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年人的谎言生活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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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在离开家两年前,对我母亲说我很丑。当时他们在婚后买的房子里,那是在那不勒斯上城,圣贾科莫牧羊山上。他说这话时声音很低沉,当时所有一切——二月寒冷的天气、蓝色天光下的城区,父亲说的每个字都原封不动地留在我心里。但我溜走了,到现在我还在继续远离。这些文字试图讲述我的故事,但实际上它们什么都不是,字里行间没有任何属于我的东西,没什么真正的开始,也没有真正的完成:只有一团乱麻,没有任何人,就连正在写下这些文字的人,也不知道是否抓住了主线,或者说,那只是一种纷乱的痛苦,没有任何救赎的可能。


-2-

我很爱我父亲。他一直都很温和,他身材消瘦,显得节制得体,他身上的衣服总是显得很宽松,好像大一个码,但在我眼里,这让他无与伦比,非常优雅。他面孔俊朗,眼窝很深,睫毛很长,鼻子挺拔完美,嘴唇丰满,脸上的线条没有任何不和谐的地方。在我面前,他总是很愉快,他一直在读书,他把自己关进书房之前,不管心情如何,不管我状态怎么样,他总是会逗我开心。他特别喜欢我的头发,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赞美我的头发的呢?我现在很难说清楚,可能我当时只有两三岁。在我小时候,我们常常会有这样对话:

“多漂亮的头发啊!发质真好,油亮油亮的,送给我好吗?”

“不给,这是我的头发。”

“别这么小气嘛!”

“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借给你。”

“好呀!反正我不会还给你了。”

“你自己有头发啊!”

“那是从你那儿偷的。”

“才不是呢,你骗人!”

“不信你检查一下,你的头发太好看了,是我偷你的。”

我会检查自己的头发,那也只是为了好玩儿,我知道他绝不会偷我的头发。我哈哈大笑起来,很快乐,我和父亲在一起远比和母亲在一起开心。父亲总是想要我身上的某样东西:耳朵、鼻子、下巴,他说它们太完美了,他太喜欢了。我特别爱听他的语气,这不断向我证明,他是多么离不开我。

当然,父亲不是对谁都这样。有时遇到一些事情,他也会很激动,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振振有词,长篇大论一通;有时他也会简明扼要说一些短句,一针见血,让人无力反驳。这两个父亲和我爱的父亲不一样,我到七八岁才发现了这种差别。那时,父亲的朋友和熟人会来家里做客,他们会激动地谈论一些我一点也不懂的问题,讨论通常很激烈。我会和母亲待在厨房里,很少注意在几米之外的他们争执得有多激烈。但有时母亲也要忙自己的事情,她会把房门关起来,我就一个人待在走廊里玩儿,或者看书。我父亲博览群书,母亲也一样,我也想像他们一样。我不会留心听他们讨论的事情,只有当他们突然安静下来,我父亲慷慨陈词,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陌生,我才会放下手中的书或玩具。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盼着聚会快点结束,我想知道讨论结束后,父亲会不会变回原来的样子,语气又会温柔有爱。

在他说出我很丑这句话之前,那个晚上,他刚得知我在学校成绩退步了。这对我父母来说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就一直成绩优异,只是最近两个月我的状态直线下降。我父母特别在意我在学校的成绩,尤其是我母亲,一看到我糟糕的分数,她马上就警惕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你得认真学习才行啊。”

“我学了呀。”

“那怎么考成这样呢?”

“有些东西记得住,有些东西我记不住。”

“那你就认真学,直到全都记住为止。”

其实我已经竭尽全力在学习了,结果还是不尽人意。那天下午,我母亲去和我的任课老师谈了,结果怏怏不乐地回来,她没有责怪我,我父母从不会责怪我。她只说了一句:“对你最不满意的是数学老师。但她说,只要你愿意,你还是可以学好的。”说完她就进厨房做晚饭去了,这时我父亲回来了。我在自己的房里,听见母亲在跟父亲讲老师对我的抱怨,我知道,为了帮我开脱,母亲说我刚进入青春期,状态有些不稳定,这很正常。而我父亲打断她,用一种很陌生的语气,甚至还用了在我们家里严禁使用的方言,脱口而出说:

“关青春期什么事,她跟维多利亚越来越像了。”

我觉得如果他慎重考虑一下,一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假如他知道我在偷听,他一定不会用那种语气,这和他平常轻松幽默的语气差别太大了。他俩都以为我房门紧闭着,因为我总是会关上房门,但他们没察觉到,那天我母亲离开我房间时没关门。就这样,在我十二岁那年,我从父亲故意压低的声音中得知:我越来越像他妹妹了,从我记事起就听他多次谈起那个又丑又坏的女人。

这时可能会有人站出来反驳:你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你父亲并没有明确地说:乔瓦娜很丑。事情确实是这样,他生性不会说出那么直接粗暴的话。但当时我处于很脆弱的时期,我来月经已经快一年了,胸部发育越来越明显,这让我很难为情。我担心自己身上散发出异味,所以不断清洗身体。晚上我总是很不情愿地睡去,早上垂头丧气地醒来。那段时间我唯一确定的是:父亲喜欢我的一切。这也是唯一能带给我安慰的事。所以,他把我和姑姑相提并论,这比他直接说“乔瓦娜以前很漂亮,但现在变丑了”更糟糕。在我家维多利亚就像一头怪兽,这个名字会玷污和腐蚀所有相关的人。我对她所知甚少,我们见面的次数也寥寥无几,关键在于,我每次见到她总是感到厌烦和恐惧。并不是她这个人让我反感和恐惧,其实我对她没多少印象,让我感到害怕的是我父母谈及她时传递出的情绪。我父亲谈起他妹妹时很隐晦,仿佛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不但玷污了自己的声誉,也玷污了所有相关的人的声誉。而我母亲呢,她对维多利亚只字不提,甚至还会在丈夫滔滔不绝发泄对妹妹的不满时打断他,想让他别说了。好像母亲也特别怕她,好像无论姑姑在哪里,她都能听到我父亲的坏话,无论道路多么漫长险峻,她也会像老鹰一样,飞到圣贾科莫牧羊山,会把医院所有疾病带在身上,一下子飞到我们家里,进入七楼的房子里,她黑色的眼睛发出闪电,会把家里的家具劈个稀巴烂。谁要是敢反抗,她就扇谁耳光。

当然,我的直觉告诉我,这种抵触情绪背后一定有些恩恩怨怨,但那时我对家里的事情不太了解,尤其是我并没把那个可怕的姑姑当作家里的一员。她就是我童年的噩梦,一个干巴巴的身影,像被魔鬼附身了,是夜幕降临时潜伏在阴暗角落里的可怕影子。没有任何征兆,我忽然跟她长得很像,怎么会这样呢?我像她吗?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很漂亮,因为父亲一直在夸奖我,我以为我会永远这么美。因为他的赞美,我以为自己拥有一头漂亮无比的头发;因为他对我的宠爱,我以为自己一直很可爱;我习惯了他的赞美,也确信他说的是真的。现在我父母忽然对我很不满,这让我备受煎熬,是不是他们的不满给我带来了负面影响,让一切变得黯淡?

我在等着我母亲说话,但她的反应并没给我带来一丝安慰。虽然她很讨厌父亲的所有亲戚,她憎恶这个小姑子,就像讨厌一只趴在她腿上的蜥蜴。但她并没大声反驳:你疯了吗?我女儿和你妹妹哪里像啦?她只轻轻叹了口气:“你说什么,才不是呢。”我愣在那里,赶紧跑去把房门关上,不愿听接下来的话。我默默啜泣,直到父亲过来叫我,我才停止哭泣。这时他像往常一样,用好听的声音说:“晚饭好啦。”

我两眼通红地走进了厨房,我盯着餐盘,他们给我提了一大堆有用的建议,教我如何提高学习成绩,我默默忍受着。晚饭后我回到房间假装学习,他们在电视机前坐下了。我感到一种难以遏制的痛苦,丝毫没有减轻的意思。我父亲为什么说出了那句话,我母亲为什么没有竭力反驳他?他们的表现究竟是出于对我分数的不满,还是和学校没关系,只是源于早已潜伏在他们内心的忧虑?尤其是我父亲,他说出那句过分的话,难道就因为我的成绩让他一时不快?还是他犀利的目光已经洞察了一切?他早已看到了我糟糕的未来?也就是说,我已经一步一步开始走向堕落,他觉得很难过,却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一整晚都很难过,第二天早晨我确信:如果我要拯救自己,就得亲眼看看那个叫维多利亚的姑姑到底长什么样。


-3-

但这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在那不勒斯这座城市,许多大家庭把很多人连接在一起,即使是尖锐的矛盾和争吵也很难彻底断绝彼此的联系。而我父亲恰恰相反,他完全独立地生活在这座城市,就好像没有任何近亲,就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因此我只和外公外婆还有一个舅舅有来往。母亲那边的亲戚一直对我很好,会送我很多礼物,我们关系一直很密切。但外公外婆去世了,舅舅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一切就变了。外公先走了,后来是外婆,他们的突然离世让我很不安,我母亲哭得很伤心,像一个受伤的小女孩。而我父亲那边的亲戚,我基本上都不认识,他们出现的场合屈指可数,要么是婚礼,要么是葬礼,总是表面上的接触。我不得不向他们打招呼,向爷爷问好,亲亲你的姑姑,这让我很不自在。对于这些亲戚,我一直都没什么兴趣,另一个原因是,在那些聚会结束后,我父母的心情通常很不好。他们会很快把这事儿忘掉,基本不会再提起,就好像只是尽义务,参加了一场很没意义的聚会。

如果说母亲那边的亲戚生活在一个特定的空间里,那地方还拥有一个诱人的名字——博物馆,他们是住在博物馆旁边的外公外婆;我父亲那边的亲戚就住在一个没名字、不确定的空间里。我只确定一点:如果要去拜访他们,就要不断往下走,走到最下面,一直到那不勒斯的最底部,而且旅途特别漫长,以至于我觉得我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城市。有很长时间,我真以为是这样。我们家住在那不勒斯最高处,不论去哪里都得往下走。我父母只愿意下到沃美罗区,最多下到博物馆那里,也就是外公外婆家。他们的朋友大多住在苏阿雷兹大街、艺术家广场、卢卡·乔尔达诺街、斯卡尔拉蒂街和奇马罗萨街这些地方。这些街道我都很熟悉,因为我也有很多同学住在那里。更何况,这些街道都通向浮罗里迪阿娜公园,那是我最爱去的地方,自我出生起,我母亲就爱把我带到那儿去透气、晒太阳,我和童年的两个好朋友——安吉拉和伊达在那儿度过了很多好时光,玩得很开心。经过这草木葱郁、花团锦簇、人们举止优雅、欢声笑语、能看见大海的地方,我们才真正开始下坡,我父母很讨厌去下城。因为工作或购物,尤其是我父亲要做研究,与人见面,开研讨会,他们每天都得下山,大多时候乘坐缆车,坐到齐亚雅、托雷多,然后又转乘到平民广场、国家图书馆、阿尔巴城门、温达耶里大道,最远会到查理三世广场,那是我母亲教书的地方。其实这些地名我也很熟悉,我经常听父母说起。但他们不经常带我出去,所以那些地方并没有让我得到什么乐趣。沃美罗以外的地方,我就没那么熟悉了,越往平地走,我就越觉得陌生。因此我父亲的亲戚居住的地方,对我而言自然是很荒芜、有待探索的地方。在我眼里,这些地方不仅没有名字,也很难抵达。每次要去那些地方时,我父母一改通常活力四射、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们会看起来很疲惫、分外焦灼。虽然那时我还小,但那种紧张感,他们之间的谈话都让我印象很深刻。

“安德烈!”我母亲发出微弱的呼喊,“快穿衣服,我们得走了。”

但我父亲岿然不动,还在继续读书,用铅笔在书上勾勾画画,记笔记。

“安德烈,我们要迟到了,大家会不高兴的。”

“你收拾好啦?”

“我好了。”

“女儿呢?”

“也收拾好了。”

这时我父亲才放下书本,笔记本摊开放在写字台上,他穿上一件干净衬衫,套上外套。但他沉默不语,绷着脸,仿佛在心里默念为那场无法逃避的聚会准备的台词。而我母亲呢,其实她压根儿没准备好,她一个劲儿检查我们一家人的仪表,好像只有穿上得体的衣服,才能保证我们一家三口安然无恙回家。总之,每到这种场合,他们很明显会小心提防那个地方和那些人。为了不让我受到影响,他们从没对我说过什么,但我能感受到一种反常的焦虑。我可以肯定,这种焦虑真实存在,那可能是我快乐童年里唯一痛苦的记忆。我最怕听到他们类似下面的对话,尤其是用一种含糊的、我说不上来哪里奇怪的意大利语说出来:

“千万记住,如果维多利亚说了什么,你就假装没听见。”

“你是说,如果她胡说八道,我就不吭声?”

“是的,你要记得,乔瓦娜在跟前呢。”

“好吧。”

“答应我的事一定要做到呀。也不用太费劲,我们待半小时就回家。”

我几乎一点儿也不记得那些家庭聚会了,只记得闷热的天气、嘈杂声、漫不经心的吻面礼、方言的声音,可能因为害怕,我觉得大家都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在那些年里,那种气氛让我确信,我父亲的亲戚就是一种潜在威胁。虽然我很难明白危险在哪里,但我感觉他们都很不得体,让人讨厌,尤其是维多利亚姑姑,一个最阴险、最没规矩的人。他们住的地方也很危险吗?是只有维多利亚姑姑危险,还是我的爷爷奶奶、伯伯婶婶、兄弟姐妹都很危险呢?看来唯一知情的只有我父母了,现在我迫切想知道我姑姑长什么样,是什么样的人,我得问问他们才能知道。可即便我问他们,我又能听到什么回答呢?他们会不会婉言拒绝我?你想看你姑姑?你想去找她?有这个必要吗?或者他们会不会有所警惕,从此不再提起她?所以我想,我可以先找一张她的照片看看。


-4-

一天下午,我趁父母不在,溜进了他们的卧室,在我母亲存放相册的柜子里翻找,那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我们一家人的照片。我平时经常翻看那些照片,我对那些相册记忆深刻:相册记录的主要是他们的故事,还有我十三年的成长历程。我还知道,在那一堆照片中,有我外公外婆的很多照片,我父亲那边亲戚的照片却少之又少,尤其是在那仅有的几张照片中,都看不到维多利亚姑姑。但我记得,在柜子的某个角落里有个旧铁匣子,里面杂乱地放着一些照片,都是我父母认识之前的照片。以前我没怎么留意过那堆照片,只是偶尔和我母亲一起翻看,我希望能在里面找到姑姑的照片。

我在柜子最里面找到了那个匣子,但在看匣子里的照片之前,我决定先仔仔细细看一遍刚才那些相册。我看到了记录父母恋爱时光的照片;俩人婚礼现场的照片,这对新人板着脸,站在宴会中央,参加婚礼的宾客很少;然后是俩人在一起的幸福时光;最后是他们的女儿,也就是我的照片,从出生到现在,拍的照片不计其数。我的目光停留在他们婚礼的照片上,我父亲当时穿着一件深色西装,衣服皱巴巴的,在每张照片中,他都眉头紧锁;我母亲站在他旁边,没穿婚纱,而是穿着一套米色套装,头戴一样颜色的头纱,隐约流露出激动的表情。在座的大约三十几个宾客中,我认出来几个人,他们是父母在沃美罗区结交的、至今依然有来往的人,还有一些是我母亲那边的亲戚,比如住在博物馆附近、和蔼可亲的外公外婆。我看了又看,找了又找,希望在背景中找到一个让我觉得像是维多利亚的女人,我对她几乎没有任何记忆了,但最后我还是没找到。于是我又去翻那个匣子,经过多番尝试,我终于把它打开了。

我把匣子里的东西倒在床上,那全是黑白老照片。那些记录他们各自青春的照片混杂在一起:我母亲神情欢愉,有和同学的合照,有和同龄好友的合照,有的是在海边拍的,有的是在路边拍的,她穿着整洁、举止优雅;而我父亲看起来却深沉又孤单,他从没有度假的照片,总是穿着膝盖鼓包的裤子,还有袖子过短的外套。他们俩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照片分别装在两个信封里,一个信封里是母亲和她的亲戚,另一个信封里是父亲和他的亲戚。我心想:在我父亲那个信封里,肯定有我姑姑的照片。于是我一张张地翻看,其实总共也就二十来张照片,在大部分照片里,我父亲站在他父母和一些我不认识的亲戚身边,那是他童年、少年时的样子。让我惊讶的是,其中有三四张照片,照片里我父亲身旁是用黑笔涂掉的墨块。我一下子就明白,那些勾勒得很细致的长方形墨块是他一气之下涂的,这里肯定有什么隐情。我都能想象他当时是怎么做的,他用书桌上的直尺把照片上的人像圈起来,然后用马克笔小心翼翼地涂抹,生怕超越划定的边界。这是一件多么耗费耐心的事啊!我很确信:墨块下掩盖的就是维多利亚姑姑。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在厨房里找了把小刀,想轻轻刮掉我父亲涂抹的地方。但我很快就发现,这样只会把相纸下面白纸刮出来。我很不安地停手了,我清楚意识到,我这么做,会违背父亲的意愿,这些举动可能会让他越来越不爱我,我非常害怕。当我在信封底部找到另一张照片时,我觉得更不安了。照片中的父亲既不是孩童也不是少年,而是一个面带微笑的青年,这很罕见。他侧身站着,眼里露出欣悦的神情,咧开嘴微笑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但他的笑容没冲着任何人,在他旁边有两个轮廓清晰的长方形墨块,那是一个温情的时刻,可能后来他生气了,把他妹妹和另一个不知道是谁的照片涂抹掉了。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我父亲站在路边,穿着短袖格子衬衫,当时应该正值夏季。在他背后是一家商店入口,招牌只看得见“店”字,商店有个橱窗,但看不清里面展示着什么。在涂掉的人旁边有一根白净的柱子,柱子上有几个长长的人影,轮廓清晰,其中一个很显然是女人的身影。虽然我父亲试图遮盖他身旁的人,但人行道上留下了他们的影子。

我又试着慢慢刮去长方形墨迹,我发现刮掉黑色的部分,下面是白相纸,我停下了动作。我等了一两分钟又重新开始。我轻轻刮着,在寂静无声的家里,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我刮啊刮,直到在本该是维多利亚姑姑头部的位置,隐约看见一个黑点,我才彻底停下来。我不知道那是马克笔的墨迹,还是姑姑的嘴唇。


-5-

我把照片都放好,一想到我和被父亲涂抹掉的妹妹很像,我就不寒而栗。我变得越来越心不在焉了,对上学很抗拒,这让我很忧虑。我也很想变回几个月前乖孩子模样,讨爸妈的喜欢,我甚至想:如果能又考取高分,我就会又变漂亮,性格也会好起来。但我做不到,我在课堂上经常分心,在家整天照镜子,这变成了一种执念。我想知道,姑姑是不是真的会从我身体里冒出来,可我又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所以只能在自己每个细小的变化中寻找她的痕迹。就这样,我之前不曾留意的一些细节突然变得格外明显:浓密的眉毛、黯淡的棕色小眼睛、高得出奇的前额、贴在脑袋上的细软头发——我一点儿也不好看,或许不像以前那么好看了——耳朵很大,耳垂很厚,短短的上嘴唇上还长着烦人的汗毛,下嘴唇很厚,牙齿稚嫩得就像乳牙一般,尖尖的下巴和鼻子。啊,鼻子很长,就好像要伸向镜面一样,鼻头也越来越大,鼻梁和鼻翼下的鼻孔像两个阴暗的山洞。这已经是维多利亚姑姑的面部特征了吗?或者仅仅是我自己的样子?我会变得越来越好还是越来越糟?我又长又细的脖子像蜘蛛丝一样,好像随时都会断掉,我瘦骨嶙峋的肩膀,还有不断鼓起来、长着黑色乳头的胸脯,我干巴巴的腿长得不成比例,胯部很高。这就是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样子?还是要成为姑姑——那个可怕的女人之前的模样?

我一边看着自己,一边暗暗观察我父母。我多么幸运啊!不会有比他们更好的父母了。他们都很好看,他们相濡以沫,俩人很年轻就在一起。关于父母的故事,我知道得不太多,都是从他们那儿听来的。我父亲讲过去的事儿,语气总是风趣而克制,我母亲总是满怀深情地回忆过去。他俩喜欢相互照顾,相互扶持,他们很早就结婚了,但比较晚才决定生孩子。我母亲三十岁、我父亲三十二岁时,我才出生。我母亲怀我时,他们有各种忧虑,我母亲说起这事时会很大声,我父亲像自言自语。怀孕过程很痛苦,一九七九年六月三日那天,我母亲经历了极其痛苦的分娩过程,生下了我。之后两年,事实证明,我的降临让父母的生活变得复杂起来。我父亲是城里有名的知识分子,他在那不勒斯最有名的高中教历史和哲学,平时教学孜孜不倦,深受学生爱戴,通常从早到晚都在学校里忙活,但为生活所迫,也开始私下为人补课。而我母亲在查理三世广场一所高中里担任拉丁语和希腊语教师,平时也会为出版社修订爱情小说的稿子。她因为我没日没夜地哭、身上出疹子、肚子疼、任性哭闹而焦虑不安。她产后抑郁了很久,自那以后,她变成了一个可怕的老师和漫不经心的改稿员。这就是我一生下来就给父母带来的麻烦。还好后来我长成了一个安静乖巧的女孩,他们的生活也逐渐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他们费尽心力地呵护我,徒然想让我躲过这个世界的恶。那个阶段终于结束了,他们找到了一个新的平衡点,但依然把对我的关爱放在第一位,同时也能兼顾自己的事情,父亲重新开始学习,母亲又开始认真对待工作。所以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们都很爱我,我也很爱他们。我觉得我父亲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我母亲是个知书达礼的女人,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他们是仅有的两个清晰的形象。

我却属于混乱的那一部分。在很多时候,我都会幻想父亲和他妹妹在我体内展开一场恶战,我希望我父亲能赢。当然会是这样,我想,在我出生时,维多利亚姑姑占过上风,毕竟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确是个令人讨厌的小孩。我宽慰自己说,但后来我变得乖巧懂事,这证明可以把她从体内赶走。我尽量平静下来,为了让自己坚强起来,我努力在自己身上寻找父母的痕迹。但那天晚上,在上床睡觉前,我坐在镜子前把自己看了无数遍,我感觉,我很久之前就已经把他们弄丢了。我本该拥有一张兼有父母优点的脸,然而这张脸却越来越像维多利亚了。我本该拥有幸福的生活,但不幸的时光已经开始了,我再也不能像父母之前和现在那样,拥有快乐和幸福了。


-6-

后来,我试着通过我的两个好朋友——安吉拉和伊达,她们是两姐妹,也是我最信任的好朋友——了解我是不是真的变丑了,尤其是安吉拉,她和我一般大(伊达比我们小两岁),我想知道,她是不是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我需要通过别人的目光来审视自己,我觉得她们会说真话。我们的父母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一直以来,他们的立场都很一致,教育我们成长的方式也基本一样。要知道,我们三个女孩都没受过洗礼,都不会祷告;我们很早就通过图画书、动画教学视频了解了我们的身体构造,我们都知道,要为生为女孩而自豪;我们仨都是五岁上学,而不是六岁;我们仨一直都很懂事;我们脑子里都记着一大堆有用的告诫,让我们可以躲过那不勒斯、还有整个世界的陷阱和圈套;我们有什么疑问或好奇,随时可以问父母;我们都读了很多书;尽管我们和同龄人都受到同样老师的引导,但我们对他们的消费观和品位却嗤之以鼻;我们对音乐、电影、电视节目、歌手和演员也比较了解,我们也想成为有名的演员,拥有帅气的男朋友,和他们充满激情地相爱。当然了,我和安吉拉关系更亲密一些,因为伊达年纪小一点,但伊达也经常让我们惊讶,她读的书比我们还多,她还会写诗,写小说。在我记忆里,我们从来没闹过别扭,即使是出现不合,我们也能敞开心扉,化解矛盾,和好如初。因此我把她们当成最可靠的见证人,有几次,我小心翼翼地询问她们对我的看法。但她们没说什么让我不舒服的话,反而夸赞了我一番。在我眼里,她们越来越漂亮了,她们俩身材很匀称,就像精雕细琢过的,一见她们,我就迫切想感受她们的温度,想拥抱亲吻她们,好像要和她们融为一体。一天晚上,我很沮丧,她们和父母一起到圣贾科莫山上来和我们吃晚饭,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我没什么兴致,我觉得自己和周围的氛围格格不入,我又瘦又高、面色苍白,言行举止粗鲁,因此即便他们无心说出来的话,我也会认为是含沙射影。比如,伊达指着我的鞋问:

“这是刚买的新鞋吗?”

“不是,我穿了好久了。”

“哦,我不记得了。”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没有啊。”

“如果你现在突然注意到我的鞋子,那就证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不是的。”

“是我的腿太瘦了吗?”

我们继续这样交谈了一会儿,她们向我保证,她们说的是实话。我从她们的保证中努力揣摩她们的意图,想知道她们到底是在讲真话,还是通过一种礼貌的方式,掩盖我给她们留下的坏印象。我母亲用有些虚弱的语气说:“乔瓦娜,别再这样,你的腿不瘦。”我感到很羞愧,马上就闭嘴了。这时,安吉拉和伊达的母亲科斯坦扎又补了一句:“你的脚踝真漂亮!”她们的父亲马里安诺一边笑,一边大声说:“真是一对完美的火腿,和土豆一起放进烤箱里烤,一定超美味!”他没有马上停下来,还在继续开我玩笑,取笑我,他觉得自己是那种在葬礼上也能给大家带来欢乐的人。

“今晚这孩子到底怎么啦?”

我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我想冲他微笑,但我做不到,马里安诺逗乐的方式让我很烦。

“你的头发可真漂亮,像什么呢?高粱须!”

我再次摇摇头,这次我无法隐藏自己的恼怒,我心想,他真把我当成六岁小孩了。

“亲爱的,这是在夸你呢:高粱是一种胖乎乎、有点儿绿、有点儿红、又有点儿黑的植物。”

我忍不住生气地说:

“我不胖、不红也不绿,更不黑!”

他有些不安地看了我一眼,转而露出笑容,问他两个女儿:

“今晚乔瓦娜怎么这么愠怒呀?”

我更生气了,说:

“我不愠怒。”

“愠怒不是一个贬义词,只是说明一种心情。你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说话。他又转向俩女儿,故作沮丧地说:

“她不知道。伊达,你来告诉她。”

伊达不情愿地说:

“就是脸拉得很长,他也经常这么说我。”

马里安诺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和我父亲在大学时就认识了,他们俩一直都没断联系,所以他一直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他身体有点儿笨重,秃顶,长着一双天蓝色的眼睛,从我小时候起,他惨白微肿的脸就让我印象深刻。他经常来我家做客,他出现在我们家里,总是会和我父亲畅谈许久,每句话里都带着刻薄和不满,这让我很烦。他在大学教历史,长期给那不勒斯一家有名的杂志社撰稿。他会和我父亲聊很久,聊的内容我们三个小孩基本听不懂,我们一直觉得,他们承担着难度很大的任务,需要不断学习,保持专注才能完成。但马里安诺不像我父亲那样没日没夜地学习,他还会高声咒骂那些妨碍他们工作的人:那不勒斯、罗马和其他城市的很多敌人。虽然当时安吉拉、伊达和我还没有自己的立场,但我们都倾向于站在自己父母那一边,反对对他们不利的人。但说到底,在他们交谈时,从小我们最感兴趣的只是从马里安诺嘴里蹦出来的粗话,他总用方言抨击当时的名流。这主要是因为当时大人不准我们仨(尤其是我)说脏话,我父母不允许我说那不勒斯方言,哪怕是一个词也不能说。可这个规矩有什么用呢?父母本来就不会对我们做过多限制,就算禁止我们做某些事情,也会很宽容。所以暗地里,我们经常小声模仿马里安诺的话,反复说那些敌人的姓名,同时还夹带一些我们听到的粗话和外号。安吉拉和伊达觉得父亲的话既好玩又有趣,而我却不自觉地认为,这些脏话说明马里安诺很粗野。

在他的玩笑话里,难道不是一直包含着恶意吗?那天晚上,他说的话没有带恶意吗?我当时真的很愠怒?我的脸拉得很长很难看?我像一棵高粱?马里安诺只是在开玩笑,还是用开玩笑的方式说出了残忍的事实?我们坐在桌子前吃饭,大人开始了无聊的对话,聊某个朋友快要搬到罗马去了;我们三个小孩提不起兴趣,都沉默无言,只希望这顿晚餐赶紧结束,好躲到我的房间里去。整个晚上,我都觉得我父亲没有笑,母亲笑得很勉强,马里安诺频繁哈哈大笑,他妻子科斯坦扎虽然笑得不多,但都发自内心。或许,我父母不像安吉拉和伊达的父母那么开心吧,我让他们难过了。他们的朋友对两个女儿很满意,而我父母对我很失望。我很愠怒,愠怒,愠怒,只要一看见我坐在桌边,他们就高兴不起来。我母亲看起来真严肃,而安吉拉和伊达的母亲看起来多漂亮、多高兴啊。那时我父亲正在给她斟酒,礼貌而又不失分寸地和她交谈。科斯坦扎家境富裕,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现在是个意大利语和拉丁语老师。她非常优雅,我甚至觉得,我母亲都在偷偷学着她穿衣打扮,我也会不自觉地模仿她。这个女人怎么会选马里安诺这么个男人来当丈夫呢?她衣服上的装饰亮晶晶的,颜色很衬托她的气质,让我挪不开眼。前一夜我还梦见她了,她像猫一样,用舌尖温柔地舔着我的耳朵,这个梦给了我一点安慰,身体的舒适感让我醒来时很安心。

一起吃晚饭时,我就坐在她旁边,我希望她对我的正面影响能把她丈夫的蠢话从我脑子里赶走。可是那些话一直萦绕在我耳边,刺激着我的神经——我的头发让我看起来像一根高粱、愠怒的脸……我想对安吉拉耳语,说些脏话来调整自己的心情,但同时我又很难受。我们刚吃完甜点就抛下闲聊的父母,跑进了我的房间。在房间里,我直截了当问伊达:

“我的脸很难看吗?你们是不是也觉得我变丑了?”

她们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回答说:

“没有啊。”

“你们说实话。”

我察觉到她们有些迟疑,过了一会儿,安吉拉才说:

“有一点点,但不是外表在变丑。”

“从外表上看,你很漂亮,”伊达又强调一遍,“你只是因为忧愁,显得有点儿难看。”

安吉拉一边吻我,一边安慰我说:

“我也经常这样:我一发愁就会变丑,过去就没事儿啦。”


-7-

忧虑和变丑之间的关系,出乎预料地让我感到一丝安慰。人会因为焦虑而变丑。安吉拉和伊达是这么说的,只要焦虑没了,你就会重新变美啦。我很想相信她们的话,努力回到无忧无虑的生活,强行让自己开心,但这不奏效,我脑子里总会突然乱起来,那股执念又涌上心头。我内心对一切都产生了敌意,很难用虚假的善意抑制下去。我很快就明白,那些担忧不是临时的,或许那根本就不是担忧,而是渗透到血液里的坏脾气。

在这一点上,安吉拉和伊达并没有骗我,我们从小受的教育就是不要撒谎,她们一定没对我说谎。她们之所以这么说,可能是因为她们有过类似的经历,很可能是马里安诺之前说过类似的话,让她们平静下来了,因为我们脑子里装着很多从父母那儿听来的观点。可毕竟安吉拉和伊达不是我。她们家没有一个像维多利亚那样的姑姑,她俩的父亲也没有说她们长得越来越像姑姑了。一天早晨在学校里,我猛然感觉,我没法再回到以前我父母喜欢的样子了。残酷的马里安诺可能已经察觉到这一点了,我的朋友也会丢下我,去寻找更适合她们的人,我会变得孤孤单单。

我无比沮丧,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痛苦席卷而来,我不断在双腿之间摩擦,用快感消除我的痛苦,这能让我轻松一点。但通过这种方式消除痛苦,实在让我很屈辱,事后我会比之前更沮丧,有时候还会觉得恶心。我之前和安吉拉一起玩耍,留下一些快乐的回忆。我俩面对面躺在我家的沙发上,双腿交叉在一起,电视机开着,我们静静不说话,也不用交流,我们把一个布娃娃放在胯部中间,蹭来蹭去,身体自然纠缠在一起,挤压着放在我们中间的布娃娃,它看起来很活泼,也很幸福。现在不同往日了,我不再觉得那种快感是令人愉快的游戏。事后我会出一身汗,感觉自己越来越丑。我的顽念一天比一天强烈,我不停地审视自己那张脸,在镜子面前度过的时间越来越长。

事情有了让人惊讶的进展:经过仔细观察,我发现了自己脸上的缺陷,我想弥补这些缺陷。我认真观察我脸上的线条,一边想着怎样让自己更好看:只要我有这样的鼻子、眼睛和耳朵,我就完美了。那都是一些细微的瑕疵,也让我忧伤,让我自艾自怜。你真可怜!我心想,你真不幸!有时我突然会对自己产生强烈的激情,以至于有一次我对着镜子亲了亲自己的嘴唇,我难过地想,恐怕再也没人愿意亲吻我了。我开始采取行动,渐渐地,我不再每天对着镜子自怨自怜,而是觉得自己是一块好材料,只是被某个笨拙的工人弄坏了,需要修补一下。无论我是什么样子,我都是我,我得自己来维护我的容貌、身体和思想。

一个星期天早上,我想用母亲的化妆品来美化自己。我母亲把头探进我房间里,笑着说:“你看上去就像狂欢节的面具,你得画得更自然一点儿。”我没反驳,也没为自己辩解,只是用尽可能温顺的语气请求她:

“你教我化妆吧?我要像你一样化妆。”

“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妆容。”

“我想画成你那样。”

她听了我的话很高兴,夸了夸我,然后很仔细地给我化了妆。我们一起度过了美好的几小时,我们开玩笑,哈哈大笑。她平时都很安静端庄,但跟我在一起时——只有跟我在一起时——她会马上变回小女孩。

我父亲突然拿着报纸进来了,看到我们在玩闹,他也很高兴。

“你们真漂亮啊。”他说。

“真的吗?”我问。

“当然,没见过这么亮眼的女人。”

说完他就走进自己的书房,关上了门。星期天他一般都会读报纸,然后再学习。这时房间里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就好像我父亲露脸只是一个信号,母亲用通常那种带着疲惫的声音问我:

“你看了放在盒子里的照片?为什么啊?”

她的语气既没有指责,也不是忧虑。我默不作声,原来她察觉到我翻了她的东西,她发现了我试着刮去马克笔的墨迹。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虽然我竭尽全力忍住不哭,最后我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妈妈,我哽咽着说,我想……我以为……我觉得……但我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我不知所措,眼泪啪啪往下掉。她没法让我平静下来,只是脸上带着微笑,很温和地说:“根本不用哭啊,你只要跟我和你爸爸说一声就行了。你随时都可以看照片,你为什么要哭呢?冷静一点。”我抽噎得更厉害了。最后她拉着我的手,平静地问我:

“你在找什么?你在找维多利亚姑姑的照片吗?”


-8-

这时我才明白,我父母已经发现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他们肯定已经商量了很长时间,没准还向朋友征求过意见。我父亲肯定很后悔难过,极有可能是他让我母亲说服我,让我相信我听到的那句话是别的意思,并非我想的那样。事情肯定是这样,我母亲的声音的确太适合劝说人,挽回说过的话,她从不发火,也不会不耐烦。比如科斯坦扎总是在开她玩笑,说她在备课上花太多时间,还要浪费时间改那些无聊的小说,有时候整页都得重写,她总是不急不躁,很温柔地为自己开脱。她有时会说:“科斯坦扎,你有大把的钱,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而我得辛苦挣钱养家呀。”她说这些话时很柔和,语气里没有一丝怨恨。所以还有谁比我母亲更适合弥补错误呢?我心情平复之后,她像往常一样,用平静温柔的声音说了两遍,我们很爱你。然后她跟我说了一些之前从没说过的话。她说,她和我父亲能有今天,那是因为他们做出了很大的牺牲和努力。她低声说:“我不是在抱怨,我父母把能给我的都给了我,你也知道他们多么和善,这套房子就是在他们的资助下买的。但你爸爸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光很不一样,他从小到大都过得很艰苦,他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只能赤手空拳攀登一座高山。这场斗争还没有结束,未来还需要继续努力,总是会有暴风雨让你落入深渊,只能从头再来。”最后她终于提到了维多利亚,暴风雨是打比方的话,会让爸爸落入深渊的暴风雨就是她。

“她?”

“是啊。你爸爸的妹妹是个很爱忌妒的女人,不是一般的忌妒,简直到了害人的地步。”

“她做什么了?”

“她不择手段,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她从来都不肯接受你爸爸的成功。”

“也就是说……”

“她无法接受你爸爸在生活中取得的成就。他在中学和大学的努力刻苦,他的聪明才智,他创造的生活,他的学位和工作,我们的婚姻,他研究的东西,他受到的尊重,我们结交的朋友,还有你,她都无法接受。”

“连我也无法接受吗?”

“是呀。所有一切人和事,维多利亚都看不顺眼,她最看不惯的就是你爸爸。”

“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她是个用人。你觉得她能干什么,她就上了小学五年级,还能干什么呢?做用人也没什么不好,你也认识帮科斯坦扎做家务的那个女人,她很能干。问题是她做用人的事,也怪到她哥哥身上。”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尤其是你爸爸其实还救过她。如果不是你爸爸,她可能比现在还惨。她爱上了一个已婚男人,那男人已经有三个孩子了,还是个不务正业的人。你爸爸作为她的大哥,就插手了这件事。但这也被她记在账上,成了那些她永远无法原谅的事情之一。”

“或许爸爸应该只管好自己。”

“如果一个人处于危难之中,没人可以袖手旁观。”

“也是。”

“但是,就连帮助她也很困难,我们想着帮她,她却对我们怀恨在心。”

“维多利亚姑姑希望爸爸死掉吗?”

“虽然这话很难听,但事实的确如此。”

“他们俩没法和好了?”

“没办法了。如果要兄妹俩和解,在维多利亚看来,你爸爸就应该变得像她结交的那些人一样庸俗。但这不可能啊,所以她让全家人都反对我们。因为她的缘故,你爷爷奶奶去世以后,我们没法和你爸爸那边任何亲戚来往。”

我没大篇大论跟母亲说我的想法,只是小心翼翼挤出几个词,或几个音节来回应她。同时我带着怨恨想:所以说,我长得越来越像那个要害死我爸爸、要毁掉我家庭的女人。我的眼泪又开始情不自禁往下掉,我妈妈察觉到了,想让我不要再哭了。她抱紧我,轻声安慰我说:“没必要难过,现在你明白你爸爸那句话的意思了吗?”我用力摇摇头,双眼低垂着。她慢慢地跟我解释,语气突然变得风趣:“对我们来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维多利亚姑姑不再只是一个人,而成了一种指代;有时候你爸爸惹人讨厌,我就会开玩笑冲他说:‘安德烈,你小心点,你刚才的表情真像维多利亚。’。”她又温柔地摇晃了一下我,强调说,那只是一句玩笑话罢了。

我依旧面色阴沉,嘀咕说:

“我不信,妈妈,我从来没听见你们这样说过。”

“可能我们没当着你的面讲,但在私底下我们都会这样说。这句话就好比红灯信号,用来告诫对方:小心点儿啊,稍不留神,我们就会失去辛苦争取来的生活。”

“也会失去我吗?”

“不是,你在说什么呢?我们永远都不会失去你。对于我们来说,你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我们希望你一生都幸福快乐,所以我和爸爸才对你的学习那么上心。现在你只是遇到了一些小困难,但这都会过去。你以后会在生活中会遇到很多美好的东西。”

我抽搭了一下鼻子,她想拿纸巾帮我擤鼻涕,就像我还是小孩一样,可能我也真的还没长大吧,但我挣脱了。我说:

“如果我再也不学习了呢?”

“你就会变得愚昧无知。”

“那又怎样?”

“愚昧就是一种阻碍。你不是已经又开始好好学习了吗?如果不能培养自己的聪明才智,这是一件挺遗憾的事。”

我大声说:

“我不想聪明,妈妈,我只想像你们俩一样好看。”

“你会变得更漂亮。”

“如果我长得越来越像维多利亚姑姑,就不会了。”

“你和她一点儿都不像,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事实到底是不是这样,谁能向我保证?”

“有我啊,我永远都在。”

“不够。”

“你还想要什么?”

我小声嘀咕:

“我想见见我姑姑。”

她沉寂了片刻,然后说:

“这你得跟你父亲谈谈。”


-9-

我觉得她只是说说而已,我很肯定,她一定会先跟我父亲讲这件事。第二天,我父亲就会用充满爱意的声音对我说,好吧,遵照小公主的指示,如果小公主说要去见维多利亚姑姑,我这个当爸爸的再走不开,也得找时间陪着去呀。他会打电话跟他妹妹定好时间,或者叫我母亲打电话,因为那些让他很烦,让他不高兴或痛苦的事儿,他从来不愿自己去做。最后他会开车亲自把我送到姑姑家里去。

但事情并不是这样。时间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总是很少看见父亲的身影,他忙忙碌碌,要么在学校上课,要么在给人补课,要么忙着和马里安诺一起写文章。那阵子他总是早出晚归,那些天总是下雨,我担心他感冒发烧,卧病在床,不知道多久才能痊愈。怎么可能呢?我心想,一个这么纤瘦、敏感的人,居然能和邪恶的维多利亚姑姑斗争一辈子?我觉得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敢和那个结了婚、生了三个孩子的恶棍正面交锋,防止他祸害自己的妹妹。我问安吉拉:

“如果伊达爱上了一个结过婚、有三个孩子的恶棍,你作为姐姐会怎么做呢?”

安吉拉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我会向爸爸告状。”

但伊达并不喜欢这个回答,她对姐姐说:

“你是个告密者。爸爸说了,告密的人是世上最坏的人。”

安吉拉赌气说:

“我才不是告密者呢,我这么做是为了你好。”

我小心翼翼打断她们,问伊达:

“所以说,如果安吉拉爱上一个结了婚、有三个小孩的恶棍,你不会告诉你爸爸?”

伊达看了很多小说,她想了想,回答说:

“如果那个恶棍很丑很坏,那我就告诉爸爸。”

看吧,我心想,丑陋和邪恶比任何东西都重要。一天下午,我父亲在外面开会,我又小心翼翼向我母亲提了那件事:

“你说过,我们要去见维多利亚姑姑。”

“我说的是,你得和你爸爸谈。”

“我以为你会跟他讲。”

“他这段时间很忙。”

“那我们俩去啊。”

“最好由他出面。而且现在快到期末了,你得好好学习。”

“你们根本就不想带我去,你们早就商量好了!”

我母亲语气变了,就像几年前,她不想让我打搅她,就建议我一个人去玩。

“这样吧。你知道米拉亚大街吗?”

“不知道。”

“那斯塔德拉大街呢?”

“不知道。”

“比安多呢?”

“不知道。”

“波焦雷亚莱呢?”

“不知道。”

“民族广场呢?”

“不知道。”

“阿莱纳恰呢?”

“不知道。”

“那个叫工业区的地方呢?”

“不知道,妈妈,我不知道。”

“好吧,不知道就得学,这可是你的城市。现在我把城市地图给你,你做完作业以后,就先熟悉一下路线吧。如果你着急见她,你也可以自己找时间去她家。”

她最后一句话把我搞糊涂了,也许是伤害到我了。我父母都不会让我一个人去离家两百米的地方买面包。每次我去找安吉拉和伊达玩儿,我父亲,通常是我母亲会开车送我去,把我送到马里安诺和科斯坦扎的家里,之后会接我回家。突然间,他们竟然同意让我独自一人去陌生的地方,那些他们都不愿意去的地方?不,不,他们只是被我搞烦了,对我来说很急迫的事儿,对于他们来说无关紧要,他们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或许在那一刻,我身体里的某个东西突然断裂了,或许这就是我童年结束的征兆。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就像一个装满颗粒的容器,不知不觉中,有些颗粒从裂开的缝隙中掉了出来。我可以确定,我母亲早就和我父亲商量好了,他们俩现在站在一条战线上,他们立场明确,好让我想明白,我现在简直就是在无理取闹,自己的问题自己想办法解决吧。我从她疲倦又温柔的语气听出了她的心里话:你真是越来越惹人烦了,把我的生活都打乱了。你不好好学习,老师天天念叨,维多利亚姑姑的事儿没完没了了,真是太烦人了?乔瓦娜,我该怎么说你才肯相信:你爸爸说的那句话没有恶意。我受够了,你去研究那张地图去吧,别再烦我了。

真相到底如何,我现在并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第一次尝到了失去的感觉。我感到一种令人痛苦的虚无感,就是我确信自己拥有某样东西,但它忽然被剥夺的感觉。我默默站在那里。她又补了一句:“从我房间出去,把门关上。”

我愣愣望着关上的房门,眼巴巴地等着她把地图给我。结果她没有出来,我蹑手蹑脚溜进自己房间去学习了。当然,我没有打开书本,我的脑子突然像打字机一样,砰砰砰敲出我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想法。我根本就不用等母亲把地图给我,我可以自己去拿。我研究一番后,就可以徒步去找维多利亚姑姑。我会走很久,可能几天,可能数月。这个想法让我心潮澎湃,即使风吹日晒雨淋,即使千难万险,我也要走下去,直到看到自己的未来,见到那个丑陋邪恶的女人。我说到做到。我脑子里还记着我母亲列举的大部分街道名字,我起码能找到一条街道吧。尤其是“比安多街”[街道的名字是Pianto,意大利语是哭泣的意思],这个地名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那肯定是一个让人难过的地方,我姑姑就住在那里,这个地方让人遭罪,或者让人折磨别人。一条充满痛苦的街道、一段段台阶,长满荆棘的草丛把人的腿扎得生疼,浑身沾满泥巴的流浪狗张着血盆大口,流着口水。我想先在地图上找到那个地方,我来到放电话的走廊。我想找到地图册,它夹在一本厚厚的电话簿里。但在翻找的同时,我在那堆册子上看到了一本电话簿,里面记着我父母常打的电话。我怎么没想到呢?可能维多利亚姑姑的号码也在电话簿里。既然有她的电话,我还用得着等我父母给她打电话吗?我自己就能打给她。我取下电话簿,直奔字母“V”,我没有找到叫维多利亚的人。于是我又想:她和我、和我父亲一个姓,那就是姓特拉达。于是我赶紧寻找字母“T”,果然很快就找到了:特拉达·维多利亚。那是我父亲的字迹,有点褪色,她像陌生人一样出现在其他人中间。

这真是激动人心的时刻,我欣喜若狂,感觉自己对面一条秘密通道的入口,让我可以毫无障碍地见到维多利亚姑姑。我想:给她打电话吧,马上打!我会对她说:我是你侄女乔瓦娜,我想见你一面。她可能会亲自来接我,我们会约定好见面的日期和时间,在我家楼下见面,或在万维特利广场见面。我去查看了一下我母亲的房门有没有关着,我来到电话前,拿起了听筒。但当我拨完那些号码,电话正在接通时,我心里觉得一阵害怕。想想看,在照片的事情之后,这是我第一次采取具体行动。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得告诉他们,如果不是告诉我母亲,那也应该告诉我父亲,他们中应该有一个人给我许可。慎重、慎重、慎重。但我已经犹豫了太久了,我听到一个很粗暴的声音,那就像一个经常来我家参加聚会、长期抽烟的女人的声音,她大声说:“喂。”她说这个“喂”很坚决、粗鲁,是很地道的那不勒斯发音,单是这个“喂”字,就吓得我赶紧挂上了电话。我挂电话很及时,因为这时我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我父亲回家了。


-10-

我急忙从电话旁走开,这时,我父亲把淌着水的雨伞放在楼梯间,然后在门口的垫子上仔仔细细蹭了蹭鞋子,他进了家门。他跟我打招呼,但显得很不自在,没有往常的愉快,而是在咒骂糟糕的天气。他脱掉雨衣,才关切地问我:

“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

“妈妈呢?”

“在工作。”

“写完作业了吗?”

“写完了。”

“你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需要我给你解释一下吗?”

当他像往常一样,停在电话跟前,打开语音留言,我才意识到电话簿打开着,正好在“T”那一页。他看见了,伸出手把电话簿合上了,没再听语音留言。我希望他能说几句开玩笑话,那样的话我会安心一些。然而他只是用指尖抚摸一下我的头,就去找我母亲了,他一反常态,关上了背后的门。

我在外面等着,听见他们在小声交谈,他们的窃窃私语里会突然冒出几个词:你,不,但是。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但我让房门敞开着,我希望他们不要吵架。过去了至少十分钟,走廊里终于又响起了父亲的脚步声,但不是朝我房间方向来的。他回了自己的房间,那里也有一部电话,我听到他在小声打电话,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中间夹杂着长时间的沉默。我一心希望他在和马里安诺谈论很重要的事,那些他很在意的事情,那些我耳熟能详的话,比如政治、价值、马克思主义、危机、国家。通话结束后,我听见他又来到走廊里,这次他来了我的房间门口。平时,他进来前都会开玩笑客套一下说,我能进来吗?我坐哪儿呢?打扰一下。抱歉。可这次他直接坐到了床上,用十分冰冷的语气,开门见山地说:

“你母亲已经告诉你了,我说的那句话不是真的。我不想让你生气,你和我妹妹一点也不像。”

我马上哭了起来,哽咽着说:“不是因为这个,爸爸,我知道,我相信你,但是……”我的眼泪似乎并没有打动他,他打断我说:

“不用解释,错的是我,不是你,该弥补的是我。我现在就给你姑姑打电话,星期天我带你去找她,好吗?”

我哽咽着说:

“如果你不想去,我们就不去。”

“我确实不想去,但你想去的话,我们就去。我把你送到她家楼下,你想在她那儿待多久就待多久,我会在车上等你。”

我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抑制住泪水。

“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努力朝我微笑,用手指抹干我的眼泪。但他的动作很不自然,他后来很激动,说了一大通话,声音忽高忽低。可是他说:“乔瓦娜,有一点你得记住,你姑姑喜欢伤害我,我想尽一切办法和她讲道理,我帮助她,支持她,我给了她力所能及的资助,可还是无济于事,她觉得我说的每句话都是欺负她,我的每一次帮助都是对她使坏。她高傲,不懂感恩,而且残酷无情。所以我得提醒你,她会想尽办法夺走你对我的爱,她会利用你来伤害我,她也利用过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叔伯和堂兄弟姐妹来伤害我。因为她的缘故,我出生的家庭里再也没人喜欢我了。你看着吧,她也会想办法把你从我这里夺走。如果真的出现这样的事,我真是无法容忍。”我几乎从来没有见他这么焦虑过,他在恳求我,他真的在恳求我,他双手合十在胸前晃动,让我不要胡思乱想,我担心的事情是毫无根据的,他求我要像奥德修斯一样,在耳朵里塞上蜡,不要听她的话。

我紧紧抱住了父亲,最近两年,从我想变成大人开始,我从来没有那样紧紧拥抱过他。让我惊讶的是,我在他身上闻到一种似乎不属于他的气味,一种我不习惯的气味,这让我有些不舒服。由此而来的陌生感让我有些痛苦,却又意外夹杂着满足感。我清楚地感觉到,如果到那时为止,我一直希望他能永远保护我,那么现在他变成陌生人的感觉,反而让我很高兴。我心里一阵狂喜,就好像“邪恶的化身”——这是他和我母亲的暗语,他们就是一直这样称呼维多利亚的——给了我意外的生机。


-11-

我尽量驱散那种想法,因为我无法容忍随之而来的负罪感。我掰着手指,数距离周末的日子。母亲很为我操心,想尽量帮我提前完成周一要交的作业,这样我和姑姑见面时就不用担心学习的事了。不仅如此,一天下午,她拿着城市地图册进我的房间,她坐在了我身旁,给我展示了圣贾科莫牧羊山在地图上的位置,然后一个街区一个街区,给我展示了去维多利亚姑姑家的路线。她想让我明白她爱我,她和父亲一样,一心想着让我快乐无忧。

可是我并不满足于这小小的地理课,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钻研起了城市的地图。我用食指找出圣贾科莫牧羊山路,然后到达金牌广场,沿着苏阿雷兹街和萨尔瓦托·罗莎街往下走,到达博物馆,穿过整条佛利亚街,到达查理三世广场,在那里拐进加里波第路,来到卡萨诺瓦街,到达民族广场,走进波焦雷亚莱街,然后是斯塔德拉街,在比安托公墓那里,沿着米拉里亚街、马切洛街、帕斯科内街和其他街道一路往下走,终于手指到了工业区,地图上用焦土色标出的一块区域。所有我提到和没提到的街道名字,此时都变成了我一心想要默默记住的地方。我要把它们记在脑子里,就像是为了完成学校的作业,但没有丝毫不情愿,我满心激动等待着星期天的来临。如果我父亲不改变主意的话,我会如愿见到维多利亚姑姑。

我无法理清自己混乱的情绪。见到姑姑之前的每一天都过得很慢,但我惊讶地发现,我希望那次会面会意外推迟,尤其是晚上躺在床上时,那种愿望会更强烈。我开始想,我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勉强父母,为什么我要惹他们不高兴,为什么我没有在意他们的忧虑。我并没有得到让人满意的答案,我心中的狂热开始减弱,和维多利亚姑姑的会面,让我觉得是一个很过分而且毫无意义的要求。对我来说,提前知道自己将来会长什么样,具有什么样的脾气和性格,这有什么用呢?无论如何,我也没法把那种外貌和脾性从我脸上撕下来,从我的内心排除出去,或许我也不想这样做。我永远都是我,一个忧郁、不幸的我,但这是真正的我。我想见姑姑的愿望,或许是一种小小的挑衅。总之,那绝对是我又一次在考验父母的耐心,就像之前好几次,我们与马里安诺和科斯坦扎去饭店吃饭,我就像一个成熟的大人,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尤其是想在科斯坦扎面前表现一下,我会点一些母亲提醒我不要点菜,因为那些菜太贵了。我越来越对自己感到不满,但这次我可能太过分了。我想起母亲那些话,说姑姑特别恨他们,我也想起父亲说的表示担忧的话。在暗地里,他们俩对那个女人的厌恶汇聚到一起,使我想起她在电话里让人害怕的声音,她那句带着方言语调的“喂”是那么粗鲁。星期六晚上,我对母亲说,我不想去了,早上老师布置了许多作业,要星期一前完成。但她回答说,已经约好了,你是不知道,如果你不去,你姑姑会很生气,她会觉得这是你父亲的错。因为我犹豫不决,她说,我对维多利亚肯定有很多不切实际的幻象,即使我现在打退堂鼓,第二天我还是会后悔,到时又得从头再来。最后她笑着说:你去看看她长什么样,看看维多利亚是什么样的人,这样你就会尽一切努力,不步她的后尘。

一连下了几天雨,星期天天气很晴朗,蔚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父亲努力表现得很愉快,就像平常一样,但他启动汽车后就陷入了沉默。他很讨厌环城路,他很快就开出了那条路,他说他更喜欢老路。我们逐渐驶入另一个城区,一排排破败的楼房,褪色的墙壁,还有许多工业厂房、工棚和小木屋,也有一片片草地,上面扔满了各种各样的垃圾,地上的深坑里积满了雨水,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气息,父亲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但他似乎觉得,不应该忘了我的存在,不应该不理睬我,于是他第一次提到了自己的出身。我是在这个地方出生的,也是在这里长大的。他一边说,一边做了一个幅度很大的手势,好像要透过挡风玻璃,拥抱那些凝灰岩围墙,那些灰色、黄色和粉色的小楼房,那些即使是周末也人烟稀少的大路。我家的那种日子,真是哭都没处哭去。他说着把车开进一片更黯淡破旧的城区,他停下车,厌烦地叹了一口气,指给我看一栋砖色的楼房,上面的墙灰已经大片大片脱落了。“我原来就住在这儿,”他说,“现在维多利亚姑姑还住在这里,那就是大门,去吧!我等着你。”我看着他,心里十分害怕。他觉察到了,他问:

“怎么了?”

“你别走!”

“我不走。”

“如果她让我留下呢?”

“你待烦了,就跟她说,现在我要走了。”

“如果她不让我走呢?”

“那我就来接你。”

“不,你别动,我来找你。”

“好。”

下车后,我进了大门。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垃圾味,还混合着星期天各家做饭的肉酱味儿。我没看到电梯,就从破破烂烂的楼梯上去,白色墙面上有许多很宽的裂口,其中一道特别深,好像是为了藏什么东西特意开凿出来的。我的目光尽量躲过墙上的那些淫秽的文字和图案,因为我有更紧急的事。因此,我父亲的孩童和少年时期就是在这栋大楼里度过的?我数着楼层,到四楼我停了下来,这里有三扇门。右面那户是唯一有标识的,木门上贴着一张小纸条,上面用钢笔写着:特拉达。我按了门铃,屏住呼吸等着,没人回应。我在心里默默数数,一直数到了四十,我父亲几年前告诉过我,每次他面对没有把握的情况时,都会那样面对。数到四十时,我再次按了门铃,第二次门铃声似乎格外刺耳。我听见有人用方言大喊了一声:“妈的,按什么按!我马上来!”声音有些沙哑,这时也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钥匙在锁眼里转了整整四圈。门开了,出现一个穿着一身天蓝色衣服的女人,她个子很高,乌黑浓密的头发在脖子后面扎了起来,她瘦骨嶙峋,但肩膀很宽,胸部很丰满。她手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她咳嗽了一声,用带着方言腔的意大利语问: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你要撒尿?”

“不是。”

“那你为什么按两次门铃?”

我小声嘟哝说:

“我是乔瓦娜,姑姑。”

“我知道你是乔瓦娜,但如果你再叫我一声姑姑,就最好转身离开。”

我点点头,心里很害怕。我的目光在那张没有化妆的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盯着地板看。在我眼里,维多利亚的美似乎让人难以忍受,所以觉得她很丑,这简直是一种心理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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