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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新的一天,阳光再次普照。

失踪人口署的格里高利警监沉痛地从办公室窗口向外看,眺望司法大楼装着铁栏杆的顶层,大雨过后的司法大楼显得洁白而干净。看了一阵,他笨拙地转动转椅,用烫出老茧的大拇指压实烟斗,阴沉地瞪着我。

“所以你又惹麻烦了。”

“哦,你听说了?”

“老弟,我成天屁股不动窝,看上去像是忘了长脑子。但你要是知道我都听说了什么,肯定会吓一跳的。打死这个卡尼诺应该没什么坏处,但指望凶杀科给你戴奖章也不现实。”

“最近我周围死了不少人,”我说,“我总得给自己捞一份吧。”

他宽容地笑笑:“谁告诉你躲在那儿的姑娘是艾迪·玛斯的老婆的?”

我告诉了他。他仔细听着,最后打个哈欠。他用蒲扇般的大手拍拍镶金牙的嘴巴:“我猜你觉得我应该早点找到她的。”

“这个推论挺合理。”

“也许我知道,”他说,“也许我认为艾迪和他女人想玩点什么名堂,让他们自以为骗过了所有人是个聪明的应对——至少对我来说没法更聪明了。但话说回来,你也许认为我存心放艾迪一马,为的是某些更私人的原因。”他抬起大手,拇指来回蹭食指和中指。

“不,”我说,“我不这么认为。就算艾迪似乎知道我们那天在这儿都谈了什么,我还是不这么认为。”

他挑起眉毛,样子好像挑起眉毛需要很大的力气,这个把戏他练得太少,因此有点生疏。他的整个额头因此皱了起来,等他放下眉毛,额头上布满了一条条白线,我看着它们渐渐变成红色。

“我是警察,”他说,“普普通通的平常警察。为人还算正派。在这个已经不时兴正派的世界上,你也就只能指望一个人正派到我这个地步了。今天一大早我叫你过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个。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身为一名警察,我希望见到法律得胜。我希望见到艾迪·玛斯那种衣冠楚楚招摇过市的歹徒被关进福尔松监狱,在采石场折断他们修得漂漂亮亮的指甲,和贫民窟里养大的穷困硬汉一起做苦工,那些家伙第一次犯法就倒了大霉,从此再没出去过。我希望见到的就是这个。你和我都活得太久了,已经不认为我还有可能真的见到这种景象。在这座城市不可能,在只有它一半大的其他城市也不可能,在这个广阔、兴旺、美丽的美利坚合众国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能。我们这个国家就不是这么运转的。”

我没话可说。他向后一仰头,喷出一口烟,眼睛看着烟嘴,继续说了下去:

“但这不等于我认为艾迪·玛斯做掉了雷根,或者他有任何理由要做掉他,或者就算有理由而他会真的下手。我只认为他或许知道些什么,内情迟早会泄露出来。把老婆藏在雷阿利托很幼稚,但一个自以为聪明的精明人就是会这么幼稚。昨晚地检官盘问过他以后,我把他叫到了这儿来。他全都承认了。我说他知道卡尼诺是个可靠的保镖,他雇卡尼诺就是为了这一点。他不知道卡尼诺的习性,也不想知道。他不认识哈利·琼斯。他不认识乔·布罗迪。他当然认识盖格,但声称不知道他的非法营生。我猜你全都听过了。”

“对。”

“老弟,你在雷阿利托做得很聪明。没有尝试掩盖真相。无法鉴别出处的子弹我们现在会记录在案。以后你说不定还会用那把枪。到时候你就逃不掉了。”

“我做得确实挺聪明。”我说,朝他使个眼色。

他磕出烟斗里的烟灰,若有所思地往烟斗里看。“那姑娘怎么样了?”他问,没有抬起头。

“不知道。他们没有扣下她。我们录了口供,一式三份,一份给怀尔德,一份给治安官,一份给凶杀科。他们释放了她。我后来再没见过她。估计以后也见不到了。”

“算是个好姑娘,他们说。不像会掺和到坏事里的那种人。”

“算是个好姑娘。”

格里高利警监叹口气,抓乱他鼠灰色的头发。“还有一点,”他的音调称得上和蔼,“你看着像个好人,但做事太鲁莽。要是你真想帮助斯特恩伍德一家,那就别打扰他们了。”

“我认为你说得对,警监。”

“你感觉怎么样?”

“好极了,”我说,“差不多一整夜都站在各种各样的地毯上挨骂。在此之前我被大雨浇得透湿,还吃了不少拳头。我的状态好得不能再好了。”

“老弟,你还能怎么指望呢?”

“也就这样了。”我站起身,朝他咧咧嘴,转身走向门口。快走到的时候,他忽然清清喉咙,换上严厉的声音:“我在浪费口水是吧?你还是觉得你能找到雷根。”

我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不,我不认为我能找到雷根。我甚至不会去尝试。你满意了吗?”

他缓缓点头,然后耸耸肩:“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说。祝你好运,马洛。有空来坐坐。”

“谢谢,警监。”

我下楼走出市政厅,去停车场找到我的车,回到霍巴特纹章公寓的家里。我脱掉外套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听着外面街道上的车声,看着阳光慢慢爬过天花板的一角。我想睡觉,但睡眠不肯来。我起来喝了一杯,尽管这会儿不是喝酒的时辰,然后重新躺下。我还是睡不着。我的大脑像钟表似的嘀嗒运转。我坐在床沿上,往烟斗里填烟丝,大声说:

“老秃鹫肯定知道些什么。”

烟斗抽起来苦得像碱水。我把它放到一旁,再次躺下。我的思绪在波浪般的虚假记忆里游荡,这些记忆里的我似乎在一遍又一遍地做相同的事情,去相同的地方,遇见相同的人,对他们说相同的话,一遍又一遍,每次感觉都很真实,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而且每次感觉都是第一次发生。我冒着大雨在公路上风驰电掣,银发妞缩在车厢的角落里,她一言不发,因此等我们开到洛杉矶,我和她似乎又变成了两个陌生人。我下车走进一家通宵营业的药店,打电话给伯尼·奥尔斯说我在雷阿利托杀了个人,艾迪·玛斯的妻子看见我杀人了,此刻我正带着她去怀尔德家。我开车经过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寂静街道,来到拉法耶公园,开到怀尔德那幢木梁大宅的停车门廊底下,门廊上的灯已经打开了,因为奥尔斯打过电话说我要来。我在怀尔德的书房里,他坐在写字台后面,身穿印花睡袍,紧绷着表情严峻的脸,斑点雪茄在他的手指之间转动,拿到挂着苦笑的嘴唇上。奥尔斯在场,还有治安官办公室来的一个人,他身材瘦削,满头灰发,带着学究气,言谈举止更像经济学教授,而不是警察。我在叙述前后经过,他们静静地听着,银发妞坐在暗处,双手叠放在膝头,眼睛不看任何人。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凶杀科来了两个人,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巡回马戏团里逃出来的怪兽。我又在开车,去富尔怀德大厦,他们中的一个坐在我旁边。我们在那个房间里,哈利·琼斯依然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尸体的脸扭曲而僵硬,房间里一股酸臭加甜腻的气味。来了个法医,非常年轻,体格强健,脖子上有红色的汗毛。还有个指纹专家转来转去,我叫他别忘记气窗的插销。(他在上面找到了卡尼诺的大拇指指纹,棕色衣服的男人只留下这么一枚指纹,从而落实了我的证词。)

我回到怀尔德家,他的秘书在另一个房间把我的证词整理成打字稿,我在上面签字。门开了,艾迪·玛斯走进来,他看见银发妞,笑容突然点亮了整张脸,他说:“哈啰,蜜糖。”她既不看他,也不搭腔。艾迪·玛斯神采飞扬、笑逐颜开,他身穿黑色商务正装,带穗的白色围巾搭在粗花呢大衣外面。然后他们走了,所有人都走出房间,只剩下我和怀尔德,怀尔德用冰冷而愤怒的声音说:“这是最后一次了,马洛。下次你再搞得鸡飞狗跳,我就扔你去喂狮子,谁爱伤心就伤心去好了。”

这些景象一遍又一遍重演,我躺在床上,望着一小片阳光顺着墙角慢慢往下爬。然后电话响了,是诺里斯,斯特恩伍德的管家,语气还是那么疏远。

“马洛先生吗?我打到您的办公室,但没人接,所以我冒昧试了试您家里的号码。”

“我差不多一整夜都在外面,”我说,“一直没去办公室。”

“原来如此,先生。将军今天上午想见您,马洛先生,不知您是否方便。”

“我半小时左右就能到,”我说,“他怎么样?”

“他在床上休息,先生,但情况尚可。”

“等他见到我再说吧。”我说,挂断电话。

我刮脸,换衣服,走向房门。我折回来,取出卡门的珠母柄小左轮揣进口袋。阳光强烈,照得我眼冒金星。我二十分钟就赶到了斯特恩伍德家,把门开到边门的拱廊底下。十一点十五分。景观树上的小鸟在雨后发疯似的唱歌,露台上的草坪绿得就像爱尔兰国旗,整个庄园干净得像是十分钟前才造出来的。我按门铃。自从我第一次按这个门铃,时间才过去了五天。感觉却像一年。

一名女仆开门,领着我从侧面的走廊来到主门厅,把我留在那儿,说诺里斯先生马上就来。门厅看上去和以前一样。壁炉架上的肖像还是那双炽烈的黑眼睛,彩色玻璃窗上的骑士还在装模作样地解救被捆在树上的裸体女郎。

几分钟后,诺里斯出现了,他也没有任何变化。酸性蓝色的眼睛和以前一样冷漠,灰色泛红的皮肤看上去很健康,睡眠充足。他的动作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二十岁。被岁月压得喘不过气的反而是我。

我们走上铺地砖的楼梯,拐向与薇薇安房间相反的方向。每走一步,屋子都仿佛变得更大、更安静了。我们来到一扇庞大而古旧的门前,它看上去像是从教堂拆来的。诺里斯轻轻开门,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他让到一旁,我从他身边走进房间,我走过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地毯,来到一张带华盖的巨床前,你说亨利八世死在这张床上我也相信。

斯特恩伍德将军靠坐在几个枕头上。他毫无血色的双手叠放在被单上面,在被单的映衬下,显得灰扑扑的。他黑色的眼睛依然充满斗志,除此之外这张脸依然像一具死尸。

“请坐,马洛先生。”他的声音很疲惫,吐字有点艰难。

我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下。所有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尽管是这个钟点,房间里却没有阳光。遮阳篷挡住了从天空照下来的一切光线。空气中有一丝衰老的甜腥味。

他默默地盯着我看了很久。他动了动一只手,像是在向自己证明他还有能力移动它,然后把它放回另一只手上。他死气沉沉地说:

“马洛先生,我没有请你去找我的女婿。”

“但你有这个想法。”

“但我没有请你找。你以为的太多了。通常我想要什么都会直说的。”

我没有吭声。

“你的报酬已经付清了,”他冷冷地继续道,“钱不钱的倒是并不重要。我只是认为,你辜负了我的信任,尽管不是存心的,这毫无疑问。”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我说:“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他又睁开眼睛,动作慢极了,就好像眼皮是用铅铸的。“我看你听我这么说很生气吧。”他说。

我摇摇头:“你对我有优势,将军。我不想剥夺你的这个优势,一丝一毫都不想。考虑到你不得不忍受的痛苦,其实也算不了什么。你愿意对我说什么都行,我连生气的念头都不会有。我愿意把你的钱还给你。对你来说没什么意义。对我来说也许挺有意义。”

“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

“意义是这个活儿我办不好,因此拒绝收钱。就这么简单。”

“你办事经常办不好吗?”

“偶尔。谁都会有这种时候。”

“你为什么去见格里高利警监?”

我向后一靠,抬起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我端详他的脸,但什么也看不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好答案根本不存在。

我说:“我曾经认为你把盖格的字据给我主要是为了试试我,你有点担心雷根不知怎的参与了这场对你的勒索。我当时对雷根还一无所知。直到我和格里高利警监谈过,我才意识到雷根无论如何都不是那种人。”

“这些话好像回答不了我的问题。”

我点点头:“是的。好像回答不了你的问题。我想我只是不愿意承认我在凭直觉查案。那天上午我来见你,从兰花温室里出来后,雷根夫人召见了我。她似乎认为我被雇来寻找她丈夫,而她似乎不太喜欢这样。她随口说‘他们’在某个车库里找到了他的车。这个‘他们’只可能是警察。因此警察肯定知道一些情况。既然他们知道,那么经办案子的部门肯定是失踪人口署。当然了,我不知道你或者其他人有没有报过案,也不知道他们找到车是不是因为有人报告它被遗弃在车库里。但我了解警察,我知道假如他们知道这么多,那么肯定还掌握其他情况,尤其是你的司机不凑巧还有前科。我不知道他们挖出来了多少情况。于是我自然而然开始琢磨失踪人口署。最后说服我的是怀尔德先生的举止,那天晚上我们在他家开会讨论盖格和相关的事情。我们单独待了一分钟,他问我你有没有告诉我你在寻找雷根。我说你告诉我你想知道他的下落和过得好不好。怀尔德撇撇嘴,样子有点古怪。我一听就明白了,他所谓的‘寻找雷根’意思是动用警方机构去寻找他。尽管如此,我接触格里高利警监的时候还是秉持一个原则,也就是我不会告诉他任何他还不知道的事情。”

“但你让格里高利警监认为我雇你去找拉斯蒂?”

“对。应该是的——在我确定案子由他经办之后。”

他闭上眼睛。眼皮有点抽搐。他闭着眼睛说:“你认为这么做合乎道德吗?”

“对,”我说,“我这么认为。”

眼睛再次睁开。死尸般的脸上突然释放出两道犀利得令人震惊的黑光。“我好像不太明白。”他说。

“也许吧。失踪人口署的老大不可能只会空谈,否则他就没法坐在那间办公室里了。他这个人非常精明和狡猾,努力让我觉得他是个中年官僚,对工作腻烦透顶,刚开始他成功地骗过了我。但我玩的游戏不是挑小棍,而是永远牵涉到大量的虚张声势。无论我对警察说什么,他总会给我的话打个折扣。对那位警察来说,我说什么其实区别都不大。你雇我们这个行当的人办事和雇擦窗工不太一样,你没法把八扇窗户指给我看,吩咐一声:‘擦完这些你的活儿就干完了。’你不知道为了完成你交代的任务,我必须经历什么,克服什么,忍受什么。我按我的方法做事。我尽可能保护你,也许会违反几条规矩,但我违反它们是为了你的利益。客户优先,除非他犯法。但即便他犯法,我也只会把活儿还给他,闭口不谈就是了。另外,你也没命令我别去找格里高利警监。”

“这话也不太容易说出口。”他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说。

“那好,请问我做错了什么?你家诺里斯似乎认为盖格一死,这个案子就算结束了。我可不这么看。盖格敲诈的手法让我纳闷,到现在也还没想通。我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或菲洛·万斯。我不指望能在警察已经犁过一遍的地里走一趟,捡起一个折断的笔尖就解开整个谜案。假如你觉得侦探这个行当里有人这么做就能养活自己,那你就实在太不了解警察了。就算他们会疏忽大意,看漏的也绝对不是这种东西。我不是说他们能够放开手脚做事的时候也常常会看漏任何东西。但假如他们真的看漏了,那也往往是某些更难以确定和模棱两可的东西,比方说盖格这种人直接把借据寄给你,请你像个绅士似的乖乖付钱——盖格是做非法营生的,处境非常微妙,受到一名黑帮头目的庇护,部分警察也给他一些消极保护。他为什么那么做?因为他在投石问路,想知道你有没有破绽可以抓。要是有,你就会付他钱。要是没有,你不会理睬他,而是等着看他的下一步棋。但你确实有破绽可抓。雷根。你担心他不是表里如一的那种人,担心他待在你身旁一段时间,对你好言好语,只是为了搞清楚该怎么对你的银行账户下手。”

他想说什么,但我打断了他:“即便如此,你担心的也不是你的家产。甚至不是你的女儿。你多多少少已经放弃她们了。你的问题是你依然太要面子,不甘心被人当傻瓜戏弄——而你真的很喜欢雷根。”

一阵沉默。随后将军静静地说:“你说得太他妈对了,马洛。所以要是我没理解错,你还在尝试解开那个难题?”

“不,我放弃了。有人警告了我。警察觉得我下手太粗暴。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把你的钱还给你——因为按照我的标准,这个案子没有办完。”

他微笑道:“放弃个屁。”他说,“我再给你一千块,你帮我找到拉斯蒂。他不是非得回来不可。我甚至不是非得知道他的下落。一个人有权过他自己的生活。我不责怪他甩掉我女儿,甚至不怪他走得那么突然。也许他是忽然一时兴起。无论他在哪儿,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平安无事。我想听他直接告诉我,假如他凑巧缺钱,我也希望他能收下我的心意。听明白了吗?”

我说:“明白了,将军。”

他稍微休息了一会儿,瘫软下去,闭上眼睛,眼皮黑黢黢的,嘴唇抿紧,毫无血色。他已经弹尽粮绝。他很快就要败下阵来了。他重新睁开眼睛,试图对我微笑。

“我看我是个重感情的老蠢驴,”他说,“根本不像军人。我非常喜欢那孩子。我觉得他那个人挺干净的。我对我识人的眼光大概有点太自负了。替我找到他,马洛。找到他就行。”

“我尽量,”我说,“你该休息了。我唠叨得你都要爆炸了。”

我立刻起身,穿过宽阔的房间走出去。我还没开门,他的眼睛已经又闭上了。他的手无力地压在被单上。他比大多数死人都更像死人。我悄悄地关上门,走出楼上的走廊,走下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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