一瞬间,火花为之消失。被蜡油浸泡的芯部冒烟,闪烁的火星熄灭。

“没关系,我还有火柴。”

我对着仁善那边的黑暗说道。我撑起上身,掏出了口袋里的火柴盒。我用指尖摸索粗糙的摩擦面,火柴一摩擦那里,火苗和火花一起被点燃。一股硫黄燃烧的气味传来,我虽拿出浸在蜡油中的烛芯,点燃火花,但很快就熄灭了。我摇晃燃烧到大拇指指甲的火柴后,黑暗再次抹去一切。我听不见仁善的呼吸声。在雪堆的另一端,感觉不到任何动静。

现在还不要消失。

我想着,如果火被点燃,我会抓住你的手。我会拨开雪,爬过去,擦去你脸上的积雪。我会用牙齿咬破手指,让你吸吮我的鲜血。

但是如果抓不到你的手,你现在就会在你的病床上睁开眼睛。

在那个反复在伤口扎针的地方。在那个血液和电流一起流淌的地方。

吸了一口气后,我划下火柴。没有点着。再摩擦了一次,火柴断了。我摸到折断的地方重新划了一下,火花涌现。像心脏一样,像颤动的花蕾一样,像世界上最小的鸟鼓动着翅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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