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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莓人生  作者:荻原浩

随着冬天临近,每天早上开始干活的时间也稍微推迟了。因为外边太暗,没法干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说得好听一点,就是和太阳一起生活。

最近,惠介是在早上更新完博客之后再出去干活。夏天穿的连体工作服很薄,虽然在大棚里感觉刚刚好,但在户外就太冷了。再过两天,十一月就结束了。

在深秋冷风的催促下,惠介先是快步走向二号大棚。在入口处回头凝望背后的风景,这成了惠介近来的习惯。

嗯,富士山今天也格外醒目,浮现在朝霞隐现的天空中。白色的山顶和山麓原野上的红叶交相辉映,令人目眩。这里一整天都是拍照的好时机。

根据市里的观测数据,即便是靠近山脚的这一带地区,能够看到富士山全貌或一部分的概率在六七月只有25%左右。到十一月是79%,十二月则开始超过80%。

十月开始运营的望月农场主页上,有这么一条广告词:“可以近观富士山的草莓农场。”后面就附上了那些观测数据,还有一句补充说明:“有时也可能因为天气原因而看不到富士山。”但愿开张那天的富士山也能像今天一样闪亮登场。

虽然至今仍然觉得不太习惯,但主页上面的博客,惠介还是坚持每天写。内容基本上是关于每天的农活儿和草莓生长情况的报告。惠介听从了雅也的建议,每次都会附上照片。

照片拍得还算专业,连惠介自己都觉得照片应该会吸引眼球。问题在于写文章。其实,农活儿非常多,而草莓也每天都在生长变化,按说应该有很多东西可以写。但要形成文字的话,却比想象的难得多。而且,一想到这些文章会被别人看到,就更写不出来了。在键盘上敲每一行字,每一个字时,他都会犹豫不决。这比本职的设计工作要更伤脑筋。他经常一边揪着头发,一边一点点地写。

惠介在博客上发过好几次“即将开张”的通告,但并没有写具体日期。因为这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他也并非想迁就游客的时间——比如说考虑周几出行比较方便。真正能决定时日的,是草莓。

这两个大棚里的草莓们,在九月末和十月中旬经受过两次台风,战胜了叶螨和蚜虫,逃脱了炭疽病和灰霉病的侵害(虽然有一部分章姬秧苗因为感染灰霉病而没成活),眼下正茁壮成长着。

——草莓们?

草莓又不是人,却在后边加个“们”字。这种写法,是广告文案创作者在才尽词穷时的惯用手法。

例如有这样一些标题:《心爱的小道具们点缀着每一天》《被精致的家具们包围着的生活》《功能多样、色彩丰富的冰箱们》……

惠介平时在设计工作中碰到这些题目时,总是会一边指定字体字号,一边嘀嘀咕咕地发牢骚:“哪有‘冰箱们’这种说法的。”(如今,每天都为写博客小短文而绞尽脑汁的惠介终于体会到文案创作者的难处,想向他们道歉)不过,提到草莓时,惠介还是想用“草莓们”这个称呼。

毕竟,对于惠介来说,这些草莓既是他细心呵护、辛苦养育的一万个孩子,也是和他共同奋斗的战友。

栽培架的两侧已经结出了草莓,就像是迫不及待的圣诞彩灯一样排列着。大部分果实还是白色的;也有一些草莓尖儿开始变红了,就像是用画笔涂上去似的;还有零星几颗已经接近成熟了。

但数量还是不够,而且各个草莓品种的生长速度也不同。章姬估计再过几天就能开始摘了;红脸颊大概还有一周;美味C刚长出果实,但仍然有很多白花还没结果。惠介本来考虑开张那天就暂时先供应章姬和红脸颊算了。但转念一想,还是觉得开始很重要,希望能以更接近完美的状态开张。而且,草莓最好吃的时节其实是冬季。

在那之前采摘的,则打算做成草莓酱。为了能在农场出售草莓酱,惠介还去参加了五个小时的培训课程,取得了食品卫生责任者资格证。草莓酱的制作者,当然是惠介的母亲——她早就是处理剩余草莓的行家了。

嗡嗡嗡嗡……

惠介走进一号大棚时,比蜜蜂个头更大的黑丸花蜂挥动着翅膀从面前掠过,发出类似于F1赛车一般的轰鸣声。

这一季的授粉蜂同时使用了蜜蜂和黑丸花蜂,因为惠介知道它们各有利弊。黑丸花蜂确实很能干,它们的采花量是蜜蜂所不能匹敌的。但黑丸花蜂工作不够细致,再加上个头太大,采花粉时无法钻进花蕊深处,从而导致果实不成熟的概率增大。工作太拼可不好——蜜蜂和人都是如此。

二号大棚也是一样。高垄上长满了繁茂的绿叶,绿叶下零星可见开始变红的果实。只有红脸颊这一品种采用土耕栽培法。这些秧苗定植后,基本上也一直沿用父亲的做法。

在五月之前即上一季,惠介做农活主要是依靠父亲那本“秘笈”里的记录和数值。这一季则不同,因为这笔记本的作者现在就在旁边,沟通起来很方便——如果你这么想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每次惠介想询问父亲关于大棚温度设定和肥料配制等问题时,还没进入主题,父亲总会先来一句:“关于肥料,你懂些什么?你知道什么是NPK吗?(惠介注:NPK即氮磷钾,肥料三要素)你可别不懂装懂呀。”“跟你这种外行说了也不懂的。”……惠介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听完了父亲的说教或挖苦,结果却往往只能等到诸如此类的答复:“哎呀,这个很难解释清楚。”或者说:“这个这样做,那个那样做。”总之,问他也是自找麻烦。

况且,这也是惠介第二季种草莓了。除了向父亲请教之外,他还收集信息、订购资料,自己研究学习。其间,惠介惊奇地发现,父亲那种跟着感觉走的草莓种植法竟然是符合科学原理的。同时,他也意识到父亲的做法还不够细致。

于是,惠介决定学习瓦斯的做法,在电脑上记录相关数值——温度、湿度、天气、水、二氧化碳浓度、肥料在不同状态下时,草莓每天是如何变化的。现在虽然还只是把数字罗列在一起而已,但他觉得这些数据总有一天会成为自己的“秘笈”。

土耕栽培的田垄高度低于膝盖,所以干活时仍然十分辛苦。因为举手投足的所有动作全都要蹲着完成。看来母亲之前饱受腰痛之苦也是难免的。惠介后来就让母亲专门打理高架栽培的草莓,因为这边可以站着干活。结果,母亲的腰很快就好了,甚至可以重新跳夏威夷草裙舞了。她时常在二号大棚里一边哼唱着夏威夷民谣,一边摘除茎蔓。而惠介呢,在秧苗定植后的这两个半月以来,已经用完十盒(每盒十片)膏药了。今天还在脊椎两侧各贴了一片。

惠介弯着腰,像螃蟹横行一样在通道上来回移动,一边摘除茎蔓和老叶,一边确认每株的结果情况。虽然两座大棚的生长速度大致相同,但与二号大棚相比,这边的果实数量更少一些。因为这边严格采取疏果措施,以此控制花果的数量。

至于疏果的方法,惠介则改变了父亲的一贯做法。父亲以前是一串留七颗果,现在惠介减少到了只留三颗。

优先保留的,是每一串中最早结出的花果。因为最早结出的花果个头都比较大。其次,要保留那些花瓣多的花果。

草莓的花一般为五瓣,但并不固定,也有六瓣、七瓣、八瓣的。根据惠介上一季的种植经验来看,花瓣多,长出来的果实会又大又甜。

即便是疏果之后留下的果子,也并非全都能长大。不过,如果原本是大颗粒的红脸颊,那么长出大果子的概率就很高,而且营养丰富,味道鲜美。这些精心栽培的草莓,惠介不打算供应给货场,而是想通过网络进行销售。

这一年以来,惠介一直在思考(适应了每天的工作之后,其实就是单纯的体力劳动了,所以用来思考的时间很多)。

刚摘下来的成熟草莓比店面那些包装着的草莓好吃多了,简直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但人们并不知道这一点,刚摘下的新鲜草莓也无法送到消费者手里,这是为什么呢?

农业经营这么辛苦,为什么赚不到钱呢?

自己以及像自己这样的农家孩子为什么不愿意继承家业呢?

农业的相关政策、组织和体系显然有问题,但如果等到它完善的时候——假设会完善的话,现在平均年龄超过六十五岁的务农人口恐怕全都不在了吧。

惠介意识到一点:

“农家的客源太少了”。

对于大多数农家来说,看不见食用自己种出来的农作物的消费者长什么样。虽然有的农作物包装上贴有种植农家的照片,但反过来却没有。因为农家们都是把农产品送到货场,按照现有的流通渠道供货——这种模式看起来挺合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省事。

所以,就算农家们会考虑在什么时期供应什么作物比较赚钱,但却没想过消费自己生产的“商品”的“顾客”有什么需求,没想过怎样才能让自己的“商品”更畅销。

无论是父亲还是附近的农家,他们就像普通农民一样,老实本分地、认真地种植着农作物。但在惠介这位新人看来,他们并不是出于对消费者的诚实,而是因为在意周围人的目光——乡下的人情世故可比城市里讲究得多了。他们不想拖农协的后腿,唯恐给大家的脸上抹黑。

惠介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也许只是因为自己还不适应繁重的农活,连头脑都疲惫不堪,所以才陷入了胡思乱想中。正因为不知道而又想知道答案,所以惠介才决定要尝试拓宽客源,尝试做体面的、能赚钱的农业经营。

首先是要打造出可供游客摘草莓的观光农场。另外,还要自己开拓销售渠道。

惠介心想:如果我种出来的草莓能得到顾客当面夸奖的话,那么我的劳动就是有意义的。如果能自己定价销售的话,那就会产生积极性,想办法去考虑如何能争取提高些价格。既然需要展现给别人看,自然会萌生出“要给别人留下好印象”的念头——包括商品的展示方法、专业的形象甚至是自己每天穿的工作服。

当然,很可能又会遭到父亲的痛骂:“浑蛋!你这个外行,啥都不懂!”他说得没错。

但正因为自己是个外行,啥都不懂,所以才会想到这样的点子。正因为自己是个局外人,可以抛开各种纠葛冷眼旁观,所以才能意识到这些问题。自己毕竟是个广告设计者,无论喜不喜欢,都已经对大城市里的时代潮流和消费者的口味了然于胸,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奇思妙想——或者说是胡思乱想。

从刚开始帮忙种草莓那时起,惠介就隐约地想过:一定要把父亲种出来的好吃的草莓、把刚摘下来的成熟草莓让大家尝一尝。

而现在,他已经不仅仅是个帮忙的了,自然就有了别的想法:

既然自己付出了这么多劳动,就应该获得更多报酬;既然这些草莓这么好吃,只要树立起口碑的话,就能带来更多收益。

当然,光是标榜“好吃”的话,并没什么说服力。每位农家都会这么说的。为了让顾客选择自己的商品,还需要采取一些营销手法——用广告术语来说,就是吸引眼球的“噱头”。

所以,惠介决定挑出大颗粒的在网上销售。为了获得品牌效应,他还给商品取了个名:

“富士望月草莓”。

——这个名字是希望利用当地风情和富士山的名气。

市面上销售的草莓,中等个头的是每颗15~20克。而惠介却打算用比它们大一倍的草莓作为主打商品:

大颗甜草莓——30克以上

特大颗甜草莓——40克以上

超大颗甜草莓——50克左右

一般来说,同个品种的草莓,颗粒越大则口感越甜。根据这个经验,惠介把草莓分成了几个级别。至于草莓的形状,则不讲究。那些在货场可能会被拒收的畸形草莓,惠介也一起拿到网上销售。大颗粒的草莓通常都长得奇形怪状,但味道却不受影响(惠介甚至觉得比普通草莓更好吃)。惠介打算在主页上对这常识进行说明,告诉来摘草莓的游客。设在二号大棚里的草莓农场同时也是试销点,可以向人们宣传推广“富士望月草莓”。

让惠介感到发愁的,是不知道如何给草莓定价。他首先对全国网购草莓、品牌草莓的市场行情进行调研分析,然后和雅也反复商量(他打算把网络销售这一块交给雅也打理)。最后,设定价格如下:

大颗甜草莓——10颗1800日元

特大颗甜草莓——8颗2200日元

超大颗甜草莓——6颗2800日元

惠介感到有些不安,担心价格定得太高了。但态度强硬的雅也却坚持说:

“一分钱一分货嘛。价位也能提升商品的价值。我们又不是牟取暴利。我只是想把价格定得比较合理——跟你这一年的劳动和专业技术相匹配,可以维持你们一家人的简单生活,然后还有一点盈余用作明年投资。反过来说,如果连这样的目标都不能实现,那就说明这项事业是失败的。”

惠介心想:维持家计什么的,就不需要你操心了。不过,雅也说得倒没错——这个价位绝不是牟取暴利,每一颗草莓确实都需要花费成本。

“富士望月草莓”将采取这样的销售模式:提前预告说“收获之后就依次发货”,具体发货时间由卖家决定。早上摘下草莓就立即包装寄出,运费另计。

草莓很少等到完全成熟再上市,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难于运输。制作快递包装箱,就像种草莓一样经过了反复试验和摸索。惠介委托那位老相识的产品设计师制作包装箱,而且还强人所难地提出了很多要求。

制作过多次试验品之后,惠介最终决定借鉴桃子的运输方式,并改良成适合运输草莓的箱子。

——将一颗颗草莓用泡沫塑料网袋套住,然后逐一放进像鸡蛋包装盒一样的纸制垫子里去。然后再用缓冲材料将整一箱包裹起来。外箱上画着水墨画风格的草莓和富士山——当然是出自惠介的手笔。

出货的草莓蒂上留有大约两厘米长的茎。这样,采摘和包装的时候就可以拈着茎部,不必触碰到果实,以避免用手捏坏脆弱的成熟草莓。虽然保留茎部会费点工夫,但可以像吃樱桃一样拈起来吃,而且外观也更好看——这是惠介在那家意大利餐馆里看见留着茎部的小番茄时产生的灵感。

到时会有多少游客来农场摘草莓,这个很难估计。不过,就算在种植过程中尽量把收获高峰期调整到周末,平时还是会剩余很多成熟草莓。所以,除了网络销售之外,惠介还在开拓别的销售渠道。

其中一个渠道,是和瓦斯一起合作,向超市的特产专柜供货。十二月下旬的圣诞季节时,将首先推出菅原农场的草莓。

另一个渠道是向餐饮店推销。

惠介最先找的,就是那家意大利餐馆。那位店主兼厨师似乎颇感兴趣,说要尝试做一道“静冈草莓意大利面”。总之,惠介跟他约好了,到时开始采摘草莓时,就邀请他来试吃。

另外,惠介还靠着老同学的关系,打入了车站附近的西式饼屋。这家饼屋的老板,是这位加入了消防团的老同学的姐夫的叔叔——要放在城市里的话,这层关系实在是太疏远了,但在乡下这里却不容小觑。饼屋老板对惠介说:

“噢,你是她弟弟的同学啊?那你认识她哥哥以前的女朋友吗?就是那个名字像艺人一样的女孩子——好像是叫诚子吧?”

惠介愣了一下:咦,那分明是我姐姐嘛。

用来做蛋糕和甜点的草莓,太大颗的话反而不好用,而且要稍有点酸味口感才更好。所以,惠介打算向他们提供中等颗粒以下的草莓。

当然,惠介知道,所有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自己的如意算盘。毕竟现在草莓还没个影儿,只是空头承诺而已。


惠介走向一号大棚南边的角落。不知不觉间,他加快了脚步。今年是种在这边的草莓最先结果了。

这是惠介这一季首次试吃。他本来想尽早尝试的,但还是耐心地等到了大颗草莓成熟的时候。

最早出蕾的果实往往长得奇形怪状,这颗草莓也是长得像鸡冠一样,沉甸甸地垂在拉直的茎条上。绿色的草莓蒂往上翻卷,下端的部分全变红了——这就是草莓完全成熟的标志。

惠介一边祈祷着,一边把它摘下来。

这颗草莓沉甸甸的,重得几乎不像草莓了。惠介把它放在称重器上。

52克。

惠介先从侧面咬了一口,想尝尝它的整体味道。以前,没吃过成熟草莓的惠介一直以为草莓是很酸的水果。其实,真正的味道并非如此。好的草莓,不是一咬下去就觉得酸,而是先感觉到甜味,然后才感觉到淡淡的酸味。

嗯。

接着,惠介又咬了一小口草莓最甜的尖端部分,并像品酒师一样用舌尖咂摸着嘴里的果肉。

这种甜味,并不是甜得发黏,而是像雪花一样入口即化的感觉。这份甘甜,似乎把惠介这一年来种植草莓的辛劳以及这几个月来为了实行新计划而东奔西跑的紧张日子全都溶化掉了。

惠介本来还准备了糖度测量仪,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测了。

这个,就是成熟草莓的味道,是自己一直以来所追求的味道。

惠介攥着吃剩的草莓蒂,独自在大棚里叫起来:

“噢——”

仿佛是一名在关键比赛中获胜的运动员似的。

在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他还从来没试过对自己完成的工作感到如此欣喜、兴奋,甚至还大喊大叫。

自己的生存意义是什么呢?

花了三十七年时间,他终于明白了。


夜色还没褪尽,惠介就推门而出,走在寒冷的空气里。前往大棚途中,他回头仰望天空,想看看富士山有没有露面。北边的天空像被泼了墨似的一片漆黑,富士山的轮廓还模糊不清。在短短几十米的行走过程中,惠介回头看了好几次,虽然明知不会有什么变化。

今天是圣诞节前一周的星期六,是望月草莓农场开张的日子。

头顶的照明灯扫射着两座大棚。

停车位前面立着一扇拱门,拱门上挂着新的标志——黄色的圆月位于正中间,左右两边分别有两个字。

望月○农场

在惠介眼里,这标志看起来就像月亮一样熠熠生辉。

在二号大棚入口处的左边,有一个红色六边形棚顶的小木屋——这是草莓农场的接待处,也是富士望月草莓的直销店。

七八平方米的空间里放有货架,货架上摆着袋装草莓和草莓酱。靠里的墙边,却莫名其妙地成了进子姐的玻璃工艺品陈列专柜。因为这间小木屋是由进子姐和她的木匠朋友搭建和装修的,所以惠介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入口处的右边,竖着一棵比小木屋六角形棚顶还要高得多的圣诞树——惠介从住在富士山山脚下的亲戚家的山林里砍来一棵三米多的冷杉树,然后花了两天给它挂上圣诞节装饰物。

惠介把彩灯的电源线插上。

霎时间,灯光洒落下来,照在像黑窟窿一样的大棚入口处。

圣诞树上,星星闪耀,金银丝缎熠熠生辉,五颜六色的彩球和装饰物闪闪发光。冷杉树的顶端被削平了,整棵树呈细长梯形,下面环绕着浅蓝色的灯,而上面三分之一处则环绕着银白色的灯——这圣诞树分明就是富士山形状嘛。

彩灯灯光照在大棚前面的停车位上,只见到处都摆放着各种圣诞装饰模型。那个充气雪人和金属工艺品的驯鹿,是用低价从当地一家活动策划公司租借过来的——惠介平时跟这家公司有业务来往。停车位入口处的纸糊圣诞老人倒是他们亲手制作的。

——圣诞老人穿着草莓形状的红色衣服,戴着草莓形状的帽子。这个圣诞老人的形象设计和绘制当然出自惠介之手,而纸糊工序则是由佐野完成的——被刚子姐使唤着干活,佐野肯定很不乐意,但因为他平时很喜欢制作日本名城模型,所以做起手工活儿竟然十分灵巧。

惠介把圣诞树挪到大棚门口时,天已经亮了。今天的富士山似乎有点闹情绪,躲在云层后,只露出山麓原野的部分。这几天以来,富士山一直都清晰地展现出自己的全貌,可是今天却……不如意事常八九,这才是人生啊!

为了给今天的开张吉日做准备,从十天前就开始接受预约了。

门票是:大人1800日元,学龄前儿童1000日元。

考虑到农场面积较小而且草莓数量有限,惠介决定要限制一定的人数。但到底应该设为八十人呢,还是慎重起见设为五六十人呢?惠介直到最后都在为这个问题发愁。

其实,根本用不着发愁——通过网络、电话、传真等方式预约的只有八组,总共二十七人。不幸中的万幸,是当初没在主页加上“没有预约者不能入场”这么一句强硬的话。现在,只能期待今天还有些没预约而直接来参观的游客了。

网上销售也在两周前就开始接受预订了。惠介原本还期待着会供不应求,但实际情况却相反。

——供过于求!

不如意事常八九,这才是人生啊!

惠介不想浪费这些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草莓,于是就让母亲把卖剩的草莓做成果酱。直销店的“手制果酱”专柜上的瓶子越堆越高。

唯一让人感到欣慰的,是餐饮店的销售渠道进展顺利。从上周起,农协路那家意大利餐馆在菜单上新推出了“富士望月草莓奶油冻”和“草莓巧克力松露”等甜点,还有“草莓意大利面”。

现在,望月草莓农场和意大利餐馆已经结成合作关系了。农场门口的直销店里贴着意大利餐馆的宣传海报,还放着印有地图的名片。在瓶装草莓酱旁边,还摆卖着手制巧克力松露。

同样,在意大利餐馆里,也有望月草莓农场的宣传海报、印有地图的名片、袋装的富士望月草莓。

尽管如此,这道“草莓意大利面”还是让人不敢恭维。而且店主还说,不是把它当作餐后甜点,而是作为一道主食,在午餐和晚餐时供应。即便是这一年来对草莓爱心爆棚的惠介,也对这道草莓意大利面表示怀疑。

它的做法是这样的:

把草莓捣烂,和生奶油、黄油一起搅拌,做成酱料。

往酱料里加入生火腿和一厘米方块大小的马苏里拉奶酪,和煮好的意大利面拌在一起。

在上面点缀一些意大利欧芹以及纵向切成两半并带有蒂部的草莓。

惠介尝了尝味道,还过得去。但说实话,也并不是特别好吃,只是有种新鲜感:“噢,原来还可以这么搭配。”其实,就是用草莓代替了番茄而已。从“带酸味的蔬菜”这一点来看,草莓和番茄相似,而且没有涩味,比小番茄更甜(按日本农林水产省的统计方法,草莓属于蔬菜,而且一般农家也倾向于把草莓当作蔬菜)。

店主说这道草莓意大利面比较受女顾客的欢迎,所以想采购女顾客青睐的“美味C”草莓。但不巧的是,这个品种的草莓种得很少。惠介心想:下一季再多种一些吧……

噢,不,现在管什么下一季呢,先把这一季——尤其是先把今天的事做好再说。

草莓已经准备齐全了。当初确定在今天开张,正是因为预计到草莓的成熟期。此刻,在高架栽培的每一条通道上,都挂满了硕果累累的成熟草莓。乍一看,仿佛是把外面的彩灯一直延伸进大棚,用绿色电线把红色小灯串连在一起似的。

天色微微发亮,还需要戴着照明灯才能看清。为了把这舞台修整得更漂亮,惠介动手摘除掉一些老叶。

这时,大棚门口传来一句稍显过时的问候语:“早安!”

——是进子姐。这几个月以来,她和母亲一起打理二号大棚的草莓,现在已经成为望月农场里不可或缺的成员了。而且,她还是惠介的望月设计工作室的唯一助理。

最近一段时期以来,惠介的设计工作室基本处于歇业状态(虽然他至今仍然认为这是自己的本职工作)。如果有实在推不掉的活儿,他就腾出睡觉时间来做。进子姐看不下去,所以才过来帮忙。

俗话说得好:“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惠介怎么一直就没想到身边有这么个好帮手呢?仔细一想,进子姐可是引领惠介走上绘画之路的启蒙者呢。而且,她在经营玻璃工艺作坊之前,既做过设计编辑,还当过插画师。所以,她现在可以替惠介去洽谈生意,还能把惠介在打理草莓时抽空画下的设计图和草图整理成图样。惠介会根据进子姐的经济状况支付给她工资。但进子姐却只肯收取类似于兼职的低廉报酬,理由是:“如果靠副业赚得太多的话,肯定就会把玻璃工艺作坊那边落下的。”看来,就算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像进子姐这么能干的助理了。进子姐唯一的缺点是,时不时会居高临下地挖苦说:“没想到你的天资这么愚钝呀。”“不能因为忙就马虎应付,否则会触怒设计之神的哦。”

进子姐今天罕见地把头发放下来,扎在肩膀的一侧。她今天没穿牛仔裤,而是穿了一件连衣裙——这件连衣裙的料子是没漂白过的原色布,是用来在举办个人工艺品展览会时穿的。当然,她已经很多年没办过展览会了。

“上次说的东西,我带过来啦。”

大棚外边停着一辆老式的吉姆尼车。木匠渡真利从驾驶位上慢悠悠地走出来。无论是和进子姐形成鲜明对比的浑圆体型,还是满脸胡须,都活像是一头刚下山的狗熊。他一看见惠介,就立刻弯下腰,毕恭毕敬地向比自己小一轮的惠介鞠了个躬:

“请您多关照。”

实际上,请惠介“关照”的,是进子姐。

“上次说的东西”指的是进子姐打算摆到草莓直销店里的玻璃工艺品——既有单价几万日元的装饰品和彩色玻璃(连美术学院毕业的惠介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昂贵),也有便宜的小碗、玻璃杯等各种物品(进子姐说是“为了生活而卖掉心爱之物”)……

进子姐和渡真利一边从车里搬出装有工艺品的箱子,一边互相说笑着只有他俩才能听懂的话。

惠介虽然生性迟钝,但从他俩一起搭建小木屋时就已经感觉到:他俩不只是普通朋友关系。进子姐是这么说的:“我俩算是搭档吧——工作中和生活中的。”不过,两个人好像并没有住在一起。

惠介心想:自己和美月能不能做到也像他俩一样呢?

惠介今天等待的,不只是游客。他在电话里对美月说过:“农场开张那天你一定要来哦。”所以,他也在等待美月和银河的到来。

糟糕的是,惠介最近一直为农场开张而奔忙,难免忽略了和美月联系。美月最近也没有打电话过来,更没有发LINE和短信。

在电话里,美月那久违的声音显得客套而生分:

“我和银河如果没有其他安排的话,应该可以去的。”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在告诉惠介:“我并没有把你的工作列入我和银河的人生计划当中哦。”


上午八点。

离农场开张还有一个小时。惠介脱掉连体工作服,换上了为今日而准备的服装——带有白色饰边的红色夹克和红色的裤子,再扎上黑色的宽皮带——这是模仿圣诞老人的服装。然后再戴上圣诞帽,粘贴上白色的胡子。

身为职业设计师的惠介,自尊心一向很强,就算别人求他也不会打扮成这样,但现在却毫不犹豫地穿上了这套服装。其实并没有人让他这么做。他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和这个农场。他愿意做任何事。

惠介每隔三十分钟就跑到电脑前确认一下,看有没有人在当天预约参观。但预约人数却始终是二十七个人。他心想:“没事,这毕竟只是预约人数而已。电影院里不也是没有提前预约的观众比较多吗?对了,游乐场也是。”他满脑子不断地冒出一些自我安慰的话——之所以这样,正是因为内心忐忑不安的缘故。

其实,“这毕竟只是预约人数而已”也有可能出现相反的情形——说不定有人临时取消。也就是说,这二十七个人不一定全都会来。这种消极的预感一直盘踞在脑袋里,挥之不去。

八点五十分。惠介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进子姐正在接待处做准备。她头上戴着的圣诞帽和身上的连衣裙显得很不搭。脑袋小了一圈的母亲站在旁边,化过妆的脸变得很白。为了今天的开张仪式,母亲特意去烫了头发,还戴上了鹿角发箍——不过她的扮相不像驯鹿,倒更像奈良的吉祥物“迁都君”[日本奈良为庆祝迁都1300年,设计出了一个名叫“迁都君”的吉祥物——头上顶着鹿角的小和尚。]。

渡真利在停车位一角用木板围成一个小木屋似的简易厕所,而且做了个和接待处一样的六边形屋顶,还想在上面加个风向标。这小木屋十分精致,以至于让人觉得用作厕所太浪费了。但也因为做得太精致了,来不及在入场时间前完成。

“渡真利先生,非常感谢。今天就先不用做屋顶了吧,风向标也不用了。”游客们马上就来了。

“不,不,再过一会儿就弄好了。”

进子姐没理他,大概是觉得说了也是白说吧。她大喊一声:

“九点啦!”

现在,正式开张。

快来吧!快来吧!


母亲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毫不掩饰自己百无聊赖的样子。她说道:

“要不先把炼乳倒进杯子里吧?”

游客交费时,会领到两个连在一起的塑料杯子——一个用来装炼乳,一个用来放草莓蒂。

“先不用倒。”惠介回答说。

没有看到有人过来的迹象。大棚对面的农用小路上也没一个人影。这条小路是望月农场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道路,无论游客是自己开车、乘坐巴士,还是步行过来。

迄今为止投入的大量资金,像重担一样沉甸甸地压在身上。惠介仿佛感觉到有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彪悍的讨债人直逼过来。因为焦虑,尿道隐隐作痛。刚刚才上过厕所,这会儿又想去了。比起眼下这种心情,以前守着电话苦等订单的自由职业设计师的压力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再等等,不必着急。如果游客是乘坐巴士过来的话,应该是九点十二分之后才到站。从车站走到这里还需要十二三分钟。就算是走到竖着方向指示牌的农用小路路口也需要七八分钟。如果对路况不熟悉的话,可能需要花更长时间。所以,要到九点二十二三分时,农用小路上才会出现游客的身影。嗯,没错。

惠介看了看手表。

已经九点二十五分了。

他又对了一下手机上显示的数字——9:25。

咦,真奇怪,难道是巴士晚点了吗?


惠介穿着圣诞老人的服装,在大棚里一边摘除老叶和茎蔓,一边等待着游客到来。不知不觉间,竟然把老叶和茎蔓全都摘完了。

每一小时内会有两趟巴士到站。一到巴士到站时间,惠介就跑到路边去看看有没有人朝这边走过来。

母亲回屋里去做草莓酱了。进子姐摘下圣诞帽,给渡真利帮忙。小木屋厕所的外部装修也差不多完工了。进子姐朝惠介这边看了一眼,似乎用眼神询问说:“没问题吧?”惠介露出僵硬的笑容,向她点了点头:没问题……的话就好了。

进子姐把风向标递给站在梯凳上的渡真利,小声嘀咕道:“唉,有谁会一大早就跑来摘草莓的呀。”

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惠介听的,倒不如说是一种自我安慰。现在也不算“一大早”了,已经快到十一点了。

看样子,是没有乘坐巴士过来的游客了。于是,惠介就从接待处拿了一支用来引导停车的小手电筒,来到停车位上等待。——这么进进出出也有三四次了吧。

从农用小路横吹过来的风逐渐变大了。屋顶上的铜制风向标无聊地空转着——这风向标是持有焊接资格证的进子姐做的。惠介穿着租借来的薄薄的廉价圣诞服,呆呆地站在刺骨的寒风中。白色的假胡须随风飘动,仿佛嘲笑一般抚弄着鼻尖。富士山还没有露面。

正准备回大棚的时候,惠介突然看见有辆小车从公路右拐进农用小路,向这边行驶而来。

这是一辆外国产的运动型跑车——显然不是邻居的车。邻居有些什么车,惠介当然了如指掌。这是草莓农场的第一位来客!

惠介使劲挥动小手电筒,就像在画着表示回答正确的圆圈一样。脸上挤出职业性的微笑。在空中画了三个圆圈之后,惠介就失望地停下手来——他想起自己曾经见过这辆车。这时,只见雅也正在驾驶位上向他挥手。

跑车在空荡荡的停车位上多此一举地转了一圈。

后排车窗打开了。诚子姐探出头来:

“很忙吧?我来帮忙啦。”

诚子姐像空姐一样把头发盘在脑后,显得干劲十足的样子。

“哎哟喂,你这圣诞老人怎么一副穷酸样啊。给我也准备了服装吗?”

另一边车窗探出了阳菜的小脑袋。发型和她妈妈一模一样。

“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当圣诞老人。”

诚子姐是出于一片好心才来帮忙的。不过,现在显然不需要帮手。

雅也穿着西装外套,一看就知道根本没打算要帮忙的意思。他一下车,就拿着遥控钥匙指向惠介:

“你看了我发给你的邮件了吗?”

“今天还没看。”惠介今天只打开了草莓农场的专用电脑。

遥控钥匙像在捕捉蜻蜓似的来回转动着。

“来了哦。”

“啊?”惠介下意识地回过头,朝农用小路望去。但却连个人影、车影都没有。

“我说的是订单。”

“噢。”原来他说的是网购的顾客呀。

网络销售也举步维艰,有订单就该谢天谢地了。但眼下惠介哪有闲心去管这个呀。

“是一个大单哦。”

“那我一会儿看看。”

惠介心不在焉地说着,正准备走回原位继续眺望农用小路时,雅也叫住了他:

“超大、特大、大颗的,合计总共订了六十袋。对方想知道大概什么时候能发货,还有,能不能全部一次性发货。”

“六……十……?”这数量比迄今为止所有的订单总和还多。“是哪里的客户?”

雅也嘿嘿一笑。惠介这才意识到,雅也想给他一个惊喜,所以才故意一点一点地透露出来。雅也最擅长这一招了——多此一举地制造惊喜。

“中国香港。”

望月农场的主页还有英文版和中文版——惠介完全委托给雅也的公司做,自己就甩手不管了。据雅也所说,下订单的是香港的高级食品店,看样子以后还有机会继续合作。

“……还真的有订单来啊!”

“当然啦。没有胜算的事,我又怎么会做呢?”

雅也早就提议说:“应该把海外的客户也考虑进来。互联网是不分国界的。”——雅也向诚子姐磕头认错那天晚上,在意大利餐馆里和惠介初次谈起这项创业计划时,他就这么说道:

“有闲工夫说食品自给率如何如何、进口食品如何如何,那还不如努力做出口呢。可以考虑出口到香港,那里不需要办植物检疫。”

惠介当时听了也只是半信半疑,想不到现在真的跨过国界了。

高兴归高兴,但惠介却有些担心:

“既然要出口到海外,就没办法寄送成熟草莓了吧。”

据雅也说,如果用空运发往东亚地区的话,一早摘下草莓寄出,第二天就能送到当地了。但就算比国内销售包装得更严实,也很难避免运输过程中的损坏。

“也不用这么钻牛角尖吧,差不多成熟的就行。”

“那岂不是违背我的原则了……”

“嗯,原则确实很重要。不过,信念和原则本来就是为了妥协而存在的嘛。”

雅也回头看了一眼正为圣诞树欢呼的诚子姐和阳菜,耸了耸肩。接着,又拿着遥控钥匙在惠介眼前转动起来,就像在实施催眠术——想把怯懦的农场主变成一头雄狮。

“想吃完全成熟的草莓,可以来农场吃呀。”

“啊?”

“可以在每一袋出口的包装袋里附上草莓农场的邀请函——中文版的。在香港那边,既然是选购超上等日本草莓的顾客,那就肯定有很多人会过来的。而且富士山对外国人也很有吸引力。”

雅也虽然在嘿嘿傻笑,但目光却是严肃的。

进子姐从小木屋里取出圣诞帽和鹿角发箍,递给诚子姐和阳菜。“我就知道你会来。这种节日怎么少得了你呢。”她多准备了几顶圣诞帽——包括美月和银河的。

诚子姐一边挥着圣诞帽,一边朝这边大喊:“雅也,你也戴上吧。”

雅也摆动着双手,连连摇头。

这时,背后传来车辆行驶声。这次又是谁呢?——刚子姐之前说:“我和大辉到时也过去帮忙吧。”瓦斯也说过:“圣诞节期间供货量大,我这边也很忙。万一有空的话,我就过去。”

惠介回头一看,只见一辆名古屋车牌的客车正向这边行驶而来。后面还紧跟着另一辆。

诚子姐走过来,一边给一脸嫌弃的雅也戴上圣诞帽,一边对惠介说:“我们迟到了,不好意思。本来想早点儿来的,但是高速公路上堵得厉害。”

对呀,预约来摘草莓的游客大多是外地的。

现在行驶而来的客车,正是游客。


过了十一点半时,可以容纳六辆车的停车位已经停满了。惠介把刚到的一辆东京车牌的车带到正房那边的空地上。进子姐说得没错:“有谁会一大早就跑来摘草莓的呀。”草莓毕竟是食物,人们大概要到肚子饿了或想吃甜食的时候才会过来。

惠介回到大棚时,只见又有新的游客在接待处排队,从进子姐那儿领取盛着炼乳的塑料杯。他们乘坐的巴士是十一点二十七分到站的。

“请先不要蘸炼乳试试看,这样更能品尝出草莓原本的味道哦。”

进子姐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温柔,可能是因为渡真利就在旁边吧。渡真利是个勤快之人,现在又开始修理装饰品上的坏灯泡了。

直销店里,还有些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的游客。诚子姐仿佛商场推销员似的说得天花乱坠:

“没错,我们的草莓确实很贵。不过,你看,个头也不一样呀。这个品种的草莓,街上哪儿有这么大颗的卖呀。我们还出口到国外呢……那你试一下这个‘家庭特惠装’的看怎么样?虽然个头一般,不过一袋只要1000日元哦……今天看不到富士山,真抱歉。你有什么感想,回头我转告富士山先生。啊,为表歉意,这个小玻璃碗就送给你吧。要不要再多买一袋……”

“喂,喂……”

进子姐一瞥见惠介的身影,便悄悄做了个手势,示意让他走开,似乎觉得他会妨碍着做生意似的。

打开大棚的拉门,里面洋溢着温暖的空气和欢声笑语。

栽培架之间到处站满了人。惠介看着他们摘下自己种出来的草莓,塞进嘴里,听到他们说“好吃”——这就是他一直梦想着的情景。他开心得开始数起人数来:一,二,三……二十六人……噢,不对,还有两个被栽培架遮挡住的小孩子,总共二十八人。不过,这里头有几个是自家人。

母亲站在大棚中间暖气机前面的桌子旁。桌子上摆放着用来制作巧克力草莓的“巧克力火锅塔”。母亲负责接待想吃巧克力草莓的游客。

母亲还在这里免费派发“草莓圣诞老人”——用巧克力棒在棉花糖上勾勒出圣诞老人头像,再戴上一顶草莓帽子(说实话,这是为了防止一些大胃王游客吃太多草莓而想出的对策)。

往棉花糖上画圣诞老人头像的,是三十分钟前刚赶到的刚子姐。“其实我比惠介和进子画得更好。只不过因为我是家中长女,所以才没有去学美术。”刚子姐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作为一个外行,她确实还算画得不错。

大棚里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近来,对于惠介所做的事,父亲明显表现出抵触情绪:“你爱咋样就咋样,反正我现在也动不了。你们年轻人,爱咋样就咋样。”不过,话语中还带着默许的意思。可是到今天一早,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我不同意你这样做。这样做愧对祖先啊。”

惠介很想让父亲看看草莓农场此时的景象。他走出大棚,犹豫着要不要去叫父亲过来,但最后还是作罢。毕竟,现在应该以游客为重。万一被父亲在现场大声嚷嚷“不种在地上怎么行呢?简直是歪门邪道!”那可就扫兴了。

惠介朝大棚右边原先作为母株圃场的方向走去——这里现在变成了“望月牧场”。

说是“牧场”,其实只是用木板栅栏围起来的、边长二十米的正方形场地。里面圈养着五只兔子和两只山羊。

除了小咩之外,还另买了一只母山羊回来——取名为“咩子”。咩子一来,小咩就变得老实多了。不过,建这个牧场是打算让小朋友们在里面玩的,为了防止发生意外,他给山羊角套上了塑料管子。

牧场里有两组人在玩耍:一组是最早来的游客——一对带着两个小孩的年轻夫妇;另一组就是雅也和阳菜父女俩。

雅也蹲着把兔子放在大腿上,阳菜抚摸着兔子。咩子用鼻尖蹭着雅也的后背。

“惠介,我怎么没听你说过这牧场呀?”

雅也面无表情,看上去就像是牧场里的第三只山羊似的。他把双手举到胸前,碰都不碰一下自己大腿上的兔子。

“现在暂时就这样。以后我想继续扩建这牧场,再多养些动物。”

惠介的梦想是拥有一个真正的牧场。他从小就很喜欢家里养的牲口,还偷偷地给每一头猪起了名字。不过,几位姐姐都不太喜欢。

“呃……还是算了吧。就按我们上次说的,办成体验农场不是挺好吗?我最怕动物了……哎哟……”

雅也忽然发现咩子正舔着自己的后脖颈,一阵慌张,把兔子摔到地上去了。

“喂,爸爸,你怎么搞的?小兔子,真可怜。现在轮到跟山羊玩啦。爸爸,你抱着山羊,我想摸摸它。”

雅也为了向诚子姐表现出“诚意”,所以才赶来捧场。其实,他过来还有别的目的——在和惠介交流的过程中,他渐渐意识到农业会转变为新的商业模式。

惠介曾经和雅也谈过将来要把望月农场办成公司。为了扩大经营规模,需要把房屋外那一大片荒地买下来,并且要雇请员工——对于惠介来说,这是将来的梦想;而对于雅也来说,却只是五年计划中的其中一步而已。

在这里看守牧场的是刚子姐的儿子大辉。考虑到有些游客想要给动物喂食,还特意准备了一桶红萝卜条和卷心菜叶。喂食是不收费的,本来没有必要让人看着。但刚子姐说:“让大辉也干干活,让他承担一些责任。”所以就让大辉来看守牧场了。

穿着低裆裤的大辉蹲坐着,无精打采地削着红萝卜。

惠介问道:“怎么样,好玩吗?”

大辉扭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你饶了我吧”。他没有回答,只是竖起手上的红萝卜左右摆动,就好像竖起中指一样。

“哎哟哎哟,让你久等啦。”

这时,从大棚那边吧嗒吧嗒地走过来一个身穿天蓝色慢跑服的人——是佐野。

“大辉,在干活儿呢?辛苦辛苦。有没有什么需要爸爸帮忙的?”

大辉默不作声地把红萝卜和小刀递给佐野,然后抱起旁边的小兔子,倚靠在栅栏上。

惠介心想:如果大辉真的愿意的话,将来让他继承家业也未尝不可。惠介本来就没打算把父亲守候至今的农地占为己有,他也没打算要放弃平面设计师的职业。他希望这个农场是大家共同拥有的。

进子姐似乎正在考虑把玻璃工艺作坊搬到这里。而且,她希望能另设一个地方摆放更多她的玻璃产品和渡真利的木制工艺品,而不仅仅是堆放在直销店的小角落。

诚子姐自说自话地制订了个计划——在这里开一家只在周末营业的咖啡店。她打算把名古屋的特产红豆吐司改良一番,研制成“红豆馅&草莓酱吐司”,然后每逢周末就从名古屋跑过来售卖。

刚子姐则说,等佐野退休之后就两个人一起回来种地。“其实我才最适合做农业。母亲遗传的嘛。只不过因为你是家中的长子,所以才暂时让给你。”适不适合做农业,这个不好说,但她那健壮的体型确实最像母亲。

惠介心想:欢迎欢迎,既然如此,那你就得来帮忙种草莓了哦。

不是说非得由某个人来做,而是每个人都能多多少少地出点力,这样就挺好。

农业经营既辛苦,收入又低。但如果把它当作一份兼职来做,大家都一起出力,那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减少痛苦,干起活来也会开心许多。

大家一起来经营农业吧!

之前,惠介向父亲提议说要建草莓农场时,还被父亲狠狠地训了一顿:

“你别看不起农业。”“农业自古以来就有它的做法。”……

不过,各行各业的专业人士聚集在一起,就有可能创造出新的东西。就拿望月农场来说吧,如果没有大家的人力、信息和资金,如果惠介没有设计主页和包装箱的技术,那么这项计划最终也只能沦为空想。

回过头看看,传统农业是没有未来的。不让新人和外行人开口,也不让他们插手,那么,已经来到人口老龄化悬崖边的农业又怎么可能还有未来呢?

惠介心想:还是去叫父亲吧,让他看看崭新的望月农场。现在只是开张第一天的短短几个小时,以后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惠介一边走向正房,一边看了看手表——他今天时不时地看手表。因为,最重要的客人还没到。

“我们暂时先分居两地吧。”等美月来了,惠介打算这么对她说,“但我们还是一家人。”

美月是个土生土长的东京人,而且现在又重新做回手部模特儿。所以,惠介实在没法开口让她一起住到乡下来。而几位怪兽级的姐姐们,今后肯定会更加飞扬跋扈……

所以,惠介打算等农场走上正轨之后,在静冈和东京之间买套房子。如果房子买在神奈川县西部地区的话,开车到这里也只需要一个多小时。

惠介决定对美月说:希望你能认同我现在的事业,暂时先委屈一下,就当作我去外地出差好了。

惠介第一次见到美月,是在为钟表厂家拍广告的摄影棚里。广告占报纸的两个版面,宣传该厂家为社会所做的贡献。他的顶头上司艺术总监是突然把这个项目交给惠介的:“你不是喜欢公益类的广告嘛,那这次就让你试试看吧。”进公司五年来,惠介还是第一次担任制作团队负责人。

惠介一般不和广告模特儿交换名片(如果对方是个明星的话就更没有名片了)。但美月当时刚从公司白领转行做模特儿,所以第一次见面时毕恭毕敬地把自己的名片递了过来。惠介一下就被她的手迷住了——这拿取名片的动作是如此优雅,这手和手指是如此美丽。他打定主意:我要用这双手来表现这个广告。

用手语表现广告词,这是惠介一早就想好的方案。他原先打算让各种各样的人戴上各式手表,然后拍摄他们的手。但在见到美月之后,他决定全都由美月的这双手来表现。

惠介从各个角度拍摄了每一个手势。美月也很积极地配合。拍摄进行了两天。美月花了一个晚上时间就学会了用单手表现日语的所有发音,包括浊音、半浊音、拗音和促音。其实要拍摄的广告词只有十多个字,但美月还是把其他的顺便也一起学会了,以防惠介在拍摄现场临时修改广告词。

在拍摄过程中,惠介曾饱受非议——年长的文案设计者冲他发火:“你不要随便改我写的广告词。”联系了其他模特儿的演艺中介部门指责他:“你太过分了吧。”客户也提出质疑:“好像还是用原先的方案更好。”但惠介据理力争,力排众议,最终还是说服了他们。凭着这个设计项目,惠介首次获得了广告奖。而且,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所迷恋的,不仅仅是美月的这双手,更是美月这个人。

和美月结婚那一年,惠介承担了一个婚礼信息杂志的宣传项目。在企划会议上,惠介所说出的一句话被用作了广告词,而且被用进了广告歌曲里,播放后还引起了一些反响。从那之后,惠介才在业内树起了口碑。其实,那句话是惠介向美月求婚时说的话。

惠介心想:因为有美月,所以才有现在的我。美月就是我的女神。我绝不能放手。


新干线穿过长长的隧道,很快右边就会出现雄伟的富士山。

趴在车窗上的银河回过头,噘着嘴说道:

“富士山怎么只能看到山脚呀。”

今天,富士山的白色山顶躲进了云层里。按惠介设立的主页所说,富士山应该是草莓农场的亮点,可是怎么就躲起来了呢。跟那个人一样,关键时刻就是不走运——比如说,刚开工作室半年时,有一家婚礼信息杂志本来说好要把全部广告委托给他做,结果却突然停刊了……诸如此类。

美月对惠介说:“既然你觉得难为情,让我别看,我就没有看。”考虑到她既没有笔记本电脑,又用不惯智能手机,所以惠介大概也就信以为真了吧。其实美月说的不是实话。惠介的博客,她每天都在看。

最近,美月没怎么打电话,也没有发LINE给惠介,是因为她已经看过博客,对惠介的行动了如指掌。而惠介本人却还蒙在鼓里。惠介打电话来说:“农场开张那天你一定要来哦。”其实,别说开张日期,就连具体时间和费用,美月也了解得一清二楚。但她不擅长撒谎,说着说着声音就不由自主地变得生硬起来,于是便赶紧挂了电话。

打开惠介的博客时,美月总觉得有些心虚,心里扑通直跳,像在偷看别人的日记似的。

博客里记录了惠介的许多想法:

当台风临近时,他为了采取防风措施而四处奔走。最后还要向天(而不是向神灵)祈祷。

父亲反对他的草莓农场计划,每天都要对他冷嘲热讽。父子俩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吵一架。

草莓长了灰霉病时,他不得不流着眼泪把患病的秧苗处理掉,以免传染给其他秧苗,全军覆没。为此他还担心得晚上睡不着觉。真是愁死人了。

这一季草莓初次开花时,他欣喜若狂。字里行间都能看出兴奋之情,也不嫌肉麻。而且还上传了多张照片——就跟银河出生时一样。

前不久他对农业还完全不感兴趣,可现在却时常为了农业的相关法律和法规而生气。甚至还在博客里扬言说:“我要改变日本的农业。”——可能是因为喝了酒,一时兴起而写下的吧。第二天却突然变得老实起来,在博客里写道:“昨天可能说得太过了。”

惠介伤心难过时经常会哼唱一首歌。这首歌虽然不太有名,但美月却很熟悉。这是惠介自己制作的广告歌曲——不过在博客里并没提及这一点,也没有附上歌词。美月当然是记得歌词的。尤其是结尾一句,更不可能忘记:

和你一起走,直到世界的尽头。

博客里,隐藏着美月所不熟悉的另一个惠介。

博客名称叫作“草莓人生”。

美月打算今天明确地对惠介说:

“我们还是住在一起吧。既然是一家人,就应该住在一起。”

惠介曾经说过:“工作嘛,在哪儿都能做。”现在回头一想,这话用在美月的工作上,是再适合不过了。

美月意识到:最重要的不是住在哪里,而是和谁在一起。无论住在什么样的黄金地段,住在什么样的豪宅里,如果过得不幸福的话,那也是个不幸的地方,不值得留恋。这话反过来说,也是成立的。当然,如果能让自己提要求的话,希望能住上三室一厅吧。

考虑到手部模特儿的职业属性,美月是不可能帮忙做农活的,所以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的话会比较尴尬。如果能在附近租一套房就好了。惠介高中毕业后就一直在东京这座陌生的城市里生活,现在轮到自己了。

新干线列车慢慢减速,滑行进站。从上一站出发时,银河就已经背上小书包了。

“终于到站啦。”

这话既是对银河说,也是对自己说。

对于美月来说,现在却是新的起点。

“爸爸还好吧?”

“就算不好,一看见你也会马上变好的。”

美月没有先跟惠介说什么时候到。美月心想:他这个人呀,做事总是把人吓一跳,偶尔也该轮到我吓他一跳了吧。


把父亲带到大棚去可是个大工程。父亲打开客厅的电视机,看也不看就是坐在轮椅上不肯动,还说:“我没眼看。随便你们怎么弄吧。”租用到上个月为止的那辆轮椅已经还掉了,不然就可以把父亲塞到轮椅上搬过去。

惠介一筹莫展。三位姐姐也轮流过来劝说,但父亲仍然不为所动。最后,还是祖母的一句话说动了父亲:

“别撒娇撒个没完啦,快去!”

瓦斯不知何时也来到大棚里了,留着所谓的“小田切让式的”胡须(只有他自己这么说),头上没有缠毛巾,不过剪了个近乎光头的短发,所以脱发并不明显。一起来的还有当地超市那位四十一岁的女采购经理。瓦斯大概是趁着今天这个借口把她约出来的吧。

“嘿,阿望,草莓种得还可以嘛。我总算没有白费力气教你呀。”

惠介心想:好吧,就当有你的一份功劳吧。

祖母刚才在屋里似乎等不及了:“怎么还没人来接我过去呀?”——她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就等着谁来带她出去。当她来到大棚里,看见一大群不认识的人时,不由得大吃一惊,使劲抬起满是皱纹的眼皮,问道:

“今天是什么节日呀?”

父亲头上戴着圣诞帽——诚子姐非让他戴的。他虽然一脸不高兴,但并没有摘掉帽子——大概是因为旁边有两位年轻的女游客娇滴滴地冲他说:“好可爱哦。”

那女游客接着又问道:“你是这里的员工吗?”

父亲听了,像土佐犬似的板起面孔,回过头说道:

“我是这、这、这里的主、主、主……”

他大概是想说“我是这里的主人”吧。语言功能障碍应该基本治愈了,但因为对方是两位年轻姑娘,所以才紧张得结巴起来。

“哪种草莓好吃呢?”

“请告诉我们嘛。”

“等、等、等一下……”

父亲脸红了。惠介经常看见父亲生气时面红耳赤的表情,但他此刻的脸红却显然不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挑了一大颗红脸颊草莓,冷冷地递上前去。

“啊,这颗?”

“怎么有点儿奇形怪状的。”

“白、白……”父亲本想说“白痴”的,话到嘴边又急忙咽了回去,随即努力说道:“这、这、这种才好吃……”

“啊,果然好吃。”

“真甜。不愧是这里的员工。”

“我是这、这、这里的主、主、主……”

父亲的表情,刚才还像凶猛的土佐犬一样,现在一下变成了被主人抚摸脖子的猫。虽然人家没再让他摘,但他又主动摘下草莓递过去。

“哇,好大颗呀!”

“这颗也好吃。”

父亲咧开嘴唇笑了。偶尔和惠介四目相接的时候,他便把头扭向一边,但却掩饰不住眼角浮现出来的笑纹。

当自己的成果得到别人的当面夸赞时,确实非常开心。

母亲也没歇着。她正在给年轻小伙子们做巧克力草莓,精心化过妆的脸上浮现出腼腆的笑容。红色的围裙下,她穿着一件菠萝花纹的夏威夷裙——那是以前用来表演夏威夷草裙舞的。当把做好的巧克力草莓递给对方时,她的双手还会随着夏威夷民谣的节奏摆动。

惠介心想:父母俩还大有作为啊。毕竟,两人的经验和技术是农场的基础。

他已经打定主意:为了把“富士望月草莓”做成真正的品牌,下一季开始要尝试着自家采苗——不是从种苗公司购入母株,而是自己从草莓中筛选出优良的母株,从零开始培育自己的草莓。但愿有朝一日望月农场能生产出自己的新品种,虽然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能实现。

到下午一点半为止,总共有五十三名游客前来参观。下午的接待也是这个规模的话,那明天的草莓还够用吗?其实,本来不应该把大棚全部开放的,可以用绳子隔出一部分空间,挂上“筹备中”的牌子,以预留出一部分没被采摘过的地方——这样才是草莓农场的明智做法……

想到这里,他就打住了。最近,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把草莓换算成钱。不过,看着游客们乐呵呵的笑脸时,他渐渐地也就看开了。

大家尽管放开肚皮吃吧——我的草莓,我们农场的草莓。

惠介旁边,有个小孩子正抬头看着草莓,伸长了手。妈妈把他抱起来让他摘草莓,爸爸则在一旁拍照。

大家都很开心。

惠介也很开心。无论别人说什么,工作就要每天开开心心地做。既然同样要做这些事,那为什么不开开心心地做呢?多少艰辛,都付之一笑。不管明天、后天,还是将来,都要把这《草莓人生》继续写下去。


惠介又来到乡间小路的入口处。看看时间,下一趟巴士应该快到站了吧。

这条小路很狭窄,两边是枯草色的休耕田和放弃耕种的荒地。寒风吹过,尘土飞扬。

不过,总有一天,这条小路会变成把惠介他们的农场和广阔世界连接起来的大道。惠介看着荒芜的小路两边,想象着新的草莓大棚、菜地和羊圈牛棚建起来后的情景。

使他从梦想中回过神来的,是三三两两从公路朝这边走来的人影。

三个,四个,五个……不,七个。

走在最后面的,是惠介等候的两个人。

惠介正迈开步子迎上前去时,本来走在最后面的美月和银河已经走到了最前头。其他人则陆续停下脚步,举起手机或照相机朝惠介这边的方向拍摄。

惠介忽然发现,刚才被厚厚的云层覆盖着的寒冷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回蓝色了。他回头仰望。

美月果然是我的女神啊。

雄伟的富士山,清晰地展现出了全貌——从白雪皑皑的山顶到原野茫茫的山麓。

银河也停下了脚步,张大嘴巴,仰望着高耸着富士山的天空。美月向这边呼喊着什么,但风太大了,没听清楚。

美月左手拉着银河,右手高高地举起。

从这边远远地望过去,也能看见她的手指又长又细——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手指。

她竖起大拇指,向左摆动。

惠介这时才反应过来:美月正在比画着手语——这是他俩初次相见、拍摄广告时一起学的。

她比画的是:

“我”。

接着,她比画的是:

“回”。

然后,她竖起小指:

“来”。

最后,她笑着向下伸出三根手指:

“啦”。

银河向这边跑过来,拉着美月的手。惠介像个疯子似的双手乱挥。然后,他张开双臂,准备给他们俩一个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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