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潮骚  作者:三岛由纪夫

不出海的日子轻易难来到。就在阿宏修学旅行出发的第二天,强迫人们停止出海的暴风雨总算袭击了歌岛。岛上本来就稀少的樱花初绽蓓蕾,人们感到,就此一下全部花蕾没等开放都要悉数变为落英。

前一日,不合季节的阴湿的风纠缠着风帆,怪异的火烧云遮天蔽日。滚滚巨浪汹涌,海滨传来啸叫,海蛆和球潮虫拼命地向高处爬行。半夜吹起了夹着雨点的强风,宛如惨叫、吹笛子一样的声音从海里和空中传来。

新治在被窝里听到了那种声音。他明白仅凭那声音今天就不用出海了。这一来,既不能修理渔具和织鱼网,也干不了青年会的捕鼠工作了。

心细的儿子不愿惊醒在旁边还睡得很香的母亲,便一直待在被窝里专等窗户发白。房屋被剧烈地摇撼,窗户发出声响。不知哪里响起白铁板倒地的刺耳声音。歌岛的房子不管大房子还是新治家那种平房,布局都是一样,门口“土间”[土间,日式住宅中,没有铺木头地板,而是用混凝土、瓷砖或者直接是土地面的一块地方,比地板地要低。一般做进屋后放木屐、拖鞋等场所以及厨房或作业场所等。],左厕所,右厨房。在暴风雨肆虐的最严重时刻,黎明前的黑暗里整个房间弥漫的唯一气味便是那暗淡的、阴冷的、令人产生不洁联想的茅厕味。

面朝邻家仓库墙壁的窗户总算开始泛白了。新治抬头看了看外面敲打着房檐并把窗户浇得湿透的暴雨。曾几何时,他对夺去劳动的喜悦与收入的暴风雨还恨之入骨,可现在这不出海的日子对他简直就是良辰佳节。不过这佳节并非是由蓝天、国旗和金球点缀的,而是由暴风骤雨、惊涛骇浪以及吼叫的风来点缀,那吼叫的风正在横扫俯首称臣的树木枝丫。

青年实在不能再等,他从榻榻米上爬起,套上百孔千疮的黑色圆领毛衣,穿上裤子。过了一会,被惊醒的母亲看到微暗的窗前站立的黑影喊道:

“啊呀!谁呀?”

“是我。”

“不出海,还不多睡一会!闹了半天是你呀!我还以为是生人呢!”

还真被惊醒的母亲说对了,新治今天看起来果真有点像陌生的汉子。平素很少开口说话的儿子,又是高声唱歌,又是把自己吊门框上面的横木上做引体向上。

母亲责备说:“房子都要塌了!”

“外面暴风雨,屋里也是暴风雨。”她莫名其妙地抱怨。

新治几次站起来去看煤烟熏黑了的挂钟。他那不会怀疑人的诚心,使他对那姑娘能冒着暴风雨恪守约会坚信不疑。这位青年的心缺乏想象力,他不晓得有什么诀窍可以用想象力将不安或是喜悦放大、复杂化,再以此去消磨忧郁的时光。

实在等不下去了,他披上橡胶雨衣,去和大海会面去了。他感觉唯有大海能和他进行无声的对话。激浪凶猛地爬上高高的防波堤,发出可怕的轰鸣后被摔得粉碎。因昨晚的紧急风暴预告,所有船只悉数被高高拉起。袭来的浪头水线近在咫尺超乎想象。巨浪退回时,码头内部水面急速倾斜,看起来几乎要露底。波浪的飞沫夹杂着雨水冲击着新治的脸,水顺着滚烫的脸上的鼻梁流下,那强烈的咸味使他联想到亲吻初江嘴唇的滋味。

云,在飞快移动,漆黑的天空也是忽亮忽暗,变化剧烈。在天际深处,时而有包含着光线却不透明的云团显露出来,似乎让人感到也许会放晴。然而,它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新治一直在留意天空情况,不觉波浪已来到脚下浸湿了他的木屐带。他脚下有一块美丽的粉红色小贝壳,好像是刚才的海浪带过来的。拾起一看,形状完整,就连纤细而薄薄的边缘都完好无损。他想着要把这当礼物,便收进自己的衣袋。

吃过中饭,他立即开始做出发准备。母亲一边洗碗一边盯着风暴中再次外出的儿子。她没敢问他去哪里,儿子远去的身姿有一种不让她过问的气场。她很懊悔自己没生出一个终日守家在地、可以帮自己料理家务的闺女。

男子汉出海捕鱼,乘坐机帆船往各个港口运货。女人与那个世界无缘,她们的工作是做饭、打水、采集海藻,夏季来临她们要潜到深深的海底。在海女中技术最纯熟的母亲知道,海底有些微光的世界是女人们的世界。白天也显得幽暗的家里、分娩的苦痛、海底的微光世界—这一系列东西就是她感到亲切的世界。

母亲忆起前年夏天一位与她一样的寡妇的身影,那女人体弱多病,还有个吃奶的孩子。她在海底捕捞鲍鱼上岸后,在烤火期间突然倒地。倒地的女人翻着白眼咬紧变得发青的嘴唇猝死了。在黄昏的松林中火化她的尸体时,海女们悲伤之余都无法站立,只是蹲在地上号啕痛哭。

奇怪的传闻不胫而走,有的海女不敢下海了,说是死去的海女在海底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遭到了报应云云。

对这个传闻,新治的母亲只是冷笑,她反而潜入更深的海底,其收获比任何人都丰硕。因为她的心绝不会被未知的东西所纷扰。

即使这样的回忆也没能给她带来负面影响,她仍然以天生的快乐性格为自己的健康身体感到自豪。和儿子一样,暴风雨的天气反而勾起了她心底的喜悦。她洗完碗碟后,在轧轧鸣响的窗户外的微弱光亮下,撩开衣襟伸出自己的双腿仔细端详。被日光晒黑了的成熟女人的腿没有一丝皱纹,神明庇佑的丰腴肌肉几乎放射着琥珀色的光泽。

“看这样子,还能生三五个孩子呀!”

这样一想,崇尚贞洁的心反倒使她害怕起来,便打扮一下后去丈夫灵牌前祭拜了一番。

青年要走的通往灯塔的上坡路上,雨水奔流而下冲刷着他的腿脚。松涛低吼。穿着长筒靴的他步履维艰,头顶上没有撑伞,他感觉雨水顺着板寸头头皮灌进衣领。但是,该青年还是迎风暴而上。他并非是要抵抗风暴,正像他要在与安宁的大自然的交结中确认安宁的幸福一样,眼下他激荡的心对大自然的这种狂躁肆虐反而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亲切。

数不清的白色巨浪滚滚压过来,甚至连海角尖端的高高岩头也屡屡遭巨浪覆盖。

从“女坡”拐个弯,便看见了灯塔长家的平房,那房子关闭了所有窗户,并放下了帐子,好像被暴风雨压弯了腰。他登上了通往灯塔的石阶。门窗紧闭的值班室今天不见了值班员的身影,玻璃窗被雨水的飞沫打湿,敲打声不绝于耳;窗内,朝着紧闭的窗户呆立着的望远镜,被窗缝吹入的风吹得七零八落的桌面上的文件,烟斗,海上保安厅的制服帽,花里胡哨地画着新造船只的造船公司挂历,挂钟,还有胡乱挂在立柱钉子上的两把硕大的三角尺……

青年到达观测所时,连贴身内衣都湿透了。在这万籁俱寂的所在,暴风雨格外凶猛。这里处在岛子最高处,周围没有任何遮挡,暴风雨在空中猖獗恣肆的画面历历在目。

废墟三个方向都有大型窗户,根本不能防风,反倒更容易将风雨迎入屋内,任其猖獗。从二楼窗户看到的太平洋广袤景观,其视野虽然被雨云遮挡,但波涛翻出一片白浪的汹涌景象,因周围又被乌黑的雨云弄得一片混沌,反而令人想象到野马奔腾般的漫无边际。

新治从外侧楼梯下楼,看了一眼上次来取母亲柴火的一楼,发现那里正好可以挡风。好像是原来当储藏室用的这层楼只有两三个小窗,而且只有一个小窗玻璃破了。原来堆放的松树枝叶捆看得出分别被运走的痕迹,只在角落里还剩下四五捆。

新治闻着一股霉味,他想道:简直就像监狱啊!这时,风雨被遮住,他突然感到一种浑身湿透的寒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他脱下雨衣,在裤兜里寻找火柴。水上生活的小心谨慎教给他出门要带火柴。他的手指在摸到火柴前触碰到了早晨在海滨拾到的贝壳。他将其取出借着窗户的光亮一看,好像被潮水浸湿还没干似的,粉红色的贝壳发出鲜艳的光泽。青年满意地将它又收回衣袋里。

潮湿的火柴很不容易划着。他从一个散了的捆子里取出干松叶和木柴,将其堆在地板上点着,室内一直烟雾腾腾的,直到死气沉沉的烟砰的一声燃起,变成欢蹦乱跳的小火苗。

青年在火堆旁抱膝坐下,现在他只需等待了。

他在等待着,没有丝毫的不安,这位青年为打发时光把手指插入黑毛衣各处的破洞并将其撑大,慢慢恢复体温的感觉与户外的暴风雨声使他有点恍惚,深信不疑的忠诚使他浑身洋溢着幸福感。没有想象力也就没有烦恼。就这样,在等待过程中,他把头枕在膝盖上进入了梦乡。

……待新治一觉醒来,眼前的篝火火焰一点都没有衰微。火焰对面伫立着一个陌生的朦胧物体。新治想这是不是做梦呀?原来一位裸体少女低着头站在那里烘烤她自己的白色内衣。因为双手在低处托着内衣烘烤,上半身完全裸露在外。

当他明白这不是梦的时候,他耍了个小聪明,打算佯装仍然熟睡,但却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而纹丝不动的初江身体,看上去实在太美了。

看样子,海女的习惯让她对用火烘烤水淋淋的全身没怎么犹豫。来到约会地点时,看到火堆,而男子睡着了。看样子她是孩子般的临时起意,打算趁男子睡觉期间尽快把淋湿的衣服和自己的身体都烘干。也就是说,初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男子面前裸体,她觉得自己面前只有火堆,自己不过是在火堆面前裸体罢了。

如果新治是个深谙女人的“过来人”,他一定能看出来,在暴风雨包围的废墟中,站在火堆对面的初江裸体是一个真正黄花闺女的玉体。不能算白皙的肌肤经过潮水的洗礼光洁滑润,毫无松弛疲软;似乎害羞而不忍相互正视的一对坚挺的小小乳房,在长期潜水锻炼出来的宽阔胸脯上,托起两颗玫瑰色的蓓蕾。新治担心被识破,仅仅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所以,初江那身姿就带着一种朦胧的轮廓,透过几乎高达天棚的火苗,在火光摇曳中被新治尽收眼底。

然而,由于青年一个偶然的眨眼,火光中被放大的眼睫毛影子瞬间在他脸上一动。少女立马飞速地用手中内衣遮挡住前胸,并且喊道:

“不许睁眼!”

忠实的年轻人狠狠地闭上了眼睛。他想了想,自己装睡的确不对,不过,睁开眼也怪不得谁,所以就从这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中获得了勇气,他再次啪地睁开了他耐看的黑眼睛。

少女没辙了,但又不想穿上内衣。她再一次用清脆的声音喊道:

“不许睁眼!”

然而,青年已不想再闭眼了。虽然有生以来看惯了渔村女人的裸体,但看到自己心爱女人的裸体还是第一次。并且,他不能理解仅仅因裸体这点理由,初江和自己之间就出现障碍,以至于就连平素的寒暄和亲昵都变得困难。他以少年特有的直率站起身来。

青年和少女隔着火堆相对而站。青年稍稍向右挪动一下身体,少女也向右避开一段距离。这样,火堆总是隔着他俩。

“为什么躲我?”

“可是,我害羞。”

青年并没有说“那你就把衣服穿上吧”,因为他想看少女现在的样子,哪怕多看一会。于是,找不到继续谈话由头的他,便发出孩子式的疑问:

“怎么做才能不害羞啊?”

这时,少女的回答真是天真无邪,却委实石破天惊:

“你也脱光!这样就不害羞了。”

新治很感困惑,不过,犹豫了片刻后他脱去了套头的圆领毛衣。他有点担心少女会不会在他脱毛衣期间逃掉,所以,毛衣脱了一半盖住脸时,他也没有放松警惕。在麻利地甩掉衣服后,一个比穿着衣服更俊美的青年的半裸体就站在眼前,身上只缠着兜裆布。不过因新治完全心系初江,等反应过来感到羞耻的时候,已经是下面的问答之后了。

“这回不害羞了吧?”

因为他的口气有点逼问的味道,少女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找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遁词:

“不!”

“为什么呀?”

“你还没有脱光!”

青年被火焰照亮的身体因羞耻而变得通红。他欲言又止,要说的话卡在嗓子眼了。他越加向前迫近,指尖几乎要进到火里,凝视着在火苗中身影摇曳的少女的白色胸衣,好不容易这么说道:

“你把那个脱掉的话,我也脱。”

这时,初江不禁莞尔一笑,这微笑意味着什么?新治和初江自己都没有发觉。少女从背后把遮挡前胸和下半身的白色内衣甩掉了。看到这,青年就像一座雄赳赳的雕像一样站在那里,凝视着少女被火光映照的眼睛解下了自己的兜裆布。

此刻,暴风雨突然袭来并堵在窗外了。先前暴风雨只是以同等的强度围绕废墟在肆虐,而在此瞬间,他们明白暴风雨确乎已经近在咫尺,太平洋已在高高窗户下骄横恣肆地施展着它持续性的疯狂。

少女倒退了两三步。门被堵死了。少女的后背碰到煤烟熏污的混凝土墙壁。

“初江!”

青年喊道。

“你从那火堆上跳过来!我让你从那火堆上跳过来!”

少女虽然气喘吁吁,但仍然用清脆快活的声音说。一丝不挂的青年没有犹豫,他那火苗映照下的身体猛地冲向火堆。在下一个瞬间,那身体已到了少女眼前。他的胸脯轻轻地触碰到少女的乳房。青年心情激动地想道:“就是这种弹性。她那红毛衣下以前我想象的就是这种弹性!”二人相互搂抱在一起。少女首先瘫软般地倒下了。

“松针扎人。”

少女说道。青年伸手抓过白色胸衣试图给少女铺在后背下,但少女拒绝了。初江的双手已不再拥抱青年了。她缩回膝盖,两手把胸衣团起来,就像孩子在草丛里捉虫时那样,以此固执地护着自己的前胸。

就这样,初江嘴里说出的是有道德意味的话语:

“不要!不要……姑娘家出嫁前不能做那事!”

胆怯了的青年有气无力地问道:

“无论如何也不行吗?”

“不行!”—先前闭着眼睛的少女脱口而出,那口气既像训诫,又像哄劝。“现在不行。我已决定做你的媳妇了,在出嫁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行啊!”

新治的内心对道德操守有一种盲目的虔诚。首先,他还没有同女人有过肌肤之亲,所以,他感到自己似乎已触碰到女人这种生物的道德底线,他没有霸王硬上弓。

青年的两只胳臂搂着少女的身体,两人彼此可听到对方的心跳。长长的亲吻折磨着欲望没能满足的青年,但从某一瞬间开始,这种痛苦竟然转化为一种奇异的幸福。已不太旺了的火苗时而上窜,两个人听着火苗的噼啪声、暴风雨掠过高墙的呼啸声与两人的心跳声交融在一起。这时,新治感到这种长久而无止境的陶醉意境与窗外令人恐怖的潮声、摇撼树木枝丫的风吼,在以一种自然而然的同一高频在翻腾。这种感情里有着永无止境的天官赐福。

青年松开了身体,并用很有男子汉气魄的稳重声音说道:

“今天在海边拾到个很好看的贝壳,想着要送给你就带来啦!”

“谢谢!拿给我看看!”

新治跑回他脱衣服的地方,他开始穿衣服;同时,少女也开始平静地将胸衣裹在身上,两人的穿衣极其自然。

青年将好看的贝壳拿到少女这里。

“啊呀!真好看!”

少女将贝壳拿到火堆近旁,让贝壳表面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来赏玩,并插进自己的秀发里说道:

“好像珊瑚一样啊!不知能不能做个簪子?”

新治坐在地板上将身体贴近少女的肩膀。因为两人都穿上了衣服,所以轻松地接了个吻。

……踏上归途时,暴风雨仍然没有停息,他俩本来有所顾忌,担心灯塔里的人们看到他们,所以先前习惯上灯塔前就分开走。但此时此刻新治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他要送初江,专挑好走一点的路下坡走到灯塔后边。灯塔那边来的风吹到石阶上,两人互相依偎着走下石阶。

千代子回到岛上父母身边,从次日起便为无聊而苦恼了。新治也没有来玩。村里姑娘们都来参加那个讲解待人接物礼仪的聚会,当她知道其中的陌生面孔就是安夫所说的初江时便想,初江那张乡间姑娘的脸比岛上的人说的还要漂亮。这是千代子奇特的长处。多少有些自信的女人一般都专挑别的女人的毛病,而千代子却比男性更坦率地承认自己以外的女人的所有种类的美。

无所事事的千代子开始学习英国文学史。她对维多利亚王朝的才女诗人克里斯蒂娜·乔治娜[克里斯蒂娜·乔治娜,即克里斯蒂娜·乔治娜·罗塞蒂(Christina Georgina Rossetti,1830—1894),英国杰出的女诗人,主要作品有《王子的历程》等。]、阿德莱德·安妮·普鲁克特[阿德莱德·安妮·普鲁克特(Adelaide Anne Procter,1825—1864),英国女诗人、慈善家,主要作品有诗集《传说与抒情诗》。]、简·英格洛[简·英格洛(Jean Ingelow,1820—1897),英国女诗人、小说家。]、奥加斯塔·维布斯塔[奥加斯塔·维布斯塔(Augusta Webster,1837—1894),英国女诗人、戏剧家、随笔家、翻译家。]、爱丽丝·梅内尔夫人[爱丽丝·梅内尔夫人(Meynell Alice,1847—1922),英国随笔家、诗人,主要作品有《人生的色调》等。]等作家其名其作一无所知,但却像背诵经文一样将其背下来。千代子擅长死记硬背,她的笔记上甚至连老师打个喷嚏都有记录。

母亲呢,则在旁边拼命地跟女儿学习新知识。上大学固然是千代子自身的愿望,但原本父亲是迟疑的,是母亲的热心支持改变了父亲的态度。从灯塔到灯塔、从孤岛到孤岛的生活煽起这位母亲对知识的渴望,使她总是将许多梦想描绘到女儿的生活中,自然看不到女儿内心那小小的不幸。

看到头晚开始越刮越凶的风,深感责任重大的灯塔长彻夜未眠,千代子母女因一直陪伴,所以暴风雨那天,母女俩睡了一会儿懒觉,罕有地将早中两顿并作了一顿。收拾完之后,一家三口被暴风雨关在房子里悄然打发时光。

千代子想东京了。在这样暴风雨的日子里,汽车照样在街上跑来跑去,电梯照样上上下下,电车同样拥挤不堪,她怀念这样的东京了。在那里,大自然基本被征服,而剩下的大自然的威力,就被视作敌人了。然而,在这个岛上,岛民们却是视大自然为友,替大自然说话的。

千代子学习疲劳了,便将脸贴在窗玻璃上,眺望着把自己关在房内的暴风雨。暴风雨太单调无味了。波浪的轰鸣像醉汉的反复絮叨一样令人讨厌。不知为什么千代子回忆起了一位同学遭到所爱男生性暴力的传闻,该同学深爱恋人的温柔和优雅,并为之到处吹嘘。但从那夜以后竟然爱上了那男子的暴力和自私,并且对自己的遭遇讳莫如深。

……这时,千代子从玻璃窗里看到了互相依偎的新治和初江从暴风雨狂吹的石阶上走下来的身影。

千代子相信自己的脸生得丑,她还相信这张丑脸的功效,那就是它一经定型,便能比漂亮的脸蛋更巧妙地伪装感情。她所相信的丑,其实不过是这位处女所相信的石膏像一样的面具而已。

她将脸从窗户上转了过来。母亲在围炉旁做着针线,父亲在默默地抽着他的“新生”牌香烟。门外暴风雨肆虐,门内一家团栾。没有人注意到千代子的不幸。

千代子又面向书桌打开了英语书。她发现只是铅字一片,反应不出单词的词意。其中却有一只高高低低飞来飞去的鸟儿的幻影在她眼前晃动。那是一只海鸥。千代子想道,自己曾在回岛途中在海鸥身上下赌,这一卦的“绝妙好事”,原来应验在暴雨中幽会的这对男女身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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