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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管家拿着我的帽子冒出来。我戴上帽子,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不像他看上去那么衰弱,先生。”

“假如他真那么衰弱,那就该准备葬礼了。他为什么对雷根那家伙念念不忘?”

管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但奇怪地面无表情。“青春,先生,”他说,“还有士兵的眼神。”

“就像你的。”我说。

“允许我说一句,先生,和你的也并无不同。”

“谢谢。二位女士今天上午怎么样?”

他有礼貌地耸耸肩。

“和我想的一样。”我说,他为我开门。

我站在外面的台阶上,俯视绿草茵茵的连串梯台、修建整齐的树木和花圃,一直望向花园尽头高耸的金属栏杆。我看见卡门坐在半中腰的石凳上,她用双手托着脑袋,显得凄凉而孤独。

我沿着梯台之间的红砖台阶下去。她听见我的时候,我已经离她很近了。她像猫似的一跃而起,腾地一下转过身。她穿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条浅蓝色长裤。她的金发还是烫成蓬松的小波浪。她脸色苍白。她看着我,面颊上冒出一团团红晕。她的眼睛是石板灰的。

“无聊了?”我问。

她慢慢露出微笑,有点羞答答的,然后飞快地点点头。她悄声说:“你不生我气了?”

“我还以为你生我气呢。”

她抬起大拇指,咯咯笑:“我才不呢。”她一咯咯笑,我就不喜欢她了。我环顾四周。三十英尺外的树上挂着一个靶子,上面插着几个飞镖。她刚才坐的石凳上还有三四个飞镖。

“对有钱人来说,你和你姐姐好像过得没什么乐趣。”我说。

她在长睫毛底下看我。这个眼神应该让我高兴得满地打滚。我说:“你喜欢投飞镖?”

“嗯哼。”

“这就让我想起一件事了。”我扭头望向屋子。我挪动了三英尺,让一棵树挡住我的身影。我从口袋里掏出她的珠母柄小手枪:“我把你的武器带回来了。我清理过,上了膛。听我一句——别对人开枪,除非你练好了枪法。记住了?”

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细瘦的大拇指也垂下来。她看着我,然后看我手里的枪。她的眼睛里有某种迷恋。“好的。”她说,点点头,然后忽然说,“教我打枪。”

“什么?”

“教我怎么打枪。我会喜欢的。”

“在这儿?违反法律的。”

她走到我面前,从我手上拿起枪,手指蜷曲,拥抱枪托。她飞快地把枪揣进裤袋,动作几乎称得上鬼祟,然后四下里看了看。

“我知道该去哪儿,”她诡秘地说,“下面旧油井那儿。”她指着山脚下说,“教我吗?”

我看着她石板灰的眼睛。我还不如去看两个酒瓶盖呢。“行啊。先把枪给我,等我看看那地方行不行再说。”

她微笑,做个鬼脸,把枪还给我,动作诡秘而顽皮,像是在给我她的房间钥匙。我们爬上台阶,绕到我的车那儿,花园仿佛成了荒原。阳光空洞得像侍者领班的笑容。我们坐进车里,我沿着低陷的车道向下开,穿过铁门出去。

“薇薇安在哪儿?”我问。

“还没起床。”她咯咯笑道。

我继续向山下开,穿过寂静而富裕的街道,雨水把路面冲洗得干干净净,我向东朝拉布雷亚开,然后向南开。过了十分钟左右,我们来到她说的地方。

“就那儿。”她从窗口探出脑袋,指给我看。

那是一条狭窄的土路,比单条车道宽不了多少,像是某个山麓牧场的出入口。五根横木钉成的大门向内打开,顶在一截树桩上,看上去好些年没关上过了。路两边是高大的桉树,中间是深深的车辙。载重车辆用过这条路。此刻它空荡荡的,洒满阳光,还没变得尘土飞扬。那场雨太大,时间又太近。我顺着车辙向前开,城市交通的噪声奇特而迅速地变得微弱,就好像我们根本不在城市里,而是来到了遥远的梦境国度。沾满油污的活动梁从低矮的木井架上伸出来,一动不动地搁在支撑叉上。我看见锈迹斑斑的旧钢缆把这根活动梁和另外五六根连在一起。活动梁毫无动静,多半一年没使用过了。这些油井已经不出油了。地上有一堆生锈的管道,装卸台的一头已经塌陷,五六个空油桶乱糟糟地扔在旁边。往日的集水坑里,漂着油污的一潭死水在阳光下闪着虹光。

“他们会把这儿整个改建成公园吗?”我问。

她缩了缩下巴,眼睛朝我一闪。

“抓紧时间吧。水坑臭得能熏死一群山羊。你说的就是这儿?”

“嗯哼。喜欢吗?”

“真漂亮。”我靠着装卸台停车。我们下车。我听了听。呼呼车声就像一张遥远的声音之网,仿佛蜜蜂的嗡鸣。这地方比坟地还冷清。尽管下了一场大雨,高大的桉树看上去还是灰扑扑的。它们看上去永远灰扑扑的。一根树枝被风折断,落在集水坑的边缘上,皮质的平坦树叶垂进了水里。

我绕过集水坑,朝泵房里张望。里面有些杂物,看不出最近有人活动过的迹象。泵房外有个巨大的绞车转轮斜靠在墙上。似乎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我走回去。姑娘站在车边整理头发,拉开头发让阳光照。“给我。”她说,向我伸出手。

我拿出手枪,放在她手上。我弯下腰,捡起一个生锈的铁罐。

“小心点,”我说,“五个弹仓都装了子弹。我过去把罐头放在转轮中间的方形槽口里。看见了吗?”我指给她看。她使劲点头,喜气洋洋。“差不多有三十英尺远。等我回到你旁边你再开枪。懂了吗?”

“懂了。”她咯咯笑。

我重新绕过集水坑,把铁罐放在转轮中心。这个靶子好极了。要是她没打中铁罐——这是必然的——多半会打中转轮。小口径子弹的冲力会被完全吃掉。然而,她根本不想朝那东西开枪。

我绕过集水坑向回走。离她大约十英尺的时候,我走在水坑边缘,她朝我露出了满嘴的小尖牙,举起枪,嘴里发出嘶嘶的怪声。

我站住了,集水坑里的一潭死水在我背后散发恶臭。

“站住别动,狗娘养的。”她说。

枪瞄准我的胸口。她的手似乎挺稳当。嘶嘶声越来越响,她的脸就像刮干净的骨头。衰老、堕落,变得像动物,而且不是温顺的动物。

我对她大笑。我走向她。我看见她纤细的手指扣紧扳机,指尖压得发白。我走到离她大约六英尺的地方,她开枪了。

枪发出尖锐的脆响,缺少实感,只是阳光下清脆的噼啪一声。我没看见硝烟。我再次停下,对她咧嘴笑。

她又开了两枪,动作快极了。任何一枪我都没想到她会打不中。小手枪里有五颗子弹。她已经开了四枪。我扑向她。

我不希望最后一枪打在我脸上,于是我朝侧面一闪身。她不慌不忙地给了我最后一枪,一点也不着急。我似乎感觉到了一丝火药燃烧的灼热气息。

我直起腰。“天,你够可爱的。”我说。

她拿着打空了的枪,手开始剧烈颤抖。枪从手里掉下去。她的嘴唇开始颤抖。她的整张脸四分五裂。然后她的脑袋朝着左耳朵整个扭上去,嘴唇上冒出白沫。她呼吸间发出呜咽的声音。她摇摇晃晃。

我在她倒下时接住她。她已经失去了知觉。我用双手掰开她的嘴,把卷起来的手帕塞在牙齿之间。我使出浑身力气才做到这件事。我把她抱起来放进车里,回去捡起枪扔进口袋。我坐进驾驶座,倒车掉头,沿着来时有车辙的道路开出大门,我重新上山,送她回家。

卡门瘫软在车厢的角落里,毫无动静。屋前的车道开到一半,她动了动。然后她的眼睛突然睁大,眼神狂乱。她坐了起来。

“发生什么了?”她叫道。

“没什么。怎么了?”

“不,肯定发生了,”她咯咯笑,“我尿裤子了。”

“是人都会尿的。”我说。

她看着我,突然想到可怕的未来,开始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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