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

惨败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窗户大开,吉尔伯特医生在窗前坐着,他四肢舒展,双腿裹着一条毛茸茸的毯子,正在浏览一包对开装订的组织培养照片。室外光线明亮,屋内却有些暗淡。烟黑色的天花板上,交叉的饱和树脂大梁显得厚重,更增几分暗色。墙壁是粗凿原木搭的,地上镶嵌着方形木板。透过窗户能看到猎户云斜坡茂密的森林,遥望远处,是克拉卡塔克山峦,最高的那座山峰像极了一头残了一只角的水牛——几个世纪以来,印第安人一直称这构造为天堂石。山谷上,灰色巨砾成群,隆起面积颇大的山坡;阴影中,仍可瞥见冰层的光芒;越过北路,显出一片蓝色平原。如果将目光投得更远,能隐约看见天空中有缕细烟——活火山的痕迹。

吉尔伯特医生将几张底片挑出来对比,不时用圆珠笔做做记号。他身旁毫无声息。冷冷的空气中,蜡烛火焰纹丝不动。屋里的家具都以印第安传统式样雕刻,让烛光神奇地拉长了轮廓。扶手椅很大,形状像人下巴,扶手有犬牙一样的曲线——可怕的影子投在天花板上。壁炉上挂着几个木制无眼面具,咧嘴而笑;医生身边的小桌底座是条盘旋的蛇,头靠在地毯上休息,眼眶闪闪发光,里头是和宝石一样珍贵的红石。

远处传来门铃声。吉尔伯特医生将正在研究的胶片放下,站起来。眨眼工夫,整个屋子全变了。现在,它成了一间宽敞的餐厅。中央的桌上没铺桌布;在桌面的黑色木板映衬下,银餐具和墨绿的碟子灿灿生辉。门开了,一辆轮椅摇了进来,轮椅上坐着一个臃肿的男人,满脸赘肉,小鼻子藏到双颊间,几乎看不见,身上是件皮质束腰外衣。他对坐在桌边的吉尔伯特医生和蔼地笑笑。与此同时,一个女人走进来,她瘦得像根麻秆,头发乌黑,一根灰色发带从正中垂下。一位长得又矮又壮的绅士坐在吉尔伯特医生对面,他有副易怒的面孔。侍者一身樱桃红。头菜上好后,头发灰白的双下巴男人进来了,像是迟到了。坐轮椅的主人示意餐位,他没有就座,而是走到餐具柜之间的超大石壁炉边,把手伸到炉子旁取暖。

“你哥哥远足还没回来?”那个枯瘦的女人问道。

“他现在想必正坐在玛祖玛克之牙上,张望着我们呢。”主人接过话茬,他现在移到了几把椅子间为他预留的空位上。

他吃得很快,胃口很不错。除了这两句对话,整个晚餐都很安静。侍者满上最后一轮咖啡,咖啡的芳香和甜丝丝的雪茄烟味交织。那瘦长女人又开口道:

“范特尼达先生,您今天必须跟我们接着讲玛祖玛克之眼的故事。”

“没错,没错。”大家纷纷附和。

蒙迪安·范特尼达将双手交叉,满足地放在大肚皮上。然后,他环视一周,像是要将餐桌旁的听众都围进一个圈。壁炉里传来柴火的爆裂声,有人放下手中的叉子,有勺子叮当响了一声。然后,全场悄然无声。

“我上次说到哪里了?”

“唐·埃斯特班和唐·吉列尔莫想要追寻克拉卡塔克传说,深入大山冒险,为了找到七红湖山谷……”

“在他们整个旅途中,”范特尼达先生在轮椅中挪动了几下,好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开始说道,“两位西班牙人自始至终没有遇到任何人、任何野兽,只偶尔听到岸边的鹰啸,以及头顶掠过的秃鹫。跋涉很久之后,他们抵达了死手山脊。眼前是座极高的刃脊,从后面看犹如马背耸立,前方则垂悬着奇形马头。山顶很尖,犹如马颈,云雾缭绕其上。这时,唐·埃斯特班想起低地印第安老人曾说过的那句奇特的话:小心黑公马的鬃毛。对于是否继续向前推进,两人争论不休。你们还记得,唐·吉列尔莫的前臂有个文身,是这片山脉的略图。虽然才出发六天,但他们的补给已经用光。于是,他们将剩余的线捆腌干肉吃掉,又在酷严之头下方潺潺冒泡的泉水边解了干渴。文身地图很不完整,没法借此确定区域方位。太阳渐渐落山,雾气逐渐上升,犹如膨胀的海洋。他们朝着马背方向,尽力往上爬;然而,虽然脚力不歇,气喘如牛,血液在耳里嗡嗡作响,雾气还是比他们移动的速度要快,在马颈部位赶上了他们。浓雾如白色裹尸布一般将他们笼罩起来,此处的山脊窄到仅有砍刀刀把粗细,也就是说,根本没法再往前行走。他们跨在山脊上,如同跨坐在马背上。周遭全都是浓密、潮湿的白雾,他们只好慢慢向前挪动,直到黑夜来临。就在精疲力竭之时,山脊到了尽头。他们没法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还是通向老印第安人告诉他们的七红湖山谷,于是,只好坐了整晚。他们背靠背,相互支撑对方,用各自身体的热量保持体温,抵抗夜晚的刺骨冷风。风声呼号,穿过山脊,犹如刀子在磨刀石上滑过。要是不小心打瞌睡,就可能会倒下,掉进深渊。因此,整整七个小时,两人没敢合眼。太阳总算升起,驱散大雾。他们看见脚底下的石头直直坠落,消失,就像坐在高墙上。面前有道两米多宽的缺口。迷雾紧贴马颈,裂为许多碎块。接着,他们发觉远处正是黑色的玛祖玛克之首,也看见了红色烟柱往上飘荡,与白云相混。他们手脚并用,爬下狭窄山涧,双手沾满鲜血,然后抵达七红湖山谷最高的壶穴。不过,也就是在那儿,唐·吉列尔莫彻底力竭。唐·埃斯特班先走上挂在深渊上的岩架,手把手拉着同伴。他们一直向前,直到遇上能好好休息的石堆。太阳很高,玛祖玛克之首上有些石块掉下来,主要是突出部分的一些碎片,他们只好逃走。最后,当头顶的马首越来越小,犹如小孩拳头那般大时,他们看见了红色泡沫云中的第一座红泉。于是唐·埃斯特班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捆棕褐皮带(颜色如莨菪木),它的条纹涂成红色,打了许多结。他将手指在这些结中穿梭,揣摩印第安文字,最后终于猜出了正确的路。

“在他们面前展开的是寂静之谷。这片谷中巨型卵石遍地,每块卵石间的裂缝都深不见底。

“‘我们快到了吗?’唐·吉列尔莫嗓子冒烟,声音微弱。

“唐·埃斯特班打了个别出声的手势。唐·吉列尔莫在某个地方绊了一下,踢到了一块小石头,这个动作很快让周围全都动起来。寂静之谷的竖墙对动静马上做出反应,开始冒烟;他们头上汇聚起一片银色的云,成千上万的石灰岩小棒从天上猛泻下来。这场小型山崩犹如一片风暴迅速冲来,唐·埃斯特班刚刚经过一道拱形结构,他及时将朋友拉进庇护所。一分钟后,一切又归入绝对的平静。一块飞石砸中唐·吉列尔莫的脑袋,让他血流不止;他的同伴脱下衬衫撕成带子,包扎好伤口。最后,整个山谷变得无比狭窄,头顶上的天空如同小河一样宽。他们看见一条溪流在岩石中间流淌,悄然无声;溪水如打磨过的钻石那样闪亮,落入地底水道之中。

“水流过膝深,速度很快,现在他们必须蹚过去。水温冰冷,力道遒劲,让他们的大腿有种刀割般感觉。不过,这条水流很快转弯,而他们则站在一片黄色干沙上,面前是一个有许多窗口的洞穴。

“唐·吉列尔莫不顾身体虚弱,弯下腰,他很好奇沙子为何闪闪发光,而且捧在手里的那把重得十分诡异。他将沙子举到嘴边,嚼了嚼掌心的沙粒,才意识到这是金子。

“唐·埃斯特班想起印第安人说过的话,又看看洞穴:其中某个角落,有团笔直冰冻、完全静止的火焰在闪耀。那是一大块流水磨砺的水晶,其上是条石缝,阳光透过它直射而下。

“他走到这块透明的大石头前,向深处望去。从外形上看,这石块像极了嵌进地面中的棺材。一开始,从中只看到几百万道微光,汇聚成一大团叫人迷惑的银色旋涡。接着,周围的一切仿佛忽然暗下来,又瞧见巨大的桦树皮在大片大片地碎裂。当这些都消失之后,在那一大块冰晶的中心,他见到有人正在看他。那是张古铜色的脸,眼睛细窄如刀锋,布满皱纹如刀刻。他盯着看越久,就愈发感到笑脸里邪恶在不断滋长。他咒骂一声,用匕首狠狠戳了下石头,匕首斜擦而过,石头毫发无损。与此同时,古铜色的脸和扭曲的笑容一起消失。唐·吉列尔莫看上去像在发烧,于是同伴将所见到的景象作为秘密暂时藏在心里。他们继续前行。洞穴四面延伸,坑道如同网络。他们点亮随身携带的火把,决定选择最宽的坑道行进。在某处,他们发现附近旁支坑道的地面上现出一个犹如黑井的大坑。靠近它时,会感到热风扑面而来。他们只能小心地跳过去。再往前,坑道越来越逼仄、低矮。有阵子他们必须手脚并用,有些地方太过低矮,甚至要匍匐而行。接着,整个通路忽然变宽敞,能跪着走。他们继续前行,最后一支火把也快烧完,膝下的地面传来不一样的摩擦声。沿着火把微弱的光亮朝下看去,他们发现膝下竟铺满了纯金碎石。虽然已经发现玛祖玛克之口和眼,但他们仍不满足;他们还想找到它的肠子。忽然间,唐·埃斯特班跟同伴低声耳语,说他看到了什么。

“唐·吉列尔莫越过唐·埃斯特班的肩膀看去,什么也没看见。

“‘你看见什么了?’他问。

“阴燃的火把柄灼伤了唐·埃斯特班的手指,但他伫立着,一动不动。四面墙壁都不见了,只留下一片无边的黑暗,火把的光营造出一个微红的洞穴。唐·吉列尔莫看见朋友向前走去,火焰晃动,庞然的影子随之摇曳。

“接着,黑暗中现出一副巨大的幽灵面孔,在空中悬停,眼光直直地望着下方。唐·埃斯特班厉声尖叫。叫喊声非常可怕,但唐·吉列尔莫却能理解其中的词句——他的同伴正在乞求耶稣、圣母,对唐·埃斯特班这样的人,只有在面对死亡本身时,才会用到这些字眼。喊声回荡在洞穴,唐·吉列尔莫不得不用双手遮住脸。接着,他便被雷声和火焰包围起来,失去了意识。”

蒙迪安·范特尼达向后靠靠,默默地瞥了眼客人。在窗外风景的反衬下,他整个人显得很暗。薄暮渐起,天空转为紫色,锯齿状的群山剪影将天际一切为二。

“在阿拉奎里塔上游,猎牡鹿的印第安人在河里捞出了一个白人,在他肩膀上围着充气水牛皮。他的后背被切开,断裂的肋骨暴露在外,像一对翅膀。印第安人担心科尔特斯军队报复,想烧掉尸体,但庞蒂隆(外号‘独眼’)的骑兵正好路过聚居地,阻止了他们。骑兵把尸首带回营地,确认是唐·吉列尔莫。唐·埃斯特班再也没有回来过。”

“照这么说的话,整个故事又是谁讲述的呢?”

这句话问得十分突兀,甚至有些刺耳。此时,侍者端着枝状大烛台走进来。烛光摇曳,映照出提问者的脸庞——柠檬黄色的脸,嘴唇毫无血色。范特尼达先生客气地笑了。

“一开始我就说了,这是老印第安人的故事。他说玛祖玛克的眼能看到一切。印第安人讲述故事的方式固然神秘,不过本质上说得没错。故事发生在16世纪初,即便在欧洲,也很少有人知道透过镜片能放大影像。两块巨型山晶体——谁也不知道是自然形成还是人工雕琢——正好出现在玛祖玛克之首和玛祖玛克之肠的洞穴中,它们的位置使你无论向哪块看去,都能看到另一块周围的景象。就这样,两块相隔30英里之遥的闪亮棱镜,组成了一套罕见的潜望镜系统。两个钻进玛祖玛克之肠渎圣的入侵者,让站在玛祖玛克之首的印第安人看得清清楚楚。或许,不仅只是看见他们,还对他们的毁灭起了不小的作用。”

范特尼达先生迅速做了个手势。桌面上,橘色光圈附近掉下来一捆皮带,它们在末端打了一个很厚实的结。皮革已经褪色,上面有不少深深的切口。这捆东西掉下来时沙沙作响,古老,干瘪。

“也就是说,”范特尼达先生总结道,“有人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并把故事流传了下来。”

“所以,您知道金子洞穴的具体位置喽?”

范特尼达先生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僵硬,仿佛跟着窗外渐渐消失的群峰,隐入静寂、冰冷的群山夜色之中。

“这间屋子正好建在玛祖玛克之口入口的上方。在玛祖玛克之口中说任何一句话,静寂之谷里都会响起雷鸣般的回声。这是自然形成的石头扬声器,比电子产品的效果大几千倍。”

“怎么会……”

“许多年前,闪电击中了一块平坦光滑的石板,将其熔化成大块极重的石英。从我们窗口向外望去的山谷,就是寂静之谷。唐·埃斯特班和唐·吉列尔莫从众风之门的方向前来……不过,红泉早已干涸,说话声也没法引起乱石如雨下落。很明显,整座山谷是个大共振器,某些特殊频率的声音会引起石灰岩顶峰松动。至于洞口,早让一场地震震塌。洞口之上曾有块巨大的悬石,犹如插在两排石墙间的楔子。地震将悬石震下来,石墙从此永远封住。西班牙人曾试图用强力打开通道,结果却引发山崩,乱石砸到科尔特斯步兵队伍头上——至于后来的事,我们就不清楚了。我也不觉得有朝一日能弄清楚。”

“不过,亲爱的范特尼达先生,炸药能炸掉石头墙,机器也能钻通它,洞穴里的水自然也能泵干,不是吗?”桌子那头的矮胖绅士一边说,一边用根稻草点着雪茄。

“您真的这么以为?”范特尼达先生没有掩饰话里的讽刺。

“如果玛祖玛克之口不愿开口,任何力量也无法强迫它。”他忽然将自己推离桌子。一阵劲风袭来,吹灭了两支蜡烛,其余的闪着蓝色火焰,烟灰在烛光上飘动,犹如小蛾子。

当着大家的面,他伸出毛茸茸的手,将桌上的那捆皮带抓住,然后又猛地将轮椅转了个圈——用力太猛,以至于橡胶轮刮出阵阵刺耳声。客人们纷纷起身,开始离开。吉尔伯特医生盯着一支烛火的焰舞,安然不动,像是乐在其中。一阵冰冷的气流从打开的窗户灌进来,他冷得打了个寒战,转头去看那位侍者。只见他走了进来,双手抱着一捆沉重的柴火,在炉火烧成暗蓝色的栅栏前把柴火放下来。侍者熟练地将余烬拨开,正当他要在上面搭一座精巧的柴火顶时,有人打开屋子的另一扇门,摸摸墙壁,整个室内空间转瞬间再变模样。粗石搭建的壁炉、炉边的侍者、扶手精心雕刻的椅子、烛台和蜡烛、窗户和透过窗户的远山与夜色,统统在一道均匀和漫射的光线中消失了。大家刚才吃喝的宽桌,此时也无影无踪。眼下能看到的只是间很小的屋子,椭圆形的凹面屋顶十分光滑。屋里只有吉尔伯特医生一人一椅。在他面前是个方形表面,放着他用餐的碟子,里头是吃了一半的一大块肉。那就是整张桌子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你现在还有心情寻开心,欣赏这些荒唐故事?”关掉整个场景的来人问道——他身穿蓬松的连身衣,披着一件领口紧扣的充气透明外套。外套脱了好半天,最后才扯下来,他的靴子十分闪眼,像金属似的。接着,他用大拇指在胸前摸了会儿,敞开了上衣。他比吉尔伯特年轻,矮一些;无领衬衫之上,脖子肌肉十分发达。

“现在才一点,我们说好了两点见面。至于细胞组织,我心里很清楚。”

吉尔伯特医生将小包举起,似乎有些尴尬。来人将靴子的厚顶松开,迅速翻阅墙上延伸的金属模塑带,像在洗牌。随着翻动,一系列全息景象被激活,倒带播放晚餐场景;一群石灰岩尖峰在月光下泛着白光,犹如惨白的蝙蝠骨架;阳光下的雨林,藤木间彩蝶飞舞;最后是一片沙地荒原,到处是高耸的白蚁土丘。所有场景都在全部方向同时展开,将他们完全包围,然后瞬间消失,变换为下一个场景。吉尔伯特耐心地等着同伴,等他玩腻这些检查。在光影色彩闪烁的场景中,他手握着那沓组织培养照片,心思早已不在刚才的剧目中。话说回来,也许他沉浸到剧中的目的,就是为了暂时离开眼下的烦心事。

“有什么……发生什么变化了吗?”最后他开口问道。

年轻的同伴将屋子还原到朴素的原始模样,变得严肃起来,并不很确定地咕哝道:

“没有,一切照旧。只不过阿拉戈问我,咱们能不能在会议前顺道去他那里一次。”

吉尔伯特像是受到了什么不愉快的惊吓,脸抽搐了一下。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们会过去。你怎么一脸厌恶?不想去拜访他?”

“至少我没有感到欣喜若狂。很明显,你拒绝不了他。不过,就算不把神学掺和进来,我们手头的问题也已经棘手得要命。他到底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什么?他说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说。他是个正派、有智慧的人,十分谨慎。”

“他会十分谨慎地告诉我们,我们是食人族。”

“一派胡言。我们又不是去接受审判。我们将他们带上船,复活他们。他知道这事。”

“他也知道血的事,是吗?”

“我也不清楚。血有什么大不了的?输血都输了几百年了。”

“在他眼里,这不是输血那么简单。往最轻里说,这是对凡人遗体的亵渎,掘墓盗尸。”

“尸体现在也帮不上大忙。换器官,那是老古董时代的事了。我虽然不是专家,但从宗教角度而言,无论哪种技术他的教会都不会反对。为什么你突然在一位牧师,一位修道士面前,有了这种良心苛责?司令官点头了,大多数人——就算不是所有人——也同意了。阿拉戈甚至没有投票权。他只是梵蒂冈的观察员,教皇代表,才跟着我们,他只是名旁观的乘客而已。”

“好吧,维克托。不过,这些切片可真让人吃惊不小。我们根本就不该将这些尸体搬到欧律狄刻上来。我一开始就反对。为什么不能把它们送去地球?”

“你知道为什么——流程就是这样。再说,我一早就明确过,如果说谁最有资格登船参加这次远航,肯定就是他们。”

“在放弃所有人的情况下,最好的结果是复活其中一位,这对他们来说也很不错。”

维克托·戴维斯睁大双眼,注视着吉尔伯特。

“你到底在烦恼什么?难道是我们的过错不成?泰坦上的条件根本不允许做任何诊断。对还是错?怎么?说话啊。我只想知道跟我一起去见那位多明我修士的到底是什么人。你是不是重新皈依了你祖先的信仰?对于我们不得不去干的那件事,那件我们要求的事,你从里面看到了某种邪恶还是罪恶?”

吉尔伯特之前一直很平静,现在却忽然爆发出一阵怒火。

“你完全知道,我会跟首席医生提出与你一样的要求。你了解我的观点。复生本身并不邪恶。真正的邪恶在于,对于两位能复生的人,我们只能选择其中一位。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三个人能替我们做出决定。算了,这是在浪费时间。走吧,我想把这件事尽快了结。”

“我先换衣服,能等我一下吗?”

“不能,我先去。你好了就过来。哪一层?”

“第三层,中间区。五分钟就来。”

他们一起离开,但进了不同的电梯。吉尔伯特进入了一个银色的椭圆形室内空间,他按下需要的数字,电梯快速启动。不久,蛋形载具停了下来,制动柔和,弧形壁以螺旋形豁然打开,如同相机光圈。他面前是一排排凹门,全都有着老船舶里的那种高门槛,光线充沛,但不清楚光源在哪儿。他找到一扇门,标着84号,门上有块铭牌:“R.P.阿拉戈,D.A.”。他神游了一会儿,毫无目的地瞎想,D.A.到底是什么缩写?天使博士[基督教神学家托马斯·阿奎纳曾被教会授予“天使博士”(Doctor Angelicus)的头衔。]?地方检察官?门开了。

他进入的这间客舱很大,四面立着装满书的玻璃书柜。两面正对的墙上,各有一幅顶天立地的绘画,画框耀眼夺目。右手边这幅是克拉纳赫的《智慧之树》,亚当、蛇和夏娃都有出场。左边的是博斯的《圣安东尼的诱惑》。他正准备仔细看《诱惑》画中游荡在天上的那些怪物时,克拉纳赫那幅画整体横移,撤到书架后,身穿白色僧袍的阿拉戈从这扇新开的门中走了出来。多明我修士身后那扇画门很快关了起来,医生借机瞥见内室的白色墙面上挂着黑色十字架。两人握手寒暄,接着,坐到一方矮桌边。桌上胡乱地摆着许多纸张、图标,以及一大摞书——里头夹着彩色书签带。阿拉戈的脸庞很瘦,有些忧郁之色。近乎白色的眉毛下,是双洞穿人心的灰色双眼。僧袍对他而言似乎有点太大。他有一双强健修长、犹如钢琴家的手。此时,这双手握着一把常见的木质码尺。吉尔伯特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停在墙上的那些旧书上——他不想先开口。

不过,他预计将要听到的问题,并未如期而至。

“吉尔伯特医生,我的知识不能与你相提并论。不过,我能用阿斯克勒庇俄斯[古希腊神话中的医神。]的语言跟你说上几句。选这身服饰之前,我曾是名精神病科医生。首席医生将一些数据传给我,数据的含义显而易见,会让我们对流程有所顾虑。由于缺乏合适的血型和组织,当前情况是:有两人生死攸关,但却只能唤醒其中一位。”

“不是唤醒,”由于修士回避了更直接的字眼,吉尔伯特几乎是不得已地纠正道,“是从死亡中复生。”多明我修士立即意识到了。

“这之间的区别对我来说自然十分重要,但却不需要你去顾及。现在争辩来世论毫无意义。跟我处在一样位置上的有些人也许会指出,真正的死亡意味着发生不可逆的改变后身体的崩解。当前,在我们的飞船上就有七具这样的身体。我知道他们的遗体一定受到过侵扰,我十分理解这样做的必要;因而,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去制裁谁。对于你,以及随时会赶来这里的你的朋友,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了解一个答案而已。当然,你可以拒绝回答。”

“问吧。”吉尔伯特感到有些战栗。

“你肯定已经猜到了。这个问题跟你最终以什么标准选谁有关。”

“戴维斯跟我一致认为,我们没有任何客观标准。而您,阿拉戈神父,既然也看过那些数据,对此心知肚明……”

“确实。以人类的能力,根本无法精确计算成功率。医学电脑执行几十亿次运算,从九个人中挑出两个,给出99%的概率,这还包含了理论错误范围内允许的偏差。无论是哪种情形,都没有客观标准,也正因如此,我才冒昧地问一下,你的标准是什么。”

“我们面临两件十分重要的事。”吉尔伯特放宽了心,回答道,“作为医生,我们和首席医生一起,将向指挥官请求导航调整。神父,在这件事上,也许可以假定您会站在我们这边吧?”

“我不能参与投票。”

“没错,但您的立场有很大影响力……”

“会议是怎么决议的?但不管怎样,已经决定好了。我实在想象不出会有什么反对。绝大部分人都声称这件事是有‘益处’的。指挥官肯定已经有了具体解决方案,要是医生们还不知道的话,那我倒真要好奇了。”

“我们现在想要更多调整,比一开始说好的更多,99%还不够,即便是小数点后第十位也很重要。这样不但会造成巨大的能量开销,还会导致整个考察进程的极大延误。”

“对我来说还真是个新消息。那第二件事呢?”

“到底该选哪具尸体。由于严重疏忽,我们对他们的身份一无所知,没法确认姓名、职能或任何过往记录。按照无线电技术人员的委婉措辞,这个疏忽是‘通信频道过载’,但事实上要严重得多。那些容器搬上船时,我们都还没有意识到遭分解操作过程严重毁坏的,不光是来自老矿圣杯的那些单元,还有罗埃姆登的数据机器。经过我们大家一致同意,指挥官才将这些人运到船上;对他们命运负责的人,说那些事实信息都能从地球获得。但现在根本查不到,当初到底是谁下的指示来传递和储存信息,什么时候下的指示,又是下给谁的。很显然,所有人事后都撇得一干二净。”

“只要对人的管辖权出现重叠,这种事就会发生,也就意味着没有正当性……”

修士打住话头,盯着吉尔伯特的眼睛轻声问:

“你当时反对将那些牺牲的人运到船上来?”

吉尔伯特不情愿地点点头。

“出发前那阵子,大家都透着兴奋劲,我势单力薄,没人能听进去我的反对意见,更何况我是医生,不是专家级宇航员。当时我反对,同时心存某种恐惧,现在也不见得轻松到哪里去。”

“不过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呢?扔硬币决定?”

吉尔伯特僵住了。

“最后下决定的很可能除了我们之外就没有其他人了。会议结束后,如果导航方面的纯技术角度没有障碍,我们的需求得到满足,就会开始新一轮验尸,并检查玻璃机的全部遗留物,直至每根发丝。”

“如果身份能够确定的话,哪些因素能影响你决定复活哪一位呢?”

“很可能没有任何因素。在任何情况下,身份信息都不能干扰医学领域的评判标准,无论是参数还是性质。”

“这些人,”修士仔细掂量他所说的每个词,放慢语速,如履薄冰,“在极端悲惨的情境下死亡。有些是那里矿上或公司的雇员,死在执行日常任务的路上,另一些人则是因为前去营救他们。如果能确定这种差异,你是否会将其作为选择标准?”

“不会。”

回答毫无迟疑,坚定明确。

他们面前的书墙分开了,戴维斯走了进来,连声抱歉来迟了。

修士站了起来,吉尔伯特也随之起立。

“凡是有可能获悉的全部信息,我都掌握了。”阿拉戈站起来后,比两位医生都要高。在他身后,夏娃正转向亚当,蛇盘着伊甸之树往上爬。“感谢二位先生。我已经对我需要了解的进行了确认。我们各自的领域相互毗邻,都不会根据人的美德或罪恶而给予其审判,你们在挽救人生命时也不会考虑这一点。不必再耽搁了,时间已到,我们会议上见。”

他们离开了。吉尔伯特寥寥几句,将他和教皇观察员的对话简述给戴维斯。他们在一处呈完美环形的走廊路口,踏进银色蛋形载具;墙上立即打开相应缺口,将无轮载具吞没,声如长叹。圆窗外,甲板灯光纷纷闪过。两人相对而坐,沉默不语。不知为何,修士最后那段总结会谈的声明,让他俩都觉得受到了冒犯。然而,想想眼下要面临的挑战,这种说都说不清的感觉,完全不值得深思。

***

会议大厅位于欧律狄刻的第五区。从远距离看,这艘航行中的飞船活像一只长长的白蛆,浑身鼓起多个球形区域。此外,这还是只长翅膀的蛆,两侧有鳍平展伸出,直至氢轮机组的外壳。欧律狄刻的头部很平,有许多天线脊环绕周围,像是触角或螫针。球形区域通过直径约30米的短圆柱紧密相连,并利用双内龙骨加强连接。无论加速、全速航行还是制动,这艘宇宙飞船都紧密一体。飞船的引擎为氢轮机,换句话说,是一种流涌型热核反应堆,以高真空中的氢做燃料。

实践证明这类引擎的效率比光子引擎还要高。一旦载具接近光速,原子能燃料的效率就会下降:推进火焰消耗最大份额的动能,但本身却毫无意义地喷向太空,只有很少一部分释放的能量会转换成火箭推动力。光子引擎的问题在于,需要飞船装载数百万吨的物质和反物质用作湮灭燃料。流涌引擎则不然,它利用星际间的氢。虽然宇宙中遍布氢原子,但银河系空间中的氢原子极其稀薄,以至于只有在速度达到三万公里每秒后,这类引擎才能有效工作,必须达到光速才能让它满负荷运转。装载这类引擎的飞船由于质量太过巨大,绝不可能从行星地表发射,也不可能靠自身来达到运转所需的速度。达不到这个速度,原子就不可能落入反应堆进气口,浓缩到点火所需的量级。一旦点火,多孔进气口漏斗就会向前猛冲;这样一来,无论多稀薄的宇宙真空,它的氢原子都会被塞进管道,为燃烧室的人工太阳喷涌不断增添燃料。由于效率因子不断上升,未装载任何燃料的飞船,就可以获得持续加速。经过相当于地球引力的加速度加速整整一年后,飞船会接近99%光速:此时,飞船上的一分钟,是地球上的数十年。

欧律狄刻建造于环泰坦轨道上,泰坦是它的发射平台。通过传统热核反应堆,这颗卫星上万亿吨的物质被转换为能量,提供给换能器;接着,它们将能量输送给激光发射器,后者源源不断地将光柱投向欧律狄刻的巨型船尾,犹如将火药送往大炮底部,而上方就是炮弹。首先,得通过航天工程将这颗卫星厚重的大气层去除。多枚一次性卫星的聚合高温冲击,将赤道附近大陆上的所有高山融化。然后,就在那里的高原上,建设放射化学工厂和聚变核电站。卫星齐射,令一大片雄伟地形化作岩浆,接着,冷淀弹道炸弹又大大加速其冰冻速度。很快,那片流着红色岩浆的汪洋大海,就成了坚固平滑的平原:赫库兰尼姆人工海。在这片12000平方英里的平原上,很快就立起许多激光发射器:密密麻麻,如同森林——它们才是这次考察真正的赫拉克勒斯。关键时间点一到,它们就会发射激光,推动欧律狄刻离开静止轨道。光柱直射飞船尾部的镜群,延绵不绝,直到太阳系之外。随着距离拉长,光驱动逐步减弱,飞船开始持续加强自身助推器的推进,驶过冥王星之后,将燃料用尽的助推器外壳全部丢弃。直到这时,才轮到敞口氢机轮发挥威力。

由于整个旅途中会一直航行,飞船会稳定加速,从而在船上维持相当于地球重力的牵引力。该牵引力与飞船水平方向同向。因此,欧律狄刻的每个球形区都是各自分离的单元。它的所有甲板在船壳中都以横向排列,一个接着一个。站在甲板上,向上也就意味着向着船头,向下就是向着船尾。整艘飞船制动或更改航线时,力矢量会背离每个单独区域的轴线。为了避免让天花板变成墙壁,甲板颠倒,每个区域的船壳中都有一个能够在装甲外壳中旋转的球体,有点像球窝关节。对于球形船壳上的甲板,特别是八个生活区,根据陀螺仪感应能及时校正,以确保推力来自纵轴。即便在飞船制动时,各自独立的球体拥有和飞船龙骨轴向背离的重力方向,船员仍能在区域间移动,这得靠专门设计的隧道系统——“虫”,它有额外的锁。这些电梯都在区域间的圆柱中运行,因此也只有在这些灵活的隧道中,人们才会感到重力缺失或变化。

在飞船出发后,全体会议还是第一回。欧律狄刻接下来还要持续加速一整年,这样也就没有任何事情能干扰它稳定的推力。

第五区又称国会区,主要功能就是召开飞船全员会议。弯曲的天花板下,是一个圆形剧场式空间,并不很高,四周环绕着四排座位,以一列列斜坡规则间隔。唯一一面平墙前是张长桌,不过那实际上是一整排相互连接的控制台,都连着显示器。其后方坐着领航员们和他们的次级专家,面对着聚集而来的船员。

由于这次考察的性质十分特殊,其指挥官组成也显得与众不同。特·霍拉布负责飞行;协调员约瑟波夫负责动力;放射物理学家德威特负责通信。这队科学家,无论职能是专注于航行本身,还是只有抵达目的地后才开始行动,都有一位共同的领导:多态史学家詹金斯。

吉尔伯特和戴维斯走进上层楼座时,审议已经开始。特·霍拉布正在大声朗读医生的诉求。没有人回头看迟到的二位,除了首席医生瓦赫拉蒂安——他坐在指挥官和协调员之间,皱了皱眉,以示责备。不过他们也没有漏掉多少,一片沉默中,特·霍拉布冷漠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他们请求把推力降低90%。他们认为,为了复生冷冻库中的遗体,该措施十分必要。这意味着将引擎节流至下限。我能这么做。但是整个飞行航线,包括为其准备的大量计算,都要废除。新建航线并非不可能。但是为了将错误率降至最低,旧航线是本工程在地球上的五个独立小组计算出的结晶。我们肯定拿不出五个小组来,最多配置两个小组来计算新航线,它不会有原来那条那么可靠。风险虽小,但实际存在。那么,现在问大家,我们是否应该对医生的诉求进行投票,放弃质询,还是向他们再多问些问题?”

绝大多数人希望能讨论一下。瓦赫拉蒂安没有发言,反倒点了吉尔伯特。

“指挥官的话里隐藏着一个批评。”吉尔伯特坐在最高一排的座位上,没有站起来。“这批评直接针对那些在泰坦上发现尸体的人,他们将尸体转移给我们,却让我们对它们的情况一无所知。如果有人真想付诸行动,完全可以启动调查,查查造成这场混乱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对于当下的问题,这些人是否在我们当中并没有实质影响。摆在面前的挑战,是复生一具比法老木乃伊的完好度好不到哪里去的尸体。请允许我回顾一下相关医学史。人类对身体玻璃化的研究可以追溯到20世纪。蹒跚垂死的亿万富翁将自己葬在液氮中,寄希望于未来能重获生命——完全是异想天开。加热冻尸的唯一结果就是让它腐烂。接着,科学家开始尝试冷冻小片活体,比如组织、卵细胞、精子、微生物等。活体体积越大,玻璃化难度越高。玻璃化要求瞬时固化,能在一瞬间将所有器官内的液体全部变为冰。必须完全跳过结晶过程,因为结晶会对细胞的细微结构产生不可逆的损伤。要在极短时间内,将身体和大脑变为玻璃。将一件物体在短时间内加热到超高温并不难;但相对而言,要将物体瞬时降温到接近绝对零度,就太不容易了。泰坦上那些遇难者躲进去的玻璃机钟罩,冷冻原理很原始,过程相当粗暴。当我们接纳那些容器登船时,并不清楚它们的构造,这也就导致后来尸体的实际情况让人大吃一惊。”

“让谁大吃一惊?为什么?”第一排有人问道。

“让我,作为意元学家[莱姆虚构的职业。],以及戴维斯,作为躯体学家,大吃一惊。当然,也让我们的上级吃了一惊。为什么?我们收到的只是容器,但对老式玻璃机的具体性能参数和图解一无所知。我们根本不知道,在冰川作用下,钟罩里的冰冻人已被部分压碎。我们也不知道,有人在泰坦的站点将尸体放进装满液氦的热圆筒,然后用穿梭机立即送上飞船。在航程启动后的前400个小时,赫拉克勒斯给我们的推力造成至少两个g的重力。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法检查容器里的情况。”

“约翰,那都是三个月前的事了。”还是同一个人在说话。

“是的。那时我们已经发现绝不可能将所有人复生。由于大脑被压碎,其中三人立马被排除在外。对于剩下的,我们只能复生其中一人,虽然从原则上来说有两具尸体可作为候选。问题的关键在于所有人的循环系统里都有血液。”

“真血?”大厅里的另一个地方有人问道。

“是的。红细胞、血浆,等等。全息文件里有这些血液数据。但如果血液不够多,就不能输血。所以我们从骨髓中取出有核红血球加以复制,这样血就够了。但我们还缺少相容组织。有两具大脑是复生候选,但关键器官只够一个人用。从这两人的遗体上只能重组和复生一个人。实在令人遗憾,但这是事实。”

“大脑可以单独复生,不用依靠身体。”有人指出。

“我们不打算这么做,”吉尔伯特回应道,“我们的目的不是进行什么可憎的科学实验。对于目前的医学水平,这样的做法的确可憎。但这个问题不光涉及医学领域。我们以医生身份而非宇航员身份提出变更导航的诉求,外行人也不可能来指导我们应该怎么做,那我也就不详述手术细节了。骨骼必须经过脱钙和金属化,得用氦来移除组织中多余的氮,不得不将尸体大卸八块来组成一个活人。这是我们的领域。我只具体解释我们为什么提出这样的需求。在大脑复生过程中,重力越低越好,完全失重状态当然最理想。但我们也清楚,那意味着关闭引擎,让整个航程彻底紊乱。”

“说重点,约翰。”首席医生丝毫没有隐藏不耐烦,“指挥官和大家都想听听你的诉求背后的理由。”

他没说“我们的诉求”,而是“你的诉求”。吉尔伯特装作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口误,但他心里认定这不是无心的。他平静地说道:

“人类大脑中的神经元一般不会分裂。它们之所以不分裂,是因为人的本体正是由这些神经元构成——比如记忆,当然,还有其他个人本质,有时叫个性、灵魂,等等。在泰坦上发现的这些遗体,那种以原始方式处理的玻璃化大脑的神经元有缺失。我们现在有办法让临近的神经元分裂,以填补缺漏的部分,但风险在于,这么做也意味着摧毁这些神经元的特征。为了保存个人本体,得限制神经元分裂的规模,因为那些如同婴儿状态的神经元子细胞崭新且空无一物。即便在完全失重的条件下,我们也无法确定复生的人会不会失忆,以及失忆到什么程度。在玻璃化过程中,有部分记忆肯定已经永久损失,这结果无法避免,就算在低温恒温器里也不行。神经突触之间的微妙连接已在分子水平受到损伤。简单来说,我们不可能宣称,复生的那位百分之百就是几百年前的同一个人。唯一能确定的是,在大脑的整个复生过程中,重力越低,个性本体保存的机会就越大。我讲完了。”

特·霍拉布像是随意瞄了一眼首席医生,后者似乎被眼前的文件完全吸引住了。

“没必要投票,”特·霍拉布说道,“既然我被授权担任指挥官,就有权下令,根据医生们的要求对引擎进行节流,具体时间点和持续长度都听他们的。休会。”

听众席中传来一阵克制的私语声。特·霍拉布站起身,碰碰约瑟波夫的肩膀,两人一起走向下层出口。吉尔伯特和戴维斯连奔带跑地离开了楼座,免得有人要拦住他们说话。他们在走廊上遇到多明我修士。他没有说话,只颔首致意,便继续走远。

“我可没有料到瓦赫拉蒂安会来那么一出。”戴维斯边说边和吉尔伯特一起走进船尾电梯。“从另一方面来说,指挥官——总之,现在有人正当其位。我都能感觉到,那些人文学科同事,特别是我们的‘灵航员’,已经跃跃欲试要咬我们一口了。结果让他把苗头给掐灭了……”

电梯慢了下来,周围闪过的光线也变得没那么频繁。

“瓦赫拉蒂安没什么要紧,”吉尔伯特喃喃道,“如果你真想知道,阿拉戈在会议开始前跟特·霍拉布聊过。”

“谁告诉你的?”

“约瑟波夫说的。在我们去他那里之前,阿拉戈在特·霍拉布的房间里聊过。”

“你以为他……”

“我不是以为,我是知道神父帮了我们。”

“可是,作为神学家……”

“我对此没什么发言权。但他对医学和神学都很了解。怎么让二者调和一致,那是他自己的事。快点,换衣服,得尽快准备好一切,然后就能敲定时刻。”

吉尔伯特医生手术前又看了遍全息记录文件。当时,巨型行星机械在工作过程中忽然暂停,感应器感应到金属以及包裹在金属中的有机物。很快,一台接一台,从柏纳姆废堆中打捞出七台老步行机和六具遗体。其中两台迪格拉相距只有几百米,一台是空的,另一台的玻璃机钟罩里有个人。第八代行星挖掘机凶猛得很,撕碎冰川不在话下,和它们相比,这些迪格拉如同小矮人。指挥中心下令,让机器巨人立即停止挖掘,并派出步行钻探塔,通过高敏生物感应装置来搜寻其他遇难者。当年柏纳姆大坑洼事故报告的失踪人数是九名。结果,根本找不到那位离开迪格拉的人员的任何踪迹。在层层叠叠的冰层重压之下,步行机装甲早已被压碎。不过,玻璃机的钟罩却保存得相当完好,真叫人惊奇。管理层希望能立即将这些残余物送往地球以准备复生。可这样也意味着那些冰冻遗体要经历三次超重:穿梭机飞离泰坦、泰坦——地球运输机启动,以及在地球降落。X射线表明所有尸体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严重损伤,此外还要考虑骨骼的脆弱。总之,这么折腾风险实在太大。接着,有人忽然冒出个点子,就是干脆将玻璃机送到欧律狄刻——这艘飞船上装载了最先进的复生器具。另外,由于静止质量庞大,启航时的加速度可以忽略不计。

但这些遗体的身份到底是谁,只有等打开玻璃机之后才能弄清楚。欧律狄刻的首席医生瓦赫拉蒂安与SETI总部达成共识:那些从泰坦冰川深处挖出的遗体的具体数据和姓名,都会从地球直接传输到飞船。那些早已被淘汰的电脑磁碟都堆在SETI的瑞士中心档案室。但直到出发前,整个通信频道都挤得满满的。有人或电脑将这些身份信息放到了低优先级序列中。医生们意识到这些信息还没接收到时,欧律狄刻已驶离泰坦轨道。吉尔伯特去找指挥官,但于事无补——飞船上路,身后是赫拉克勒斯激光推动,速度越来越快,犹如射出的导弹。

泰坦在初始阶段得扛下全部后坐力。有些行星学家认为,这可能会导致泰坦崩裂。这推论显然太脱离现实,不过,飞船加速的确遇到了不少计划外的问题。赫拉克勒斯的反作用力将泰坦地壳深深地推进岩石圈。剧烈地震(准确地说,是泰坦震)此起彼伏。尽管激光发射装置本身承受住了剧烈干扰,但那些光柱却摇摆震动不已。在此情形下,有必要降低能量输出,等待震动衰减,然后再将重新校准好的激光瞄准飞船镜面尾。

这些事故造成许多新干扰,各类无法送出的信息很快堆叠起来。早在两年前,泰坦在近木星点时,就已经通过人工方法令其停止自转,好让赫拉克勒斯与轨道上的欧律狄刻间相对静止,从而用激光推动后者。现在泰坦本身开始震动起来,真是雪上加霜。人们集中了数十万枚老式热核弹头,放置在这颗卫星上的特定地点紧急引爆,最终中和了它的震动。该过程并没有那么容易,医生们也无法在这种情形下开始任何复生手术。欧律狄刻方面,光柱每对准一次镜面,整艘船就要承受一次剧烈冲击波,它一连好几周的加速都不稳定。

总之,光柱难以校准,地震导致泰坦震动不停,某些助推器点火失败,等等,这些原因共同导致考察时间表一步步后延。对船上大多数人而言,延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遇难者复生的概率也没那么大。随着加速越来越稳定,与地球的通信日益变差,优先级最高的无线电通信是确保考察成功。最后,飞船总算从地球那里收到部分信息,包括六位冰冻遇难者的姓名、照片和简历。不过,这对识别身份并没有帮助。由于玻璃化过程的猛烈效果,整个面部骨骼部分碎裂。冷冻设备内部的二次内爆将太空服里的衣服全部撕碎,胀破的太空服里的氧气将那些碎片全部冲进氮气棺材里,化为轻烟。

和地球又有过一些沟通,得到了指纹信息和牙医记录。随着新信息加入,问题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由于圣杯和罗埃姆登几百年前的龃龉,泰坦的各项记录充满混乱和自相矛盾,没人能弄清有些记忆磁碟到底是内容受损,还是有更多内容躺在瑞士之外的什么档案里。欧律狄刻上要复生的那位,名字得从以下六个当中寻思出来:安塞尔、纳瓦达、帕克斯、凯勒、帕韦斯和利门希。医生们的一线希望是那位幸存者从后复生失忆创伤中恢复后,即便不能自己记起自己的名字,也能通过这六个名字的提示,认出自己是谁。瓦赫拉蒂安和戴维斯对此都有所期待。不过,身为意元学家,吉尔伯特持保留看法。于是,在设定好手术时间后,他去找指挥官阐明问题。特·霍拉布向来头脑清醒,又很实际,他同意医生们的提议,重新检查取出遗体后的空玻璃机里的剩余物质。

“你们真正需要的是刑事学家、法医专家,”他说,“但我们船上没这号人,不过,我可以给你——”他犹豫了一下,“物理学家,菲尔德和洛比安科。”他咧嘴一笑,加了句,“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算是侦探犬。”

于是,外形像弧角石棺、似乎已烧焦发黑的冷冻容器,被送到主实验室所在的甲板层。巨大的扳手固定住外层搭扣,与此同时,拔钉钳缓慢地将容器纵向打开。一阵可怕刺耳的噪声随之响起。半开的棺材板之下露出黝黑的内部。正中的宇航服空空如也,凹了下去。它的主人则在别处——液氦中——漂浮了好几周,身体周围仍裹着一开始将他冻起来的固氮块。菲尔德和洛比安科将宇航服搬出来,放置在一处低矮的金属桌上。早在遗体移出来时,就已检查过宇航服,但当初只找到一些冰冻的织物碎片,以及一些和电缆缠在一起的空调线。现在,他们将表面盖霜的宇航服从上往下切开:从放置和旋紧头盔的密封圈,到躯干,再到充气的腿部,以及宽大的太空靴。他们从这个稻草人宇航员身上解开线圈,松掉盘旋的管道和损毁的氧气管。每一块碎片都放到显微镜下,一丝不苟地详查。最后,洛比安科带着手持光源,亲自爬进圆柱形的冷冻容器中。为了便于观察,他指挥操纵机将容器的金属板切为两半,并将它们往两边拉开。之所以搜寻内部,是因为他发现宇航服在袖子和身体连接部分的铰链崩裂,有可能是由玻璃化导致的爆炸所引起的内部压力造成,也有可能是迪格拉上不断塌陷、增重的柏纳姆冰川导致。如果此人真的随身带了什么个人物品,它们也很有可能从宇航服的漏洞里挤出去,与固态氮、固化血液混在一起掉进容器。特殊的钢制护罩会从上方极速盖下,一瞬间将张开口的容器盖紧,从而将宇航服中的遗体与外部世界彻底隔绝。

要将护罩从容器上取下,操作机的拔钉钳力量太弱,不得不启用液压钳。整个操作过程十分剧烈,医生和两位物理学家有意离开操作平台,后退几步。护罩外观很像一枚巨大的炮弹弹头。在液压钳的钒刀利齿下,大块金属碎片迸裂飞舞,护罩缓缓震动,慢慢从容器上拉开。他们继续等着。碳黑碎片不停地撒下,直到钟形盖被彻底撕开后,冷冻容器空空如也的内部才完全展露。这时,菲尔德利用四杠杆操作机将护罩举高,洛比安科开始检视柱体内部。接着,所有人忽然停下来。金属板在接缝处颤抖,彻底分离,缓缓地倒在平台上,如同在上演一出古老的临终痛别戏。机器钢牙咬住厚重的护罩,将其提起,平移到房间的另一角,再放下。动作十分谨慎,仿佛那是拆卸了一半的炸弹。它被放到铝桌上时,甚至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洛比安科走进裂开的容器,能看见中间有一些剩余的内部填料,层层皱起,如同烤过的死叶。

菲尔德越过洛比安科的肩膀看过去,他很熟悉玻璃化的历史。圣杯和罗埃姆登时代,用爆炸装置推动头罩,以包住塞上人体的容器。这样做的目的在于让冷冻过程越快越好。冷冻者要把头盔取下,保留宇航服在身上。为了防止冲击力过大而将人的头骨压碎,护罩内部填好充气衬垫。这些衬垫向下延伸,直到能将他的全身保护起来。护罩落下的同时,一个锥形注射管会被猛塞进嘴里,注射液氮。由于力道太猛,通常会击碎牙齿,甚至下颌骨。这么做的目的是将大脑从各个方向同时密封,当然也包括大脑下方、上颚以上的部位。那时的科技还不能避免由此造成的人为损伤。

物理学家们一点一点地将保护层遗留的碎片层层揭开,将它们依次排好,如此反复操作,直到冷冻容器的金属底部露出来。在粉碎尘屑中,他们找到一件物体:同样被压碎,但外形仍能看出来是本小册子,四角如同在火里烧过。整件物品已半碳化,非常脆弱,无论从什么方位触碰,都会立即化成烟灰,即便向它吹口气,它也会化成碎屑。于是他们用一个玻璃罩将它盖了起来。

“像是随身小文件包,外壳可能是皮的。个人文件袋。以前人们会随身带。不过文件本身都是纤维原料——纸。”

“或是塑料聚合物。”吉尔伯特接过洛比安科的话头。

“好不到哪里去,”物理学家回应道,“在这种情况下,纤维素跟塑料的承受力没太大差异。它们是怎么跑到护罩里的?”

“这有什么难推断?”菲尔德交叉双臂,“闭合电路后,下方的钟形罩猛地向上冲,罩住从腿部到胸部的部分。与此同时,上半身则被上方的钟形罩盖住,上下钟形罩瞬间严丝密合。气体冲击肯定会导致内爆,但力量不会大到把人碾碎。同时,氮气迅速充满整个宇航服,将它从手臂处撕裂。气体带来的冲击力会瞬间将冷冻者的衣服震爆,只留下光着的身体。战场上接近炸弹冲击波的士兵,经常会出现衣服震裂飞走的现象。”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吉尔伯特看到物理学家开始往玻璃罩内注入液体固化物。黑色、扁平的碎纸状物体悬在了新的物质中,像是琥珀里的虫子。他们将这个新塑造物放置好,准备开始分析。很快,发现了一些曾用来印刷纸币的化学物质,找到了一些在鞣革和染色动物皮中常见的有机化合物,还有一些银的痕迹。这些无疑是照片遗留物——银盐曾用于冲洗照片。通过调整扫描射线角度,物理学家重新定位碎片,终于发现了某种写作物。混成一团的字母,一个小圆圈——可能是官方文件的印章。

幸运得很,印刷颜色中包含某种矿物成分,因而能通过色谱分离将它分出来。接下来,要靠微型断层X光摄影装置的过滤器。如果说目的是为了发现身份证据,那结果可能不尽如人意。名字很难看清楚,姓氏只能认清首字母P,后面可能跟着三到六个字母。巧得很,那两位能被复活的人的姓氏首字母都是P。

他们将浮在液氮中的两人的谐振图调出,显示在屏幕上。这种分层图像技术远比早年的老式X射线要精确,能帮助医生确定遇难者年龄,精确到十年以内。具体方法是通过对关节软骨和血管的硬化程度进行检测。能这么做的另一个原因在于,这两人生活的年代还不能从医学上暂停这些病例的硬化过程。

用以复生的两人在体格上近似,血型也一致。通过肋骨钙化程度——更精确的话,通过主动脉硬化程度,判断两人的年纪都在30到40岁之间。简历中的医疗记录未显示有手术迹象,至少在身体表面没留下伤疤。医生对此早已清楚,但仍希望物理学家能从核磁共振影像中发现新线索。两位物理学家摇头:有机体内的稳定元素的原子核非常稳定。要是两人体内有同位素,那又是另外一番说法,可惜并没有。那么,这条路也被堵死了。两人都曾暴露在放射中,当年所受的辐射都有一两百伦琴,很可能发生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

在不同平面、不同部分检测一个人的内部器官的活动,抽象且不具名。液氦之下,包裹在固氮之中的两具裸体,面部都被损毁——这正是吉尔伯特想给两位物理学家留下的印象。两具遗体的眼球都完好无损,对医生们来说,这个事实实在是有苦难言,否则选择的条件就很明显,肯定会复活视力没受损的人。物理学家们离开后,戴维斯坐在平台上,身边是开膛剖肚的冷冻容器,他默默无语。最后,吉尔伯特忍受不了这种紧张氛围,首先开口。

“那么,现在怎么办?”他问道,“到底选哪个?”

“我们可以问问瓦赫拉蒂安,看他的意见……”戴维斯喃喃道,不那么确定。

“为什么?三人成帮[原文为拉丁谚语:Tres faciunt collegium。]?”

戴维斯站起来敲击键盘,屏幕立刻顺从地显示出两排并列的绿色数字,右侧有个数字显示红色,一闪一闪以示警报。他实在无法忍受,将那个单元关了;接着,又伸手要按一个键。吉尔伯特阻止了他。

“停下,这么做没有意义。”

他们彼此对视着。

“我们也许能找人咨询……”戴维斯开了口,却把话吞了回去。

“不行。没人能帮得了我们。瓦赫拉蒂安——”

“我说的不是瓦赫拉蒂安。”

“我知道。我想说的是,按照规定,只要我们去向他寻求意见,瓦赫拉蒂安就必须为我们下决定。作为首席医生,他必须这么做。但对我们来说,这无疑是懦夫行为。还有,你不是没看到,此人总是故意把自己弄得毫无存在感。不要再拖延下去了。还有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约瑟波夫就会节流引擎。”

他松开戴维斯,一边在控制台上将开关打开,指示复生室开始准备,一边说道:

“死者并不存在。换句话说,他们从未出生过。我们并没有杀死任何人。我们是在重新创造一个生命。你要从这个角度去想。”

“成吧,”戴维斯回应道,眼睛里闪着光,“你说得对。这是件好事。荣耀归于你,你来选吧。”

控制台前的墙壁上,两条缠绕在一根长翅膀的杆子上的白蛇发光了。手术室已经准备好。

“很好,”吉尔伯特说,“只有一个条件。这个决定只有你我知道,任何人都不许说,特别是他。你明白吗?”

“是的。”

“你想一想。手术结束后,所有遗留物都会被飞船丢弃,我也会将全息记录中的所有数据删除。但你我还是知道,我们没法删除各自的记忆。你有办法忘掉吗?”

“不行。”

“能保持沉默吗?”

“是的。”

“对所有人?”

“是的。”

“直到永远?”

戴维斯犹豫了。

“但是……他们其实都知道。你亲自在会议上说,我们会从二者之中选——”

“我必须这么说。瓦赫拉蒂安知道真相。但是,等所有数据都毁掉之后,我们会跟所有人撒谎,告诉他们这人完全是由于此时此刻的某些客观因素,让我们决心选中了他。”

戴维斯点点头。

“我同意。”

“我们会拟定一个协议,一同署名,篡改两个数据。你会签吗?”

“是的,跟你一起签。”

吉尔伯特打开墙上的隔间,里面挂着银色套服、白靴子和玻璃面罩。他将衣服拿出来开始穿,戴维斯也一样。房间中圆厅的一扇门打开,露出闪亮的电梯内部。门关上了,电梯下行,空空的房间自动变暗,控制台的点光上方,闪烁着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双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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