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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虐记  作者:桐野夏生

上高中时,我有一个名叫酒井久美子的同班同学。久美子生得白白胖胖,身上有肉,手脚却像小孩一般短小,体态有些畸形。她告诉我她是美术部的,考学的目标是美术大学的油画系。然后问我:

“你想做什么呢?”

我假装思考,实际上却在想: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今后大概也没法稀里糊涂地去上大学。以母亲的收入,我是很难继续读书的。但我也不羡慕久美子这样家境富裕,很清楚自己想去哪所学校或有具体目标的人。在我看来,那些深信应该把未来的希望寄托在读书上的学生,每个人都光芒四射。在同年级的朋友们眼中,我恐怕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学生,浑身上下笼罩着一股神秘的气质。

“谁知道呢。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也不知道今后自己能干什么。唯一确定的,是高中毕业后应该就会工作吧。”

“毕业后就工作吗?”久美子一脸意外,“为什么?”

“家里只有我和妈妈嘛,没钱上学。”

“那你要去什么公司?”

“想都没想过呢。”

“那只要打工挣钱不就好了?”

的确,只要能减轻母亲的负担就已经很好了。即使我自己觉得不继续读书没什么,母亲应该还是会受伤。这时,久美子压低了声音道:

“其实,我知道一份不错的工作,但并不是谁都能胜任,对方也不是什么人都收。而且,就算适合某个人,对方也不一定愿意干。”

她说得神秘兮兮的,都把我逗笑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完全听不明白。”

久美子拉着我的手,带我来到走廊的角落里。

“这个不太方便说,你要对学校保密哟!其实啊,打工的内容是做素描的裸体模特。我每周做一次,报酬很丰厚呢。”

我惊讶地打量着久美子的全身,打量她胖乎乎的身体和纤细的手脚。我想象她全身赤裸地站在我面前的样子,心里有某种情绪蠢蠢欲动。健治曾看着我的身体做那种事。我有预感,新的幻想又要开启了。它会使夜晚的幻梦迎来终结吗?

“你要来看看吗?”

“那就去看看吧。”

“好哇。不过,你要报名做模特才行。因为那里拒绝外界参观。”

就这样,我决定去久美子偶尔去做模特的素描教室见习。

素描教室位于L市旁边的埼玉县P市。星期六傍晚,我和久美子骑自行车到那里。离车站有一定距离的居民区里,有一栋漆成豆沙色的平房建筑,很有绘画教室的风范。木质招牌上写着整座设施的名字:“艺术家研究所”。上午的雕刻和油画课主要为主妇开设,中午的绘画课面向儿童,星期六下午和晚上的补习班则面向那些以美术爱好者自居的人。久美子打开教室的门,宽敞的水泥地上,胡乱摆着男人们脱下来的鞋子。

“今天来的是职业模特,名叫阿蕙。阿蕙很受欢迎,估计学生会比平时多。”

裸体模特每周来的时间似乎是固定的。地上铺着木板,久美子走在前面,塑料拖鞋发出很大的声响。走廊两侧装饰着儿童画和主妇拙劣的雕刻作品。

“在这里办学的老师,毕业于艺术大学油画系。晚上来上课的很多学生是平时要上班的业余画手。”

“你平时上的绘画补习班也在这里吗?”

久美子耸了耸肩:

“我才不会到这种地方上课呢,我都去水道桥那边的补习班。我用这里打工赚来的钱付那边的补习费,来这里学画的没有中学生,所以不用担心。”

一定没有人愿意在同龄人面前展现自己的裸体,我想。走廊尽头有一扇对开的大门,久美子转动右侧的门把手,白炽灯泡照射的房间里热气蒸腾。二十叠榻榻米大的宽敞屋子中间有一个圆形展台,台上是一具亮得刺眼的雪白裸体。一个年轻女人蹲在那里,蜷着身子。瘦削的后背上脊柱清晰可辨,干枯的头发披在肩上。由于她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纤长的四肢很美。大概七八个成年人正围着她,专注地画着素描。有四个男人,其中有三人已是中老年,还有一人是年轻的美术生模样。另外三个女人看起来像是主妇。

“是这位吗?”

一个声音传来,我回过头。一个头发染了浅棕色的老女人站在我们身后。

“这就是办这间教室的村松老师。”

村松对我点头,她的手放在久美子浑圆的肩上,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从正面凝视模特。那是一个全裸的成年女子,长长的双腿弯折,头慵懒地歪着。画手的目光如箭矢一般刺向她的肉体。我的目光离不开模特的身体,模特安静地回望我。村松似乎认为我接受了这份工作。

“如果是第一次做的话,可能会有点儿不放心。我来为你介绍一下,从男学生开始——那边那位是初中的美术老师,他旁边那位店主在一条商业街上开酒吧,在学日本画。店主旁边的是公司员工,最后一位是小学的勤务员,他刚开始学画,但画得很好。”

那名据说是勤务员的男人略显老态,他走到村松身旁,笑嘻嘻地递上自己的素描本。“可以请模特站起来吗?”本子上的字迹苍劲有力。

“这位先生听不到声音。”

我心里一惊,盯着那个男人。他是不是谷田部先生?那是我的夜晚幻梦卷土重来的第一天。

我面色苍白地离开房间,在昏暗的走廊里调整呼吸。“谷田部先生”就在那扇门里,在素描画室。我觉得,这不是没来由的妄想。那个人长得很像社长夫妇和工厂附近的人描述的谷田部,不只如此,编织夜晚的幻梦时培养的敏锐直觉也告诉我,他就是谷田部。我没有说谎。成为小说家后,我的直觉从未落空过。想象是从摸索到现实核心的那一瞬间开始的。如果没有现实的土壤,想象根本无法生根发芽。

我怀疑是谷田部先生的那个男人,完全符合我夜晚的想象。他又矮又胖,还是个秃头。可是,他的表情却和我想的很不一样。眼前的人神色明朗,看不出一丝阴险,有一种能骗人似的豁达。老花镜显得他的一双小眼睛大了一些,并且很有亲和力——那双每个夜晚从洞口窥看我的眼睛,那双因看到被囚禁的我而欢喜的眼睛。

“怎么了?是不是不习惯这样的场面,难受了?”

久美子追过来,担心地询问。我胡乱点了点头,撇下她走了出去。初夏的黄昏,空气还是冷的,浸得人浑身冰凉。居民区里的树叶唰啦啦地摇晃着,有如我的内心。不多时,久美子也出来了。我们并排骑上了自行车。

“你突然跑出来,大家都吓了一跳呢。”

“抱歉。我只不过在想,自己应该干不了这份工作。那个听不见的人在哪所小学上班啊?”

“哦,你说田部先生啊。他就在这个城市的某所小学上班。学校的名字我听过一次,但不记得了。他好像一直想学画画,大家都说,他的素描连行家也要甘拜下风呢。”

谷田部和田部。两个名字的近似令我兴奋。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来上课的?”

“这个嘛……”久美子认真地想着,任由夜风吹乱她的头发,“也就是最近吧?上初中之前,一直是那个老师教我画画的,可我以前没见过他。”

“田部先生的左手小拇指有指尖吗?”

“不知道。”久美子立刻回答。大概是我对田部异样的关心令她感到不快了吧。接着,她好像开始后悔介绍我来素描画室当模特了,紧紧抿着双唇:

“岛田,我把话说在前头。今天的事可不要告诉我父母。”

“我知道,不会说的。”

“谁都不能告诉。”

也许久美子喜欢赤身裸体地曝露于男性的目光之中。在逐渐昏暗的天光里,我偷偷观察她的表情。她背过脸去,要我绝不能泄露这个秘密。久美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站上模特台的?我感到夜晚的幻梦,以及自己对男人幻想的兴趣在体内翻滚。被强行曝露于男人欲望之下的我,和主动献身的久美子,我们之间的差异很大吗?

我和久美子在她家门口道别。她出身于有钱的大户人家,家里除了卖地,还经营梨园等农场。她住在一座带冠木门的老宅子里,宅子建在一片蓊郁的榉木林中。依她的家境,她根本不需要打工。

从那以后,我和久美子在学校见到也不怎么说话了。于是,在我这本笔记中,这位名叫酒井久美子的朋友的戏份也就到此为止。后来,听说久美子如愿考上了私立美术大学,还读了研究生,成了一个画家。现在好像和村松一样,用她家那一大片地的一小部分办了绘画教室,教小孩子画画。

久美子的作用是巨大的。她连起了我的过去和现在,还向我证明,被凝视的一方也能享受快乐。备受监禁和屈辱的我,真的不曾品尝到丝毫的快乐吗?我决心再次反刍那起案件,继续培育夜晚的幻梦。

我绞尽脑汁想到一个办法:给P市的教委会打电话,报上自己的姓名和高中的名字,说自己“暑假的研究课题想以‘小学勤务员’为主题”。尽管听来像是小学生水准的课题,好心的公务员还是帮我查了许多资料。

田部登记为埼玉县P市市立W小学的临时教职工。W小学有三名教务勤务员,其中两人是女性。田部是三年前开始在这所学校工作的,工作内容以值夜班和看管校内设施、林木、停车场等外勤为主。该职位招聘时的年龄要求为五十岁以内,因此现在他五十岁出头。也就是说,六年前的谷田部先生年龄在四十岁到四十五六岁。

暑假里,我下定决心,来到田部任职的小学。操场上正有一场女子垒球队的比赛,我避开沙尘,从花坛后面绕过去。游泳池那边不时传来老师拿着喇叭说话的声音和水声。我推着自行车,边走边寻找田部的身影。

田部正在打扫教学楼后面的兔子窝。他用扫帚扫出兔子的粪蛋,左手端着簸箕。我隔着兔子窝外面的钢丝网偷偷观察,他小手没有指尖。田部就是“谷田部先生”,我的直觉是对的!我的手脚开始发抖。田部浑然不觉,以为我是这所小学的毕业生,冲我和蔼地笑了笑,问我有什么事。他的发音有些生硬,但不难分辨。田部端着簸箕,向我走来。

“谷田部先生,你好。”

田部读到我的唇语,露出艰涩的神情。接着,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艰难地开口:

“田……田部。我叫田部进一郎。”

“你还记得我吗?”

“你……你去过素描教室吧?”

“不,我问的是更早以前的事。你是K市的谷田部先生吧?你曾经和健治在一家工厂工作过,对不对?安倍川健治。你不记得了吗?”

谷田部先生低着头,只抬起眼睛盯着我的嘴唇读完我的话,然后把脑袋歪向一边。看来他打算装傻。我生气了,从放在自行车筐里的书包中拿出笔记本,在空白处写道:

“我是北村景子,被安倍川健治诱拐的那个女孩。你是谷田部先生吧?”

我将本子塞到谷田部先生的手中,他快速地扫了一眼我潦草的笔迹,飞快地打量了我的全身,眼角闪现出淫荡之色。接着,他写下了回答: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认错人了。”

“你别装傻。”

“我没装傻。”

“不,你在搪塞。”

“我没有。”

谷田部先生的字迹流丽,而我的字小而僵硬。我们来回抢夺着笔记本,急迫地用笔交流着。空气渐渐变得灼热。

“你扔下健治跑了,警察还在找你呢!”

“我说了,你认错人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报警了!”

谷田部先生在这句话下面,唰啦啦地画了一张自己生气的脸。我疑惑地抬起头,他望着我,目光中带着得胜的自豪。情况对我不利。事到如今,我不想再去警察那里了。如今的我是一位默默无名的高中生,我满足于目前的生活状况。而且,法院对健治的审判已经结束,案子已经解决了,即使我去申诉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我也不知道谷田部先生在案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谷田部先生又在本子上写道:

“你和久美子一起去过素描教室吧?去做模特吧。你也想像久美子那样,炫耀自己美丽而年轻的胴体吧?”

谷田部先生的作弄令我心灰意懒。我的发育较为迟缓,胸部尚未完全隆起,体态还未成熟,但心智已经老成。所以,少女的外表于我而言是难以承受的负担。谷田部先生继续写:

“你其实是想做的吧?”

谷田部先生明显带有恶意。我不再用笔与他交谈。他凝视着我的双唇,那双眼睛玷污着我。

“算了,因为我以前干过类似模特的事了。你知道的吧?六年前,我被健治诱拐,被他监禁了一整年呢——在那家工厂的二楼。健治在白天看我,而谷田部先生在晚上看我,对吧?”

谷田部先生眼中淫荡和恶意的神采湮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溺水的人寻找海岸的那种迫切的表情。他用簸箕铲起兔子拉的粪蛋,快步走开。我追在他身后。游泳池那边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声和一齐跳进水中的声音。游泳课的休息时间结束了。我一面追着谷田部先生,一面眷恋地回忆起过往。游泳课的回忆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暑假便戛然而止了。小学五年级的时光于我而言是一段空白。那之后,我的人生都在对那起案件的思考中度过。

谷田部先生把兔子拉的粪蛋扔到垃圾焚烧处,急匆匆地朝教学楼的方向走。继续跟在他的身后又能怎样?恐惧的情绪也在我心中升起。如果我把谷田部先生逼上绝路,会不会适得其反,遭遇不幸?如果当真如此要怎么办?即使会这样,也没有关系。因为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谷田部先生无奈地回头看我,像是在说:“你到底要跟到哪里?”他的笑容明亮,大概很讨孩子们喜欢。谷田部先生吃力地开口说道:

“真……真是为难啊。你……你误会了。我该怎么办呢?”

“谷田部先生,请你告诉我!”我对着他大喊,“在我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小美’到底是谁?是不是你扔掉了我那张求救的字条?”

谷田部先生疑惑不解地反复摸着他的秃头。这时,一位年轻的男老师从安全出口的楼梯上走下来,他身穿白色衬衫和牛仔裤,抱着几支羽毛球拍。

男老师看见我声色俱厉地逼问谷田部先生,似乎吓了一跳,惊慌地问:

“出什么事了?”

这个男人对你做了什么吗?疑问和接连涌起的好奇在男老师的脸上盘桓不去。那股好奇和他人曾大量投注在我身上的好奇相同,令我萎靡不振。他人的目光如射线一般,使我的内心崩坏。

“没什么。”

读到我唇语的谷田部先生扬扬得意地点了点头。实际上,我一败涂地。谷田部先生不可能承认他犯的罪。不,我甚至不确定他究竟是否有罪。但我心中萌生了一股确信,这股确信必然会给夜晚的幻梦染上更加恶毒的色彩。

那天,我给宫坂打了电话。我的案件告结之后,宫坂被调去其他地方工作。寄来的贺年卡的地址看上去是公务员宿舍,位于四国的某个城市。

我报上名字,宫坂的声音中仿佛有些惊讶。

“好久不见啦。你多大了?”

明知故问——我这样想着,还是告诉他自己升上了高中。听筒那边的嘈杂声一下子安静了,好像是宫坂关上了电视。

“我想知道,你长成了怎样的女人,毕竟从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

“让他活下去,好好赎罪”——听到我拜托你转告健治的这句话时,你不是已经认为我变得平庸,大失所望了吗?你对我失去了兴趣,也看低了那起案件。我心里想着这些,但没有说出口。宫坂继续说道:

“很抱歉,你的案子最终也没能解决。我们怎么也抓不住问题的关键。我也很想知道真相,可你什么都不说,安倍川也不说。我从没遇到过这么难查的案子。安倍川现在在仙台的监狱坐牢,你的话我带给他了。”

“宫坂先生,那时候,我这起案子其实让你很享受吧?”

我不由自主地问出了这个问题。除了我和健治,其他人都曾想象案件的实质,从而享受其中。宫坂的笑声像金属碰撞一般尖厉:

“怎么可能?你为什么会这样想?让我听听你的想法——”

“迟早有一天,我会说出我的想法的。不过,宫坂先生,我今天见到谷田部先生了。”

“谷田部?”宫坂来了兴致,“他在哪儿?你以前见过谷田部吗?”

“没有。不过,他肯定是谷田部先生。”

“证据呢?”

“没有证据。不过,他一定是。不会有错。”

“好吧。告诉我他在哪儿,我试着联系一下M市的警方。”

“请别联系警方。我已经不介意这些了。”

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给宫坂打电话呢?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唯有一个事实是清晰的:我想知道,宫坂知道我发现谷田部后会作何反应。结果,他一本正经的反应和我之前给他的反应一样让我失望。

“你是不是对我失望了?”宫坂尖锐地质问,“是吧?我对你的案子没感觉了,你很失望吧?”

我挂断了电话。

下面谈谈我的处女作《犹如泥泞》的故事原型。当然,小说发表时,登场人物的名字和案件经过我都已做了改变——为了不让读者知道它的作者是那起诱拐监禁案的受害人。

至于我是如何开始写这部小说的——有一天,我正在预习数学,一道怎么也解不开的算式下面突然有文字冒了出来。文字在瞬间涌现,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它们记下来。我不得不买了新的数学笔记本,最后,数学预习得如何已经无关紧要了。我将写了满满一本的故事誊抄下来,投给了文学杂志。之所以投稿,并不是希望有人读到我写的文字,仅仅是不想将写好的东西留在身边。我想,投出去总比直接扔掉它要好。我的心仿佛得到了净化。然而,这种感受稍纵即逝,没过多久,奔涌的文字再次向我袭来。如此这般之后,我成了作家。

我写的是健治的故事,或许也是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件事的真相。也许是我的想象在直觉的支撑下,夜夜抽芽吐穗,终于抓住了案件的核心,并且将那毒液悉数吐了出来。开始写作的那天,是九月一日的夜晚。这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是新学期的开始,我遇到了久美子,她告诉我,谷田部先生在暑假时辞去了小学的工作。

健治在K市的繁华街区漫无目的地游荡。那是八月的夜晚,天气闷热,汗水淌遍了全身。白天尚未消散的热气笼罩着街道。街上霓虹灯遍布,站街的女人们穿着薄薄的沙滩裙,涂着艳丽的红嘴唇。这是一个奇妙的城市,只有到了夜晚才变得美丽。正午的街上荒无人烟,只有灰头土脸的猫猫狗狗从背阴的地方走过。健治以前会捡这些小动物回去,但总被谷田部先生骂,后来就不再捡了。不知道为什么,小猫小狗总是在房间里衰弱而死。看来动物被夺走光明、禁锢于黑暗之中后,就会失去生命力。

不过,这次的命令要怎么完成呢?健治没有完成任务的自信,因为他几乎没机会和年轻女人讲话。可是,谷田部先生命令健治带年轻的女人回来,还得是一等一的年轻女人。不,谷田部先生不可能直接说出这种要求,这是健治自作主张的理解。他擅自揣测了谷田部先生不高兴的理由和谷田部先生缺少的东西。健治总是去考量谷田部先生的想法,替谷田部先生开口说话。因此,他很快就能理解谷田部先生在想什么、想要什么。健治活在这个世上,一心只顾考虑谷田部先生的需求,并尽可能地满足。

健治模模糊糊地觉得,谷田部先生对自己的兴趣已经转移到了别人身上。因为他成了和谷田部先生一样的成年男人。谷田部先生不想抱着长大后的健治睡觉。健治已经有三年得不到谷田部先生的怀抱了。

健治二十二岁。被谷田部先生捡回来的时候,他不过十岁上下。借着北海道大山里那所福利院着火的机会,他偷偷逃了出来,藏在水坝工程的建材仓库里。一次,他饿着肚子站在小镇的餐馆门口向里望,被谷田部先生发现了。健治恳求谷田部先生将他带走,因为他总是在福利院里受欺负,不想再回去了。谷田部先生答应下来,但他或许已经有所察觉,是健治从后厨偷来火柴,点燃了福利院聊天室的窗帘。福利院因为那场火灾被烧了个干净,一位老师和一个三岁的孩子在火灾中身亡。失踪的孩子除了健治,还有另一个人。于是健治想,就当火是那个孩子放的好了。

谷田部先生谎称健治是他的小孩,让他陪伴在身边。从一家工厂到另一家工厂,在山里待腻了就去海边的小镇,去过都市后又转去乡村。谷田部先生总是抱着健治,和他在同一个被窝里睡觉。喝醉的谷田部先生在黑夜里都做了些什么呢?小时候,健治一想起这个就止不住地浑身颤抖。他从未意识到那颤抖源于一种关乎耻辱和恍惚的激烈情绪,却知道它无限接近于自己身体里某种蠢蠢欲动且不明真相的冲动。如今,他自己偶尔也会被这种冲动捉弄。每当此时,他就没来由地想要大吼,想虐杀小动物。这是为什么呢?是那个谷田部先生和自己都有的器官,是它让谷田部先生做出下流的事情,并且让自己疯狂。

——谷田部先生把我当作奴隶,在我身上寻求满足,但只能任由他摆布的我,心里会有不满。其实我也想随心所欲,我偷偷地想。谷田部先生的满足,勾起了我的不满。以前的我不是这样的。那时的我觉得,只要谷田部先生感到满足,我就可以一直在他身边待下去。我一定是喜欢谷田部先生的。

——谷田部先生有一种天才般的直觉,总能找到不被任何人发现的隐蔽住处。他在K市就找到了现在这份工作。可以住在工厂的二层,吃住都很自由。他告诉我:社长夫妇是一对白痴,你也要乖顺一些。所以,我装出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让他们随意使唤。为了谷田部先生和我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我津津有味地吃下社长夫人做的难以下咽的饭菜,即使被社长打也绝不还手。

——可是,谷田部先生不再让我去他的床上睡觉。回你自己的房间睡去——他命令我。命令其他事情的话,他再也不对我说了。不仅如此,这半年来,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拿我撒气。他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我很害怕。苦恼到最后,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为谷田部先生奉上新的猎物。这就是我的任务。

——谷田部先生对猎物的渴望是周期性的。起初是年幼的我,等我长大后,猎物又变成了女人。可他和女人之间并非永远那么顺利。女人们不真诚,很快会从谷田部先生身边逃走,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是,我必须去狩猎女人。

“女人,女人。”健治喃喃自语着转过街角。他知道,没那么容易弄到女人。K市夜晚的那些女人不是健治骗得了的。她们都是特地从其他城市过来赚钱的,净是些贪得无厌的人。

“哥哥们,进店看看吧。给你打折哟。”

拐过一条小巷,几个菲律宾酒吧的女孩子忽然迎上来揽客。这是一家新开的店铺。店主是放高利贷的,店里的开销很大,健治和谷田部先生绝对消费不起。女人们皮肤微黑,塌鼻梁,笑容和蔼可亲,讨人喜欢。她们扭动着纤细的身子跳舞,引诱男人。但是,女人们谁都不愿看健治一眼。她们把注意力放在健治身后那些衣着光鲜的工人身上。健治一看就没钱,所以在K市这条寻欢作乐的街上,很少会有女人主动和他打招呼。

健治的目光和一个在霓虹灯阴影里啃着指甲的女人相遇了。那是一个菲律宾人,相貌平庸,却涂着不相称的艳丽口红。身高不到一米五,有点儿对眼。健治俯视着女人,思忖她是否符合谷田部先生的喜好。女人穿一件大开领的黄色T恤,下身是紧绷的白色热裤。她干瘦如柴,不穿偏小的衣服根本显不出胸部的鼓胀和腰身。和站在夜晚的街市中相比,她似乎更适合做一个保姆。然而,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愿意搭理健治。这女人感受到健治的目光,却一点儿笑脸也没有,仍旧啃着指甲。健治悄悄对女人耳语:

“不去店里也可以见面吗?”

女人不再啃咬指甲,被她啃下来的半月形指甲挂在唇边。

“可以啊,没问题。”

“多少钱?”

女人大大方方地伸出三根手指。健治点头,约好十二点酒吧打烊后来接她。

女人还在挥手,但健治已经头也不回地朝工厂附近的那家挂着红灯笼的店跑去。因为谷田部先生下班后就会在那里喝烧酒。如果不告诉他一会儿有女人来,他也许会喝得酩酊大醉,倒头就睡。而且,健治也想让谷田部先生称赞他的勇气。

健治穿过粗绳编的门帘走进店里,谷田部先生认出他后,立刻把醉得通红的脸背了过去——他最近一直如此。谷田部先生对我冷漠无情——健治感到心痛。可谷田部先生以前性格开朗,总是笑呵呵的,擅长开玩笑,也会抓住人心。所以,健治不用多说什么,只要和谷田部先生在一起就是快乐的。但来到这个城市后,谷田部先生好像突然不喜欢健治的性格了,连话都不愿和他多说。

健治站在谷田部先生的面前。谷田部先生把毛豆的空壳扔到他胸前,但健治并不介意。毛豆不算什么。谷田部先生工作时会乱丢各种东西。曾有削尖的车床屑飞来,刮伤了健治的额头;也曾有卡尺扎破过健治的手背。健治明白谷田部先生为什么要虐待自己,因为他厌恶长大后的自己,这和小狗长大后就不可爱了是一个道理:“你就像一头肮脏的熊!”

谷田部先生四十二岁,但发际线后退得厉害。他眼神凶狠,闪着倔强的光。在酒鬼和潦倒的人们醉话连篇的酒馆里,他显得格外有男子汉气概。谷田部先生故意像女人一样翘着小拇指拿玻璃杯,没有指尖的小拇指无遮无拦地跳入人们眼中,大家都以为他是黑社会的人,谁也不敢冲撞他。实际上,连工厂的社长都怕他。不过健治知道,他弄断手指是为了骗取保险金。

“谷田部先生,晚上会有好事发生哦。”

谷田部先生读着健治的唇语,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滚一边儿去。健治拼命把话说下去:

“会有好事发生的哟。所以,你要等着别睡哦。”

谷田部先生歪了歪头,危险地蹙起眉头。像是在问:什么事?

“敬请期待。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谷田部先生看着健治高大的身躯挡在面前,一定很郁闷。“挡着我看电视了,走开!”他又一次挥手赶人。健治只好翘起左手的小拇指,那是男人之间通用的下流暗号——女人。谷田部先生装模作样地从口袋里拿出便笺和铅笔。便笺是裁好后打成捆的广告纸。谷田部先生在纸上行云流水般写下苍劲有力的字:

“什么意思?”

健治写不好字,于是用嘴说。为了让谷田部先生看得清楚,他尽量做到口齿清晰。

“谷田部先生,今天晚上,我会带一个女人去你屋里。你想要女人吧?”

谷田部先生继续在纸上写字,神情完全不为所动。

“谁来付钱?”

健治环视四周。几个客人入迷地看着转播的晚场棒球比赛,没有谁注意到角落中的他和谷田部先生。店主也在吧台里喝着酒,专心地看体育报纸。健治弯下腰,小声说:

“不用付钱。把她关起来就好了。”

像对待小猫小狗一样。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和希望它长期陪在自己身边的东西,健治一直是这样做的。谷田部先生不也是这样,把自己捡回来养着吗?这次轮到年轻女人了,对吧?他觉得这个建议不错,谷田部先生却闷头喝着烧酒。不过,健治看得出,谷田部先生的眼底射出了淫乱的光。那是有如黎明的辉光。新的愉悦即将到来,或许谷田部先生又会像以前一样珍惜自己了。新的希望诞生了。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你这个笨蛋!”

谷田部先生一面写着,一面“噗”地笑了出来。他快活地摇动着双脚,比了一个小小的胜利手势。看样子是愿意轻轻松松地试试看。店主望着他们二人,咧嘴笑了笑。健治骄傲得不得了。谷田部先生多帅呀!他永远散发着一种享乐的气场。无论是在工厂还是酒馆,或者自行车赛场,谷田部先生都很受欢迎。健治也笑了。谷田部先生的心好像被女人抢走了,健治虽然因此难过,但只要能帮上谷田部先生,他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能做。

“喂,你这家伙,难不成是在小看我?”

听到谷田部先生在昏暗走廊里的高喊,健治惊愕不已。这是怎么回事?他花了好多心思才把女人从店里带来,安抚吵嚷着要先付费的她等在屋里。谷田部先生抱着胳膊,穿着拖鞋的脚一下一下用力地踢着走廊上的木板孔。木板孔里堵满了垃圾。

“不、不管怎么说,我、我还是有我的喜好的!你这家伙,是不是觉得只要是女人就行?那种货色,叫……叫人怎么有兴致?!也太丑了吧!我对女人,还是有点儿要求的,你不知道吗?”

“你是说,我做了件蠢事?”

受伤的健治终于决定争辩。谷田部先生“啪”地拍了下健治的肩膀,笑着回了自己的房间。留在走廊上的健治恍然大悟:他的意思是随便我怎么处理都行。这时,门突然开了。

“付钱!”

女人怒气冲冲地抗议道。健治盯着她斜挎在胸前的钱袋和T恤下面一马平川的胸部,一股怒火直蹿上来。

“他不做,那就算了。但是,一万日元!”

女人的小手伸到健治面前,健治的手横着打了出去。回过神来,那女人已经倒在走廊上,正捂着脸哭。“警察——警察——”她喃喃道。谷田部先生听不见,所以不会出来。健治环顾走廊,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所以不会有人知道。谷田部先生也不知道。把她关起来就行了,像关小猫小狗一样。这样,说不定谷田部先生哪天又会喜欢上这个女人。说不定他会夸我做得好。

“进我房间。”

健治命令女人。女人害怕地在走廊上倒退了几步,有如干瘪的青蛙般丑陋。

动物的性情也各有不同:敏捷的猫假装适应了环境,却总在瞄准时机偷逃;凶猛的狗朝人龇牙咧嘴;执拗的小奶猫至死都要哀叫不停;没精打采的狗是讨人嫌的,总是一脸生无可恋。每抓到一只小动物,健治都怀着愉悦的期待——这次是个怎样的小家伙呢?不过,也许唯独女人这种生物,是世间最无聊的东西。她们不像小动物那么可爱。小奶猫、小奶狗的可爱在女人的百倍之上。

它们的身体小而柔软,任由健治摆布。正因为可爱,健治才喜欢;正因为可爱,健治才想杀掉它们。如果用力把它们摔在墙上会怎么样呢?如果不给它们吃的,把它们拴住,它们会不会听话?每当心爱的小动物死去,健治都难过得厉害。他会连续几天吃不下饭,在工厂干活儿也应付了事,净是挨谷田部先生的训。不过,偶尔难过一下也不错。遇上可爱的动物,健治就想把它杀掉;如果那动物不可爱、不听健治的话,迟早也只能把它杀掉。不可爱的动物死掉时,健治只是有点儿不高兴,也不会怎么样。

健治观察着正在环视房间的女人。女人也许是害怕他,绷着脸呆立了一会儿,就发生了变化。她开始用健治听不懂的语言说话,那音调平坦,听起来像乌鸦的叫声。这不是跟小动物一样吗——健治高兴起来。他听不懂动物的语言,不能和动物对话。但有时仿佛能和它们心灵相通,还能和它们争吵。这女人的性情又如何呢?健治有了几分期待。

谷田部先生能说不少话,经常命令健治干这干那。他大部分时候都用手比画,或写字条和人交流,但生气的时候必定会开口讲话。所以,语言是用来下命令或恐吓对方的。“桧之寮”那里不也是这样吗?健治想起了小时候在福利院的寄宿生活。

宿舍里最牛气的不是宿舍长也不是管理员,而是高年级的学生。健治一年到头都在被他们呼来唤去。“健治,把马桶舔干净!”“健治,给我偷饭来!”“健治,去吃田里的土!”住在宿舍的都是失去父母的孩子,健治是其中最小的。虽然也有更小的孩子住进来,但没多久就会有人来将他们带走——或者是失踪的父亲,或者是母亲的亲戚,等等。宿舍中年龄最小、饱受欺凌的健治,也曾希望有一天会有人来将自己接走。遇到谷田部先生的时候,健治以为谷田部先生可能就是自己的父亲。因为谷田部先生笑呵呵的,没对他说一句命令的话。

健治第一次遇见谷田部先生,是在女满别町附近的一家饭馆。谷田部先生坐在雾气腾腾的玻璃窗旁,边喝酒边吃煎饺和盘子里的小菜,看样子吃得很香。健治整整两天没吃过任何东西了,大概是他的眼神太过凶残,引起了谷田部先生的注意。谷田部先生向他招了招手,见健治没有要进饭馆的样子,则继续朝他招手。谷田部先生特意为他点了一份拉面,健治抬头望着谷田部先生的脸,谷田部先生却入迷地望着电视转播的赛马比赛。

“这个,我可以吃吗?”

饭馆的大叔悄悄对健治说:

“那个人听不见,也不怎么讲话。别问了,你就吃吧。”

谷田部先生转过头来,像是听到了刚才的话。健治一脸怯懦,觉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而谷田部先生望着健治微笑,比画着示意他“吃吧”。谷田部先生不会用语言向自己发号施令,这远比吃到拉面更令健治开心。于是,他决定永不离开谷田部先生。

“我不要!”

女人看到被封死的窗户,说了一句话。健治很讨厌外面的光线射进房间,于是用胶合板将窗户钉死,还在上面糊了一层纸。他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讨厌这样。

“为什么啊?”

健治问女人。动物不会和他说这些。

“太黑了。”

女人嘟囔着,目光落到床上。然而,她看到肮脏的床单和凌乱的枕头,却什么也没有说。社长夫人来这屋里瞧过,只看了一眼就皱着眉头走了,再也没来过第二次。女人在这方面倒是和小动物很像——健治放心了。对了,得给她起个名字。健治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想了好几个名字。“小实”——突然,他想到了曾和他住在同一栋宿舍楼的高年级学生的名字。

那个男孩名叫安藤实,比健治大两岁,小眼睛,皮肤白皙,五官小巧玲珑。安藤实也常被初中学长们嘲笑、欺凌。大家都叫他“小美”。“大家对我直呼其名,为什么唯独叫你‘小美’呢?”实撇着嘴回答健治的问题:“哎,也许是拿我当女孩子吧。”实的睡脸的确可爱。宿舍里的孩子从初中起都住在带床的双人间;所有小学生则在一个大开间里睡通铺。有时候,健治望着实的半张着嘴侧身熟睡的脸,会在心里想:他真是和我完全不同的人啊。

那是一年初春,晚饭时,初中生们小声唱着歌:“小实边走边淌屎。”这句歌谣像是某种暗号,唱着歌的人总是相视而笑。实仿佛浑然不觉,正在食堂一角和宿舍长解数学题。实功课很好,宿舍长很喜欢他。那天晚上,健治听到一串脚步声,醒来发现睡在同一个房间的实不见了。健治起身走到厕所,厕所也没有实的身影。他到底去哪儿了呢?健治好奇地走过长廊,听到置物间传来类似喘息的奇妙声音。在那里,他见识了另一种欺凌或暴力,与高年级学生一贯对自己的凌辱完全不同。

实趴在地上,被人扒光了衣服,正被四个初中生围着。健治体内蹿起一团火焰。欺凌实的中学生似乎察觉到有人来了,回头看向门外。健治怕得双脚冻住了似的动弹不得,可更怕被人发现的反而是这群中学生。他们急迫的目光和发情的公狗别无二致。健治悄悄地向后退。他害怕自己和实遭遇同样的不幸,却也预感到,自己绝不会和他遭遇同样的不幸。自己不可能被人疼爱,只会承受更残酷的境遇。想到自己得不到疼爱,只有挨打的份儿,健治不禁愕然——也许自己渴望成为初中生们的“小实”。

目睹此事半年之后,健治放火烧了宿舍。火灾中,另一个下落不明的孩子就是实。实和健治一样,趁着着火逃出了福利院。

“小美。”健治试着唤出声音来。这个名字和自己心中的欲望直接相连。话音刚落,他便意识到自己兴奋了起来。“小美。从今以后,我就这样叫你了。听好了,要记住,你叫小美!”

“小美?”

女人露出讶异的表情。

“小美,小美。”

健治口中念念有词,让女人趴在床上,摆出和那一天的实一样的姿势。女人慌张地回头,说着健治听不懂的话——她的话一定和钱有关,女人一有事总是立刻想要钱,小动物就不会说这些。小实也没有收钱。是的,因为小实只会被人欺凌。“小实边走边淌屎。”健治想着初中生的歌谣,开始剥女人的衣服。

“等一下!”

也许是怕衣服被扯破,女人慌里慌张地自己脱了起来。谷田部先生屋子的抽屉里有好多黄书,书里的女人就穿着这样的内衣。健治像那群初中生做过的那样贴上去。可是接下来要怎么做?这样的问题,他想都不曾想过。由于总是不顺利,女人急了,上手帮他。是舒服,还是难受?健治的大脑一片混乱。

一阵窸窣声响起。声音从床旁边的墙上传来,细细小小,像是在用锥子打孔——一定是谷田部那老头儿在墙上钻洞,要从洞口偷看我和女人。曾用油腻的目光望着我的谷田部先生,正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观察我呢。这是谷田部先生对我的新指令。“做给我看!”表扬我吧,谷田部先生!

健治的感觉忽然变得强烈,结束了动作。

“好痛啊!”

女人生气了,说健治太粗暴了。她从小钱袋里拿出安全套,拎到健治的鼻尖前。健治懂了,她是在抗议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戴套。女人真是麻烦。然而,对于谷田部先生和自己之间的新关系来说,“小美”是必需的。她是很好的猎物,能做到小猫小狗做不到的事,所以必须善待“小美”。

“对不起,对不起。”

健治一面道歉,一面开动脑筋,想办法把女人禁闭于此。女人从小钱袋里掏出薄荷香烟吸起来。见她在找烟灰缸,健治将丢在垃圾桶里的杯面空碗递了过去。

“渴了。”

女人忽然有了居高临下的态度。健治忍着没有发火,把桌上的水壶递给她,但女人惊慌地摇晃着双手,举止浮夸:“哦!不要!”这水壶到底是哪里让她这么厌恶?健治不明白。他每天都打新的水啊。

“小美,你想要什么?”

“啤酒。”

“知道了。我去买。”

健治穿好衣服,偷偷瞄了一眼洞口的方向——谷田部先生。怎么才能把这女人关在这里?而且,怎么才能让她闭嘴?不可能像小奶猫一样,把她摔到墙上了事。要是她死了,谷田部先生会很头痛吧?健治想听听谷田部先生的意思,便到走廊上敲他的房门。可谷田部先生没有出现。健治没有办法,只好下了楼,从工厂的冰箱里拿了一听可乐回来。那可乐是谷田部先生的,健治知道自己会挨骂,但他不想给女人买啤酒,那样既要花钱又很麻烦。

谷田部先生双手叉腰站在昏暗的走廊上,健治笑呵呵地凑上前,希望得到夸奖。可谷田部先生照着他的胸口推了一把。

“怎么了,谷田部先生?”

谷田部先生比画着,示意健治不要跟来,径自走进了健治的房间。

“你是谁?”

房中传来女人惊恐的叫喊声,随即立刻安静下来。健治紧紧攥着冰可乐,伫立在走廊上。原来谷田部先生看着看着,便起了自己动手的念头。这点儿事,健治还是能想通的,因为谷田部先生的欲望永无止境。健治喝干了可乐,谷田部先生还没出来。“我也从谷田部先生的屋子偷看试试吧?”健治很满意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这样一来,我就和谷田部先生平起平坐了。”健治觉得自己似乎获得了一个想都不敢想的晋升机会。

健治想拧开谷田部先生的房门,可门上了锁。看来谷田部先生不想让其他人成为窥视的一方。健治一屁股坐在走廊上,情绪汹涌而至,比起不甘,更多的是自惭形秽。此时的他,和刚才的女人一样不堪一击。约莫过去一个小时,谷田部先生终于打开健治的房门走了出来。健治刚一抬头,他便冲过来掴了健治一个耳光。

健治一头雾水,捂着脸偷看满面怒气的谷田部先生。谷田部先生发狂地指着健治的身旁,原来他在气健治喝了他买回来的冰镇可乐。健治震惊地抗辩:

“你不是也享受了吗?我带她回来的时候,你分明说人家丑来着。我喝一听可乐有什么?”

“少啰唆!你只要听我的话就完事了!”

健治低下头,思忖谷田部先生命令的深意。他第一次意识到,谷田部先生的“语言”是如此任性。

——谷田部先生不是我的父亲。他只在我小的时候对我温柔。现在的谷田部先生是和我一样的男人。不,因为我长大了,所以是我变成了和谷田部先生一样的大人。既然如此,我要被他使唤到什么时候呢?我辛辛苦苦带回来的猎物,他觉得不合心意就把人家赶出门外,偷看之后又来巧取豪夺。不过喝他一听可乐,就要这样打我。

健治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把“小美”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让谷田部先生碰她一根手指。谷田部先生就算再眼馋,也只能从墙上的洞口偷窥,而且只能偶尔看看。

健治跑下楼,抱回工厂备用的工具箱。他知道箱子里有好几把锁。社长在河边租着仓库,锁是为了守住那里买的——就把里面最大的那把锁挂在我的门外吧!我要让“小美”只属于我一个人。

——如果“小美”不听我的话,我就把她绑在床上,不让她跑。在工厂干活儿的时候就从外面上锁,绝不让她跑出去。“小美”也许会大吵大闹,但谷田部先生本来就听不见,工厂的噪声又强,谁都不会发现。

健治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用力挥着锤头,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涌起了与谷田部先生竞争的念头。

健治打开门,女人颤抖着,目光中流露着恐惧。“不,不,不要杀我!”女人用力挥动双手恳求。健治苦笑了一下,将手中的锤头往榻榻米上一扔:

“我不会杀你的,毕竟你要和我一起过日子呢。”健治故意说得很大声,还看了看墙上像是打了孔的那个地方。反正那老头子也听不见。“不然,我就不会给你取名叫小美了。”

“店里怎么办?”

“你就别管啦。待在这儿就行了。”

“我可以待在这里吗?”

女人意外地放松下来,卸了身上的力气,散漫地靠在床上。她大概是觉得待在这里比在那间酒吧上班要好上许多。女人名叫阿娜。她用极为有限的日语词汇告诉健治,她无论接多少客人都会被克扣工钱,最近正想逃离那间酒吧。她说,只要她还有账未还,就算回到故乡也会再被送回来,于是请求健治允许她在这里住下。本是猎物的女人反而赖着不走。就这样,健治和“小美”格外离奇的共同生活开始了。

第二天早上,健治得意扬扬地给房门上锁时,正巧遇到谷田部先生从房间出来。谷田部先生穿着工服,脖子上围了一条时髦的红围巾。想起社长夫人曾嘲笑谷田部先生“围一条花头巾”,健治有些不悦。谷田部先生想找女人的时候才会戴那条红围巾出门搭讪。他如果知道阿娜还在,一准儿会瞄上她。

谷田部先生指了指那锁头,露出微妙的神色。健治没有回应,扭头就走。

“等等!”谷田部先生粗暴地戳着健治的肩:“为……为什么要上锁啊?你……你什么意思啊?”

“我怕进贼。”

“你……你说我是贼?”

谷田部先生一把抓起健治的前襟,扬手打在他的脸上。他的气势立刻压倒了健治。但这一次,健治不想认输。

“我可没这么想。”

“那……那……你为什么上锁?”谷田部先生又指着钥匙,艰难地发出怒吼,“是故意作弄我吗?”

“没有的事。”

健治想找到更好的说辞,但他的脑筋转得没有那么快。谷田部先生细想一番,似乎恍然大悟,突然笑了:“你……你这无赖!”他马上从兜里掏出便笺,流利地写起字来。

“你是怕昨天那女人跑了吧?你这叫犯罪。这样可不行,快放她走!警察会来抓你的!”

健治固执地摇头,谷田部先生愣愣地望了他一会儿,又一次把便笺推到他眼前。便笺上这样写着:

“那我就当不知道。我可不做你的共犯。”

接着,谷田部先生将那张便笺撕碎扔了。可健治有一股强烈的直觉,谷田部先生尽管不担责任,却也想得到阿娜。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应该高兴,还是难过呢?健治搞不清楚。

几天过去了,阿娜总是睡觉,即使不能离开那昏暗的房间一步,也毫不在乎。健治给她端来食物,她只吃很少的一点儿,平时经常哼唱健治没听过的流行歌,看样子并不无聊。可一周后,她就变了。她开始抱怨屋里没有电视,想听CD,等等。健治渐渐觉得厌烦,开始对阿娜动粗,把她推到一边。这样一来,她就能安静一会儿。一天晚上,健治正在睡觉,阿娜把手放过去。他耳边飘过阿娜的声音。

“来吧。”

可是健治清楚,如果谷田部先生没从墙上的洞口偷看,自己就硬不起来。没有谷田部先生,自己什么也做不了。这也就意味着,他将永远是谷田部先生的喽啰。健治抱住自己的脑袋。这样的时候,要怎么办呢?谷田部先生,请告诉我。阿娜抚摩着健治硬实的头发低语道:

“小美想要。小美在这儿,就是为了这个。对不对?没这个所以不买电视,对不对?没这个,所以健治不温柔。”

真的是因为这些吗?健治在黑暗中思忖。我把这女人关在这里,是因为想和她做那种事吗?不是。如果对方不是普通的女人,而是安藤实——也就是小实的话就好了。而如果我是谷田部先生的小实,那就更好了。健治一下子看清了欲望的真正模样,呼吸立刻变得粗重——我只有谷田部先生,我想永远被谷田部先生抱在怀里。

“小美想要。”

“明天会做的。”

健治将贴上来的阿娜推到墙边。阿娜好像生气了,她下了床,在榻榻米上像没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

“为什么不跟我做?要是讨厌小美,就放我出去。”

“不行。”

“我不要!不要过这样的生活。”

阿娜抱着衣服,朝门边跑去。健治跳起来,揪住阿娜的头发往后扯,把她拽倒在地。阿娜摔了个滚翻,脸上霎时肿了起来。健治像谷田部先生对待自己的时候一样大力,一样猛烈。他用捆行李的胶带缠住大哭不止的阿娜的手脚,把她推倒在榻榻米上。阿娜哭了很久,可健治闭着眼,并不理她。

第二天晚上,健治开着灯和阿娜交媾。他虽然不喜欢女人,但想到谷田部先生一定就在仅仅一米开外的地方望着,快感就奔涌而来,麻痹了脑仁。白天,他在工厂偷偷地通风报信:“谷田部先生,今晚你要看我哦。”谷田部先生听到这句话似乎就明白了,他不住地点头,露出淡淡的笑意。所以,此时此刻,谷田部先生一定在偷看。墙的那边飞来一个个指令。同时,健治幻想中的谷田部先生正贴在他的背上。是的,就像从前那样,健治更年轻的时候那样。

“你呀,真是可爱。”

谷田部先生会开心地笑起来吧。以前,他抱住我后一定会这么做。他会摸摸我的脸,说出这句话。如果时间可以倒流该多好!为什么我现在长得比谷田部先生还要高大了呢?健治为自己难过。做完之后,健治将阿娜推倒在床上,来到走廊。

健治等了又等,谷田部先生却不出现。他一定是觉得囚禁阿娜是犯罪,所以假装毫不知情。他想和这件事撇清关系——健治相当不满。

明知道谷田部先生听不见,健治还是试探着敲了敲他的房门。可门里只传来很大的电视声,除此以外什么也听不见。健治叹了口气,仰头望着玻璃窗外无边无际的夜空。

繁华街区的霓虹灯也照不到这里——夜空晦暗,而我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劳作,过着吃了就睡的生活。可只要和谷田部先生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做。我和谷田部先生的新生活也许本就该是这样。只要给谷田部先生提供快乐,他就不会离开我——健治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回了房间。

“我要离开!”

阿娜穿着有点儿脏的T恤和热裤站在屋里。她手里拿着钱袋。薄荷香烟已经抽完了,零钱被健治拿走花掉了,除了没用过的安全套,钱袋里再没有别的东西。阿娜本来个子就矮,在健治的屋里待了几天,更显得干瘪了。这穷酸的女人光吃亏了。健治下意识地动了怜悯的心思。阿娜就像被谷田部先生捡到时的自己,像脏兮兮的小狗、瘦弱的小猫,得温柔地待她,让她留在这里才行。

“小美,我不会再打你了。你就留下来吧。”

“骗人。”阿娜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你这是说谎。我知道!你不喜欢小美。”

“我喜欢的。”

健治不知所措地拉过阿娜黝黑的小手,阿娜歪着脑袋抬头看健治,像是十分惊讶,那模样宛如孩童,也并非不可爱。女孩子也有和小动物相似的地方。既然如此,也许做一些小动物做不到的事,让她觉得有意思就可以了。例如,玩过家家,假装在学校上课。阿娜不懂日语,那就教她。如果有小学二年级的教科书,自己也可以教她。健治对阿娜说:

“小美,我给你买个学生书包吧。”

“那是什么?”

“上学时背的书包啦。买红色的吧?我以前用的是别人用过的黑书包。买了书包,我们就学习。”

阿娜一脸疑惑。她不明白健治在说什么。可是,健治仍在不管不顾地痴人说梦。他讲起今后三个人的生活,让阿娜学日语,和自己一起变聪明。谷田部先生有欲望的时候,他就抱着阿娜,满足谷田部先生的欲求。他只有这个办法了。

阿娜在两年后的夏天突然衰弱而死。健治推测死因是大量失血,但他不能带她去看医生,所以没有办法。这是阿娜的命运,健治想。阿娜说她怀上了孩子,然后总是要健治做一些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事,诸如“要钱”“要结婚”等。所以,尽管健治觉得没了她会寂寞,倒也不是没了她就不行。谷田部先生似乎也厌倦了这种关系,不再给健治写“今天来一发吧”之类的便笺了。

——听说阿娜怀了孩子,我每天都提心吊胆,怕她的肚子会大到随时可能胀破的地步。但有一天,阿娜肚子痛得直打滚儿,流了很多血后,肚子反而瘪了下去。之后,她就一直卧床不起,也不学习了。床铺被她一人独占,她还总是面色苍白地闭着眼睛,我有点儿烦躁。但如果她死了,就只剩下红色学生书包了,太寂寞了。

——我好说歹说,请谷田部先生帮忙将阿娜的尸体埋在了后院。用铁锹挖土很费时间,谷田部先生焦躁不安地怒吼道:

“健……健治!借个挖土机来!再这样下去,天都要亮了!”

但阿娜小小的,天亮之前两人总算把她埋下去了。谷田部先生很不高兴,之后有一阵子没跟健治说话。健治问他原因,他在便笺上写道:

“你对女人给我温柔一点儿!她这样多可怜啊!”

健治回答:

“对不起呀,谷田部先生。下次我会注意的。”

“你是白痴吗!”

——谷田部先生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怒吼,但他的眼睛里闪着温柔的光。我一定要为温柔的谷田部先生找来猎物。可是,没有哪个成年女人愿意来这工厂的二层。就连阿娜看到我的房间,也是一脸嫌弃地问:

“难道要在这儿做?”

——所以,下次最好找一个小女孩。谷田部先生说不定会因为新鲜而高兴,我以前和阿娜一起学习的时候也很开心。要是找来一个小女孩,我一定会疼她,和她一起快乐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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