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  作者:科尔姆·托宾

艾丽丝再次清洁了地板,确保炖菜里的油脂没有凝固在地上。然后她让自己满屋一刻不停地忙着。托尼像是在跟着她,她便和罗塞拉坐到桌旁。

“我觉得你应该去看医生,”罗塞拉说,“你的手失了力气,你都无法动弹了。万一你开车时发生这种情况就糟了。”

“我已经好多了。”艾丽丝说,但她看得出罗塞拉并不信。

她早早地上了床,开着床头灯,躺在床上思考。托尼进来时,面露微笑,然后踮起脚尖走路,仿佛她已经睡着。他一上床就关了他那头的灯,她也关了她这头的灯。

她等着,想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随便说些什么,哪怕聊聊工作或刚看过的电视节目。他仰面躺着,接着翻过身背对着她,然后又仰面躺着了。他一定知道她还醒着。她听到他清了清嗓子。在黑暗中,她能让这沉默持续到她认为合适的时候。她甚至可以决定不打破沉默,就躺在他身边睡着,让他在猜测她知道了什么、会如何反应的煎熬中再度过一日。

但她怕他真会睡着,留她独自醒在一边思考自己本该说些什么。此刻她必须开口。

“我要你告诉我一件事。”她低声说道,手搭上他肩头。

他没动。

“今天来的那个人说的是真的吗?他真打算把一个婴儿放在我家门口,还是他这么说只为了告诉你他是多么愤怒?”

他仍然没反应。

“如果这只是空口威胁,你应该立刻让我知道。”

她什么都没听到,便叹了口气。

“你应该……”她开口说。

“他说的是真的,”托尼小声说,“毫无疑问。他喜欢立规矩,表态度。他已经把她吓坏了。”

“我不想知道她的事。”

“你可以认为,他说得出做得到。”

“真的把孩子留在我们家门口?”

“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他是这么打算的。我已经挣扎了好几个星期,努力想办法把这事告诉你。”

“也没怎么努力,托尼。”

“我知道。”

“你让他来代你说了。”

“我知道。我知道。”

他们在静默中躺了片刻。

“我再问你一件事,”艾丽丝终于开口,“我要你明确回答,别说假话。以前有过其他人吗?”

托尼拧亮了他的床头灯。

“没有其他人,以前没有过。”

“你现在就得告诉我,如果有……”她低声说。

“没有。我告诉你了。我向你保证。没有。”

“就这一个。”

“就这一个。”他叹气说道。

在那个男人来向她告知孩子的消息后,艾丽丝每天都期待着去上班,离开这个家。如果修车店里忙,她也乐意加班,只要不回到那个托尼装作若无其事的家。

连餐桌上的谈话也恢复了正常。

她有几次想和托尼谈谈,如果那个男人真的干了出来,他们该如何应对,但她感觉到他对讨论此事有强烈抵触情绪。而罗塞拉和拉里对此一无所知,艾丽丝便独自扛着这份重担。毕竟那个男人来找的是她。她看到了他的脸,听到了他的声音。别人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受。她也无人可以倾诉。

托尼开始早早地上床。她上床后,他就装睡。有几次她躺在黑暗中,心知他醒在她身边。

一天傍晚,她在厨房里遇到托尼。她进门时,他避开目光,喃喃地说了句他累了。

“我还有件事没对你说。”她开口道。

他缓缓点头,似乎在说他正等着这个。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抚养这个婴儿。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你也许是不想,”他轻声说,“可你跟我结婚了。”

“可惜你去修水管时没想到这点。但我不想再说这些。我要让你明白的是,如果那个男人把孩子送来,我不会应门,如果他把孩子放在门口,我不会开门。我不会管这事。”

“那我们怎么办?”他问。

“我不知道。”

她读着弗兰克留给她的一本杂志直到深夜,希望等她上床时,托尼已经睡着。

当她从他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时,困境是一目了然的。如果他真的相信那人会把孩子抛在他们家门口,他一定感到无助。但她必须硬起心肠,不去同情他。她知道,只要她心软一分,结局就是她半夜起来喂别人的孩子。她下定决心不做此事。

她觉察到托尼想要软化她,他摆出一脸愁容,确保自己不说任何半句会使他俩关系恶化的话。没有她的支持,他什么都干不了。

接着她想到,她并不确定托尼的母亲会怎么做。弗兰切斯卡的风格是让家中每一个人——包括艾丽丝——觉得自己无可挑剔。甚至当莉娜在某次盛怒之下,要在他们家门口的车道上撞倒恩佐,她的婆婆都说在其乐融融的家庭中才会发生这种事。

每次遇到弗兰切斯卡,艾丽丝都仔细观察她,看是否有任何迹象说明婆婆知道了孩子的事,但弗兰切斯卡与她寒暄的样子和以往并无不同。她想,托尼还没能对他母亲吐露此事。

一天在修车店中,艾丽丝一时兴起,给弗兰克在曼哈顿的律师事务所打了电话,约定时间去见他。

前一年夏天,罗塞拉在她叔叔弗兰克的办公室里待了一个月,坐在接待员旁边,学习文件系统,认识弗兰克的同事。她还去了弗兰克在“地狱厨房”[曼哈顿西侧的一个社区。]的公寓,而家里其他人都没去过。这学期结束后,她将去另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

弗兰克与罗塞拉谈过她的成绩和志向,他知道她很可能会被一所好大学录取。他告诉艾丽丝,如果她考上了,他会支付她的学费。

“我不能为每一个侄子侄女都这么做,”他说,“但罗塞拉真的应该上大学,她也想上。她很勤奋。”

“她知道这事吗?”

“她知道。”

“是你先提出的,还是她?”

“当时我告诉她我在福坦莫大学的生活。我说我觉得她会喜欢那儿。我提出要帮助她,但她很犹豫。”

“然后呢?”

“她承认这是她的梦想。”

当晚,到了艾丽丝和托尼在黑暗中的谈天时刻,艾丽丝等到他们悄声聊了些家常后,才提起罗塞拉上大学的事。她解释说,是弗兰克提出要付她的学费,而罗塞拉是在他的坚持下才接受的。

“没人问过我的意见?”他问。

“也没问过我。”她说。

“可你现在知道了。”

“你也知道了。”

“恩佐和毛罗会怎么想?他们知道我们负担不起学费。”

“哦,弗兰克不能为所有的侄子侄女付学费。”

“他为什么要为罗塞拉付学费?”

“因为她是最聪明的。”

“是你请他这么做的?”

“当然不是!”

“如果别人知道了怎么办?”

“我们可以说她拿了奖学金。”

他沉默了。她觉得他也许感到受伤或有损尊严,因为是别人来付他女儿的学费。

他叹了口气,朝她靠过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低声说。

她知道,此刻她什么都不能说,必须等他先开口。

“这件事是从一个笑话开始的。恩佐和毛罗的性格,你是知道的。”

他顿了一顿,似乎不确定是否应当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先是迟疑,接着变得自信起来。

“他们拿你和弗兰克开玩笑,”他说,“说你俩多么能聊,他是怎么给你送报纸和杂志,他们奇怪弗兰克为什么不自己找个女朋友。”

“弗兰克是不会找女朋友的。”艾丽丝说。

“为什么?”

“弗兰克是那种男人。”

托尼屏住了呼吸。他欲言又止。

“你怎么知道?”托尼问。

“他告诉我的。”

“还有人知道吗?我母亲知道吗?”

“我觉得没有。”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永远不会再提此事。永远。别对我说,也别对别人说。”

“我原本也不想说。”

“不,不,我要你答应我,你不会说。我要确保没人再说此事。”

弗兰克的律所距离宾州车站有二十分钟步行路程。在爱尔兰的来信中,艾丽丝的母亲时常问起纽约的繁华市容,潮流商场,摩天大楼,灿烂灯火。但艾丽丝对这个城市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她仍然定期给母亲写信,寄去孩子们的照片。

她的母亲今年夏天就八十岁了。艾丽丝很想再见她一面。但更重要的是,她想,万一她收到母亲不行了的消息,她会后悔自己当初没去。她的哥哥马丁从伯明翰回了老家,现住在古虚的悬崖上,距离镇子十英里[约合16公里。]。他每星期去探望母亲几次,还经常写信给艾丽丝,以他一贯东拉西扯的风格讨论母亲的健康状况。

她知道,弗兰切斯卡,还有娘家就在附近的莉娜、克拉拉,认为一个人在离家万里之外的地方度过一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在她们的世界中,人们都是结伴来美国。她们所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像艾丽丝那样独自远行,身边没有家人,没有好友。

傍晚有些时候,特别是当她收到母亲或马丁的来信时,她在餐桌上说起家乡。她还在壁炉架上摆了一张姐姐罗丝的照片,那是在她去世前一年、1951年拍的,当时她荣获恩尼斯科西高尔夫球俱乐部的女队长奖。然而托尼、罗塞拉和拉里对恩尼斯科西甚至爱尔兰都兴趣寥寥。

在办公室里,她对弗兰克讲述了那个男人如何找上门来,如何威胁要把婴儿扔在她家门口。她希望他能让她放心,会有法律手段阻止那人这样做。

“显然,”弗兰克说,“不能弃婴。但问题是,如果他真的做了,你怎么办。动用社会机构乃至走法律程序需要一些时日,尤其是如果这个孩子是和他的生父在一起。”

“怎能证明托尼是它父亲?”

“是的,你说得对。最终问题会解决,那个男人甚至会被提起诉讼,会找到一个寄养家庭。可是开头几天,或者开头几小时会发生什么?”

“那是托尼的事。”

“但如果你在家里,或者罗塞拉、拉里在呢?”

“那个男人也许只是虚张声势,但托尼说他不是。我无法想象那个男人的妻子是什么感受。她当然在此事上有发言权?她当然应该是……”

“那个男人确实觉得,”弗兰克打断她的话,“一个不是他亲生的孩子的存在会破坏他的家庭。他也认为他的妻子在后续事宜上没有发言权。”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见过他。他来过这里。”

艾丽丝决定不问弗兰克为何没在她一见到他时就告知此事。他似乎得意洋洋,正等着被提问。她从未讨厌过她的小叔子,但现在她讨厌他。如果他们之间的沉默会持续一个小时,她不会是打破沉默的那个人。她望着窗口,看了看一侧的书架,然后把目光转向弗兰克。

“我以为托尼大概已经告诉你我知道了。”他说。

“弗兰克,你没有这么想过。”

“我根本不被允许与你谈论此事。你进来时,我不觉得我能告诉你我已经了解整件事。”

“看来,你知道得比我更多。”

“如果我对你说了,你得答应绝不能把我的话告诉其他人。别人知道你来这儿吗?”

“不知道。”

她想,他一定后悔见了她。他的错误就是让她进了他办公室。

“我们说的话是否仅限你我之间?”他问。

“我能告诉谁?”

“我再次问你,我们说的话是否仅限你我之间。”

“是的。”

“大约两星期前,我父亲来找我。他从未来过我的办公室。他只待了不到五分钟,只说我必须照我母亲的意思去办。我还以为他们给我物色了一个合适的姑娘。但他没说别的。过了几天,我母亲来了,她对我说了你刚才说的事,还说她已经去拜访过那对夫妇,就是你见过的那个男人和他的妻子,她还安排了那个男人来这里找我。”

他停下来瞧着她。

“做出的决定是,我母亲会接走这个孩子,”他说,“我正在琢磨一个合法的最佳途径。”

“托尼也来这里参加讨论了吗?”

“没有。”

“他知道这个决定吗?”

“知道。”

“你确定?”

“我母亲告诉我的。”

“你有没有问过你母亲,此事是否与我商量过?”

“问过。”

“她怎么说?”

“她说这样做最好。”

“我问的不是这个。”

他往椅背上一靠,叹了口气。

“你应该去和托尼谈,但你不能告诉他你与我谈过。这事得在你俩之间解决,但不该由我来告诉你。”

“你是在福坦莫大学学会这么说话的,还是你自然而然就这么说了?”

“我很遗憾发生了这种事。”

“省省你的同情吧,弗兰克,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现在,在我离开之前,我需要明确一件事。这个孩子出生后会被立刻送给我婆婆,她会在她家里抚养。是这样吗?”

“这孩子会被领养。”

“被谁?”

“这就是我正在安排的。”

“托尼来领养?”

与恩佐、毛罗交涉账目比这更容易,想到此处她差点笑了。她一直欣赏弗兰克,因为他与其他人不同,他成就了自己的人生。但此刻她希望他更像他的哥哥们。

“我们正在安排具体事宜。”

“弗兰克,我知道你并不觉得这样有趣,所以直接回答吧。是托尼来领养这个孩子吗?”

“那个丈夫希望此事能一次性处理完毕。”

“弗兰克,如果托尼领养这个孩子,表格里不是也需要我的签名吗?”

“托尼会和你谈的。”

“我不希望这孩子在我附近。”

“哎,回家去和托尼商量吧。我再说一遍:你不能告诉他们你来过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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