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塔人

惨败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他看起来心如止水,没和任何人道别。出发时刻到来时,他的同志们也没有一位进电梯陪他。他身穿一件普通的白色太空服,头盔夹在胳膊下,看着眼前按顺序闪烁的数字,那是一层层甲板。门自动开了。高穹顶发射舱里矗立着一枚火箭,个头小得出奇,外表是一尘不染的银色——它还从未在大气层中航行过,船头和侧面也未曾被大气摩擦烤黑。他走近火箭,路过一段金属镂空平台,空气中荡起沉闷的脚步回声。他感到重力在增加,这是赫耳墨斯正在加速的信号,为了给发射提供更好的推力。他四下看了看。弯曲的大梁在高处交会,那里有一圈高强度荧光灯。他在无影炫光灯下停了下来,戴上头盔。舱室的舱门在上方打开。带扣发出咔嗒声,拉紧。他不假思索地触摸了金属领边缘,开始吸入氧气。现在,他已与舱室中灌满的空气隔离。气压有点高,但立刻自动修复。他站立的平台开始上升。前一秒还很暗的舱口里点亮,移动平台接触到舱口门槛,停了下来。他没有迟疑,抬起巨大的太空靴,跨过门槛,用灵活的手套沿着扶手管道移动。他弯下腰,脚先落地,舒缓而安逸。接着,他用横楣上的把手荡了一下,便轻盈地落在舱内。舱门关闭。能听到越来越响的悦耳口哨声,那是原本悬停在火箭上方的气密罩,现在落了下来。液压活塞压迫罩子,将其压入推进斗的外壳上,这样飞船就不会在火箭发射时损失空气,或受到引擎燃烧的废气毒害。

和在模拟器里一样,他轻松取下热冷却系统的棱纹软管,和太空服相应的槽口相接。搭扣立即咬合,显示联轴节啮合。现在,他和火箭完全连接。火箭内壁墙垫开始膨胀,不断胀大,直至他完全被包裹,如在襁褓中;但挤压他的部分只到腋窝处为止,他的双手仍然可以自由活动。火箭内部空间比埃及人的石棺大不了多少。这类单人着陆器,真的曾被称为“棺材”。倒计时控制杆就在右侧。在他正前方,透过头盔面罩玻璃,闪烁着控制面板:类比表盘,显示高度、电源及人工地平线的数字计数器,以及中间一块仍是空白的长方形屏幕。他推动操纵杆,所有指示灯全部闪亮,友好地眨着眼,表明一切准备就绪:主引擎,八个矫正,四个制动,电离层环形降落伞,以及大型紧急救援装置。各种光点极速消退的屏幕让他放心,没有任何紧急情况,屏幕上正画出一道从赫耳墨斯出发的完美、精确的航线——赫耳墨斯以绿色星号表示——延伸至星球膨胀的轮廓。一些微小的延迟后,第三降落伞——瀑布伞(也有人叫它“备用轮胎”)就位。他曾体验过这样的时刻,也曾领略过它们。他信任这些小小的闪烁、颤抖的灯光——绿色、橙色、蓝色;他知道它们也会闪耀红色,犹如陷入恐惧中布满血丝的眼睛。世上并没有绝不出任何故障的设备,虽然人人都曾因为自以为什么也不会出错而吃过苦头。自动计时装置开始从200倒计时。他似乎能从扬声器中听到那些聚在控制室里的人们的呼吸声。纯然中立的机械声,与实时背景屏息相呼应,不停地朗读倒计时数字。

倒计时数到10时,他感到脉搏有一阵轻微加快。他皱了皱眉,似乎对不够服从的心脏感到不快。的确,即便是常规起飞,每个人也难免在起飞时有些心动过速;而目前的状况,怎么也跟常规沾不上边。此刻没有人跟他通话,他反而感到高兴;不过,当倒计时喊出历史悠久的“0”时,他感到一阵颤抖通体穿过。此刻,人和抛射物融为一体。他耳中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它显然是来自某位离麦克风有点距离的人:“上帝与你同在。”这些字眼让他震惊,也许——谁知道呢?——他其实心里暗自期待那个人说出这句话,但现在没有时间琢磨这些了。一根液压爪既强有力,又很轻柔地撑住航天器,如同戴着绸缎手套的钢铁巨手,它将航天器向上推,一直推出圆柱形斜槽,与飞船分离。他无法在气球般的隔热层中移动,但失重感提醒他,再有两三秒,引擎就会开始怒吼。一瞬间,他从显示器上缘看见飞船的船壳一闪而过;但这也许只是他想象出来的。这枚火箭——按照他的意愿,命名为“地球号”——做了个空翻动作,屏幕上的恒星精确定位点全部以同一个角度飞掠屏幕。白碟般的昆塔在群星中游过,转而消失。来自校正喷嘴喷射的气流扫过黑暗,他的飞行器正式进入航线:实际飞行轨迹与计算机标绘的轨迹,点对点完全匹配。他现在本应呼叫赫耳墨斯,却保持沉默——他陶醉于这孤独的飞行。

“赫耳墨斯等待你的报告。”

那是斯特尔加德,他还没来得及回应,又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是哈拉奇:

“肯定是在打瞌睡。”

这样的笑话有些军营幽默的味道,它曾伴随人类第一次太空飞行,这样说的目的是让锁在火箭前端、如同身在炮弹里的航天员,在承受史无前例的体验时轻松一下,好缓解气氛。因此,加加林[苏联宇航员,第一位进入太空的人类。]才会在最后时刻喊出相当于俄语中的“杰罗尼莫!”[美国伞兵的传统,跳伞前会高喊“Geronimo”,以示无畏。这本来是印第安阿帕契族一位领袖的名字。]这样的话。因此,人们才不会说“发生氧气泄漏,我们正在窒息”,而是“我们遇到一个小麻烦”[这个典故出自“阿波罗13号”。]。哈拉奇可能没有意识到他的俏皮话其实是在延续一项传统。特恩普也不假思索地回应道“刚刚飞过”,但他马上截住话头,转变为更为合适的专业语调:

“这里是地球。所有单元工作正常。哈耳庇厄星座德尔塔星在我轴线上。三个小时后进入大气层。请确定。完毕。”

“已确定。海帕利亚已提供着陆点气象条件:多云,有风,北风偏东北方向,风速13米每秒。太空港上方,垂直能见度为900米,能见度良好。想跟船上什么人说话吗?”

“不了,我想看看昆塔。”

“你将在八分钟后抵达黄道时看见它,然后要做一次航线校正。完毕。”

“我会在赫耳墨斯给出信号时进行校正。完毕。”

“祝好运。通话结束。”

冰环摧毁后的谈判持续了四昼夜。船员们只和海帕利亚大陆打交道,一开始他们还不知道打交道的对象是谁,应答最后通牒的是颗非常小的人造卫星,隐藏得非常好,直到它应答前,DEUS都以为它是一块岩石碎片。这颗卫星位于星球上方42000公里的静止轨道,与行星自转一致,当它转到星盘边缘以外,通信就会中断7小时。它用氢的21厘米波段与赫耳墨斯通信。飞船雷达不得不对行星轨道内空间的电波发射进行仔细探查,之后才发现它是海帕利亚的中继发射机,受来自地下的强力无线电站控制。该无线电站隐藏在一座太空港附近,正是无人赫耳墨斯着陆送命的同一座太空港。该无线电站采用10公里长波通信,物理学家们推测它可能是特殊军事设施,专门用来对付极端情形,比如交战双方互相实施核打击时。伴随相互核打击,往往是能够干扰所有无线电通信的电磁振荡波;此外,针对目标百万吨级的聚集爆炸,也使得任何普通激光发射都变得毫无用处。只有超长波通信仍然有效,但这类通信的信息承载量非常小,几乎无法在短时间内传送多字节信息。于是,斯特尔加德将赫耳墨斯的发射机对准该无线电站。结果对方并无回应,他接着发送以下通牒:要么双方实现直接通信,要么24小时之内,他将摧毁静止轨道内的一切物体,无论是自然物还是人造物。如果此后还是没有收到回应,他就有充分理由,将太空港周边80万公顷区域,包括太空港本身,升温至12000开尔文,这也意味着星球的地壳会被穿透四分之一厚度。威胁起效,尽管中村和柯斯滕都劝阻船长不要采取这么激烈的措施,因为这实际上等于宣战。

“从我们受到攻击的那一刻开始,已经不再受行星际法律约束。”斯特尔加德反驳他们,“千米波段上的谈判,通过中继来回、重复,有可能让我们耗上几个月时间,除了纯物理原因,这背后也许还隐藏着故意通信延迟的策略,为了就此反败为胜。我不会给他们机会。先生们,如果你们这是在非正式交换意见,请别再让我听到这样的建议了;但如果这是单独投票,那么请输入考察日志。我从指挥官岗位上卸任后,会回应的。在此期间,我不会卸任。”

海帕利亚的对策提议对使者的行动范围加以严格限制。“接触”这一概念本身,他们越试图精确定义,就变得越模糊。斯特尔加德希望他的人能和昆塔政府和科学家代表面对面交流。但是,要么这些概念的意义在人类和昆塔人之间完全受到扭曲,要么双方的不信任悄然渗透在沟通中。特恩普起飞时,完全不知道会在太空港见到谁;但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担心。他既没有展开欢欣鼓舞的双翅,也没有寄多大希望能成功——他很惊讶自己竟如此平静。他准备训练装备时,曾跟哈拉奇提起,他不相信昆塔人会把他活剥了。他们也许会不诚实——有人等的就是这个——但他们并不是白痴。

飞船对于谈判持审慎态度。昆塔方面的阻力一直很大,它们一点一点地讨价还价,最终,他们得到了会面需要满足的条件。来访者可以离开火箭,并检查假赫耳墨斯的遗留部分;也能够在火箭周边六英里范围内自由行动,并确保其安全。前提是,他没有采取“敌对行动”,或向主人一方传达“威胁性信息”。理解这些条款遇到很大困难。概念的抽象程度越高,人类和昆塔人间的语义分歧越大。有些词,例如“权威”、“中立”、“派别”和“确保”,对双方而言都不是一个意思,也许是外部原因,比如说两者的历史有根本不同,也许是有意不诚实。但即便是不诚实,也并不一定代表故意要作假或使诈。举例来说,海帕利亚深陷百年战争,在这个局面之中,假如它既没有自由,也不具备最高地位,那么它也不希望——或是不被允许——向赫耳墨斯来透露这个事实。此外,大多数船员相信另一个事实:由于星球冲突延续许多代,以至于它对昆塔人的思维方式和语言都产生了长远的影响。

出发前一天,中村问飞行员能否私下谈一次。他就是那么表达的。起初,他绕着弯说话,他说,没有勇气的智力,并不比没有智力的勇气更有价值。逐渐白热化、进入太空的战争,无疑是一场洲际战争。也就是说,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向两个大陆块同时送去获得同等授权的使者,并事先保证,他们都不会向各自前往的对象传递任何有军事价值的信息。船长拒绝了这样的方法,他想关注使者的具体动向,但飞船不能同时位于星球的两面。船长想让昆塔人明确知道,如果使者不能安然无恙地回到船上,他一定会加以报复。他不愿意给出报复的程度——这是十分正确的战术——这样一来,只要使者没有受到完全保护,昆塔人就会遭到报复。

中村远谈不上要批评船长。他要求与飞行员谈话,他觉得这是他的责任所在。正如莎士比亚曾经写下的,“当两个强敌在恶斗时,小辈们走近他们的往来剑锋,是极危险的。[出自《哈姆雷特》第五幕。]”现在,有三个强敌在这儿:赫耳墨斯、诺斯大利亚和海帕利亚。昆塔人知道些什么?他们知道:入侵者无论在进攻还是防御上都占有绝对优势,并能以极高的精度进行打击。有鉴于此,到底出于谁的利益,会保证使者的生命健康呢?假如使者的健康受到损害,海帕利亚可以宣布,他遇到了不幸的事故;而诺斯大利亚则会提供证据,证明那其实并不是事故。这么一来,双方都会通过狡辩,让赫耳墨斯的报复打到对方那边。船长的确承诺了彻底毁灭,尽管历史证明,最后的审判并非管用的政治工具。20世纪曾有一些美国人想出一个概念,叫作“末日机器”,这是一个超级钴弹,能用它来勒索整个地球上的所有国家,用集体死亡来威胁大家,但没有人吃这一套。这完全说得通,如果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现实政治也就没有立足之地。作为报复进行天启,这完全说不过去。如果只是海帕利亚的一名神风特攻队队员试图取使者的性命,赫耳墨斯为什么要去打击整个星球呢?

日本人的论证对飞行员很有说服力。但为什么说服不了船长呢?

中村向他的客人礼貌地欠身,继续微笑。“因为我们并没有一个万全策略。船长不想解开这个结,他想直接把结劈开。”谦卑的中村不想惹怒任何人。他以中村式的想法在思考。那么,他到底在想什么呢?他在想三个谜。第一个谜,有关送去的使者。这么做,能否达成“接触”?恐怕只会是象征性的。如果使者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并看到了昆塔人,而且认识到我们从他们那里其实什么也学不到,那也将是不可思议的成就。飞行员想要笑?

“这星球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难以接近,虽然那座著名的山峰除了石头和冰块之外,并无什么特别;但多年来,却有成百上千人冒生命危险,想要站到峰顶,即便只能在那儿站一小会儿。与此同时,那些离峰顶只有200米,无法更进一步的人,当他们回来后,都认为自己失败了。即便他们已经爬到的那些区域,跟他们再多花一些时间就能抵达的峰顶相比——从价值上而言,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我们考察船员的心理,和那些喜马拉雅山的征服者接近。这个谜语伴随着人们从出生到死亡,我们在这种心理下成长,对它已习以为常。”

第二个谜,对中村来说,是飞行员的命运。衷心祝愿他能平安归来!但如果有什么无法预料的事发生,海帕利亚会争辩是白的,而诺斯大利亚会说是黑的。这种矛盾会把我们的船长从复仇者角色推向裁决者角色。我们的威胁足以逼迫他们接受使者到访,但如此一来,这个威胁将在太空中悬而不决。

“第三个谜是最大的,它和难以看见昆塔人有关。也许不会有人试图打你生命的主意。但另一方面,人们也不能不设想,昆塔人绝对痛恨向我们展示他们到底是什么模样。”

“也许他们从外观上来看,长得极为怪异。”飞行员指出。

中村仍在微笑。

“一定要注意对称性。如果他们对我们而言如同怪物,我们对他们来说也一定如同怪物。原谅我下面这个比喻,太过幼稚。如果章鱼也有美学品位,那么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在章鱼眼里也一定像个怪物。不,解开这个谜语的关键,跟美学无关……”

“那在什么地方?”飞行员问道。日本人撩起了他的兴趣。

“我们发现昆塔人和地球人之间的共性,建立在军事技术情景中。这一共性让我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要么他们跟我们类似,要么他们是‘邪恶怪物’。这样的一个十字路口是虚构的,但它又是一个事实,不是虚构,因为他们不想让我们熟悉他们的外表。”

“为什么?”

中村带着怜悯之情,低下了头。

“如果我知道为什么,那么这个结就会解开,而我们的同事,波拉萨,此刻也就不会在准备恒星器。我只有一种模糊的猜测。日本人的想象力和西方人不同。在我的国家,面具是十分古老的传统。在我看来,昆塔人,在尽最大努力抵抗我们的意图,比如,他们不想让人类到访星球。然而从一开始,他们就考虑到了这样的结果终将发生。你还没有看到这里面的关系吗?你也许会注视着昆塔人,却不知道自己在看着他们……另一方面,我们往星球投射卡通片,其中的英雄们都是以人的形象出现。我不能给你勇气,马克。你的勇气已足够多,比你需要的还要多……我只能给你一个忠告。”

他停了下来,收起笑容,慢条斯理、逐字逐句地说道:

“我建议谦卑,而非谨慎,也并非保持自信。我建议谦卑,意思是,做好接受一切的准备,我指的是任何事,你会看见也许和你以为的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对话结束。”

在他飞往昆塔的途中,特恩普才意识到中村话里暗藏的责备。正是特恩普和他的卡通片,才向昆塔人揭露了人类的外形。不过说到底,这也许根本就不算责备。

星球在面前上升,打断了这些思绪。它的脸庞白皙无瑕,卷云环绕如雪——丝毫没有冰环和那场大灾的痕迹——轻柔地漫游虚空,将黑色太空与苍白星尘推出屏幕外。与此同时,测距仪的数字开始喋喋不休、闪烁不已。在诺斯大利亚的海岸线上,峡湾交错,层云挟冷锋自北而来。海帕利亚位于星球东突出处,此时可见,但大为缩小;它位于昏暗中,只有极地的天际线与冰峰一起闪烁。赫耳墨斯通知他,28分钟后他将进入大气层;同时,要求他略微修正航线。

吉尔伯特与柯斯滕在控制室里监控特恩普的心脏、肺部及脑功能电流;导航区里,船长、中村和波拉萨注视着火箭,随时准备在紧急情况下施加干预,虽然大家不清楚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紧急状况,或是应该进行何种相应干预;首席物理学家和首席能量专家站在斯特尔加德两侧做好准备,这一事实本身,就已强化了船上愈来愈振奋的情绪(尽管仍十分紧张)。尾随望远镜给出银色纺锤形的“地球号”的清晰图像。这些望远镜通过调整放大倍数,将火箭保持在奶色昆塔圆盘中央。DEUS终于开始在大气层监视器上抛出橙色数据——屏幕之前一直是空的。飞行器在海平面之上200公里的稀薄空气中,开始升温。它小小的影子投射在云海上,快速穿过完美无瑕的白色云层。“地球号”通过一组脉冲传输了飞行的最后一系列数据,因为很快,较厚空气层的摩擦产生的离子垫会切断所有通信。

一团金色火花闪现云中,标志着“地球号”已进入电离层。火光变亮,扩散开去,飞行员正在用制动发动机进行制动。火箭投入云层,阴影旋即消失。12分钟后,显示预计时间和实际时间的铯钟降为个位数。于是,跟踪着陆器排气火焰的光谱系变为一片空白;在一排数字零之后,显示着一个经典单词:熄火。

赫耳墨斯在昆塔轨道以上移动,目的是为了让着陆点的位置始终在其正下方,在其天底。现在,难以穿透的云障完全盖满主观察屏。根据协定,昆塔人在该区域上方云层散布大量金属粉尘,创造出一个阻挡所有无线电定位的屏蔽罩。斯特尔加德最终接受了该条件,然而,特恩普会每隔100分钟发射一次激光闪光,如果这道闪光不能抵达赫耳墨斯,他将保留采取“严厉措施”的权利。

为了给飞行员在飞船着陆的最后阶段提供一些能见度,物理学家们为火箭配备了附加部分,其中装满高压下的气态银化合物以及氨自由基。飞行器穿越平流层,直入其中。一条炽烈的鬃毛沿着船身两侧拍打至船首时,围绕喷气管的环形部分就会引爆炸开。它会冲到载具前方,与火焰和离子接触,并在高热中爆开。猛烈扩展的气体如旋转龙卷风的漏斗,如天雷,在厚重的云层中清出一片乱蓬蓬的宽旋涡。同时,喷嘴泵输送液氧,而非自燃火箭燃料——熄灭离子罩,这么一来,火箭就会在冷引擎中下降,重新恢复能见度。

透过耐热镜头,现出暴风雨云包裹的着陆场。他看见太空港灰色的四边形表面,北面被斜坡和小山坡切断,余下的边缘环绕着许多红色火花,在卷曲的空气上方颤抖,如同蜡烛火焰中卷起的烛烟——正是它们喷出金属尘埃流。爆炸的铵离子和银正在起作用,着陆场上方的所有云都液化为雨。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烟雾和红色火花在几分钟内纷纷变暗——只是变暗,并未消失。很快,它们再次在肮脏的蒸汽粉尘中闪耀。透过南面旋风驱散和分离的蒸汽,他看见了一个黑色结构,犹如扁平的章鱼或鱿鱼,有许多带子般的闪光分支。这些带子既不是导管,也不是道路;它们下凹,具有许多横断线纹。他联想起章鱼,也许还因为结构上有只盯着他看的波吕斐摩斯独眼,凝视极其锐利、明亮,也许是用来追踪他下降的大型光学抛物面。

随着他继续下降,在着陆场之外,北面绿坡开始现出不同外貌:从极高处看去像是森林覆盖的陡峭断层,现在看起来,却是由平整机器开辟的混凝土平板,不再有那种植被覆盖的外观——不再是群聚树冠的深绿色,有着毛茸茸的表面,而是干燥、无生命、灌木丛般的缠结物,是缠在一起的怪异倒钩线、打结的管子和缆线。他强迫自己丢掉枝繁叶茂的山坡和山丘印象,透过丛丛银灰色的针叶尖刺偶然出现的光芒,他看见了外星科技的人造物,他们的技术与任何地球准则都有天壤之别。对于建在大都市和山坡之间的宽阔山谷中的太空港,如果人类要对这样的环太空港区域进行景观规划,就会将注意力放在地形布局上,将几何美学和实际效用相结合,而绝不可能将裸露的斜坡覆盖成千上万、狂野分枝的金属瘤和金属结——这样的做法不管怎么说,也不是工程师为了掩盖军事目标而造的假植被,因为如此不自然的伪装本身,会立刻暴露自己。

火箭发动机冷却,朝灰色混凝土跑道下降;云层回流涌入,犹如皮肤布满疹子和脓疱的刺蜥的山坡,消失其中。那怪异的丑物,到底是经过设计的技术设备,还是某种自我指导和变异成长的设备?在他有机会思考这些之前,在多看一眼南面的结构之前,那只章鱼已陷入地平线之下。黑暗中,那只发光的眼睛注视着他。他必须接管火箭控制。超重从4g下降到2g;喷嘴喷出许多冰冷沸腾的压缩氧气;在船尾下方,如节肢动物的着陆腿露了出来,弯曲,伸展。它们撞击到坚硬的地表时,引擎打了最后一个嗝,然后归于沉默。

300吨重的火箭,在起落架上执行了一些位置调整,幅度不断衰减,然后彻底静止。除了减速外,他的内脏也感受到了重力的存在。减震器发出的嘶嘶声逐渐减弱,他解开扣带,让挤压太空服的冲击垫放气,然后他站了起来。带子从他肩膀和胸前滑落。大气分析显示,舱外没有有毒气体,气压为1100毫巴[标准大气压为1013.25毫巴。];但他应该戴着头盔出舱,于是,他将氧气软管和氧气罐相连。相机关闭后,机舱灯亮起。他看了眼随身带着的那件设备。座椅两侧各躺着一个沉重的带轮箱子,他能像拉小车一样拉着它。哈拉奇满怀焦虑地在两个箱子上涂上巨大的1和2,像是为了防止混淆。哈拉奇自然羡慕他,但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哈拉奇是位很好的同志,飞行员希望现在这位同志就在他身边。有他俩合作,也许能更好地对付这个任务。

很久以前,远在这次飞行之前,他心里只有劳戈尔在欧律狄刻上承诺的那句“你会见到昆塔人”;那时,他就已经陷入忧郁——DEUS也观察到了——但在他和医生聊过后,特恩普拒绝了机器诊断。基于错误假设,与昆塔人之间的沟通已毫无意义,但并不是这个问题在折磨他,而是另一个事实:他们和昆塔玩的接触游戏,暴力成了手里的大牌。他将念头藏在心里,他最想要的,是亲眼看到昆塔人。尽管有如此多的保留与怀疑,但他又怎么能拒绝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呢?在“展示实力”这套说辞出现之前,阿拉戈就已对他们的政策有了悲观看法。阿拉戈称之为“谎上加谎”,这种策略使得双方实际上进入了一场欺诈竞赛。他们试图强行达成沟通,以至于实际上已放弃了沟通努力;他们用面具和谋略来掩饰自己——这样做也许更为安全,但也让考察外星智慧物种真实面貌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他们跳进昆塔所设的每一个诡计,对昆塔的每次拒绝都进行还击。为了实现考察目标,他们使用的打击方式越残酷,就令目标越难以实现。

舱口激活了,但还得等室外分析结果。电脑在消化地面化学成分、风力和环境辐射(几乎为零)。他头脑里想的并非要执行的下一步行动,而是到目前为止,他压下来的所有坏事。中村同意修士的看法,但并没有越权行事,也就是执行撤退。特恩普也认为阿拉戈神父是对的。然而无论对错,都无法阻止他。如果昆塔是地狱,特恩普已准备好进入地狱来见昆塔人。

到目前为止,昆塔的招待还不算是地狱。风力,九米每秒;云层之下能见度良好;着陆场表面之下,没有毒物、地雷或炸药(超声波探测的结果)。此时,传来一阵呼啸声,机舱内外压力均衡化。舱口上方的三盏绿灯亮了起来。沉重的舱盖转了半圈,然后向上弹起。他听见梯子下降的刮擦声,以及当它以某个角度与混凝土地面接触,各部分固定的咔嗒声。他向外看去,日光透过头盔玻璃面罩照在他脸上。从四层楼的高度看去,脚下是一马平川的太空港;此外,还有密布云层的天空。北面的山丘已在迷雾中消失。远处,从一长排的筒井中升起棕色与红色烟雾。在此背景下,耸立着一座巨大的斜塔,倾斜角度甚于比萨斜塔。是假赫耳墨斯,扎根在大约一英里之外,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在一片荒凉中显得十分奇怪。八方眺望,也不见一个活物的身影。

山丘隐藏于下沉的云雾后,在那个方向,混凝土跑道的最边缘有处低矮的圆柱形建筑,像是齐柏林飞艇机库。从轮廓上,能看到桅杆般的细长圆杆突向天际,这些圆柱间以闪光的线相连,如同横跨四分之一天际的蛛网。章鱼都市和它的单眼,都在对面烟雾弥漫的地平线后消失。现在,他想,他们开始用这些蛛网样的东西观察他。他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对网状物的极度不规则形态感到惊讶。蛛网的材料不均匀,悬挂着,这儿那儿,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缺口,像一位巨人渔夫用他的旧渔网覆盖许多桅杆——那些桅杆的自重过大,再加上网将桅杆压得弯向各个方向,整体外观看上去很凌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太空港都很荒芜,如同敌人到来前全体撤离的区域。他感到盯着自己的并非安装好的天线,而是某种怪异的昆虫。他努力将这种印象从脑海中驱走,弯腰背上那个箱子,沿梯子下降。箱子将近100公斤。他将背带解开,将箱子放到混凝土地面,开始拉着它滚起来,向“赫耳墨斯”走去——从破碎的船尾角度看去,它慢慢地变高。他以稳定的步伐前进,不急不忙,这样的话,就不会有任何动作引起观察者的疑心——他一点也不怀疑,有观察者在看他。

他们知道他会检查残骸,但不清楚会如何检查。在船尾处,他停下来四处张望,撞碎的喷口卡在跑道上留下的放射状撞击裂缝中。透过头盔,他听见劲风阵阵,虽然在太空服里他什么也感觉不到。计时器的嘟嘟声提醒他专注工作。小小的折叠硬铝梯看来并没什么用。在喷口漏斗正上方——这些漏斗都被挤压得像个巨大的手风琴——船尾现出一个烧出来的洞。洞口有许多舌头般的金属薄片,向外扭出;船壳的一根肋材也在爆炸中扭曲。有必要的话,他可以爬过这个缺口,只要注意别让锋利的钢边撕破宇航服。他拉着箱子,来到一个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的着陆腿上,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会急着开火。不管怎么说,这个举动本身完全说得过去,因为主引擎关闭时,是一艘飞船最脆弱的时刻,它将所有质量都转移到伸出的支撑腿上。

他拖着那个箱子,尽可能把脖子伸长,检查船壳状况。从底部望去,他看不到船首舱室,都被焊牢了;但是他确实看见了通向货舱的门,它们都锁着,没有被强行打开,这让他很惊讶。这些门从外部不可能被轻易打开。真奇怪。大口径射击,一发便摧毁引擎,飞船受到打击,也被毁了——为什么他们要通过直径一米的放射性孔洞进入,而不是想办法用固定支架把飞船撑起来,闯进中央底舱呢?经过百年战争的洗礼,他们难道还没有手握合适设备的工兵?难道还没有能派上用场的军事工程师?他一边为本地军队的所作所为感到迷惑,一边艰难地拖着箱子,进入飞船内部。他将辐射计对准黑暗。正如设计师们设想,那台一次性反应堆已有意熔化,通过专门为此安装的金斯顿阀门,流入太空港混凝土裂缝,产生了一小片辐射区域。他在心里默默感谢波拉萨和中村对飞船考虑得非常周全。接着,他打开手电筒,四周是一片昏暗、静寂。

引擎室内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碎屑。整个结构的建造目的是为了撑起2000吨空模升空,并且不能在空中飞行时散架。盖革计数器的小针向他保证,一小时之内不会受到超过100伦琴辐射。他打开带来的箱子,从中取出两个扁平的金属容器,将其中的内容全部倾倒。那是数量庞大的合成昆虫,附有微型传感器。他小心翼翼地跪在那些昆虫中,似乎在向这艘破碎的飞船致以最庄严的敬意;然后,他打开较大那个容器底部的激活系统。虫群溢出弯曲的金属,开始活跃起来。它们的细丝小腿偶尔会快速动弹,乱成一团,像是那些背朝地的真甲虫极力要翻过身来。这些合成昆虫向各个方向极速跑去。他耐心等着,直到最后一只昆虫离他而去。只有几个小单元——显然有些缺陷——绕着他的膝盖无助地打转。这时,他站起来走出去,回到日光之下,身后拖着几乎空了的箱子。走到一半时,他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巨大的圆环,将支架展开,对准船尾,然后回到“地球号”。从着陆到现在,已经过去了59分钟。在接下来30分钟里,他对周边区域进行拍摄,特别是高处的那些蛛网。拍摄时,他利用了不同的滤镜和镜头。然后,他爬上梯子,再次进入火箭。

电脑显示屏在黑暗的舱室里亮了。合成昆虫们都在通过红外线报告,并经由放置在半路的中继器提升相干性。它们与电脑及程序共同工作,形成了一套电子显微镜。与普通显微镜唯一不同的是,这个显微镜在空间里分为许多亚单元。十万只这样的甲虫,遍历飞船残骸的各个角落,检查和窥探每一处灰烬、烟灰、尘埃和碎屑,以及这里那里的熔渣和熔化的金属,全部目的都在于找出任何不属于飞船原始材料的东西。它们的电子脑袋都是“秩序牵引”,受到那些在各种生物体(和非生物体)微生物之中共通的高水平分子组织吸引。这些甲虫本身太过愚笨,不能分析判断,只是作为火箭上的显微分析仪的远程镜头。这台分析仪已画出第一幅水晶似的马赛克图,以代表所发现的内容,并开始对其做出解释。本地工程师对死物所运用的技术生物技能很令人钦佩。甲虫已能在无辜的垃圾堆里识别出慢作用病毒。数以百万计的病毒,以泥土形式掩盖它们的真实身份。电脑还未确定潜伏期。它们都是孢子——蛋——在分子孵化器中沉睡,会在数周、数月后孵化。他从中得出一个重要结论:他会全身而退,离开星球,但正因如此,他才会将瘟疫带上赫耳墨斯。这个推论在逻辑上无法指责,同时,也诱惑他采取更大胆的行动。毕竟只有他亲自回去,才会把厄运带上船。但有个疑惑忽然劈中了他:这些病毒本身也可能是一种欺诈手段。由于发现它们,来自赫耳墨斯的人可能会产生一种欲望——基于刚才那样的推理——试图做出什么出格的鲁莽之事。当人变得十分轻率、心急火燎,是多么容易遇上意外啊!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如下境地:典型的逻辑演算冲突结构。一个玩家制作对手的模型,该模型包含了对手在此情形下的模型;为了对此做出反应,其对手又制作了关于这个模型的模型的模型,以此类推,永无止境。在博弈中,再也没有任何明确的事实,可靠的事实。他认为这非常棘手,如同恶魔。能对付当前这种情况的,不是手头这些设备,而是一位驱魔人。计时器在他耳边嘟嘟作响,100分钟过去。他将双手手掌向下,放到一块金属片上,感到一阵麻刺,仿佛电流进入电脑中。通过这个动作,电脑可以将一个单比特激光信号发送给赫耳墨斯,向它告知,侦察员还活着。

现在,是时候开始真正的考察了。他带着第二个箱子,匆匆爬下梯子。他从箱子的后隔间拉出一辆折叠式吉普车,带有轻型框架、一个车座、低压轮胎和电力驱动。他一路向北开去,朝着那些山丘斜坡——天空中悬挂网络的地方,孤零零的机库耸立在那里。此时,绵绵细雨从天而落。灰蒙蒙的雾气让眼前逐渐变大的建筑边缘愈发模糊。他将驾驶的开放式载具停在建筑前,用手套擦掉头盔上覆盖的雨水。看到眼前的景象后,他大为惊讶。这巨大的建筑完全是外星式的,但又有一种无法解释的熟悉感。它没有任何窗户,突出的墙壁由无比巨大的平行大梁肋材支撑,给人的印象既不像建筑,也不像自然物。它如同一头鲸尸,腹部被一颗充满压缩气体的手榴弹击中,让它可怕地膨胀起来;与此同时,又挤在一座大桥的桁架之间,直到整个死尸完全填充框架。两个肋材间有个半圆形缺口。他将箱子从吉普车上拖下来,将它推在面前。穿过这扇门,进入内部——光线无法刺进的黑暗中。忽然间,一阵白光强烈闪耀,四面八方全部亮了。他站在一个大厅脚下,与大厅相比,即便是台步行机站在那里,也如同蚂蚁。墙壁上环绕着一排排走廊,层层堆叠,弯曲、纠缠在一起,如同一个铁剧场,只是所有座椅和舞台都被扯走了。大厅中央,在一块镂空金属板上,躺着一簇海星状的花:色彩缤纷,如水晶闪烁。他走近时,注意到这簇花上悬挂着一个倒金字塔,透明如空气。金字塔表面开始变得可见,在特定锐角能看见闪耀的反射光。从玻璃四面体的深处,浮现出翠绿色的字母:

这是欢迎

水晶花朵迸出流光溢彩,华丽无比,从蔚蓝色到浓郁的紫罗兰色。光芒四溢的花萼完全展开。每朵花芯中,都有一颗燃烧的钻石。献词更换到下一条:

我们正在满足你们的愿望

他站着,如石像般纹丝不动。燃烧的水晶彩虹,缓缓化作灰色。钻石发光的时间久一些,转为红宝石色,然后暗淡下去。接着,所有一切都碎了,化作细细尘埃。他站在缠绕带刺、相互交织的一团线面前,水晶中又浮现出闪亮的绿色文字:

欢迎完毕

他从消弭的余烬上移开视线,抬头向上看去,沿着走廊和弯曲的轨道移动目光。接着,他浑身打了个冷战,像是什么东西忽然打在他脸上。他恍然大悟,为什么这座建筑如此怪异,却又如此熟悉:它是一个由内向外的复制品,是艘放大了上百倍的赫耳墨斯。那些走廊模仿了组装过程中焊在飞船侧面的支架——后来在着陆爆炸时全都熔进了船壳。至于那些在正立面凹进来的肋骨,正是飞船的肋材,只不过现在都在外面,围绕着它翻转过来的外壳。在扭曲的阳台下,灯逐个熄灭,直到黑暗重新淹没整个内部空间,唯一闪光的,是那句“欢迎完毕”,悬停在半空中,闪烁着逐渐暗淡的苹果绿色。

现在轮到什么?他们穿透那艘船的残骸,然后,几乎像没用脑子似的去复制它,或许带了点嘲弄意味。结果,他走进这座建筑,像是进入一只被杀后开膛破肚的动物肚子里。这座建筑,到底是对他们背叛行为的沾沾自喜,还是正相反,是一个非人类文化的仪式,实际上是在表达某种好客之情呢?对此,他的思绪如同陷入永远找不到出口的迷宫之中。他在黑暗中往后退,撞上那个箱子,它翻倒了,发出很大声响。这阵噪声既让他冷静,又激怒了他。他奔跑起来,将箱子滚着推向外面的光线,推向雨中。混凝土地面变湿,显得更暗。远处,细雨中有道银线,是那艘针头一般矗立着的火箭。肮脏的烟柱从多个火红点稳稳涌出,相互交错,汇聚成一片低矮浓浊的云。荒原之上,孤单地立着“赫耳墨斯”——一座死亡斜塔。他检查了时间:到下一个100分钟,仍有大约一个小时。他逼迫自己将怒气驱出脑海,刻意稳下心神。

如果他们设计了用于战斗的机器,进行过有计划的军事行动,并建立过行星尺度的工程,那么,他们必然能有逻辑地推理。如果他们不想展示模样,至少可以用路标来指引他,让他顺利地找到有关终端,来证明和人类的沟通毫无意义——可以用已经向他们传输了几个月的代码,也可以用冲突逻辑演算的等价方式,或是将争端诉诸更高一级的权威,后者至少可以让它们在不同形式的灭绝间做出选择。但这里既没有路标,也没有终端,更没有任何设备用来交换信息,什么也没有——比什么也没有更甚,他们还在云层里撒了那些金属烟雾屏;还有飞船残骸,受到隐藏瘟疫污染;还有飞船肿胀的复制品,如同一只被疯子活活吹胀死的青蛙,像是要展现好客之情的圣祠;还有欢迎他的水晶花床,消散为灰烬。充满种种矛盾的仪式,好像在说:“入侵者们,这里没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无论用你的火焰,还是从天而坠的冰块,你从我们身上夺不走任何东西,你只会得到陷阱、欺骗和伪装。你的使者想做什么都行。他无论走到哪里,看到的都会是石头般的沉寂,直到有一刻,他强迫自己抛弃原先的期望。迷惑不解,备受打击,他会彻底卷入浑浊不清的愤怒,开始打烂眼前所见到的一切东西,直到将自己埋入毁灭的废墟之中,或是从废墟中爬出来,然后飞向天际,没偷到一丝一毫的知识。并非有秩序的撤退,而是在恐慌中逃走。”即便他确实能暴力闯进任何锁住的地方,迫使所有关闭的门为他打开,包括烟雾墙之外那个独眼大都市的钢铁区域。毫无疑问,在如此外星之地,非人类的环境之中,他越是用武力破坏、闯入,学到的就越少。这样下去,他将再也无法分辨哪些是他发现的,哪些是他摧毁的。

雨还在下,云层沉了下来,将“赫耳墨斯”残骸的尖端都包裹起来。他从箱子的隔间里取出一个生物感应器。这种仪器非常敏感,500米之内,即便是只蛾子的新陈代谢,都能强烈感应到。感应器的针头一直在零点上方,表明附近有生命——正如地球上一样,到处都有生命。但细菌和花粉的存在,并不能指点迷津。他爬上梯子,将生物感应器的探测面拉到最远处,对准南面的烟柱,那些有分枝的大都市结构隐藏在它们之后。感应器在零点左右微弱地颤抖。他将探测焦距增加到极限范围。那些烟雾虽然是金属,但并不会增加障碍,墙也不会;但是,当他将生物计扫过地平线时,箭头并没有移动。钢铁死城?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他竟下意识地晃了下那台机器,像是对付一块忽然停住的手表一样。只有在将探测面转向,透过模糊的雨线,对准高处的蛛网时,箭头才开始来回拍动。探测面移动到侧面,箭头跳动便立即变得不规则起来。

他小跑回吉普车,将箱子放到座位后,把生物感应器卡在方向盘旁边的双叉支架上,然后朝“覆盖着网的桅杆”脚下开去。

大雨滂沱,在吉普车车轮下,水坑里的雨水飞溅。雨水沿着头盔面罩玻璃流下,遮住了视线;他想办法瞥了一眼生物感应器的表盘,箭头在飞速跳跃。根据里程表,他开了四英里,这已接近考察范围的极限。虽然如此,他还在继续加速。如果仪表盘上没有闪烁红色警告,他已连人带车滚进一条深沟中——这条沟从远处看,不过是条穿过机场跑道的黑带子。他刹得过猛,车子有些打滑,刹住的轮子仍止不住侧滑,直到破碎的斜沟边缘才停下来。他下车查看眼前的障碍。迷雾让他难以判断沟宽,但很明显,它的深度不浅。坚硬的平坦地带忽然中断,只剩下混凝土碎块。许多碎块在黏土坡上直冲着天空。这条沟的宽度并不均匀,但用小硬铝梯子,无论从哪个位置都不可能跨过去。它肯定是炸药炸出来的一条沟,爆炸发生的时间不久,而且很匆忙,从那些翻出来的黏土就能看出,它们参差不齐,凹进凸起,随时有可能塌掉。

对岸向上延伸,形成一条不太陡峭的宽阔斜坡,许多由爆炸造成的碎石块插在土中。透过迷雾,可以看见高耸的蛛网网孔在上方若隐若现。沿着另一侧悬崖的那些隔断,能看见锚在凹地中的钢缆——那种仪表电缆,通常用来固定垂直面的无支撑插槽中的电容器天线。爆炸摧毁了最近两个桅杆的锚点和平衡锤。他沿着那些下垂的沉重电缆,移动视线,仔细观察,发现在约50米高的地方,有根长筒望远镜那样的多节桅杆,它的主干越来越细,直至在顶部弯曲盘绕,像根超重的鱼竿,所以那张网才显得松松垮垮,下垂着,最底部的线几乎触及地面。他在迷雾中隐约看到,对岸斜坡上覆盖着颜色比黏土浅一些的瘤状突起。那种凸起不像装了液罐或气罐的圆顶,更像是不平整的鼹鼠丘,或是半埋在土里的大龟背,或是巨型蘑菇的蘑菇帽,或是某种避难所、防空洞?

头顶的瓢泼大雨、大风,都在摇晃蛛网已经松散的网孔。他将生物感应器从吉普车中取出,将探口对着斜坡来回晃动。针头不断跃至表盘的红色区域,然后跌落,然后又升到最大值。促使这种剧烈反应的,不会是微观纤毛虫或是蚂蚁的新陈代谢,而是大象、鲸鱼这样级别的生物,仿佛整个兽群都坐在那块湿漉漉的山坡上。离100分钟还有47分钟。回到火箭上干等?这样浪费时间太遗憾了。而且更糟糕的是,可能会错过惊喜。他现在对这个游戏开始有了点模糊的感觉:他们并不会直接攻击他,但设置了许多障碍。比如说,如果他愿意,可以自行摔断脖子。不要再多想这个问题了。他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就是眼前的现实不是那么真实,更像是个梦。他从箱子里取出能让他飞到对岸的装备。他将喷气背包的皮套和肩带整理好,在口袋里揣了把小铲。他将生物感应器放进背包,绑在背上。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打算先用一把能射出尼龙线的枪。他瞄准远处斜坡,射击时用左手肘撑住枪。那条线迅速松开,呼啸而去,打中了悬崖,抓钩也抓住了;但他刚一拉,那湿透的土块就被拽了下来。于是,他打开阀门,正如在训练场上那样,一阵有些摇摆的气流轻松地将他推到空中。他飞过黑色的深沟,沟底有许多渗出物。然后,他切断推力——一阵冷气沿着他的腿部鼓动——下降到事先选好的一片地方:远处的一个巨大凸起。他走过去之后,才看出来它像是有着粗糙石棉外壳的畸形面包条。脚下的厚泥让靴子打滑,但他还是保持住了平衡。这里不太陡峭,周围全是鼓胀的矮胖土堆,烟灰色的表面上有些雨水流过的苍白痕迹,如同迷雾中被废弃的非洲原始部落村庄,又像古冢遍地的仪式。他将感应器从背包中取出,对着面前一堵不平坦的肿胀的墙。针头马上振动到红色极限处,像是一台小电压表接上了一台强大的发电机。他将那台沉重的仪器举在身前,将探口向前伸,像是端着把步枪要开火似的。他绕着这个从黏土中凸起的灰色驼峰壳跑了一圈。靴子拍打黏土,在土里留下深深的脚印,脚印很快便灌满黑色雨水。他从斜坡向上跑,经过了一个个无定形的面包条。这些凸起的顶端是平的,整体比他高半个身子,非常适合住进去一个人。但它没有任何入口,也没有开口、间谍洞或射击孔。它们不可能是掩体:完全封闭,也没有固定形状;也不是用来掩埋尸体、有外壳的坟墓。无论怎么转动生物感应器,都能探测到生命的悸动。为了加以比较,他将探口对准自己的胸膛,箭头马上跌落到表盘的中位。他将生物感应器放在一边,非常小心,以免损坏。然后,他从宇航服腿部口袋中取出小铲,开始在柔韧的黏土中挖起来,铲锋紧贴着对象刮下去。他将泥土铲掉,但雨水马上填满渐渐变深的洞。他用力将胳膊插进洞里,一直插到肩膀位置,够到尽可能深的地方;然后,他开始摸索,并感到其中有水平分枝。石化蘑菇的根系?不像;它们十分厚实,而且很光滑,明显是管状。它们是管道,而且特别让他震惊的是,这些管道既不冷也不热,很温暖。他浑身泥浆,喘不过气来。他跳起来,用拳头砸在那纤维状外壳上——虽然坚硬,但弹性也很强,很快便恢复到原来的形状。他背靠着它休息。透过雨雾,他能看到更多驼峰,形状随机不定。

有些距离较近,形成了一条扭曲的小径,通向斜坡更高处,迷雾在那里吞没了它们。

忽然,他想起来,生物感应器是两路的:它有个开关,可以在探测有氧代谢和无氧代谢之间切换,刚才发现的是有氧类。他将仪器举起来,用手套把糊在玻璃上的黏土抹掉,调整设置为无氧,然后将探测器对准粗糙表面。针尖开始以非常稳定的节奏脉动,一次又一次。好氧生物和厌氧生物的混合?这怎么可能?他对这个主题并不在行,但很可能世上没人能搞得清楚。他头顶滂沱大雨,在泥流之中跋涉,遇到了越来越多的驼峰。代谢的脉冲频率各有不同。是不是有些在里面睡觉,有些醒着?似乎是为了叫醒这些睡着的人,他挥拳砸向那些粗糙、肿胀的土堆,但这并没有影响到脉动。他走得很快。在一条通道中,他绊到一根绷紧的天线电缆,差点摔倒在地。这根天线以一个特定角度,向那些大型蛛网的方向伸展,直到在乳白色迷雾中不见踪影。计时器的警报已经响了多久?它还在不断重复,声音越来越响。不知不觉之间,已过去112分钟。他在想些什么?现在怎么办?用喷气背包,他只要三四分钟就能飞回火箭,可是,气罐只够他跳跃200米距离,最多300米。到吉普车那里去……可是,离火箭还有6英里,至少要开15分钟。他该不该试试?如果赫耳墨斯很快就实施打击,那么,它的使者就会在这里灰飞烟灭,不是作为一位英雄,而是彻底的蠢货?他想摸到铲柄——不在那儿,口袋空了。

铲子丢在他挖的那个洞附近了。在这个迷宫里,找它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用双手握住生物感应器,不停地挥动,砸向硬壳。不停地砸,不停地砸,直到它破裂,从裂口处迸射出一团黄白色的尘埃,像是马勃[一类球形真菌,内部为粉末状。]:它揭露的不是藏在内室中的生命的双眼,而是一块布满很深龟裂的透明表面,上面是成千上万的小气孔,如同被斧头切成两半的面包条,中心处还有黏稠的生面团。他浑身僵住,双臂举起,本打算再砸下去;此刻,天空中布满可怖的光芒。赫耳墨斯对太空港周围的天线桅杆开火,直透云层。雨水瞬间蒸发为白汽,天空中升起一轮激光太阳。热风以极大的半径范围扫过整个高地斜坡,层云、迷雾,统统不见踪影。目力所及之处,斜坡上覆盖着无数裸露和毫无防御的瘤块。高耸的蛛网和天线纷纷断裂、燃烧,朝他倒下时,他意识到,自己见到了昆塔人。

上一章:所多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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