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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莓人生  作者:荻原浩

惠介走进二号大棚里时,被耀眼的光刺得眯缝起眼睛。

今天是九月中旬的星期六。设备施工在八月末已经完成,高架栽培也准备好了。因为外面气温还比较高,所以大棚敞开着,早上的阳光从棚顶的骨架照射下来。离地面九十厘米的栽培槽上贴着纯白色的地膜,把清晨的阳光反射回来。

从今天起,惠介要开始在二号大棚定植了。所谓定植,是把在育苗罐里培植的秧苗移植到本圃——这是育苗的重头戏,也标志着正式开始种草莓了。按照传统土耕栽培方式的一号大棚已经完成定植了。等二号大棚也完成定植之后,“望月农家求生之战”的准备工作就算告一段落。为了给自己鼓劲,惠介往头上缠了一条毛巾。

今天在大棚里干活的,除了惠介和母亲外,还有繁忙时期的得力助手——进子姐。另外,虽然惠介并没有请求增援,但刚子姐和她儿子大辉也来了,大概是因为他们不想把望月王国的主权拱手相让吧。听说佐野稍后也会赶过来。

在惠介看来,这些白色的地膜就像是一块崭新的画布。他感觉心潮澎湃,就像是在美术学院上第一堂课时一样。他将在这块画布上描绘出望月农家充满希望的蓝图。配色用红色和绿色……

惠介正想入非非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怒吼声:

“快加把劲呀!别、别、别磨磨蹭蹭的!”

噢,大棚里还有一个人——

父亲。

父亲病倒后已经过了半年,现在还有半身不遂的后遗症。但总算可以拄着拐杖在外面行走了,也许是康复训练的效果。

“不、不、不好好干活的话,草、草、草莓会逃跑的。”

草莓逃跑倒不至于,不过眼下确实是无暇沉浸在幻想之中了。定植就是要和时间赛跑——草莓的根不耐干燥,必须迅速地把秧苗从罐子里拔起,移植到泥土中去,然后还得立刻浇水。马上就要开始动工了。大家分工如下:

母亲和惠介把秧苗种到事先挖好的土坑里,刚子姐立刻用橡皮管洒水;进子姐把育苗圃场中的秧苗放入箱子里,然后搬到大棚;大辉把它们放到惠介和母亲便于拿取的地方。

母亲坐在一辆新买的、比DX型乐乐车更大的农用电动车上。这二号大棚的通道设计得比较宽,人和人可以擦肩走过,还能容纳轮椅通过。母亲快活地哼着歌,显然很喜欢这辆专用于高架栽培的“悠悠车”——车上有三层架子,可以用来放箱子和工具;座椅的高度也可以根据人的体型和工作内容进行调节。毕竟,这车的价格要比乐乐车贵一倍。

手头仅有的一点儿资金已经所剩无几了,但为了让久患腰痛的母亲能继续干农活,还是买了。为了解燃眉之急——不,燃腰之急,也顾不了这么多啦。

“动作太慢了!”

“你种得太深了!再、再、再浅一点!”

父亲的任务是监督,或者说是训人——被训的一般都是惠介。而母亲的动作迅速而准确,毕竟她多年以来春夏秋冬一直不停地种植着各种蔬菜。

草莓秧苗必须斜着栽进挖好的土坑里,而且要保证花萼朝通道这边生长——这样,到时候长出来的果实就会垂向通道这边。花萼的生长方向是在切除茎蔓的反方向。道理虽然都懂,但实际操作起来却并不容易。

母亲拿起育苗罐,随即迅速地把秧苗连根拔出,像玩拼图一样插进泥土里。也没看到她逐一确认秧苗的方向。用电脑来形容的话,这就叫“盲打”。

而惠介拿起育苗罐时,则要不停地转动,看那像小尾巴一样残留在秧苗上的茎蔓切痕在哪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秧苗拔出来,以防根部的泥土掉落。这样一来,速度可就慢多了。

高架栽培也是在一个架台的左右两边种植草莓,和土耕栽培一样。惠介和母亲分别在架台的右边和左边同时开工。惠介才栽到二十多株(距离大约五米)时,母亲已经完成将近十米了。

“看你笨、笨、笨手笨脚的,还想种草莓呢。再过十年吧!”

父亲对惠介的一举一动都表示不满。大概是因为惠介的做法和父亲所信奉的“草莓种植法”大相径庭,所以才生气吧。

不过,前不久父亲说的可是“再过一百年吧”——现在“一百年”缩短为“十年”了,可谓大有进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话可能是在夸奖他呢!

惠介前方五米处,母亲正快活地哼着歌儿,而且渐渐地变成大声高歌了:

“啦啦啦,啦啦啦……”

可能是因为在高架台前干活比土耕轻松很多吧。

采用土耕栽培的一号大棚还是沿用父亲的种植方法。地膜选用了保温性较好的黑色薄膜,在第二花萼长出来之后才能覆盖上去。植株之间的距离是23厘米,比高架栽培稍宽。至于肥料的种类、用量和喷洒时机,惠介也打算全部按照父亲的那本“秘笈”来做。

为了熟悉草莓(原先是不太情愿的),惠介在五月草莓季结束之前,品尝了同行种出的各种草莓——他到东京的超市和百货商店里,把各个品种的草莓都买回来试吃。

试吃过各种草莓之后,惠介得出了一个结论:客观公平地说,还是父亲种出来的草莓更好吃(尽管占了刚摘下来就吃的便宜)。甚至连那些高傲地陈列在百货商店高级水果店里的高价品牌草莓也要逊色许多。别人吃着父亲种出来的草莓时,一定想象不到:这么鲜嫩的草莓竟然是出自一个犹如柿饼一般的糟老头子之手。

即使是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品种,各个农家种出来的草莓味道也不一样。因为各个农家的土壤状况不同,而且大棚的搭建方法不同也会造成日照环境有所差异。另外,由于同行之间不愿意共享信息,所以种植方法也因人而异。

惠介觉得:父亲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只不过把长年务农的经验和直觉用在了种草莓上,而家中这块土壤又正好适合种红脸颊这个品种。可谓是挖到金矿了。

父亲一直坚持用土耕栽培,也许就是出于这个缘故吧。

不过,土耕栽培也有让人期待落空的时候。即使前一季收成很好,下一季情况如何却谁都说不准。因为对于农作物来说,即便土壤和种植方法相同,收成情况也会受到随时变化的气候的影响。而且,就算现在长势良好,如果长期使用同一块土壤的话,也会发生“连种障碍”,渐渐地变成贫瘠之地。

所以,惠介才想用高架栽培的方式来寻找另外一片“金矿”。用高架栽培的话,就不怕受土壤的影响。栽培槽的培土用的是椰子壳纤维——这是上次从瓦斯那里打听到的。和土耕栽培相比,高架栽培受天气影响更小,可以人为地控制草莓的生长过程。而且,采摘时也更方便。无论对谁都好。

惠介打算把二号大棚种植的草莓用于其他用途。

一号大棚里只种了红脸颊,而二号大棚则种了章姬、红脸颊、美味C这三种草莓。

美味C是几年前刚刚出现的新品种。惠介身为广告设计师,未免觉得“美味C”这个名字略有点遗憾。不过从味道来说,却是至今试过的所有草莓中最喜欢的。果实色泽深红,个头大,甜度高,香味浓。另外,维生素C的含量比普通草莓更多,这也是其中一个卖点。

惠介打算用三个架台来种美味C,左右总共六列,大约能种900株。因为购入的是秧苗而非母株,和母株(一株母株能培育出20多株的子株)相比,单价要贵得多。但惠介希望二号大棚里的草莓品种丰富一些,所以不惜下了血本。

惠介插秧的动作渐渐熟练起来。父亲失去了攻击目标,便开始在大棚里来回走动。

“啦啦啦,啦啦啦……”

“你就不能换首别、别、别的歌吗?”

“我是个任性的女人哦。”

大辉一直不停地往悠悠车的架子上补充着育苗罐,一脸委屈,似乎在抱怨为什么自己非得干这些活儿——跟半年前的惠介一模一样。

“我想和你一起越过……天城山……”

忙了两个半小时后,母亲终于换了另一首歌。

父亲说了句“我看不下去了”就回屋里去了。刚子姐一边揉着自己的肩膀,一边问道:“该歇会儿了吧?”

惠介心想:刚子姐可能不是自己想歇,而是想让大辉歇会儿,以免他对农业产生厌恶感。大辉嘟嘟囔囔地转动着板车,显得很不情愿。

“嗯,好吧。你们歇着,我再继续做一会儿。”

听惠介这么一说,刚子姐的圆脸顿时鼓起,目光像利剑一般横扫过来。

其实,惠介无意嘲讽,他只是想尽快做完手上的活儿而已。定植就是要和时间赛跑——这句话不仅仅是指把秧苗从罐子里拔起,移植到泥土中去的速度要快,而且还要求尽快完成所有秧苗的定植。如果同一大棚里的草莓定植时间不同,成长阶段有差异的话,管理起来就会很麻烦。另外,如果耽搁太久的话,还会导致花芽分化过度。

所谓的“花芽分化”,是指在白昼变短、气温逐日下降时,原先一直分生出叶片的生长点上分化出花芽的现象。草莓定植就是要在花芽分化刚开始的时候进行,太早不行,太迟了也不行。时间相差几天,接下来的生长状况就会有很大差别。

花芽是否已经开始分化,需要委托专家用显微镜检测判定。一周之前,惠介把样品秧苗送到当地的农林事务所,然后收到了检测结果:“分化指数1.0~1.5”——也就是说,可以开始定植了。

昨天,一号大棚的土耕栽培的定植刚完成。虽说干活的只有惠介和母亲两个人,但因为当中下了两天雨,所以拖了好几天。根据天气预报,后天又要开始下雨了。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在今明两天之内完成二号大棚的定植任务。

“嘿——哟,嘿——哟。”

刚子姐一边像紧握手枪似的抓着橡皮管洒水,一边故意大声吆喝,给瘫坐在空箱子上的大辉打气:

“大辉,你看,还有一点就做完了,加把劲啊!”

母亲则顾自唱着她的《越过天城山》:

“越来越恨你,可我却总是身不由己……你啊,可看到那燃烧的山脉……”


上午完成了1000株定植。还剩3800株。还是先到大棚外吃午饭,休息一会儿吧。

大棚前面的停车位十分宽敞——这要放在东京的话,肯定会用来建一栋带阳台的两层楼公寓吧。停车位上摆放着两张细长的木凳,还有一张小桌子。长凳靠背用了白桦原木材料,而小桌子则做成了草莓的形状。这些家具是委托进子姐的木匠朋友精心制作的,不过对方最后除了材料费之外,分文不收。不免令人怀疑:这位到底是什么朋友呀?

桌子上的保鲜盒里盛着十八个饭团、十个煎蛋、二十根香肠。这些食物都是母亲今天一早起来准备的。

“你已经吃第五个了。不会太撑吧?”

见大辉的食欲如此旺盛,刚子姐既欣慰又吃惊,对惠介说道:

“他平时只吃一碗饭的。他爸倒是一大早就要吃三碗饭。”

“哎呀哎呀……”

这时,有个身穿天蓝色慢跑服的人向这边慢慢地跑过来了——正是一大早就要吃三碗饭的佐野。

虽然天气还很热,但他却穿着紧绷绷的长袖衫,短裤下还穿着紧身连脚裤。这身服装,一看就感觉没穿习惯,连鞋子也是新的。尤其是他那挺起的小肚子更暴露出他是个运动新手。

“让你们久等了。咦,你们刚好在吃饭呀?失礼了。”

偏偏这时候赶到,分明就是冲着这顿午餐过来的嘛。从他家开车七八分钟就到这里了,不过他今天没开车,而是特意从巴士站跑过来的。

“也给你留了一份哦。”母亲说道。

“多谢多谢。那我就不客气啦。”

大家都互相谦让着没舍得下手的最后四个饭团,一下就被佐野吞进了肚子里。

平时老把佐野称为“小气鬼”的进子姐在惠介耳边小声嘀咕道:“从来没见他带什么吃的过来。”

母亲把餐后甜点——栗子包端了上来。惠介说不吃了,随即快步向大棚走去。

“惠介,惠介!”

佐野双手拿着包子,从后面追上前来。

“怎么样?顺利吗?”

佐野虽然不是贷款的直接经办人,但可能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介绍人,所以对于惠介的项目比惠介本人还担心。他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用估价似的目光打量着大棚骨架下的高架栽培设施——上面只种了四分之一的秧苗。

“嗯,好像还行吧。”

主页应该能按计划在十月一日那天开始运营。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根据了。但身穿T恤的惠介还是拍着胸脯保证。

嘎——

这时,传来一个难听的声音。

佐野阴沉着脸,似乎是责备说:把钱用来买这悠悠车,不太合适吧?他小声嘀咕道:

“真的有人会来吗?”

惠介打算把二号大棚建设成观光农场——也就是可供采摘草莓的设施。为此,才改造成高架栽培,而且种植了多个品种的草莓。

“当然。”惠介只回答了这句,而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心想:当然,没到那时候,谁都不知道呀。

佐野之所以担心,是因为静冈这一带很少有采摘草莓的观光农场。相反,惠介则认为:“竞争对手少,值得庆幸。”而在佐野看来,“没有前例的话,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事”。

“问题是,这附近没有温泉或观光景点呀。”佐野说道。确实如此。作为当天来回采摘草莓的农场,这里无论是离东京,还是离名古屋都太远了。

佐野开始吃第二个栗子包。看来这两个包子并不是拿给惠介吃的。接着,他又一如往常地操起心来:

“这里没有什么观光资源呀。除了摘草莓之外,如果还有别的卖点就好了。”

说到卖点,其实也并不是没有。

“佐野,你回到大棚外面的长凳旁边去看看。”

“啊?包子吗?不要了。夏天我长胖了,两个月重了四公斤呢。”

“不是,我是想让你看看卖点。”

惠介走在前头,感觉仿佛身后跟着许多游客。他穿过容得下轮椅的通道,打开拉门,向外伸出手,并对着先走出大棚的佐野说道:

“你看。”

“什么?”

噢,对于一直住在这里的人来说,因为太习以为常了,所以反而没有意识到。而惠介曾经一度离开过,所以一下就发现了这里有件重要的东西。

“你看那边。”

惠介指向门外一片风景的正中央。

一个从天空切取出三角形的巨大剪影耸立在眼前。

——富士山。

望月家的大棚正对着富士山。比起东京近郊那些能看见富士山的名胜地,这里能看见更近、更大的富士山。用原木特别定做的长凳,摆放的位置也恰到好处——一坐下,富士山就映入眼帘。

现在是九月,没有雪的富士山显得不够风雅。不过,到草莓成熟的冬季时,富士山就会戴上银白色的皇冠,变成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了。

而且,眼下这个时期,即使在距离山脚很近的地方,富士山也并不经常清晰可见。等到了冬天,就应该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富士山那鲜明的雄姿了吧。


刚收获就用来煮的“水煮落花生”特别好吃。上大学之前,惠介还以为全国各地都是一到季节就拿落花生煮着吃呢。上大学后,和同学们聚餐时一说起来,大家纷纷感到惊讶。这时,他才体会到“乡下的常识可能在社会上行不通”,体会到乡下青年进城的“文化冲击”——比如说,突然发现原以为是普通话的某个词其实只是方言;发现在乡下很有名的连锁店原来并非遍布全国……大家嘲笑他说:“‘落花生’这个说法本来就很老土。”在那之前,惠介还以为国产带壳的叫“落花生”,而外国产的不带壳的叫“花生米”呢。

虽然好吃,但这是“水煮落花生”。

喝啤酒时用作下酒菜的话,比毛豆还可口。出乎意料的是,它和葡萄酒也很配——惠介今天才知道。

惠介正在农协路的那家意大利餐馆里。

旁边坐着瓦斯。

他俩刚刚在车站附近的小酒馆里参加了同学聚会。这些老同学,全都是后来又回到本地来找工作或是继承家业的人。有的同学是毕业之后第一次见面,所以纷纷抢着说话。“大家都是邻居,以后就多联系吧。”——就像草莓一样,从扎根的狭窄土地拼命地长出茎蔓来,不断地扩展开去。

有人想拉惠介加入青年团和消防团。惠介想以“还没办理居民登记卡”为由拒绝,对方却说:“别说这种见外的话嘛。只要在当地工作就能参加消防团的啦。”

在小酒馆聚会时,瓦斯沉默寡言。可能是因为以前在班上经常欺负瓦斯的那个小头头也在吧。现在,小头头已经变成了染着褐色头发的石材老板。对于过去的事,他似乎已经不记得了,也没有心存芥蒂。

“咦,我还以为是谁呢。菅原?你的形象变化也太大了吧。”

今天,瓦斯还是把头巾缠得很低,说:“这是我的商标。”而且在小酒馆里也不摘掉,似乎是想表示自己和从前不一样了。

散场后,瓦斯邀请惠介换个地方喝。于是两人就来到这家意大利餐馆。一到这里,瓦斯的话就多了起来。

“还说什么想振兴当地经济呢,拉倒吧。明明是在东京开公司倒闭了才跑回来的。”瓦斯说的是那个石材老板。瓦斯从农业高中毕业后就一直在这里,至今已经十八年了。“一个个都是这样。简直把这里当成了再就业中心嘛。”

正在剥花生的惠介停下手来,缩了缩脖子,说道:

“我可不是在东京混不下去才回来的。”

瓦斯一边吃着沙丁鱼红辣椒比萨一边喝着御殿场高原啤酒。他用比萨饼的尖儿指向惠介:

“我没说你。你是专门跑回来从事农业的,当然欢迎。”

惠介心想:其实我也并不是为了从事农业才跑回来的,而且现在也不打算只做农业。但这其中缘由和自己的复杂心情,对方却似乎并不理解。不仅瓦斯如此,刚才聚会的老同学也全都如此。还有人对惠介说:“噢,回乡下从事农业呀,最近挺常见的。不过也有很多人最后没做成。”

刚才的同学聚会来了七八个人,但从事农业的只有惠介和瓦斯两人。被大家称为“乡下”的这个地方,农业人口正在逐年减少。

“在我家附近那里,好像也不怎么受欢迎嘛。”

一开始,邻居的农家们确实是挺热情的,纷纷奔走相告:“望月家的小惠回来啦。”“总算有个年轻的劳力啦。”但最近对于惠介的非议却多了起来。以前还三天两头地过来看看,现在也没人上门了。惠介常听说:农忙时大家会互相帮忙,还可以请人来帮忙。但他们家却无人理会。他还知道有人在背地里造谣,说什么:“不让望月家的儿子到货场去。”

“消息都传到我那边的草莓农协去了呢。”

“噢,是吗。”惠介呷了一口微苦的葡萄酒,皱起眉头。

“想知道他们怎么说的吗?”

“不,不想知道。”

瓦斯把一块烤得恰到好处的比萨塞进嘴里,舔了舔指尖,然后指着惠介说道:

“就因为你是个外行,却又想另搞一套跟大家不一样的做法。”

“老说我外行外行,谁一开始不是外行呢。无论做什么。”

惠介也知道:无论做什么,基础知识和经验是很重要的。但没必要连经营模式都和别人一模一样吧。相反,应该从一开始就找准适合自己的方向。就好比说,上美术学院时,素描是每个人都必须掌握的基本技能,但以后的发展方向到底是绘画、雕刻还是设计,从入学时就会确定下来。

大家都做同样事情的话,那自然是从事时间越长的人越厉害——这种为了维护既得利益的规则在世上到处横行。如果自己也做同样的事,那就会受缚于这条规则。

“我一开始也被别人指手画脚的,说什么‘高架栽培是邪门歪道’啦,‘新手种的东西凭什么能卖同样的价格’啦,‘别破坏了静冈草莓的名声’啦……难听得很呢。”

“反正我是个体经营,又没打算跟别人合作。”惠介利落地把花生塞进嘴里。

瓦斯却露出一丝落寞的神情。

“不过,跟周围人的合作还是有必要的。”

“是吗?”

瓦斯也伸手拈起三颗花生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话。但听不清楚说些什么。

“你说什么?”

“至少我俩就可以嘛。”

“可以?可以干什么?”

“……合作。”瓦斯翻着眼珠看了一下惠介,语速飞快地继续说道,“在这一带种草莓的年轻人,就只有你和我吧。”

“是吧。”

惠介心不在焉地回答。酒一下肚,人就变得有几分消极。人际关系比种草莓更麻烦。不仅和邻居、父亲、刚子姐等人,甚至和美月都闹得这么僵。难道全都是我的错吗?我真的这么罪大恶极吗?

瓦斯像是对着玻璃杯说话似的,声音很小而显得缺乏自信。

“是朋友吧?”随即又小声地补了一句,“我们俩。”

“呃……嗯。”

糟糕,惠介的回答稍微迟疑了一下,这似乎已经给瓦斯造成了伤害。惠介连忙像收回自己的话似的,用一只手把桌上的花生壳扫到一边去。“我们毕竟是自己人嘛……”

刚才明明是瓦斯主动提出要来喝酒的,但他似乎没什么酒量,无论是在小酒馆还是在这里,酒杯里的啤酒几乎都没动过。惠介用自己的葡萄酒杯碰了一下他的杯子。

“嗯,我们是朋友。合作吧。”

“噢,噢。”瓦斯的表情仿佛变成了打盹儿的猫。他一张嘴,露出了右边门牙的豁口:“我们要用草莓改变这个地方!”

亲自把炸银带鲱鱼端上来的店主问道:“要把这个地方怎么着?说来听一下嘛。”

喝完第一杯时,瓦斯已经醉醺醺的。平时遮遮掩掩的关于高架栽培的秘笈,他都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比如说,如何提高单位面积的产量,如何节约温室费用……虽然这些方面并不是惠介关注的重点。其实,惠介也并不是为了获取什么信息而答应“合作”的。他只是因为最近经常独来独往,听了瓦斯的话感觉很欣慰,而且也认为很正确——没错,农家不仅仅是竞争对手,同时也是战友,到关键时候应该组成共同战线。

礼尚往来,惠介也给瓦斯提了些建议。

“你不如试一下把草莓批发给超市吧。”

最近,惠介因为广告业务和当地的连锁超市有联系。超市方面听说了“惠介父母是草莓农家,正在筹办草莓农场”的消息后,就问惠介是否愿意向超市的特产专柜提供草莓(在这一行业里,反而没人相信惠介自己还兼做农业)。

惠介有些犹豫。他当然不打算只经营草莓农场,所以超市方面的提议还是不错的——说是先在一个分店设专柜试一下,如果评价好的话,就再推广到其他分店去。但惠介担心的是:按眼下的望月农场的产量,无法做到既能供游客采摘,又能每天稳定地向超市供货。

“超市呀,不知道我父亲愿不愿意。”瓦斯说道。

“你是副总经理嘛,自己决定呗。”

“嗯。”

“我家也供货,在包装箱上打出‘望月草莓’的名号。不如我们就来比试一下,看谁的草莓更受顾客欢迎。”

瓦斯醉醺醺地扭曲着脸,挥挥手说道:

“那多不好意思啊,明摆着是我赢定了嘛。”

“那可不一定。”惠介心想:我才不好意思呢。如果要批发给超市的话,就用父亲种的红脸颊。菅原农场的草莓嘛,可能会沦为陪衬。“要去和超市蔬果区的采购经理见个面吗?”

瓦斯用头巾包裹着的额角冒出汗来。内心的天平似乎正摇摆不定。天平的另一端,赫然坐着他那位凶巴巴的、胡子拉碴的父亲。

“……呃……嗯。”

“这位女经理性格开朗,也很了解农家情况。她父母好像也是农家。”

“女经理?”

“嗯,是个女的。”

瓦斯迷糊的双眼顿时睁得圆圆的,像崭新的硬币一样闪闪发亮。

“年纪多大?”

“嗯……”在惠介印象中,她是个仪态大方的女人。具体年龄不太清楚,但听她本人说过大概四十岁,还是单身。惠介本来想说“不知到没到四十岁”,但欲言又止,稍换了一种说法:“她还是单身,大概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吧。跟我们也算是同辈吧。”从广义上来说。

“去见个面吧。”

瓦斯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像要去谈生意,而是决定要去相亲似的。他的额角又冒出汗来,一边茫然看着稍远处餐桌的一对情侣一边慢慢地摘下头巾,使劲擦脸。

这时,惠介才知道为什么瓦斯要一直缠着头巾。

瓦斯意识到惠介的目光,心里似乎在暗暗叫苦,犹豫了一会儿是否要重新缠上头巾,但最终还是搭在了脖子上。他自嘲似的问道:

“到时和她谈生意的时候,我可以戴着头巾吧?”

“我觉得最好不戴头巾。不戴的话比较有味道,就像《虎胆龙威》里的布鲁斯·威利斯[布鲁斯·威利斯(1955—):美国演员、制片人、歌手。]一样。”惠介指的是他在《虎胆龙威3》里的扮相。

“这样啊?”

“把头发剪短,胡子留多些。不仅留下巴的,连腮帮和嘴边的胡子也可以留起来。头发嘛,不是要遮掩,而是要表现出个性。”惠介心想:如果是自己,就打算这么干。对于最近脱发渐多的惠介来说,也不再是事不关己了吧。

“原来如此。不是要遮掩,而是要表现出个性,对吧?”

瓦斯得意扬扬地抚摸着脸颊,问道:

“那是要留铃木一郎[铃木一郎(1973—):日本职业棒球运动员。]式的,还是留小田切让[小田切让(1976—):日本演员、模特、导演。]式的?”

“都可以。”

惠介本来想马上就联系那位女采购经理,然后和瓦斯一起去见个面,有必要的话尽早安排个饭局。但后来转念一想:不,还是稍微过段时间再说吧——瓦斯一定会留胡子的,总得给他点儿时间吧。


惠介犹豫不决:

主页上的背景图,到底是用草莓还是用富士山呢?

他已经做了十多年的平面设计师,但为一个设计如此发愁,这可能还是头一回。

眼前的电脑屏幕上所显示的,是已经制作好的“望月农场”标志的横排文字版。

“望月农场”这四个字,是惠介独创的字体——先采用了印章常用的、带有象形文字风格的篆体,然后在此基础上改造成现代风格。“望月”和“农场”之间,画着一个象征满月的黄色圆圈。

惠介已经试过很多次,把富士山的照片设为背景——从构图上来说,就像是画了富士山和月亮一样。在山麓原野的位置,打出一句广告词:“可以近观富士山的草莓农场。”

至于富士山的照片,不是租用别人的,而是采用三月初自己拍摄的。每次看见美丽的风景或罕见的场面时,惠介都会随时用照相机拍下来,留着以后设计时可能用得上——这已经成了他的一个习惯。

嗯,不错。那么草莓怎么办呢?毕竟主打商品是草莓,必须重点表现才行。

平时承接广告设计业务时,惠介多次体验到这一点:越是不熟悉广告制作的小企业,就越想把各种信息塞进有限的空间里去,这个也想放,那个也想放……碰上这种情况时,作为设计师,他会劝对方:“信息太多的话,反而让人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应该重点表现你的特色。”

然而,当现在自己站在广告主的立场时,就不难明白这种感受:

这个也想放进去,那个也想放进去。

虽然很想重点表现草莓,但问题是手上没什么草莓的照片。其实,形状、色泽、大小等各方面都令人赞叹的草莓本来有很多的,可惜收获季节太忙了,没顾得上拍照。

嗯……怎么办呢?毕竟是草莓农场的主页,又不想随便画幅插图应付,或是租用别人的图片。

草莓……草莓……草莓……

对了,用那几张如何?

惠介取出数码相机,从中调出照片文档来。日期是五月的。

——在大棚里奔跑的银河。盯着授粉蜂的银河。拈起草莓的美月。

这是收获季节临近结束前美月和银河回来乡下时的照片。惠介对着这些照片端详了好一会儿。他还记得,当时美月很生气,银河看见父母吵架而不知所措……庆幸的是,照片里的美月和银河都笑得很灿烂。

那是第一次让母子俩吃自己种的草莓,所以特意拍了一张特写——美月的手指拈起一颗草莓。

惠介把这张照片放大了仔细看。草莓颗粒虽然大,但形状却有点丑。毕竟当时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刚来参观过,而且也没想到以后要用来制作主页。

算了,丑就丑吧。重要的不是草莓的外观。当时,美月不也为这些其貌不扬的草莓的味道而惊叹吗?这张照片可以向大家传达这一信息:这样的草莓其实是很美味的。干脆就把这模样丑丑的草莓放到主页上去吧。

草莓虽然丑,但拈起草莓的手却非常漂亮。那可是美月的手啊。

于是,惠介把主图从富士山换成了美月手中拈着的草莓。

嗯,就用这张吧。

虽说美月是自家老婆,但毕竟是个职业的手部模特儿,所以得经过她同意才行。这下又有借口打电话了。最近越来越不知道打电话时该说什么了。

至于富士山的照片嘛,是加进首页的某个位置,还是放到第二页去,则打算和网页制作人商量之后再做决定。

最后的网页制作,当然是交给专业人士去做。但构图和图片素材,他还是希望由自己来定。毕竟自己也是个平面设计师,论设计水平的话,绝对不会输给其他任何草莓农场的主页。

对于销售“商品”来说,质量、服务和性价比固然重要,但无论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不为大家所知的话,就毫无意义。

农业经营也是一样。就算你种出的东西物美价廉,如果不把信息传送出去的话,东西就到不了消费者的手上。惠介心想:在农业种植方面,自己还是个新手,必须得依靠父亲长年累月的经验;但信息传送能力却是自己的强项,这是父亲所不具备的。

最近几周以来,惠介连续推掉了很多广告设计业务。要放在半年前的话,这是不可思议的。从钱的方面来说,做几天广告设计的报酬,就相当于一两千袋草莓的收入了。但当他衡量眼下哪个更重要时,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草莓。

种植草莓,不需要理会客户种种不合理的要求,也没有公司领导从旁干涉,不用整天开会讨论,也不用做方案演示……只要肯花工夫,就能把草莓种好;但如果偷懒的话,草莓就会枯萎。如此而已。

惠介正因为喜欢自作主张的工作方式,所以才成为自由职业者的。而今,他感觉似乎找到了真正的自由职业。

他用邮件把设计好的首页和咨询事项一起发给了网页制作负责人——这位网页制作负责人,其实就是雅也。雅也对这项任务干劲十足,说是“向诚子表示诚意的好机会”。

雅也还对惠介说:“咱俩是最佳拍档呀。要制作优秀的网页,最重要的是设计品位和SEO。只要稍微熟悉网页设计的话,你这种具有丰富经验的平面设计师的品位,一定会比那些专门的网页设计员强。噢,对了,你可能不知道SEO是什么意思吧——SEO是指搜索引擎优化对策。”

也就是说,能够提高检索排名的技术。雅也自立门户前,在公司里曾有“SEO魔术师”之誉。

“确定几个关键词吧。要明确、通俗易懂、可以和其他人区别开来的。”

比如,宣传语中“摘草莓”的“草莓”,雅也就没用汉字,也没用平假名,而是用了片假名。[在日语中,“草莓”可写成汉字“苺”、平假名“いちご”、片假名“イチゴ”。片假名主要用来书写外来语,所以会有一种时尚、洋气的感觉。]他说:“选择用哪种写法,经验很重要。”

主页的内容有这些:

○ 望月农场的介绍(附上一幅惠介用漫画风格绘制的示意图)

○ 摘草莓的预约页面(注明:根据草莓的生长状况,有时会暂停开放)

○ 富士山的小知识(强调:草莓季节正是观看富士山的时节。和雅也商量:完全看不见富士山的时日,费用是否打折)

○ 周边的观光景点

○ 交通路线图(也是自己绘制的地图)

等等。

“还得写博客哦。”雅也叮嘱道。对惠介来说,写文章是一件苦差事。

“为了让更多人看你的主页,需要随时更新内容。这跟大排档是一样的——与其早早把炒面全都做好晾在一边,倒不如一点一点慢慢地炒,用持续不断的香味和声音吸引客人。”

没办法,只能如实写吧:

自己虽然刚开始种草莓,但只要从老农家那里学习方法,从实践中吸取经验,坚持不懈,就一定能种出好吃的草莓。

虽然不是“无农药”,但自己会在安全方面多花心思,努力减少农药。

刚摘下来的草莓,会比摆在大城市店面里那些包装好的“商品”好吃得多。

……

没过十分钟,雅也打来电话。今天是周日,他大概是从家里打过来的吧。上次,雅也突然跑到梨树林里给他们惊喜的那天,就跟诚子姐保证说:以后会把海外出差和加班交给下属,自己尽量留在家里。

“喂,我看过了。如果你拿不定主意用哪个做首页的话,不如就做成幻灯片效果?”

啊?惠介正要发问时,雅也就抢先开口了,大概是觉得对方肯定不懂吧。

“先放草莓的照片,过几秒后再自动切换成富士山的画面。做成淡入和淡出的效果,感觉应该不错。”

对呀。

“这张照片不错嘛。这手真漂亮,能把人看迷了。”

“是啊。”

“这颗草莓的形状也跟富士山似的。你居然能找到这样的草莓。”

惠介本来倒没留意。听雅也这么说,仔细一看,确实——这颗草莓呈三角形,凹凸不平的尖端看起来就像是经过变形加工的富士山顶。可谓是偶然的天赐之物——不,也许应该归功于美月这位幸运女神吧。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呼呼风声。

“你现在在哪里?”

“冲绳。来这边办点事。”

唉,这家伙,真是不长记性。

“我本来是打算当天回去的……呼呼……但飞机停班了……呼呼……”

风声似乎越来越猛了。

“台风的行进路线改变了,正向这边迫近……呼呼……这次台风挺猛的……呼呼……你那边没事吧……呼呼……”

窗外,树梢沙沙作响。


“台风势力不断增强,向北移动。预计后半夜登陆。请大家注意预防暴风和巨浪。”

惠介腰带上挂着的收音机里传来了台风实时报道。现在是下午一点。旁边的柑橘树和柠檬树的繁茂枝叶开始随风摇晃,发出不祥的沙沙声响。

台风简直就是猛兽。直到前天,台风预报还说静冈不会受影响。昨天,惠介和雅也通话的时候,预报也只是说台风会经过伊豆半岛而已。没想到竟然是正面直击——仿佛是怪兽哥斯拉在某种力量的吸引下向陆地发动进攻一样。可是这附近根本就没有值得它大肆破坏的目标呀。

惠介从昨天就开始采取措施保护那一万株草莓。他脑海里不停地回响着《怪兽哥斯拉》的主题曲——就是电影中为了阻击哥斯拉而部署战车和导弹时的配乐。不过,那些群英荟萃的防卫军却每次都被打得落花流水。

这些草莓定植才刚到第十一天,大棚还没有盖上塑料膜。这次台风来临,是可以让它们淋雨呢,还是要盖上塑料膜为好呢?毫无经验的惠介拿不定主意,就向父亲请教。父亲唾沫横飞地回答道:

“绝、绝、绝对不能盖塑料膜!”

惠介问为什么,父亲又是唾沫横飞:

“笨蛋,刮大风时,你把合着的雨伞打开,不也会被、被吹跑吗?”

据说,如果非要盖上塑料膜的话,有可能整个大棚骨架都会被吹垮。

眼下,要应对怪兽哥斯拉登陆——哦,不,台风登陆,最可行的方法是拉上防风网。在望月农场的大棚旁边竖着一些大约三米高、间距相等的铁柱子。直到前不久,惠介还一直以为它们是准备用来做围栏的。其实,它们就是防风网的支柱。

于是,惠介就爬到了长长的三脚梯凳上,在距离地面1.8米高的地方,一边随风摇晃,一边拉防风网。

所谓防风网,顾名思义,就是像纱窗那样的“网”,但网眼比普通的纱窗要疏一些。惠介有些怀疑用这样的东西是否能防风。但据父亲所说,这跟不给大棚盖上塑料膜是同样道理——总之,就算想用类似墙壁的东西挡住强台风,最后肯定也会被吹倒。所以,用这种网状构造削弱风力、分散风向才是上策。

防风网拉在大棚的南边和二号大棚的尽头处——也就是大棚的西边。

据父亲所说,这周围一带,北边和东边有山保护着,所以风通常是从南边或西边吹过来。在土地西侧种植的柑橘树其实并不是农作物,而是防风林。柑橘树和柠檬树较为低矮,枝叶贴近地面生长。到台风季节时,这些树木已经长得枝繁叶茂。

在大棚侧面,不盖塑料膜,而是拉上双层网来削弱风力——这是父亲的抗台风策略。惠介提议说,只在棚顶拉上塑料膜防止雨淋,但却被父亲一口否决了:

“你自己根本就做不来,而且风还这么大。”

确实,单单顶着强风拉防风网也是一项大工程。如果没有父亲的指导和帮忙——虽说只是用一只手帮忙按着防风网的边角,光靠惠介一个人也是无能为力的吧。

得加快速度了。虽说现在天色尚晴,但浮云正以加倍的速度从西向东涌去。在地面上拄着拐杖的父亲如雷鸣一般地叫嚷道:

“弄好了就赶快把箱子和拖车收起来!”

第二项防风措施,是搬走大棚内部和周围的用具。为了防止被吹进大棚里,那些有可能被强风刮跑的东西要全部收拾起来——包括箱子、农具、乐乐车还有空罐子。

考虑到高架栽培设施弱不禁风,惠介本来想在上面也拉防风网的,但显然已经没有时间了。只能先把加固架子的螺丝再检查确认一遍。

“你还在磨磨蹭蹭的干吗?快加把劲呀!”

病后瘦了十公斤的父亲,恐怕也需要用螺丝加固一下了。大风吹拂着他前额上那日渐稀疏的头发。他双手用仿佛要穿透地面似的力道握住拐杖,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步。不过,他的声音还是气势十足的:

“赶快呀,别磨磨蹭蹭的!你这笨、笨、笨蛋!”

“谁不知道呀!”

怎么能让之前付出的辛劳和汗水就这样被台风刮跑呢?惠介瞪着西边的天空,对着风吼了一句:

“浑蛋!”


原本呜呜低鸣的风声,到夜晚时变成了高亢的尖叫声。窗户时而咚咚作响,仿佛被狂风的拳头击中似的。电视里播放着台风迫近的现场画面,拴在岸边的船只像树叶一样随风摇摆。祖母大概是想起了以前的台风,喃喃地说道:“是伊势湾吧。”但电视里播放着的台风现场并不是伊势湾。

母亲趁着饭后沏茶的片刻工夫,拨动便携式收音机的旋钮收听台风信息。父亲貌似正在优哉游哉地喝茶,但内心显然十分紧张。之前医生说过喝少量的酒是可以的,所以父亲两周前又开始喝点儿小酒。可是今晚他却没有喝。

对于惠介而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台风将至的情形颇有怀旧之感。无论在东京还是在静冈乡下,有不少人一遇到台风天就莫名兴奋,但惠介从小就无由体会这种心情。一直以来——无论是原先种水稻时还是改种蔬菜之后,每当台风来临,家里就充满了紧张气氛,仿佛像薄玻璃一样随时会破裂。无论做了多少防风措施,你都不知道大自然会给你丢出什么骰子。只能屏住呼吸,祈祷着,等待着——此刻,惠介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竟然背负着比别人都沉重的紧张感。简直不可思议。

突然,外面开始传来像把满筐豆子倒在地板上的声音。

雨势变大了。

惠介把茶杯端到嘴边时,才发现杯里早就空了。防风措施嘛,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现在担心的是雨。

对于刚定植后正在生根的秧苗,需要勤快地浇水。泥土不能干燥。但泥土太湿也不行,那样根会无法伸长。所以,惠介并没有使用装配在田垄上的点滴灌溉设施,而是每天多次确认土壤的湿度,把喷嘴设置成雾状模式,自己亲手浇水。现在看来,这些心血算是白费了。

如果雨量很大,土耕栽培的田垄会泡水。时间一长,就可能导致秧苗产生病害。

惠介对着空茶杯长呼出一口郁积之气,随即站起身来。

“我出去看一下。”

其实,就算去看,好像也没什么可做的。但他实在是坐不住了。母亲一边转动着收音机天线以减小噪音,一边摇头说道:

“别去,太危险了。”

——这句话似乎已经说过无数遍了。母亲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话并没什么用,于是说完又继续摆弄起她的天线来。

惠介披上放在厨房侧门的雨衣,拿起手电筒,抓住门把手时,忽然想起母亲的话,就戴上了消防团的安全帽,冲出屋外。没有星星的时候,夜晚总是一片漆黑。

风雨连续敲打在惠介的脸上。

黑暗中传来吼叫声。

树木、草,连同空气也都在摇晃。

手电筒的光圈中,银色的雨线倾斜纷飞。

惠介担心高架栽培会受到台风影响,所以先走进二号大棚,用手电筒照了一圈。只见草莓叶子全都朝同一个方向飘舞,就像无数的蝴蝶在挣扎着拍打翅膀。

惠介用对人说话似的口吻问道:

“你们没事吧?”

大棚里回荡着类似拖拉机的声响——仿佛是两台不同类型的拖拉机正在发动引擎的嘈杂声:

吧嗒嗒嗒嗒嗒嗒嗒……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一个是雨敲打在栽培架外铺着的地膜的声音;另一个是地膜边角随风翻卷拍动的声音。

为了重新铺好地膜,惠介试着用嘴衔住手电筒,但行不通,只得把手电筒夹在腋下,然后取出固定皮带。雨不是从上往下,而是横着扫过来。惠介戴着的雨衣兜帽早已经被风刮跑了。此刻,简直就像是一边淋浴一边干农活。

继续往里走。哎哟!

一部分栽培架已经明显倾斜了。支撑着装有土壤的栽培槽的高脚架虽然是钢制支柱,但原先安装时并没有考虑到风雨的影响。此时一看,这些支柱还是太细了,根本不可靠。

惠介跑进杂物棚,用尽全力抱了一些水泥块回来,堆在高架脚和地面的连接处。他心想:这样就能把架子扶稳了吗?一抬起头,双眼注满了雨水。他不太放心,又在大棚和杂物棚之间来回跑了好几趟,把水泥块往上堆。

因为拉了防风网,大棚里的风力减弱了一些。但即便如此,在强风持续肆虐下,那些秧苗叶子看起来随时会被刮断。

“挺住!再坚持一下!”

根据台风预报,暴风雨还将持续几个小时。惠介把翻卷起来的地膜用皮带重新固定好。然后,他所能做的,就只有祈祷草莓们平安无事了。

——不是向神灵,而是向草莓们祈祷:“求求你们了,一定要挺住啊!”

惠介往回走,准备去一号大棚确认草莓秧苗的情况。

惠介正要把手电筒照向前方时,忽然看见前面的漆黑里出现了一束光圈。

——光圈和影子从正房那边渐渐向这里靠近。光圈和影子都摇摇晃晃的——惠介根本不必看那弱不禁风的身影就知道是谁了。

“爸,你这样太危险了!”

黑暗中传来父亲混浊的声音:

“你、你才危险呢。你、你这个外行的家伙,晚上想要出来干活的话,得戴上这个!”

父亲穿着雨衣,光线从他头顶上放射出来——父亲像机器猫似的戴着兜帽,带子系得紧紧的,而且兜帽上还戴着照明灯。因为夏天用不上,所以惠介都忘掉有这么个好东西了。如果戴上照明灯的话,就不用把手电筒夹在腋下,也不用担心兜帽被风吹跑。

“谢谢。你是特意给我送灯过来的吗?”

父亲转过头来,头顶上的灯照得惠介一阵眼花。

“笨蛋,我是自己出来巡视才戴上灯的。你别在这儿添乱了,快给我回去!”

说完,父亲就拄着拐杖,抢先走进了一号大棚。一号大棚是在地面上培垄,进行土耕栽培。惠介本以为会全泡水了,结果却出乎意料,只是通道上稍有点泥泞而已。

这也许应该归功于父亲的土壤吧——从种西红柿那时起多年使用至今的土壤,排水性能比想象中要好。

在大棚里转了一圈回到入口处时,雨势减弱了一些。两束光圈照到大棚里,父子俩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草莓。

这边的草莓秧苗,因为贴近地面,所以比起高架栽培那边来说,受到风的影响较小。全部叶子同样是随风摇摆,就像是柔弱的蝴蝶随风乱舞一般。但父亲却独自连连点头,似乎是确信说:这样的风应该没事。

“总算没事啦。”

惠介刚才还一直忐忑不安的,此刻却故作老成地说了这么一句。因为他觉得跟沉默不语的父亲站在一起很尴尬。当然,惠介做好了挨骂的思想准备——父亲肯定又会骂他“笨蛋”、骂他“外行”吧。

然而,父亲的回应却出乎意料:

“以后你就会明白的。农作物看似柔弱,其实也有坚强的另一面呢。比人们想象的坚强得多了。”

父亲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笑意。不知道他是因为难得把这么长一句话流利地说出来而感到高兴,还是跟惠介一样因为尴尬而笑,又或者是还有别的理由?惠介朝父亲看了一眼,想看看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父亲感觉到惠介的视线,便也转过头来。哎哟,这么耀眼。

——父亲头顶上的灯光照得惠介一阵眼花,以至于没有看清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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