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多玛与蛾摩拉

惨败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通常,飞船以自身动力行驶时,船上每个人的情绪都会情不自禁地好起来,特别是在食堂中;至少在就餐时,人们能暂时忘却环绕他们越来越紧的戈尔迪之结。在桌边正常坐下;为同伴递食物盘;把汤倒进碗里;啤酒一滴不洒地灌进酒杯;抖一抖盐瓶;用勺子往咖啡里加点糖:所有这些,都意味着从失重状态的那些刻意训练中完全解放。正如大家谈论过千百次的那样,切断人和重力间的纽带,会让一个人的习惯和所有肢体动作,都变得叫别人看起来忍俊不禁。

凡是心不在焉的宇航员,身上一定到处是瘀青和肿块,衣服上也总是洒满各种东西,而且老是在舱室里跟着飘得到处都是的纸张后面飞。当他发现身处没有“推进”材料的开阔空间中时,就会变成比婴儿还要无助的生物;悬停在半空中的人,不可能爬出来。那些发现自己不小心身处困境的人,可以通过扔手表来自救;如果扔手表不行,还可以扔夹克、毛衫。牛顿力学定律没有例外,如果无外力施加于静止的身体,只有利用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定律才能移动它。

哈拉奇还爱跟人开玩笑的时候,曾说过,最完美的谋杀可以在轨道上完成,而且他认为没有法庭能给凶手定罪。凶手要做的是:让意图加害的对象去洗澡,趁他脱光衣服时,用一根小手指轻推一把,刚好让他悬停在所有墙壁、天花板和地板之间。然后,受害者只能原地打转,干等饿死。凶手可以告诉法官,他只是去拿毛巾时拐错路了。没能及时提供毛巾,当然不算犯罪。况且人人都知道,法无明文不为罪[原文为拉丁文:nullum crimen sine lege。]。刑法还没有考虑到失重情况,以及它带来的犯罪可能。

执行新命令之后——特恩普称之为“战争状态”——即便是晚餐时刻,大家的情绪也丝毫没有起色。在旁观者看来,飞船上的食堂像是正在执行严格沉默法则的修道院。他们吃着东西,却并不关心自己在吃什么,而是让肚子来自行处理这个问题;他们都还在消化那天下午斯特尔加德所说的话。他向船员们展示了行动计划,说话声音是那么轻,几乎让人难以听清。凡是对他有所了解的人,都明白那超然的冷静里蕴含的愤怒。

“邀请是个陷阱。如果我错了——希望如此——接触就会建立。虽然这么说,但我并没有发现任何值得乐观的理由。在宇宙战至少持续了100年的星球上,存在着一个中立政府——并非不可能,但这样的政府去邀请来自外太空的客人,不可能没有得到交战各方的首肯。根据他们发来的信息,一定是得到了首肯。我试着站在对方角度来思考,也就是说,假设我们是昆塔诸指挥中心中的一个,应该怎么去回应外星入侵者向广大人民发出的呼吁?

“这样的指挥中心,现在对外星入侵者已经很了解了。它知道,没法将入侵者在太空中加以消灭,虽然已经尝试过一些手段——不过,它可能还有没用过的手段。它知道,入侵者并非具有彻底的侵略性,虽然对方试着通过展示实力的方式来迫使达成接触,但它当初展示实力的目标是无人的月球;相对而言,对方明明用少得多的能量就能打击冰环——话说回来,冰环本身也岌岌可危。它显然还知道,它自己,或者它和对手达成的临时联盟,才是导致月灾及后续大灾难的主犯。我再重复一次,它肯定知道这一点,因为如果缺乏相关专家的帮助,就不可能在行星际尺度上部署这样的军事行动。除此之外,指挥中心了解的其他事实都是次要的。早在掌握引力之前,你就能认识到它的属性,以及它的极端形式,也就是产生黑洞。我们击退对方突然袭击的手段,一定让其大为惊讶。虽说如此,假如他们中间存在稍微有点头脑的物理学家,就会意识到:允许装备引力防御系统的飞船降落在星球表面,与让具有引力攻击系统的飞船降落一样,都是针对本星球的自杀行为。相对来说,这艘飞船不可能在不同时摧毁自身和星球的情形下,制造那种有特定结构的连贯引力场。

“我会向他们指定的区域发射两只着陆器,期望他们不会感到有任何威胁,或任何别的什么。如果昆塔人打算引诱赫耳墨斯降落在星球上,那么,着陆器就会返回,但它们并不会空手而归。为了昆塔人的利益,有什么东西已经在酝酿,目的是为了消除我们的恐惧,同时又勾起我们的兴趣。好客的昆塔人会宣称:真正的接触,意味着智慧生物间面对面的交流,而不是派出机器。这一点不容否定。于是,如果事情大致照着我设想的路线进行,赫耳墨斯会着陆,这些事会一次性得到解决。一旦我们收回着陆器——但绝不会将它们带回到船上——经历了所有这些事之后,我宁愿因过度谨慎而错一百次,也不会允许有一次疏忽;接着,我们会宣布前往昆塔。

“现在是行动细节。派遣着陆器后,我们会以中等动力从昆塔向赛克斯塔进发。两个行星现在处在太阳同一侧,对我们来说是优势。我们的探测器已研究过赛克斯塔,知道它是一个无空气且具有很强地震活跃度的星球,无法用于殖民或建立军事基地。在该星球上建基地,星球本身带来的威胁会比敌人大得多。我们会进入赛克斯塔阴影,然后,那艘赫耳墨斯会被设置得和真飞船真假难辨,至少从远处看来是如此。靠近看,就另说了;不过,我相信他们不会在飞船进入大气层前加以拦截。他们忌惮恒星物理,在电离层攻击飞船,对他们来说更安全;但我相信他们不会。相对碎成残片的飞船,正常软着陆的飞船对他们来说肯定是价值更大的战利品。况且,着陆后的飞船能做的反抗也很有限。对于尾部首先下降的飞船,尚未熄火的话,仍有机会做机动逃离。

“那艘赫耳墨斯具备接收和发射无线电信号的功能,并有帮助它着陆的引擎,当然,仅此一次。它和我们之间不会有直接沟通。然后,根据昆塔人对它的具体欢迎方式,我们再着手准备下一步行动。”

“所多玛与蛾摩拉?”阿拉戈问道。

斯特尔加德盯着修士半天,没有回应,丝毫没有掩饰表情中的怨恨。

“我们紧跟《圣经》,尊敬的阁下,但目前对我们有利的是初版,新版已不再适用,我们已将另一边脸伸过去不止一次。既然是由他们,而不是我们来选《旧约》还是《新约》,这事就无须再讨论了。阳激光回收了吗?”

厄尔·萨拉姆回应说是的。

“DEUS现在已经在执行第十九章了?好。现在,让我们先从着陆器开始,洛特蒙特和中村将负责此事。不过,等晚饭后。”

***

着陆器起飞时,没有人看见。它们在半夜自动发射,直奔昆塔而去;与此同时,赫耳墨斯调转方向,和它们背道而驰,加速飞向7000万公里之外的赛克斯塔,以双曲线速度,将会在8个小时后抵达。船上的电子实验室开始生产分离器,到目前为止的考察活动还未部署过这些探测器。它们还有个别名叫“蜂眼”,由数百万个微晶体集群构成,分布在围绕赛克斯塔的100万立方公里立体空间中。它们负责为赫耳墨斯捕捉图像,通过飞船尾迹分散到太空中,是飞船的远程控制隐形眼。在地球上,人们将其运用于航空摄影。单个晶体的个头比沙粒还小,如透明针尖;对应单个小眼,就是蜜蜂复眼的单个视锥。赫耳墨斯拉着身后这条看得见的尾迹,飞向赛克斯塔背后,从那里观察电脑控制的使者的命运。此外,覆盖合适的距离之后,飞船以夸张的火焰弹射出视探器,以作为“官方眼睛”,该发射昆塔人不仅能发现,而且也应当注意到。

特恩普在控制室值班。他检查航线,观察屏幕上赛克斯塔不断增大的新月。他时不时地瞄一眼站在身边的哈拉奇,后者正在愤怒地说着什么。最近,即便是最不起眼的事,也能让哈拉奇火冒三丈。他有时会走访特恩普,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总是怒火中烧。特恩普不想打断他,也不想再火上浇油。再说,他们并不孤单,控制室里还有DEUS俯瞰一切。特恩普的电脑架构知识不足以让他确定:一台如此快速、智能和拥有强大记忆力的机器,竟没有丝毫个性。无论是教科书还是专家的保证,都无法说服他。他宁愿说服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他接着又想起别的什么更紧要的事。中村真的同情阿拉戈神父吗?特恩普发现,如果站在教皇代表的角度去想这个问题,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此时,在船长的建议下,阿拉戈在和吉尔伯特讨论:昆塔人是否有可能根据人类造的着陆器,推导出人类的生物特征。

着陆器飞往星球前,都经过严格消毒;这样,它们的表面就不会留下哪怕人类手指的一个表皮细胞,甚至一个细菌(人类有机体永远无法彻底摆脱的那类细菌)。虽然它们都是机器人所造,并非经由人手,此外,它们的能量馈路和信息交换设备都相当于80年前的地球科技——即便如此,在电子使者回归后,斯特尔加德也无意让它们登船,他认为这样做风险过大。赫耳墨斯捕获的第一只昆塔飞行器,显示出昆塔寄生工程的水准令人极为震惊。也就是说,这些着陆器,除了可以携带重要的、无辜的信息本身,还可以带来毁灭,并不是以微生物立即攻击的形式,而是以病毒或超级病毒的形式长期孵化。因而,他要求博士们和柯斯滕对此提出对策。

那个与赫耳墨斯联系、同意着陆器抵达的“中立政府”,在进一步谈判中强调和规定,着陆器不得与赫耳墨斯保持通信;并指出,该条件由所谓“邻国”施加。覆盖全波段的密集噪声幕布,包裹着整个星球,它的大气层吞没了两只探测器。如果为使者装备能刺穿噪声场的激光,也就打破了约定条件。如果赫耳墨斯以自身激光瞄准云海和无线电噪声,那样的联系企图也就更加明显。

除了通过全息蜂眼群在赛克斯塔后方观察昆塔,并没有别的事要做。整个行动完全同步——两只着陆器缓慢地向地平线下降,抵达昆塔的同时,赫耳墨斯正好完全进入赛克斯塔阴影中。所有人都聚在控制室,等待关键时刻的到来。白云覆盖星球,占满整个主屏幕;那些清晰可见的黑点,是战斗卫星集群。为了观察两枚火箭进入大气层的情况,它们的自燃燃料中加入了钠和锝,前者能将排出的火焰染成亮黄色,后者能标记出特殊的光谱线,既不在本星系太阳中,也不在昆塔轨道器之中。火箭没入云层,由空气摩擦和制动产生的火线开始弥散。赫耳墨斯上百万公里长的无形尾迹中,散布着数十亿眼睛;此时,它们全部沿切线聚焦于计划中的着陆点——并非徒劳无功。短短几秒钟内,两艘飞船都稳定地着陆在坚硬的地表上;它们都以一双钠焰宣告飞行结束,这两股火焰经过特意调配,出现后旋即熄灭。

随着着陆完成,整个行动进入下一个阶段。如同听到芝麻开门的咒语,赫耳墨斯底部甲板一分为二,成为两扇巨型拱门。起重机将一个无比巨大的金属圆筒推向太空,那个圆筒曾是探测器的试验隔离区。哈拉奇像是对这一策略感到特别满意。其他人也对斯特尔加德的战术表示赞成,并希望为此做出贡献——也并非满腔热情,毕竟也没什么值得欢欣鼓舞。与此对应,首席飞行员甚至没有掩饰自己邪恶的快乐之情——他们马上就要掐死那狗娘养的好战星球。他简直等不及要看到带着瘟疫回来的着陆器,似乎整个考察的全部目的就是一场残酷的冲突。特恩普听他不停地说,并没有发表什么评论,但却想到,DEUS一定也注意到了哈拉奇的心理变化,他对同事的表现感到羞愧——虽然有时他也说不清哪一种情形更好:到底是船员心中不断累积深深的愤怒,结果却发现根本缺乏根基,还是在所有可能性之中,他们强加给船员最差的那种?不错,他本人现在也将这文明视为敌人,对方的绝对邪恶让人们采取的步骤有了正当理由。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还蒙着秘密面纱。曾经伪装的阳激光现已关闭,并重新充满太阳能。这次它不再为了发送信号,而是准备激光打击。

48个小时后,全息云宣布:两个使者已经返航。它们行驶到月球碎片飘浮的轨道之外时,两只着陆器应在超短波频段发出信号;但只有一只准确无误地这么做了,另一只则发送了一大段不知所云的编码。斯特尔加德将他的人分为三组。他将发射假赫耳墨斯的任务交给飞行员们,它需要进入太阳轨道;物理学家们则要将着陆器接收至圆柱舱,其位置远离赫耳墨斯50英里;此外,他还让柯斯滕和医生们负责对着陆器进行生物学检测,前提是获得第二组批准。虽然分为不同的小组,全体船员仍作为一个整体并肩行动。哈拉奇和特恩普跟踪不慌不忙出发的空壳巨人——它的船壳上仍有机器人焊接所冒出的火花,他们通过内部对讲系统和中村小组保持通信,后者正在等着陆器。发射器喋喋不休,波拉萨并没有排除其出现普通故障的可能性;但哈拉奇确信,甚至愿意拿他的右臂打赌,肯定是昆塔人干的好事。事实在于,哈拉奇想让昆塔人的背信弃义尽快见光,这是所有人的最后一根稻草。特恩普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好奇,这样一位如此无法自拔的人,怎么还能履行首席飞行员的职责?显然他还能胜任,既然DEUS尚未通知船长哈拉奇的情况,除非他们所有人都陷入了某种集体癫狂……

炫目的泛光灯笼罩着隔离圆筒,它用张开的咽喉接收着陆器。在控制中心,机器人初检后,物理学家们还不能决定着陆器受到的伤害是事故造成,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这更让哈拉奇陷入狂怒,他知道得很清楚:这是使诈,是昆塔人干的!即便如此,一个小时后,检查结果显示:探测器由于跟某个小陨石碎片或小铁片撞击,损失了某根天线的一部分,以及船首发射天线。在该星系中,这样的撞击并不罕见。

赫耳墨斯空空如也的双胞兄弟仍在不断远行,最后的焊接仍在黑暗中闪光。只等船长下令,飞行员们就会立即启动引擎,但船长还没呼叫他们,还在等专家报告。着陆器以何种状态返回?还有,最重要的,它们到底携带了什么信息返回?

结果发现,这些信息非常有意思:如果不考虑那个小事故,两只着陆器不仅未被动过分毫,而且一尘不染。听说之后,哈拉奇忍不住大声叫起来:

“毒蛇!”

“但就算是所多玛城,也有罗德[据《圣经》,罗德是所多玛城的义人,在上帝毁灭城市前,全家得以逃离。]。”特恩普指出。他心急火燎,想知道关于昆塔的新发现,这些信息像是要花上一辈子时间才能传到控制室。最后,中村可怜飞行员们,将从隔离圆筒传来的着陆器侦察结果显示在投影仪上。

从阳激光向星球广播的卡通片开始。接着,是一长段地形影像,可能是未被文明染指的自然保护区。海岸线上,海浪拍碎在沙滩上;低矮的云层中,是红彤彤的落日;山川森林的绿色比地球上的植被颜色更深,无比巨大的树冠,几乎是深蓝色。

在不断改变的背景中,浮现出闪光的字母。

接受你方质量限制为公制30万吨的火箭导弹取得一致基于保证你方的被动性你方的善意这里是空间站

从极高处看去,一团浓密的绿雾中显现出一片广阔的表面。它闪着沉闷的光,如同冻结的水银。其上竖立着许多细长的针,分布得极为均匀,犹如棋盘上的棋子:石笋般洁白,锐指天空,且不断生长。或者这么说,它们向上生长,在底部缠绕着金色的蛛网,直到生长势头终止。远处的地平线上,万里无云,鸟儿飞翔,每只鸟都有四只独立扇动的翅膀。它们的体型一定无比巨大,像是来自北方地区的鹤,正在进行候鸟迁移。往下看,在石笋当中,有些闪烁的小东西,暗淡,多彩,正通过宽阔的斜坡爬上白色船只。每个人都拼命前倾,竭尽全力睁大眼睛,想看看昆塔人到底是什么样;但这样做和从海王星来的旅客相比,不见得更加成功:海王星来客要从一英里外,通过细查塞满人的奥林匹克,琢磨出人类模样。那一大群拌在一块、色彩斑斓的集群继续在斜坡底下聚集,然后又在河水和闪亮如雪的船中消失。船体上垂直排列着许多象形文字,都是些发光的、无法辨认的铭文。集群现在变得十分单薄,每个人都在等那只白色小舰队迟早要来的启航。但慢慢地,庄严地,它开始下沉。

金铜色的蛛网从船体上脱落,像是腐烂似的,在地面上形成许多不规则的环形。在平坦的水银湖面上,只有白色船头突出来;然后,连它们也进入了红黑色井中,既没有井盖,也没有舱门在背后关闭,只有毫无光泽的水银。平原毫无特色。从屏幕边缘,缓缓地爬过一只蜈蚣,显然是机械,而非生物,有扁平的平头喙。从喙部倾泻出一股闪亮的喷泉,黄色液体铺展开来的同时,还在冒泡,像煮沸一样。那些东西都煮干之后,水银变黑,如同焦油。蜈蚣向后弯曲,拱起身来,这样一来,它身体中部的腿悬在半空中。它直接向观察者转过身来,张开四只眼。那是眼吗?窗户?聚光灯?但它们看起来像是鼓出来的大鱼眼:圆圆的,像受惊似的,有着细带状的金属色虹膜,以及闪烁的黑色瞳孔。这个机器载具,似乎对它们十分在意,也很小心。转眼间,四只瞳孔已从圆形变窄,成了猫瞳那样。与此同时,在它们中央,有什么东西弱弱地泛着蓝色,闪烁了一下。接着,蜈蚣倒下来,又回到了黑色地面上原先的位置;然后它左右摇摆,像只真正的蜈蚣那样,快步走出视野。天空中已没有鸟儿,只有字幕:

我们的太空站我们接受你们的到来续编跟上

续编确实跟上了,首先是场雷雨。瓢泼大雨冲刷着一整排建筑,雨水倾倒而下,这些建筑以许多高架桥相连。一座暴风雨笼罩下的奇特城市。雨水从椭圆屋顶流下,从桥底的水管喷泻而出,但那些并非真正的桥,而是有着椭圆形窗户的隧道;在它们中央,带条纹的光芒颤动和跳跃着。一条高架铁路?街道那么长,却看不到半个人影,那些建筑层层叠叠地排列,犹如金属制的托尔特克金字塔。实际上,并没有所谓的街道。如果这真是一座城,那么很难确定它的地面高度。风抽打着雨水,在巨型建筑结构中,形成了一片银色薄幕;闪电频频亮起,却不闻雷声;金字塔上,水以怪异的方式流淌着。收集雨水的排水沟在底部升起,如此一来,那庞大的洪流便能飞向空中,与倾泻不尽的雨水混合。随即,其中一道闪电迸裂开,火焰凝结为字:

暴风雨在我们的星球常见现象

图像渐渐暗去,消散。接着,在一片昏暗、灰蒙蒙的背景色中,浮现出轮廓,是破碎的剪影。图像深处,火、云还是烟尘,在颤动中融合。庞大结构的瓦砾,一层又一层。前景中散布着一些白色斑点,如同被撕裂的生物裸露的尸体,与泥浆混在一起,均匀成排。在这座庞然墓地的上方,闪现着铁色文字:

你们的月灾摧毁了这座城市

碑文无影无踪,画面徘徊于废墟中,给许多无法理解的机械结构以特写。其中一个结构周围以不可思议厚度的金属加固,开裂之后露出内部——此时,用远摄镜头加以缩进——但里面的残余物并不能给出具体线索,让人推断出里面曾生活的生物是什么形态——它不像乱坟岗拉出来的人类尸体,半是肉体半是破布。接着,摄像机忽然向后拉,画面中再次出现一片巨大的废墟,在深入挖掘。有红条纹的推土机如同甲虫一般蹲伏着,用上颚不停地咬啮废墟残骸。推土机顽固、困难地向前推动,撞击中央一块劈开的立面——它白如牛奶,白如雪花石膏,却被火焰烤焦。撞击不断进行,直到整面墙碎裂;灰尘升起,一片红锈色的尘云遮蔽了整个场景。接下来一段时间,整个控制室里能听到的只有急促的呼吸声,以及秒针的嘀嗒声。屏幕再次变亮,出现了一顶怪异的王冠,由眼泪般透明的水晶制成。它空空如也,显然并非为任何人类头骨所准备;它的伞状光芒犹如来自钻石。王冠深处,紧凑地放着一个十二面体,浅粉色的尖晶石之上,便是题词:

至高无上的结论

但这还不是结论。刺目的卤素光之下,在山坡的缓坡上,有一些暗黑、无头的甲壳类动物,像正在高山牧场上牧草的一群牛。很难用眼睛辨别它们到底是什么。巨大的乌龟,还是巨型鞘翅目昆虫?图像缓缓升起,浮现出一面愈来愈陡峭的岩壁、黑色的坑洼、石窟和洞穴,从中流出的并非水流,而是某种泥浆,或棕黄色的呕吐物。接着,在一片微微起伏的紫色背景上,文字依次现行:

我们接受你们的到来飞船静止质量限制为30万吨公制位于太空站AAO35如显给定时间我们确保和平忘记你们的柱面墨卡托投影经度135纬度48我们等待你们宣布到来的信号

显示器变得一片空白。控制室里,日光倾泻。第二飞行员的脸色极其苍白,他的双手无意识地按着胸口,双眼仍然注视着空空如也的屏幕。哈拉奇的内心也在争斗。大滴的汗珠汇成细流,从额头淌下,驻在厚重的金色眉毛上。

“这是敲诈,”他猛然脱口而出,“他们……把那个怪罪到我们头上来了……”

特恩普动了动,像是忽然醒了。

“但你也知道,”他平静地说道,“那就是事实。有人邀请我们来这儿了吗?他们本来已经身处不幸,而我们的行为正是伤口上撒盐,雪上加霜。”

“够了!”哈拉奇厉声说,“如果你一定要忏悔,去找你的那位牧师,别想让我皈依。不仅是敲诈,这更狡猾……是的,我现在能理解,为什么他们那么希望我们上钩。用用你的头脑,马克。那不是我们的错。是他们……”

“用用你的头脑。”特恩普站了起来,他几乎没法站稳,“不管这场游戏怎么结束,我们做了什么,那就是做了什么。智慧生命之间的接触,我的上帝。如果你一定要诅咒什么人,去诅咒SETI,诅咒CETI,诅咒你下决心要成为一名‘灵生代探索者’的那一天。否则,最好闭上你的嘴。这才是你能做的最明智的事。”

那天下午,装着着陆器的“芝麻开门”被拉上飞船。阿拉戈要求斯特尔加德召开全体会议,来讨论未来的行动方案。斯特尔加德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在计划的最终阶段执行完毕前,不再有会议,也不再有议事会。伴随着伽马激光,假赫耳墨斯消失在赛克斯塔的曲线后,全速驶往昆塔,并与之交换预先安排好的信号和应答。

值勤刚结束,特恩普就打算找船长。船长拒绝见人,他独自待在舱室里,谁也不见。飞行员乘电梯前往中层甲板——他没有勇气去见修士——又在半路回来,通过内部通信找吉尔伯特,医生在食堂,和柯斯滕、中村在一起。飞船通过机动动作提供了少许推力,仍然隐藏在赛克斯塔阴影中,船上有微弱的重力。看到那些正在进餐的人,特恩普才意识到,自黎明以来,他一点东西也没吃过。他加入了大家,默不作声,手里端着碟子:烤牛肉和米饭。然而,当叉子碰到肉时,平生第一次,肉的灰色纤维让他感到恶心。虽然如此,他还是得吃,于是他把盘子里的食物全都刮进厨房的真空桶里,又从自动装置中取出一碗速热的维生素糜,只为了给胃里塞点东西。没人跟他说话。后来,等他将盘子和勺子都扔进洗碗机时,中村嘴角挂着浅笑,叫他过去。特恩普坐在日本人对面,后者正在用纸巾擦嘴。柯斯滕离开后,屋里只剩下他俩和吉尔伯特。中村以他惯有的方式翘起头,他把黑发梳得很平,眼含期望地看着飞行员。飞行员耸耸肩,表示无话可说。没有任何话可说。

“当我们转身不再面对世界,世界并不会因此消失。”物理学家忽然说道,“哪里有心智,哪里就有残忍,这两者是共同体。人们必须接受这一事实,因为它无法改变。”

“但是,为什么船长不愿见任何人?”飞行员问。

“他有权这么做,”日本人回应,镇定无比,“船长和我们一样,也要挽回颜面。即使独处,也是如此。吉尔伯特医生在经受煎熬,我们的飞行员特恩普也在经受煎熬,但我没有。至于阿拉戈神父,我甚至都不愿去想阿拉戈神父……”

“怎么会……你怎么会不受煎熬呢?”特恩普不理解。

“我没这权利,”中村不动声色地解释,“现代物理学,需要一种从无生有的想象力。这不是我的功劳,它是我的前辈们留下的礼物。我不是先知,也没有千里眼。当情形有必要客观时,我只是保持客观而已。否则,我也会吃不下肉。是谁说的,无人能毫无顾忌地挑衅我等?现在他后悔自己说的话了吗?”

飞行员脸色煞白。

“不后悔。”

“好。你的伙计哈拉奇还真是演了场好戏,暴怒的面具像是贴在脸上,犹如我们歌舞伎剧场里的恶魔。人既不应愤怒,也不应绝望;既不应自怜,也不应复仇。你现在也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还是说,我错了?”

“没有,”特恩普说道,“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没有权利。”

“一点不错。对话结束。在30——”他看了眼手表,“37个小时后,那艘‘赫耳墨斯’就会着陆。接下来谁值班?”

“我们俩,是命令。”

“你不会独自一人。”

中村站了起来,向他们点头示意,然后离开。空荡荡的食堂里,洗碗机发出轻柔的嘘嘘声,空调里传来徐徐微风。飞行员看了眼医生,后者仍纹丝不动地坐着,双手托头,盯着太空。特恩普离开食堂,和医生没说一个字。毕竟,真的已无话可说。

***

“赫耳墨斯”的着陆过程非常引人注目。太空中无数微眼传输的图像显示,它正在向星球的指定位置下降,船尾喷出火焰,如一根炽热的针,刺进层层叠叠的乳色云层之中,将其分开,进入下方一团旋转的粉云。进入这扇云窗之后,火焰清理云洞,飞船继续下降,直至消失。一束束羽毛般的卷积云,开始填补和掩盖昆塔的云层所出现的裂隙。当一道黄光迸发、贯穿时,裂隙还未完全填满。九分钟之后——信号需要这么长时间,才能跨越星球和观察者们之间的距离——指向赛克斯塔、来自假赫耳墨斯的发射器,发送了它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信号。那里的云层再次分开,但更为柔和平缓。挤满人的控制室里,响起一声短促、窒息般的叹息。

斯特尔加德的背后是昆塔纯白无瑕的脸庞,他呼叫DEUS。

“给我爆炸分析。”

“我只有发射光谱。”

“基于光谱,给我造成爆炸的原因。”

“这将是不确定的。”

“我知道。继续。”

“好。引擎关闭之后四秒,反应堆核心发生爆炸。需要我提供爆炸的可能原因吗?”

“是的。”

“第一种可能:高低频射击的中子束击中了船尾,穿透反应堆外壳。反应堆虽然已经关闭,但仍起到放大器作用,触发钚中的指数级链式反应。第二种可能:船尾装甲板被装有冷反常子弹头的累积攻击刺穿。是否需要提供第一种可能性背后的理由?”

“说。”

“弹道导弹类型的攻击,会把整艘船彻底摧毁。另一方面,中子打击可以只破坏船的动力源,如果对方假设船上有生命,那么,这些生物应当和动力源分处不同位置;也就是说,引擎区域会以防辐射保护隔离。需要我显示光谱吗?”

“不。够了。”

直到这时,斯特尔加德才意识到,自己站在昆塔的白色光芒中,如同站在光晕里。

他关掉图像,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消化刚才机器的言语。

“有人要发言吗?”

中村慢慢地抬起眉毛,像是在对抗重力。他仿佛正式表达慰问一般,说道:

“我认同第一个假设。飞船失去动力,但同时能让船员在攻击后存活。会受伤,但都活着。毕竟从尸体身上问不出什么。”

“有人不同意吗?”船长问道。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并非全然因为刚刚发生的事,以及刚刚听到的话,也因为斯特尔加德脸上的表情。他的嘴巴像是被锁扣了起来,几乎难以开口:

“说话呀,鸽子们,你们这些和平仁慈的冠军,给我们——也给他们被拯救的机会。说服我,我们应该返航,给地球带回去一点小小的安慰:宇宙里还存在着比我们更糟的世界。把他们留给他们自己的末日。如果有人劝我,在劝说过程中,我将不再是你们的船长。我是挪威渔民的子孙,是个简单的人,不自量力的人。我会听任何辩论,所有辩论,甚至羞辱也没关系,如果有人认为有必要那样做的话。我听到的一切都将从DEUS的记忆体里抹除。说吧。”

“这不是谦逊,这是讽刺。从你船长的位置上象征性地辞职,并不能改变事实。”似乎是为了让大家听得更清楚,阿拉戈从大伙儿中间向前站了出来,“但如果每个人都根据良心行动到最后,无论他身处的是戏剧还是黑色幽默——他并没有挑选自己出场的是哪一出剧,也就是说,他不用像演员那样,用心记住台词——那么我要说,靠杀戮,我们谁也无法拯救,我们什么也拯救不了。在赫耳墨斯这副面具背后,隐藏着欺骗;同时,这欺骗也隐藏在不惜一切代价建立接触这副面具之后。渴求的并非知识,而是复仇。无论你做什么,只要不撤退,都会沦为一场惨败。”

“撤退就不算是一场惨败了吗?”

“不算,”阿拉戈回应道,“你能确定的只是你有能力血腥屠杀他们。除此之外,你什么也不能确定。”

“说得没错。您说完了吗,神父?别人有想说的吗?”

“我有。”

哈拉奇有话要说。

“如果你决定撤退,船长,我会尽全力阻止,除非你把我的双手双脚都绑起来。我知道,按照DEUS的说法,我已经表现得不正常了。很好。但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正常了。我们已经做了所有努力来说服他们,我们来这里并没有恶意。四个月来,我们让自己受到攻击、引诱、背叛——还有,要是阿拉戈神父在这里代表罗马,那么请他别忘了,他的救世主曾跟马太说过:‘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出自《马太福音》10:34。]’还有,要是……不过我说得太多了。我们投票吗?”

“在他们干出这样令人失望的事情之后,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我们不能再拖延了。厄尔·萨拉姆,你负责启动阳激光。”

“不事先警告?”

“对今天来说,警告有点迟了。你需要多长时间准备?”

“16分钟,算上信号和应答,来来回回的时间,还有定位。它能在20分钟之内开火。”

“开火吧。”

“根据程序?”

“是的,持续一个小时。中村,打开视像。不想看的,可以离开。”

***

阳激光此前隐藏在尘埃云之后,尘埃云的辐射率由泽塔星引发。阳激光在凌晨一点开火,延迟了三个小时,因为斯特尔加德想要完美瞄准。为了沿切线击中冰环,打击点正好在昆塔人给他们设的陷阱正上方,必须等星球旋转到合适的位置。

蕴含18太拉焦耳的光之剑激射而出。光度计的跳跃表明,太空中隐形的太阳烈剑在斜向移动。它擦过冰环边缘,剥去其外缘。屏幕上的场景虽然伸出一只手就能盖住,且无声无息,却展示出来自太阳的强大力量——正是这股得到释放的力量,令比钢铁还硬的光和绵延数千里的冰环相碰撞。他们首先看见,打击的中心点出现了一个闪烁的缺口,其中倾泻出一阵暴风雪似的、不断膨胀的白云,边缘饰有极不寻常、颤抖着的彩虹拱。冰环沸腾,蒸发,然后化为蒸汽,又立即冰冻,散落到大火之外的虚空中,为星球形成一道悠长流动的薄纱尾迹。这道尾迹很快就消失在星球背后——激光击中的方向与星球的自转方向相反。斯特尔加德下令,让倾斜、闪光的冰环被这种方式击中,他这么做的目的在于撬动冰环的动态均衡。阳激光内部装载的动力,足以持续进行七分钟的太拉焦耳外科手术式打击。

“目标命中。”DEUS说道。

冰环外圈已经开始破裂。与外环相隔600英里的内环,由于角动量变化所产生的湍流,也开始活跃起来。冰环开始远离白昼半球,消失在黑夜半球的阴影中。当它扫向黑暗,触到长鬃云层时,昆塔的地平线闪亮,似乎背后穿过无数的烟柱和彩虹,正升起一颗双胞太阳,这颗太阳在弯曲的云海上,投射出平滑、血红的光芒。这场可怕灾难的景象无比壮观。被残杀的冰环,涌现出万亿冰晶,迸发的光线创造出一场宇宙烟火,让星空中的所有星座都变得黯然无色。真叫人叹为观止!上屏出现了一颗偏心的激光钻石,在太阳正上方颤抖。投影室里的人们本能地将视线从上屏转到主屏,后者上有一股恒定的、无脉冲的能量束,从冰环上剥离破碎的冰层、冰片和雪白的浮冰。

他们能预见到这场大灾难吗?从星球地表的角度来看,一定是场不可思议、永无终结的高空爆炸。但他们很可能无法看到那如同闪电般射向高处的彩虹——数十亿冰环碎片已经向他们猛冲而去。无数的冰山,沸腾着,轰隆着,从撕碎的云层中坠落,那些咆哮雪崩下的丧生者,已无暇欣赏这惊心动魄的景象。

从投影室看去,包裹星球的大气层是那么稀薄。只有热带区域的居民才能安全地观看这天量级的天文工程截肢术,直到快过声速的冲击波抵达他们。光子束在阳激光炮口处,一毫米一毫米地移动,冲击跨越目标几百英里的冰面。只有在星球最南端,才无法欣赏破碎圆碟的暴怒表演:每一分钟,它都会倾吐几百块尺寸以立方公里计的碎冰。现在,由于一大片云冲向高于大气层的区域,激光束可以被看见:它像一团火焰,击打在云层正中央。光谱仪目前记录的已不是剧烈搅动的蒸汽,而是电离的游离氧和羟自由基。控制室里,每分钟都如同永恒那么久远。冰环晃动着,犹如坏掉的陀螺,表面遍布黑洞。整个北半球开始隆起,似乎星球的地壳本身正在膨胀。不过,这种现象是冰环碎片撞击所产生,它在把空气、火焰和雪都抛向太空。在赤道处,蓝白色激光光束沿着切线加热,持续向一片蘑菇状爆炸中钻去,直到笼罩昆塔的云层变暗。西部成为一片暗珍珠般的平原,同时,朝着群星喷射的光芒,仍在东部闪耀。

没有人说话。后来,回忆这一时刻时,他们意识到,当时大家都以为昆塔人会反击:打击了他们建设了一个世纪的战争球的核心地带,他们至少会尝试以某种方式进行遏制。他们本以为昆塔人已经准备好打击这场大灾难的源头,它在太阳面前清晰可见,比太阳还要亮五倍。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星球上方升起一团烟雾缭绕的白色烟柱,比星球本身更宽,向外蔓延,渐渐成为一片多叶蘑菇,覆盖着不停裂变的彩虹,美得令人心碎。切割光束仍继续穿透多层迷雾,犹如太阳和星球之间拉紧的一根炽热的金色灯丝。随着卷积云不断膨胀,星球似乎渐渐将其面容藏在了面纱之后,似乎这就是它面对那薄得不可想象,又极具摧毁力的射线所做的对抗。那些剩余的冰环碎片在往大气层下沉时,射线仍在猛击它们。接着,在某些瞬间,膨胀的云层间还有些冰环残余所发出的闪光。那些残余,仍在死亡的苦痛中环绕轨道。

第六分钟,斯特尔加德下令关闭阳激光,想将剩余动力留作备用。阳激光关闭,和它打开时一样突然,并通过红外光谱让对方知道它在改变位置。定位阳激光并不难,即使在它关闭的状态下也很简单;根据普朗克光谱,由于靠近色球层,静态物体会有典型的强制辐射。于是,通过小型喷射器,从桁架处向外喷射许多在太阳之下燃烧的烟尘,阳激光在这样的屏风后继续移动,它折叠起来,犹如合起来的扇子。

DEUS以最高负荷运转。它记录了打击结果,大气层由于爆炸而扩展,覆盖了许多原本处于低轨道的卫星,这些卫星纷纷画出死亡抛物线。与此同时,DEUS通知他们,赫耳墨斯的复制品也有可能是被磁力击溃,磁通量密度为十亿高斯。除此之外,DEUS还有第四个假设,其中包含某种内爆低温炸弹。船长指示它归档这些数据。

斯特尔加德召唤中村和波拉萨,向他们出示一份手写的最后通牒——此时,他们仍在赛克斯塔阴影中的静止轨道上。他们利用全息眼来发送信息,如果发射信号过强,这些全息眼会被烧毁,但斯特尔加德愿意付出这个代价。

最后通牒十分直白:

你们的冰环已被摧毁这是对你方攻击我方飞船的回应我们现在给你们48小时时间如果你们攻击我方或是未能应答我方我们将第一扫除你们的大气层第二启动行星灾变操作但是如果你方接受我们的信使并且他能够不受伤害地返回我们飞船我们会暂停第一步和第二步以上为全部内容

日本人问船长,是不是真要扫除昆塔的大气层,另外,他还强调,他们并没有足够的动力空穴化整颗行星。

“我知道。我不会扫除他们的大气层。但我想让他们相信我会这么干。对于使用恒星器,我想听听波拉萨的意见。即便给出一条空洞的威胁,也得有些真实力量做依靠。”

波拉萨的回应有些不太情愿。

“这会让恒星器处于很危险的过载状态。我们可以穿透地幔,如果扰动大陆板块的基础,整个生物圈都会灭绝,只有细菌和藻类能幸免。这值得讨论吗?”

“不,已经够了。”

两人都认为有必要调查大灾难的规模,但真正着手起来十分困难。昆塔的噪声壳上出现了多个空洞,证明有几百个发送站失灵了。但如果不进行SG,就无法确定,甚至无法估算较大大陆上技术设施的损坏程度。大灾难带来的效应已经影响到南半球以及其他大陆。地震现象开始加剧,云海中出现了一些黑色斑点。火山一定在喷发岩浆,以及包含氰的气体。DEUS估计落到星球表面和海洋的冰,总重量在三万亿到四万亿吨之间。北半球遭到的毁坏远比南半球重,但海平面全面上升,海水侵蚀了所有海岸区域。DEUS警告,它无法确定坠落到星球的冰块,到底有多少是以固体形式,有多少融化了——完全依赖于冰块尺寸,很难获知。如果重量超过1000吨,那么,就算在最为致密的空气层下坠,也只会损失一小部分质量。但DEUS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平均标准。

哈拉奇正在控制室里值班,他并没有加入头顶的投影室里的对话,但他都听到了,出人意料地插嘴进来。

“船长,我能说点什么吗?”

“现在又是什么?”斯特尔加德极为恼火,“对你来说还不够?你想把他们碾成浆吗?”

“不是。如果DEUS说的是事实,48小时不够。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组织起来做出响应。”

“你现在说这话未免也太迟了。”斯特尔加德厉声说道。

但物理学家们赞成飞行员,认为他说得在理。于是,回应最后通牒的期限,推迟到70个小时之后。

不久,哈拉奇发现自己独自一人。他将控制设置为自动,他已经看够了昆塔的景象:数不清的火山喷发所产生的红色烟尘,扩散到星球搅动的白色表面,并渐渐暗淡成肮脏的棕色,如同凝结的血渍。自然,那不是血。他知道,却不想去看。根据斯特尔加德的命令,飞船开始在太空中旋转,犹如绕轴旋转的起重机伸长的悬臂,给他们带来还算凑合的重力——感谢离心力,能在船首控制室感受到最大重力。船员们聚集在食堂,飞船旋转让大家能在桌边坐下来,不用去做失重状态下的杂耍动作。因为陀螺仪的典型特征——岁差效应,哈拉奇感到反胃,虽然他曾在地球上航行过多次,即便是最为剧烈的俯仰和偏航也没让他晕过船。

他坐不住。他想干的事,现在已经实现。从理性角度去看,他并不需要对这场大灾难负责。他很确定,即便他没有大光其火,对可怜、清白的阿拉戈横加指责,这所有该发生的事,一件也不会少。不,即便他只顾自己,闭紧嘴巴不去发言,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他从椅子里跳起来,来到控制台前,打算伸展一下双腿,但又掉头去导航区和控制台之间踱步,来来回回走个不停。他的愤怒没有别的发泄方式,这愤怒不停地回到他身上,犹如回音,让他无法安心等待,无法交叉双手坐下来。于是,他去看那颗遭殃的星球的气候干扰,好像他们就只是气候罢了!他倒是很想把图像关了,但这不被允许。在椭圆形房间的内部,有一圈带扶手的走道,将上下层分开。他如同身在起伏甲板上的水手,张开双腿,蹒跚地站起来,开始绕着走廊一圈又一圈地慢跑。路过的人可能会认为他正在室内走道上锻炼。

大梁相会,如同巨轮辐条,支撑天花板的交叉撑臂之间是操作中心。尼龙搭扣椅子的座位深陷,围绕着一台低矮的锥形终端。在它两侧,每把椅子的前方都闪烁着空白的绿色屏幕。圆锥桌面上放着丢弃的最后通牒草稿,上面是斯特尔加德富有个性的锐角手写笔迹。哈拉奇在椅子之间走动,干了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他将那张纸翻了过去,将写字的一面朝下,然后四下望了眼,看有没有人发现。但只有闪烁的屏幕,仿佛在动。他深陷在那把船长通常坐的椅子里,看看四周。支撑的大梁之间,是银色的塑料——向下开的楔形窗口;透过它,他能看见导航区,那里微光闪烁,颜色多彩,还有来自主屏幕的眩光,那是昆塔单调的光线。哈拉奇用膝盖撑着控制台的斜板,他的脸深埋在双手之中。如果可以,他会为这所多玛和蛾摩拉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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