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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晚上 德文郡 塔维斯托克附近,莫斯库姆长日留痕 作者:石黑一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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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也许应该再讲一下有关勋爵对犹太人的态度问题,原因是,我意识到反犹太主义这一问题在这些日子已变得非常敏感。特别重要的是,请允许我清除那凭空臆造的、阻止犹太人进入达林顿府职员队伍的栅栏。由于这一无中生有的断言非常直接地涉及我自己所管辖的领域,那我就有绝对的权威来驳斥。在我为勋爵工作的所有岁月里,我的职员队伍中曾有过许多犹太人,而且我要更进一步地说明,他们从未因为其种族之故而受到任何不同的待遇。如果说这种种荒谬可笑的说法不是非常荒唐地来源于三十年代初期那短暂而又并不重要的几周里的话——那时卡罗林·巴尼特夫人曾对勋爵有过某种不同寻常的影响——那么任何人的确都无法为这些谬论列举出具体的例证来。 巴尼特夫人是查尔斯·巴尼特先生的遗孀,那时四十来岁——她很有风韵,有人也许会说她是位颇具魅力的女士。她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智力而享有盛誉,而且在那些日子里,人们都热衷于打听她在宴会上就某些当代重大问题是如何使这位或是那位颇有学识的绅士无地自容的。在一九三二年夏季的许多日子里,她定期出现在达林顿府,与勋爵度过了许多时光。他俩常在一块儿深谈,特别是就某一社会或是政治方面的实质问题。据我的回忆,也正是巴尼特夫人领着勋爵到伦敦东区最贫穷的地方进行了多次“有导游陪同的考察”,考察期间,勋爵曾访问了许多在那些年确实正饱受极度困苦的家庭。具体点讲,巴尼特夫人极有可能曾在促成达林顿勋爵越来越关心我国的穷人方面做出了某种贡献。既然如此,那就不能说她的影响完全是消极的。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她也曾是奥斯瓦尔德·莫斯利爵士的“黑衫党”组织的成员,而且在那个夏季为数不多的几周内,勋爵与奥斯瓦尔德·莫斯利先生也略有几次接触。也就是在那几周内,在达林顿府内发生了几件完全属于偶然的事件,于是现在便有人猜测,那些事件一定为那些荒诞无稽的断言提供了根据,可这类根据却不足取信于人。 我将它们称为“事件”,可其中一些却特别微不足道。比如说,我今天仍记得很清楚,在一个晚宴上,席间曾提及某家报纸,我偶然听到勋爵说:“哦,你是说那份犹太人的宣传报刊。”这之后,在那段时间里的另一场合,我记得他交待我停止对当地一家定期来到府上的慈善机构捐款,那是因为该机构的管理委员会“或多或少与犹太人类似”。我迄今对这些话仍记得起,因为它们当时确实让我很吃惊,勋爵在此之前对犹太种族可从未表露过诸如此类的敌对情绪。 在这以后,当然就是那个下午在勋爵阁下把我叫进他书房后发生的事。刚开始,他只是和我做了极为一般性的交谈,询问一下府内一切是否正常之类的问题。然后他说道: “史蒂文斯,我最近一直在反反复复地思考。确实是在反反复复地思考。我现在已得出了结论。我们达林顿府的职员中不能有犹太人。” “是吗,老爷?” “史蒂文斯,这样做对这府邸有好处。这也是从待在我们这儿的客人的利益出发。史蒂文斯,我对此已仔细地调查过,我现在是让你了解我的决定。” “非常清楚了,老爷。” “那就告诉我,史蒂文斯,目前我们职员中就有几位,对吧?我的意思是,几位犹太人。” “我相信目前的职工成员中有两位可以列入那个类别,老爷。” “啊。”勋爵停了一会儿,眼睛凝视着窗外。“那么,你当然得让他们离开。” “您说什么,老爷?” “史蒂文斯,这的确令人很遗憾,可我们别无选择。这是考虑到我的客人们的安全与安宁。你大可放心,我对这事已认真考察过,而且对此也曾彻彻底底地思索过。这对我们绝对是最有益的。” 事实上,所涉及的那两位职员均是女仆。然而,倘若在未事先将情况告知肯顿小姐就采取任何行动的话,那是十分不恰当的,于是我决意就在当天夜晚在她的起居室里与她喝可可饮料时将此事告诉她。有关每日工作结束时与她在起居室里会面的情况,我在此或许应该说上几句。说实话,那些会面的基调绝对都是有关工作的——尽管有时我们也许会自然而然地讨论一些不相干的话题。我们规定这样会面的理由十分简单:我们发现各自的生活都经常是那么忙碌,忙得在若干天之内我们都竟然没有机会去交换一下哪怕最基本的信息。于是我们达成共识,这种情况已严重危害了管理工作的顺利进展,因而有必要每日工作结束时在肯顿小姐的私人起居室里一块儿花上一刻钟左右的时间,这可谓是最直截了当的解决方案。我必须再次重申,那些会面主要都是属于工作性质,比如说,我们也许会为即将发生的事情详细讨论出计划来,要不然就会商议如何安置某位新雇员。 不管怎样讲,回顾一下我的思绪,你便会理解,在准备告诉肯顿小姐我就要解雇她手下的两名女仆之际,我并不能泰然自若。实事求是地说,那两位女仆是完全令人满意的雇员——我还是将此说明为妙,毕竟犹太人的问题近来变得那么敏感——而且我出自本能是不赞同将她俩解雇的。可话又说回来,我在这种情况下应履行的职责是非常清楚的,并且,我亦认识到这一点,即使不负责任地表露出个人的这种疑惑,也是丝毫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就此而论,这确实是件棘手的任务,而又必须以庄重的态度去完成。最后的情况是这样的:在那天晚上即将结束我们之间的谈话时,我终于把那件事提了出来,而且我采取的是尽可能简明扼要而又公事公办的方式,最后我是这样说的: “明天上午十点半钟我将在我的配膳室里与那两位雇员谈话。肯顿小姐,倘若你能叫她俩上我那儿去的话,我将十分感激。无论你事先是否将我要对她们谈话的实质内容告诉她们,我都将此事完全托付你来办。” 当时,肯顿小姐似乎没有什么要答复的。于是我接着说道:“就这样吧,肯顿小姐,谢谢你的可可饮料。现在该是就寝的时候了。明天又会是忙忙碌碌的一天。” 就在这时,肯顿小姐开口说话了:“史蒂文斯先生,我简直无法相信我的耳朵。鲁思和萨拉成为我手下的职员迄今已经六年多了。我特别信赖她们,她们也的确信任我。她们为这府邸工作得异常出色。” “肯顿小姐,我肯定这都是事实。然而,我们决不可让个人情感渗入我们的判断中来。可现在,我真的必须向你道晚安了……” “史蒂文斯先生,我真太气愤了,你居然就能坐在这儿,娓娓述说你干的事,仿佛你是在讨论给食品储藏室的订单一样。我对此简直无法相信。你在说鲁思和萨拉将被解雇,就因为她们是犹太人吗?” “肯顿小姐,我刚才已把情况向你做了全面的解释。勋爵已做出了决定,没有任何事情容得你我来争论的了。” “史蒂文斯先生,难道你就不曾想到,以这样的缘故就要解雇鲁思和萨拉将完全是——错误的吗?我不能容忍这类事情。我将无法在能让此类事情发生的府邸里工作了。” “肯顿小姐,我请你别使自己这么激动,并以与你身份相称的方式来规范你的言行。这是一件十分明确的事情。如果勋爵希望将这些特定的契约中止的话,那么就再没有更多可说的了。” “史蒂文斯先生,我现在警告你,我将不会继续在这样的府邸里工作。如果我的姑娘们被解雇了,我也会离开的。” “肯顿小姐,看见你以这种态度做出反应,真让我大吃一惊。我当然毫无必要提醒你,我们的工作职责不允许我们只顾及自己的癖好和个人情感,而是要遵从主人的意愿。” “史蒂文斯先生,我告诉你,如果你明天解雇我的姑娘,那将是错误的。这犹如过去任何的罪孽那般可恶,而且我将不会继续在这样的府邸里工作。” “肯顿小姐,请让我向你提出忠告,你现在所处的地位还几乎不足以使你做出如此盛气凌人的决断。实事求是地说,如今的世界是非常复杂而又暗藏着危险的。有诸多事情都不是你我所处的位置能够理解清楚的,比如说,有关犹太人的实质性问题。而至于勋爵,我也许敢这样讲,他处于某种更高的地位来判断什么是最佳的。肯顿小姐,我现在真的必须告退了。我再次感谢你的可可饮料。明天上午十点半钟,请将那两位有关的雇员叫来。” 次日上午,从那两位女仆一走进我的配膳室那一刻起,我就发现显然肯顿小姐已将事情告诉了她俩,因为她俩都是呜咽着走进来的。我尽可能简洁地将情况向她们做了解释,强调她们的工作是非常令人满意的,据此,她们将获得良好的介绍信。据我的回忆,在整个见面过程中,她俩都未说过任何值得注意的事情。那次见面大概只延续了三四分钟,而后,她们就像来时那样呜咽着离开了。 在解雇了那两位雇员之后的好几天内,肯顿小姐对我是特别的冷淡,有时甚至当着职员的面对我十分粗鲁。尽管我们保持着在晚上见面喝可可饮料的习惯,可多数会面时间总是很短暂,而且气氛也不友好。大约在两星期之后,仍无迹象表明她的态度有所缓解,我便开始变得有点不耐烦了,对此我想你是会理解的。于是,在一次喝可可饮料的时候,我以讥讽的语气对她说: “肯顿小姐,我倒宁愿你现在就已呈上你所写的离职通知。”随之我轻松地笑了笑。现在想来,我当时确实希望她最终能稍稍发点慈悲,做出某种和解的反应什么的,以便让我们一劳永逸地把那整个插曲抛之脑后。可是肯顿小姐只是严肃地看着我说: “史蒂文斯先生,我仍的确保持着呈交辞呈的打算。只是因为我一直太忙了,找不到时间来处理这种事。” 我必须承认,她的这番话确实让我担心了一阵子,那就是她对以离开相威胁的事是很认真的。可时间一周一周地过去了,事情已变得明朗化,她离开达林顿府是根本不可能的。由于我们之间的气氛逐渐地和缓,我也喜欢时常以提及她曾威胁要辞职的事来逗弄她。比如说,倘若我们在一起商议即将在府内举行的重大活动,我便可能插上一句:“肯顿小姐,那得假定到那时候你仍旧和我们在一块。”甚至在那件事之后的数月内,类似的言词仍使肯顿小姐默不做声——而在这种情况下,我设想,这更多地是由于困窘而非愤怒。 当然啰,最终这件事便基本上逐渐被忘却了。可我记得,在辞退那两位女仆足有一年之后,这事最后又被提了出来。 一天下午,当我在休息室里伺候勋爵用茶点时,是他首先又回想起这件事来的。到那时,卡罗林·巴尼特夫人对勋爵所产生过的种种影响已荡然无存——事实上,那位女士早已不再是达林顿府的客人了。还值得进一步指出的是,那时勋爵与“黑衫党”已断绝了一切联系,那是因为他已明察了该组织的真实而又丑陋的本质。 “唉,史蒂文斯,”他对我说,“我一直有意和你谈一下。有关去年那件事情。就是有关那两位犹太女仆。你还记得那件事吧?” “确实记得,老爷。” “我想现在是无法找到她们的行踪了,对吧?既然所发生的事是错误的,那就该对她们做出某种补偿。” “我肯定会对此事调查的,老爷。可我现在毫无把握知道她们目前确切的行踪。” “尽力而为吧。过去发生的事是错误的。” 我深信与勋爵的交谈将会对肯顿小姐产生一定的影响,于是我决定将此事告知她,那是非常合适的——即使要冒其再次生气的危险。事实表明,在那雾蒙蒙的下午,当我与她在凉亭里偶然相遇并将此事告诉她时,产生了不寻常的结果。 我记得那天下午当我走过草坪时,一阵薄雾已开始慢慢袭来。当时我正向凉亭走去,其目的是将勋爵不久前与几位宾客在那儿喝茶时所遗留下的东西清理干净。我也记得站在较远的距离——还远未到我父亲曾跌倒过的那些石级之前——就已辨认出肯顿小姐的身影在凉亭内走来走去。当我走进凉亭时,她已坐在其中一把零散摆在屋内的柳条椅子上,很显然,她正忙于手中的针线活。我更为靠近地观察了一下,原来她正在修补着一个坐垫。我随之便开始把放在那些花草中和藤条家具上的各种陶器收集起来;现在回想起来,在我干活的过程中,我们曾相互说了些打趣的话,也许讨论了一两件工作上的问题。实际情况是,在连续多日关在主楼里之后,来到外面的凉亭里令人感到特别清新,而我们两人都不倾向于忙着干活。那天,由于蔓延而至的薄雾使人朝外不能看得太远,日光也迅速地消退了,这迫使肯顿小姐要将手中的针线活抓紧干完。我记得我们时常中断各自的工作,只是单纯地凝视着屋外周围的景色。事实上,我只是望着外面那片草坪,在那儿沿着马车道种植的白杨树周围,雾已变得愈来愈浓厚,这时我最终又提起了去年解聘那两位女仆的话题。或许多少凭着点预感,我如此道来引入话题: “肯顿小姐,我刚才就一直在考虑。现在要回想起那件事是太滑稽了,可是你知道,就在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你仍执意要辞职呢!想到这事,我就感到非常有趣。”我笑了笑,而在我身后的肯顿小姐却默不做声。当我最后转脸望着她时,她正透过玻璃凝视着屋外那铺天盖地的大雾。 “史蒂文斯先生,你可能丝毫不了解,”她终于说道,“我当时是多么认真地考虑过离开这府邸。所发生的一切对我的刺激是那么强烈。倘若我是那种无论如何都值得尊重的人,我现在敢说,很早以前我就已离开达林顿府了。”她停了一会儿,而我又转过脸来看着屋外远处的那些白杨树。之后,她以倦怠的语气继续说道:“史蒂文斯先生,那是怯懦的表现,简直就是怯懦的表现。可我能上哪儿去呢?我没有家。只有我的姑母。我深切地爱着她,可是我和她待上一天都会感到我的整个年华在被虚耗掉。当然啰,我的确曾自我安慰过,要不了多久,我便会找到某个新的职位。但是我当时是那么害怕,史蒂文斯先生。只要我一想到离开,我就会看见我自己已走出了这儿,而根本找不到了解我,或者会关照我的人。这些,就是我全部的人生准则了。我为自己感到多么羞愧啊!可我就是不能离开,你知道吧,史蒂文斯先生。我就是无法使自己离开。” 肯顿小姐又再次止住不语,似乎已陷入沉思之中。于是,我认为这倒正好是机会,我应尽可能简洁地就此问题谈一下在我和达林顿勋爵之间不久前曾发生的事情。我便开始如此叙述了一番,最后这样说道: “事已定局,实难挽回。听到勋爵那么毫不暧昧地宣布那完全是个可怕的误会,这至少是个极大的宽慰嘛。肯顿小姐,我刚才想到你可能想知道此事,据我的回忆,你当时和我都被那件事弄得一样苦恼。” “对不起,史蒂文斯先生,”肯顿小姐在我身后以一种完全不同的腔调说道,好似她刚从梦中被摇醒,“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于是我便转过身来朝着她,她继续说道:“可据我的回忆,你当时认为叫鲁思和萨拉卷铺盖是唯一正确而又恰当的事。你当时对此绝对是欢喜若狂的。” “肯顿小姐,说实话,那倒并不很正确,而且也并不太公平。那整个事件曾引起我极大的关注,确实是极大的关注。这是我很不情愿看见在这府内所发生的那类事情。” “那么,史蒂文斯先生,为何你在当时不这样对我说呢?” 我笑了笑,一时间我竟无法回答。在我尚未能准确地构思出某一答复之前,肯顿小姐已将手中的针线活放下说道: “史蒂文斯先生,倘若去年你曾考虑让我分享你的感情,那将对我意味着有多重要,对此你现在意识到了吗?你知道,当我的姑娘被解雇时,我是多么心烦意乱啊!你现在意识到那样做将对我的帮助有多么大吗?为什么,史蒂文斯先生,为什么,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你总要装假?” 我因谈话内容突然发生的可笑转变又笑了笑。“真的,肯顿小姐,”我说,“我不能肯定我明白了你的意思。装假?为什么,真的……” “对鲁思和萨拉离开我们的事我曾遭受过那么多痛苦。可我感到更为痛苦的是因为我当时相信自己是孤立无援的。” “真的吗,肯顿小姐……”我端起了那个盘子,上面摆着我收拾起来的那些用过的瓷器。“当然啰,有人不赞同那次解雇。那他就该想到那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事。” 她一句话也没说,在我准备离开时,我曾转脸朝她看了看。她又再次凝视着屋外的景色,可那时凉亭内已变得那么昏暗,我所能看到的她也仅是在苍白和虚无的背景中的侧面轮廓。我和她道了别,便走出了凉亭。 既然已回顾了关于犹太职员的那段插曲,我又想起我认为可以被称之为是那整个事件的不同寻常的必然结果:我指的是那位名叫利萨的女仆来到了府内。换句话说,我们不得不去找人来替代那两位被解雇的犹太女仆,而结果这位利萨便成了个中一员。 这位年轻的女人当时是以最含糊其词的推荐信来申请这个空缺位置的,任何经验丰富的男管家仔细琢磨那推荐信后会大概知道,她是蒙受某种嫌疑才离开原来的工作环境的。不仅如此,肯顿小姐和我曾询问过她,才弄清了她在任何工作岗位至多待上过几周的时间。总的看来,她的整个行为举止让我看她很不适宜在达林顿府供职。可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我们刚一结束对那姑娘的口头考查,肯顿小姐便坚持我们应该雇她。“我看这姑娘具有很大的潜力,”她面对我的不满自顾说道,“她将直接在我的监管之下,而且我将负责证明她是优秀的。” 我记得,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一直无法摆脱意见分歧的状况,可也许仅仅是由于这一事实:解雇女仆的那件事在我们的脑海中是那么近在眼前,于是我并未如我原本应该的那样,固执己见地与肯顿小姐唱反调。无论如何,结果是我最终让步,可我还是这样说: “肯顿小姐,我希望你认识到,雇用这位姑娘的责任应直接由你自己来承担。照我看来,在目前情况下,毫无疑问她是远远不适合成为我们中的一员的。我现在姑且同意接受她,可条件是你将亲自监督她的进展。” “史蒂文斯先生,这姑娘最终将证明是很不赖的,这一点你会看到。” 使我惊讶的是,在接下来的几周里,那位年轻姑娘的确以显著的速度取得了进步。她的言行举止似乎日渐改进,甚至连走路和干活的姿态——在刚开始那几日内,她的姿态是那么懒散,大家都不愿正眼瞧她——都已引人注目地有所改观。 数周过后,那姑娘看来已奇迹般地被改造成了一个有用的职员,肯顿小姐的成功是显而易见的。她似乎特别喜欢给利萨分派这样或那样需要担负更多一点额外责任的工作,倘若我在一旁注视着的话,她肯定会试图以嘲弄的表情来吸引我的注意。那一夜在肯顿小姐的起居室里边喝可可饮料边进行的交谈,相当典型地属于那类双方都热衷于以利萨为话题的谈话。 “毫无疑问,史蒂文斯先生,”她对我这样说,“当听说利萨仍然没犯过任何真正值得一提的错误时,你肯定会感到特别失望的。” “肯顿小姐,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失望。我为你,而且也为我们大伙都感到高兴。我承认,到目前为止,关于那位姑娘你已获得了某种程度上不大不小的成功。” “不大不小的成功!史蒂文斯先生,瞧瞧你那脸上的笑容。每逢我提起利萨,这种笑容就总出现在你脸上。这种笑容本身就讲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 “啊,真的吗,肯顿小姐。能容许我问问具体是什么吗?” “史蒂文斯先生,这的确非常有趣。非常有趣的是,你对她曾那么不抱希望。因为利萨是个漂亮的姑娘,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而且我已注意到你对职员中漂亮的姑娘们都抱着一种奇怪的反感情绪。” “肯顿小姐,你自己完全清楚你正在胡说八道。” “哈哈,可我已注意到了这一点,史蒂文斯先生。你不喜欢雇员中有漂亮的姑娘。也许是因为我们的史蒂文斯先生害怕受到诱惑?也可能是我们的史蒂文斯先生毕竟是血肉之躯,他并不能完全自持?” “真有你的,肯顿小姐。假使我认为你所说的话中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道理,我也许会耐着性子和你一块儿讨论一番。可实际情况是,在你喋喋不休之际,我想我只会考虑其他问题。” “啊,可为何那种心虚的笑容还挂在你的脸上呢,史蒂文斯先生?” “那可绝对不是什么心虚的笑容,肯顿小姐。而我只是稍微对你胡说八道的惊人本事感到好笑罢了,仅此而已。” “史蒂文斯先生,你脸上显露的就是有点心虚的笑容。而且我已注意到你是如何难以忍住不去看利萨的。为何你当时那么强烈地拒绝她,这一点现在开始变得非常清楚了。” “肯顿小姐,我的反对意见当时是很有根据的,对此你是再清楚不过。那姑娘第一次上我们这儿来时,是完全不合适的。” 当然啰,你应该理解得到,我们从未在职员能听及的范围内以如此的语气来交谈的。可正是在那一段时间里,我们一起喝可可饮料的那些夜晚,尽管本质上仍属工作性质,可我们都倾向于为这类毫无恶意的谈话留有余地——有人会说,这种方式确实可以大大缓解白天的辛劳所导致的紧张情绪。 利萨和我们一起待了大致八九个月——在此期间我基本上已忘记了她的存在——可她突然和那位男副管家一块儿从这府里消失了。今天看来,对管理大户人家的任何男管家来说,这类事情当然是其生活的组成部分,而且总让人极其烦恼,可你又得学会去接受。事实上,就这类“月夜”不辞而别的事件而言,他们的这次行动还算比较文明的。除了一点食物,那一对并不曾拿走任何属于这府内的财物,不仅如此,他俩都留下了一封信。那位男副管家,其姓名我已不再记得,他直接给我留了一张短笺,大致内容是这样的:“请别以太苛刻的态度来评价我们。我们相爱并将要结婚。”利萨直接写给“女管家”的信要长得多。在那两位失踪后的那天上午,肯顿小姐把这封信送进了我的配膳室。据我的回忆,信中以许多拼写错误的单词和不合语法的句子描述了那一对之间的爱是如何深厚;那位男副管家是如何了不得;等待着他俩的前途又是多么美妙。我还能记得,信中一行大意为:“我们没有钱但谁会在乎我们有爱谁还想要其他我们相互拥有那就是任何人都的确想拥有的一切。”那封信尽管长达三页纸,可丝毫不曾对肯顿小姐曾给予那姑娘的极大关照表示感激,也不曾对使我们大家失望而感到懊悔。 很明显,肯顿小姐特别心烦意乱。正当我迅速地看着那女人的信时,她坐在摆在我面前的桌子旁,目光低垂,盯着双手。说实话——她的这副表情让人感到非常难于理解——我还真的想不起曾见过她比在那天上午更为失魂落魄的了。当我把那封信放在桌子上时,她说道: “唉,史蒂文斯先生,看来,过去你是正确的,而我却错了。” “肯顿小姐,你完全不必自寻烦恼,”我说道,“这类事情经常发生。而我们这样的人的确是无法去防范这种事情的。” “史蒂文斯先生,我过去是犯了错误。我现在就得承认。你一向是对的,而我是错的。” “肯顿小姐,我真的没法同意你。你确实在那姑娘身上创造了奇迹。你对她的管理被多次证实了:实际上,我才是那犯错误的人。说实话,肯顿小姐,现在所发生的事情也可能会发生在任何雇员身上。你过去对她所做的一切是十分了不起的。你可以有任何理由为她而感到失望,可是却毫无理由认为你自己应承担任何责任。” 肯顿小姐始终看起来很沮丧。她深沉地说道:“史蒂文斯先生,谢谢你这样讲。我真的非常感谢。”而后她倦怠地叹了一口气:“她真是愚蠢透顶。在她面前本该有一番真正的事业。她是有能力的。竟然有那么多像她一样的年轻女人抛弃了她们的机遇,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俩看了看摆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的那些信纸,之后肯顿小姐在一种令人烦恼的气氛中将其目光移开。 “一点不错,”我说,“正如你所说,这简直是自暴自弃。” “太愚蠢了。那姑娘注定会后悔莫及的。假使她能坚持的话,那摆在她面前的应是幸福的生活。一两年之后,我可以使她胜任某一小住宅里女管家的职务的。史蒂文斯先生,也许你认为那是太牵强附会了,可你瞧瞧,仅在几个月之后我就使她发生了多大的变化。现在倒好,她把这一切全抛弃了。我真是徒劳一场。” “她真是愚蠢透顶。” 我开始把面前的那些信纸收拾好,考虑可以把它们存档以作参考。可在我这样做时,我又有点拿不定主意,不知肯顿小姐是否打算由我保管这封信,或者她自己是否想保留,于是我又把那些信纸放回摆在我俩之间的桌子上。可这时,肯顿小姐看上去心不在焉。 “她肯定会追悔莫及的,”她再次说道,“简直太愚蠢了。” 看来我在某种程度上已沉湎于回忆这些往事。这可绝对不是我的意图,但这样做可能也并非坏事,至少我已避免过多地考虑这个夜晚所发生的事情——我相信,这些事情现在已最终自我了结了。应该说明的是,这最后的几个小时一直是非常难熬的。 我此刻住在属于泰勒夫妇的这所小舍的阁楼里。也就是说,这是一所私人住宅;而这间由泰勒夫妇出自好心供我今晚使用的小屋曾为他们的长子居住,他早已长大成人,现居住在埃克塞特。这间小屋主要用厚实的桁条和椽木构筑而成,地板上也未铺着大地毯或是小块的地毯,可整个气氛仍是非常舒适。很显然,泰勒太太不仅为我整理好了床铺,而且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除了在靠近椽木之处有几张蜘蛛网,几乎看不出这个房间许多年来未曾有人住过。至于泰勒夫妇俩,我已弄清楚,从二十年代起他们就一直经营村里的蔬菜水果店,直到三年前才退休。他俩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尽管今天晚上我有一次曾提出要酬谢他们的殷勤好客,可他们却不予理会。 为何我此刻要待在这儿,为何今天晚上我不得不接受泰勒夫妇的慷慨款待?这一后果均归因于一个愚蠢至极,而且令人恼怒的疏忽:具体点讲,我竟让福特车耗尽了汽油。基于这一事实,加上昨天由于水箱里缺水所引起的麻烦,旁观者将可能有理由地相信,这类普遍的安排无序的毛病应归属于我的自身秉性。当然可以指出的是,就长途驾驶而言,我在某种程度上可是个新手,那么这种可笑的疏忽势必便在预料之中。可话又说回来,如果你不会忘记良好的组织才能和深谋远虑应属于你职业中最基本的素质,那你就很难避免再次感到某种程度上的沮丧。 真实情况是,在汽油耗尽前的最后一小时左右的驾驶过程中我曾非常心烦意乱。我原计划在塔维斯托克镇过夜的,我在快到八点钟之前就已到达该镇。在镇里的那家大旅店,我被告知,由于当地正举行农产品交易会,所有的房间都已住满了人。有人建议我与另外几家旅店联系一下,可当我分别给它们打电话时,每一次听到的都是同样的歉意。最后,在镇边的一家供膳寄宿处,那女店主建议我再开车走几英里的路去找一家她亲戚所开的路边客栈——她让我放心,那家客栈有充足的空房间,由于离塔维斯托克镇太远而不至于受到交易会的影响。 她也详细地给我说明了行车线路,当时似乎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而且现在也无法说清究竟是谁的过失,反正在这之后我是没法找到那家路边客栈的任何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在经过十五分钟的驾驶之后,我发现自己驶入一条很长的路上,它弯弯曲曲地穿过一片萧瑟而空旷的高沼地。在我两旁看上去都是沼泽地,一阵薄雾正渐渐漫过我前面的道路。往左面看,落日映出一片余晖。高沼地上不远处隐约可辨的谷仓和农舍将地平线分割成数段,要不然的话,我仿佛已被遗留在荒无人烟之地。 我记得大约在那个时候,我曾掉转福特车,往回行驶了一段距离,去寻找早些时候我曾驶过的一个转弯处。可当我好不容易找到该处时,那条新的道路比我离开的那条更为荒凉,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情况就是如此。有好一阵子,我驾车行驶在两旁那高高的树篱之间的昏暗之中,之后我发现那条道开始缓缓地变得陡起来。那时我已完全打消寻找路边客栈的念头,而是一门心思往前开,直到到达下一个城市或是村镇,以便在那儿找到栖身之地。于是我不断地说服自己,这样的话,明天上午立即按原定线路行驶将是易如反掌的事。刚爬完那山路的一半时,汽车引擎运行得不顺畅了,而我也才开始注意到汽油快用光了。 福特车又继续向上爬行了几码远,之后停了下来。我走下车来观察周围的情况,发现只消再过几分钟,天色便会完全暗下来。而此刻我正站在两边长满树木和灌木树篱的陡坡路上;在山坡更远的地方,我看见那延绵的树篱中出现了一个间隙,那儿耸立着一扇由天空衬托出来的粗宽的栅栏门。我开始向那扇门走去,心想从那儿四处观察一下,可能会让我某种程度上辨认出眼下所处的方位;我甚至期望在附近能发现一座农舍,那便可获得及时的援助。可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情况却使我有点不安。栅栏门另一侧的那片草地非常险峻地向下倾斜着,离我面前仅二十码开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可是在那片草地顶点处的那一边有一个小村子,离这儿有相当一段距离——按直线距离算大约足有一英里左右。透过薄雾,一座教堂的塔尖依稀可见,在塔尖四周,有连成一片的用黑色石板铺成的屋顶;从散布于四处的烟囱里冉冉冒出缕缕白色的炊烟。在那情况下,你不得不承认,某种令人沮丧的感觉正压抑着你。当然,情况也并非完全让人绝望;福特车毕竟完好无损,只不过没有燃料罢了。再说呢,步行半小时左右就能到达那小村庄,在那儿我肯定能找到食宿之处及一桶汽油。可站在那荒凉的山坡上,只能透过横在面前的一扇门遥望着远处的小村庄里散射出的灯光,而日光几乎已消逝,加上雾愈来愈浓厚,此情此景,你的心情当然不会舒畅。 然而,感到沮丧是无济于事的。无论如何,浪费掉日光里残留的那几分钟肯定愚蠢。于是,我走下坡返回福特车,将一些必需品塞进了一个公文包里。我又用一个自行车灯武装了自己,那灯能射出耀眼的光柱,接着我便开始寻找一条能下山走到那村庄的道。可压根儿就没有这样的道,于是我沿坡上行了一段距离,过了那扇门后又走了一大段路。之后,我察觉那路不再是向上爬升的了,而开始朝着远离那村庄的方向缓缓地绕弯下行——透过树叶我时常可瞥见那村庄里的灯光——那种令人沮丧的感觉又再次重压在我心头。说实话,我有一阵子曾疑惑我最佳的策略是否应该是沿原路返回福特车处,就那么坐在车子里直到另一辆车子驶过。可那时天色已几乎变得漆黑,而且我也意识到,倘若有人要试图在这样的环境中去拦住过路的车辆,那他很容易就会被视为是拦路抢劫犯什么的。再说呢,自从我走出福特车以来,也从未见过一辆车子经过此地;事实上,我还真不记得自从离开塔维斯托克镇之后曾见过任何其他的车辆。于是,我下定决心返回那扇门附近,从那儿出发,我沿着那坡地慢慢而下,尽可能笔直地朝着那村庄的灯光走去,全然不顾那儿是否有一条适合行走的路。 最终我发现,下坡的路线也并不太险峻。那一块块的田地毗邻相连,可向下通往那村庄。下坡时只要尽量保持靠近每一块田地的边缘,那你便肯定能顺顺当当地往下走。只有一次,在非常靠近那村庄时,我找不到明显的路进入下面紧挨着的那块田地,我便不得不用手中的自行车灯沿着阻挡我前进的树篱来回地照射着。最后,我终于发现了一个狭窄的缝隙,我就紧缩起身子硬挤过去,可代价是擦皱了衣服的肩部和裤腿的卷边。此外,最后的几块放牧地变得愈来愈泥泞,我有意地不把自行车灯往鞋子上和裤腿的卷边上照,以免使自己更沮丧。 不久之后,我终于走上了一条铺好的小道,那小道直接通往那村庄,也正是在沿小道慢慢往下走时,我碰见了今晚接待我的东道主,心地善良的泰勒先生。他在前方几码远的一个拐弯处出现在我的眼前,很有礼貌地等着我去赶上他。在我们相遇时,他轻触帽檐向我致意,并问我他是否能提供什么帮助。我尽量简洁地述说了我的境遇,并特地补充说,若能被指引到一家好的旅店,我将不胜感激。听完我的一席话,泰勒先生摇摇头说:“先生,恐怕在我们村子里没有您所讲的那类旅店,约翰·汉弗莱斯先生通常在‘十字键’旅店接待过客,可眼下他的旅店全住满了。”就在这条令人大失所望的消息还尚未产生影响时,泰勒先生又说道:“先生,如果您不在意条件简陋一点的话,我们可向您提供房间和床铺过夜。一切都是挺普通的,但我太太将会把一切弄得相当干净和舒适。” 我相信我当时曾说过一些话,或许是非常言不由衷的,其大意是我不便打扰他们到那样的程度。而泰勒先生却答复道:“我对您说,先生,接待您将是一件荣幸的事。我们不常有您这样的贵客路过莫斯库姆。先生,说老实话,我不知道此刻您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倘若我真让您在夜里离开,那我的太太决不原谅我的。” 那就是我最终接受了泰勒夫妇盛情款待的原因。可当我早些时候谈及当晚所发生的事情是那么“令人难堪”时,我并非是简单地指耗尽汽油以及不得不那么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进入这村庄,而是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即当我刚与泰勒夫妇及其邻居坐在一块儿用晚餐时所展现的一幕幕——以其独特的方式证实了对我精神方面造成的负担要远比我不久前曾面对的实实在在的肉体磨难要沉重得多。我也可以向你保证,当最后上楼到这房间里来,并且能花上一段时间对在达林顿府所有的那些年岁里所能记得起的事情反复考虑,这确实让人感到是一种解脱。 实际情况是,我近来愈发热衷于沉湎于回忆往事。自从几周前第一次产生希望再度见到肯顿小姐的念头以来,现在回想起来,我曾倾向于花费许多时光去仔细思量为何我们之间的关系会经历那种变化。大约在一九三五年,或许是一九三六年,那是在许多年里我们曾稳固地获得极为融洽的工作关系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确实发生了变化。事实上,我们最后曾甚至放弃了在每天工作完毕一块儿喝上一杯可可饮料的那种例行公事的会面。而至于究竟是什么真正导致了这些变化,究竟是什么特殊的一连串事件才真正应对此负责,我从未非常有把握地得出结论。 最近,在仔细思索这一问题后,看来极有可能是那天夜里肯顿小姐未经邀请就走进我的配膳室这个异乎寻常的举动标志了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至于为何她要来我配膳室,我现在已无法确切记得。我觉得她来时曾拿来一瓶花“要使一切充满生机”,可我再一次会对几年前在我们刚结识时她的同样举动而感到困惑不解。我确实记得,在那几年中她曾至少三次试图把花送进配膳室,可我现在或许仍无法认定这就是使她在那特别的夜晚来到配膳室的原因。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强调说明,尽管我们之间多年来处于良好的工作关系,可我从未默许让女管家整天进进出出配膳室。在我看来,男管家的配膳室是办公重地、是整个府邸管理之心脏,它不亚于一场战斗中将军的指挥部,因此,室内的一切均以我所期望的方式准确地放置——并保持如此——这是绝不能含糊的。我可绝不是那类男管家,会让不论是什么人都那么大摇大摆地走进走出,提点问题或发发牢骚。倘若所有的工作都是以顺畅协调的方式运行,那男管家的配膳室在府邸内就必须是一个确保不受干扰,确保清静的地方,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那天晚上,当她走进来时,我碰巧没有在忙着处理事务。也就是说,当时正临近一个平静的工作周里一天的结束,我正享受着没事时那难得的一小时左右的快乐时光。如我所说,我至今仍不敢肯定肯顿小姐进来时是否拿着一瓶花,可我却肯定记得她说过这样的话: “史蒂文斯先生,你的房间在夜晚看起来甚至比在白天更令人不悦。很显然,电灯泡太暗,不适合你看书。” “这房间一切都好,谢谢你,肯顿小姐。” “实际上,史蒂文斯先生,这房间太像一间小牢房。所缺的就是在墙角摆上一张小床,那旁观者便有足够的理由认为,那定了罪的人正在消磨他残存的时光。” 也许我对她的这番话说了点什么,可我已记不清了。不管怎样,我的眼睛并未离开手中的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期望着肯顿小姐找个借口离开。可不久后我听她说道: “史蒂文斯先生,我想知道你在那儿看些什么书。” “只是一本书而已,肯顿小姐。” “我当然知道那是本书,史蒂文斯先生。可它是哪类书——这才是我感兴趣的。” 我抬起头来,看见肯顿小姐正朝我走过来。我猛然把书合上,紧紧抓住,尔后站了起来。 “说实话,肯顿小姐,”我说道,“我必须请你尊重我的隐私。” “可史蒂文斯先生,你为何生怕别人了解你看的书呢?我很怀疑那本书非常富于刺激性。”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肯顿小姐,你所指的‘富于刺激性’的书,要在勋爵的书架上才能找到。” “我曾听人说过,许多学术著作都包含最富于刺激性的篇章,可我从未有胆量去读一读。既然如此,史蒂文斯先生,请务必让我看看你在读些什么书。” “肯顿小姐,我务必请你别打扰我。在属于我的非常有限的一点点空闲时间里,你非要像这样纠缠我,这是完全不能让人忍受的。” 可肯顿小姐仍继续向我走过来,我必须承认,当时要确认我最好该怎么办并不那么容易。我曾想把书扔进我桌子的抽屉里,再把抽屉锁上,但这样做似乎愚蠢至极而又惹人注意。我退后了几步,仍然将书紧紧抱在怀里。 “请把你拿着的书给我瞧一瞧,史蒂文斯先生,”肯顿小姐说着,一步一步向我逼近,“之后我会让你享受读书的乐趣。究竟为什么你要这么急不可耐地躲躲藏藏?” “肯顿小姐,对我而言,你是否看见这本书的名字本身丝毫不重要。可就原则而论,我不赞同你如此的表现,而且还侵占了我个人的时间。” “史蒂文斯先生,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这真是一本高雅的书,或者事实上你是在保护我免遭其中可怕的影响?” 接着,她与我面对面地站着,顷刻之间,那气氛发生了奇特的变化——仿佛我们两人突然一块儿被推至某个截然不同的境地。我恐怕很难在此将我想说的意思描述清楚。我所能说的便是,当时周围的一切忽然间都凝固了;我的印象是,肯顿小姐的态度也突然发生了变化;她的表情中显露出一种怪异的严肃,而且我的深刻印象是,她看上去几乎是受到了惊吓。 “请你,史蒂文斯先生,请你让我看看你的书。” 她伸出手来,开始轻柔地将我紧抱在怀中的书向外抽动。我考虑在她这样做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别直接看着她,可她的身体离我又那么近,这样一来,我只好以几分不自然的方式将头扭向一旁。肯顿小姐继续非常轻柔地拿出我怀中的书,实际上每次不过一英寸左右。这整个过程似乎花了极为漫长的时间——而在此期间我尽量设法保持着我的姿势——直到最后我听她说道: “天哪!史蒂文斯先生,这本书根本不是那么令人丢脸的呀!仅仅是一部多愁善感的爱情故事。” 我相信,也大概就是在这时,我才决定毫无必要再忍受下去。我今天虽无法准确回忆起我说了些什么,可我记得我曾非常坚定地请肯顿小姐离开,之后这段插曲才告终结。 我想,我在此应该对这段小插曲所涉及的那本书的情况再说上几句。实事求是地讲,它的确可被描述为一部“多愁善感的罗曼史”——它是那类不仅存放于图书馆,而且摆放在几间宾客卧室里的书,供女宾娱乐消遣。至于为何我要选择这类著作来仔细阅读,其原因也很简单;这是一个极为有效的方式以保持并提高个人驾驭英语的能力。我的观点是——不知你是否认可——就我们这一代人而论,在令标准的语音和熟练的驾驭语言成为职业必备条件方面存在着太多的压力;也就是说,有时这些基本要素曾被极为过分地强调,而更为重要的职业素质却被抛之一旁。尽管这样,我从未主张过标准语音和熟练驾驭语言不是引人注目的品质,而且我一向认为,将这两方面尽我所能提高至最好的程度应是我的天职。实现此目标的一个简单易行的方法就是:在你可能享有的零星空闲时间里,读上几页上乘之作。若干年来,这曾是我自己的策略,而且我常常倾向于选择肯顿小姐在那天晚上发现我所读的那类书。那也简单地是因为它们都必然以规范的英文写成,其中不乏对我极有实践价值的优美对白。而一部更有分量的书——比如说学术论著——虽说总体而论势必更为上乘,可它却倾向于用一些专业术语来表达,而这类措词在与女士们和先生们的正常交往过程中,其使用频率很可能非常有限。 我极少有时间和欲望从头至尾去阅读任何浪漫的书籍,据我所知,这类书的情节都是荒谬可笑的——也的确是多愁善感的——倘若不是因为前面所提及的那些益处,我是不会在那些书上浪费时光的。不管怎样说,既然已谈到此事,我今天也不在乎坦然地承认——而且我看对此也没有什么感到羞愧的——我有时也确实从那类故事中获得某种意想不到的快乐。我自己当时也许并未承认这一点,可如我所说,就此又有什么值得羞愧的呢?为什么人们不能以轻松愉快的方式去享受那些常常以最优雅之措词描绘那些掉入爱河、相互倾诉情感的女士和绅士的故事呢? 可是在我讲述这一点时,我并非要暗示那晚就有关那本书的事情我所采取的态度某种程度上是没有道理的。可你必须理解,这儿有一个有待探讨的重要原则问题。实际情况是,当肯顿小姐闯进我的房间那会儿,正值我“没事做”。毋庸置疑,正如“海斯协会”指出过的那样,任何引自己的职业以为荣的男管家、任何矢志追求“保持与其职位相称的尊严”的男管家,他们都绝对不会在他人面前表现出已“没事做了”。究竟是肯顿小姐,还是一位完全陌生的人在那个时候走进我的房间,这一点无关紧要。任何身份的男管家在他人面前都必须潜心于自己的职责,而且是完完全全地、彻彻底底地,哪怕一会儿功夫他都不能被人瞧见将其工作扔在一旁,紧接着又仿佛将其职责视为哑剧演员的服装那样再次披挂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而且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随时注重其尊严的男管家才会感到无拘无束地卸下他的重任,即当他完全独处时。那么,你也就会认可,在肯顿小姐贸然闯进我房间时,当时我正不无道理地相信我肯定是不会受人干扰的,可却让人看见并未在全心全意地履行自己的职责,那就势必涉及一个重大的原则问题,确实事关个人的尊严。 不管怎样,我并不试图在此对发生在多年以前的这件小事的各个侧面做出分析。可有关这件事的重要之处在于,它提醒我注意到这一事实,即在肯顿小姐和我之间的关系已经发展到——无疑是经过许多个月的逐渐发展之后——一种不适宜的程度。她能表现出像她那天晚上的那般举动足以使人警惕,于是,在我看见她离开之后,而且是在我有时机稍稍回过神来之后,我记得我下了决心,着手以一个更为恰当的基础来重新构建我们之间的工作关系。由于那件事对我们之间的关系的影响是那么深远,随后发生了巨大变化,现在要讲清这件事又谈何容易。然而,也曾有其他更为根本的发展完全可以说明所发生的一切。比如说,有关肯顿小姐的休息日。 从肯顿小姐第一次来到达林顿府,直至在我配膳室里所发生的那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之前大约一个月左右,她的休息日一直是以可以预知的方式来安排的。她每隔六个星期就要休息两天,去看望住在南安普敦的姑母;要不然的话,就像我自己那样,她是不会真正去休假的,除非我们度过了一段特别单调的时光。在这种情况下,她也许整天就在院子里散散步,要不就在起居室里读点什么。可不久之后,亦如我所说的那样,这种形式发生了变化。她突然开始充分利用其契约所规定的休息时间,经常从早晨很早起便从这府内消失了,除了她按要求在当晚返回的钟点,就再没留下其他任何信息了。当然啰,她从未占用过超出其权限范围的时间,那么,要是进一步询问有关她外出的情况,我认为就不适宜了。可现在想来,这种变化当时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曾使我心烦意乱,我记得曾将这一点告诉过詹姆斯·钱伯斯先生的贴身男管家格雷厄姆先生——他是位极好的同事,顺便说一下,我现在似乎与他失去了联系——那是在他某次定期造访达林顿府的晚上,当时我们坐在壁炉旁谈话。 说实话,我那时所说的一切其大意也不过是女管家“近来有点喜怒无常”,而且这种情况变得令人非常吃惊,因为当时格雷厄姆先生点了点头,向我探着身子,老于世故地说: “我一直在考虑这种情况还会延续多久。” 我问格雷厄姆先生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继续说道:“你的肯顿小姐。我在想她现在是什么年纪了?三十三岁?三十四岁?已错过了她做母亲的最佳年龄,可为时还不太晚。” “肯顿小姐,”我对他很肯定地说,“是位尽心尽职的业内人士。我碰巧知道她根本不想成家,这一点是确切的。” 可格雷厄姆先生笑着摇了摇头,他说道:“千万别相信一位女管家对你说她不想成家。史蒂文斯先生,说实话,我敢说你我此刻坐在这儿就能数出我们周围至少有一打的人这么说过,可到头来还是结了婚,并且抛弃了职业。”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相当自信地反驳过格雷厄姆先生的观点,但我必须承认,事后我却很难将肯顿小姐多次神秘外出是与其求婚者幽会的可能性从头脑中排除掉。想到这点就让人恼火,因为不难预见,肯顿小姐的离去势必造成相当巨大的工作上的损失,对达林顿府而言肯定难于弥补。不仅如此,我还不得不认可一些其他的细微征兆,它们倾向于证实格雷厄姆先生的见解。比如说,收发信函属于我分内职责,我无法不注意到,肯顿小姐已经开始定期地收到信件——一周左右一封——寄信者均为同一个人,而且那些信均盖着当地的邮戳。我在此或许应该指出的是,要不是她以前在府内期间一直只收到为数甚少的信件,对我来讲,也几乎完全不可能会去注意到这类事情。 此外,还有其他更为模糊的迹象可证实格雷厄姆先生的观点。比如说,尽管她一如既往地以惯常的勤奋精神履行其职责,可她总的精神面貌可以说已变成我从未见过的摇摆不定。说实话,她连续好几天特别兴高采烈的那些时候——而且看不出任何明显的理由——几乎和她常常突然间变得长时间闷闷不乐的时候一样让我感到惶恐不安。正如我所说的那样,她在达林顿府内的整个期间一直是位称职的员工,可另一方面,以长远观点考虑府内的利益是我责无旁贷的职责,倘若这些迹象真的倾向于证实格雷厄姆先生的观点,即肯顿小姐出于浪漫的目的正期望着离去,那显而易见,我就有责任对这事做进一步细致的调查。于是,在一个我们边喝可可饮料边谈工作的夜晚,我的确壮起胆子问过她: “肯顿小姐,看来你在星期四又要外出了?我的意思是,在你休假的那天。” 我曾相当肯定地预料过,她对如此的询问必然会很生气,可恰好相反,她仿佛很久就一直等待一个机会来提起这样的话题,因为她以几分如释重负的口气说: “啊,史蒂文斯先生,那只是我偶然在格兰切斯特邸宅认识的一个人罢了。事实上,当时他在那儿任男管家,可如今他已不在那儿供职了,而受聘于附近的一家商行。不知怎么的,他得知我在这儿并开始给我写信,建议加强我们相互之间的了解。史蒂文斯先生,那就是整个事情的始末。” “我知道了,肯顿小姐。毫无疑问,有时离开这幢房子是会让人感到耳目一新的。” “我发现正是如此,史蒂文斯先生。” 这时出现了短暂的沉寂。之后肯顿小姐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她接着说道: “这便是我所相识的人。我记得,他在格兰切斯特邸宅任男管家时,有过极为远大的抱负。事实上,照我看来,他最终的梦想是想成为像这幢府邸一样的男管家。可我现在一想到他的某些办事方法,唉!真的,史蒂文斯先生,倘若你现在正在面对那些方法的话,那我完全能够想像得到你的表情。他的抱负始终没能实现,这真是不足为怪的。” 我淡淡地一笑。“照我的经验,”我说,“太多的人自信有能力在这些较高水准之处工作,而丝毫一点儿也想像不到这其中涉及到诸多苛刻的要求。这肯定并不适合任何人。” “太准确了。说真的,史蒂文斯先生,倘若在那些日子里你观察过他,那你会发表什么见解呢?” “肯顿小姐,就这类级别而论,此项职业并非所有的人都能胜任。有崇高的抱负容易得很,但若无特定的素质,一位男管家只能在某一点上徘徊而毫无进展。” 肯顿小姐看来对我的这番话沉思了片刻,然后说: “史蒂文斯先生,依我看,你肯定是位十分心满意足的人。毕竟,现在你处于你职业生涯的顶峰,你工作领域的方方面面均在掌握之中。我真想像不出你在生活中还会追求些什么。” 我对此一时还真想不出即刻应答的词来。接下来便是稍稍尴尬的沉寂,此刻,肯顿小姐将目光盯住她可可饮料杯的底部,仿佛她已全神贯注于她在杯底观察到的某样东西。最后,经过某些考虑之后,我说道: “肯顿小姐,就我个人而言,除非我已尽我所能去照料勋爵顺利完成他赋予自己的那些伟大使命,我的职业才会功德圆满。只有在勋爵工作完满结束的那一天,只有在他能够满足于已有之荣耀,而且满意地了解到他已完成任何人曾合情合理地求助于他的所有事情,也只有在那一天,肯顿小姐,那我才能够把自己称为,如你所说的那样,一位十分心满意足的人。” 她可能是对我的言语略为感到困惑;或许是我的言语出于某种原因曾使她感到不快。不管怎样说,在那一刻她的情绪看来发生了变化,我们的谈话顷刻间便失掉了刚开始时所有的那种纯属私人交谈的基调。 这之后没多久,在她的起居室内对饮的那类会面就彻底终止了。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最后一次以那种方式的见面;我曾一直期望与肯顿小姐共商一件即将来临的大事——那是来自苏格兰显赫人士的一次周末聚会。实际上,那次活动尚有一个月左右才会举行,可提前对此类活动作详尽商议原一直是我们的工作惯例。在那个特别的晚上,有一段时间我们一直在讨论有关那件事的方方面面,可我突然意识到,肯顿小姐却有些心不在焉;过了一会儿,十分明显,事实上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儿。有几次,我说过类似的话:“肯顿小姐,你还在听我说吗?”倘若我就某一问题啰啰唆唆地讲个不休,而且只有当我这样做时,她才会变得稍稍警觉一点,可在数秒钟之内,我就能发现她的注意力重又飘浮不定了。在我谈了几分钟之后,她仅有的回答也不过如此而已:“当然了,史蒂文斯先生。”要不就是:“我非常同意,史蒂文斯先生。”最后我对她说: “对不起,肯顿小姐,我看我们是毫无必要再谈下去了。你对这次讨论的重要性好像根本不理解。” “对不起,史蒂文斯先生,”她说道,稍稍坐起来一些,“这只是因为我今晚真的太累了。” “肯顿小姐,你现在愈来愈容易感到疲倦了。在过去你可不常需要求助于这样的借口。” 使我大吃一惊的是,肯顿小姐对我的这番话突然勃然大怒: “史蒂文斯先生,我已经忙忙碌碌了一周,现在非常疲倦。说实话,三四个小时之前我就一直期待着上床休息。我现在是非常非常地疲倦,史蒂文斯先生,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仿佛我并不曾期望过她会表示歉意,我要说的是,反倒是她那刺耳的答复着实让我吃惊不小。不管怎样讲,我决计不与她卷入一场不合时宜的争论,并且在确保沉默了一两分钟后,我心平气和地说: “肯顿小姐,假如你对此的感觉是那样的话,那我们就毫无必要再进行这类晚间会面了。我很抱歉我一直不知道这些会面给你造成的不便达到了如此程度。” “史蒂文斯先生,我刚才只是说今天晚上感到疲倦……” “别说了,别说了,肯顿小姐,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你很繁忙,而这些会面却毫无必要地给你增加了负担。除了以这种方式会面,还有许多可供选择的途径来实现同样水准的,并且是必要的工作交流。” “史蒂文斯先生,这是很没有必要的。我仅仅是说……” “我是当真的,肯顿小姐。事实上,一段时间以来,我曾一直在考虑,如果说这些会面常常延长了我们本已非常忙碌的工作日,那我们是否应该中止。我们多年来曾在此见面这一事实,并无理由说明我们为何不应该从此刻起去寻求某种更方便的安排。” “史蒂文斯先生,请别这样想,我深信这些会面很有用……” “肯顿小姐,可它们给你带来了不便。它们使你疲劳不堪。请允许我提议,从现在起,我们只是在正常工作时间内特别注重交换那些重要的信息。倘若我们无法方便地找到对方,那我建议我们可相互在对方的门上留下便笺。对我来说,那似乎是一个无可挑剔的解决办法。肯顿小姐,我抱歉耽搁你这么长的时间。十分感谢你的可可饮料。” 自然而然地——对此我为何不该承认呢——我偶尔也暗自思忖,倘若我不曾那般毅然地对晚上会面的问题做出决定;也就是说,倘若在肯顿小姐建议我们恢复那类会面之后的几周里,有好几次要是我态度温和的话,那么事态终究可能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我现在只是怀疑,因为后面所发生的事件的缘故,我彻底终止那类晚上会面的决定是值得争议的,或许我并不曾完全清楚我当时所作所为的真正含义。事实上,甚至可以这样说,我自己这一小小的决定某种程度上产生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而且那一决定注定使事态不可避免地朝着最终所发生的那种状况去发展。 然而,我认为,当一个人得益于事后聪明并开始追溯往事寻找这类“转折点”时,他便会惊异地发现这类“转折点”无处不在。如果有人如此想的话,那么,除了有关我对晚间会面的决定,在我屋里所发生的那段插曲也可被视为此类“转折点”。有人或许会问,那个晚上当她捧着一瓶花走进来时,倘若我做出的反应稍稍不同,那么又将发生什么呢?或许——大约在同一时段里所发生的类似事情——在肯顿小姐接到其姑母逝世的噩耗的那天下午,我与她在餐厅里的相遇也可被视为另外一个“转折点”。 其姑母逝世的噩耗早在几小时前就已送到;说实话,那天上午我曾迫使自己敲响了她起居室的门,以便将那封信交给她。我走进屋内,与她简短地讨论了某些工作问题,我记得我们坐在她的桌子旁边,正值谈话之际,她拆开了信。她突然变得默不做声,可令人折服的是,她竟那么镇静自若,至少从头至尾将那封信看了两遍。之后,她小心地把信装回信封,看了看坐在桌子对面的我。 “信是约翰逊太太寄来的,她是我姑母的一位挚友。她在信中说我姑母在前天去世了。”她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葬礼定于明日举行。不知我能否休假一天。” “肯顿小姐,我肯定那是可以安排的。” “谢谢你,史蒂文斯先生。请原谅,也许我现在应该单独待上一会儿。” “那当然,肯顿小姐。” 我告辞了,而直到出了门后我才突然想起,我甚至还不曾向她表示我的哀悼。我当然可以设想这噩耗对她是多大的打击,事实上,对她而言其姑母一直就犹如母亲,于是我在走廊里止住了脚步,思考着我是否应该返回去,再敲她的门,以弥补我的疏漏。可转念一想,倘若我真要这么做的话,那我极有可能会唐突地干扰她独处时刻的悲伤。其实,就在那时,离我仅几步之遥的肯顿小姐正在哭泣,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这种想法在我心中激起了某种奇怪的感觉,使我就站在那儿,在走廊里犹豫了好一阵子。最后,我认定最佳的办法是等待另外的机会去表达我的哀悼,于是便离开了。 结果是我直到下午才又见到她,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我是在餐厅里偶然碰见她的,那时她正忙于把瓷器放进餐具柜里去。到那时为止的好几个小时里,我曾一门心思考虑着肯顿小姐的悲痛,一直特别地思忖着我最好应该做些什么,或者最好说些什么去稍稍减轻她的负担。当听见她走进餐厅的脚步声时——我正在餐厅外的大厅里忙于一些工作——我等了一分钟左右,然后放下手中的活,随着她走了进去。 “喂,肯顿小姐,”我说道,“今天下午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谢谢你,史蒂文斯先生。” “一切都很有条理吗?” “一切都很有条理,谢谢你。” “我一直想问你对于那些新职员是否遇到了特殊的难题。”我微微地笑了笑。“当这么多的新职员同时来到这儿,势必容易出现各种各样的小问题。我敢说,在这种时候,即使我们中的佼佼者借助小小的工作讨论也常会获益匪浅。” “谢谢你,史蒂文斯先生,可我对新来的这批姑娘非常满意。” “基于新近雇用了大批职员,你不曾考虑过有必要对现在的员工工作计划作任何修改吗?” “史蒂文斯先生,我认为没有必要作任何这类修改。不管怎样讲,倘若对此我改变了看法,我会立即让你知道的。” 她将注意力转回到餐具柜上,一刹那间我曾考虑过离开餐厅。事实上,我认为我当时的确朝门口挪动了几步,可之后我再次转过身来对她说: “那么,肯顿小姐,照你说来,新职员们的进展是挺不错的。” “她俩都干得挺不错,这我可以向你保证。” “啊,听你这样说,那就太好了。”我又笑了笑。“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罢了,因为我们知道,这两位姑娘过去都不曾在这样大的府邸里工作过。” “确实如此,史蒂文斯先生。” 我看着她往餐具柜里摆放器皿,期待着她是否还会说点什么。过了一会儿,很显然她不会这么做了,我便说道:“事实上,肯顿小姐,我不得不说这番话。我注意到就在最近有那么一两件事做得不符合标准。我的确感到,对于新来的职员你也许应该少点自鸣得意。” “史蒂文斯先生,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肯顿小姐,就我而言,无论何时有新来的职员,我宁愿加倍地查实一切是否都正常。我要检查他们工作的方方面面,而且尽力准确评价他们是如何与其他员工相处的。总而言之,好在他们的业务方面以及他们在一般道德水准方面形成一个清晰的概念,这是很重要的。肯顿小姐,我遗憾地这样说,我相信在这些方面你有几分粗枝大叶了。” 顿时,肯顿小姐看上去有些困惑。紧接着她转脸朝着我,其神色显然相当严峻。 “史蒂文斯先生,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比如说,肯顿小姐,尽管这些陶器以一贯的高标准清洗了,我观察过它们放回到厨房架子上的方式——虽说并不会显而易见地造成危险,然而时间一长,便会导致比正常情况更多的破损。” “史蒂文斯先生,真会那样吗?” “是的,肯顿小姐。还有,在早餐厅外的那个小壁龛也有一段时间不曾打扫过。请你原谅,还有一两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我可能会提及。” “史蒂文斯先生,你不用再表达你的观点了。正如你所建议的那样,我将仔细检查新来女仆的工作。” “忽略了这类显而易见的事情,这可不像你,肯顿小姐。” 肯顿小姐将头扭在一边,脸上又再次显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仿佛她正绞尽脑汁去弄清楚曾使她大为困惑不解的某样事情。她看上去与其说是心烦意乱,还不如说是疲劳不堪。她把餐具柜关上后说道:“对不起,史蒂文斯先生。”随后便离开了房间。 可是,如果总是在推测着在某一时刻所发生的事可能会导致怎样不同的结果,那又会是什么感觉呢?可能人们总以这种方式使自己神经错乱。不管怎样说,谈及“转折点”,听起来挺好的,但你仅仅可能在追忆中发现这类时刻。当然啰,今天当人们回顾这类事时,他们也许会找出若干在其生活中的确经历过的至关重要、极其宝贵的时刻;可很显然,在事情发生时,他并不会有这样的印象。换句话说,尽管你可以没完没了的在数日、数月,甚至数年之中分门别类地找出你与肯顿小姐诸多难以预测的关系;你亦可历数出无穷多的其他机遇可以弥补这个或是那个误解所造成的影响。但在事发当时,肯定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指出正是这些显然微不足道的小事致使所有的梦想无法兑现。 我明白我正变得过分内省,而且是以那种非常忧郁的方式。毫无疑问,这与已经很晚了有关,并且与今夜我不得不忍受的那些实际上令人烦恼的事件不无关系。毫无疑问,我目前的心境无法不与这一事实相联系,那就是明日——假如当地的修车铺给我提供汽油,正如泰勒夫妇向我担保的那样——午饭时分我应该能到达小康普顿,而且按理说,我亦将在这么多年之后再次见到肯顿小姐。当然也毫无理由去设想我们的会面不会是亲切而热诚的。事实上,我宁愿期望我们的会晤——除了根据当时的情况恰如其分地交换一下看法——将主要是以工作为主。那就是说,既然令人伤心的是,肯顿小姐的婚姻看来已破裂,她的家庭亦不复存在,那我的责任就是判断出她是否有意重新担当原来在达林顿府的职务。在此我最好还是交待一下,今天夜晚又再次读过她的信后,我倾向于过去也许应该更为仔细地阅读信中的某些段落,那样可能会较为明智一点。可我依旧认为,在她信中的某些地方不止一处地暗示了其怀旧之情,尤其以下的话为最:“我曾经多么地喜爱从三楼卧室俯瞰那草坪以及视野之中可见的开阔高地啊。” 可话又说回来,既然明天我将当面确切了解肯顿小姐现在的愿望,那现在无休止地去揣测又有什么意义呢?不管怎样讲,我已在很大程度上从刚才对今晚所发生的偶然事件较真的心绪中解脱出来。我还要说的是,这最后的数小时曾是那般毫无道理地使人不堪忍受。你必定想到过,不得不将福特轿车抛弃在那荒凉的山坡上,又不得不在昏暗中沿着那压根儿就不是人走的路下山来到这村庄,这些都足以使你整个夜晚极不舒坦。我敢肯定,好心的东道主泰勒夫妇绝不可能善解人意地帮助我从刚才所遭遇的那一切中解脱出来。可实际情况是,我刚一坐在他们的桌子旁准备用晚餐,他们的几位邻居即刻前来拜访,紧接着若干最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便在我身边展现开了。 这小舍楼下正面的房间看来被泰勒夫妇用做餐厅兼普通的客厅。这是一个十分舒适的房间,屋内摆着一张用砍得又大又粗的木材搭成的桌子,这正是人们可能预料会在农舍的厨房里看到的那类桌子,表面没抛光,上面布满了许多由砍刀和切面包刀留下的细小刀痕。尽管我们正坐在由摆放在一个墙角架上的一盏油灯散射出来的昏暗光线之中,我仍然能非常清楚地看见那些刀痕。 “先生,尽管这并不能说明我们这儿没有电,”泰勒先生有一次对我说,同时朝那盏油灯点了点头,“可线路出了点问题,现在几乎有两个月我们都没有用过电了。实话对您说吧,我们对电并不那么怀念。村里有好几户人家就从未使用过电。油灯散发出更为温暖柔和的光线。” 泰勒太太给我们端来可口的肉汤,就着肉汤我们嚼着分成一份份的硬壳面包,在那时,还几乎不曾出现任何迹象表明:那个夜晚除了在上床休息之前会进行大约一小时的友好交谈还会发生什么令人气馁的事情。可当我们刚用完晚餐,泰勒先生给我倒了一杯其邻居酿制的淡啤酒时,我们听见了踏在屋外砾石路上的脚步声。在我听起来,那黑暗里愈来愈接近这座孤独的农舍的脚步声中透出几分不祥之兆,可无论是我的男主人还是女主人看来都没有预感到任何凶险。因为泰勒先生用略为有点好奇而别无其他的语气说道:“喂,这会儿会是谁呢?” 他或多或少是在自言自语,可紧接着,好似是答复,我们却听得门外响起了喊声:“是乔治·安德鲁斯。碰巧经过这儿。” 接下来,泰勒太太将一位身材魁梧的汉子迎进屋内,他大约五十几岁,以其穿着判断,他已经忙了一整天农活。他们相互之间的熟悉程度表明他是这儿的常客,他一屁股坐在门口的一条小凳上,一面和泰勒太太随便地聊着,一面费劲地脱下他那双高统靴。随后他朝桌子走来,止住脚步,在我面前毕恭毕敬地站着,仿佛要向军队的长官汇报。 “先生,本人名叫安德鲁斯,”他说,“祝您晚上愉快。听说了您的不幸遭遇,我深表遗憾,可我希望您不会因过度烦恼而无法在莫斯库姆这儿好好待上一夜。” 我真有点困惑不解,究竟这位安德鲁斯先生是如何听说了他所描述的我的“不幸遭遇”的。不管怎样,我以微笑回应:那根本谈不上“烦恼”,而我却为自己一直受到的盛情款待深表感激。讲到此处,我理所当然地一直在指泰勒夫妇的殷勤好客,但安德鲁斯先生似乎相信他自己也属于我所感激之列,只见他即刻自卫般地举起那双宽大的手说道: “啊,没什么,先生,您太客气了。有您在这儿,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像您这样的人可不常上这儿来。您能在此停留,我们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 他说这番话的态度似乎暗示整个村庄都知晓了我的“不幸遭遇”,继而又会有人到这间小舍来。事实表明,亦如我很快便发现的那样,我的这一想法与实情不差分毫;我可以想像得到,就在我第一次被带进这间卧室后的数分钟里——其间我正在洗净双手,并尽我所能地清除外套和裤脚卷边的污损——泰勒夫妇俩就已将有关我的消息告诉了诸多路人。总而言之,几分钟后又来了一位客人,来者的外貌与安德鲁斯十分相似——讲具体点,他亦是有几分粗犷的农夫,穿着一双沾满污泥的高统靴,而且他居然也以安德鲁斯先生刚才的派头脱下了长靴。说实话,在新来者向我这样自我介绍为“摩根,先生,特雷弗·摩根”之前,由于他俩是这般相似,我曾猜想他们是兄弟俩呢。 在接着说起我在这村子里是如何受欢迎之前,摩根先生对我的“不幸遭遇”深表遗憾,同时向我担保,明日上午一切将会正常。无需赘言,几分钟以前我就已听到过相似的祝愿,可摩根先生竟然还是说道:“先生,像您这样的绅士出现对莫斯库姆是一种殊荣。” 我尚未有时间考虑答复他的这番话,就听见屋外的小道上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对中年夫妇被迎了进来,我得知他俩是哈里·史密斯先生和太太。这两人看上去倒完全不像务农的;哈里·史密斯太太是位大块头的庄重女人,她更多地让我想起了在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的多数时间里在达林顿府供职的厨师莫蒂默太太。相反,哈里·史密斯先生却个头矮小,眉头紧锁,面部表情显得很紧张。他俩在桌子旁坐下后,他对我说:“先生,您的车就是停在索恩利·布什山上的那辆老式福特吧?” “你指的大概就是俯瞰这村庄的那条山路吧,”我说,“可听说你曾目睹那辆车,这真让我惊奇。” “先生,我可不曾亲眼见到那辆车。是戴夫·桑顿不久前在开着拖拉机回家的路上经过它的。看见那车摆在那儿,他非常惊讶,于是停下拖拉机走了出来。”讲到此处,哈里·史密斯先生转脸对着桌子周围的其他人说开了:“绝对漂亮,那可不假。他说他从未见过那么了不起的东西。这使林赛先生过去常开的那辆车绝对地相形见绌了。” 这番话引得桌子边的人都笑了起来,对此,坐在我身旁的泰勒先生这样给我解释道:“先生,他指的是那位绅士,过去曾住在离这儿不远处的那栋大房子里。他曾干过一两件稀奇古怪的事,这儿周围的人都不欣赏他。” 这引起了一阵嘁嘁喳喳的赞同声。接着,有人说道:“先生,为了您的健康干杯。”他举起了一大杯泰勒太太刚才给大伙都斟满的啤酒,随之,所有在场的人都举杯向我敬起酒来。 我笑着说道:“我应郑重地对你们说,这完全是我的荣幸。” “先生,您真是太谦虚了,”史密斯太太说,“这是一位真正绅士的风度。可那位林赛先生根本不是什么绅士。他也许很富过,但他绝对不是位绅士。” 所有在座的人又再次表示赞同。接着,泰勒太太凑近史密斯太太的耳边悄声地说着什么,后者立即答道:“他说过他将尽快赶过来。”她俩又转脸朝着我,脸上露出忸怩的神情,之后史密斯太太说:“先生,我们曾告诉卡莱尔大夫您在这儿。大夫非常乐意与您结识。” “我估计他要照料病人,”泰勒太太带着歉意补充道,“先生,我恐怕我们还不能肯定地说,在您想休息之前他能来这儿。” 随之,那位身材瘦小、眉头紧锁的哈里·史密斯先生又朝前探了探身子说:“那位林赛先生彻底错了,不是吗?他总是自以为是。他曾以为比我们高明许多,把我们大家都当做傻瓜。您瞧,先生,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他很快就会在其他方面受到教训。这村子里目前就有许多激烈的想法和说法。每个角落都有不少正确而又强硬的见解,这儿的人并不羞于将它说出来。那便是林赛先生很快就会获得的教训。” “他过去完全算不上是位绅士。”泰勒先生平静地说,“那位林赛先生,他过去完全算不上是位绅士。” “一点不假,先生,”史密斯先生附和道,“只要瞧上他一眼,你就能认出他绝对不是绅士。不错,他住的是漂亮的房子,穿的是体面的衣服,可无论如何你就是可以看穿他。而随后的结果证实正是如此。” 屋内顿时响起一阵赞同的低语声,有好一会儿,所有在座的人似乎都在掂量着,向我泄露有关这位当地人物的传闻是否恰当。最终泰勒先生打破了沉寂,如此说道: “哈里所说的话是千真万确的。你可以将一位纯正的绅士与一位仅仅穿戴讲究的假货区别开来。以您为例,先生。并不是您衣着的式样,甚至也不是您说话的翩翩风度,而是其他的东西使您与众不同,成为一个绅士。对此,很难用言语明白无误地表述出来,而凡是具有观察力的人要看清这一点却是件简单的事。” 这使得围坐桌子的人们发出了更大的赞同声。 “卡莱尔大夫应该很快就到了,先生,”泰勒太太插言道,“您会乐意和他交谈的。” “卡莱尔大夫也有这样的品格,”泰勒先生说,“他真有这样的品格。他是位真正的绅士,那可一点不假。” 摩根先生自来这儿起几乎什么也不曾说过,此刻他朝前探了探身子,对我说道:“先生,对此您有何高见?或许有这种品格的人才能更好地说清楚这品格是什么。在此我们大家都在谈论谁具有这种品格而谁没有,可我们没有一个人对这方面有较为明智的见解。先生,或许您能启发我们一下。” 桌子四周顿时悄然无声,我能感觉得到所有的面孔都对着我。我轻轻咳了一下说: “就本人可能具有也可能不具有的素质发表看法,对我来说并非易事。可话又说回来,就此特殊问题而言,人们势必料想,所谓的素质或许可被最为有效地称为‘尊严’。” 我认为几乎毫无必要多费口舌进一步解释。事实上,我只不过是将在谛听刚才谈话的过程中闪现在我脑海里的想法随口表露出来罢了,倘若不是形势要求我立即应答的话,现在看来我当时未必会说出如此的话来。可话又说回来,我的应答看来赢得了极高的称赞。 “先生,您所说的话中包含了诸多道理。”安德鲁斯先生点头说道,而且其他几位也对此附和。 “那位林赛先生的确也曾多少表现出过尊严,”泰勒太太说,“他这类人的问题在于误将趾高气扬、神气活现视为尊严。” “对不起,”哈里·史密斯先生插嘴说,“先生,有关您所说的话,还应该说上几句。尊严并不仅仅是绅士们所具有的。尊严是这个国家每一位男女都可以为之奋斗而获得的。先生,请您原谅,正如之前我所说,当必须表白意见时,我们这儿的人都是不会拘礼的。那就是我的观点,不知是否妥当。尊严并不只是属于绅士。” 我当然察觉,在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上,哈里·史密斯先生和我是大相径庭的,而要将我自己的观点向这些人作更为清楚的解释,对我来说那将是太过复杂的事。于是,我认定最佳的办法就是面带笑容并如此答道:“毫无疑问,你是相当正确的。” 我的这句话立刻产生了效果,它消释了哈里·史密斯先生发言过程中屋内曾出现的那种微微紧张的气氛。哈里·史密斯先生本人似乎已毫不顾忌,此刻只看他朝前倾着身子,继续说道: “总而言之,那便是我们过去与希特勒奋战的目的。倘若希特勒当时得逞的话,我们现在只有做奴隶了:整个世界只有几位主子,而亿万人民都沦为奴隶。而且我无需提醒在座的各位,沦为奴隶的人是毫无尊严可言的。那就是我们曾为之奋斗的,也是我们所赢得的。我们赢得了做自由公民的权利。出生在英国是一种殊荣,无论你是谁,也无论你是富还是穷,你生来就是自由的,你一出生就可以无拘无束地表达你的见解,而且可以投票选举你所倾向的下院议员、或是投票让其下台。恕我直言,先生,那就是尊严的真正含义。” “好了,好了,哈里,”泰勒先生说,“我看你是在为你的某一政治演说热身吧。” 这引起了一阵笑声。哈里·史密斯先生羞涩地笑了笑,继续说道: “我可没在高谈阔论政治。我只是在说说罢了,仅此而已。如果你是奴隶,当然就不可能有尊严。对此,每一位关注于此的英国人都可以深切领会到,因为我们曾为那种权利奋斗过。” “先生,我们这儿也许看起来像个微不足道、被人遗忘的地方,”他的太太说道,“可在那场战争中我们所付出的远远超出了我们所得到的。远远超出。” 她说完这番话后,气氛顿时变得严肃起来,直到泰勒先生最终对我说:“哈里为我们地方会员做了大量的组织工作。只要多少给他点机会,他就会向你指出这个国家管理方式上所出现的各种错误。” “啊,可我刚才恰好说的就是目前这个国家的正确之处。” “先生,您自己和政治打过不少交道吧?”安德鲁斯先生问道。 “并不是直接打,”我说,“尤其不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打交道。也许更多的是在战前打过。” “我碰巧想起一位史蒂文斯先生,他在一两年前曾是下院议员。有一两次曾听到他在无线电上演讲过,就有关住房供给问题说过一些非常合情合理的话。那该不会是您本人吧,先生?” “啊,当然不是。”我笑着说道。我现在仍全然不能确定当时是什么原因才使我说出下面的话来;我如今所能说的是,这某种程度上可以称做在这种环境下找到了自我。我说道:“事实上,我曾倾向于更多地关注国际事务,而非国内形势。准确地说,是外交政策。” 我的一番话似乎对听众产生了影响,我对此感到几分吃惊。也就是说,某种敬畏的情绪似乎侵袭着他们。于是我即刻补充说:“各位请注意,我可从未任过任何高官。我的任何影响严格地说均是居于非官方的职位产生的。”然而那沉寂仍延续了好几秒钟。 “请原谅,先生,”泰勒太太终于打破了沉寂,“您曾经见过丘吉尔先生吗?” “丘吉尔先生吗?他的确有好几次去过那府邸。非常坦率地讲,泰勒太太,在那个时期我主要所涉及的一些重大的事务里,丘吉尔先生当时还不是那么重要的人物,也不曾真正地被预期成为一位重要人物。可诸如艾登先生和哈利法克斯勋爵之类的人在那期间倒是常客。” “先生,可您毕竟与丘吉尔先生见过面,对吧?能这样说是多么荣耀啊!” “我不同意丘吉尔先生说的许多事情,”哈里·史密斯先生说道,“可毫无疑问的是,他是位伟人。先生,与他那样的人商讨大事肯定是非常了不起的。” “我说,我必须重申,”我说道,“我过去不曾和丘吉尔先生打过多少交道。可正如你所恰如其分指出的那样,与他结交是不胜荣幸的。事实上,总而言之,我应该首先承认自己是非常幸运的,不仅与丘吉尔先生,而且与许多其他颇具影响的伟大领袖和伟大人物结识过——有来自美洲的,也有来自欧洲的,这毕竟是我的荣幸。你们认为曾让这些伟人听取许多有关那个时代的大事的个人看法是我的荣幸,的确如此,而且当我回首这一切时,我确实感到某种恩惠。在世界大事舞台上扮演过角色,尽管这角色那么微不足道,但也是一种很大的荣幸。” “先生,请允许我问您,”安德鲁斯先生说,“艾登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类型的一个人?我指的是人品方面。我总有这种印象,他是那类非常正派、和蔼可亲的人,能和地位无论高还是低的人、穷人或是富人交谈。先生,我没说错吧?” “总的说来,我认为那是极为精确的描绘。当然啰,近几年来我不曾见过艾登先生,他也许因种种压力已改变了许多。我所能见证的一件事就是,社会生活能在短短的数年之后将人改变得面目全非。” “先生,我对此一点也不怀疑,”安德鲁斯先生说,“甚至连这儿的哈里也不例外。在让自己涉足于政治几年后,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笑声又响了起来,而哈里·史密斯先生耸了耸肩,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接着他说道: “我曾把很大的精力投入到竞选活动中,这倒一点不假。这也仅仅属于地方层次,而我从未碰见过任何一位有您交往过的那类人一半杰出,先生,可我深信我正以自己低微的方式尽自己的职责。依我之见,英格兰是个民主国家,居住在这村里的我们,像那些奋斗以维护民主永存的人一样遭受过同等的磨难。现在我们责无旁贷地要行使我们的权利,这是每一个人的职责。本村的一些优秀的年轻人曾献出了生命来给予我们那种特权,依我之见,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应将此特权归功于他们,并履行我们的职责。我们都有坚定的见解,而我们的责任便是让人听到这些见解。我们是有点不合时宜,是的,这是一座小村庄,我们都不再年轻了,而这村庄正变得愈来愈小。可依我之见,我们要感激为村里献身的年轻人。先生,那就是为何我今天要耗费这么多的时间来确保我们的心声能被高层人士听到。倘若这将改变我的一生,或是早早地将我送进坟墓,我并不在乎。” “先生,我刚才确实警告过您,”泰勒先生笑着说道,“哈里过去是绝不可能让像您这样有权势的人走过村子,而不把他一贯的主张灌满您的耳朵的。” 再次响起了一阵笑声,可我立即说道: “史密斯先生,我想我已十分了解你所处的地位了。我能完全理解你希望这世界变得更美好,你希望你和居住此地的伙伴们应该有机会为创造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而奉献力量。这确实是一种值得赞许的思想情操。我敢说,过去也正是某种极为相似的强烈欲望才促使我在战前涉足于诸多伟大的事务。可现在的情形是,世界和平仿佛就是我们一碰即破碎的东西,我希望对此已经尽了力。” “对不起,先生,”哈里·史密斯先生说道,“可我的观点稍有不同。对像您这样的人来说,要施加影响总是易如反掌的事。您能将这块土地上最有权势的人算做您的朋友。可对像我们这儿的人,先生,我们年复一年,甚至从未亲眼见过一位真正有身份的绅士——也许除了卡莱尔大夫。他是位一流的医生,可从各方面考虑,他一向与这类人物没有联系。淡忘我们作为公民的责任对这里的人来说是太容易了。那就是我为什么在竞选活动中那么卖力的原因。人们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我也知道此刻在这屋里就没有一个人会认可我所说的所有事情——可至少我要让他们认真思考,至少要提醒他们知道肩负的责任。我们生活在一个民主国家里。我们曾为之奋斗过,所有的人都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真感到纳闷,卡莱尔大夫究竟出了什么事,”史密斯太太说道,“我敢肯定,那位绅士此刻差不多又要开始某种训诫式的谈话了。” 这又激起了笑声。 “说实话,”我说道,“尽管与你们大家见面特别地让人欣喜,可我必须承认我已感到非常累了……” “那是肯定的,先生,”泰勒太太说,“您一定很疲倦了。或许我应该给您再拿一条毯子来。夜间这个时候天气变得愈发寒冷了。” “啊,没有必要,泰勒太太,请放心,我会感到十分舒适的。” 可我尚未从桌子旁站起来,就听见摩根先生说道: “先生,我刚才想起来,有一位人物,我们很喜欢听他在无线电上的谈话,他的名字叫莱斯利·曼德雷克。我刚才在想,您是否曾碰巧见过他。” 我答道从没有过,我正试图借口告退,可却发现我被关于我过去是否曾与这个或那个人相识的问题缠住了。甚至当史密斯太太说这句话时我仍然坐在桌子旁: “啊,有人来了。我料想大夫终于来了。” “我真的应该告退了,”我说道,“我感到十分疲倦。” “先生,可我敢肯定,这一次准是大夫来了,”史密斯太太恳求道,“请务必多等几分钟。” 她话音一落,就听得有人敲门,一个声音说道: “正是我,泰勒太太。” 被迎进屋内的绅士还相当年轻——或许在四十上下——而且又高又瘦;实际上,他高得连走进这小舍的门口时也不得不弯下腰来。他刚给我们大家道过晚安,泰勒太太紧接着便对他说: “大夫,这位就是我们的绅士。他的车受阻停在了索恩利·布什山那儿,其结果便是他一直在忍受着哈里无休止的说教。” 那位医生走到桌子旁,向我伸出手来。 “理查德·卡莱尔,”当我站起身来与他握手时,他笑容可掬地说,“您的车真有点不走运。可请放心,这儿的人是会一直关照好您的。我想,可能关照得太好了吧。” “谢谢,”我答道,“此地所有的人都特别友好。” “是的,都很高兴与您在一块。”卡莱尔大夫在桌子对面坐下,几乎与我面对面。“您来自国内的哪个地方?” “牛津郡。”我答道。说实话,要抑制住谈话中添加称呼对方“先生”的本能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是国内的好地方。我有位叔父正好就住在牛津城外。那真是国内的好地方。” “大夫,这位绅士刚才告诉我们,”史密斯太太说,“他认识丘吉尔先生。” “那是真的吗?我曾认识丘吉尔先生的一个侄子,可早已失去联系了。从未有过殊荣见上这位伟人一面,真遗憾。” “不仅是丘吉尔先生,”史密斯太太继续说道,“他还认识艾登先生。还有哈利法克斯勋爵呢。” “真的吗?” 我能感觉到那医生的双眼正紧紧地审视着我。我正要恰如其分地解释几句,可还尚未来得及,安德鲁斯先生就已对那医生说: “这位绅士刚才告诉我们,在他的工作期间曾处理过许多外交事务。” “真的如此吗?” 在我看来,卡莱尔大夫一直盯着瞧我的时间似乎太长了。接着,他再次恢复了他那令人愉悦的举止问道: “四处旅游作为消遣?” “大体如此吧。”我说,并微微地笑了笑。 “这儿到处都有许多美丽的乡村景色。噢,顺便说一下,安德鲁斯先生,我还没有归还那把锯子,真对不起。” “完全不用着急,大夫。” 片刻之间,我已不再成为关注的焦点,我亦可以保持沉默。之后,我抓住一次似乎是恰当的时机,站起来说道:“请原谅。这是个最让人欣喜的夜晚,可我现在真的该告退了。” “先生,您要是离开真的太遗憾了,”史密斯太太说,“大夫才刚到呢。” 哈里·史密斯先生从其太太面前侧过身子对卡莱尔大夫说:“大夫,我刚才一直期望这位绅士会就您对大英帝国的看法说上几句。”而后他又转脸对着我继续说道:“我们的这位大夫赞成所有的小国家都该独立。我知道他不对,可我没有足够的学识证实他是错的。先生,我一直非常感兴趣想听听像您这样的人物就此问题会对他说些什么。” 卡莱尔大夫那犀利的目光似乎又再次审视着我。接着他说道:“真可惜,可我们是该让这位绅士离开去上床休息了。我想,他辛苦了一天。” “确实如此。”我说道,又微笑了一下,并开始绕着桌子走开。可令我十分尴尬的是,屋内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卡莱尔大夫,都站起身来。 “十分感激你们大家,”我说道,满脸堆笑,“泰勒太太,我确实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祝大家晚安。” 接着便听到异口同声地回应“晚安,先生”。我差不多要走出房间时,医生的声音使我在门边止住了脚步。 “我说,老伙计,”他说道,我转过身来,看见他仍然站着,“明天早上我首先要去一趟斯坦伯里。我非常乐意顺便带上您到您停车的地方去。可以省得您走路。我们顺路可以从特德·哈德克雷斯处拿上一罐汽油。” “那真是太感谢了,”我说道,“可我不希望给你添加任何麻烦。” “丝毫也不麻烦。七点半对您合适吗?” “那确实帮了大忙了。” “那就一言为定,七点半钟。泰勒太太,请确保你的客人七点半钟前起床并用完早餐。”说完他转过身来对我补充道:“这样的话,我们终究可以谈一谈了。只是哈里不能心满意足地亲眼目睹我遭羞辱的状况了。” 屋内响起了一阵笑声,大家又再次道了晚安,之后我终于获许登上了那间庇护所。 我深信我无需强调由于对我个人令人遗憾的误解而导致今天夜晚我深感窘迫的程度。我现在只能说的是,完全坦率地讲,我无法理解为何我当时没能有理有节地阻止形势的发展,而任其那样下去;事实上,在那个时候,我曾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可事态已发展得太远,我已不能开导那些人别处处制造那么令人尴尬的场面。不管怎样,虽说整个情况是令人后悔的,可我看不出造成了任何真正的伤害。话又说回来,清晨我就要离别这些人,而且可能再也不会与他们相遇。由此看来,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就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了。 除了那令人遗憾的误解,今天夜晚所发生的事件中也许有一两个问题理应让人认真琢磨一番——这也仅仅是因为倘若现在不谈,这些问题也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让人心烦意乱。比如说,有关哈里·史密斯先生就“尊严”的本质所发表的见解。肯定地说,在其陈述中几乎没有什么内容是值得认真考虑的。当然啰,你不得不认可哈里·史密斯先生曾以与我自己对“尊严”截然不同的观念来使用这两个字。即便如此,根据其谈话之主张,可以明确地说,他的观点过于理想化和理论化了,而并不值得尊重。中肯地讲,在其谈话内容中无疑是有几分道理:在像我们这样的国度里,人民确实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去思考重大事件,并且确立自己的观点。可现实生活就是这样,普通老百姓怎么可能会真正地被指望对方方面面的事情发表“强硬之主张”——比如哈里·史密斯先生异想天开地宣称的那些当地村民该做的事呢?这些抱负不仅不现实,而且我甚至非常怀疑它们是否值得向往。说穿了,普通老百姓究竟能了解多少、理解多少实在是有限度的,要求他们中每一个人都能对国家的重大争论发表“强硬主张”肯定是不明智的。无论如何,任何人非要自以为是地以这类言词来给个人的“尊严”下定义,那也是荒谬可笑的。 事实正是如此,我深信,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的一个例证可以相当清楚地说明哈里·史密斯先生之观点的真实程度。事实上,这源于我亲身经历的例证,是在战前、于1935年前后所发生的一段插曲。 据我的回忆,一天深夜——时过午夜——我被铃声传唤到了客厅,在那儿勋爵从晚餐时分起就一直在招待三位先生。那天晚上,我自然已几次被叫进客厅给他们添茶倒水,而且正是在这几次时间里,我曾注意到那些先生就一些极重大的问题在深谈着。当我最后一次走进客厅时,不知怎么的,所有的先生都停止了发言并盯着我,随后勋爵说: “史蒂文斯,过来一会儿,行吗?这位斯潘塞先生想对你说句话。” 所提及的那位先生继续盯了我一会儿,丝毫也未改变他坐在扶手椅里所表现出的那副有点儿倦怠的样子。他说道: “嘿,伙计,我有个问题要问问你。就我们一直在争论的某一问题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告诉我,你认为涉及美国的债务情况是造成目前贸易低谷的重要因素吗?或者你设想这只是转移视线的表面现象,而放弃金本位制度才是问题的根本呢?” 我无疑对这番话有点吃惊,可我很快便看清了形势的本质所在;也就是说,我对此问题必定束手无策显然是他们所期待的事。说实在的,我是花了点时间仔细思量过现在的形势并构思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回答,我甚至表露出在绞尽脑汁思考这一问题的模样,因为我看见屋内所有的先生正相互开心地微笑着。 “先生,对不起,”我说道,“对这种事情我无力效劳。” 此刻,我已完全掌握了局面,可几位先生仍在继续窃笑着。之后,斯潘塞先生说: “那或许对另外一个问题你会给我们提供点帮助。倘若法国和布尔什维克国家之间真的达成了军事协定,那你认为欧洲的金融问题会因此而变得更好还是变得更糟?” “先生,对不起,对这种事情我也无力效劳。” “啊,哎呀!”斯潘塞先生叹道,“看来,你对这也无法帮助我们了。” 又是一阵压抑的笑声,紧接着勋爵说道:“史蒂文斯,好了,那就这样吧!” “请原谅,达林顿勋爵,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想请教这位伙计,”斯潘塞先生说,“我非常希望他对目前使我们许多人恼火的问题给予帮助,我们大家都认识到这个问题对我们应如何制定外交政策是至关重要的。喂,伙计,请帮帮我们的忙。根据拉瓦尔先生最近关于北非形势的演讲,能说说他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呢?你是否也持这种观点,即这不过是将他自己国内政党中的民族主义偏激分子击溃的阴谋?” “对不起,先生,对这种事情我无力效劳。” “先生们,你们瞧,”斯潘塞先生转向其他人说,“我们的这位伙计在这些事情上对我们无力效劳。” 这引发了新一轮的笑声,可这次几乎不那么压抑了。 “尽管如此,”斯潘塞先生继续往下讲,“我们竟然坚持这一主张:这个民族之重大决策应该留给这位伙计,以及像他这样的数百万其他人去处理。我们架构了议会体制,可我们仍无法为我们所面对的诸多难题找到任何解决办法,这难道不令人奇怪吗?噢,看来你们还是去请求慈母联盟的委员会组织一场战役为好。” 这句话引起了一阵开怀而又纵情的笑声,勋爵轻声对我说:“谢谢,史蒂文斯。”这才使我得以离开。 这当然是有点让人不舒服的场面,可在你履行职责的过程中,这几乎算不上最难应付的,这甚至算不上是你所遭遇的特别与众不同的场合,而且你无疑会赞同,任何正派的专业人士在其进步的过程中都势必希望承受这类事件。第二天上午,我几乎已经忘却了这段插曲,当达林顿勋爵走进台球室时,我正站在一架活动梯子上掸除肖像上的灰尘,他说道: “我说,史蒂文斯,这真简直糟透了。昨天夜里我们逼迫你经受了一场磨难。” 我停下手中的活说道:“完全没什么,老爷。我只是非常高兴能效点力。” “这真是糟透了。我认为,我们大家享用了一顿十分丰盛的晚餐。请接受我的歉意。” “谢谢您,老爷。可我很高兴向您保证,我昨夜并未感到特别的不自在。” 勋爵相当困乏地向一把皮扶手椅走去,他坐下后叹了一口气。从我站在梯子上那高高的位置,我可以实实在在地看清他那整个笼罩在冬日阳光里的瘦长身材,阳光透过落地长窗洒了进来,充斥着屋内大部分空间。据我的回忆,也正是此情此景才的确证实了生活中的诸多压力仅仅在数年里曾让勋爵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他那一向纤细的身躯已变得令人吃惊地瘦削,某种程度上已变得畸形,他的头发过早花白了,面容憔悴而又显得紧绷绷的。有好一会儿,他就坐在那儿,凝视着落地长窗外开阔的高地,之后他又说道: “这真的是糟透了。可你看到了,史蒂文斯,斯潘塞先生要向伦纳德爵士证实一个论点。事实上,要说有任何令人欣慰的地方,你的确有助于阐明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论点。伦纳德爵士一直喋喋不休地谈到了那过时的废话。即有关大众是最明智的仲裁者以及诸如此类的论调。史蒂文斯,你会相信吗?” “您是对的,老爷。” “如果某事已经过时,我们这个国家的确非常缓慢地才会认识得到。而其他伟大的民族却已充分地认识到,面对每一个新时代的那些挑战就意味着要抛弃过时的,曾几何时爱不释手的方法。在不列颠这儿却并非如此。至今仍存在着如此多的类似伦纳德爵士昨晚的论调。那就是为什么斯潘塞先生感到有必要阐明他的观点的原因。史蒂文斯,我可以告诉你,设若像伦纳德爵士那样的人可以清醒过来,并认真思考一下,那你尽可相信我,你昨晚所受的折磨便不会是徒劳的。” “您是对的,老爷。” 达林顿勋爵又叹了一口气。“我们总是滞后,史蒂文斯。总是滞后而墨守陈腐的体制。可迟早我们将必定面对事实。民主是某种适合过去时代的东西。对普选制和类似的制度而言,当今的世界是太过复杂了。无数的下院议员辩论来讨论去,却使事情停滞不前。这在几年前也许关系不大,可在当今的世界行吗?斯潘塞先生昨晚所说的话又如何呢?他对此讲得非常透彻。” “我深信不疑,老爷,他将现行议会制度比做成试图组织一场战役的一个慈母联盟委员会。” “一点不错,史蒂文斯。很坦率地讲,我们在这个国家里已落后于时代。所有高瞻远瞩的人都有必要让伦纳德爵士之类的人牢记这一点。” “绝对有必要,老爷。” “我想问问你,史蒂文斯。我们正处于持续的经济危机之中。我与惠特克先生到北部去时,就曾亲眼目睹了这种情况。人民正在受苦受难。普通正派的劳动大众正遭受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苦难。德国和意大利已经以实际行动将其内部整顿好了。而且人们也都认为,那讨厌的布尔什维克国家也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做到了这一点。甚至连罗斯福总统,你看看他,他代表人民的利益义无反顾地采取了若干大胆的措施。可你再看看我们自己,史蒂文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可任何事情都无进展。我们现在做的一切只是辩论、争吵、因循守旧。任何正当意见在不得不通过各种各样的委员会的途中就被修改得毫无用处了。微乎其微有资格了解到事情真相的人常被他们周围那些愚昧无知的人说来说去而最终停止不前。你对此有何看法,史蒂文斯?” “这个国家看起来的确是处于令人遗憾的境地,老爷。” “我说,瞧瞧德国和意大利,史蒂文斯。你看,倘若要付诸行动的话,一个强大的领导能做些什么。普选权这类胡言根本不能成立。比如说你的房子失火了,你不会把整个屋子的人召集到客厅里,花上整整一小时去争论各种各样疏散的选择,对吧?这听起来也许以前是可行的,可当今的世界是太复杂了。不能指望大街上的人充分了解政治、经济、世界贸易等等之类的事。他何必了解呢?说实话,你昨天夜里给出了一个非常好的答复,史蒂文斯。你当时怎么说的?大概意思是那不属于你的工作范畴,是吧?那就对了,那为何应属于你的工作范畴呢?” 在回忆这些话时,在我看来,达林顿勋爵的许多主张在今天当然似乎是相当古怪的——有时甚而是不讨人喜欢的。可不容否认的是,那天上午在台球室内他对我讲的那些事情中却具有某种真理的重要因素。要指望处于某一特定地位的任何一位男管家能回答斯潘塞先生那天夜里对我提出过的那类权威性问题,当然是相当荒谬的,而且诸如哈里·史密斯先生那类人的主张,即人之“尊严”正是使其可以这么做的条件,这本身只能是一派胡言。让我们非常明确地对此加以界定:男管家之职责便是提供良好的服务,而不是干预国家大事。事实上,这类大事将总是超出你我这类人的理解能力,我们中那些希望出人头地的人必须清楚地认识到,我们实现如此愿望的最佳途径便是全神贯注于属于我们范畴的事情;那就是说,我们应全力以赴地为那些伟大的绅士提供尽可能好的服务,因为在他们的手中真正掌握着文明的命运。这一点可能是再清楚不过的,可你却即刻能想到太多有关部分男管家的例证,他们的想法竟然曾经一度不是这样的。说实话,今天晚上哈里·史密斯先生所说的话使我更多地想起了那类使人误入歧途的理想主义,这类理想主义在整个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曾困惑过我们这一代中相当多的一部分人。我所指的是我们行业中的一种思潮,它提议任何胸怀伟大抱负的男管家必须把不断重新评估其雇主作为其应尽的职责——如仔细审视后者的动机、认真分析其观点的含义。辩论的结果是这样的,只有以这种方式,一位男管家才能确信其聪明才智一直发挥出令人满意的结果。尽管有人某种程度上会赞同这类辩论中所包含的理想主义,可几乎毫无疑问,也犹如史密斯先生今晚所发表的观点那般,这只是使人误入歧途的思想所导致的结果。人们只需观察那些曾试图把此种理论付诸实践的男管家,便将发现他们的职业——某种情况下他们的职业曾前途无量——的直接结果是最终一事无成。我个人至少了解过有两位同行,两人都具有相当的能力,他们换了一个又一个的主人,可永远是不满意,从未在任何地方安稳过,直到他们飘泊得无影无踪。这必定会发生的情况是一点也不会令人吃惊的。因为就实践而论,对雇主采取挑剔的态度,同时又要提供优良的服务,这完全是不可能的。这并不是简单地因为,在这类事情转移其注意力的同时,他未必能够满足较高水准的服务所需的诸多要求;而更为根本的原因在于,永远试图将其自个的“强硬主张”向雇主阐述的男管家必定缺乏一种素养,这种素养是所有业内优秀人士之本质特征:那就是忠诚。在此请别误解我的意思;我指的并非那类没头脑的“忠诚”,即当那些平庸的雇主发现自己无法永远享有那些能力很高的专业人士所提供的服务时而叹息没有得到的那类忠诚。说心里话,我应该属于这类人,我们最不提倡将自己的忠诚盲目地奉献给任何碰巧暂时雇用你的女士或是绅士。不管怎样说,倘若一位男管家对生活中的任何事情,或任何人具有价值的话,那肯定会出现这样的时刻:那时他会停止无休止的盲目寻觅;同时他肯定会对自己说:“这位主人具有所有我在寻找的高尚而又值得钦佩的品质。从此以后,我将竭尽全力去伺候他。”这便是在明智地奉献其忠诚。在这其中又有什么“有损尊严的”呢?你只需接受一个无法规避的事实:像你我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处于能理解当今世界重大事件的地位,我们的最佳方针永远是信任我们所判断出的明智而又值得崇敬的雇主,而且将我们的全部精力奉献给为他服务之上,力求达到力所能及的尽善尽美的程度。瞧瞧像马歇尔先生,或是莱恩先生那样的人——在我们行业中他俩无疑是最伟大的人物。我们能设想马歇尔先生会就坎伯利勋爵最近对外交部所发的急件与后者争论不休吗?难道我们会因为得知莱恩先生没有在每次伦纳德·格雷爵士去下议院发表演讲前向后者提出质疑的习惯而不高度赞扬他吗?当然不会。采取这样的态度,有什么“有损尊严的”、又有什么“应受谴责”的呢?又比如说,因为时间的流逝已表明达林顿勋爵的艰辛努力是被误导的,甚至是愚蠢的,而你无论如何又怎能因此会责备他呢?在我伺候他的那些年月,是他,也只有他曾权衡事实并决定最好以他一贯的方式做下去,而与此同时,我仅仅是恰如其分地把自己限制在本职范畴内的那些事务上。就我而言,我曾以我能力所及的程度去履行职责,也的确达到了许多人可能会视为“第一流”的标准。如果勋爵的生命和辛劳在今天看起来不过是可悲的浪费,那几乎不可能是我的错——倘若我自己会感到懊悔或是羞愧的话,那也是非常不合乎逻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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