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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长岛 作者:科尔姆·托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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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菲奥雷洛的大家庭搬到林登赫斯特[位于长岛南岸的一个村子。],在一条死胡同里建了四栋房子后,这些年来除了盛夏,每逢星期天他们都在一点钟聚餐,午餐持续整个下午。规划建房时,托尼的母亲就要求有一个很大的餐厅。如今每个星期天,她为她的丈夫、四个儿子、三个儿媳、十一个孙子孙女准备这顿饭,精心布置那张她的儿子毛罗为她打造的长餐桌。每星期都有一个儿媳在厨房里帮忙,协助她上餐,并在餐后洗碟子。 “我最喜欢你来,”弗兰切斯卡对艾丽丝说,“你总是那么冷静,不像莉娜随时会发脾气。你不懂意大利烹饪,也就不会像克拉拉那样批评我,她总是到处嗅探,哪都不满意。” 艾丽丝差点要问自己是否应该感到荣幸,但她喜欢和弗兰切斯卡相处,也欣赏婆婆尽力让每个人都愉快的行事风格。 然而星期天的午餐令她紧张。艾丽丝觉得一盘意面就足以把她撑饱,她对之后上来的羊肉鱼肉都没胃口。她不擅长参与餐桌上闹哄哄的玩笑话和相互干扰的闲聊。甚至到了星期一,她的脑海中仍然回响着此起彼伏的恼人声音。 孩子们长大到能够上桌后,弗兰切斯卡就给他们立规矩。他们坐在那里必须安安静静,始终合乎礼仪。弗兰切斯卡立规矩的方式是幽默风趣、和颜悦色的,但莉娜和克拉拉并不这样,恩佐和毛罗也不是,他们会对自己的孩子吼叫、威胁。因为托尼和艾丽丝从不对孩子疾言厉色,罗塞拉和拉里在祖母家聚餐时享有特殊地位。 大人们喝咖啡时,孩子们可以离开餐桌。这个环节对艾丽丝而言是最糟糕的。没有一个人能够在不被别人打断的情况下说完一句话。一片叽里呱啦。 一天,艾丽丝参加午餐时带上了相机,她想拍些照片寄给母亲。每次她站起来拍照,大人都举起酒杯,面露微笑,孩子们也摆出快乐的拍照姿势。照片洗出来后,上面是一张摆满菜肴、酒瓶、盘子和杯子的餐桌,一家人欢天喜地聚在一起,犹如在过圣诞节,而不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天。她的母亲在恩尼斯科西没有孙辈。马丁没有孩子。帕特和杰克住在伯明翰地区,难得回家。她母亲只在少数几个场合见过他们的妻子和孩子。于是,菲奥雷洛家星期天这样的聚会是她母亲从未有过的。艾丽丝决定不把这些照片寄给她。那会让她伤感的。 聚餐时,她的公公端坐于餐桌首席。如果上了羊肉,他就把切肉作为一项神职来行使。每个星期天他都让一个儿子坐在他右侧。他会渐渐地把话题转向他母亲当年从意大利来美国时在埃利斯岛上发生的事。 艾丽丝记得托尼在他们婚后不久就对她讲过这件事。 “他们遣返了他的母亲。她的眼睛有问题。她先被送去隔离,然后被一艘船送回那不勒斯。我父亲讲起这件往事,就仿佛它发生在昨天。来来回回都是这个故事。” “她过了多久才回来?” “她没再来。她一直待在意大利。” “所以他再也没有见到她。” “每到圣诞节,她都去某一个镇子拍一张她的照片。她会寄来照片。恩佐说,如果他得再听一次这个故事,他就先自我隔离。这故事曾使毛罗哭过,但现在他说他不会真的听,只是点点头。” “你怎么做呢?” “我会听。如果我不听,他肯定会注意到的。” 数年前,电视上播放反越战学生游行、静坐的新闻时,艾丽丝的公公批评抗议者,说警察太纵容他们。 “但这些抗议者不是很勇敢吗?”艾丽丝问。 “我宁可看到他们穿军装。”艾丽丝的公公说。 “我不想我的儿子去参战,”艾丽丝说,“所以我觉得他们是在为我抗议。” 这时候大多数孩子已经出去玩了。托尼低下了头。恩佐示意艾丽丝别再说了。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更能让我骄傲。”她的公公说。 “让儿子或孙子去参战吗?”她问道,一边看着弗兰克,她多次听到他抨击战争。 “为国家而战。我说的是这个。这会让我感到骄傲。” 艾丽丝希望这时会有人说话。有一刻,她觉得自己还是别说了,但接着她一阵恼怒,因为托尼和弗兰克都不支持她。 “这种看法,不是很多人的共识。”她说。 “你是指爱尔兰人?”她的公公问道。 “我是指美国人。” “你懂什么美国人?” “我和你一样是美国人。我的孩子都是美国人。我不想我的儿子被送去越南打仗。” 她直视着她的公公,迫使他转开视线。 恩佐率先打破局面,他发出一个气音,继而声音抬高成“哇哦”,变得更响。他指着艾丽丝。 “你别说了!” 所有人都望着艾丽丝,只有托尼和弗兰克垂着头。 弗兰切斯卡终于站了起来。 “我想今天应该喝格拉巴酒,”她说,“我们大家喝咖啡时都来一点儿。有人帮我去拿杯子吗?” 那天轮到艾丽丝帮忙,但她没有动。莉娜和克拉拉从桌边起身,似乎都松了口气。 “你管不了她吗?”恩佐问托尼,仿佛艾丽丝不在场。 “恩佐,别找事。”毛罗说。 弗兰克把碟子叠在一起,准备送去厨房。 回家路上,罗塞拉和拉里跟在后面,这时艾丽丝略微为托尼感到遗憾。显然他应该在餐桌上支持她,或者转移话题。但他无法违逆父亲。 争吵过后数日,艾丽丝独自在家时,她的婆婆端着一个苹果派来了。起初她们聊着罗塞拉和拉里,弗兰切斯卡表扬两个孩子的举止仪态堪为表率。接着弗兰切斯卡说起了每个星期天的午餐。 “我曾有一个梦想,我们平时各做各的事,星期天过来聚一下。孩子们围着餐桌,安安静静地坐着,大家不会在餐桌上说不该让孩子听到的话。” 艾丽丝心想她是否会被要求道歉。她已经准备好要用婆婆那种温软的语气,说她很享受那顿午餐,并不对她自己或别人说的任何一句话感到后悔。 “我经常担心你,”弗兰切斯卡继续说,“我常想,你在我们大家庭的聚会上,吃的都是意大利菜,听的都是意大利人在聊天,会不会想家。我经常闪过这个念头,有些时候你也许害怕这种聚餐。我知道如果周围都是爱尔兰人,我会有什么感觉。” 艾丽丝不知道这番话将引向何处。 “你那么有礼貌,融入得那么好,我经常寻思着,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我不是说你有什么坏心思!我是说你和莉娜、克拉拉不同,你有自己的想法。我经常觉得你这样的人会嫁给弗兰克,毕竟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可你嫁给了托尼,孩子们都是你的功劳。你们四个都太棒了。生活充满了惊喜。” 艾丽丝盼望电话铃响起来,或者有人上门。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弗兰切斯卡问。 艾丽丝点头微笑。 “我突然想到,如果你不去经受那些漫长的星期天午餐,你会更快活的。” 艾丽丝假装没有听到。她要弗兰切斯卡直言用意。 “我突然想到,你会喜欢暂时有段时间不和我们一起。当然了,托尼还是会来,他的兄弟们会很想他,罗塞拉和拉里也会来。” 艾丽丝差点要问弗兰切斯卡是否认为没人会想她。但她只是问:“你和托尼说过了吗?” “没有,不过我会说的。” “你会怎么说?” “我会说,我在想我们家的星期天聚餐,艾丽丝可能有点受不了。” “我受不了?” “太无聊,太吵闹,太多人同时说话。” 弗兰切斯卡用力咽了一口口水,仿佛说出这番话对她是一种折磨。如果接受建议,不再参加聚餐,那么艾丽丝就要大家——特别是托尼——清楚,这个提议来自弗兰切斯卡,不是她。 “我不希望任何人觉得我不喜欢和他们相处。”她说。 “但我们天天和你见面!” “如果我不和托尼一起去,他会不高兴的。” “我会向他保证这是我的主意。” “哦,这当然不是我的主意。” “我不想和你争吵,”弗兰切斯卡说,“你总是会吵赢。” “我没有和你争吵。” “我知道。当然了,如果你真想来参加星期天聚餐,我会确保你和其他人一样开开心心的。” 艾丽丝开始订阅《纽约时报》周日版。之前她都得等到弗兰克看完他的报纸,并希望他记得带来。 大家庭中所有人都去参加十点钟的弥撒,但往往分坐在教堂的各处。一直等到菲奥雷洛先生和弗兰切斯卡排队领圣餐,其他人才会过来。 托尼的父母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莉娜和克拉拉把仪式视为时装秀,恩佐和毛罗穿西装打领带,穿着他们的好鞋子。艾丽丝不觉得托尼有必要打领带,她自己也不打扮,只戴一条朴素的头巾,不戴帽子,也不穿高跟鞋。 每当星期天其他人都去聚餐,艾丽丝独自一人读报纸,听收音机,悠闲待在房子里,她感觉很好。当她不再参加后,无人过问她,只有罗塞拉认定她是因为与公公争执而被开除的,罗塞拉认为这不公。 “等你到了我的年纪,”艾丽丝对她说,“你会喜欢独处。” “可我觉得餐桌旁有张椅子空着,”罗塞拉说,“而你只不过说了你不想让拉里去参战。” “我喜欢我的星期天,”艾丽丝说,“所以我不抱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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