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潮骚  作者:三岛由纪夫

新治弟弟阿宏的修学旅行出发日到了。他们将要在京都大阪地区周游六天五宿。至今为止尚没有离开过岛子的少年们,将一举亲眼领略广阔的外面世界。从前,修学旅行渡海到内地,第一次见到圆太郎马车[圆太郎马车,即日本明治时代的公共马车。明治十年(1877),因日本落语家橘家圆太郎(四代传人)曾在讲台上模仿当时的公共马车御手而一时出名,圆太郎马车由此得名。]的小学生们曾吃惊地大叫:

“嗬!大狗拉着厕所跑呢!”

岛上孩子学习认识物品,依靠教科书上的图画和说明先学概念来代替实物。要在想象中描绘出电车、大楼、电影院、地下铁等的形象有多难啊!然而,一经接触实物,在惊异的新鲜感过去后才明白,学到的那概念毫无用处,在岛上将要度过的漫长一生中,就无须再去想象如今大城市大街上喧闹来往的电车是什么模样了。

一说修学旅行,八代神社的护身符走俏了。妈妈们感觉孩子们要去妈妈自己见都没有见过的大城市,简直就像要去冒险拼死,她们认为,无论是她们每天讨生活的工作中,还是身边的大海中,每时每刻都潜藏着死亡和危险。

阿宏的母亲一狠心拿出两个鸡蛋,做了极咸的煎蛋便当。把奶糖和水果藏进阿宏的背包深处,不使劲翻找很难找到。

唯独那一天,轮渡船“神风丸”号破例下午一点从歌岛起航了。轮渡船是一艘排水量不到二十吨的小汽艇,顽固而老练的船长固然不喜欢破例,但当自己的孩子修学旅行时,他知道船过早地到达鸟羽港,要等到适当时间火车才开车,而孩子们消磨时间需要花钱,所以,从那年开始,他才勉勉强强地接受了学校的建议。“神风丸”号船室里和甲板上全是胸前挂着水壶和挎包的小学生。领队老师很害怕码头上成堆的母亲们。在歌岛村,母亲们的意向可以左右老师的命运。一位老师被母亲们给贴上了共产党的标签而被赶出了歌岛,而一位受欢迎的老师尽管搞大了女老师的肚子并生了孩子,却被提拔成了教务主任。

那是风和日丽的春日正午,船一动,母亲们便七嘴八舌地喊叫自己孩子的名字。为防止风将帽子吹跑,小学生们都把帽子上的绳条拉到下颏。估摸着已看不清谁是谁了,他们便对着港口乱喊“傻瓜!”“混蛋!”“混账东西!”来嬉闹。满载黑色制服的船,将帽徽和铜纽扣的闪光拉走了。家里鸦雀无声,而且大白天都晦暗无光。阿宏母亲在这样的家里,坐到榻榻米上时,想到不久后两个儿子即将丢下自己出海,便泪如泉涌了。

“神风丸”号在珍珠岛旁的鸟羽港刚把学生们放下船,便又恢复了它悠闲的乡土气息,正在做开回歌岛的准备。蒸汽机的破旧烟囱上扣了一只水桶,水影映在船头内侧和栈桥上挂着的大鱼槽上摇曳。港口的仓库临海而立,灰色墙壁上有白漆写着的很大的“冰”字。

灯塔长的女儿千代子提着旅行袋站在码头的边沿上。这位性格孤僻的姑娘已经很久没有回岛了,她很讨厌岛民向她搭话。

千代子那张未涂脂抹粉的脸因为身上穿的深棕色西装更显得不引人注目。她那不显山不露水,但眉眼却线条粗犷且明快的面孔,或许能够吸引某些人的心。然而,千代子总是一副阴郁表情,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长得不漂亮。眼下,这就是在东京的大学里被调教出的“教养”中最为显著的成果了。不过,将如此平常的脸孔认定为“不漂亮”,说不定也和认为自己“极为漂亮”一样,是一种与身份不符的夸张。对千代子这种负面的认定,老好人父亲无形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为父亲的遗传而生得这么丑—老实厚道的灯塔长抱有这种露骨的悲观,所以即便女儿就在隔壁,他也会向来客发泄抱怨道:

“啊呀!妙龄女郎为长得不漂亮苦恼,也是因为我这个当爸爸的长得丑,我当然责无旁贷。不过,这也是命呀!”

有人拍她肩膀,千代子回头一看,穿着闪亮皮夹克的川本安夫笑着站在那里:

“欢迎回岛!放春假了吧?”

“嗯,昨天刚刚考完。”

“回来吃妈妈奶来了吧?”

安夫受其父托付,为合作社的事前一天到津市的县厅办事,然后在亲戚家开的旅馆住了一宿,现在要搭这班轮渡船回歌岛。他为能对来自东京的女大学生使用普通话而感到洋洋得意。

千代子从这个同年的世故少年身上感觉到该男子的一种兴奋情绪,察觉到他似乎认定“这姑娘对我有意思”。如此一来,她就更加畏首畏尾。不过她又想道,这也是个机会。或许是受到在东京看的电影、小说等的影响,她非常想看到男人向她表白“我爱你”时的眼神,哪怕一次也好。而且,她原本已认定自己是终生不可能看到的了。

“神风丸”号那边传来大嗓门的喊声:

“喂!坐垫还没拿上来呀!你们瞧!”

过了一会,看见一个汉子肩上扛着个大包袱从码头走过,包袱皮上的花样是藤蔓,里面包的全是坐垫。

“该开船啦!”

安夫说道。从码头跳上船的时候,他牵着千代子的手将她送上船。千代子感到安夫那铁砂掌般的手与东京的男子们的手迥然不同。但是千代子从他的手掌联想到自己从没握过的新治的手掌。

瞄了一眼小小天窗式的舱门口,躺在昏暗舱室里的人们的身影映入眼帘。唯独他们脖子上围着的白毛巾、眼镜反射光的一闪,在适应了外面强光的眼里,显得更加昏暗和呆滞。

“还是在甲板上比较好啊!虽然冷点也还是甲板上好。”

安夫和千代子为了避风靠着船桥内侧卷在一起的缆绳坐下了。船长那位粗鲁的年轻助手说道:

“喂!能不能抬一下屁股?”说着从二人身下将板子抽了出去,原来他俩坐到覆盖舱室门的盖板上了。

船桥喷漆脱落起毛,已经露出相当多的木纹。船长敲响了船桥上的钟,“神风丸”号起航了。

两个人一任发动机带动着身体跟着振动,眺望着渐行渐远的鸟羽港。安夫本想把昨夜嫖娼的事向千代子炫耀,但作罢了。如果是普通渔村,安夫尝到女人滋味这件事,应该是件很值得炫耀的话题,然而,在纯洁的歌岛他却守口如瓶,他年轻轻的已学会假装正人君子。

在海鸥飞得比鸟羽站前缆车的铁塔还高的瞬间,千代子在心中打了个赌。她在东京处事保守畏缩不前,没有碰到过任何冒险的事,而每逢回到歌岛,她都希望自己身上能出上一桩让世界为之一变的事件。船已经远离鸟羽,本来海鸥无论飞得多低,其飞行高度远远高于视野中的小小铁塔并非难事。然而,铁塔还是显得高高耸立。千代子将眼睛凑近自己红皮表带手表的秒针想:“三十秒之内,如果海鸥飞得高出铁塔,则意味着有一桩绝妙好事等着我。”—已经过了五秒。一只跟船飞行的海鸥突然拔高,它的翅膀越过了铁塔在振翅搏击长空。

趁自己的微笑还没让安夫犯疑,千代子开口说话了:

“岛上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船,从坂手岛右行。安夫将短得快要烧到嘴唇的香烟头在甲板上按灭以后,说:

“没什么……对了,十天前发电机出故障,全村都点了油灯。现在已经修好了。”

“母亲来信上写啦!”

“原来这样。另外,要说新鲜事嘛……”

在春光洋溢的大海强光反射下,他双眼眯缝着,十米开外的水域有一艘海上保安厅纯白的“鹎鸟丸[原文作“ひよどり丸”,“ひよどり”属麻雀目鸟类,中文名为“鹎”(音bēi)。]”号快艇在向鸟羽港开过去。

“对啦!宫田家照老爷子把闺女叫回来啦!叫初江的,是漂亮得不得了的美女呀!”

“是吗?”

听到美女这个词,千代子脸色晴转阴了。仅仅这一句,在她听来就好像是在骂自己一样。

“照爷对俺很中意啊!咱在家又是老二,村里盛传俺要当初江的养老女婿呢!”

不久,“神风丸”号面前的景观为之一变,右边是菅岛、左边则是巨大的答志岛了。一出这两岛相夹的中间海域,再风平浪静的日子,汹涌的波涛也要打得船身嘎嘎作响。从这一带开始就有鱼鹰在波浪中游弋了。汪洋大海之中,看得见浅滩露出多块耸立的岩石,一看到这个,安夫皱起眉头,为歌岛唯一屈辱的回忆而移开了视线。这是因为自古为争夺这些浅滩的渔业权,歌岛青年每每为之付出流血代价,但现如今渔业权却归属于答志岛了。

千代子和安夫站起身来,越过低矮的船桥,静候歌岛的影子在海面出现。歌岛总是会以一个模糊而神秘的头盔形状出现在水平线之上。船随海浪倾斜,头盔也跟着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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