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景

长夜漫漫路迢迢  作者:尤金·奥尼尔

同前。下午六点半左右。黄昏的气氛开始笼罩着客厅。这一天天黑得早,因为雾已经从海湾往岸上弥漫,窗外像罩着一层白幔。海港外边灯塔上不时传来雾笛声,呜呜地像一只受了伤的鲸鱼在呻吟,港口停泊的游艇断断续续地发出敲警钟的声音。

桌子上摆着托盘,上面一瓶威士忌、几只酒杯和一罐冰水,跟上一幕午饭前的那一景一样。

我们只见玛丽和小女佣凯思琳。后者站在桌左,手中拿着一只空酒杯,但自己好像已经忘了。她喝得醉醺醺的,那张蠢笨而好脾气的面孔上带着一种被主人赏了脸而高兴的憨笑。

玛丽面色较先前苍白一些,两眼亮晶晶的,亮得有一点儿不自然。她举止行为中那种异样的超脱较之前更加显著。她把自己更深地藏在内心里,同时逃避、放纵在一种幻梦之中。在梦境里,眼前的现实只是虚有其表,接受与否都无所谓,要不然就干脆置之不理。更怪的是有时在她的态度中又有一种年轻人兴高采烈、无拘无束的样子,好似她精神上已经得到解脱,又很自然地回到她从前天真快乐、爱说爱笑的修道院女学生时代。她现在穿的是先前换了出去坐汽车时穿的衣裳,样式简单,可是价格却不公道。要不是因为她穿得随随便便,甚至于邋邋遢遢的样子,倒是一套很配她的衣裳。她头发已经不是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的,而是一边稍微耷拉了下来。她跟凯思琳说话也很随便而亲近,好像这个小女佣是她的老朋友一样。幕启时,她正站在纱门前朝外看。只听见雾笛呻吟了一声。

玛丽  (顽皮女孩子的口吻)你听那个雾笛!讨厌死了。凯思琳?

凯思琳  (比平时说话随便一点儿,但绝非故意不分尊卑,因为她真心真意地喜欢她的女主人)可不是吗,太太,像鬼叫一样。

玛丽  (继续自言自语下去,好似没听见。在以下几乎全部对话中,她似乎只是拿凯思琳做一个幌子以便自己不停地说话)我今晚倒不在乎这个声音。昨天夜里真把我急疯了。

我躺在床上一夜睡不着,弄到后来简直支持不住了。

凯思琳  吹他妈的。我刚才坐车从城里回来,一路上可把我吓坏了。我真以为史密斯那个丑猴儿会把车开到沟里去,要不然就撞到树上去。那么大的雾,真叫伸手不见五指。亏得你让我跟你一起坐在后面,太太,要是我坐在前面——那个丑猴儿的手才不老实呢。一有机会,他就伸手过来拧我的腿,或是想摸那个地方——不要怪我说这种丑话,太太,是真的啊!

玛丽  (像在梦中一样)我并不讨厌那个雾啊,凯思琳。我其实很喜欢雾。

凯思琳  有人说雾对皮肤很好。

玛丽  雾可以把你跟全世界彼此隔绝。你觉得在雾里什么东西都改变了,什么都是真真假假的。没有人能找得到你、碰得到你。

凯思琳  假使史密斯像有些汽车夫一样一表人才,我也许还不介意——我的意思是,只不过开开玩笑——太太知道,我是个规矩人。可是,史密斯这个干瘪了的丑八怪!我告诉他,我说:“你不要以为我找不到男人,倒了霉会给你这个干猴子什么脸色。”我叫他小心一点儿,要不然总有一天我会一巴掌把他打到西天去。不要以为我做不到!

玛丽  我最讨厌的是那个雾笛,呜呜的。老是提醒你、警告你,叫你回头。(她脸上显出一种很怪的笑容)可是,今晚雾笛也拿我没办法了。就是声音怪难听的,可是并不会让我有什么想法了。(像女孩子逗人一样咯咯地一笑)也许最多叫我想起来蒂龙先生睡觉时打呼噜。我从前一直就喜欢拿这个来跟他开玩笑。他老是这样,一睡觉就打呼噜,尤其是酒喝多了之后。可是,他就像小孩一样,抵死也不肯承认。(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同时走到圆桌前)其实,我自己睡着了大概也打呼噜,我也不肯承认。所以,我也没有资格拿他开玩笑,是不是?(她在桌子右边的摇椅上坐下来。)

凯思琳  可不是吗,一个人只要身强力壮都会打呼噜。人家说打呼噜是表示一个人没有神经病。(忽然急起来)哎呀,太太,几点钟啦?我应该回到厨房里去了,今天湿气重,毕妈骨头疼,又在大发脾气了。我再不去,她要一口把我的头咬下来了。(她把酒杯放在桌上,移脚向后客厅走了一步。)

玛丽  (陡然惶恐起来)不——不要走,凯思琳。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儿。

凯思琳  你一个人不会待久的,老爷和两位少爷就快回家啦。

玛丽  我猜他们不会回家吃晚饭。他们趁这个大好机会待在酒吧里,比家里舒服多了。(凯思琳眼望着她,一脸蠢相,莫名其妙。玛丽含笑接着说)不要怕毕妈,待会儿我告诉她是我让你陪我的,你去的时候带一大杯威士忌给她好了。她有了酒,别的就不在乎了。

凯思琳  (笑嘻嘻地——又放心了)太太的话对,她一有酒喝就高兴了。(举杯作势)她很喜欢这个东西。

玛丽  你要喝也喝一杯吧,凯思琳。

凯思琳  谢谢,太太。我恐怕不应该再喝了吧,刚才喝得头已经有点儿晕了。(伸手去拿酒瓶)算了吧,或者再来一杯没什么要紧。(自己倒了一杯)祝您健康,太太。(她一口干掉,也不用水来送。)

玛丽  (如在梦中)凯思琳,我从前有一段时间身体确实不错。那是很久以前了。

凯思琳  (又着急起来)老爷定会瞧出瓶子里的酒不见了,他看起酒瓶来眼睛像老鹰一样尖。

玛丽  (好笑)噢,不要紧,咱们像杰米一样捉弄他好了。只要量一点儿水倒进去就看不出来了。

凯思琳  (如法炮制——傻笑了两声)哎呀,不得了,差不多一半是水了。他一定喝得出来。

玛丽  (漠不关心地)不会。等到他回家已经喝得大醉,什么都不清楚了。他今天自以为多么有理由在外面借酒消愁。

凯思琳  (蛮有道理地)说起来,男子汉大丈夫总不免喝酒的。一滴不喝的人我才瞧不起呢,没有血性。(想了一想,又蠢蠢地不懂起来)您说什么,有理由?是二少爷吗,太太?我看得出来老爷为他的事挺着急的。

玛丽  (马上要抵赖似的挺直起来——可是很奇怪,她这一反应有点机械化,好像不带真正的感情)你别瞎说,凯思琳。老爷有什么事要为埃德蒙着急?一点点感冒有什么稀奇?还有,蒂龙先生一生什么都不着急,只怕没钱、没产业,怕老的时候会穷。除此以外,没什么可以叫他真正着急的。因为,说老实话,什么别的事他都不懂。(她扑哧一笑,很超然而觉得有趣)凯思琳,你知道我的丈夫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凯思琳  (有点不服气)太太,随您怎样说,他也是仪表堂堂的人物,又漂亮,人又好,不管他有什么短处。

玛丽  我也不在乎他有什么短处。我爱了他三十六年。这总证明我知道他这人心地可爱,其他一切他自己也没办法,是不是?

凯思琳  (迷迷糊糊地也放心了)太太的话对。您应当诚心诚意地爱他。您看他不是对您五体投地,那么爱您、敬您。什么傻子都看得出来。(因为刚才那杯酒,现在有点儿支持不住了,勉强一本正经地维持谈话)说起演戏来,太太,怎么您从来没上过台?

玛丽  (不高兴)我?怎么想起来问这种不相干的话?我们是规规矩矩的人家,我从小就是在家里好好教养的,送到中西部最好的修道院受教育。我在认识蒂龙先生之前几乎不知道有戏园这么一回事。我是非常虔诚信主的一个女孩子,我有一阵子还想长大了做修女呢。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做戏子。

凯思琳  (毫不客气地)哼,太太,您才不像是一个修女呢!您看,您从来也没上过礼拜堂,上帝饶恕您。

玛丽  (不理她)戏园的生活我一辈子也过不惯。蒂龙先生总是要我跟着他到处跑,可是我向来不跟他戏班子里的人有什么来往,或是跟任何演戏的人来往。倒不是我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好,他们都对我很好,我也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可是,我跟他们在一起总是不习惯。他们过的生活跟我的生活不同。因为这个缘故,我跟——(她霍地站起身来)算了吧,旧事不必谈了,谈也没用。(她走到通往阳台的门前向外望)雾多么浓啊,路都看不清。全世界的人可以在我们门前走过,我也不会知道。我希望永远就像这样。天已经黑了,一会儿就是晚上了,谢天谢地。(转回身来——迷迷糊糊地)凯思琳,你真好心,陪了我一下午,不然的话一个人坐车进城多没意思。

凯思琳  好说,难道我不愿意坐大汽车出去兜风,省得待在家里听毕妈吹牛,吹她家里多么好?就好像您赏了我半天假一样,太太。(她停了停——然后愚蠢地)可是有一件事我不喜欢。

玛丽  (恍恍惚惚地)什么事,凯思琳?

凯思琳  就是我把您的药方拿去配的时候,药房伙计那副嘴脸。(想想还气)连个规矩都不懂!

玛丽  (坚决不承认有这回事)你在说什么?什么药房?什么药方?(看见凯思琳目瞪口呆,又赶快加一句)哦,我差一点儿忘了,治我手上风湿病的药。那个伙计说了些什么?(又不在乎的样子)其实说什么都没有关系,只要他把药配了。

凯思琳  当时,我很气!没人可以拿我当贼一样看待。他拿着药方子,把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很没有礼貌地说:“这个药方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我说:“关你屁事!不过,如果你一定要知道,这是为我的东家蒂龙太太配的,她就在外边汽车上坐着。”我这句话一说,他马上住嘴,不敢多问了。他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哦”了一声就去配药了。

玛丽  (恍恍惚惚地)不错,他认得我。(她在圆桌后面那张圈椅上坐下,又很安详、超然地补了一句)我得吃那个药,因为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止痛——所有的疼痛——我是说,我手上的疼痛。(她把两手在面前举起来,苦苦哀怜地端详着。她的手现在不抖了)可怜的手啊!你做梦也想不到,从前我的手是很美的,跟我的头发、眼睛一样美,而且我的身段也很苗条。(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迷糊了)我的手天生是音乐家的手。我从前是爱弹钢琴的,我在修道院里拼命用功地学琴。当然,做你爱做的事情一点儿不觉得苦。我的音乐先生和伊丽莎白修母都说我是他们前前后后所有的学生当中最有天赋的。我父亲额外出钱让我多学了一点儿。他把我惯坏了,要什么给什么。他本来等我在修道院毕业之后要送我到欧洲去学音乐的。我本来也准备去的——要不是我爱上了蒂龙先生的话,要不然的话,我就会去做修女。我那时候有两个美梦:最美的一个梦就是去做修女;还有一个梦就是做一个钢琴家,登台表演。(她停下来瞧着她的两只手,目不转睛。凯思琳眨眨眼睛,抵抗微醺之后的睡意)这么多年来,我钢琴碰都没有碰过,手指头弯成这样,即使要弹也不行了。刚结婚的时候,我还不想把我的音乐丢掉。可是,那是办不到的。每一晚到一个不同的地方排戏,住的是蹩脚旅馆,整天坐肮脏的火车,把小孩丢在家里,根本没有一个家——(还是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的手,又憎恶又丢不开)你看,凯思琳,多么丑!歪歪扭扭的,完全残废了!看上去像是受过什么重伤一样!(她很怪地笑了一声)说起来也真可以说是受过伤。(忽然把两只手藏到背后去)我不看了。看了就想起从前——比听雾笛还坏。(随即又满不在乎的神气)可就是看了,我现在也没什么难过的。(把手从背后拿出来,故意瞧着——平静地)这两只手是在老远、老远的。我虽看得见,但是不再觉得疼痛了。

凯思琳  (笨头笨脑,不懂得是怎么一回事)您吃过药啦,太太?这药使您的举动很奇怪。要不是我知道,我还当您是喝醉了呢。

玛丽  (如在梦中)药可以止痛。吃了就带你往回走——走到不再疼痛为止。一直回到从前快乐的日子,那才是真的,别的都是假的。(她停了一会儿——随后好像自己的话语带回来了既失的快乐,她的举止行为、面部表情完全改变了。她看上去年轻多了。她表现出一种修道院女学生的天真神态,含羞带笑的)凯思琳,你以为蒂龙先生现在是一表人才,你还没看见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他多么漂亮呢。他那时被公认为全美国的美男子之一。修道院里的女同学看过他演戏或是见过他的照片的,都疯狂地崇拜他。你知道他是一个舞台大明星。每场戏散了之后总有一大堆女人等在后台门口,等着看他出来。有一天,我父亲写信给我说他认识了詹姆士·蒂龙,等我复活节放假回家的时候就可以会见这位大名鼎鼎的明星。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兴奋。我把这封信传给所有的同学看,她们多么眼红啊!后来,我父亲先带我去看他的戏。那出戏是关于法国革命的,里面的主角是一个贵族。我看得简直神魂颠倒,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台上。当他在戏里被关到监牢里去的时候,我忍不住直流眼泪——后来又恨自己不该流眼泪,因为生怕眼睛、鼻子都哭红了。我父亲事先告诉我看完了戏,我们就到后台去,后来我们果然去了。(她兴奋而羞答答地笑了一笑)我当时多么怕羞,脸通红,说话结结巴巴,像个小傻瓜。可是,他似乎不觉得我是一个傻瓜。我看得出来一见面他就喜欢我。(还有点撒娇的意味)大概我的眼睛、鼻子并不红吧。凯思琳,我那个时候真是蛮漂亮的。而他呢,比我梦想中的英雄还要英俊,脸上化着妆,身上穿着贵族的戏装,神气得不得了。他的样子和常人不同,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里来的。可是,他又是那么平易近人、和颜悦色,一点儿没有什么架子。我对他真是一见钟情。后来他告诉我,他当时对我也一样。我当场把要做修女或是钢琴家的志愿忘得一干二净,一心只想嫁给他,做他的太太。(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下来,瞪眼往前望着,眼珠特别亮,如梦如痴的,嘴角含着一丝温柔的、处女的微笑)三十六年前的事,清清楚楚的,就好像在眼前!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就彼此相爱。在这三十六年当中,他从来没闹出什么丢脸的事。我是说,跟别的女人,从见了我之后一直就没有。凯思琳,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事。因为这个,我可以原谅他许许多多别的事。

凯思琳  (拼命地打瞌睡——借酒多情地)他真是一个正人君子,你也好福气。(接着局促不安地)太太,让我拿一杯酒去给毕妈吧。快到晚饭的时候了,我应该到厨房里去帮帮她,要不送杯酒去压压她的火气,她准会砍我两刀的。

玛丽  (从梦中被召回来,微愠)好,好,你去吧。我不需要你陪了。

凯思琳  (松了口气)多谢,太太。(她倒了一大杯酒,端着往后客厅走)你不会太冷清的,老爷和少爷们就要——

玛丽  (不耐烦地)算了,算了,他们不会回来的。告诉毕妈我不等了,六点半你就开饭。我也不饿,不过我就在饭桌旁坐下来了结一件事。

凯思琳  您应该吃一点儿东西啊,太太。什么怪药,吃了您胃口也没有了。

玛丽  (已经又迷迷糊糊地返回幻梦的境界——机械式反应)什么药?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把她打发掉)快去把酒拿给毕妈吧。

凯思琳  是,太太。(她从后客厅走掉。玛丽等听到厨房的门关上,然后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又恢复如梦如痴的样子,瞪着两眼。她的两臂软绵无力地搭在椅把上,两只手的手指细长弯曲,骨节肿得难看,向下非常宁静地垂着。屋子里现在更暗了。这一段时间像死一样沉寂。过了一会儿,从外界传来雾笛抑郁的呜咽,跟着传来港口停泊的船只上一阵钟声,透过浓雾,闷闷地响。玛丽的脸上并没有表示她听到了,但是她的手抽动了几下,手指头不由自主地在空中弹动了一会儿。她皱起眉来,把头摇摇,好似脑子里有一只苍蝇爬过来。忽然间,她丧失了所有的少女象征,显示出来一个年纪垂老、悲苦愤世、满肚子委屈的妇人。)

玛丽  (自怨自艾地)你这个多情的傻瓜!一个胡思乱想的女学生跟一个舞台明星第一次见面的事有什么了不起!你没有认识他之前不是快乐多了,一个人关在修道院里整天向圣母祷告。(求之不得地)唉,我恨不得把我丢掉的信心追回来,让我好再去祈祷!(她停了一停——然后开始用一种呆板的声调念《圣母经》)“申尔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女中尔为赞美。”(反唇相讥)你以为圣母听了一个撒谎、吸毒药的人背几句祷告文就会受骗吗?你躲避不了她啊!(她霍地跳起身来,两手飞上去,心不在焉地拢拢头发)我得到楼上去。药没有吃够,好久没用了,再用起来不知道究竟需要多少。(她向前客厅走去——走到门口停下来,因为听见大门外走道上有人说话的声音。她吃了一惊,良心责备)他们来了——(她快快地回去坐下。她的脸上摆出一副倔强不服的神气——怨恨地)干吗又回来呢?他们并不需要回来,我也情愿一个人待在家里。(忽然间,她整个态度改变过来。可怜巴巴的,心安了,又等不及)哎呀,回来了我真高兴!我寂寞死了,寂寞得要命!

(只听见前门关上,蒂龙的声音很不放心地从穿堂里传过来。)

蒂龙  玛丽,在家吗?

(穿堂里的灯点起来,灯光透过前客厅照在玛丽身上。)

玛丽  (从椅子上起来,容光焕发,非常亲热地——兴奋得迫不及待)我在这儿,亲爱的,在客厅里。我等你半天了。(蒂龙从客厅走进来,埃德蒙跟在后头。蒂龙的酒已经喝得可以了,可是除了眼睛有一点儿发愣,说话声音稍微模糊之外,并不像喝醉的样子。埃德蒙也喝了好几杯,但并没显出来,只是瘦削的面颊现在泛红了,两眼亮晶晶的,像发烧一样。两人在门口停下脚步,用眼睛打量了她一下,立刻看出来他们唯恐发生的事果然已经发生。可是在这一刻,玛丽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眼中谴责的意味。她先亲了亲她丈夫,然后亲了亲埃德蒙,举止过分亲热,弄得两人很窘,又不好说什么。她一面兴奋地说话)我好开心你回来了。我以为你一定不会回来的,我怕你不想回家。今晚多么闷,雾多么大。我猜你在城里的酒吧一定玩得高兴,有人做伴说说笑笑。算了,不必否认了。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一点儿也不怪你。所以,现在你回家了,我更是感激。你没来以前,我一个人坐在这儿多么孤单、难受。来,坐下来。(她坐在圆桌后左边,埃德蒙坐左边,蒂龙坐在右边的摇椅上)晚饭还有一会儿。其实,你们还早了一点儿,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喏,亲爱的,威士忌在这儿。我替你倒一杯,好吗?(不等别人回答就倒酒)你呢,埃德蒙?我不是要怂恿你喝酒,可是晚饭前来一杯,开开胃,不会有什么坏处。(她替埃德蒙也倒了一杯。两人都没伸手过来拿。她呱呱不停地说话,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沉默)杰米呢?不错,还问什么,他是不会回家的,只要口袋里的钱还够买一杯酒喝。(她伸出手来紧紧抓住她丈夫的手——很难过似的)我怕我们早已管不住杰米了。(她把脸板起来)可是,我们绝不能让他把埃德蒙也拖下水。他心里很嫉妒,因为埃德蒙一直是我们家里最小的——就跟他以前嫉妒尤金一样。要是他不弄得埃德蒙跟他一样堕落,他永远心不死。

埃德蒙  (非常难过)不要说了,妈妈。

蒂龙  (呆滞地)不错,玛丽,现在还是少说为妙——(转过来对着埃德蒙,带着点儿醉意)不管怎样,你妈警告你的话是对的。对你那个哥哥还是提防着点儿,不然的话他那张嘴毒得很,冷嘲热讽的,准会弄得你一辈子不快乐!

埃德蒙  (跟刚才一样)别说这话,爸爸。

玛丽  (自己说下去,别人的话一概不管)现在,你看看杰米这个人,真是怎么也想不到他是我养出来的。你还记得他小的时候多么强健、快乐吗,詹姆士?尽管我们东奔西跑,每晚一个地方演一场戏,坐肮脏的火车,住下等的旅馆,吃很坏的食物,小杰米从来也不发脾气、不生病。他老是一天到晚笑嘻嘻的,从来也没哭过。尤金也一样,小东西活在世上的两年又快乐,身体又好,要不是我丢了他,送了他的小命。

蒂龙  哦,看上帝的面子,饶了我吧!我真傻,早知如此还要回家干吗!

埃德蒙  爸爸!别说了!

玛丽  (瞧着埃德蒙温柔而超然地微笑)倒还是埃德蒙小时候麻烦,动不动就受惊、就生病。(她拍拍他的手背——像逗小孩似的)你小时候是出名的一碰就哭。

埃德蒙  (忍不住一肚子的牢骚)也许我那个时候已经有数了,活在世界上没什么好笑的地方。

蒂龙  (又责备他,又可怜他)好了,好了,儿子。你知道不应当计较——

玛丽  (似乎没听见——又很难过的样子)我一辈子也没想到杰米长大了会丢我们家的脸。詹姆士,你记得吗?我们把他送去学校之后,每年接到学校的报告总是满纸称赞他的。学校里没人不喜欢他。他所有的老师都告诉我们这孩子多么聪明,什么功课一念就念得很好。一直等到他学会了喝酒,学校把他开除,他们写信来还说他们非常抱歉,因为他们仍然认为他是一个既聪明又讨人喜欢的好学生。他们还说杰米的前途一定非常光明,只要他自己肯学好、向上。(她停下来——然后又难过又超然的样子,加了一句)真是不幸的事。可怜的杰米!我真不懂——(突然间她的神情又改变了,脸绷得紧紧的,瞪眼责怪她丈夫)其实我很明白,一点儿也不奇怪。是你把他教养成一个酒鬼的。他从小眼睛一睁就看见你在喝酒。在那些下等旅馆的房间里,老是有一瓶米酒放在橱桌上!每逢他小的时候半夜里做怪梦,或是肚子痛,你的办法总是喂他一小匙的威士忌,免得他老是哭喊。

蒂龙  (受了打击)原来又是怪我不好。你那个天生懒惰、不务正业的儿子宁愿自己做酒鬼!我巴巴地赶回家来难道为的是听这种话?我早就该知道!你身体里一中了那个毒,你就什么人都怪,只不怪你自己!

埃德蒙  爸爸!你刚才叫我不要计较。(接着,负气地)不管怎样,妈妈的话也有道理,我小的时候你也是用同样的方法治我。每次我做怪梦醒过来,我记得你也总是喂我一小匙老酒。

玛丽  (超然地回忆着)可不是吗,你小的时候几乎每一夜都做怪梦。你一出娘胎就害怕,那是因为我怀着你的时候就害怕,不敢让你出世。(她停了停——然后仍然超然地往下说)不过,埃德蒙,请你不要以为我怪你父亲。他根本不懂怎样做是对的,他十岁以后就没再上过学。他的父母是最愚蠢、穷困的爱尔兰乡下人。我敢说他们真相信威士忌是治小儿各种病痛的万能良方。

(蒂龙正要发作,替他的父母辩护,可是埃德蒙把他阻拦住。)

埃德蒙  (厉声)爸爸!(改换话题)怎么样,这两杯酒我们到底喝不喝?

蒂龙  (勉强憋住气——呆滞地)你的话不错。我干吗要去理会她?(无精打采地把酒杯拿起来)好、好,喝吧,儿子。

(埃德蒙喝酒,蒂龙瞪眼直看着手里的杯子。埃德蒙立刻觉察到他杯子里的酒是掺了水的。他眉头一皱,看看酒瓶,又看看他的母亲——想开口说话,又停住。)

玛丽  

(改换了声调——后悔地)詹姆士,请原谅我说话这样唠叨。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唠叨。不过,刚才你说你早知如此就不回家了,倒是叫我心里很难受。我看见你回来,我多么高兴、快乐,多么感激你。这么大的雾,天又黑了,一个人待在家里真苦闷啊。

蒂龙  (感动)我也高兴我回来了,玛丽,只要你说话和举止行为都好好的,像你本来那样。

玛丽  我冷清极了,只好叫凯思琳待在这儿,有一个人陪我讲讲话。(她的神态和性格又返回到修道院女学生的时代)亲爱的,你猜我刚才在告诉她什么?我告诉她那天晚上我父亲带我到后台去看你,我一见面就爱上了你的事。你记得吗?

蒂龙  (深深地感动——嗓音沙哑)我怎么会忘记啊,玛丽?

(埃德蒙把头掉过去,又难过又觉得尴尬。)

玛丽  (温柔地)我知道你不会。我知道你仍旧爱我,詹姆士,不管发生什么事。

蒂龙  (脸上肌肉抽动,眨眨眼不让眼泪掉下来——低声充满情绪地)是的!上帝是我的见证!我永远、永远爱你,玛丽!

玛丽  我也永远爱你,亲爱的,不管发生什么事。(停了半晌,只有埃德蒙很窘地移动了一下身子。玛丽的外表又显出一种超然的态度,好像她所说的都是局外人的事,离她很远一样)可是,詹姆士,我得说实话。虽然我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你,当初要是我知道你喝酒喝得那么凶,我绝对不会嫁给你的。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喝醉的那一晚,你酒吧的那帮朋友把你送回我们的旅馆门口,敲敲门,不等我来开就溜掉了。我们还在度蜜月的时候,记得吗?

蒂龙  (心里羞愧,使劲抵赖)我不记得!不是我们度蜜月的时候!而且,我从来没有要人扶我上床,也没有一次不能照常上台!

玛丽  (就如同他没开口一样)那天你没回来,我一直在那间又脏又臭的旅馆房间里等着,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我心里一直在替你想,什么缘故会那么晚回来?我安慰自己说,一定是戏园的事情耽误了你。戏园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懂。后来,我越等越着急,等得害怕极了。我脑子里胡思乱想,以为你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意外。我急得跪下来祷告上帝不要让什么东西伤害你——随后就是他们把你送回来,丢在旅馆房间的门口。(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我那时还不知道以后许多年当中,跟这个同样的事要发生多少次,有多少次我在又脏又臭的旅馆房间里等你。到后来,我也习惯了。

埃德蒙  (恨极了,向他父亲爆发起来)我的天!难怪!(他尽量忍住——粗声粗气地)什么时候吃晚饭,妈妈?我看差不多了。

蒂龙  (羞愧得无地自容,低下头来,手在玩弄表链)是的,时候差不多了。让我来看。(他瞪眼看着表,视而不见,央求地)玛丽!从前的事,能不能忘掉?

玛丽  (态度超脱,但也可怜他)亲爱的,我不能忘掉。但是,我可以原谅。我永远原谅你,所以你也不用做出这副良心受责备的样子。我忘是忘不了,但是不该把从前的事这样一五一十地讲出来。我不要悲伤,也不要使你悲伤。我只回忆过去快乐的一部分。(她的神态又悠悠地返回修道院女学生那种高高兴兴又羞答答的样子)你还记得我们结婚的那天吗,亲爱的?我猜你一定完全忘了我穿的结婚礼服是什么样子的。男人们不注意这一类事,他们认为不重要。可是,我告诉你,对我才重要呢!我为结婚礼服不知道烦了、急了多少天!那时候,我多么兴奋和快乐啊!我父亲说我要什么就买什么,不管价钱多贵。他说,花多大的价钱都值得。你看,他真是把我惯坏了。我母亲倒不惯我,她是虔诚信教的,管孩子很严。我猜她心里有一点儿嫉妒我。她不赞成我结婚——尤其不赞成我嫁给一个戏子。我猜她私下希望我去做修女。她常常骂我父亲。她对我父亲咕哝说:“我去买东西的时候,从来也没听见你告诉我不用管价钱多贵!你真把我们这个姑娘惯坏了,谁娶了她才倒霉呢。她会问他要这个要那个,连月亮都要。她不会安分守己地做一个贤妻良母的。”(她很亲热地笑了一声)可怜的妈妈!(她笑着转向蒂龙,脸上一股异乎寻常的撒娇的神气)可是她猜错了,是不是,詹姆士?我这个妻子还不算太坏吧?

蒂龙  (嗓子沙沙的,还想装出一点儿笑容)我没有说过你不好,玛丽。

玛丽  (一阵羞愧的阴影在脸上掠过)至少我一直爱着你,在家里也尽了我的力——在这种情形之下。(阴影消逝,含羞的少女的表情又恢复过来)那套结婚礼服差一点儿要了我的命,把那个裁缝也弄得走投无路!(她笑出声来)我多么较真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永远不满意。弄到后来,那个裁缝师傅说他不敢再碰了,再碰一碰就会把衣服弄坏了。我就叫他走,让我自己一个人再仔细照照镜子。我看完了之后多么满意、多么自美啊。我心里这样想:“就算你的鼻子、耳朵和嘴长得稍微大一些,可是眼睛、头发、身段和两只手都不错,也足以取长补短啊。你跟他见过的所有的女戏子比起来也是一样漂亮,而且你还不需要搽那么多粉。”(她停住,把眉头皱起来,用力回忆以往)说起来,我那套结婚礼服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我早先把它用薄纸包好放在箱子里了。我以前还希望可以有一个女儿,等她长大嫁人的时候——她不可能买得到比我那套更美丽的结婚礼服。同时,我知道,詹姆士,你也绝不会叫她不管价钱多贵,尽管去买。你只会叫她去买便宜货。我那套衣裳是缎子做的,又软又亮,领子和袖口上镶着好看得不得了的古老花边,长裙子背后高高的褶层上面也钉着花边。上身嘛,紧得很,我记得试衣裳的时候我屏着气,好把腰身缩得越小越好。我父亲甚至让我在白缎子高跟鞋上也钉上这种名贵的花边,还有头纱上面也有花边衬着一朵一朵的小橘子花。哎哟,我多么喜爱那套衣服啊!真是太美丽了!可是,不知道现在放到哪儿去了!我从前往往一觉得寂寞就把它拿出来看看,可是看了之后又要流眼泪,结果很久以前——(她又皱起眉头来)我不知道把那套衣服藏到哪儿去了!恐怕在阁楼上不知道哪一只旧箱子里,哪天我一定去找一下。(她话停了,眼睛向前瞪着。蒂龙叹了一口气,毫无希望地摇摇头,想跟儿子的视线接触,得到一点儿同情,可是埃德蒙的眼睛盯着地上看。)

蒂龙  (勉强装出随随便便的腔调)不是开饭了吗,亲爱的?(企图逗笑)你老是骂我吃饭晚到,今天我破例准时,饭倒晚了。(她似乎没听见。他仍然和颜悦色地加了一句)饭吃不到,酒总可以喝吧,我差一点儿忘了手上还有一杯。(他举杯喝了一口。埃德蒙注意着他。蒂龙把眉头一皱,用满腹狐疑的眼光盯了他太太一眼——粗声)是谁搅过我瓶子里的威士忌?这杯酒岂有此理,一半是水!杰米并没在家,而且他虽然玩这个花样也知道不能过分的。这个什么傻瓜都骗不了——玛丽,到底是谁?(气得口不择言)他妈的,你最好不要喝酒吧,再加上那个——

埃德蒙  爸爸,别说!(对他母亲说话,但并不看她)你请凯思琳和毕妈喝酒的,是不是,妈妈?

玛丽  (轻描淡写、不介意的样子)当然是的。她们工作很重,工钱又少。我是管家的,我当然要想法子不让她们走。而且,我特地要请凯思琳喝两杯,因为我叫她陪我坐车子进城,还叫她替我上药房去配药。

埃德蒙  我的天,妈妈!你怎么能信任她!你难道不怕传出去人人都知道吗?

玛丽  (脸绷起来、执拗地)知道什么?知道我手上的关节有风湿病,非要吃药才能止痛?这有什么丢脸的?(把埃德蒙狠狠地骂了一句——几乎像有什么冤仇一样)我没生你以前连什么叫风湿病都不知道!你问你父亲!

(埃德蒙把眼睛避开,拼命向自己里面缩。)

蒂龙  不要理她,儿子。她说的话毫无意义。等到她弄到这步田地,不得不搬出手上的关节那种无聊的假话来,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了。

玛丽  (转而骂他——得意扬扬,带有嘲弄意味地笑)我很高兴你明白这一点,詹姆士!也许你就不需要再来劝我了,你跟埃德蒙两个人!(突然又恢复超然、若无其事的声音)詹姆士,为什么不把灯点起来?天黑了。我知道你要省电,但是埃德蒙已经证明出来,多点一只灯泡也费不了多少钱,不要老是因为怕上穷人院就这样吝啬。

蒂龙  (机械式地反应)我从来没说一只灯泡要费多少钱!问题是经不起东点一只西点一只,结果便宜电气公司赚钱。(他站起来把台灯扭开——粗声)我真是一个傻瓜,还跟你理论什么!(对埃德蒙说)儿子,我去再拿一瓶威士忌来,我们来好好地喝一杯。(他从后客厅走出去。)

玛丽  (自己觉得好笑)他一定是偷偷地从外面到地窖里去了,不让佣人看见。他自己心里也惭愧把威士忌老是锁在地窖里像是防贼一样。埃德蒙,你父亲性情古怪,我跟他在一块儿过了好多年才认识他。你也得想法子认识他、原谅他,不要因为他手头那么紧而瞧不起他。他小的时候他们全家移民到美国来还不过一年多,他父亲就把他母亲和六个孩子抛弃不管了。他对他们说他得到一个兆头就快死了,同时又想念爱尔兰老家想得要命,所以一定要回去好死在家乡。所以,他就这样走掉,后来果然死掉了。他一定也是一个怪人。你父亲才十岁的时候就在一家机器厂里做工了。

埃德蒙  (呆呆地抗议)算了吧,妈妈。我听爸爸讲他在机器厂做工的事,听了有一万遍了。

玛丽  我知道,你不得不听,可是我看你从来没有想法子体会爸爸的意思。

埃德蒙  (不理睬这句话——苦痛地)妈妈,你听着!我看你未必搞得脑子那么糊涂,什么都忘了。你还没问我今天下午我有什么消息,你难道一点儿都不关心?

玛丽  (急得声音发抖)不要说这种话!亲爱的,你这么说,我心里好难受!

埃德蒙  妈妈,我的病很严重。哈代医生的的确确查出来了。

玛丽  (身子一挺,瞧不起人,自己护短,反而倔强起来)那个胡说八道的老糊涂!我不是告诉你要提防他瞎诌——

埃德蒙  (苦苦地盯住不放)他这次特地请了一位专家来检查我,因为要确定。

玛丽  (不理会)不要再跟我提哈代了!你还没听见疗养院里那位医生——医道很高明的,怎么批评哈代误了我呢!他说这种庸医应当抓起来!他说还好没把我治疯了!我告诉他我真疯过一次,就是那次我半夜里穿着睡衣跑到码头上要跳海寻死。那一回你总记得吧?你如果还记得那件事,现在还要我相信他的话?我才不呢!

埃德蒙  (怨恨地)我怎么不记得!就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后,爸爸和杰米知道再也瞒不住我了。是杰米告诉我的。我说他撒谎!我要揍他,但是我心里知道他并没有撒谎。(他声音发抖,眼眶里的眼泪涌出来)我的天,当时我觉得世界上一切都完了!

玛丽  (很可怜地)不要这样说,我的小宝贝!你叫我心里多么难受!

埃德蒙  (呆呆地)妈妈,对不起。是你自己提起来的啊。(又怨极了,执拗地逼着说)你听我讲,妈妈。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都要告诉你,我得住疗养院。

玛丽  (脑子发昏,好似从未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离开家去住疗养院?(猛烈地)不能去!我不许你去!哈代医生怎么敢问都不问一声就叫你去!你父亲怎么敢就这样听他的话!他有什么资格做主?你是我的小宝贝!让他去管杰米好了!(越说越激动,怒气冲天)我知道你父亲为什么要把你送到疗养院去。他就是要你离开我!他老是这样。我的每一个小孩他都嫉妒!他老是想办法让我把孩子丢掉。尤金就是这样被弄死的!他最嫉妒的是你,他知道我最爱你,因为——

埃德蒙  (难受至极)妈妈,不要说瞎话了!不要老是怪他。而且,我不懂你为什么现在这样反对我离开家,我以前时常离开家,可是从来没看见你为我出门伤心过!

玛丽  (怨恨地)我看你到底没有什么心肝。(悲哀地)你要懂事的话猜也猜得出——我发现你知道了我的事之后——我宁愿你走得远远的,一天到晚看不见我。

埃德蒙  (抽抽噎噎地)妈妈,不要再说了!(他盲目地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一碰到之后又放下来,想想又怨恨至极)说了半天,你这么爱我,可是我告诉你我病得多么厉害,你听都不——

玛丽  (忽然间转变成为母亲的一种超然、呵斥的口吻)够了,够了。别再搅和了!我不愿意再听,因为我知道这一股脑儿都是哈代那个家伙搞出来的。(他又缩回去。她接着呶呶不休,勉强做出逗着玩的声音,但声音里面渐渐带着气愤)我的儿子,你真像你父亲。你最喜欢没事找事,这样的话,你就可以像演戏一样,凄凄惨惨的。(不拿他当回事地笑了笑)要是我再怂恿你一点儿的话,你保管会告诉我你病得快死了——

埃德蒙  这个病可以死的。你自己的父亲——

玛丽  (厉声)为什么要提到我的父亲?他的情形跟你完全不能比,他是害痨病的。(发怒)我最恨你每次阴森森地、只往坏处想的那副腔调!我不许你再提我父亲死的事,你听见了吗?

埃德蒙  (脸绷得挺硬的——咬紧牙关)当然听见了,妈妈。可是,我恨不得没听见!(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在那儿用谴责的目光注视着她——怨愤至极)有时候,真是不好受,自己的母亲是一个吸毒的!(她怕痛似的躲闪——脸上所有的血色都没有了,剩下来的像是一副石膏面具。埃德蒙顿时懊悔不迭,不该说那句话。他结结巴巴地,一副可怜相)妈妈,原谅我啊。我刚才气得不知道说什么,你的话伤了我的心。(停了半晌,在这个当儿只听见雾笛和船上警钟的声音。)

玛丽  (像个机器人似的慢慢地走到右边窗前——往外看,说话的时候有一种空虚和遥远的意味)你听那个讨厌的雾笛,还有钟。是什么缘故一有雾什么声音都是凄凄惨惨的,好像魂都不见了一样,我真不懂。

埃德蒙  (抽抽噎噎地)我——我不能待在这儿,我不要吃晚饭了。(他匆匆忙忙地从前客厅里跑掉。她仍旧瞪眼望着窗外,一直等到听见大门声响,他出去了。然后,她回来又坐在她那张椅子上,脸上仍旧是一片茫然。)

玛丽  (含糊地)我得到楼上去,我药吃得还不够。(她停了停——然后祈求状)我希望有一天不小心会吃得过多。我绝对不能存心这样做。要是那样,圣母绝对不会饶恕我的。(她听见蒂龙回来的声音,转过身来。正巧他从客厅走进屋子,手上一瓶刚刚开的威士忌,没什么好脸色。)

蒂龙  (发脾气)我那把锁被人几乎钻坏了。那个不务正业的酒鬼一定用铁丝想来开我这把锁。已经不止一次了。(边说边高兴,就像跟老大一年到头斗智,这次又胜了一场)好家伙,我这次可唬住了他。我换了一把特别的锁,即使一个职业小偷也钻不开。(他把酒瓶放在盘子上,忽然发觉埃德蒙不在了)埃德蒙哪儿去了?

玛丽  (一种不清楚的、遥远的神气)出去了。也许又进城去找杰米了,他口袋里还有点儿钱,我猜,这会儿又急着要花了。他说他不想吃晚饭。这两天,他好像没有什么胃口。(又死不承认)我说一定是热伤风。(蒂龙望着她,无计可施地摇摇头,替自己倒了一大杯酒喝掉。忽然间,她简直完全支撑不住了,呜咽地哭起来)哎呀,詹姆士,我怕极了!(她站起来把他一把抱住,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呜咽着)我知道他一定会死的!

蒂龙  不要说那种话!不会的!他们对我担保六个月之内,他的病会治好的。

玛丽  你才不会信呢!我知道你又在演戏!他死了又是我的错,我当初不应该生他的。为他自己着想还是不出世的好。那样子,我就不会让他伤心了。他就再也不会知道他母亲是一个吸毒鬼——再也不会恨她了!

蒂龙  (声音颤抖)嘘,看上帝的面子,玛丽,不要出声了!他爱你。他知道这是你的命该如此,不是出于你自愿的。他很骄傲你是他的母亲!(听见通往厨房的门打开,突然地)嘘!凯思琳来了,你总不想让她看见你哭吧。

(玛丽快快地把头掉过去对着右边的窗子,慌忙地擦眼泪。过了一会儿,凯思琳在后客厅门口出现。她走路时脚步摇摆不定,脸上醉醺醺地傻笑。)

凯思琳  (见了蒂龙一惊,有点惭愧——一本正经地)老爷,开饭啦。(不必要地把嗓子提高一点)太太,开饭啦。(她又忘了她的身份,跟蒂龙没大没小地搭讪起来)你居然回来啦?好家伙,好家伙。毕妈这可真要发火了!我告诉她太太说你今晚不回来啦。(瞥了一眼,见老爷脸色不对)你甭这样瞧着我,就算我喝了一丁点儿酒,我没偷你的,是太太请我喝的。(她气嘟嘟地保持着尊严从客厅里走出去。)

蒂龙  (叹了口气——然后摆出戏子兴高采烈的样子)来,来,太太。咱去用晚饭吧,肚子饿坏了。

玛丽  (走到他前面——脸又像石膏做的一样,说话声音很远似的)詹姆士,对不起,我恐怕不能陪你了。我简直什么都吃不下。我的手疼死了。我想我最好上床去休息休息。明儿见,亲爱的。(她机械式地亲了亲他,转向前客厅。)

蒂龙  (狠狠地)上楼再去过一过瘾,是不是?这样一来,不到一夜工夫,你准会变成一个疯鬼!

玛丽  (移步走过去——面无表情)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詹姆士。每次你喝醉了,总是说这些没有良心的坏话。你跟杰米、埃德蒙一样坏。(她移步走出前客厅。他呆了一秒钟,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他看上去是一个垂头丧气、六神无主的老头子,疲惫地拖着脚步穿过后客厅向饭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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