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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我没有去找斯特恩伍德家的那些人。我回到办公室,坐在转椅里,努力弥补失去的抖腿时间。阵阵狂风直吹窗户,隔壁旅馆燃油炉的烟灰倒灌进来,像风滚草飘过建筑空地似的滚过我的桌面。我在想要不要出去吃午饭,在想生活怎么这么单调,在想就算喝一杯生活恐怕也还是这么单调,在想这个钟点一个人孤零零地喝酒实在没什么乐趣可言。想着想着,诺里斯的电话打进来了。他用仔细维持的礼貌口吻说斯特恩伍德将军感觉不太好,报纸上的某几篇文章他已经读给将军听了,将军认为我的调查已经结束。

“对,就盖格而言,”我说,“告诉你,我没有对他开枪。”

“将军并不认为是你干的,马洛先生。”

“将军知道雷根夫人很担心的那些照片吗?”

“不,先生。绝对不知道。”

“你知道将军给过我什么吗?”

“知道,先生。应该是三张借据和一张名片。”

“没错。我会还回来的。至于照片,我认为我最好直接销毁。”

“非常好,先生。雷根夫人昨晚找了你很多次——”

“我出去买醉了。”我说。

“好的。非常有必要,先生,我敢确定。将军指示我给你一张五百块的支票。还算满意吗?”

“已经慷慨过头了,”我说。

“现在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件事已经了结了?”

“哦,当然。封得严严实实,就像定时锁坏掉了的保险库。”

“谢谢,先生。我相信我们所有人都感激不尽。等将军感觉好一点了——也许明天——他想当面对你说声谢谢。”

“行啊,”我说,“等我过来,再喝几杯他的白兰地,兑香槟就更妙了。”

“我保证冰好了等着你。”年长的仆人说,声音里几乎有一丝得意的坏笑。

话说完了。我们道别,挂电话。隔壁咖啡馆的气味跟着烟灰灌进窗户,但没能勾起我的食欲。于是我取出我存在办公室的威士忌喝了一杯,让我的自尊滚他的去吧。

我扳着手指数人头。拉斯蒂·雷根扔下大笔财产和漂亮老婆,和一个来历可疑的金发女人去浪迹天涯了,而这个女人再怎么说都是黑帮头目艾迪·玛斯的妻子。他连一声再见都没说就突然消失,这么做或许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将军第一次接见我的时候,也许是因为爱面子,也许是过于谨慎,总之没有告诉我失踪人口署早就在处理这件事了。失踪人口署已经走进死胡同,显然认为这个案子不值得再花精力。雷根已经该怎样就怎样了,再说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情。我赞同格里高利警监的看法,艾迪·玛斯不太可能因为另一个男人拐走了甚至不和他住在一起的那个金发女人就让自己牵涉到一件双重杀人案里。他也许会生气,但生意毕竟是生意,再说你在好莱坞附近讨生活,必须咬紧牙关才能保证不去沾惹满街的金发女人。假如事情牵涉到一大笔钱,那就另当别论了。然而一万五对艾迪·玛斯来说算不上一大笔钱。他不是布罗迪那种为了两毛钱而绞尽脑汁的小角色。

盖格死了,卡门只能另找其他的可疑角色喝稀奇古怪的鸡尾酒了。我不认为她会遇到什么麻烦。她只需要摆出羞答答的模样,找个路口站上五分钟就行了。希望下一个对她下钩的骗子技巧更娴熟一点,放长线钓大鱼,不要太急躁。

雷根夫人和艾迪·玛斯很熟,熟到能找他借钱的地步。假如她玩轮盘赌,特别擅长输钱,这倒是挺正常。任何一个赌场老板都愿意借钱给好主顾救急。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层共同的利害关系,那就是雷根。雷根是她丈夫,带着艾迪·玛斯的妻子跑了。

卡罗尔·隆格朗,词汇量有限的年轻杀人犯,就算不被绑在椅子上吸氢氰酸,也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冒头了。但他们不会送他进毒气室,因为他会认罪求轻判,为这个国家节省开支。雇不起高级律师的罪犯都会这么做。艾格尼丝·洛泽尔以关键证人身份受到拘押。假如卡罗尔肯认罪,他们就不会需要她做证了,假如卡罗尔认罪求轻判,他们就会释放她。盖格的案件他们恐怕不想节外生枝,然而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她的任何把柄。

只剩下我了。我隐瞒了一起凶案,私藏证据超过二十四小时,但我依然逍遥法外,而且还有一张五百块的支票朝我飞来。要是我够精明,就该再喝一杯酒,忘记这整个烂摊子。

显而易见的精明大道我放着不走,却拿起电话打给艾迪·玛斯,说今晚我要去南边拉斯奥林达斯找他谈谈。你看我就有这么精明。

我大概九点到了那儿,十月的皓月高悬天顶,在海滩薄雾的最顶层中时隐时现。柏树俱乐部位于镇区尽头,这是一幢蔓生的木梁大宅,曾经是一个姓德卡赞的有钱人的夏季居所,后来改建为旅馆。它现在从外面看是个破破烂烂黑黢黢的庞然大物,周围是被风吹得歪七扭八的蒙特利柏的浓密树林,俱乐部由此得名。它有着涡卷装饰的巨大门廊,角塔比比皆是,大窗户四周镶着花玻璃,屋后是空荡荡的宽敞马厩,散发着怀旧而腐朽的气息。艾迪·玛斯基本上保留了它的外部原貌,没有翻修成米高梅电影布景的模样。我把车停在嗞嗞作响的弧光灯照耀的马路上,顺着宅院里潮湿的砾石小径走向正门。穿双排扣警卫制服的门童领我走进寂静而昏暗的宽阔大堂,白橡木的转弯楼梯庄严地通向暗沉沉的二楼。我寄存了帽子和外衣,坐下来耐心等待,听着厚实的双开门背后的音乐声和混杂的交谈声。它们似乎远在天边,与建筑物本身不完全属于同一个世界。曾经和艾迪·玛斯还有拳手一起出现在盖格家的白脸金发瘦子从楼梯底下的门里出来,朝我阴森森地笑了笑,带我向后穿过铺着地毯的走廊去老板的办公室。

这是个四四方方的房间,有深嵌的老式观景窗和石砌的壁炉,刺柏木柴在炉膛里懒洋洋地燃烧。房间镶着胡桃木墙板,墙板上方装饰着一道褪色的锦缎。天花板既高又远。冰冷的海水气味扑鼻而来。

艾迪·玛斯深色的亚光办公桌与房间格格不入,不过话说回来,1900年以后的所有东西恐怕都不行。他的地毯是佛罗里达的那种日晒棕色。墙角摆着一台吧台收音机,一个俄式茶汤壶旁的铜托盘上放着一套塞弗勒陶瓷茶具。我琢磨那是为谁准备的。角落里有一道门,门上装着定时锁。

艾迪·玛斯对我露出热络的笑容,和我握手,朝保险库摆摆下巴。“要不是有那东西,劫匪团伙早就把我洗劫一空了,”他乐呵呵地说,“本地警察每天上午过来,看着我打开保险库。我和他们有约在先。”

“你之前说你有东西给我看,”我说,“是什么?”

“急什么?喝杯酒,坐下谈。”

“一点也不急。但你我除了正经事也没话要说。”

“还是喝一杯吧,你会喜欢的。”他说。他调了两杯酒,把我那杯放在一把红色皮椅旁,自己靠着办公桌站在那儿,跷起一条腿,一只手插进黑蓝色晚礼服的侧袋,大拇指留在外面,指甲闪闪发亮。身穿常礼服,他看上去比一身灰色法兰绒的时候更硬气,但依然像个牛仔。我们喝一口酒,彼此点点头。

“来过这儿吗?”他问。

“禁酒时期来过。我从赌博里得不到任何刺激。”

“有钱就不一样了,”他微笑道,“今晚你该去看看场面。你的一个朋友在外面赌轮盘。我听说她今晚运气不错。薇薇安·雷根。”

我喝一小口酒,接过一根带他姓名纹饰的香烟。

“我算是喜欢你昨天处事的方式,”他说,“当时我很生气,但事后再看,就明白你有多正确了。你和我应该合得来。我欠你多少?”

“欠什么?”

“还那么谨慎,对吧?我在总局有我的消息渠道,否则我就不会待在这儿了。我听说了事情原本的样子,不是你在报纸上读到的样子。”他朝我亮了亮雪白的偌大牙齿。

“你掌握了多少?”我问。

“你说的不是钱吧?”

“按照我的理解,我说的是消息。”

“什么的消息?”

“你的记性不太好啊。雷根。”

“哦,那个。”一盏青铜台灯将静谧的光线射向天花板,他在光线中挥了挥亮晶晶的指甲:“听说你已经得到消息了。我觉得我欠你一笔辛苦费。事情办得好,我总是要付报酬的。”

“我开车来这儿不是为了要钱。我做的事情已经收过钱了。照你的标准算并不多,但也过得去。一次只接一个客户,这是一条好规矩。你没有做掉雷根,对吧?”

“没有。你难道认为是我?”

“是你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他哈哈笑:“你开玩笑。”

我也哈哈笑:“对,我开玩笑。我没见过雷根,但我见过他的照片。你没有合适的人能办这个活儿。另外,既然说到这个话题了,你别再派拿枪的小流氓来找我传话。下次我说不定会歇斯底里发作,当场崩掉一个。”

他隔着酒杯看着炉火,然后把酒杯放在办公桌的尽头,掏出上等细布的手帕擦嘴。

“你嘴皮子很利索,”他说,“但我怀疑你动起手来还有没有这么利索。你对雷根不是真的很感兴趣,对吧?”

“对,从职业角度说,是的。没人请我这么做。但我知道有个人很想知道他的下落。”

“她根本不在乎。”他说。

“我指的是她父亲。”

他又擦了擦嘴唇,看手帕的眼神像是以为会见到鲜血。他浓密的灰色眉毛拧成一团,他用手指摸着久经风霜的鼻翼。

“盖格企图勒索将军,”我说,“将军没直说,但我觉得他有点担心幕后黑手会不会是雷根。”

艾迪·玛斯大笑:“错了。盖格对每个人都使这一招。那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他让别人写下看似合法的欠条——我敢说确实合法,只可惜他没胆子起诉他们。他把欠条寄回去,用漂亮的花体字写个附言,不给自己留下任何东西。假如撞上冤大头,对方诚惶诚恐,那他就有的忙了。要是没撞上,他就撒手不管。”

“聪明人,”我说,“这回他是真撒手了。撒手撒得赔了一条命。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他不耐烦地耸耸肩:“我对天发誓,真希望传到我耳朵里的消息能少一半。在我的圈子里,世上最差劲的投资就是去了解其他人的挣钱路数。假如你在查的仅仅是盖格,那么这条线也就到头了。”

“确实到头了,费用也结清了。”

“真是令人惋惜。希望斯特恩伍德老先生能出一笔薪水雇个你这种跑腿的,一周至少让两个女儿在家里待几个晚上。”

“为什么?”

他愠怒地撇撇嘴。“她们就是一对纯粹的麻烦。就说黑头发的那个好了,她在这儿简直神憎鬼厌。她输了就借钱,最后我手里只剩下一把废纸,打多少折别人都不收。她除了零用钱没有任何财产,老先生的遗嘱说什么都是个秘密。要是她赢了,就拿着钱回家。”

“但第二天晚上你还会赢回去。”我说。

“赢回去一部分。但时间久了亏钱的还是我。”

他热切地望着我,就好像这对我很重要似的。我琢磨着他为什么觉得有必要告诉我这些。我打个哈欠,喝完我的酒。

“我出去看看你的场子。”我说。

“好的,请便。”他指着保险库旁的一扇门说,“那条路直通赌桌背后的一扇门。”

“我更愿意走傻蛋们进去的那条路。”

“行啊。随你便。咱们是朋友,对吧,跑腿的?”

“当然。”我站起身,我们握手。

“也许有朝一日我能卖你个真正的人情,”他说,“这次你的消息全是格里高利告诉你的。”

“所以你也买通了他。”

“天,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向我进来的那扇门。开门的时候,我扭头望向他。

“你没有派人开一辆灰色普利茅斯跟踪我,对吧?”

他的眼睛陡然瞪大。他看上去受了惊吓:“妈的,没有。我为什么要跟踪你?”

“这我就想不出了。”我说,开门出去。我觉得他的惊讶显得很真诚,足够可信。我觉得他显得甚至有点担忧。这我就想不到任何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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