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景

长夜漫漫路迢迢  作者:尤金·奥尼尔

同前。午夜时分。前面穿堂的灯已经关掉,此刻没有灯光从客厅射过来。起居室里只有圆桌上的台灯点着。窗外的一层雾似乎比先前更浓。幕启时听见雾笛的呜呜声,接着又是港口船只上警钟的声音。

蒂龙坐在圆桌边。他现在戴了一副夹鼻眼镜,一个人在那儿玩牌。他已经把外褂脱掉,身上现在穿着一件旧的棕色睡袍。盘子上的威士忌已经喝掉四分之三,旁边还摆着一瓶新的,是他又到地窖拿上来备用的。他已经喝醉了,可以从他的举动上看出来:每一张牌他都慢条斯理地举在眼睛前面,像猫头鹰一样仔细觑看一下才认得清,然后摇摇晃晃地打出来,好像瞄不准似的。他的两只眼睛迷迷糊糊,嘴唇松弛地耷拉着。他肚子里虽然灌饱了威士忌,可是并没有达到忘我的境界。他的样子看上去就同上一幕终结时一样,一个可怜巴巴的老头儿,跟命运搏斗而失败,现在已经毫无斗志。

幕启时,他刚打完一局牌,把摊在桌上的牌一把收起来。他手法很笨地洗牌,有几张牌落在地上。他弯下腰很费劲地把牌捡起来,又在桌上洗牌。正在这时,听见前门有人进来,他从夹鼻眼镜上边向前客厅外面望。

蒂龙  (口齿不清地)是谁?是你吗,埃德蒙?(埃德蒙的声音,只说了一声“是的”。接着,大概在黑地里撞在什么东西上,只听见他咒骂了一声。过了一会儿,穿堂的灯点了起来。蒂龙眉头一皱,往外喊)你没进来之前把灯关掉。(埃德蒙并没有关灯,他从前客厅走进来。他现在也醉了,但他跟他父亲酒量一样好,并不显醉,只是从眼睛里看得出来,还有一种来势汹汹,“你敢碰你老子”的神情。蒂龙跟他说话,起先很亲热的,看见他回来就放心了)我很高兴你回来了,我的儿子。我一个人冷清得不得了。(后来又很不高兴的样子)你这个好家伙,就那样跑掉了,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坐了一晚。你明知道——(厉声发作)我不是叫你把灯关掉!我们又不是开舞会,干吗这样半夜三更家里点得灯火辉煌的,白费钱!

埃德蒙  (也怒了)灯火辉煌!一只灯泡!他妈的哪一家前门穿堂里晚上睡觉前不点一盏灯。(他用手搓搓膝盖)我在帽架子上撞了一下,他妈的膝盖险些没被撞碎。

蒂龙  这里的灯也照得到穿堂。要是你没喝醉的话,你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

埃德蒙  要是我没喝醉?你看谁在说话!

蒂龙  别的人家怎样管我屁事!如果他们高兴浪费金钱去撑场面,让他们去浪费好了!

埃德蒙  一只灯泡!我的天啊,不要这么寒碜!我不是已经算过,证明一只灯泡即使点到天亮也抵不过喝一杯酒!

蒂龙  你算个屁!要证明等我每月付账的时候才可以证明呢!

埃德蒙  (在他父亲对面坐下——藐视他)不错,客观的事实等于零,是不是?你自己愿意信什么,那就是天经地义、唯一的真理!(冷嘲热讽)比方说,莎士比亚是一个爱尔兰天主教徒。

蒂龙  (执拗地)怎么不是?你在他的剧本里找得出确凿的证据来。

埃德蒙  我还是说他不是。至于他的剧本里有什么证据,只有你能发现!(大声嘲笑)再举一个例子,惠灵顿公爵,在你眼中,又是一个善良的爱尔兰天主教徒!

蒂龙  我没说他善良。他是一个叛逆分子,可是他绝对是一个天主教徒。

埃德蒙  可惜没有这回事。你说他是,因为在你心目中只有爱尔兰天主教徒的将军可以打败拿破仑。

蒂龙  我不跟你争了,我就是叫你把穿堂里的那盏灯关掉。

埃德蒙  我听见了。你要我关,我偏不关。

蒂龙  看你这个没大没小的畜生!你到底听我的话不听?

埃德蒙  不听!你要做吝啬鬼,你自己去关好了!

蒂龙  (气极了警告)你听着!你一向胡言乱语,我都忍受着,因为从你的行为上看,你大概脑筋有点儿毛病。所以,我也原谅你,从来也没有责罚过你。可是,凡事都有一个忍耐的限度。你听我的话好好去把灯关掉,不然的话,不要看你长得这么大,我还是可以拿条鞭子来好好地教训你一顿——(忽然间记起来埃德蒙是有病的,马上良心责备,满面羞愧)对不起,我的儿子。我忘了——你不应该惹我发脾气。

埃德蒙  (也惭愧起来)甭提了,爸爸。我也向你道歉,我不应该无缘无故地捣乱。我大概稍微喝醉了一点。我去把那盏鬼灯关掉。(他动了动要站起来。)

蒂龙  别动了,让它点着好了。(他霍地站起身来——醉得摇摇晃晃地——伸手把头上吊灯上的两只灯泡一个个拧开,他的表情像小孩般故意做作,可怜自己的样子)索性都点起来吧!让它们点!管他妈的!好歹到临了总要弄到穷人院去,早一点儿去晚一点儿去都没关系!(他把灯一个个都点起来。)

埃德蒙  (看着父亲这一套越看越觉得有趣——此刻龇着牙笑了,亲热地逗他父亲)呵!这大可以博得一个满堂彩。(哈哈大笑)爸爸,你真有两手!

蒂龙  (讪讪地坐下来——怪可怜的样子咕哝道)好吧,好吧,尽管嘲笑我这个老糊涂好了!倒了霉的老丑角!随便你怎么说,这出戏还不是在穷人院里收场,这可不是喜剧啊!(看见埃德蒙还在笑,改换一个话题)算了,算了,咱俩也不必争了。你不是没脑筋的人,虽然你抵死也不肯用。等到你成家立业,你会知道挣钱不是容易的。你不像你那位浑蛋哥哥,我在他身上早已没有指望了。讲到你哥哥,他到底上哪儿去啦?

埃德蒙  我怎么知道?

蒂龙  我以为你又进城去找他来着。

埃德蒙  没有,我只是走到海边。我今天下午跟他在一块儿,之后就没再看见他。

蒂龙  我希望你没那么傻,把我给你的钱跟他分——

埃德蒙  我当然跟他分了,他有钱的时候总是给我的。

蒂龙  既然这样,也不用求签问卦,他现在一定又嫖女人去了。

埃德蒙  就是去了又怎么样?为什么不可以去?

蒂龙  不错,为什么不可以去。他只配上那种地方,他从来没有表现过除了喝酒、嫖女人之外有什么别的志气。

埃德蒙  哎呀,爸爸,饶了我吧!你要是又来这一套,我不陪了。(他准备站起来。)

蒂龙  (敷衍地)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天晓得,谁爱说这一套。咱俩再喝一杯吧?

埃德蒙  嘿!这才是句话!

蒂龙  (把酒瓶递过去——机械式地)我不应该请你喝酒,你已经喝得可以了。

埃德蒙  (倒了一大杯——醉醺醺地)做人情就要做到——底。(把酒瓶递回来。)

蒂龙  你身体现在这样的情形,实在不应该喝太多。

埃德蒙  甭提我的身体!(举杯)我敬你。

蒂龙  干杯。(两人对饮)你刚才一直走到海滩上,恐怕着了凉吧?

埃德蒙  哦,不要紧,我来去的半路上都在酒店里歇了歇脚。

蒂龙  这种天气最好不要出去走这么多路。

埃德蒙  我最喜欢大雾,正对我的胃口。(他说话的声音跟行为举止更显出醉意。)

蒂龙  你要是用点儿脑筋的话,就可以知道这种天气不应该冒——

埃德蒙  滚他妈的脑筋!我们都是神经病,还要脑筋干吗?(他用挖苦的口吻朗诵道生的诗句)[英国诗人恩纳士·道生(Ernest Dowson,1867—1900)一生纵酒、潦倒,三十二岁时死于肺病。他作诗不多,讴歌苦闷、痛楚、绝望和死亡,辞藻华丽,才气纵横。本诗名句“days of wine and rose”(酒和玫瑰的日子),曾被用作流行歌曲的主题。]

什么都不长久,眼泪和欢笑,

爱和欲和恨:

我们的躯壳都不再包含,

一过了鬼门关。

什么都不长久,酒和玫瑰的日子:

从朦胧的幻梦中,

我们的路程一出现,

又消逝在幻梦中。

(瞪着眼往前看)我就喜欢在雾里。走了一半路,这座房子就看不见了。简直看不出来这里有一座房子,看不出来路上所有其他的房子。我只看得见面前几英尺[1英尺≈0.3米。]远。我没有遇到一个人影子。看见的东西、听见的声音都像假的,没有一样是本来的样子。这就是我所要的——一个人形单影只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真假不分、逃避现实的世界。走出港口,沿着海滩走的那一段路,我简直感觉好像不在陆地上了。雾跟海似乎衔接起来,我好像是在海底走路一样,好像很久以前早已沉在大海中。好像我自己是迷雾中的鬼,而雾就是海的鬼。作为一个鬼中之鬼倒蛮平安的。(他瞥见他父亲瞪眼望着他,焦虑与厌恶的心理交织。讥笑地)不要那样瞧着我,好像我发疯了一样。我的话很有道理。如果能够不看人生的丑恶,谁高兴看?就好像神话里的三个女妖怪合为一体,看了她们的面孔就把你变成石头。又像是“牧羊神”,一看了他,你就死——死在心里,然后活着也像鬼一样。

蒂龙  (心里有一点儿佩服,同时也有一点儿反感)你倒有一点儿诗人的风度,可是太感伤了!(勉强笑一笑)不用在我面前发这种狗屁的悲观论调吧。我的情绪已经够坏的了。(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肯背背莎士比亚,把那些二三流的角色丢掉吧。你所要说的话莎士比亚早已说过——人生一切值得说的话他都说过了。(他用他那洪亮的声音朗诵了两句)“做人就如同做一场梦,而我们渺小的一生就是结束在睡眠之中。”[莎士比亚《暴风雨》(The Tempest),第四幕,第一景。]

埃德蒙  (讽刺地)好极了!很美。不过,这不是我所要说的意思。我们做人就如同一堆粪,所以还是喝杯酒把它忘掉吧。这样说比较像一点。

蒂龙  (听了恶心)噢!这种思想还是放在你自己的脑子里吧。我早知道就不应该请你再喝一杯酒的。

埃德蒙  这一杯倒得的确有点儿分量。我看你也觉得,(他笑嘻嘻地逗他老子)就算你从来没误过一场戏!(恶狠狠地)再说,喝醉了酒又有什么不对?我们就是要醉,是不是?爸爸,咱俩不要自欺欺人了,今晚大可不必。我们都知道我们要借酒消什么愁。(赶快又补一句)可是也甭谈了,现在谈也没用。

蒂龙  (呆滞地)没用。我们只能听天由命——跟以前一样。

埃德蒙  要不然的话就大醉一场,什么都忘掉。(他背诵赛门斯的英译波德莱尔散文诗,而且背得很动听,声音里含有愤慨和讽刺的激动)[阿瑟·赛门斯(Arthur Symons):法国颓废派诗人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诗作的英文译者。]

永远醉倒吧。那是唯一的问题,别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假使你不愿感觉光阴可怕的重担压在你肩头上,把你压倒在地上不能翻身,那么还是不断地醉倒吧。

用什么来醉倒?用酒、用诗、用仁义道德,什么都成,只要醉倒。

也许有时候,在宫殿的楼梯上,在沟渠彼岸的绿草地上,或在你自己孤寂、沉闷的斗室中,你会醒来发觉醉意已经半消或是全退。那么就去问,问风、问浪、问天上的星星和飞鸟,问时钟,问一切能飞、能叹、能摇摆和歌唱的、能说能讲的,问它是什么时辰了。那么,风、浪、星星、飞鸟、时钟会告诉你:“是醉倒的时辰了!醉倒吧,假使不愿做光阴的奴隶和牺牲者,不断地醉倒吧!用酒、用诗、用仁义道德,什么都成。”

(他笑嘻嘻地要惹他父亲的样子。)

蒂龙  (口齿不清地幽他一默)我要是你,仁义道德也甭管了。(然后又讨厌至极)呸!都是颓废的胡话!里面也许有一丁点儿真情,那莎士比亚可以说得更冠冕堂皇。(然后又表示欣赏)可是你背得还不错,我的儿子。是谁写的?

埃德蒙  波德莱尔。

蒂龙  从来没听见过这个名字。

埃德蒙  (笑嘻嘻地惹他父亲)他写过一首诗,关于杰米和百老汇的。

蒂龙  甭提那个流氓!我巴不得他误了最后一班电车,今晚住在城里!

埃德蒙  (只顾自己往下讲,不理会父亲这句话)他虽然是法国诗人,死在杰米出世之前,而且从未见过百老汇,但是他很懂得杰米的为人和纽约这个地方。(他背诵赛门斯的英译波德莱尔的《尾声》)

心平气和地我攀登城堡的峭壁,

然后,高瞻远瞩,把全城一览无遗,

医院、妓院、监狱及其他类似的地狱。

那里,像花朵,轻轻地滋生出丑恶。

您知道,撒旦哦,我苦痛的监护者,

并非为空洒眼泪,我在此时登高凭眺;

而是像老病的色鬼,忠贞不贰,只想

在老鸨的怀里寻欢,那庞然大物,

她的狰狞的美恢复了我的青春。

或许您在沉睡,满身酒气,

陶醉着白日的活动,或许,换上新衣,

笼罩着镶金轻纱的良夜。

我爱您,丑恶的城市!卖笑的和

逋逃的自有他们欢乐的贡献,

凡夫俗子永远无法理解。

蒂龙  (极端不耐烦地讨厌)又是悲观的狗屁!你这种文学欣赏的口味到底是在什么鬼地方养成的?尽是肮脏、龌龊、悲观和绝望!我看又是一个无神主义的作家。你要是不承认神,你就不承认有希望。这就是你的毛病,要是你能跪下来祈祷——

埃德蒙  (好像充耳不闻——冷酷地嘲笑)你说像不像杰米?一天到晚逃避自己、逃避威士忌,躲在蹩脚的百老汇旅馆里跟什么胖女人开房间——他喜欢肥肥胖胖的女人,还向她高声朗诵道生的“辛娜拉”。[英国诗人道生传诵最广的一首诗。“辛娜拉”是他一度在伦敦“东头”陋巷中单恋的对象——一个奇蠢无比、其貌不扬的小法国咖啡馆当炉女。“I have been faithful to thee, Cynara!In my fashion.”(我始终忠于你,辛娜拉!我有我的一套。)成为脍炙人口的名句。](他装着逗笑的口吻朗诵起来,但是骨子里很动情感)

整夜,她温暖的心贴在我心坎上跳,

长夜在我怀抱里她做着梦与爱,

当然喽,她那对红嘴唇多么甜而卖笑。

不过,我心里凄凉,念念不忘于旧爱,

当我醒过来发现晨光一片灰暗:

我始终忠于你,辛娜拉!我有我的一套。

(大声讥笑)好笑的是那个大胖子脱衣女王一个字也听不懂,只是疑心人家是不是骂她!你知道杰米从来也没有爱过什么辛娜拉,他一辈子也没有忠于什么女人,就算是他有他那一套!可是,他还是躺在床上自欺欺人,自以为高人一等,享受着“凡夫俗子永远无法理解的欢乐”!(他哈哈大笑)神经病——简直是神经病!

蒂龙  (迷迷糊糊地——说话声音不清楚)不错,完全是发疯。只要你能跪在地上祈祷。你要是不承认上帝,你就等于不承认理智。

埃德蒙  (不理会)可是,我有什么资格笑别人?这些事,他妈的我都做过。诗人道生也是这样,喝苦艾酒喝醉了激发了灵感,于是写这几行诗送给酒吧掌柜的蠢女人。好笑,那个女的拿他当一个喝醉而潦倒的疯子,结果把他赶了出去,嫁给了一个堂倌!(他哈哈大笑——然后又正经起来,由衷地给予同情)可怜的道生。酒、痨,两桩事导致了他的死亡。(自己一惊,在那一瞬间显出内心的痛苦和恐惧。接着唯恐受人批评,自我解嘲地)也许我应该自己识相,换一个话题吧。

蒂龙  (口齿不清)你哪儿养成的文艺趣味——一大堆什么鬼书!(用手向后边小书橱一挥)福楼拜、卢梭、叔本华、尼采、易卜生,一个个都是无神主义者,傻瓜,疯子!还有你崇拜的那些诗人!什么道生,什么波德莱尔,还有斯温伯恩、王尔德、惠特曼和爱伦坡!尽是一帮颓废、堕落的坏蛋!呸!好好地放在那儿的三整套莎士比亚(头向那边大书橱一点)你不读。

埃德蒙  (故意惹他)人家说莎士比亚也是个酒鬼。

蒂龙  没这话!我承认他也喜欢杯中物——这是圣贤也在所难免的,可是他能喝,不会喝了酒脑子里就充满了肮脏和死亡。不要拿他跟你那边的那一伙儿比。(他又向小书橱比画了一下)你那个下流的左拉!你那个但丁·加布里尔·罗赛蒂,那个吸毒鬼!(自己吃了一惊,内心愧疚的样子。)

埃德蒙  (一面护短,一面冷冷地)我们还是换一个话题好,(停一停)你不能批评我不懂莎士比亚。你记得有一回我跟你打赌,我赢了你五块钱,你说我不能像你年轻时在科班里那样一星期之内学会背莎士比亚剧本里的一个重要角色。我马上学会了麦克白,由你在旁边提醒我,背得一字不差。

蒂龙  (表示赞许)不错,你倒是真干过。(又叹了口气,带笑地逗他)可是真活受罪啊!我记得听你在背,把莎翁的名句念得不成样子。我一面听,一面懊悔,不如早点认输,不必一定要听你背完了。(他忍不住好笑,埃德蒙也张着嘴笑。接着,他听见楼上有一声响,吃了一惊——诚惶诚恐地)你听见了吗?她在那儿走动。我还以为她早已睡了。

埃德蒙  不管她!再来一杯,如何?(他伸手去拿酒瓶,倒了一杯再把瓶子递回去。他父亲接过来也倒了一杯。他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妈妈是什么时候去睡的?

蒂龙  你一走了之后。她不肯吃晚饭。你干吗那样跑掉?

埃德蒙  没什么。(突然举杯)好,敬你。

蒂龙  (机械式地)痛快地喝,我的儿子。(两人喝酒。蒂龙又侧耳倾听楼上的声音——惶恐地)她在那儿走来走去。我真巴望她不要走下楼来才好。

埃德蒙  对。这光景下来包你会看到她像个鬼一样,翻从前的旧账。(停一停——接着苦痛地)一直算到我没出世以前——

蒂龙  她对我还不是一样?老是算到她没认识我之前。听她那样说,你还当她一辈子也没有过快乐的日子,除了小时候跟她父亲在家,或是在修道院里做学生,一天到晚祈祷、弹钢琴。(止不住嫉妒的心与怨恨交织)我跟你说过的,你妈妈一回想从前的事,她的话就得打一个折扣。她家那座了不起的房子也不过如此。她父亲并不像她所形容的那样是一位高高在上、宽宏大量的爱尔兰绅士。当然,他人也不坏,好交朋友,很会说话。我对他很好,他对我也很好。他也可以算是阔绰的,家里做的是食品批发生意,人很能干。可是,他也有他的弱点,她现在骂我不该喝酒,可是她忘了她父亲也喝。不错,他活到四十岁时还滴酒未尝,可是过了四十岁以后就迎头赶上了。他别的不喝,一天到晚只喝香槟。这个嗜好最危险。他就是喜欢摆那一副臭架子,别的酒不喝,只喝香槟。好,到头来他为喝香槟送了命——酒再加上痨病——(他把话打住,良心责备的样子看了他儿子一眼。)

埃德蒙  (冷嘲地)咱俩怎么一说又说到不愉快的话题上来了?

蒂龙  (悲哀地长叹)唉,可不是。(接着可怜巴巴地勉强打起哈哈来)咱玩一两把“卡西诺”[“卡西诺”(Casino),字义“赌场”,一种可以由两人玩的纸牌游戏。],怎么样,我的儿子?

埃德蒙  好的。

蒂龙  (笨手笨脚地洗牌)杰米没回家,我们不能锁门睡觉。他也许会搭最后一班电车回来——我宁愿他搭不到。还有,我非得等你妈睡了以后才上楼。

埃德蒙  我也是。

蒂龙  (继续笨拙地洗牌,可是忘了发牌)我刚才跟你说的,她讲起过去的事来,你一定要打一个折扣。她弹得一手好钢琴,年轻时曾经梦想成为音乐家上台演奏,那套话都是修女们恭维她,使她自己也信以为真。在所有的学生当中,她们最疼你母亲,因为她虔诚地信主。那班修女都是没见过世面的老太婆,她们不懂做一个音乐家多么难,有音乐天才的儿童一百个当中也没有一个长大了能上台演奏的。并不是说你母亲做学生的时候琴弹得不好,但是要说凭那个就说——

埃德蒙  (狠狠地)要打牌干吗不发牌?

蒂龙  什么?我就发。(手抖抖地,发出的牌忽远忽近)至于要去做修女的那套话,那是最没道理的。你母亲是你从来没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子。她自己未尝不知道。她年轻时很调皮,很会卖弄一点儿风骚,不是我说,虽然她见了人总是红着脸,羞答答的。她天生不是摆脱红尘、遁入空门的那一派。她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身体强壮,兴致高,一心就想谈恋爱。

埃德蒙  天哪,爸爸!干吗不拿起牌来打牌?

蒂龙  (把自己的牌拿起来——呆呆地)不错,让我看看我有什么牌。(两人瞠目看着手中的牌,视而不见。忽然两人同时一惊。蒂龙细声说)你听!

埃德蒙  她下楼来了。

蒂龙  (慌忙地)我们打我们的牌,只装着不注意,她一会儿就会上去的。

埃德蒙  (眼睛注视前客厅以外——心里一块石头落下来)没看见她下来。她大概起先要下楼的,走了一半又上去了。

蒂龙  感谢上帝。

埃德蒙  不错。要是现在见到她,那个样子一定相当可怕。(痛苦万分)最受不了的是她见了你就好像周围造了一道墙一样,把你堵住。也许更像一层浓雾,躲在里面不见人。最讨厌的是她故意这样!你明知道她是故意这样做——让我们无法跟她接近,把我们一脚踢开,就像我们不活在世界上一样!想想看,虽然她爱我们,但她也恨我们!

蒂龙  (好言规劝)好了,好了,我的儿子。不是她要这样,要怪那可恨的毒药。

埃德蒙  (痛恨地)她故意吸毒弄得自己这样。至少,今天她是故意这样做的!(突然地)轮到我打了,是不是?喏。(他打出一张牌来。)

蒂龙  (机械式地打牌——好言责备)你要知道,她虽然做出不在乎的样子,但听到你生病,她就吓坏了。我的儿子呀,不要跟她那么过不去,不要忘记她是不由自主啊。他妈的那个毒药一缠到你身上——

埃德蒙  (他的脸渐渐挺硬起来,用仇恨至极的目光怒视着他父亲)毒药本来不应当缠着她的!他妈的,我才知道不怪她呢!我知道是怪谁!怪你!他妈的,怪你不该那么吝啬!我出世之后,她病得死去活来,要是你当时肯花钱请一个像样的医生,她一辈子也不会用吗啡!你不但没那样做,还把她断送在旅馆里的庸医手中——那家伙什么都不懂,只晓得敷衍了事。至于病人有什么后患,他妈的,他毫不关心!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他的诊费公道!你又讨了一个便宜!

蒂龙  (受了打击——愤怒悻悻地)住嘴!你怎么敢信口开河说你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勉强忍着不发脾气)你也得明白我的苦衷,我的儿子。我又怎么知道他是那样的一个医生呢?他的名声蛮好的——

埃德蒙  大概旅馆酒吧里那帮醉鬼认为他好!

蒂龙  胡说!我叫旅馆老板介绍一个最好的——

埃德蒙  可不!拼命哭穷,巴不得人家替你找一个便宜的医生!我看透了你的这一套!他妈的,就算早不知道,今天下午也知道了!

蒂龙  (惭愧地护短)今天下午怎么样?

埃德蒙  现在不用管了,我们是在谈妈妈的事!不管你怎样狡辩,我说你自己知道,是怪你抠门,一心想省钱——

蒂龙  你胡说!你马上住嘴,不然——

埃德蒙  (不理他)等到你发现她吗啡上了瘾之后,你为什么不趁早送她去疗养院医治,趁她还有机会复原?你才不肯呢,那样做得花点儿钱啊!我猜你一定告诉她只要意志坚强一点儿就会好的!一直到如今,你心里还是这样想的,虽然真正懂得这个病的医生告诉你不然!

蒂龙  你又是胡说!我现在总算是知道了!不过,我当初怎么会知道?我懂得什么吗啡?等到我发现出了毛病,已经有好几年了。起先,我只当她产后病痛没有好,没什么别的。你还问我,我为什么不送她去疗养院?(怨极)我怎么没有?我为了替她疗养花了好几千块钱!通通是白费。疗养院对她有什么好处?治好了没多久,她就旧病复发。

埃德蒙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做过一件事使她自己要戒!你不让她有一个好好的家,只有这幢避暑的破房子,在她最恨住的这个倒霉地方。你还不肯花点钱把这个房子修饰修饰,只顾再去买进地产,没有哪个投资挖金矿、挖银矿的骗子,你是没上过当的,一心只想发横财!每年巡回演戏,你把她拖着到处跑,每个地方演一晚戏,第二天就得上路,可怜她一个人,又没人可以说话,一天到晚待在肮脏的小旅馆里等你回来——等什么?等到酒吧关门让你喝得烂醉回来!我的天,怎么能怪她要戒也戒不掉?他妈的,我每次想到这个,我真把你恨死了!

蒂龙  (如受重创)埃德蒙!(发起火来)你敢跟你自己的父亲这样说话,你这个没大没小的畜生!尤其是,我替你不知道出了多少力。

埃德蒙  那个我们慢慢再谈吧,你替我出的力!

蒂龙  (脸上又显出内心的惭愧——不理会他这句话)请你不要跟着你妈妈那样乱怪人好吧?她是受了毒品的影响之后才会讲那种话的。我从来没有拖着她到处跑,要是她自己不情愿。我要她陪我,那是很自然的道理。我爱她。她跟着我跑是因为她也爱我,要跟我在一起。这是天地良心的话,不管她吸了毒之后怎样胡言乱语。再说,她那个时候也并不是那么孤单、没人陪她。我的戏班子里有很多人她可以谈得来,要是她情愿的话。她还有孩子,老是在身边,而且我不管花费多大,总是雇一个奶妈帮她照顾小孩。

埃德蒙  (沉痛地)那是你唯一出手大方的地方,那是因为你嫉妒,怕她在小孩身上花太多工夫,所以弄个奶妈把我们带得远远的!其实,这一着也错了!要是妈妈自己照顾我,把全部精力放在上面,也许就不会——

蒂龙  (逼得反过来咬一口)算了,你不用说了。要是你把她发了病之后的话当作真的,那么最好你不出世,她就不会——(他停下来,自觉羞愧。)

埃德蒙  (忽然间感觉精疲力尽,万分痛苦)你的话对,爸爸。我知道妈妈巴不得如此。

蒂龙  (悔不该)没这话!她对你是最慈爱的!我刚才那样说只不过是因为你把我惹得气没处发,像你那样翻旧账,又说你怎么恨我——

埃德蒙  (木然)爸爸,我心里不是那样想的。(忽然笑逐颜开——醉醺醺地开起玩笑来)我跟妈妈一样,不管你怎样,对你的感情总是好的。

蒂龙  (也有点醉意,龇牙回笑)我也可以说我对你也同样地有好感。说老实话,你这个儿子并没什么了不起。这叫作“亲生的孩子不嫌丑”。(两人相对咯咯地笑,一半是父子之情,一半也是喝醉了,借酒发疯。蒂龙改换话题)我们这副牌怎么了?该轮到谁打?

埃德蒙  大概轮到你了。

(蒂龙打出一张牌来,埃德蒙随手吃掉,但是两人仍然忘了继续打牌。)

蒂龙  我的儿子,你也不要为了今天的坏消息过分地难受。两位医生都对我担保说,只要你到这个地方去肯守规矩,六个月之后就可以治好,最多一年。

埃德蒙  (脸又绷起来)不要哄我了,你才不信他们的话呢。

蒂龙  (过分猛烈而不自然)我当然相信!我干吗不信,哈代医生和那位专家,不是两人都……

埃德蒙  你以为我会死的。

蒂龙  胡说!你疯了!

埃德蒙  (更加怨恨)所以,你心里想,干吗白花钱呢?所以,你就准备把我送到一个公立农场去——

蒂龙  (良心责备,仓皇失措)什么公立农场?我只晓得那地方叫“山镇疗养院”,两位医生都说这是你能去的最好的地方。

埃德蒙  (毫不留情)省钱最好的地方!换句话说,尽量省钱,最好一分钱不花。爸爸,你不要抵赖!你明明知道“山镇疗养院”是州政府办的慈善机构!杰米早就疑心你会向哈代哭穷,所以他想办法叫医生把真话说出来了。

蒂龙  (勃然大怒)你哥哥那个喝醉了酒的流氓!我把他一脚踢到阴沟里去!从你小时候起,他就一直在你面前捣我的鬼,挑拨你恨我!

埃德蒙  公立农场这句话是真的,是不是,你不能抵赖吧?

蒂龙  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就算是州政府办的又有什么关系?

那也并不是一定不好。州政府有经费可以把疗养院办得比私人的更好。我去利用它又有什么不对?你我有资格利用它,我们都是这里的公民。我在这里是有产业的,我每年缴税养它们。我们的税高得要命——

埃德蒙  (气得反唇相讥)当然高喽,他们算算你的产业一共值二十五万。

蒂龙  胡说!全都抵押掉了!

埃德蒙  哈代和那个医生明知道你拥有多少家当。我真不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看见你那样哭穷,示意要他们送我到一个慈善机构去!

蒂龙  你又在胡说!我别的没说,我只告诉他们,我们住不起财主们住的疗养院,因为我的几个钱通通放在地产上了。这是事实!

埃德蒙  可是,后来你到俱乐部去和麦桂会面,又让他敲了一笔竹杠,卖给你一块蹩脚的地皮!(蒂龙正开口想抵赖)别不承认了!你们这笔交易做成之后,我们俩在旅馆的酒吧里碰见了麦桂。杰米跟他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又敲了你一笔,他跟我们挤了挤眼睛,然后哈哈大笑!

蒂龙  (无力地想撒谎)他是撒谎,如果他告诉你——

埃德蒙  你自己别撒谎!(越说越激动)天啊,爸爸,自从我出门航海,自己独立,知道吃苦是怎么回事,挣钱是多么不容易,尝过一文不名,白天没饭吃,晚上没地方睡的滋味,我总是想法子原谅你,因为我知道你小时候吃过很多苦。我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同你较真。他妈的,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要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真要急得人发疯了!有时,我想起自己做过一些浑蛋的事,我对自己也只好不大较真!我一直跟妈妈一样想,知道一碰到钱的问题你就不得不如此。但是我的老天爷啊,今天你这种做法未免太过分了!想起来我真要恶心!并不是因为你待我怎么坏。他妈的,那我也不计较了!像我这样,对你态度也很坏,不止一次了。不过想想,为你的儿子害痨病的问题,你居然能做出这种寒酸的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这个脸!你难道不晓得哈代这张嘴,把话传出去,他妈的,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我的天,爸爸,你难道完全不顾面子、不怕羞耻吗?(气得几乎爆发出来)告诉你,这次我可不饶你!他妈的什么公立农场我是不去的,只是替你省几个臭钱,让你好去多买几块破地皮!你这个满身铜臭的老吝啬鬼。(他喉咙呛起来,说话声音气得发抖,接着一阵咳嗽。)

蒂龙  (被攻击得体无完肤,在椅子里往后躲闪,被儿子骂得虽然很气,但内心的惭愧与内疚却更甚。结结巴巴地)别再出声了!别跟我说这样的话!你喝醉了!我不跟你计较。不要咳了,我的儿子。无缘无故地自己发脾气发成这样。谁说你一定要去什么“山镇疗养院”?你自己要去哪儿就去哪儿好了。花多少钱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的病能治好。你不要骂我是满身铜臭的吝啬鬼,我不过是不要那帮医生拿我当作百万财主可以随便让他们敲诈罢了。(埃德蒙的咳嗽此刻停了。他满脸病容、很虚弱的样子。他父亲很怕地瞧着他)我的儿子,你的样子很虚弱,再喝一杯提提神吧。

埃德蒙  (一把抓过酒瓶来,倒了满满的一杯——软弱地)谢了。(把威士忌一口干掉。)

蒂龙  (替自己也倒了一大杯,瓶子倒空了,然后一口喝掉。他头低下来,瞪眼看着台面上的牌——恍恍惚惚地)轮到谁打牌了?(他呆呆地往下说,并无怨意)满身铜臭的老吝啬鬼。也好,也许你的话不错。也许我不得不如此,虽然自从我有了一点儿钱之后,我一直就是掏出钱来在酒吧里请张三李四喝酒,或是慷慨地借钱给揩油的朋友,明知道借出去是不会还的——(嘴松弛着,自我嘲笑的样子)当然,那种慷慨也只是在酒吧间里灌饱了威士忌之后。等到我头脑清醒,待在家里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大方了。我就是小时候在家里吃过苦,才知道一块钱的来之不易,又唯恐到老会住穷人院。打那时起,我就不相信我一辈子能靠运气。我老是怕运气会转变,弄得不巧有一天一生赚的几个钱都会搞光。说来说去,多置一点儿地产心里总觉得安全些。这虽然不一定合理,但这是我的想法。银行会倒闭的,银行一倒你的钱也跟着就没了,可是脚踏实地的地产永远是丢不了的。(突然之间,语调变得高傲)你说你知道我小时候吃过苦的。你知道个屁!你怎么会知道?你从小什么都有——有奶妈照应,上学堂,上大学,虽然你没有念完。从小到大不愁吃穿。不错,我知道你也做过一阵子苦工,到外国去把钱花光了,举目无亲,我倒也佩服你有这个精神。可是,那到底是弄来玩玩的,像小说里的冒险故事,不是真的。

埃德蒙  (没精神的样子,反唇相讥)对了,尤其是我在“吉米神父客店”酒吧里想自杀——几乎真自杀的那一次。

蒂龙  那是因为你神经不正常。只要是我的儿子就不会——那是因为你喝醉了酒。

埃德蒙  我一点儿没喝醉,脑子清楚得很,所以才会闹成那样。我就是不该动脑子。

蒂龙  (一半酒醉,一半恼火)不要又在说什么他妈的无神主义的鬼话!我不要听。我不过是解说给你听——(藐视地)你怎么懂得挣钱的难处?我十岁的时候,我的父亲把我母亲丢下跑掉了,跑回爱尔兰老家去等死。他果然没等多久就死掉了,也是活该,我巴不得他死后下地狱去受罪。好像是把毒耗子的毒药当面粉,或是白糖什么的,吃了毒死的。当时,也有人传说他并不是无意搞错。可这是胡说,我们家从来没有人——

埃德蒙  我可以打赌,他不是无意的。

蒂龙  你总是不往好处想,这是你哥哥做的榜样。无论什么事,他总是往最坏的地方想。不去管他了。再说我母亲,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陌生的外国,还带着四个小孩:我和一个大不了几岁的姐姐,还有两个比我小的妹妹。我的两个哥哥早已离开家了。他们也没法子帮忙,自己维持生活都来不及。他妈的,我们的那种穷法才不是小说里面看了好玩的故事呢。我们家住的是破破烂烂的房子,可是前后还有两次因为付不起房租被房东轰出来,家里仅有的几件破家具给扔到大街上。我母亲和姐姐直哭,我也哭,可是我还拼命地充硬汉不让眼泪流出来,因为我是男的,是一家之主啊。只有十岁,你想想看!我学是上不成了。我去做工,我在一个机器工厂里一天做十二小时的工,学做锉子。那个工厂就像马房一样,又臭又脏,下起雨来屋顶上漏水,夏天像烤在炉子里一样。冬天没有火,我们的手都冻僵了。屋子里只有两个又小又脏的窗子,天阴的时候,我坐在那儿简直要把腰弯得眼睛几乎碰到锉子上才看得见!你还谈什么做工!而且,你猜我拿多少工钱?五毛钱一星期!我讲真话!五毛钱一星期!可怜我母亲一天到晚到“花旗”[花旗,用以译“Yanks”,此词普遍系美国南方人指“北佬”之称,也泛指美国人或新格兰地区的居民。]人家帮工、洗衣服、刷地板,我姐姐缝衣服,我的两个妹妹留在家里管家。我们从来没有穿得暖、吃得饱,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有一年感恩节,或者是圣诞节,母亲在那儿帮工的一个“花旗”人家多给了她一块钱赏钱,她回家时就把它全买吃的东西了。我还记得她欢天喜地地抱着我们几个小孩,一面亲着我们,一面快乐得流着眼泪说:“光荣归于上帝,我们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像今天这样大家都有得吃!”(他用手揩揩眼泪)我母亲真是好人,真勇敢,没有比她更好、更勇敢的人了。

埃德蒙  (受了感动)那是没有问题的。

蒂龙  她一生别的不怕,只怕到老病了,死在穷人院里。(他停了停——接着咬牙带笑地说)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学会了做吝啬鬼。在那年头,一块钱可了不起啊。你要知道,从小养成的习惯到大是改不掉的。我到今天还是不得不贪便宜。假使我说这个公立农场的疗养院是上算的交易,你也得原谅我。两位医生都告诉我那个地方不错。你一定要相信,埃德蒙。我可以向你发誓,我并不是一定要你去的,如果你不愿意去。(使劲地)你自己挑好了,什么地方都可以!不用管它要多少钱!什么地方我都出得起。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不离谱。(听他父亲补上这句话,埃德蒙忍不住笑了,怨气全消。他父亲接着滔滔不绝地,做出并不介意的神态)那位专家还介绍了另一家疗养院。他说这家疗养院的成绩是全国第一流的,是一伙有钱的工厂老板捐出钱设立的。病人多半是他们的工人,可因为你是本地居民,你也有资格去。这家疗养院基金那么多,他们不用收多少费,只要七块钱一星期,你可以得到十倍于这个数目的好处。(赶忙加一句)不是我又要叫你去这里去那里,你知道。我不过把我所听到的讲给你听。

埃德蒙  (抿着嘴笑——若无其事地)哦,我懂你的意思。看样子,这是非常合算的事。我很高兴去这个地方。问题不就解决了?(忽然又感觉痛苦和绝望——呆呆地)不管怎样,没什么关系了,不谈也罢!(改换话题)我们这副牌打得怎样?该谁出了?

蒂龙  (机械式地)不知道。大概是我吧。不,是你。(埃德蒙打出一张牌来。他父亲吃了,然后正想从自己手上打出来时,又把牌忘了)不错,也许我小时候那个教训对我的一生影响太深了,让我把钱看得太重,弄到后来把我舞台艺术的前途也断送掉了。(闷闷不乐地)我的儿子,我从来没当任何人的面承认过,可是今晚我心里难过,真像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要装什么门面、顾什么面子?花几个大钱买的那出破戏居然那么红、那么叫座,弄得我别的什么都不想了,一味只想靠这q出戏稳稳地赚钱。打那时起,我一年到头就排这出倒霉的戏,等到我觉得不对、想法子排点别的戏时,已经太晚了。观众们早已认定了这是我的拿手好戏,不欢迎我演什么别的戏了。他们的眼力可不差啊!我一年一年地演那场老戏,偷懒、不学新戏、不肯用功,把我年轻时候的天才都给糟蹋掉了。你不要说,一季下来净赚三万五、四万块钱,不费吹灰之力!谁也受不了这个诱惑。可是,回想看看,在我没把这出鬼戏买下来之前,大家公认我是全美国数一数二、最有前途的、优秀的青年演员。那时候,我可拼命卖力啊。我早先丢掉一个工厂里的好差事跑到舞台上去当配角,因为我爱好戏剧。那时候,我野心好大啊。我把所有的剧本都找来念了。我用功念莎士比亚,把它当作《圣经》一样念。我自己教自己,把很重的爱尔兰土音都给改过来了。我深深地爱上莎士比亚。对于我朗诵莎士比亚伟大的诗句那种快乐真是活在世上也没有白费,叫我不拿一文钱去演他的戏我都情愿。而且,我一演他的戏就有灵感,演得还真好。假使我努力下去,我满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莎士比亚演员。那只有我自己知道!一八七四年,大明星爱德文·布施受聘到我们芝加哥的那家戏院来,我是本台的主角。我就同他串演莎士比亚:一场我演卡修斯,他演布鲁特;一场我演布鲁特,他演卡修斯;我演奥赛罗,他就演伊亚哥。这样轮流下去。[爱德文·布施(Edwin Thomas Booth,1833—1893)以演莎士比亚戏剧闻名的美国舞台名伶。布鲁特(Brutus)和卡修斯(Cassius)是《尤利乌斯·恺撒》(Julius Caesar)剧中同谋杀害盖世英雄恺撒的两个角色。《奥赛罗》剧中主人公黑人将军奥赛罗(Othello)被阴险的侍从伊亚哥(Iago)挑拨,以致杀死爱妻。四个都是旗鼓相当的重头戏。]我第一次演奥赛罗的那一晚,布施先生跟我们的经理说:“那个年轻小伙子演奥赛罗比我演得还要好!”(骄傲地)别忘了,那是布施的话。当代最伟大的舞台明星,他这样夸我!而且,并不是过奖——我那时不过二十七岁!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晚上真是我舞台生涯的顶峰!真是所谓前程似锦!后来一阵子,我还是扶摇直上,志向崇高无比。娶了你母亲。你问她当年我是何等气概。她对我的恩爱只会增加了我的雄心壮志。可是没过几年,我就交了那个倒霉的好运气,套上了那出好赚钱的新戏。起初,我倒不以为那出戏会赚钱,只知道是一出英雄美人的戏,我可以演得比任何人都好。不料一上演就创下了票房纪录——这一来我可就被套上了——为了每年净赚三万五、四万块钱!不要说!这在当年算是发了一笔大财——就用现在的标准来看也不错啊。(痛恨地)他妈的,我不知道一心想买什么,肯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哎呀,算了吧,现在悔之晚矣。(他迷迷糊糊地看看手里的牌)该我打,是不是?

埃德蒙  (受了感动,向父亲投来同情的目光——慢吞吞地)爸爸,好在你告诉我这段事情。我现在对你的认识比从前清楚多了。

蒂龙  (下巴松弛,歪着嘴笑)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你,也许你听了只会更瞧不起我。至于要教你赚钱的来之不易,这也不见得是一个好教训。(刚说出“赚钱的来之不易”这句话,脑子里不期然地联想,看看上面的吊灯,脸上显出不愉快的样子)多点那么许多灯照得我眼睛都花了。我关掉几盏,你不在乎吧?我们不需要这么多灯。不但如此,我们也大可不必帮电气公司赚那么多钱。

埃德蒙  (几乎要大笑,尽量忍住——和颜悦色地)当然不必,把它们关掉好了。

蒂龙  (举止笨重,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伸手上去乱摸,想要关灯——同时又回到刚才脑子里的思路上去)不错,我真不知道当初一心想买什么。(他拧掉一盏灯)我可以发誓,埃德蒙,现在你要给我一亩地,我也不买,银行里一块钱存款都没有,我都心甘情愿——(一面说,一面又拧掉一盏灯)我情愿到老无家可归,弄到穷人院里去也不在乎。如果回顾自己一生的事业,能够说得上是做到了第一流的艺人,没有辜负早年的天才。(他把第三盏灯拧掉,只剩下台灯还点着,然后沉重地又坐下来。埃德蒙忽然间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有点勉强和讽刺。蒂龙感觉委屈了)有什么好笑的?你在笑谁?

埃德蒙  不是笑你,爸爸。我笑一个人的一生,简直是狗屁,毫无道理。

蒂龙  (咆哮)你又悲观了!人生并没什么错,错就错在我们自己——(他念起莎翁的名句来)“亲爱的布鲁特,不怪天,不怪命,怪只怪自己不长进。”[莎士比亚《尤利乌斯·恺撒》,第一幕,第二景。](停了一停——然后闷闷不乐地)布施夸我奥赛罗演得好的那句话,我叫那位经理一字不改地记下来。我把那张纸藏在怀里的钱包里藏了好几年。我不时地掏出来看看,看了又看,到后来越看心里越难过,也不想再看了。不知道那张纸现在放到哪儿去了?总觉得在屋子里的什么地方。我记得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藏起来的——

埃德蒙  (心里沉痛,嘴里还在打趣)可能藏在阁楼上那一只旧箱子里,跟妈妈的结婚礼服放在一起。(可是看见父亲向他瞪眼,又快快地加一句)我的老天,咱们既然打牌,就打吧。(他把他父亲先前打的那张牌吃进去,自己又打出一张来。接下去几分钟,两人像机器人一样继续打牌。然后,蒂龙忽然停住,侧耳倾听楼上的声响。)

蒂龙  她还在走来走去,天晓得她什么时候才去睡觉。

埃德蒙  (紧张地央求)看耶稣的面子,爸爸,不用管她了!(他伸手过去,倒了一杯酒。蒂龙起初要反对,想想也罢了。埃德蒙喝酒,然后把酒杯放下来,他的表情改变了。等到他开口说话时好像是借酒装疯,故意做出伤感的样子)是的,她在我们头上,离我们远远的,走来走去,一个过去的冤魂。我们呢,却坐在这儿,一面假装忘掉过去的一切,一面把耳朵竖起来,要听有没有一点儿声音。只听见雾水从屋檐上一滴一滴地滴下来,像一架发条断了的破钟——也可以说像在蹩脚的酒店里咸水妹不值钱的眼泪疏疏落落地掉在桌面上,和着一摊隔夜啤酒!(他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怎么样,这句话不错吧?是我自己创作的,不是引用波德莱尔的。你的儿子还有两手吧!(喝醉了酒加倍唠叨)刚才你告诉我你生平几件得意的事。我也有过,你要听吗?都是跟航海有关系的。我记得有一次,我乘着一只方头帆船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去。迎面吹着风,天空上一轮明月。那只破船倒也乘风破浪按十四节的速度前进。我躺在斜桅杆上面,脸朝船尾,脚底下的海水打成泡沫,头顶上每根桅杆都高高地扬着帆,在月光里一片片雪白的。眼前的美景和船身唱歌一般的节奏整个把我陶醉了,一时忘掉了自我——的的确确好像丧失了生命,像是突破了樊笼,飞向自由!我整个融化在海水里,化身为白帆,又像是浪花飞溅。我自身变成美丽的节奏,变成月光、船和星光隐约的天空!我感觉到自己伟大,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觉得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平安,与自然融为一体,有说不出的喜悦,超越了自己渺小的生命、人类共同的生命,而达到了永生!也可以说是达到了上帝。还有一回,我在美国邮船公司的一只船上。大清早,我被派往桅楼上值班。那一次,海水是平静的,只是懒懒地一起一伏,把船像打瞌睡一样轻轻地晃来晃去。船上的搭船客还在睡梦中,船员也一个都看不见,四周毫无动静。在我背后,在我脚底下,一堆堆的黑烟从烟囱里冒出来。我在那里做着梦,也不管我的职责,只觉得孤零零的一个人,高高在上,远隔尘世,眼睁睁地看着晨曦多彩多姿的美梦,偷偷地渗透到原来水天一色的一片。就在一刹那,我又觉得摆脱了人生的桎梏,浑身自由,得意忘形。我感觉平安,好像抵达了最后一个海港,不再需要追求,只有满足的快乐和安慰。那种感觉超过了人生一切的丑恶,贪婪而可怜的希望、恐惧和幻梦!再有,不止一次,我泅水远远地泅到海里去,或是一个人躺在沙滩上,我也有过同样的感觉。仿佛化身为太阳,或是热烘烘的沙,或是贴在岩石上的绿颜色的水藻随着浪头漂动。像是圣徒理想中的至福,又像是掩蔽万物的幕,无形中有手把它拉开,让你一眨眼的工夫看得清清楚楚——看清楚了秘密,你本身就是秘密。一眨眼工夫,什么都有了意义!然后手一放,幕又垂下来,把你一人留在外边,又迷失在雾中。你就跌跌撞撞地不知往何处去,也不知所为何来!(苦笑)真是一个大错,我生而为人。假使生而为一只海鸥或是一条鱼岂不是更好?作为一个人,我永远是一个生活不惯的外人,一个自己不怎么要,也不怎么被人所要的人,一个无所依归的人,始终不免有一点儿爱上了死亡!

蒂龙  (瞪眼瞧着小儿子——心里佩服)不错,你倒是天生有一点当诗人的料子。(同时心怀鬼胎表示反对)可是什么“没人要”“爱上死亡”,那又是一套悲观、病态的话。

埃德蒙  (冷嘲热讽)什么诗人的“料子”!我怕我是像那个永远讨烟抽的叫花子。他连做卷烟的料子都没有,只有烟瘾。我刚才所想形容的,我一辈子也写不出来,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这样交代一下。我要是不死的话,我的能力只限于此。也罢,我们至少可以说这是老老实实的写实主义。咱雾里人说话天生就结巴。(一停。然后两人同时惊跳起来,听见屋子外面的声响,好像有人绊了一跤,跌在门前的台阶上。埃德蒙龇着牙笑了)哈哈,那不是我们期待着的老兄?我看他一定醉得不亦乐乎。

蒂龙  (蛮不高兴)那个不务正业的流氓!他居然赶上了最后一班车子,算我们倒霉!(他蹒跚着站起来)快点叫他上床睡觉,埃德蒙。(他从旁门走到阳台上去。这边只听见杰米跨进穿堂,大门“砰”的一声在他背后关上。埃德蒙望着他哥哥踉踉跄跄地跨过前客厅,心里好笑。杰米进来了。他醉得很可以了,两腿软软的,不听调度。他的眼睛像玻璃做的一样,脸上浮肿,说话含糊不清,下巴耷拉着像他父亲一样,嘴唇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杰米  (站在门口,身子两边摇晃,眼睛直眨——大声嚷嚷)怎么好!怎么好!

埃德蒙  (毫不客气)喂,轻一点,好吧!

杰米  (眨一眨眼看清楚了)哦,小弟,是你。(一本正经地)我醉得像一个王八羔子。

埃德蒙  (冷冷地)你不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

杰米  (龇着牙傻笑)不错。这叫作何必多此一举,嘿?(他弯下腰来拍拍膝盖)闯了一个大祸。前门的台阶跟我过不去,趁着雾大埋伏在那儿算计我。外边非盖一座灯塔不成。怎么里边也这么黑?(皱起眉头)这是怎么啦,黑得像地狱一样?咱打开窗子说亮话。(他摇摇晃晃地走向中间的圆桌,口中念念有词,背着吉卜林的诗句)

踩着水跨过喀布尔河,向前进、进、进,

在黑夜里跨过喀布尔河!

大家把牢水里的木桩向前进、进、进,

踩着水在黑夜里跨过这条河。[英国诗人、小说家吉卜林的诗《喀布尔河》(Kabul River)。]

(他两手在吊灯上摸索了好半天,总算把三盏灯都扭开)这才像话。管他妈的老瘪蛋!那个老吝啬鬼跑到哪儿去了?

埃德蒙  在外面阳台上。

杰米  怎么能叫人在加尔各答的黑洞里过日子。(一眼看见桌上那满满一瓶的威士忌)嘿!我浑身发抖,发酒疯了!(伸手过去乱摸,把瓶抓住)他妈的,真的是一瓶酒。老头儿今晚怎么啦?老糊涂啦?不然的话,怎么会把这个忘记在外边。趁热打铁,这是咱一生的成功秘诀。(他满满地倒了一大杯。)

埃德蒙  你现在已经醉了,再来一杯你该醉倒了。

杰米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别装蒜了,小弟。你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他小心地慢慢坐下来,把那杯酒高高地举在手里。)

埃德蒙  也好,醉倒了由您自便。

杰米  问题就是醉不倒。我今晚喝的酒可以沉一只船,可是船老不肯沉。好吧,再试试看。(他喝酒。)

埃德蒙  把瓶递过来,我也来一杯。

杰米  (忽然大哥照应小弟的神态,一把抓住酒瓶)你不行。只要我在这儿,你可不能喝酒。这是大夫嘱咐的。也许别人不关心你的死活,可是我关心,我的小弟弟。我疼你疼得要命,小弟。我别的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你了。(把酒瓶紧紧地抓住)要问我要,我可不给你酒喝。(他虽然有一点儿借酒发疯,骨子里也有真挚的兄弟情。)

埃德蒙  (有点讨厌)算了吧。

杰米  (心里委屈,脸绷起来)我的真心话,你不信吗?还当我喝醉了胡说?(把酒瓶推过来)好吧!你要找死就喝吧。

埃德蒙  (看见哥哥生气——亲热地)我当然明白你是爱护我,杰米。我也是要戒酒的,但是今晚不算。今天发生的倒霉事太多了。(他倒了一杯酒)我敬你。(把酒喝下去。)

杰米  (一时清醒过来,可怜他的弟弟)我知道,小弟。今天一整天,你都很倒霉。(接着用讥诮刻薄的口吻)我猜那个老瘪蛋盖世伯[当年流行的一出法国戏《钟声》(The Bells),亦作《诺曼底钟声》(The Chimes of Normandy),剧中人物有吝啬鬼老头盖世伯(Old Gaspard, the miser)。]并没有劝你戒酒吧,恐怕还要送你一箱酒带到替穷病人做慈善事业的公立农场去喝。你早一天翘辫子,他可以多省一天钱。(藐视、怨恨至极)什么王八蛋的父亲!我的天,你要是把他写成小说中的人物也没人会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人!

埃德蒙  (替父亲辩护)唉,爸爸也没怎么,你得懂得他的心理——有些事情只好一笑置之。

杰米  (全不饶人)哦,原来他又来跟你诉说他的苦经了,是不是?他可以哄得了你,可是哄不了我。我再也不信那一套了。(说到这里又慢下来)可是,有时想想,有一件事我也蛮可怜他。可是,就连那个他也是自讨的,根本就是怪他不好。(连忙加一句)他妈的,也不用谈了。(他一把把酒瓶抓过来,又倒了一杯,此刻又显得更醉了)刚才那一杯倒是相当凶。这杯喝下去可以把我送到爪哇国去了。你有没有告诉老瘪蛋,哈代大夫被我一逼只好承认这个疗养院是一个慈善机构的收容所?

埃德蒙  (不情不愿地)我告诉他。我说我不愿意去,现在问题都解决了。他说我要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笑着补上一句,但毫无怨意)当然,只要价钱不离谱。

杰米  (醉醺醺地学他父亲的声音)当然可以,老二。只要不离谱。(讥诮)换句话说,还是要送你到一个蹩脚的收容所去。真不愧为《钟声》那出戏里的老吝啬鬼盖世伯,这个角色他不用化装就可以演得很像。

埃德蒙  (有点讨厌了)请你住嘴,好吧。什么老瘪蛋、盖世伯的,我听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杰米  (耸了耸肩——口齿不清地)好的,好的,只要你不在乎——随他怎么安排好了。你的死活我也不管了——我的意思是,只希望你不要死。

埃德蒙  (改换话题)你今晚在城里干吗来着?上梅咪那儿去了吗?

杰米  (醉得厉害,头直点)对了,怎么不上那儿去?除此之外,我可以在哪儿找得到女性的安慰?还有人爱你,别忘了爱。没有好好的一个女人的爱,一个人一辈子也白活了,他妈的白活了。

埃德蒙  

(也有醉意,咯咯地笑起来,索性一松,让酒去起作用)你这个神经病。

杰米  (侃侃而谈,朗诵王尔德《娼妓公馆》的诗句)[王尔德(Oscar Wilde,1854—1900)的诗The Harlot’s House。]:

我就转脸对我的爱人说:

“死人陪了死人去跳舞,

尘土团团转的是尘土。”

但是,她——她听见提琴声响处,

就离开我身边,走进去:

爱进入了肉欲之家。

然后音乐忽然不成调,

舞伴一对对也不再跳……

(他背不下去,口齿不清地)诗里的话不全对。如果我有爱人陪我的话,我并未注意到。她大概是一个鬼吧。(稍停)你猜我在梅咪家销魂,挑的是哪一个美人?小弟,你听了也要笑。我挑了肥紫罗兰。

埃德蒙  (醉得笑不可止)真是?我不信。怎么挑了那个!他妈的,体重至少有一吨。你干吗那样,开什么玩笑?

杰米  不是开玩笑,非常严重的事。等到我走进梅咪的门,我的情绪已经非常低沉——为自己伤心,也为世界上所有像我这样的可怜虫伤心,急于投入随便什么女人的怀抱里大哭一场。你知道那种心情,每逢酒神捉弄你,在你心弦上弹奏伤感音乐的时候。他妈的,我一进门,梅咪反而向我诉起苦来,埋怨这两天生意多么不好,又说她要请肥紫罗兰卷铺盖。她的主顾没有一个瞧得上肥紫罗兰的,留她唯一的原因是她会弹琴。可是,近来肥紫罗兰喜欢喝酒,常常喝醉了不能弹琴,一天到晚只晓得吃。肥紫罗兰人老实、心肠好,梅咪也可怜她,假使把她轰出去真不知道她怎么过活。话虽如此,梅咪毕竟要做生意,不能白养着一批肥婊子。你看,听了这番话叫我替肥紫罗兰难过,因此我就用了你的钱花了两块大洋陪着她上楼去。并不是心怀不轨,你知道我喜欢肥女的,但是也不见得要那么肥。我一心指望跟她两个人谈谈心,谈谈彼此的悲伤身世。

埃德蒙  (醉得咯咯地笑)可怜的肥紫罗兰!你一定向她背诵吉卜林、斯温伯恩和道生的诗,还向她说什么“我始终忠于你,辛娜拉,我有我的一套”。

杰米  (嬉皮笑脸地)可不是——好在有酒神在里边作曲伴奏。她让我啰唆了一大堆倒也受着。可是,弄到后来她火了,跟我大发脾气,认为我带她上楼的目的是要开她一个玩笑。她把我臭骂了一顿,大声嚷嚷,说什么她总比我这个只会背诗的酒鬼强。然后,她哭起来了。我只好说我喜欢她就是因为她肥,她也愿意相信我的话,就陪她睡了。证明我说的是真心话,她这才高兴起来。我走的时候,她跟我亲嘴,跟我说她老早就爱上了我。我们俩在走廊里彼此抱着流了一阵眼泪,一切言归于好,只差梅咪当我神经错乱了。

埃德蒙  (冷嘲热讽地朗诵)

卖笑的和逋逃的各有欢乐的贡献,

凡夫俗子永远无法理解。

杰米  (酒醉糊涂地直点头)一点儿也不错!玩得还很够味。早知如此你应该跟我一道去的,小弟。梅咪还问你好。听说你病了,她好难过。她倒是说真话。(他停了停——然后装出二流戏子那种自作多情的作风)小伙子,今晚的事叫我眼睛雪亮,发现了自己伟大的前途!我将放弃舞台艺术,把它奉还给杂耍团里的海报,因为那是它的本行。我自己还是尽量发挥我天赋的才干,用得其所,将来一定可以登峰造极!我可以成为马戏班肥女郎的爱人!(埃德蒙听了哈哈大笑。杰米的情绪一下子又变成傲然,目空一切的样子)呸!你想,我居然堕落到这步田地,跟这个倒霉的小地方的一个胖婊子勾搭上了!大爷从前在纽约百老汇好不威风,哪一个漂亮的女明星不来追我!(朗诵吉卜林《流浪大王六行诗》的诗句)[吉卜林的诗《流浪大王六行诗》(Sestina of the Tramp-Royal)。]

总而言之,咱是过来人,

走遍康庄大道满天下。

(沉湎在忧郁之中)不对。康庄大道是骗人的话,崎岖小道才对。走上去管保把你送到不知何处去。我现在已经到那儿了——不知何处,无地自容。天下多半人的下场都是那样,虽然有些傻瓜抵死也不肯承认。

埃德蒙  (冷嘲热讽)别放狗屁!再过一会儿,你又要痛哭流涕了。

杰米  (吃了一惊,恶狠狠地看了弟弟一眼——口齿不清地)不要——他妈的,那么横。(突然改变口风)你的话也对。悔之晚矣!肥紫罗兰这个小姑娘还不错。我亏得陪她睡了一觉。耶稣基督的牺牲精神。把她弄得不再伤心了,自己也玩得开心。你该跟我去的,小弟,去玩一下会忘掉自己的烦恼。巴巴地跑回家来眼看着解决不了的问题发闷又有啥用?算了,算了,什么都完蛋,没有一点儿希望!(他住了嘴,头沉重地直往下垂,两眼闭拢——忽然间把头一抬,脸上铁青的,狂声朗诵起来)

如果把我送到高山上去吊死,

我的娘,我的亲娘哟!

我知道伟大的母爱还会跟随我……

埃德蒙  (粗暴地)住嘴!

杰米  (横了心,用鄙夷和仇恨的声音)喂,吸毒鬼上哪儿去啦?睡了吗?

(埃德蒙把头一仰,好像让人打了一巴掌。两人紧张,不作声。埃德蒙脸色惨白。随即,他气得爆发起来,从椅子上跳起身来。)

埃德蒙  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他一拳朝着他哥哥脸上打过去,还好打在颧骨上滑了过去。杰米本能地做自卫的反应,待要从椅子里爬起来打架时,忽然间酒似乎醒了,想起方才所说的话自己也惊慌起来,又颓然地倒回椅子上。)

杰米  (很难过地)打得好,小弟。我真是该打,简直是发昏了——酒醉糊涂。小弟,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

埃德蒙  (怒气渐消)我知道你绝对不会说那种话,要不是——可是我的天,杰米,不管喝得怎样醉,也不能说那种话啊!(他停下——难过地)对不起,我不该动手打你。我们俩从来也不——这样吵架。(他嗒的一下倒回椅子上。)

杰米  (声音沙哑)没关系。打得好。我这个烂舌头,最好一刀割掉。(头低下来,把脸藏在手里——呆呆地)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太失望了。这次,妈妈可真把我唬住了。我真以为她这下子全戒掉了。她老是说我往坏处想,可是这回我真是往好处想。(他的声音飘然无主)我大概因为上了当,心里还不能饶恕她。当初,我抱着多大的希望。看了她的样子,我简直大胆地希望,如果她能戒掉那个,可能我也——(他哭起来,最可怕的是,看上去不像是喝醉了酒涕泗横流,而是脑子清醒时的放声大哭。)

埃德蒙  (自己也拼命忍住眼眶里的眼泪)天啊,我心里还不是跟你一样!别这样了,杰米!

杰米  (抽抽噎噎地没法止住)我跟妈妈在一块儿比你久多了。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我是怎样发现的,亲眼看见她打吗啡针。天啊,我以前做梦也没想到除了妓女以外还有别的女人会用毒药!(停了一停)现在,再加上你害了痨病,我真是吃不消了。我们两人不只是兄弟,你是我一生唯一的知己。我爱你爱得要命,我为你什么都可以牺牲。

埃德蒙  (伸手过去拍拍他的膀子)我知道的,杰米。

杰米  (哭完了——两手从脸上放下来——语气里含着一种特别的怨意)可是,我看你一定听够了妈妈和老瘪蛋说我的坏话,说我老是往坏处想,你一定以为我现在脑子里面想:爸爸老了,没几年活了,假使你死了,爸爸所有的产业就归妈妈和我两人,所以你想我心里一定希望——

埃德蒙  (气愤)住嘴,你这个浑蛋!你怎么,他妈的,会起这种念头?(他此刻忽然注视着哥哥,用控诉的口吻问)咦,我倒要知道,你脑子里究竟怎么会起了这种念头?

杰米  (一时糊涂起来——又显得喝醉了酒的样子)不要装傻了!我不是告诉你大家老是说我往坏处想,弄得我几乎不得不——(忽然发酒疯,生起气来)你在搞什么玩意儿,难道真要加给我一个罪名不成?你不要跟我耍花招了!以我在世上的阅历,你一辈子也休想胜过!就算你读了几本破书,不要就以为你可以玩弄我!你是什么,不过是一个还未成人的大孩子!妈妈爱,爸爸宠!我们家的宝贝!近来,你头大得简直不像话了。你有什么可佩服?只不过在无名的小城报纸上登了几首诗!他妈的,我从前念大学时在文学月刊上写的东西都比这个好!你还是醒醒吧!你并没有了不起的成就啊!你让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小丑把你捧得得意忘形,什么前程远大——(忽然间,他的腔调又变为自怨自艾。埃德蒙已经把脸掉过去,不去理会他哥哥攻击他的这番话)哎呀,小弟,算了吧,我说的等于放屁。你知道我不是存心说的。你有成绩,做哥哥的是再高兴不过了。(喝醉了酒悻悻地)干吗我不高兴?还不是自私自利。你做得好,我脸上也有光彩。你长大成人,我的功劳可比什么人都大。我把你教会了,教你怎么玩女人、不上当、不做瘟生!再说,你会念诗,是谁教你念的?举个例子,斯温伯恩的诗是谁教你的?是我!我一度想写作,因此我也影响了你,希望有一天成为一个作家!他妈的,你不只是我弟弟,你是我一手创造的!你是我的弗兰肯斯坦![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英国19世纪女作家玛丽·雪莱(Mary Shelley,1797—1851)笔下的人物,科学家弗兰肯斯坦塑造了人形恶魔,结果反被恶魔戕害,后在英语中引申为一个最终毁灭它的创造者的东西。](他酒兴大发,越说越激动。埃德蒙此刻觉得有趣,只好笑了。)

埃德蒙  好,好,就算我是你造出来的弗兰肯斯坦。咱俩来喝一杯吧!(他笑着)你这个神经病!

杰米  (舌头转动不灵)我来喝一杯。你不能喝,我得看护着你。(他伸手过去,一脸心疼的样子傻笑,抓住他弟弟的手不放)不要怕进这个什么倒霉的疗养院。他妈的,你可以对付过去,易如反掌。不到六个月,你就可以完全复原了。可能你根本没有痨病,医生都是招摇撞骗的。许多年前,他们就对我说要是不戒酒早晚就会翘辫子——可是我还活着。都是骗子,只要能搞到你的钱,什么话都说。据我看,管这个公立农场的人一定都贪污。每次医生们送一个病人去就拿一点好处。

埃德蒙  (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个人真是够受的了。我看到了世界末日,你也会告诉大家只要使几个钱什么事都买得通。

杰米  怎么不是?背后塞给上帝几个钱,你就可以得救,可是你要是一文不名,那只好下地狱!(他说出这句亵渎上帝的话自己龇牙一笑,埃德蒙也只好跟着笑。杰米接着说)“因此把钱放进你的钱袋。”[莎士比亚《奥赛罗》,第一幕,第三景。]这句话天经地义。(嘲笑地)我的成功秘诀,请看我多么得意!(他把埃德蒙的手放开,倒了一大杯酒,咕嘟一口干掉。他醉眼迷糊,亲热地瞧着他弟弟——又把他的手抓住,又开始口齿不清地,但是很奇怪,诚恳有力地说起来)你听我说,小弟,你就要走了,也许没有别的机会跟你说话了,也可能喝得不够醉,不肯跟你说真话。所以,还不如现在告诉你。我早就该告诉你的——为你好。(他停下来——内心交战。埃德蒙瞪眼瞧着,有一点儿吃惊,也有一点儿不自在。杰米冲口说出来)不是喝醉了胡说八道,是真话。你仔细听着。我早就要警告你——对我提高警觉。妈妈、爸爸的话不错。我给了你许多很坏的影响,而且最坏的是,我是故意想害你。

埃德蒙  (不自在地)别说了!我不要听——

杰米  嘘,小弟,你听着!我故意害你,想把你弄得不成器。至少一部分的我是这样做的,一大部分。这部分的我早已死了,一直是仇恨生活的。还说我教你要小心,不要蹈我的覆辙。说得连我自己都信以为真,但那是虚伪的。那样做似乎表现出我做错了事也有道理,似乎喝醉了酒很罗曼蒂克,似乎玩的娼妓不是奇蠢无比、满身梅毒的下流女人,而是小说里描写的妖艳尤物。瞧不起正经工作,认为那是笨人才做的事。一直不愿意你出头,唯恐相形之下更显得我不行。总而言之,我希望你失败,老是嫉妒你。妈妈的宝贝,爸爸的宠儿!(他盯住埃德蒙,越望仇恨越深)而且,就是因为生你,妈妈才吸上毒的。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可是不管怎样,他妈的,我没办法,我把你恨死了!

埃德蒙  (几乎吓坏了)杰米,别说这种话!你疯了!

杰米  小弟,你也不要误会。我虽然恨你,可是我更爱你。我刚才坦白跟你讲这套话就证明我爱你。你看,我只有你一个可以说话的亲人,我不管你听了会不会恨我,我还是要说老实话。不过,我最后那句话本来并没有想说的——没有想一讲讲到那么远,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全部讲出来了。总而言之,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希望你上进、出头,在世界上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因为我也要千方百计地想法子使你失败。这是我无可奈何的,我恨我自己,所以要在别人身上报仇,尤其是在你身上。王尔德在《狱中纪事诗》里头把事情搞颠倒了。[爱尔兰戏剧家、诗人王尔德因被控行为不轨,坐牢两年,释出后创作了《狱中纪事诗》(Ballad of Reading Gaol)。]一个人已经心死了,麻木不仁,所以才不得不弄死他心爱的东西。这样的说法才对。我已经死掉的这部分巴不得你的病治不好,甚至高兴看见妈妈又吸毒了!你晓得,这种人要把别人也拖下水去,他不愿意做家里唯一的死尸!

埃德蒙  我的天,杰米!你真是发疯了!

杰米  你自己想想就知道我的话不错。等你进了疗养院,没有我在跟前的时候好好地想一想。不管怎样,记住你得提防着我——把我整个忘掉,就当我已经死掉——告诉人家:“我本来有一个哥哥,但是他已经死了。”然后等你出院之后, 小心不要上我的当!我会在家里等着欢迎你,欢天喜地地拍拍你的肩膀,称你为“唯一的知己”,趁你不防备在背后捅你一刀!

埃德蒙  住嘴!他妈的,我再要听你讲下去,我就不是人——

杰米  (充耳不闻)只是不要忘了是我告诉你的、是我警告你的——因为我珍惜你。这点功劳总要给我。人之爱莫大于此,竟然警告乃弟不要吃乃兄的亏。(他此刻醉得厉害,他的头上下左右直摆)我的话说完了,心里舒服多了,像在神父面前忏悔一样。你饶恕我,小弟,是不是?你了解我。他妈的,你是个好孩子。不好也应当好,到底是我一手造成的。那么,你就好好地养病吧。可千万不要死,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小弟,上帝祝福你。(眼睛闭拢起来,嘴里还喃喃地)最后一杯酒——寿终正寝。(他倒身而卧,酒醉蒙眬,也不是真睡。埃德蒙痛苦万分,把脸埋在两手里。蒂龙轻轻地从外面阳台的纱门走进来,他的睡袍已经被雾水浸湿,领子翻上去遮着喉咙。他的面部表情严肃、鄙夷,同时也带着怜悯。埃德蒙没注意到他进来。)

蒂龙  (低声)谢天谢地,他睡着了。(埃德蒙一惊,抬起头来)我还当他永远没完了。(把睡袍的领子翻下来)我们最好让他躺在这儿把酒睡醒。(埃德蒙还是不作声。蒂龙瞧瞧他——然后继续)我听见他最后的一段话,那就是我一直要你提防的。现在,他既然亲口承认了,我希望你真的要小心提防了。(埃德蒙的样子好像毫无所闻。蒂龙怜惜地再补几句)但是,老二,你也不要把这话太放在心上。他一喝醉就喜欢添油加醋地暴露自己的弱点,他对你十分友爱。这是他唯一的好处。(他低头端详杰米,眼中流露出伤心、失望的神情)这个洋相真是够我受的!我的头生子——小时候那么聪敏、有出息,我指望他能够传宗接代、光耀门庭!

埃德蒙  (痛苦至极)别说了,好吗,爸爸?

蒂龙  (斟了一杯酒)糟蹋了!只剩下一个躯壳,这辈子完了!(自己喝酒。杰米在下面蠢动起来,似乎觉得他父亲站在面前,酒醉糊涂地挣扎着起来。现在,总算眼睛睁开了,向蒂龙眨眨眼。他父亲不期然地朝后退了一步作为戒备,脸上的肌肉僵硬。)

杰米  (忽然用手指着父亲戏剧性地朗诵起来)

克莱伦斯已到此,罔上作乱的小人,

曾在图斯伯雷战场上背后暗算我者。

众鬼神,上前捉拿,拿出去千刀万剐。[莎士比亚《李察三世》(Richard Ⅲ),第一幕,第四景。]

(接着怨声地)你在看什么倒霉东西?

(又讥诮地背诵罗赛蒂的诗句)

认清楚我的脸。我名叫“恨不得”,

叫“奈何天”“空悲叹”“生离死别”。[罗赛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英国“拉菲尔前派”(Pre-Raphaelite)诗人兼画家。]

蒂龙  你叫什么我很清楚,天晓得你这副尊容我不愿意看。

埃德蒙  爸爸,别再说了!

杰米  (冷嘲热讽地)爸爸,我有个好主意。本季可以重新排演《钟声》那出戏。里面一个大好的角色你不用化装就可以演的,吝啬鬼老瘪蛋盖世伯!

(蒂龙掉转身去,忍着不发火。)

埃德蒙  杰米,你住嘴!

杰米  (戏谑地)我敢说连大名鼎鼎的布施都赶不上杂耍班海豹的表演功夫。这些海豹不但聪敏,而且诚实。它们不花言巧语地谈什么舞台艺术,它们承认它们卖技为的只是一天混三餐鱼吃。

蒂龙  (受了打击,大发雷霆)你这个不务正业的流氓!

埃德蒙  爸爸!你又要大声吵架弄得妈妈下楼来吗?杰米,你去睡吧!你已经胡言乱语得太多了。

(蒂龙转过身去。)

杰米  (口齿不清地)小弟,咱不是为吵架来的。困得要命。(他眼睛闭起来,头往下垂。蒂龙走到圆桌前坐下,把椅子移动一下背对着杰米。他立刻也瞌睡起来。)

蒂龙  (声音沉重)我的天,她为什么不去睡?(昏昏欲睡)我简直累死了。我不能像从前那样熬夜了,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哈欠连天)眼睛都睁不开了。我想我打一个盹儿吧。埃德蒙,你为什么不也打个盹儿?可以耗一点儿时间,让她好——(他话没说完,声音已消逝。他两眼闭拢,下巴松弛,呼呼地从嘴巴里出气。埃德蒙紧张地坐在那儿。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慌忙在椅子上往前一冲,两眼瞧着前客厅那一边的穿堂。他跳起来,东张西望地,好似急切地找地方藏身的样子。起先,他好像要躲到后客厅去,后来他又坐下来等着,眼睛避开不看,两手紧紧地握住椅把。忽然间,有人把墙上的开关一扭,前客厅吊灯上的五只灯泡大放光明。一会儿工夫,那间屋子里有人弹起琴来——弹的是肖邦的一支比较简单的华尔兹曲,弹得生疏得很,若断若续的。僵硬的手指在琴键上摸索着,就像一个中学的女学生在练琴,第一次弹这个调子一样。蒂龙被琴声惊醒,大眼圆睁,充满了惶恐。杰米把头往后一扭,眼睛也张开来。大家都像冰冻了一样,凝神听了一会儿。琴声又戛然而止,接着玛丽在门框里出现。她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天蓝色的睡袍,光着脚,趿着小巧的高跟拖鞋,鞋面上打着两个大绒结。她的两眼看上去奇大无比,亮晶晶的就像光滑的黑宝石。最奇怪的是她面庞现在似乎恢复了青春的美,所有皱纹都被熨平,整张脸成为一个天真少女的光滑的面具,嘴角含羞带笑。她的白头发此刻梳成两条辫子挂在胸前。她一只手臂上漫不经心地耷拉着一件旧式白缎子、滚花边的结婚礼服,拖在地上好像她已经忘记了手里有这一件衣裳。她在门口犹疑了一下,眼睛往屋子里四处一看,眉头皱着,好像本来要到这个屋子里取什么东西,后来又忘记,一时想不起来的样子。大家瞪眼瞧着她。她对他们就像对屋子里的桌椅、窗门及其他习以为常的物件一样,因为自己满腹心事,并不特别注意。)

杰米  (打破难堪的沉寂——沉痛地,但又反守为攻地嘲弄)《哈姆雷特》戏里面发疯的一景。奥菲利亚登场!(他父亲和弟弟不约而同,狠狠地掉转身向他。埃德蒙手快,一巴掌反手在杰米嘴上掴了一下。)

蒂龙  (声音气得发抖)好孩子,埃德蒙。这个畜生!跟自己的母亲说这种话!

杰米  (自知过错,嘟囔着,并无怨意)好的,小弟。我该打。我刚才不是告诉你我这次多么希望——(他用手掩面,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蒂龙  我发誓明天把你一脚踢出去,你看我做得到做不到!(可是,杰米的呜咽减轻了他的怒气,他反而转过来摇摇杰米的肩膀央告)杰米,看老天爷的面子,别哭了!(这时,玛丽开口说话了,大家又目瞪口呆地瞧着她。刚才发生的事她全然没有理会。那不过是这屋子里习以为常的背景的一部分,与她此刻全神贯注的事无关。等她开口说话时,她也是跟自己说话,并不是跟他们。)

玛丽  我现在琴弹得坏极了,我好久没有练习了。德勒撒修女要好好地责骂我了。她会告诉我,我怎么对得起父亲?他花了那么多钱让我多学几课琴。她的话很对,父亲待我那么好、那么宽厚,我不好好地学真对不起他。从此以后,我一定要每天练琴。但是,我的手不知道怎么搞的,手指头变得那么硬——(她举起两只手来看看,又怕又惶惑)我一定要到校医室去让玛莎修女看一看。(甜蜜蜜,很亲热地笑了笑)她年纪大了,脾气有点古怪,但是我还是喜欢她。她的药橱有很多药,什么病痛都治得好。她会给我一种药搽在手上,还要叫我向圣母祈祷,我的手马上就会好的。

蒂龙  (闷着声音)她手里拿的是什么,埃德蒙?

埃德蒙  (呆呆地)大概是她的结婚礼服。

蒂龙  我的天!(他站起来,站在她前面挡着——痛苦的声音)玛丽!你闹得还不够,还要——(控制着自己——好言相劝)喏,让我替你拿过来。不然的话,你踩上去会扯破的,拖在地上又弄脏了。那你不是心里又要难过了吗?(她让他把结婚礼服拿过去,从自己的心灵深处远远地瞧着他,不认识他,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意。)

玛丽  (口气好像是一位规规矩矩的大家小姐得到长者的帮助,彬彬有礼地)谢谢您,您太客气了。(她注视着结婚礼服,很有兴趣但莫名其妙的样子)这是一套结婚礼服。你看,多么好看!(一阵阴影掠过她脸上,她有一点儿局促不安)我现在记得了,这套礼服我是在阁楼上找到的,藏在一只箱子里。可是,我忘了我找出来干吗。我要去做一个修女的。(她看着蒂龙,往后退一两步,拿他只当作挡着她去路的一个障碍。)

蒂龙  (无计可施地)玛丽啊!

(可是,无论怎样,也没有法子透过她的神智使她理会,她似乎听不见他的话。他无计可施,只好缩回来,原来喝醉了酒壮胆子现在也没有效力,只觉得头脑清醒,心里难受。他倒回椅子里,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套结婚礼服。)

杰米  (把手从脸上放下来,眼睛盯着圆桌面看。他也忽然之间清醒了——呆呆地)爸爸,没有用。(他背诵斯温伯恩的诗《告别》,背得很好,简简单单地,可是字里行间有无限的悲哀) 57

咱们起身告别吧,她不会知晓。

像大风一样,吹往海里去,

冒着飞沙海沫,有何办法?

毫无办法,一切都是如此,

整个世界是一滴伤心之泪。

怎么会如此,尽管你想说,她也不会知晓。

玛丽  (东张西望)我恨不得找到的这样东西,总不会整个失掉吧。(她脚步走动,绕到杰米的椅子后面。)

杰米  (掉转身同她打一个照面——也忍不住照样央求)妈妈!(她似乎没听见。他无可奈何地把脸转开)该死!有什么用?不如算了。(他又背诵起《告别》,怨声加深)

咱们走吧,我的诗歌,她不会听见。

咱们就一同走开,不必惧怕;

此刻安静吧,欢唱之时已过,

一切可爱的旧事已成过去。

她并不爱你我,尽管你我爱她。

尽管我们在她耳中唱天使之歌,

她也不会听见。

玛丽  (向四周看)我极其需要这样东西。我记得没有失掉以前,我从来不觉得孤独,从来不怕。总不会永远失掉吧,如果我那样想那只好死了,因为那就全然没有希望了。(她好像在梦中走路,绕着杰米的椅子,又从埃德蒙背后兜过来,走到左前方。)

埃德蒙  (一时冲动地转身抓住她的肩膀。他向她央告时带着小孩子饱受委屈、不知如何是好的声音)妈妈!我不是热伤风!我有痨病!

玛丽  (在这一秒钟之内,埃德蒙的话似乎透过她脑子的迷雾。她身子发抖,面容失色。她精神错乱地喊了一声,好像对自己下命令)不!(一时间,她又飘然远去。她轻声自言自语,好像与别人不产生联系)你还是不要碰我的好。你还是不要拉住我。那是不对的,因为我愿意做一个修女。(埃德蒙把手松下来。她走到左边窗下沙发前坐下,两手叠着放在怀里,活像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学生的坐姿。)

杰米  (很怪地向埃德蒙看了一眼,又可怜他又忍不住高兴他碰了钉子)你这个傻瓜,告诉你没有用。(他又背起斯温伯恩的诗来)

咱们离开这儿吧,离开,她不会看见。

大家一齐再唱一遍,我猜她,

她一记得过去的声音、美貌,

也会跟我们打个招呼,叹口气。可是,

咱们离开,走掉,就像从未来过。

唉,尽管众人看见了都觉得我可怜,

她也不会看见。

蒂龙  (勉强打起精神来,摆脱酒醉的纠缠)唉,我们大家都是傻瓜,这样认真,是那个倒霉的毒药发作了。可是,我从来没看见她吸得昏到这种程度。(厉声)把那瓶酒递给我,杰米。不要再背他妈的那种病态的诗了,不许在我家里背这种诗!

(杰米把酒瓶推过去。蒂龙一只手倒酒,另一只手上还搭着那套结婚礼服。他把长裙子搁在怀里,倒完了把酒瓶推回来。杰米替自己倒了一杯,把瓶子递给埃德蒙,埃德蒙也倒一杯。蒂龙举起杯子来,两个儿子也机械式地举杯,但正要喝酒时,玛丽又开口说话,大家慢慢把杯子放下来,忘了喝了。)

玛丽  (如梦如痴地往前看着。她的面孔此刻泛出异常年轻和天真的光彩。她大声自语,那种少女般羞答答、天真无邪的笑又浮现在嘴边)我跟伊丽莎白院长谈过了。她的心肠真好,真是一个圣人。我太喜欢她了。也许我不该那么说,但是我喜欢她胜过喜欢我自己的母亲,因为她永远了解你,不等你开口就了解你。她那双蓝眼睛一直看穿到你心里,让你没法子骗她,就算你心肠很坏想骗她。(她脾气倔强的样子把头一昂——女孩子赌气的声音)可是话虽如此,这一次她可不太了解。我告诉她我要做修女,我说我下了决心要做,又曾经祷告圣母帮我下决心,认为我合格。我告诉院长,我到湖中心小岛的露德圣母神像前祷告,果然神灵显现了。我跪在那儿赌咒发誓说,我知道那天圣母向我微笑,并且允许我、祝福我,只要我对她的信念永不动摇。(她说到这里停下,脸上泛出越来越不安的神情。她用手在额角上拂了一下,好像要扫清脑子里的乱麻一样——恍恍惚惚地)那是我在中学最后一年冬天发生的事,到了春天又发生了一件事。没错,我还记得。我跟詹姆士·蒂龙恋爱了,那一阵子非常快乐。

(她在忧伤、迷茫中两眼直视着前方。蒂龙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埃德蒙和杰米始终一动也不动。)

(剧终)

一九四〇年九月二十日于道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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