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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她身穿棕色带斑点的粗花呢裙子和偏男式的衬衫,打领带,脚上一双手工雕花的步行鞋。她的长筒袜和昨天的一样薄,但露出来的腿没那么多。她乌黑发亮的头发上戴着一顶棕色的罗宾汉女帽,估计至少值五十块,却看上去像单手就能用写字垫板做一顶似的。

“哎呀,你总算起床了。”她说,朝房间里的陈设皱皱鼻子:褪色的红色靠背沙发、两把不配套的半安乐椅、需要清洗的纱窗帘、学生书桌,为了增加职业气氛,桌上还放了几本装门面的杂志。“我都开始以为你在床上工作了呢,就像马赛尔·普鲁斯特那样。”

“那是谁?”我往嘴里塞了根香烟,眼睛盯着她。她显得有点苍白和紧张,但她似乎是个脑子能在压力下正常运转的姑娘。

“法国作家,堕落生活的鉴赏家。你肯定不知道他。”

“啧,啧,”我说,“请进我的闺房。”

她起身说:“昨天咱们相处得不太愉快。也许是我太粗鲁了。”

“咱们都太粗鲁了。”我说。我打开连接门上的锁,撑着门请她进去。我们走进我的套房的剩下一部分,里面有一块锈红色的地毯,算不上风华正茂;有五个绿色文件柜,三个装满了加州的气象数据;有一本广告日历,五胞胎在天蓝色的地板上打滚,他们穿粉红色的小裙子,头发是深褐色,机灵的黑眼睛和超大号的梅子一样大。房间里还有三把仿胡桃木的椅子,平平常常的写字台上摆着平平常常的写字垫板、钢笔和墨水瓶、烟灰缸和电话机,背后是一把平平常常的吱嘎作响的转椅。

“你不怎么讲究门面嘛。”她说,在写字台为客户准备的那一侧坐下。

我走到信箱口,取出六个信封:两封信件,四封广告邮件。我把帽子挂在电话机上,坐上转椅。

“平克顿侦探社也一样,”我说,“老实人做这一行挣不到多少钱。门面好看就说明你在挣钱,要么是指望挣钱。”

“哦——所以你是老实人吗?”她问,打开手包。她从法国珐琅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用口袋打火机点着,把烟盒和打火机放回包里,敞着包口不关上。

“尽力而为吧。”

“你怎么会掉进这个不体面的行当里?”

“你怎么会嫁给一个私酒贩子?”

“我的天,咱们别又吵起来了。我一整个上午都在打电话找你。试过这儿,也试过你的公寓。”

“关于欧文?”

她的脸蛋顿时绷紧。她的声音变得柔和。“可怜的欧文,”她说,“所以你知道了。”

“地检官的人带我去了趟里多。他以为我也许知道点什么。可惜他知道得比我多。他知道欧文想娶你妹妹——曾经。”

她默默地抽了几口烟,用坚定的黑眼睛打量我。“也许未必是个坏主意,”她静静地说,“他爱上了她。我们这个圈子里很少见到这种事。”

“他有前科。”

她耸耸肩。她无所谓地说:“他认识的人不对。在这个遍地犯罪的腐烂国家,有前科就是这个意思。”

“我可不想扯那么远。”

她脱掉右手的手套,咬着食指的第一个关节,用坚定的眼睛注视我:“我来找你不是为了欧文。你还是不想告诉我我父亲到底找你干什么吗?”

“除非得到他的许可。”

“和卡门有关系吗?”

“我连这个都不能说。”我填满烟斗,擦了根火柴凑上去。她盯着烟雾看了一会儿。她的手伸进敞开的包里,取出一个白色的厚纸信封。她把信封从桌上扔到我面前。

“你还是看看这个吧。”她说。

我捡起信封。地址是打字机打的,寄给薇薇安·雷根夫人,阿尔塔布雷新月路3765号,西好莱坞。信件由信使服务送达,邮戳上的寄出时间是上午8点35分。我打开信封,取出一张四乘三英寸的光面照片,信封里没别的东西了。

照片上,卡门坐在盖格家那个台子上的高背柚木椅里,从头到脚除了耳环就是娘胎里的那一身。她的眼神比我记忆中还要稍微疯狂一点。照片背面是空白的。我把照片放回信封里。

“他们要多少?”我问。

“五千块——底片和剩下的照片。交易到今晚就过期,否则他们会把猛料爆给丑闻小报。”

“要求是怎么提的?”

“一个女人打电话找我,这东西送到后一个半小时左右。”

“丑闻小报方面没什么可担心的。如今陪审团当庭就会对这种东西做出判决。还有什么?”

“非得还有什么吗?”

“对。”

她盯着我,有点困惑:“确实有。女人说照片和警察有瓜葛,我最好尽快按他们说的做,否则我很快就要隔着铁栏杆和我妹妹说话了。”

“这个比较有用。”我说,“什么样的瓜葛?”

“不知道。”

“卡门在哪儿?”

“在家。她昨晚生病了。我猜她应该还在床上。”

“她昨晚出去了?”

“没有。我出去了,但仆人说她没出去。我去了南边拉斯奥林达斯,在艾迪·玛斯的柏树俱乐部玩轮盘赌。连衬衫都输掉了。”

“所以你喜欢轮盘赌。那难怪。”

她跷起腿,又点了支烟:“对。我喜欢轮盘赌。斯特恩伍德家的人都喜欢必输的游戏,比方说轮盘赌,比方说嫁给不告而别的男人,比方说五十八岁高龄去玩障碍赛马,结果被失足摔倒的马压成终身瘫痪。斯特恩伍德一家有的是钱。买来的全都是跳票的承诺。”

“欧文昨晚开你的车出去干什么?”

“没人知道。他没得到允许就开出去了。他休息的晚上,我们总是允许他开走一辆车,但昨晚没轮到他休息。”她撇撇嘴,“你认为——”

“他知道这张裸体照吗?我该怎么说呢?我无法排除他的嫌疑。你能立刻搞到五千块现金吗?”

“除非我告诉老爸——要么找人去借。艾迪·玛斯也许会借给我。老天做证,他有理由对我慷慨一些的。”

“不妨试试看。你得尽快弄到手。”

她向后一靠,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报警怎么样?”

“好主意。但你不会这么做。”

“不会吗?”

“是的。你必须保护你的父亲和妹妹。你不知道警察会挖出什么东西来。也许是他们压不下去的事情。虽说警察办勒索案总是能压就压。”

“你能做点什么吗?”

“应该能。但我没法告诉你为什么和怎么做。”

“我喜欢你,”她忽然说,“你相信奇迹。办公室里有喝的吗?”

我打开最深的那个抽屉,取出我放在办公室的酒瓶和两个小酒杯。我斟满酒杯,我们喝起酒来。她合上手包,把椅子向后推开。

“我去搞那五千块,”她说,“我向来是艾迪·玛斯的好客户。他应该对我好点,这里还有一个原因,你也许还不知道。”她对我微笑,还没爬到眼角就被嘴唇忘记的那种微笑,“艾迪的金发老婆就是和拉斯蒂一起私奔的女人。”

我没说话。她死死地盯着我,又说:“你不感兴趣?”

“这样的话,找他就更容易了——假如我确实在找他。你不会认为他和这个烂摊子有关系吧?”

她把空酒杯朝我一推:“再来一杯。从没见过口风像你这么紧的男人。你连耳朵都没动一动。”

我倒满她的小酒杯:“你已经从我这儿问到你想知道的一切了——你差不多可以确定我不是在找你丈夫了。”

她飞快地灌下那杯酒,害得她喘了几口——或者给她机会喘息片刻。她慢慢吐出一口气。

“拉斯蒂不是捞偏门的。就算是,也对几个小钱不感兴趣。他随身带着一万五千块,现金。他说那是他的应急资金。我和他结婚那天他带在身上,他离开我那天也带在身上。不——拉斯蒂不会掺和敲诈这点小钱的营生。”

她拿起信封,站起身。“我会和你保持联系的,”我说,“想给我留言,就告诉我那幢公寓楼管总机的姑娘。”

我送她走到门口。她用白色信封敲着指节,说:“你还是觉得你不能说老爸——”

“我必须先问过他才行。”

她抽出照片,站在门口看照片:“她有个漂亮的娇小身体,对吧?”

“嗯哼。”

她稍微凑近我一点。“你应该看看我的。”她严肃地说。

“能安排一下吗?”

她忽然尖声大笑,半个身子已经走出门去,然后扭头冷冷地说:“你是我遇见过的最冷血的畜生,马洛。还是我可以叫你菲尔[菲利普的昵称。——编者注]?”

“没问题。”

“你可以叫我薇薇安。”

“谢谢,雷根夫人。”

“唉,下地狱去吧,马洛。”她走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我关上门,站在那儿,手依然放在门上,盯着那只手看。我的脸感觉有点烫。我回到办公桌前,收好威士忌酒瓶,洗干净两个小酒杯,同样收好。

我从电话上拿起帽子,打给地检官办公室,请总机转伯尼·奥尔斯。

他在他的鸽子笼里。“对,我没惊动老先生,”他说,“管家说他或者某个女儿会告诉他的。这位欧文·泰勒住在车库楼上,我检查了他的物品。父母在爱荷华州迪比克。我发电报给那儿的警察局长,问清楚他们想怎么处理。费用由斯特恩伍德家支付。”

“自杀?”我问。

“没人知道。他没留下任何遗书。他没得到许可就开车出去。昨晚除了雷根夫人,他们所有人都在家。她去了南边的拉斯奥林达斯,和一个叫拉里·科布的花花公子。我核实过了。我认识那儿一个看台子的伙计。”

“你应该管一管那种奢靡的赌场。”我说。

“和横行这个国家的犯罪企业财团作对?成熟一点,马洛。小伙子脑袋上的瘀伤让我很在意。这事你真的帮不了我?”

我喜欢他这么说话。允许我一问三不知,但又不用真的撒谎。我们道别,我离开办公室,带着三份今天下午的报纸,坐出租车去司法大楼,从停车场开走我的车。三份报纸都没提到盖格。我又扫了几眼他的蓝色记事簿,但密码和昨晚一样油盐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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