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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者惨败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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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意识苏醒,却感觉不到身体,眼前一片黑暗。第一个想法并未以语言的形式出现,所谓感觉充满困惑,不可表达。他退缩着,消失于某处,然后又再次浮现。只有当再次获得自语能力时,他才能自问以下问题:我刚才在怕什么?这是什么样的黑暗?它意味着什么?一步一步地,他终于可以思考另一类问题,比如,我是谁?我出了什么事? 他试图移动身体,试着定位手臂、大腿和躯干;渐渐地,他知道自己有一具躯体,或者至少是意识到应该有一具。然而没有任何部位有所反应,没法移动半分。他说不清眼睛到底有没有睁开。感觉不到眼睑,也无法察觉在不在眨眼。他使出全部力量睁开眼睑,也许成功了。可是跟之前一模一样,全是黑暗,仍看不见任何事物。这些努力极大地消耗精力,一而再地将他推向那个问题:我是什么?我是一个人。 这个明显的答案对他而言是个启示。很快,他意识到这个答案太过明显,不禁暗自笑了,这算是什么伟大璀璨的发现? 字词慢慢回归,从哪儿来的并不清楚,一开始,它们如同碎片,并无模式可循,似乎是从未知的深渊中钓上来。我,即是我。在哪儿,我并不知晓。我无法感觉到我的身体。为什么会这样?现在,开始能感觉到脸、面颊,还有——也许是鼻子。付出不可思议的毅力之后,他甚至可以动动鼻翼。他凝视着,眼珠转向各个方向,推理能力恢复了,他下了结论:要么是我瞎了,要么是环境彻底黑暗。黑暗令他联想到夜晚,而这夜晚充满了广袤的纯净、冰冷的空气;空气意味着呼吸。我在呼吸吗?他自问,并仔细听周遭的黑暗,那么像一片虚无,又那么不像。 对他而言,他似乎是在呼吸,却不是正常的那种形式。小腹和肋骨都纹丝不动,处于费解的暂停状态,空气自主进入体内,又轻柔地离开。这是眼下他呼吸的唯一方式。 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脸、肺部、鼻翼、嘴巴和眼睛。他决心握拳,他记得很清楚双手是什么样子,该如何握紧它们。然而,他依旧什么也感觉不到;恐惧涌现,这次则是基于逻辑的推理——要么是瘫痪了,要么是双腿双手截肢。这结论不太像是真的。他有肺,那是确定的,但仍没有身体。在黑暗与恐惧中,有声调涌现,匀称,遥远,沉闷。血液? 他的心脏?跳动着。接着,犹如外部世界的第一波潮汐,他听到了说话声。听觉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但听得十分模糊。他能分辨出有两人在说话,但没法理解他们在说什么。他能听懂说话的语言,但那些字词却朦朦胧胧,像是透过蒙着水汽的镜子或一团迷雾看物体。随着注意力愈发集中,听觉越来越敏锐;奇怪得很,竟是通过听觉,他能感知到自我和空间的关系,意识到自身所处之地——有底部,有顶部,有四面。他忽然意识到,也就是说,有引力。接着,他开始集中全部精神在听力上。声音来自两位男性,一个较高较柔和,另一个则低沉些,男中音,离他非常近。如果努力的话,也许他也能说上话。但现在他更想继续听,并非只是好奇和希望,同时也单纯地感到快乐,因为他能听得清晰,并越来越理解说话的意思。 “我觉得得让他继续待在液氦里。”这声音比较近,说得很有力量,听上去是个大块头。 “我不这么觉得。”这声音远一些,也较年轻。 “为什么不行?又没什么坏处。” “你看他的大脑。不是禽距那里,是右颞叶,韦尼克区那边。看到了吗?他正在听我们说话。” “波幅很小,我估计他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 “现在前后额叶都在活动了,已经完全恢复到正常水平。” “我看到了。” “昨天基本上连阿尔法脑波都没有。” “那也正常,他还在冬眠。不管听懂听不懂,氮气还是太多了。我在增加氦气。” 长时间的静默,偶尔有轻微的脚步声。 “等一下——你看——” 是那个男中音。 “他醒了……那么,就……” 他俩放低声音在说什么,他听不见。 现在,他的思想变得越来越清晰。是谁在说话?医生们。我是不是遭遇了事故?在哪儿呢?我是谁?他反复想这些事,脑子里奔腾不息。与此同时,两人的来往低语声伴着兴奋,声调越来越高。 “很好,额叶部分完美。但丘脑就说不准了……把它调低一点。在这儿用阿斯克勒庇俄斯。不成,最好用医用电脑……好。调整一下图像。延髓怎么样?” “几乎是零。有意思。” “不是零才有意思。再看看呼吸中枢,嗯……” “激活吗?” “不,干吗要激活?他迟早会开始自主呼吸。不过,你看视交叉上面这里……” 有东西发出叮叮声。 “他看不见。”那个年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讶。 “九对[大脑有九对神经,其中第九对神经为舌咽神经。]目前功能完好。现在要看看他到底能不能看见……” 一阵静默之后,传来丁零当啷的金属声。与此同时,黑暗消退,他眼前是一片浅灰色,里头闪着微弱的辉光。 “啊哈!”男中音欢欣鼓舞。“之前还只是在突触层面。瞳孔功能恢复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他又轻声加了句,“不管怎样,他也没法……”声音放得很低。 “失认症?” “不是。真要如此也好了……你得看得更高一些……” “记忆正在自我恢复?” “我不知道。现在没法说是或不是。血象怎么样?” “正常。” “心率呢?” “45。” “髓核内压?” “0.1。断掉吗?” “最好不要,再等等。给延髓加个小电脉冲……” 他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抽搐了一下。 “肌肉张力恢复了。你看到了吗?” “我不可能同时盯着肌动影像和大脑影像。他在动吗?” “他的手臂……不太协调。” “现在呢?观察面部。他在眨眼吗?” “双眼睁开。他能看见吗?” “还不行。瞳孔的刺激阈限是多少?” “4勒克斯。我把它升到6。现在他能看见了吗?” “不行,他只能感受到光。这是丘脑反应。医用电脑会调好电极,输出电流。啊,太棒了——” 他在黑暗中看见有个粉白色物体正在闪耀着靠近。与此同时,他听到了屏息说出的声音: “你获救了。现在没事了。不要尝试说话。如果你能理解我在说什么,眨两下眼。两下。” 他照做了。 “非常好。我现在跟你说话。如果你不理解,就眨一下眼。” 他努力想看清眼前的这团粉白色物体到底是什么,但没有成功。 “他想看清你。”远一点的声音说道。那个声音怎么知道他想这样? “你很快就能看到我,什么都能看到,”男中音缓缓说道,“现在你必须有耐心。你懂吗?” 他用眨眼表示懂了。他想说话,但最多只能发出呱呱声。 “不行,不行,”还是同一个声音,“现在张口说话还太早了。你现在不能说话,你的气管里还塞着呼吸管,给你提供空气。你现在还不能自主呼吸,我们在为你呼吸。你明白吗?很好。现在你要休息。等醒来后,休息好了,我们再聊。你什么都会了解的。但现在……维克托,请你把他慢慢地、慢慢地送入梦乡……快乐的梦。” 他看不见了,似乎一道光熄灭了,只不过这不是外部的光,而是在他内部。他想站起来,但就连黑暗,也就是他自身,也无影无踪了。 他做了很多梦:奇怪的梦,美妙的梦,既不可能记得,也无法与之关联的梦。有时,多种感觉一股脑涌现。有时,神游万里又回到出发点。在梦里他见到许多人,能认出他们的面庞,但却想不起来这些人姓甚名谁。有时,那些梦唯一留下来的是视野中无垠的、全然透明的太阳。对他而言,亘古时光都随着那些梦一同流淌,或消逝在梦与梦之间的虚无中。忽然间,他醒了。意识恢复的同时,对身体的感知也恢复了。他感到身体被固定,躺在一种蓬松、柔软的物质上。他有意绷紧背部肌肉,感到大腿处有阵麻刺感。头顶是平坦、浅绿色的天花板。身边有些闪烁的管子和玻璃器具,但他没法转头看仔细。头被什么固定住了,长枕头很软——延伸到两侧太阳穴——既有弹性又很牢固。眼睛可以随意转动。透明墙的另一侧有某种上升装置,在视域最边缘,有些光点飞舞着,一闪一灭。很快,他意识到这些光点与身体相关,只要深呼吸,肋骨上抬,它们的节奏就与之一致。视域之外,有什么东西发着粉光,以一种稳定、缓慢的节拍闪动,一闪一闪的粉色与他的心跳节拍相呼应。现在,他完全相信自己在一所医院中。那么,是遇到事故了。什么样的事故?在哪儿发生的?他眉头紧皱,想从记忆中搜寻解释,却是一片空白。他躺着,一动不动,闭上双眼,全神贯注于这个问题。没有任何答案。他已经能够随意移动双手双脚和十指,但那物质将他紧紧包裹。那种舒适感一去不复返。他试着清清嗓子,用舌头抵住牙齿内侧,终于,他说话了: “我……我!” 他认出了自己的声音。但这声音的主人又是谁呢,他也不知道,而且也无法理解为何会这样。他努力了好几次,肌肉绷紧又放松,想让身体摆脱裹着的束缚垫。忽然,没来由地,一阵睡意袭来,他再次失去知觉,犹如熄灭的蜡烛。 *** 时光飞逝,他并未有意计算过去了多少日子。遵照地球的节奏,飞船上每天的周期都按照简单、传统的方式进行区分。白天时分全部照明打开,包括所有舱面、走廊和球形区之间的过道。晚上十点,天花板和墙壁上开始散现昏暗的淡金色,犹如蒙上了一层薄暮。一个小时左右之后,整个环境渐转为幽蓝,直至所有照明关闭。对于孤独徘徊者而言,唯一的可见光源是布在天花板中央的一道荧光细线。这是他最享受的时刻。无论哪个舱室都向他敞开,况且,大家也保证,怎样都不会打扰到他们。尽管能在白天探访欧律狄刻,去这里那里转转,问这问那,但他却更喜欢夜里独自走动。 随着身体状况完全好转,他每天早晨都会去健身房锻炼,然后去学校。虽然他称之为学校,但其实是他一个人坐在莫内蒙前,通过一系列图——字对应游戏来恢复记忆,当然,也会学习对他来说全新的知识。和机器相对,他感到十分放松,它有无限耐心,并且从不显露任何情绪、任何讶异、任何优越感。如果他做错什么,莫内蒙会通过视觉手段加以辅助,比如简单的图解,或是巧妙地利用从船上其他机器那儿借来的教学程序。它的全息文件中储存了成千上万的影片(尽管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影片)和图片(尽管与过去的图片已不可同日而语,每调出一张图片,便是一整套沉浸式场景,每个字词都有血有肉,即便是昙花一现的血肉)。只要愿意,他可以随时走进金字塔内室、哥特大教堂、卢瓦尔城堡、火星的卫星、城市、森林。不过,这么做的唯一目的,他明白,是因为这些影像构成了治疗的重要手段。医生们尽量不让他有病人的感觉,对待他像普通船员一样。他甚至感到医生们在有意避着他,以此来强调他和所有人没什么两样。 他的视觉记忆恢复了,与之一道恢复的,还有生活经验,作为导航员和步行机驾驶员的专业技能。的确,与行星机械相比,飞船的改变也不遑多让。他犹如帆船时代的水手登上了现代化的远洋班轮。不过,填上那些知识缺口也并非难事,只需要将过时的知识替换成新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敏锐地感到什么是最遗憾的损失——那种很可能无法弥补的损失。他无法追忆任何名字,无论是姓还是名,包括自己。更让人好奇的是,他的记忆仿佛一分为二。那些曾经历过的体验虽然恢复了,却仿佛褪去全部细节;就像多年以后,在老家的衣橱里发现童年的宝贝,唤起的不仅是埋藏于时光中的影像,还有那时的气氛。有一回,在物理学家的实验室里,他闻到某种液体蒸馏所散发的刺鼻气味,它立刻唤起的不光是影像:夜间,一次意外后的着陆场,照得通明——他站在红热的火箭圆锥喷口之下,在他刚刚挽救的飞船之下——空气里弥漫着同样的硝酸气味。那时,他并未在意心中涌现的喜悦之情;现在,随着记忆中浮现这一幕,他却明白了。 吉尔伯特医生曾特别嘱咐,如果遇到这种不一般的回忆,一定要告知他们,因为这种诱发的遐思可能来自深埋的记忆,但他并未跟吉尔伯特医生提过此事。有必要深化这样的遐思,这并非是为了精神疗法,而是为了重建和重开大脑中那些被抹去的记忆通道。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进一步还原自我。医生的建议无疑十分理性、非常专业,而他同样认为自己是个理性的人。即便如此,他仍守口如瓶。他历来的特征之一便是寡言沉默,从不轻易向人吐露,特别是涉及私事。他暗自下定决心,绝不会像狗那样通过嗅觉来回想起自己是谁。连他自己都知道,这种执拗很愚蠢。他从没想过要把医生不放在眼里;但无论如何,决意已定,他还是固执地坚守了。 吉尔伯特很快察觉到此人的沉默个性,便向他保证,与莫内蒙的疗程绝不会被录下来;而且每次课程之后,他可以自由决定是否将整堂课的记录完全清除。此人正是这么做的。他跟机器交流时毫无保留。机器帮他恢复了许多记忆,但不包括任何人名以及他的名字。最后,他直接问机器,到底是为什么。 莫内蒙沉默良久。这所谓的记忆训练,在一间布置奇特的舱室进行,里头有好些古旧家具,可以说是博物馆里掏出来的古董,比如镀金腿的弧形扶手椅,形成一种近似皇室的风格。此外,每堵墙上都有荷兰大师的油画,恰好都是他记忆中最喜爱的作品。在他回想起来之后,它们便出现在那儿,仿佛是为了加强记忆。油画的内容变过好几次;不过,雕花画框中的画布却不是真画布,虽然它将纤维和涂抹质感模仿得非常好。莫内蒙曾向他解释过这些完美、暂时的复制品的创造方法。 不过,根本无法看见教导机器本身,并不是有人刻意将它藏起来,而是因为它是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子系统之一,独立于这些课程之外。在舱室中无论以何种形式显形,都不能对学生的心智结构有任何干扰和冲击。随着学习的进展,他让机器召唤出希腊神话或哲学图书中的苏格拉底半身像,置于面前。这样,幸存者就不用面对空荡荡的房间,或一个麦克风,或一堵墙来说话。头发蓬松的半身像似乎是由大理石制成,有时,它像活了似的,参与到讨论中。对于学生而言,这种效果让人很不舒服,品位似乎太低。不过,他一时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别的替代,况且,拿这种小事去麻烦吉尔伯特也不值得。渐渐地,他对眼前这副面孔也习惯了。在导师面前踱步时,要是有什么痛苦要倾诉,他都会只说话而不看它。 眼下,那假苏格拉底似乎有些犹豫,像是遇到了十分费解的难题。 “我的回答不会让人舒服。就人而言,对其肉体和精神机制有过度认知,并非什么好事。对知识的完全掌握,同时也暴露出人类可能性的局限。从本性上来说,人越不为目的所限,越无法容忍任何限度。这是第一点。至于第二点,与嵌入话语的其他概念不一样,姓名的储存方式非常不同。为何?因为姓名无法形成任何相干系统。说白了,它们纯粹只是一种惯例。每个人都有姓名,但同一个人完全可以有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名字,却还是相同的人。一个人的名字,完全由父母偶然决定。姓和名都缺乏逻辑和物理上的必要性。 “请允许我稍稍跑个题,谈一下哲学……唯有物,以及物与物的关系存在。成为一个人,意即成为一特殊之物,是否为活物则无关紧要。成为兄弟、儿子,则是关系。利用各种手段去检查一名新生儿,你迟早可以掌握他的全部特征和细节,包括遗传密码,但是你无法掌握他的名字。人可以发现世界,但对于名字,人只能习惯。在普通人的一生中,这两者的区别并不太明显。但对于两次来到世界的人,却能体会到其中的不同。也许有一天你会想起你的名字。这件事可以发生在任何时候,也有可能永远不会发生。这也是我为何建议你选个临时名字。用临时名字丝毫没有不诚实或有意作假的意思。你的父母多年前伫立在你的摇篮旁,他们面临的问题和你现在一样。在他们下决定之前,也不知道会给你起什么名字。然而,一旦名字起好,多年以后,他们就根本不会想到这个问题:你有一个天生的、更真实的名字,他们从未赋予过你。” “你的口气很像皮提亚[古希腊德尔斐神庙传达神谕的女祭司。]。”他回应道,同时竭力按下怒火——他方才的话里暗示自己曾死过。他不清楚为何反应会这么强烈。事实就是事实。真要说的话,从死亡中复活,他应该感到无上幸福才对。“我不在乎我的名字。我知道以‘P’开头,有四到七个字母。帕韦斯或帕克斯。我知道其他人都没法获救。要是我从没看过那份名单就好了。” “他们的本意是让你从名单里看出来自己是谁。” “我跟你说过,不能闭着眼瞎选一个。” “我明白,也完全理解你的动机。你正是那种十分无私的人。你向来如此。你确定不想选吗?” “不想。” “或者,假定个名字?” “不。” “那么,你到底想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 也许系统里还罗列了其他手段,就等变着法儿来说服他。不过,从第一次进入该舱室以来,他一直践行抹除机器记录的权利。所有对话全部抹除。似乎那还不够,他又动动手指,将希腊哲人的半身像一并处置,化为虚无。他的心里升起一股无意识,但十分强烈的快感,几乎是种冷酷的满足,虽然不是真的杀人,却亲手谋杀了面前的那位——他曾将灵魂赤裸裸地呈现在那位面前;而此人(或此物),又如此明显和权威地掌控着他的无助状态。他和那无辜的机器渐为疏远,为此他有些后悔。不过,有一点它说得对:相对于融入这个世界,他更乐于世界融于自身之中。他吞下这毫无意义的愤怒和羞耻,将其统统丢到脑后,开始把精力放在比个人过往历史更重要的事上。实在有太多东西要学。 最近,也是最大规模的地外文明搜索计划,名为“库克罗普斯[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这项计划历经20年,一无所获。那些倾听来自星星的信号的人们,希望一次次地落空,整个计划完全是场可悲的失败。神秘的沉默宇宙,成为摆在地球科学家面前的一大挑战。 20世纪末,在一批极端乐观的天体物理学家的影响下,成千上万的专家、民间爱好者走上截然相反的道路。数十亿资金用以建造射电望远镜,对数百万个恒星和星系发出的辐射进行过滤——巨大的投入的确带来相当可观的新发现,但这些电波并没有揭露任何其他文明。那些在轨道上运行的望远镜倒是侦测到多次辐射异常;数量之大,足以将人们早已灭寂的希望重新点燃。但即便它们真的是信号,接收时间也相当短暂——很快消逝,再也没出现。也许射向其他星系的探针信号只是凑巧穿过环太阳区域。专家们用了无数种办法,试图解密记录下来的信号,但希望全都落空。有关这些集中脉冲信号的实际来源,没有明确结论。既要遵守传统,又要小心谨慎,在此情形下,专家们得出结论,该现象其实是星球物质的产物,是高能电离辐射极偶然地透过所谓的引力透镜,经由窄窄的铅笔星云而来。天文观察的根本原则是:无论什么现象,只要无法清楚地显示来自人工源头,就必须认为是自然现象。另一方面,天体物理学家更进一步,不打算将其归功于宇宙中别的物种所发射。他们着了魔似的确立各种假设,来“解释”接收到的每一种辐射。 渐渐地,开始出现一个悖论:天体物理学家们丢弃的理论越多,证明信号由人工发射的难度也就越大。到了20世纪末期,库克罗普斯项目发言人给出一条标准:考虑到自然的伟力,为了与自然能产生的结果进行区分,观测结果必须能有超越自然的力量,能显示出某种“宇宙奇迹”。拿地球上的事物来类比,就是树上掉下来的落叶形成了字母,排列成有意义的句子;或是扔向河滩沙洲的乱石,竟砸出圆形、切线乃至直角三角形。因而,对于任何可能存在的地外信号发射者,科学家列出一系列的条件和规则。下一个世纪刚开始的几年,这个列表中大约有一半条目都被删除了。脉冲星、引力透镜、来自星云的微波辐射、星系中心的巨质量,它们有规律,重复,以特定顺序发出各种各样的脉冲,这些都曾迷惑了观察者。一方面,不停地遗弃“广播者规则”中的条目;另一方面,新规则不停地加入,然后又很快遭到遗弃。 因此,开始有悲观结论得出,认为地球不仅是银河系本地旋臂上的特殊存在,也是类似旋涡星系的特殊存在。知识领域,特别是天体物理学领域,继之而来的就是将这份悲观转化为疑问。“人择原理”将生命的存在与宇宙的存在紧密挂钩;然而,宇宙有着不可度量的物质与能量,这两者间的矛盾终于导致引人注目的争论。既然宇宙中有人类存在,就一定会有别的生命在其他星球存在。那么跟着这个推论,进一步的问题就是,如何调和宇宙的极度丰裕和它的无比沉默。 生命会在无穷多的行星上孕育,但发展为智慧生物却必须经历一系列最罕见、最靠不住的意外。 不对——智慧生物发展得相当频繁,但通常走的是非蛋白质进化路线。硅基化合物的丰富程度丝毫不亚于蛋白质的分子基石——碳键。不过,由硅基出发的进化必将形成非收敛的智慧生物,或其他智慧形式,总之,跟人类智能大相径庭。 不对——智慧火花的闪现方式丰富多彩,但十分短暂。占据生命进化数十亿年的时间全都处于前感知阶段。一旦形成灵长类生物,20万年之内就会自动进入技术爆炸。以宇宙时钟看来,这是真正的爆炸,并非只限于该物种,而是以不断加速的方式,在越来越高的层面控制自然力量。此外,它还将文明炸到完全不同的方向,以至于相互之间再也没有任何共性可言。无法理解对方,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共性。所谓的共性来自人类中心主义的谬论,强调人类是某种古代信仰和神话的传人。宇宙中实际上有很多不同的智慧生物,而恰恰是因为那么丰富多彩,天空才如此沉寂。 全都不对——另一些假设指出,对于神秘沉默的解释其实非常简单,引向智慧的生命进化之路,往往历经一系列独立事件。拥有生命的星球,也许会被隔壁星球的邻居入侵,智慧发展被消灭在萌芽中。来自太空的干涉总是盲目而随机。难道不正是在银河系考古学的帮助下,才让古生物学了解到:要不是天灾让爬行动物尸横遍野,灭绝在中生代,哺乳动物又怎能坐上头把交椅呢?还有,难道不是一系列的偶然事件——冰川时期、洪水、大草原的形成、地球磁极的变化、突变的比率——最终创造了人类家族树吗? 尽管这样,智慧生命仍有可能在亿万个太阳周围发展成形。它有可能走地球这条路——如果真的如此,那就如同赢了那个太阳系的大乐透奖;但与此同时,几千年后,这条路也有可能通向毁灭性的大灾难,因为技术领域充满诸多致命陷阱,无论谁轻易闯入,都有可能落个一败涂地的下场。 智慧生命当然能看出这个威胁,唯一的问题在于,当他们看到时往往已经太迟。文明摆脱了宗教信仰,并认识到宗教的现代化及其退化的形式便是唯有满足物质需求并只依赖于物质的意识形态;此时,如果文明想要刹车,止住它的前进动量,已是不可能。即便它未曾让内部的纷争彻底撕裂,也不可能。 泰坦幸存者有足够的时间提出问题,并消化它们的答案。 智慧生命通过对自身、对世界的观照——在地球上,这被称为哲学思考——开始进行一系列活动,并由此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无论什么力量促使他们存在,同样也赋予了他们另一种必然性:必死的命运。事实如此,正是由于必死,他们才有机会存在。如果单个生物不死,那么数十亿年的物种变更、涌现与灭绝也就不可能发生。始生代的残墟,古生代的遗迹,随后许多地质时期此起彼伏,他们诞生在残痕边上。他们接受智慧的同时,也接受了自身必然灭亡的定命。很快,得出这一判断之后大约20个世纪,他们开始对自然的创造力有所了解。这是它最为险恶,同时也最为浪费的自我实现过程;利用这一过程,它才能不断创造未来的生命形式。 大自然的生物创造技术,令智慧生命大为敬畏;然而,这种敬畏只有在发现它的人无法染指时才会存在。自然的这份特权并未持续太久。随着对植物、动物,包括自身秘密的褫夺,智慧生命从根本上改变了生物圈和他们自身,且这种支配的欲望永无满足之日。 他们进入太空,却只发现:宇宙是如此陌生,而动物本源在自身刻下的印记又是如此冷酷。很快,这一陌生感也克服了。不久,通过新构筑的技术圈,他们又发现,在漫长古老的生物进化之路上,他们自身竟是最后的继承者。他们曾摒弃过贫穷、饥饿、瘟疫以及无数年老衰弱的疾病,如今也完全有能力摒弃必死的肉体。刚开始时,这可能性若隐若现,如同梦幻,不可触及,却又处于森然可怖的十字路口。 这些概论中充满工程师的那种冷酷末世论的悲情调调,幸存者读了这些,总觉得厌恶。他的目的是想了解这次考察的目的,正因如此,他才会浑然不觉地参与其中。在较近出版的另一卷里,他找到了与本次任务关联更大的信息,这本书是当下有关外太空生物学的权威著作。书里引用了奥尔特加与尼尔森所做的一张图解,说明了宇宙灵生代的发展路径,包括大主路和分支。 大主路的开端是早期技术时代,持续时间很短,涵盖从机械工具的兴起到信息技术的出现的数千年时间,这一段并不会有任何分支。在接下来的千年里,信息科学与生物学产生交错,从而导致生命科学加速膨胀。 从这个连接点开始,该图解的判断变弱,预测成分更多。大主路的轮廓由事实和理论所支撑,但它的演变只是纯理论综合,尽管这些理论有相当程度的支持,并从更高一层来看也十分可靠。 大主路的真正拐点在于,智慧生命的工程技术发展出能与自然相媲美的生命创造能力。接下来,就无法对任何单独文明的未来加以预测。这与十字路口的本质一脉相承。一部分文明将会停留在大主路上,他们将会对可以达成,但尚未实现的自主演化加以约束。这类生物保守主义的极端例子,是通过立法(章程、条约、禁例、制裁)来明确:任何对自然的改造手段,都必须加以论证。技术的发展目标将是拯救环境,承诺在避免创伤的前提下,让技术圈适应生物圈。这一任务可以完成,但并非必须要实现。对于后者来说,其文明会在一系列代价高昂的危机中出现人口数量涨落。文明会陷入低潮,重新振作,如此反复多次,为其内部的自毁倾向献出数十亿人的生命代价。如此一来,与其他文明建立星际联络便不会在文明的优先级上排得很高。 因而,大主路上保守路线选择的沉默,也就显而易见了。 对于那些选择非保守主义的文明来说,路径就太多了。一旦走上自主进化这个方向,就没有回头路,从而造成古灵生代的最大分歧点。奥尔特加、尼尔森和图米克提出了所谓的“接触窗口”理论。这个窗口时间,指的是智慧生命的应用科学已达到相当高度,但尚未开始改造自然赋予他们的智慧来源——对人类而言就是大脑。以宇宙尺度来看,接触窗口也只是一瞬而已。从树脂火把到油灯,16000年;从油灯到激光,不过百年。从发现基因密码到将其整合进后原子工业所需的信息,与实现火把——激光跨越所需的信息相类似。在接触窗口期,知识以指数级增长,到了末期,则以双曲线速度增长。而有意义的接触时间窗口,最少只有1000个地球年;乐观一点的话,也许有1800年到2500年。过了窗口时间,对于文明而言,要么过于成熟,要么过于不成熟——沉默依旧支配宇宙。过于不成熟的文明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来沟通;而过于成熟的文明,则会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或是形成某种团体,只在团体内部以超光速形式进行沟通。 对于超光速通信,历来有不少争论。宇宙中任何物质或能量都无法超越光速。但有人认为,可以绕过该屏障。假设一个脉冲星的磁场被以接近光速转动的中子星锁定,粒子波将会环绕脉冲星轴心,在相当距离之内以大于光速的速度扫过一片扇形空间。如果有观察者处于粒子绕行扇区后面,就能以超越爱因斯坦发现的限度来进行时钟同步。他们需要知道的仅仅是三角形三个顶点之间的距离(脉冲星—观察者A—观察者B),以及“灯塔”脉冲星的转速。 在欧律狄刻不断加速的一整年中,那位在船上复生的人学习了上述关于宇宙文明的许多主题,但他遇到了无法跨越的障碍。这位人类小学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掌握恒星能量学,以及它与工程和引力弹道学之间的关系——作为他的机器导师,也没法斥责。这些当代科技进步奠定了本次前往哈耳庇厄星系考察的基础。由于煤袋星云的遮掩,天文学家在过去几十个世纪从未发现该星系。欧律狄刻计划穿过煤袋星云,进入名为哈迪斯黑洞的“临时港湾”附近,然后,它的其中一个船区会从母舰分离,飞向名为昆塔-泽塔-哈耳庇厄的行星。等这艘侦察船回归后,欧律狄刻为了回到地球,就会执行一套不可思议的机动:“穿越逆时间环通路”。多亏这个机动,欧律狄刻才能在出发八年后回到临近太阳的区域。否则,它就会在两千年后回到地球,也就等于再也回不去了。 欧律狄刻的侦察船将会独自航行一个秒差距[1秒差距约等于3.26光年。],所有船员都会进入胚胎化状态。人体冷冻术已经完全被摒弃了,因为冰冻复活成功率只有98%。那位来自古代火箭的飞行员,上这些课程时有种小学生学习操作同步稳相加速器的感觉。此外,他还感到自己像个不问世事的修士,在他的电子礼拜五[《鲁滨逊漂流记》中的人物。]身边,已扮演不下去鲁滨逊了。他乘电梯前往欧律狄刻前部的天文台船区,想看群星。那是个空间开阔的大厅,摆着许多闪光的奇怪仪器。他想找到反射望远镜——那种小炮筒似的镜筒,或别的什么望远镜;退一步讲,就算通过天花板的穹顶开口,肉眼观察天空也行。然而,高高的大厅里空无一人,一排排灯光在周围层层闪亮。灯光下有许多狭窄的平台,上面是一列列仪器。这次行程并不成功,他回到舱室,注意到桌子上放着一本古书,已经被读得卷了边。还有张吉尔伯特的留言卡片——书是借给他睡前看的。大家都知道医生带了不少科幻小说上船,与那些炫目的全息视频节目相比,他更喜欢读书。 收到书的人为那本书的形象所震动。在群星之间太久,许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真书。更糟的是,那些给他新生命、令他有机会加入这场新航程的人们,跟他成不了朋友。按照他的要求,他所在的舱室半是海船舱室风格,半是老式商业火箭风格。无论是舵手还是领航员住舱,都不像是乘客的舱室:这儿并非旅馆,也不是临时居住的空间,它就是家。 他甚至还有一张双层床。通常他会把脱下的衣服放到上铺;下铺枕头上方有个小床头灯开关。他打开灯,拉过毯子盖上双腿;眼下——可能是最后一次——他又想了想自身的懒惰和被动之罪。然后,他打开吉尔伯特打了记号的书页。 有好一会儿,他虽然在读,却完全无法理解在说些什么,大概那些黑纸白字对他来说冲击太大。字体,泛黄、脆弱的书页,摸得着的装订针脚,封面靠近书脊处鼓起的部分,对他来说都无比熟悉——真是奇怪,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可老天在上,他从来都不是狂热的阅读爱好者。不过现在,当他阅读时,他感到一种庄严,就像是早已死去的作者与他有过一个约定,虽然仍有无数障碍需要克服,但那份承诺却信守如初。 他有个奇怪的嗜好:随意翻开一本书的一页开始读——作者大概不会欣赏这种做法。为什么要这么读?也许他不想遵循设定好的顺序,而是想突然从中间进入虚构世界。 *** “……告诉你们?” 教授把双手叠在胸前。 “先乘船去布玛港。”他陷进椅子,闭上眼,开始讲述。 “再乘明轮船去班加拉……从此地开始便是雨林。接着骑马前行六个星期,最多这么远,就算是骡子也不能再前进半分。昏睡病……那儿有位老萨满,诺夫·图巴拜。”他最后一个音节的发音带了点法语口音,“我本来是去那里研究蝴蝶,但他跟我指了另一条……” 他停顿了一下,睁开双眼。 “知道雨林是什么样的吗?你们怎么会知道呢?生命、绿色与疯狂。万物都在颤抖、凝视和活动。密林下的灌木丛里集聚着无数贪婪的蛾子。癫狂的花卉,犹如色彩在其中爆炸。厚密的蛛网里,藏着许多昆虫。成千上万未曾识别和分类的物种。不像这里——欧洲,没必要去寻找它们。到了夜晚,整个帐篷完全让蛾子覆盖——每一个都有手掌大小;盲目,极端顽固,成百成百地投入火中。帆布外有影子掠过。土著战栗不已。四方雷声滚滚,随风而闻。狮子、豺狼……算不了什么。虚弱和发烧紧跟而来。我们下马继续步行。我带了血清、奎宁、德国甘菊,凡能想到的都带上。在那种地方将日子跟着日历分成周和月,根本没有意义。但有一天,实在没法再往前走。雨林到此终结。河边有个土著小村落——地图上并没有这条河,它每年会消失在流沙里三次——一般来说,它的河床处于地下。有些用太阳烤硬的黏土和淤泥建成的小屋子。诺夫·图巴拜就住在这里。他不懂英语——怎么会懂呢?我有两名翻译,其中一名把我的话译成海岸方言,另一名再将它转译为布须曼语。从南纬6度算起,那一整带雨林都由一个古老的皇室统治。我猜测他们是埃及人后裔——与中非当地黑人相比,个头更高,智力也更发达。诺夫·图巴拜甚至给我画了幅地图,向我展示王国的边界。先前我把他儿子从昏睡病里救回来。就是因为那个……” 教授闭着眼,伸手从内里口袋掏出个笔记本,本子里夹着张纸,上面涂着许多红色墨迹——线条纠缠、扭曲。 “很难读……雨林从这里戛然而止,如同刀斩。这就是王国边境。我问他边境之外是什么。他不想在夜晚谈这种事,我只能第二天白天再来。于是,第二天,他在那间恶臭熏天(你绝对想象不出有多臭)、没有窗户的土屋里告诉我,边境之外是蚂蚁。白色、目盲的蚂蚁,建起巨大的城市群。它们的王国延伸许多公里。红蚁与白蚁战斗过,它们随着贯穿雨林的大河而来,在灌木丛中建起弯曲的隧道。大象避之不及,老虎匆匆逃走,蟒蛇魂飞魄散。红蚁不停涌来,持续整整一个月,昼夜不息,犹如一条红锈洪流。任何事物挡在它们面前,都惨遭摧毁。最后,它们来到雨林边界,遇上白蚁所建造的土堆——战斗打响了。诺夫·图巴拜一辈子只亲眼见过一次。红蚁消灭了白蚁的前哨守卫,进入后者的城市,但再没回来过。谁也不知道它们到底发生了什么。第二年,新的一批人来了,要在雨林里耕作。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世世代代都是这么做的。白蚁所处区域的土壤极其肥沃。多年前,土著曾打算烧光踏平那些白蚁堆,好在上面耕种。但他们彻底失败了,农作物完全被毁。他们力图建造木屋和木围栏,但那些白蚁却深挖地道穿过来,将屋子结构啃个底朝天——用手轻轻一碰,整个房子就化成粉末。土著人只好改建黏土屋。结果,出现的不再是工蚁而是兵蚁。这些——”他指着一个罐子。 在罐子中央,有些巨白蚁标本,用手术夹固定在玻璃板上。好几只兵蚁体型巨大,躯体残缺不全。角质护甲覆盖了胸部三分之一,此外,还有头盔及一对钳子。腿部和腹部与厚重的护甲相比,显得较为脆弱。 “我猜,对你们来说,这没什么新鲜,对吗?我们知道世界上有些区域为白蚁统治。在南美……有两类兵蚁,一类是防守者,另一类则像是内部警察。白蚁堆的高度能达到八米,由沙子和排泄物所造,硬度超过波特兰水泥,甚至能阻挡各种钢铁。白色、柔软的无眼昆虫住在远离阳光之处,已生存了两千万年。帕卡德、舒莫茨……许多学者都研究过它们。但没有一位曾梦想过……你懂吗?我救了他的儿子,作为交换……噢,他很有智慧,懂得如何以高贵的方式报答一个白人。完完全全的灰色黑人,皮肤犹如炭灰,脸庞像是烟熏过的面具。他对我说: “‘那些土堆绵延许多英里,覆盖整个平原。犹如一片森林,死亡之林,到处是巨大、石化的树干,一根接着一根。很难穿过。整片地都很硬,走在上面像走在鼓面上,发出咚咚声。而且,地面上遍布如编绳一样粗厚的隆起。这些都是白蚁行进的通道,它们的制作原料和蚁堆一样。这些通道延绵不绝,有时通向地底深处,有时又接近地表,有无数分支和交错,与蚁堆内部相通。每隔40到50厘米,就会加粗加厚,这样一来,那些朝不同方向奔行的白蚁就可以交错通过。在上百万个坚石般的白蚁堡垒中,沸腾着无数目盲、暴力的生命。这座蚁城的正中心矗立着一座特殊的蚁堆:它个头小些,黑色,弯成钩状。’他伸出棕色大拇指,弯曲给我看。‘蚂蚁帝国的心脏就在那里。’接下来,他就不愿多说了。” “你相信他的话?”听众低声说道。教授黑色的眼眸亮了起来。 “我回到布玛。买了50公斤那种用来开矿、装在管子里的炸药。凿子、铲子、铁锹,应有尽有。硫黄、金属软管、防毒面具,都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好的。一罐罐汽油,成堆杀虫剂,多到你无法想象。然后,雇了12名挑夫,进了雨林。 “你们听说过考伦格尔实验吗?人们都说他是一派胡言。他并非真正的蚁类学家,只是外行,爱好者。他将一座白蚁堆从正中间、从上往下劈成两半,然后在中间插进一块钢板——这样的话,两边无论如何都没法相互沟通。那是一座新蚁堆,白蚁们才刚刚开始建设。六周后,他移走钢板。结果,的确挖出了大量的新隧道,并且,钢板两边的隧道口全都能严丝密合地对应上,无论是垂直还是水平方位,一毫米也不差。设想一下人类从一座山丘的两边同时开挖隧道,最后能在中间正好相通。有那块钢板立在中间,白蚁是怎么沟通的呢?还有格拉斯实验,同样也没证实过。他发现,如果杀死蚁后,离白蚁堆几百米外的工蚁会立即骚动起来,马上回巢。” 他再次停下来,盯着壁炉里的红色余烬,闪动的蓝色火苗一会消失,一会出现。 “我有张地图……没错。但很快,向导逃了;接着翻译也逃了。他们丢下物品,消失了。有天早上,我在蚊帐里醒来,发现身后蹲着我那帮人:安安静静,鼓着眼球,满脸恐惧,低声说着什么。我只能将他们都绑起来,跟我连着,把绳子打结套在我手腕上。另外,还没收了他们的小刀,以防他们割断绳子逃跑。也许是因为缺少睡眠,也许是因为日头毒辣,我的双眼开始发炎。早晨时分连睁眼都很困难,上下眼皮紧紧地挤在一起。正是酷暑时节;我的衬衫让汗水浸泡得很硬,像是浆洗过。要是不小心碰到头盔外侧,手上会马上起水疱。枪管发烫,红得像根火钳。 “我们劈砍丛林,前行了39日。我不想途经老诺夫·图巴拜的村落;况且,他也嘱咐我别去。就这样,没有惊动任何人,我们来到了雨林边缘。忽然间,令人窒息的地狱般灌木叶,无处不在的藤蔓,嘶吼的鹦鹉和猴子,全都不见踪影。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犹如老狮子那样黄的平原。丛丛仙人掌之间,树立着无数锥体——蚁堆。它们从内部盲目而建,形态上谈不上有什么特定构思可言。我们在那儿过夜。清晨,一阵刺骨头疼将我惊醒。一天前我曾不小心将头盔拿下来一会儿。日头正毒,气温非常高,以至于感到肺在烧灼。眼前所有物体的形状都有些闪光,沙地像是烤着火。我独自一人。那些土著生生咬断绳索,都逃了。只有13岁的乌噶杜留了下来。 “我们开始走,两人一起搬运行李,一次50码,然后折回,搬剩下的。烈日之下,要如此反复五次,炽热如狱。虽然身穿白衬衫,我背后还是被烤伤了,一直没有痊愈,只能趴着睡觉。不过,这并不要紧。我们整天都在穿越这座蚁城。我觉得这简直是世界上最诡异的地方。想象一下,所有方向——不管是前面还是后面,都是两层楼高的石蚁堆。蚁堆相隔很近,得想尽办法才能挤过去。一片硬灰柱无穷无尽。站在任何一根柱子前,都会听到其中传来一阵微弱的、持续不断的沙沙声;随后,会慢慢变为零碎的敲击声。手放在柱壁上,无论早晚,都会感到延绵不断的颤抖。那些隧道像是炭灰色的线绳,一捆捆散落在地上。有好几次,踩破那些隧道时,我们看到一排排白蚁,无穷无尽地行进,其中会忽然出现一批头披角质头盔的兵蚁,向着空气挥舞双钳,喷射火辣辣的黏液。 “我们游荡了两天,在那种地方根本没法确定方位。我想找到诺夫·图巴拜提过的那个特别的蚁堆。然而,极目眺望,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石林。落在身后的雨林一开始还是一条绿带,再后来就成了地平线上的一条蓝线,最后,完全看不见了。存水一天天减少,蚁堆连绵不断。通过望远镜,能看到它们在极远处汇聚,像是一片玉米地。小跟班让我大出意外。我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从不抱怨;当然,也不知为何去做,有什么理由去做。这样,又行走了四天。日光让我昏昏欲睡。天空中的眩光太强,太阳镜没什么用,黄昏前都不能抬头看天,沙子闪耀如水银。四面都是蚁堆栅栏,看不到尽头。没有任何活物的踪迹。就算是秃鹫,也不会光临此地,偶尔有几株茕茕孑立的仙人掌。 “最终,有天晚上,喝完当天的定额水之后,我爬上一座非常高大的蚁堆——这家伙肯定在恺撒时代就存在了。我四处张望,并未奢望能看到什么;但突然间,我在望远镜里看到一个黑点。我的第一反应是镜面上有污渍——不是,就是那座蚁堆。 “第二天,太阳还在地平线以下时,我就起床了。好不容易才叫醒了小伙子。接着,我们开始按照指南针上标好的方位前进,搬运行李。此外,我还画了张草图。随着我们不断接近,蚁堆也变得比之前低矮,但更密集。最后,它们形成的栅栏我没法强行穿过,不过黑小伙还是能。于是,我只能透过两根水泥柱把东西递给他。接着,我又爬高一点,才得以过去。我们用了五个小时走完大约三百码的距离。我意识到,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但我在发烧。严格说来,虽然我的体温一直在一百华氏度以上,但也不是发烧。气候一定是对大脑产生了什么影响。我找出五根炸药,打算炸掉挡在面前的蚁堆。点燃引信后,我们赶紧在其他蚁堆后躲起来。爆炸声听起来有些闷,威力没能全部发挥。地面震动。周围的蚁堆仍然耸立着。被炸破的那个,只剩下大片硬壳碎片,上面爬满扭动的白色躯体。 “直到目前为止,我们相互之间还没动真格。现在战斗打响。爆炸产生的大坑简直没法越过,成千上万的白蚁从中涌出,数量之大,犹如浪涌。它们遮住每一寸土地。我点燃硫黄,背上罐子。那种设备一说你们就知道,就是园丁用来浇灌灌木的行头,还有点像火焰喷射器。辛辣的烟雾从我手握的喷嘴里喷出。我戴上防毒面具,也给小伙子戴上一副。同样,也给了他一双为这次考察特制、用铁网裹起来的靴子。只有这样才有可能通过。我持续喷了一股股烟雾,白蚁要么四散逃窜,抵住不走的则全都横死。有的地方不得不用上汽油,倒在地上点着形成火墙,才能把我们跟白蚁横流相隔开。 “现在,离那座黑色蚁堆只有300码。睡觉是不用想了。我们将手电筒开着,坐在不停喷射的烟雾罐旁边。好一个晚上!试过连续戴六个小时防毒面具吗?没有过?想象一下把你的脸埋在热橡胶里。想呼吸自由一点,拿开面具,但差点被烟呛死。不管怎样,夜晚过去了,我的小伙子不停地颤抖——我很怕他会发烧。 “终于,新的一天来临。我们只剩一罐水。就算节省,也只够两人喝三天。必须尽快往回赶。” 教授停下来,睁开双眼,盯着壁炉。余烬已完全变为灰烬。屋里充溢着幽绿的灯光,像是透过一片水域。 “我们来到黑色蚁堆前。” 他举起手。 “就像一根弯曲的手指,像这样。表面光滑,如同打磨过。一片矮个头的蚁堆簇拥着它。奇怪的是,这些蚁堆都不是竖直的,而是向它倾倒。整体看来,像是一堆石头幼虫在做什么怪诞的叩首仪式。 “整个蚁堆环约40码长。我开始把所有物资都集中到这个环上的某处,准备开始行动。我不想用炸药对付黑色蚁堆。奇怪的是,一进入这个区域,所有白蚁全都停住,不再涌过来。总算可以把面具从头上拿掉。自由自在呼吸的感觉实在是好得无法描述。在那几分钟里,我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身边高耸的蚁堆,那黝黑、怪异的弯曲,这辈子从没见过。我像个疯子一样,又是跳又是唱,根本感觉不到眉头不断下滴的汗水。可怜的乌噶杜看着我,吓坏了,多半以为我正在对黑色偶像大行崇拜仪式。 “很快,我又陷入沮丧;实在没什么好高兴的,水快用光了,干粮最多只能撑两天。不错,周围都是白蚁,土著把它们当作佳肴,但我不可能让自己……但是,毕竟饿……” 他打住话头,双眸闪烁着光。 “长话短说,我敲开了那座蚁堆。诺夫·图巴拜说的是真话。” 他向前凑了凑,整个人的线条变得非常分明。接下来,话说得非常快。 “在那里面首先能看到一层纤维,构造它们的物质极其光滑、坚固。再往里,有个中央腔室,围绕着厚厚的一层白蚁。这些真的是白蚁吗?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品种。巨大无比,如手掌般扁平,全身覆盖着一层银色丝发,头的形状像漏斗,收缩成某种类似天线的组织。这些天线全都跟一个比我拳头大不了多少的灰色物体相接触。这些昆虫真是非常老,没有一点儿动静,像木头一样。它们甚至没有任何打算防御的举动,只有腹部微微跳动。当我将它们从中央那件圆圆的怪东西上扫下来时,它们立即就死了,从指缝滑到地上,如同腐烂的碎布屑。我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来研究它们。我将内室的那件东西拿走,锁在金属盒里,然后立即跟乌噶杜启程返回。 “回到海岸的种种艰辛就不多说了。路上遇到了红蚁。感谢老天爷,回程的路上我决定带上一罐汽油。要是没有那把火……这些都不提了,那是另一个故事。现在我只说这个,在第一个落脚点,我仔细检查了从黑色蚁堆里弄出来的那个东西。把上面覆盖的积垢擦掉后,发现它是一个完美的球体,由密度很高的透明物质构成——像玻璃,但折射率要高得多。 “接着,雨林里开始发生一些怪事,显露出它的威力。一开始我没怎么留心,权当是幻觉。但是,当回到海岸地区更文明的区域后,我开始认定这并不是想象……” 他陷进椅子里,整个人几乎完全没入阴影中,在明亮的背景下,他的剪影说道: “虫子像瘟疫一样跟着我。蝴蝶、蛾子、蛛形类、膜翅目,要多少有多少。日夜跟着我,如同嗡嗡作响的一团乌云。不是跟着我,是跟着我的行李——里头那个装着圆球的金属弹药箱。在海上航行期间,情况好一些。我大量使用杀虫剂,干掉不少聚拢来的害虫。新的虫子没再出现,到了开阔海域更是不见了。但一登陆法国,它们又全都倾巢而出。蚂蚁是最糟糕的。无论在哪里,只要停留超过一个钟头,蚂蚁就会出现。红蚁、黑蚁、木蚁、法老蚁,大的小的统统来了。它们聚在箱子周围,蠕动的蚁群将它彻底吞没。它们又是咬,又是砍,又是喷射酸液,试图腐蚀金属箱体,把我裹在外面的材料彻底毁了,弄得它们自己窒息或死亡也在所不惜。” 他停了下来。 “因为一直受到蚂蚁的困扰,我想了很多办法——我们现在所在的屋子,就处在非常孤绝的位置。” 他站了起来。 “我做了不少实验。利用金刚钻凿下来一小块比罂粟籽大不了多少的碎片。小碎片的吸引力和圆球相比,一点也不差。还有,我发现,如果将整个圆球用厚厚的铅封起来,它的效应会立即消失。” “某种辐射?”听者问道,嗓音沙哑,像是被催眠了,盯着老科学家十分模糊的面容。 “也许吧,我不知道。” “那么……那个圆球还在吗?” “在。你有兴趣看看?” 听者跳了起来。教授为他打开门,回到桌边找到钥匙,然后跟着他的客人一起,沿着一条昏暗的走廊走下去。最后,两人进了一个没有窗户、没有任何家具的隔间,房间角落里放着一个巨大、古朴的保险箱。天花板上裸露的灯泡散发着薄弱的光亮,铁箱外壳反射着蓝绿色质地。教授稳当当地将钥匙插入、转动,传来螺栓拉开的刺耳声,沉重的铁门开了。他往旁边站了站。保险柜是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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