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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七点钟,雨总算停下来歇口气,但排水沟依然淹得厉害。圣莫妮卡大道上,积水和人行道齐平,薄薄的一层甚至没过了马路牙子。一名交通警从靴子到帽子都是亮闪闪的橡胶雨具,艰难地蹚着水走出湿漉漉的挡雨棚。我拐进富尔怀德大厦逼仄的门厅,胶鞋在人行道上滑了一下。门厅的最里面有一盏吊灯,正对曾经镏金的电梯,电梯敞着门。被耗子啃过的橡胶垫子上摆着个生锈的痰盂,吐痰的人很少会对准它。芥末黄的墙上挂着一盒假牙,样子就像纱窗门廊上的配电箱。我甩掉帽子上的雨水,看着假牙盒旁边的住户名录。有些号码旁边写着名字,有些没写。要么是空关的房间很多,要么是不想透露姓名的房客很多。保证无痛的牙医,不择手段的侦探所,病入膏肓爬到这儿等死的小公司,教你如何成为铁路职工、无线电技师或电影编剧的函授学校——只要邮政调查员没有先找上他们。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在这种建筑物里,雪茄烟头的陈年臭味只怕是最干净的气味了。

一个老头在电梯里打盹儿,他坐在摇摇欲坠的高脚凳上,屁股底下是个缝线崩开的软垫。他张着嘴,青筋丛生的太阳穴反射着微弱的灯光。蓝色的制服大衣套在他身上就像马厩装着一匹马。裤脚磨破了的灰色裤子底下是白色棉袜和黑色小山羊皮鞋子,一只鞋有个破口,露出肿胀的大脚趾。他可怜兮兮地在高脚凳上睡觉,等待访客到来。在这幢楼的鬼祟气氛撺掇之下,我悄悄地从他身旁走过,找到消防门拉开。防火楼道有一个月没打扫过了。流浪汉在台阶上睡觉,在台阶上吃饭,留下面包皮和油腻腻的碎报纸、火柴、掏空的仿皮钱包。墙壁涂得乱七八糟,阴暗的墙角里扔着一个白色的橡胶安全套,没人打扰它的安宁。多么可爱的一幢大楼。

我从四楼出来,使劲吸气。走廊里同样有着肮脏的痰盂和破损的垫子,墙壁同样是芥末黄,同样让你想到倒霉的时候。我向前一直走,拐了个弯。“L.D.沃尔格林——保险”这几个字出现在一扇黑洞洞的石纹玻璃门上,也出现在旁边一扇黑洞洞的门上,最后的第三扇门里亮着灯。两扇黑着灯的门上有一扇标着“入口”。

亮着灯的那扇门之上,玻璃气窗是打开的。哈利·琼斯像鸟叫似的尖细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他说:

“卡尼诺?……对,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没错。”

我停下了。另一个声音开口。这个声音里带着沉重的喉音,就像一台小型发动机在一堵砖墙背后运转。它说:“我也这么觉得。”语气中隐约带着一丝险恶。

一把椅子被拖过油毡地毯,随后是脚步声,上方的气窗吱嘎一声关紧。一条人影在石纹玻璃背后逐渐隐没。

我回到标着“沃尔格林”名字的三扇门中的第一扇。我小心翼翼地试了试。门锁着。门在松弛的门框里移动,这扇门很古老了,多年前安装时木料没有干透,现在缩了一圈。我掏出钱包,把驾驶执照上那块又厚又硬的赛璐珞片拆下来。这是窃贼的好帮手,警察忘了禁止拥有。我戴上手套,轻轻地、怜爱地靠在门上,使劲将门把手推离门框。我把赛璐珞片插进变宽的缝隙,凭手感寻找弹簧锁的斜面。干脆的咔嗒声很快响起,就像一小根冰柱折断的声音。我一动不动地挂在那儿,就像水里一条懒洋洋的鱼。屋里没有任何动静。我转动门把手,将门推向里面的黑暗。进去以后,我和开门时一样小心翼翼地关好门。

我前方是一扇没拉窗帘的长方形窗户,照进来的灯光被办公桌的一角挡住了一块。一台盖着罩子的打字机在桌上逐渐浮现,然后是一扇连接门上的金属把手。这扇门没有锁。我走进三间办公室里的第二间。雨点忽然噼里啪啦地打在紧闭的窗户上。我在雨声中穿过房间。通往亮着灯的办公室的连接门开着一英寸,漏出来一道极窄的扇形光线。老天真是帮忙。我像猫走壁炉架似的来到那扇门装铰链的一侧,把眼睛凑到门缝上,却只看见了照在木门夹角上的灯光。

低沉的喉音颇为愉快地说:“要是一个人里里外外什么都清楚,他当然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儿,对别人做的事情挑三拣四。所以你去见了那个侦探。嗯,这就是你的错了。艾迪不喜欢这样。侦探对艾迪说,有人开一辆灰色普利茅斯跟踪他。艾迪自然想知道那是谁和为什么,懂了吧?”

哈利轻声一笑:“凭什么这就是他的事情了?”

“你这样可没有任何好处。”

“你知道我为什么去见侦探。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为了乔·布罗迪的女人。她想走,但穷得叮当响。她觉得侦探能帮她搞点钱。我没钱。”

喉音和善地说:“为什么给她钱?侦探不会无缘无故把这种东西给垃圾瘪三。”

“他能弄到钱。他认识有钱人。”哈利·琼斯哈哈一笑,笑得勇敢而卑微。

“矬子,你别跟我胡扯。”喉音里带上了脾气,就像轴承里进了沙子。

“好吧,好吧。你知道布罗迪被做掉的情况。下手的确实是那个神经兮兮的年轻人,但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马洛就在那个房间里。”

“这个我知道,矬子。他就是这么告诉条子的。”

“对——但有些话他没说。布罗迪企图兜售斯特恩伍德家小女儿的一张裸照。马洛拆穿了他。他们忙着吵架的时候,斯特恩伍德家小女儿亲自登门拜访——带着喷子。她朝布罗迪开枪。还有一枪打飞了,打碎一块玻璃。但侦探没告诉警察。艾格尼丝也没说。她觉得隐瞒下来就能搞一笔跑路钱。”

“这些事和艾迪有什么关系?”

“你倒是告诉我有什么关系。”

“这个艾格尼丝在哪儿?”

“和你没关系。”

“告诉我,小矬子。要么在这儿告诉我,要么就去后面小崽子们对墙丢铜板的房间。”

“她现在是我女人了,卡尼诺。谁也不能让我害我女人倒霉。”

随之而来的是沉默。我听着雨点鞭笞窗户。门缝里飘出来一股烟味。我想咳嗽,我使劲咬住手帕。

喉音又开口了,语气依然和善:“据我所知,这个金发娘们儿只是盖格的马子。我会把情况报告艾迪的。你敲了侦探多少钱?”

“两百。”

“到手了?”

哈利·琼斯又哈哈一笑:“我明天见他。我挺有希望。”

“艾格尼丝在哪儿?”

“听我说——”

“艾格尼丝在哪儿?”

沉默。

“你看这个,小矬子。”

我没动弹。我没带枪。我不需要从门缝往里看,也知道喉音请哈利·琼斯看的是枪。但我认为卡尼诺先生只是想展示武器,未必会有进一步的举动。我继续等待。

“我看着呢,”哈利·琼斯说,他勉强挤出这句话,像是声音难以越过他的牙关,“我没看到什么我没见过的。来吧,开枪吧,看看你能得到什么。”

“你能得到的是一件芝加哥大衣[指棺材。],小矬子。”

沉默。

“艾格尼丝在哪儿?”

哈利·琼斯叹了口气。“行吧,”他疲惫地说,“她在邦克山上法院街28号的公寓楼里,301房间。看来我到底还是个胆小鬼。我凭什么要为那个小婊子出头呢?”

“完全用不着。你很通情理。你和我一起去找她谈谈。小子,我只想搞清楚她有没有耍你。假如事情真是你说的那样,那就一切都好说。你们去敲侦探一笔,然后走你们的。不生气吧?”

“不,”哈利·琼斯说,“完全不生气,卡尼诺。”

“那就好。咱们庆祝一下。有杯子吗?”喉音虚假得就像女引座员的睫毛,滑溜得就像西瓜子。抽屉拉开。什么东西咣当一声放在木头上。椅子吱嘎响。鞋底摩擦地板的声音。“这可是陈年好货。”喉音说。

哗哗的倒酒声。“就像女士们常说的,愿你的貂皮大衣多生虫。”

哈利·琼斯轻声说:“祝成功。”

我听见急促的咳嗽声,然后是剧烈的干呕。地上咚地响了一声,像是厚玻璃杯掉了下去。我的手指抠紧了雨衣。

喉音和善地说:“朋友,你不会一杯就不行了吧?”

哈利·琼斯没有回答。艰难的喘息声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厚重的死寂随即笼罩下来。然后是一把椅子刮地板的声音。

“再见了,小矬子。”卡尼诺先生说。脚步声,咔嗒一声,我脚边那块楔形灯光熄灭了,一扇门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脚步声渐渐消失,从容而镇定。

我转到门缝边缘的另一侧,拉开门向内看,一扇窗的模糊亮光冲淡了黑暗。办公桌的一角微微反光。桌子后的椅子上,一个蜷曲的身影逐渐浮现。憋闷的空气里有一股浓烈的壅塞气味,几乎算得上是香味。我走到走廊门口,竖起耳朵仔细听。我听见远处电梯运行的隆隆声。

我找到电灯开关,天花板上三条黄铜链子吊着的积灰玻璃碗灯里射出灯光。哈利·琼斯在写字台的另一头看着我,他眼睛圆睁,面部凝结在一次痛苦的痉挛之中,皮肤发青。他黑发下的小脑袋歪向一侧。他笔直地靠在椅背上。

电车铃声在近乎于无穷远的地方响起,声音传来时经过了无数墙壁的回荡。桌上放着半品脱的棕色威士忌酒瓶,盖子拧开放在一旁。哈利·琼斯的杯子贴着写字台的一个脚轮闪闪发亮。另一个杯子不见了。

我从肺部最顶上浅浅地呼吸,俯身凑到瓶口。波旁威士忌的烟熏味底下隐约还有另一种气味,苦杏仁的气味。哈利·琼斯死前呕吐在他的外衣上。这是氰化物。

我小心翼翼地绕过他,拿起木窗框挂钩上的电话号码簿。我扔下号码簿,把电话拿到离死去的小个子尽量远的地方。我打给查号台。对方接起电话。

“能查一下法院街28号301公寓的电话号码吗?”

“请稍等。”声音随着苦杏仁的气味飘来。沉默。“号码是温特沃斯2528。号码登记在格伦道尔公寓名下。”

我对声音说谢谢,拨打那个号码。电话铃响三声,线路接通。喧闹的收音机声从听筒里传来,随即被调低。一个浑厚的男声说:“喂。”

“艾格尼丝在吗?”

“这儿没艾格尼丝,老弟。你拨的是什么号码?”

“温特沃斯2528。”

“号码对了,小妞不对。真可惜,对吧?”男声嘿嘿笑。

我挂断电话,又拿起电话号码簿,查找温特沃斯公寓。我拨通管理员的号码。我眼前模糊浮现出一副景象,卡尼诺先生在雨中开快车,为另一幢公寓楼带去死亡。

“格伦道尔公寓,我是希夫先生。”

“我是警察鉴证署的沃利斯。有没有一个叫艾格尼丝·洛泽尔的姑娘在你那儿登记?”

“你说你是谁?”

我又说了一遍。

“请把你的号码留给我,我会——”

“少跟我逗乐了,”我厉声道,“我赶时间。有,还是没有?”

“没有。”这个声音比棍子面包还干还硬。

“有没有一个绿眼睛的高个子金发女人在你那炮房登记?”

“喂,这儿可不是什么炮房——”

“哦,少啰唆!”我用警察的语气朝他吼道,“是不是要我派风化组去你那儿上上下下搜一遍?老弟,我很熟悉邦克山的公寓楼都是什么货色。尤其是每个房间单独登记号码的那种。”

“哎呀,警官,你别发火嘛。我会配合的。这儿有几个金发女人,没错。哪儿没有呢?但我没怎么注意她们的眼睛。你要找的是单独一位吗?”

“单独一位,也可能还有个小矮子,五英尺左右,一百一十磅,亮晶晶的黑眼睛,深灰色双排扣套装,爱尔兰粗花呢大衣,灰帽子。我的情报是她住301房间,打过去却被人好一通奚落。”

“噢,她不住那儿。301住的是两个汽车推销员。”

“谢了,我会跑一趟的。”

“别闹得太厉害,可以吗?直接来我的房间,求你了?”

“我尽量,希夫先生。”我挂断电话。

我擦掉脸上的汗。我走到办公室对面的角落里,面对墙壁站在那儿,用一只手拍墙。我缓缓转身,望着矮小的哈利·琼斯在椅子上龇牙咧嘴。

“唉,你骗了他,哈利,”我大声说,自己都觉得这个音调很古怪,“你对他撒谎,你喝掉你的氰化物,就像个小小的绅士。你死得像只被毒杀的老鼠,哈利,但你在我眼里可不是区区鼠辈。”

我不得不搜他的身。这是个令人厌恶的活儿。我没能在他口袋里找到和艾格尼丝有关的东西,没找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我本来就不认为我会找到,但我必须确定一下。卡尼诺先生或许会回来。卡尼诺先生多半属于那种非常自信的男人,不介意返回自己的犯罪现场。

我关灯,门开到一半,放在护壁板上的电话忽然刺耳地响了起来。我听着铃声,下巴肌肉拧成了一个结,绷得生疼。我关上门,重新开灯,走向电话。

“喂?”

一个女人的声音。正是她的声音。“哈利在吗?”

“一分钟前还在,艾格尼丝。”

她愣了一小会儿,然后慢慢地说:“你是哪位?”

“马洛,对你来说等于麻烦的那个人。”

“他去哪儿了?”她厉声问。

“我来给他两百块,换他告诉我某些消息。条件仍旧算数。钱在我身上。你在哪儿?”

“他没告诉你?”

“没。”

“那你还是问他比较好。他在哪儿?”

“我没法问他。你认识一个叫卡尼诺的男人吗?”

她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她就在我旁边。

“你到底想不想要两百块?”我问。

“我——我非常想要,先生。”

“那就好。告诉我去哪儿找你。”

“我——我——”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带着惊恐和焦急突然变响,“哈利在哪儿?”

“吓坏了,跑掉了。找个地方见我——随便哪儿都行——钱就在我身上。”

“我不相信你——关于哈利的话。这是个圈套。”

“唉,闭嘴吧。我要送哈利进去,用不着等今天。根本没理由要设圈套。卡尼诺不知怎的盯上了哈利,他就跑了。我想悄悄的,你想悄悄的,哈利也想悄悄的。”哈利已经永远悄悄的了。没人能夺走他的安宁了。“你不会以为我是艾迪·玛斯的打手吧,不至于吧,天使?”

“不——不,我想不是的。不可能。半小时后我和你见面。威尔夏大道布洛克百货旁边,停车场东入口。”

“行。”我说。

我把电话放回底座上。苦杏仁气味的浪涛再次淹没我,还有呕吐物的酸臭。死去的小个子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远离了恐惧,不再有变化。

我走出办公室。昏暗的走廊里毫无动静。没有一扇石纹玻璃门里有灯光。我从防火楼梯下到二楼,从那里能看见电梯轿厢发亮的顶盖。我按下按钮。电梯慢吞吞地动了起来。我沿着楼梯跑到一楼。我走出大楼的时候,电梯在我上面。

雨又下大了。我走到雨里,沉重的雨点抽打我的脸。一颗雨点碰到我的舌头,我发现我张着嘴,下巴侧面的酸痛告诉我,我的嘴巴张得很大,而且还使劲往后咧开,模仿着刻印在哈利·琼斯脸上的狰狞死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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