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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成年人的谎言生活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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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越来越擅长向父母撒谎。原则上讲,我说的并不是真正的谎话,但因为我不够强大,无法反抗他们那个一直很周密的世界,就只好假装接受它,与此同时我另辟蹊径,一旦父母的脸色变得阴沉,我马上就会回转过来。我尤其在父亲面前会这么做,虽然在我看来,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有权威,让我晕眩,试图欺骗他,这令我既疲惫又痛苦。 正是他,甚于我的母亲,反复教育我不要撒谎。但和维多利亚姑姑见面之后,我觉得撒谎已经无法避免了。我刚走出大门,就决定假装如释重负,我跑向汽车,仿佛自己在逃离危险。我刚关上车门,父亲就启动了引擎。他用阴郁的目光瞥了瞥儿时生活的楼房,猛然启动了车子,他本能地伸出一只手,以免我的额头撞上挡风玻璃。有好一会儿,他在等我说些让他放心的话。一方面,我确实想这么做,因为看到他焦躁的样子,我觉得很痛苦;可我强迫自己保持沉默,我怕自己一不小心说错话,会惹他发怒。过了几分钟,父亲一边留意路,一边用余光看着我,他先开口问我见面怎么样。我说,姑姑问了我学校里的事,还给我倒了一杯水,她还想知道我有没有朋友,我就聊了聊安吉拉和伊达。 “就这些吗?” “对。” “他问到我了吗?”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那你妈妈呢?” “也没问。” “整整一个小时,你们就聊了聊你的朋友?” “还聊了学校。” “那音乐是怎么回事?” “什么音乐?” “就是放得声音很大的音乐。” “我没听到什么音乐。” “她客气吗?” “有点粗鲁。” “她跟你说难听话了?” “没有,但说话的方式让人不舒服。” “我提醒过你的。” “是的。” “现在你的好奇心满足了吗?你终于知道,你和她一点也不像了吧?” “是的。” “过来,亲爸爸一下。你最漂亮了!原谅我说的那些蠢话好不好?” 我说,我从来没有生过他的气。尽管他在开车,我还是任他凑过来,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但我很快笑着推开了他,抗拒地说:“你的胡子扎到我了。”虽然我一点和他玩闹的心思也没有,但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开开玩笑,忘记维多利亚。然而他反驳说:“你想想你姑姑的小胡子有多扎人吧。”我脑海中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维多利亚嘴唇上深色的汗毛,而是我自己的。我小声嘀咕说: “她没有小胡子。” “她有。” “没有。” “好吧,她没有,就怕你现在想再回去看看,她到底有没有胡子!” 我严肃地说: “我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2- 我说我再也不想见到她,那也不是一句真正的谎言,因为我的确害怕再和维多利亚见面。但我说出那句话时,我就已经知道自己在哪天、几点钟、在什么地方会再见到她。甚至,我感觉我根本就没和她分开,她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表情都还萦绕在我脑海里,好像那一切都没结束,而是正在发生。父亲一直在说话,想让我明白他有多爱我。可我满脑子却都是他妹妹的样子,我只听见她的声音,甚至是现在,我依然能清楚记得她的模样、她的声音。我看到她穿着天蓝色的裙子出现在我面前,听见她用粗粝的方言对我说:“把门关上。”她说完就转过身去,就好像除了跟着她,我别无选择。维多利亚的声音里,或许是她整个身体里,有一种不经过滤的暴躁,这种情绪瞬间击中了我,仿佛用火柴点燃瓦斯时,我手上感受到从火炉的孔隙里迸溅出的火焰。我把门从背后关上,跟在她身后,就像她用皮绳牵着我一样。 我们在一个充满烟臭味的地方向前走了几步,那里没有窗户,唯一的光亮来自一扇敞开的门。她穿过那扇门消失不见了,我跟上去,走进一间小厨房,立刻感到很震惊,因为厨房里格外整齐,却弥漫着烟屁股和垃圾的味道。 “你想喝橙汁吗?” “我不想麻烦你。” “你想喝还是不想喝?” “想,谢谢。” 她让我坐到一把椅子上,然而又改变了主意,说椅子坏了,让我坐另一把。让我惊讶的是,她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从那个颜色有些发黄的白冰箱里取出听装或瓶装的橙汁,而是从一个篮子里拿了两个橙子,她切开橙子,开始往一个玻璃杯里挤橙汁,她没有用榨柑橘器,而是用手和一把叉子。她头也不抬地对我说: “你没有戴手镯。” 我紧张地问: “什么手镯?” “就是你出生时,我送你的那只。” 自从我记事起,我从来没有戴过手镯。我想,对她来说那一定是件很重要的东西,而我没有戴,可能冒犯到了她。于是我说: “可能我母亲在我小时候给我戴过,戴到一两岁,后来我长大了,镯子戴不上了。” 她转过身看向我,我把手腕伸给她看,向她证明我的手腕太粗了,已经戴不上新生儿的手镯了,可她竟放声大笑起来,她的嘴巴很大,牙齿也很大,笑的时候露出了牙龈。她说: “你很机灵。”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你怕我吗?” “有点儿。” “害怕很正常。即使不需要害怕时,也应该害怕,它能让你保持清醒。” 她把杯子放在我面前,杯壁上还滴着果汁,橙色的表面漂浮着果粒和白色的种子。我看了看她精心梳理的头发,她梳的那种发式,我只在电视上、老电影里和我母亲少女时代拍的照片里看到过,她的一个朋友当时梳的就是那种发型。在宽大的额头和深眼窝之间,维多利亚的眉毛乌黑浓密,像两根木炭。你喝呀,她说。我不想惹她不高兴,立刻抓起杯子,但喝这种果汁实在让我很恶心,因为我看见果汁是从她手心里流下来的,而且如果是我母亲,我会让她帮我把果肉和种子捞出去。你喝呀,她又说,喝了对你身体有好处。我喝了一大口,这时她却坐到了眼前的椅子上,几分钟前,她还说它不太稳当。她表扬了我,但还是用之前那种冷淡的语气说:“没错,你很机灵,你马上就找到借口,为你父母开脱,真不错。”但接着她告诉我,我全弄错了,她送给我的手镯不是给婴儿戴的,而是大人戴的,她很珍视那只手镯。她强调说,因为我不像你父亲,他很贪财,迷恋物质;我看重的不是东西,而是人,你出生的时候,我就想,我要把镯子送给这个孩子,等她长大就可以戴了。我还给你父母写了便条说了这件事——等她长大了,把镯子送给她——我把手镯和纸条投进了你家信箱里。你想啊,我要是上楼去了,你父亲和母亲俩冷血动物,肯定会把我轰走的。 我说: “可能镯子给小偷偷走了,你不该放在信箱里的。” 她摇摇头,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什么小偷?你说什么呢?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喝橙汁吧。你母亲会给你挤橙汁喝吗?” 我点点头,但她没有在意我。她在谈论鲜榨橙汁的美味,我发现她表情变化特别快,鼻子和嘴巴之间的褶皱瞬间消失不见了,那些褶皱让她看起来很愠怒(就是这个词:愠怒),高颧骨下的那张脸,一秒钟之前,我还觉得很长,仿佛是一张紧绷在鬓角和颌骨间的灰色帷幕,此刻却恢复了血色,她变得温和了。“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她说,“每次到了我的命名日,她都会端一杯热巧克力到我床前,她把巧克力做成了奶油状,鼓得高高的,就好像往里面吹过气。你呢,你父母会在命名日给你做热巧克力吗?”我本来想说是的,尽管在我家没人庆祝命名日,也没有人把热巧克力端到我床前。但我害怕被她识破,于是我摇了摇头。她不满地摇摇头说: “你父母不尊重传统,他们那么自以为是,才不会降低身份去做热巧克力呢!” “我父亲会做拿铁。” “你父亲就是个混蛋,算了吧,他还会做拿铁?你奶奶倒是会做拿铁。她会在里面放两勺打好的鸡蛋。他和你讲过我们小时候是怎么喝咖啡牛奶、往里面加蛋黄酱的吗?” “没有。” “你知道吗?你父亲是这样的人:好事净让他占了,他见不得别人一点好。如果你告诉他那是不对的,他就会把你抹去。” 她不满地摇摇头,说话的语气很疏远,但不冷淡。“他抹去了我的恩佐,”她说,“对我来说,他是最重要的人。你父亲会抹去一切比他优秀的人,他从小时候起就一直是这样。他自以为很聪明,可事实上他从来都不聪明,我才是聪明的那个,他只是狡猾。他天生就懂得怎么让你离不开他。小时候,如果他不在我身边,我会觉得连太阳都消失了。我想,如果我不按照他想的去做,他就会离开我,只留下我一个人,我就会死掉。就这样,他一直在指使我,给我规定什么好,什么不好。告诉你吧,我天生就热爱音乐,我想当舞蹈演员。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命运,只有他能说服我们的父母答应我,但你父亲认为当舞蹈演员不好,他不让我跳舞。对他来说,你只有一直把书捧在手上,你才配得起活在这世上,如果你不学习,你就什么也不是。他对我说,什么舞蹈演员,维多,你连舞蹈演员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是好好学习吧,别再提跳舞的事儿了。那时,他做家教已经挣了些钱,他本可以帮我报一所舞蹈学校,而不是净给自己买书,他也只会买书。他没有帮我,他喜欢抹杀所有事、所有人的意义,除了他、他自己的事。他抹杀了我的恩佐。”姑姑最后突然说,一开始你父亲让恩佐相信他们是朋友,可后来却把他的灵魂抽出来,毁掉,撕成了碎片。 姑姑对我说了这一类的话,但说得更通俗,带着一种让我眩晕的亲密感。从她的脸上就可以看出来,在很短的时间内,她摆脱了困境,又陷入了困境:遗憾、憎恶、愤怒和忧伤,各种情感在她心里泛起。她痛斥我父亲,用的都是我从没听过的污言秽语。但一提到那个恩佐,她就激动得不再说话,低下头,躲开我,很夸张地用一只手遮住双眼,匆忙地走出厨房。 我没有感动,只是觉得很紧张。趁她不在,我把一直含在嘴里的橙子籽儿吐到了杯子里。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我很羞愧,因为她辱骂我父亲时,我没有反驳。我想我应该告诉她,用那种方式谈论一个受人景仰的人是不对的。这时,音乐声悄然流淌起来,几秒钟之后,音量突然加大,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她大声喊我:“过来,贾妮!你在做什么,睡着了吗?”我立刻从椅子上跳了下去,走出厨房,走进昏暗的玄关。 没走几步,我来到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很旧的单人沙发,地板角落里放着一把手风琴,一张桌子上摆放着电视机,还有一张小凳子,上面放着一台电唱机。维多利亚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在那儿,她自然可以看见我父亲的汽车,我父亲正坐在里面等我。她谈到那首音乐,但没有转过身:他应该听一听这首曲子,这样他就会想起来了。我发现,她正在有节律地晃动着身体,双脚、胯部和肩膀都有轻微的动作,我迷惑不解地盯着她的后背。 “我第一次见到恩佐是在一个舞会上,我们跳了这支舞。”我听见她说。 “那是多久之前?” “到五月二十三号,就十七年了。” “已经过去很久了。” “一分钟也没过去。” “你喜欢他吗?” 她转过身来。 “你父亲什么也没告诉你吗?” 我犹豫不决,她看起来很严厉,我第一次觉得她比我父母还要老,尽管我知道,她要比他们小几岁。我回答说: “我只知道他结婚了,有三个孩子。” “没有别的了?你父亲没告诉你,他是个坏人?” 我犹豫不决。 “有点儿坏。” “然后呢?” “罪犯。” 她脱口而出: “你父亲才是坏人,他才是罪犯!恩佐是宪兵队的上士,他甚至对罪犯都很仁慈,他每个星期天都会去做弥撒。你想想,我一开始不信上帝,因为你父亲让我相信,上帝并不存在。但遇见恩佐后,我的想法就变了。他是这世上最善良、最正义,最有同情心的人。他的声音是那么优美,他唱歌是那么动听,他还教我拉手风琴。遇到他之前,男人都让我觉得恶心,遇到他之后,无论谁靠近我,我都会因为厌恶而把他赶走。你父母对你说的没一句是真话。” 我看着地面,感觉浑身不自在,没有回答她。她追问我: “你不相信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因为你宁愿相信谎言,也不愿意相信真相。贾妮,你的成长环境很糟糕。你看看你多可笑,全身上下都是粉色:粉鞋子、粉上衣、粉发卡。我敢打赌,你肯定不会跳舞。” “我和朋友每次见面时,都会练习舞蹈。”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安吉拉和伊达。” “她们也像你这样?” “是的。” 她露出一个鄙夷的笑,她俯下身,让唱片从头开始播放。 “你会跳这个舞吗?” “这是很早之前的舞。” 她突然抓住我的腰,紧紧搂住我,她硕大的乳房散发出阳光下松针的味道。 “你踩到我脚上来。” “会弄疼你的。” “踩上来。” 我踩到她的脚上,她带着我在房间里旋转,动作很精确、优雅,一直到音乐结束。她停下来,但没有松开我,而是继续搂着我。她说: “你告诉你父亲,我带你跳了我和恩佐第一次见面时跳的那支舞。你就这样一字不差地告诉他。” “好。” “好了,够了。” 她用力推开我,失去了她的温度之后,我强忍着没发出尖叫,仿佛身体的某个部位一阵剧痛,我羞愧自己表现得那么软弱。她和恩佐跳完舞后,就再也不喜欢任何其他男人了,我觉得那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我想,她应该记下了那段无与伦比的爱情里的每个细节,或许和我跳这支舞时,她脑海里也在不断重温当年的每一个瞬间。和她跳完舞,我觉得很兴奋,连我也想这样爱一个人了,一见钟情,全心全意去爱。她对恩佐的记忆如此强烈,甚至连她骨瘦如柴的身体、她的乳房,她的呼吸都能传递激情,我的胃里感到一阵温热。我低声说了一句冒失的话: “恩佐长什么样,你有他的照片吗?” 她露出欣喜的眼神: “很好,我很高兴你想见他。我们就约在五月二十三号见面,到时我们一起去看他:他在墓地里。” -3-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母亲小心翼翼,试图完成我父亲交给她的任务:想搞清楚我与维多利亚姑姑的会面,是否治愈了他们无意中对我的伤害,这让我一直都很警惕。我不想让他们中任何一个知道:我其实不讨厌维多利亚。我仍然相信我父母说的话,但我同时也有点相信姑姑的说法,但我尽量掩盖这一点。我很小心,避免提到维多利亚给我的感觉:那张脸让我很吃惊,那是一张肆无忌惮、表情丰富的脸,可以说很丑陋,同时也异常美丽,以至于现在我在这两个形容词之间犹疑不决,不知所措。尤其是,我很不希望我情不自禁流露的东西,比如眼中闪过的光,脸上浮现的红晕,会暴露我五月的约定。但我没有说谎的经验,我是一个家教很好的女孩。我摸索着,回答妈妈的问题我有时过于谨慎,有时又过于粗心,最后说出一些欠考虑的话。 那个星期天晚上,我就犯了这个错误,她问我: “你觉得你姑姑怎么样?” “她看起来很老。” “她比我还年轻五岁。” “你看起来就像她女儿。” “别拿我取笑。” “我是说真的,妈妈。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是当然,尽管我努力想要和她搞好关系,但我和她从来没成为朋友,和她打交道太难了。” “我也注意到了。” “她有没有跟你说一些很糟糕的事?” “她不太好相处。” “然后呢?” “她有点生气,因为我没戴我出生时她送的手镯。”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话已经说出去了,我满脸通红。我想搞清楚,提到那只手镯有没有引起妈妈的不适,但她的反应很自然。她问: “是一只给婴儿戴的小手镯?” “是一只大人戴的手镯。” “她送给你的?” “对。” “据我所知,维多利亚从来没给过我们任何东西,连一朵花也没送过。但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去问问你爸爸。” 我很激动,现在母亲会告诉父亲这件事,父亲就会说,她们俩聊的不止是学校,不仅仅是伊达和安吉拉,她们也聊了其他事,乔瓦娜瞒着我们。我真愚蠢。我说,我不在乎那只手镯,然后用厌恶的语气补充说,维多利亚姑姑不化妆,不剃毛,眉毛特别粗,我看到她时,她没戴耳环,也没戴项链,就算她曾经给了我一只手镯,那肯定也很难看。我知道,从那时起,无论我说什么贬低的话,已经没用了,我母亲会和父亲说这件事,她告诉我的不是父亲真正的想法,而是他们商量之后的答复。 我睡不安稳,在学校里经常因为走神受到训斥。当我确信我父母忘记了手镯的事,他们却再次谈起来了。 “你父亲也一点儿不知道。” “什么事?” “维多利亚说她送给过你一只手镯。” “我觉得她说的不是真的。” “确实如此。不管怎样,如果你想戴手镯,就去看看我的首饰吧。” 尽管我很熟悉我母亲的首饰,但我真的去翻看了她的首饰盒。我三四岁就开始玩那些首饰,那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尤其是她仅有的两只手镯:一只是镀金的,上面有天使造型的坠子,另一只是银的,上面有蓝色叶子和珍珠。我小时候特别喜欢那只镀金的手镯,根本看不上那只银手镯。但最近,我却很喜欢那只有蓝色叶子的银手镯,有一次甚至连科斯坦扎都称赞它做工很好。就这样,为了表明我对维多利亚姑姑的礼物不感兴趣,我开始在家里,在学校或者和安吉拉、伊达见面时戴着那只银手镯。 “真漂亮啊!”有一次伊达说。 “这是我妈妈的,但她说我可以随便戴。” “我妈妈都不让我们戴她的首饰。”安吉拉说。 “那这个呢?”我指着她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项链。 “这是奶奶送我的。” “而我的项链,”伊达说,“是我父亲的一个表妹送给我的。” 她们经常会提到一些慷慨的亲戚,有些和她们感情很深。我只有之前住在博物馆附近的外公外婆,但他们已经死了,我几乎记不清他们了,我经常很羡慕他们的亲戚关系。但现在我和维多利亚姑姑建立了联系,我就说: “我姑姑给了我一只手镯,比这个漂亮得多。” “那你为什么从来不戴?” “它太珍贵了,我妈不让我戴。” “让我们看看嘛。” “好啊,我妈不在时就让你们看看。你们家会做热巧克力吗?” “我爸爸让我尝过酒。”安吉拉说。 “我也是。”伊达说。 我自豪地说: “我小时候,我奶奶给我做热巧克力,她去世前还在给我做。那不是普通的热巧克力,我奶奶做的是有很多泡沫、很细腻的热巧克力。” 我从来没骗过安吉拉和伊达,那是第一次我在她们面前说谎。我发现,对父母撒谎让我很紧张,但对她们撒谎让我很得意。她们总是有比我更有意思的玩具,更鲜艳的衣服,更令人惊叹的家庭故事。她们的母亲科斯坦扎是托雷多区一个金匠家族的后裔,她的首饰匣里装满了值钱的珠宝,有金项链和珍珠项链、耳环,还有许多手镯、手链,但有两只手镯她不让人碰,有一只手镯她经常戴着,她很在意,而剩下的首饰——她们都可以玩儿,我也可以玩的。安吉拉很快就对热巧克力失去了兴趣,她想知道维多利亚姑姑送的珍贵首饰的细节,希望我仔细讲给她听。我说:它是纯金的,镶着红宝石和绿宝石,闪闪发光,就像电影和电视上的珠宝一样。在我谈论手镯时,我不由自主地越说越多,甚至编造了一个故事。我说,有一次我光着身子照镜子,身上除了妈妈的耳环、项链和那只漂亮的手镯,什么也没穿。安吉拉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伊达问我是不是穿着内裤。我说没有,这个谎言让我舒了一口气。我想,如果我真这么做了,那一定会享受到绝对的幸福。 就这样,有一天下午,我试着把谎言变成现实。我脱下衣服,戴上我母亲的一些首饰照镜子。但这是一个让人痛苦的体验,我看到自己就像一株蔫巴巴的绿色植物,像晒了太多日光,看起来真让人伤心。尽管我仔细化了妆,但我的脸看起来平淡无奇,口红就像是灰色平底锅上一团红斑,很难看。我已经见过维多利亚了,我试着弄清楚我们之间是否真的有相似的地方,但无论我怎么费力都没用。她是个老女人——至少从我十三岁时的目光来看,她很老,而我是个小女孩,我们年龄差别太大,身材完全不一样,脸也没有什么可比性。还有她身上那股劲儿,那种点亮她眼睛的热度,我身上哪里有啊?如果我真得越来越像维多利亚了,但我脸上缺乏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她的力量。当这些想法在我脑海盘旋时,我把她的眉毛和额头与我的做比较,我意识到,我希望她真送给了我一只手镯,我觉得,如果我现在戴上它,我会更有力量。 这个想法立刻给了我一种温暖的感觉,就像我沮丧的身体突然找到了良药。我想起了维多利亚姑姑在我们分开前对我说过的话。她很生气,她说,你父亲剥夺了你的大家庭,我们所有人,爷爷奶奶、伯伯叔叔、堂兄弟姐妹,我们不像他那么聪明,也不像他那样受过教育。他和我们一刀两断,把你孤立起来,他害怕我们会毁了你。她发泄了很大的怨气,但这些话在我脑海响起时,让我松了一口气,让我相信自己有一个强大的后盾,他们想要主动和我建立联系。姑姑没有说,你长得像我,或者你有点像我。姑姑说,你不仅属于你爸爸妈妈,你也属于我,属于你爸爸的所有亲戚,你如果站在我们这边,永远不会是一个人,永远都充满力量。是不是因为她这些话,才让我犹豫了一下,进而向她保证:五月二十三日我不会去上学,我会陪着她去墓地?现在一想到那天早上九点,她会开着她深绿色的破菲亚特500在金牌广场上等我——就像她跟我告别时说的一样——我既想哭又想笑,对着镜子做着可怕的表情。 -4- 每天早上,我们一家三口都要去学校,我父母去教书,我去上学。母亲通常会第一个起床,因为她要做早餐,还要花时间打扮。而父亲只有早餐做好了才会起床,他一睁开眼就会看书,还会记笔记,去卫生间也会带着书。我是最后一个起床,发生那件事情之后,我渴望像母亲一样打扮自己,我经常洗头,化妆,精心搭配要穿的衣服。结果他们俩会不断催促我:“乔瓦娜,你还没好吗?乔瓦娜,你要迟到了,搞得我们俩也要迟到了!”与此同时,他们也在互相催促。父亲说:“奈拉,你快点儿!我要用卫生间。”而母亲则不慌不忙地回答说:“半个小时前卫生间就空着,你还没去吗?”这不是我喜欢的早晨,我喜欢的日子是这样的:父亲要去学校赶早课,第一个出门;母亲要上第二节或第三节课,如果她一整天都没课,那就更好了。母亲准备早餐时,会时不时朝我喊一句“乔瓦娜,快点儿!”她会不慌不忙地做家务,修订那些交给她修改、但经常需要重写的小说。在这种情况下,对于我来说,一切都会很简单,母亲最后一个洗漱,我可以在洗手间多待一会儿。父亲总是迟到,虽然他和往常一样,一边开玩笑逗我开心,一边匆忙赶路。他会把我送到学校楼下,不像母亲那样看着我,等我进学校,他会直接扬长而去,好像我已经长大,可以独自应对这个城市。 我推算了一下,我如释重负地发现,五月二十三号早上会是第二种情况:轮到父亲送我上学。我头一天晚上会准备好第二天要穿的衣服(粉色被我排除在外),其实我母亲总是让我提前准备好衣服,但我从来都没听从过她的建议。那天早上,我醒得很早,心里特别激动。我跑去卫生间,一丝不苟地化好妆,犹豫了片刻之后,戴上了那条镶着天蓝色叶子和珍珠的银手镯。我来到厨房,母亲刚刚起床。怎么起得这么早啊?她问我。我不想迟到,我说,还有语文作业要写。她看到我紧张的样子,连忙去催父亲起床。 吃早餐时一切都很顺利,他们俩开着玩笑,对我评头论足,仿佛我不在场。他们说,我不睡懒觉,还迫不及待想去上学,那肯定是恋爱了。我露出微笑,没有承认也没否认。早饭后父亲消失在洗手间里,这次轮到我喊他快点儿出来。我不得不说,他并没磨蹭,只是那天他找不到干净袜子,又忘了带要用的书,匆忙跑回书房去拿了。总之,我记得当时是七点二十分,父亲拎着装满书的包站在走廊尽头,我按照习惯亲吻母亲,和她告别,这时门铃遽然响起。 那个时间点有人按门铃,确实让人意外。母亲着急去卫生间,她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就对我说:“去开门,看看是谁。”我打开门,维多利亚一下子出现在我眼前。 她说:“嗨!还好你已经准备好了,快走吧,我们要晚了。” 我的心突突地撞击着胸腔。母亲看到小姑子站在门口,她大喊一声——没错,她就是大喊了一声:“安德烈,快来!你妹妹来了!”我父亲看到维多利亚,也非常惊讶,随后他大声说:“你来干什么?”我担心接下来一分钟要发生的事情,我觉得很虚弱,浑身都在冒汗。我不知道该对姑姑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向父母解释,我喘不上气来,觉得自己要死了。但很快,一切都以一种出人意料而又明朗的方式化解了。 维多利亚用方言回答说: “我是来接贾妮的,今天是我和恩佐相识十七周年纪念日。” 她没再说其他话,就好像我父母能一下恍然大悟,明白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应该毫无怨言地让我跟她走。然而,母亲用意大利语反对说: “乔瓦娜得去上学。” 我父亲既没有问我母亲,也没有问他妹妹,而是用冰冷的语气问我: “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低着头盯着地板,他继续追问,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你们是约好的?你想和你姑姑一起去?” 母亲慢吞吞地说: “这还用问吗,安德烈?她当然想去,她们当然是约好的,不然你妹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时,父亲很简短地对我说:“如果是这样,你就去吧。”然后用指尖示意姑姑把门口让开。维多利亚让开了,她穿着一件轻薄的黄色连衣裙,在那片黄色的上方,她的脸就像一张面具,不动声色。我父亲很刻意地看看手表,他没乘电梯,而是径直走楼梯下去了,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连我也没有。 “你什么时候送她回来?”我母亲问她小姑子。 “她厌烦的时候。” 她们协商送我回来的时间,语气很冷淡,最后定在了下午一点半。维多利亚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把手伸过去,就像自己还是个小孩,她的手很凉。她紧紧攥着我的手,或许她是担心我会挣脱她,跑回家去。她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按了电梯,母亲停在门槛那里看着我们,迟疑是不是要关上门。 无论怎么说,事情就是这样。 -5- 我和维多利亚姑姑的第二次见面,对我产生的影响比第一次更大。比如说,我发现我身体里好像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可以在瞬间吞噬任何情感,包括谎言揭穿时的内疚、背叛他人的羞耻,还有所有到那时候为止我给父母造成的伤害带来的痛苦。我站在电梯里,透过玻璃门看到母亲关上了家门。我下楼来到门厅,钻进维多利亚的汽车,坐在她身旁,她马上就点燃一支香烟,她的手明显在颤抖。这时的经历,后来我又无数次经历过,有时让我如释重负,有时又让我沮丧。因为对即将发生的事充满了好奇,这让我暂时放下了对熟悉的地方,对安稳情感的依恋。眼前这个危险又迷人的女人吸引着我,我开始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她的车子脏兮兮的,车里有一股很浓的烟味,她开车不像我父亲那样平稳果断,也不像我母亲那样从容,她有时心不在焉,有时过于焦急,车速忽快忽慢,发出吓人的刺耳声音,她还会急刹车,在发动车子时出错,发动机一直在熄火,旁边司机不耐烦了,都对她恶语相向,她手里夹着烟,或嘴里含着烟,用一些污言秽语还击,我以前从没见过女人说这些话。总之,我已经把父母抛到了脑后,连我和他们的敌人联手这么严重的错也忘得一干二净。车子才开了几分钟,我已经没有负罪感了,我也不再担心下午我们一家三口都回到圣贾科莫牧羊山路的家里时,我该如何面对他们。当然,我心里依然有一丝焦虑。无论如何,我确信父母肯定会永远爱我。那辆绿色小汽车危险地行驶在路上,我和姑姑穿过越来越陌生的城区,她凌乱的话语,使我不得不集中注意力,不得不保持紧张,这对我来说,反倒就像一针镇静剂。 我们沿着多葛内拉路往上开,姑姑和一个乱收费的停车场管理员激烈争吵了一番后,把车停了下来。姑姑买了红玫瑰和白雏菊,她砍了价,花都已经包好了,她又改变主意,让卖花的女人解开包装,把花分成了两束。她对我说:这束我送给他,这束你送,他会高兴的。她当然指的是恩佐,从我们上车时起,尽管她无数次被打断,但她一直用温柔的语气跟我说着她的恩佐,这和她应对这个城市时的粗暴态度形成极大反差。我们走近了墓地,走在有新有旧的墓穴和墓碑中间,她还一直在说。我们沿着小径和台阶往下走,仿佛我们正身处死者的“上城”,为了找到恩佐的坟墓,我们必须一直往下走。让我惊讶的是那里的寂静,还有锈迹斑斑的墓穴、腐烂的土地散发的气味,大理石坟墓上有一些幽暗的十字缝隙,像是留给死人透气的。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去过墓地。我父母从来不会带我去墓地,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去过,但我知道,亡灵节那天他们也不会去。维多利亚马上就发现我是第一次去墓地,就借机来指责我父亲。“他害怕,”她说,“他一直都是这样,他害怕疾病和死亡。贾妮,所有那些傲慢的人,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人,都会假装死亡不存在。你奶奶去世时,你父亲都没有来葬礼上看一眼。你爷爷去世时也一样,他只待了两分钟就逃走了,因为他是个胆小鬼,他不想看到爷爷奶奶死去的样子,就是为了避免想到自己也会死。” 我试着反驳她,但我很小心,我说我父亲很勇敢。为了维护他,我举例说,有一次他告诉我,死去的人就像损坏的物品,就像电视机、收音机和搅拌器,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怀念它们好的时候,因为记忆是唯一能让人接受的坟墓。但我的回答让她很不高兴,她一直都没把我当成孩子,说话时她不会斟酌字句,她直接训斥了我,她说我鹦鹉学舌,重复着我父亲说的混账话,说我母亲也对我父亲言听计从。她小时候也听信我父亲那一套,但自从认识了恩佐,她就把我父亲从脑子里抹去了。“抹——去——了。”她一字一句地说。最后她在一面放置骨灰盒的墙壁前停了下来,指给我看下面的一个格子。那个墓穴旁边围起一个小花坛,亮着一盏火焰形状的灯,椭圆的相框里有两张相片。就是这里,她说,我们到了,左边那个人是恩佐,另一个是他母亲。她的态度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她没有表现得很庄严或很心痛,而是很愤怒,因为不远处有一些废纸和几支被人丢弃的枯萎花朵。她不满地深吸一口气,把她手上的花递给我,说:“你在这里等着,不要动,在这种鬼地方,如果你不发火,什么事儿也行不通。”她扔下我离开了。 我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两束鲜花,盯着恩佐的照片看,那是一张黑白相片。在我看来他长得不帅,这让我很失望。他长着一张圆脸,笑起来露出洁白的虎牙,他的鼻子很大,双眼炯炯有神,额头很窄,卷曲的黑发遮在上面。他应该不怎么聪明,我心里想。在我家里,大家都认为宽额头是聪慧和高尚的标志,我父母和我都是宽额头,然而窄额头——按我父亲的说法,就是笨蛋的特征。可是我想,眼睛也很重要(这是我母亲的观点):眼睛越亮,这个人就越聪明,恩佐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因此我感到迷惑不解,他的目光显然和额头相互矛盾。 这时,寂静的墓地里传来维多利亚姑姑和人吵架的声音,这让我很担心,我害怕别人会打她,把她抓起来。这个墓地到处都一样,到处都是窸窣声、小鸟的叫声和腐烂的花朵,我一个人可走不出去。然而她很快就回来了,和她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垂头丧气的老头,他为姑姑打开一把条纹布的折叠椅子,然后去打扫这条小路。她充满敌意地盯着那个老头干活,然后问我: “你觉得恩佐怎么样?帅不帅?” “帅。”我撒谎说。 “不是帅,是非常帅。”她纠正我。那老头刚离开,她便把花瓶里原来的花连同发臭的水一起倒在一旁,让我去小喷泉打新鲜的水,说一拐弯就能看见。我害怕迷路,支支吾吾不想去,她挥舞着一只手赶我:“快去!快去!” 我只好去了,找到了轻轻流淌的小喷泉。我想象,此刻恩佐的鬼魂正在透过十字缝隙,对维多利亚姑姑说着动情的话,我忍不住不寒而栗。他们那牢固的关系从来没有中断过,这真让我很羡慕。水缓缓流进金属花瓶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如果恩佐是个丑男人,那又怎样,他的“丑陋”突然令我很感动,甚至这个词已经失去意义,消融在汩汩的水声里。最重要的是他激起爱情的能力,哪怕他丑陋、邪恶或愚蠢。在喷泉边,我感受到了一种伟大的力量,我希望那种爱的能力能降临在我身上,像降临在恩佐和姑姑身上一样,无论我将来会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只要有那种爱的能力就好了。我拿着两个装满水的花瓶往回走,我渴望姑姑把我当作大人一样对待,用她那种夹杂着方言、肆无忌惮的语言,继续仔仔细细对我讲述他们的爱情,那种绝对的爱情。 但我转进那条小路时,眼前的场景让我感到惊恐。维多利亚坐在刚才那个老头带过来的折叠椅上,她双腿张开,手肘支撑在大腿上,上身弯着,双手掩面,她在说话,她在和恩佐说话,这不是幻觉,因为我听见了她的声音,但听不清说的什么。尽管恩佐已经去世了,她还是和他保持着真正的关系,他们的谈话让我很感动。我尽量放慢脚步,用力踩着步子,好让她听见我回来了。可直到我走到她跟前,她才察觉到我回来了,她立刻拿开手,轻轻擦拭脸上的皮肤,她擦眼泪的动作很巧妙,她让我看到她的悲痛,又没有一丝尴尬,反而像一种掩饰。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有些发红,眼角有些湿润。在我家,我必须隐藏自己的情绪,不然就会显得没教养。而她,过去了整整十七年——对我来说,这似乎是一段无穷无尽的时光——她依然伤心欲绝,在墓穴前痛哭,对着大理石说话,对着一堆看不到的骸骨、一个早已不在人世的男人倾诉。她只拿了一个花瓶,用虚弱的声音说:“你插你那束花,我插我的。”我听从她的嘱咐,把自己的花瓶放在地上,解开花束。她抽搭了一下鼻子,一边拆除包装,一边低声说: “你有没有告诉你父亲,我跟你讲了恩佐的事?他有跟你谈过恩佐吗?他有没有说实话?他有没有对你说,他跟恩佐是朋友,想知道我们之间的一切,于是恩佐全都告诉了他。后来他让恩佐受尽折磨,他把我的恩佐毁掉了?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了我们父母的房子,那个我现在住的破房子,我们闹得有多凶?” 我摇摇头,我本想告诉她,我对他们吵架的事不感兴趣,我只想听她讲爱情,因为我认识的人,没有一个能像她一样,对我讲这种事。但维多利亚特别想说我父亲的坏话,她希望我听她说,想让我明白她为什么那么生我父亲的气。就这样,她坐在折叠椅上插花,我半蹲在离她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也在把花放进花瓶里,她讲起了他们为了房子吵架的事,那套房子是他们的父母留给五个孩子的唯一遗产。 故事太长了,让我觉得很难受。她说:“你父亲不想放弃,他一直想得到自己的那份。他说这是我们兄弟姐妹的房子,是爸妈的房子。这是他们付款买的,只有我帮过他们,我拿出自己的钱帮了他们。我说,没错,安德烈,但你们全都安顿下来了,好赖都有一份工作,可我什么都没有,其他兄弟姐妹都同意把这套房子留给我。他却要把房子卖掉,把卖房子的钱五个人分。如果其他三个人不想要他们那一份,很好,但他那一份他想要。我们争论了好几个月:你父亲站一边,我们其他四个兄弟姐妹一边。因为一时找不到解决方案,恩佐也参与进来。你看看他,看看他的脸、他的眼睛和他的笑容。我们当时很相爱,除了你父亲,没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他是恩佐的朋友,我的兄长,给我们出主意的人。恩佐站在我这一边,他说,安德烈,你妹妹没能力给你钱,她从哪儿去弄这么多钱?你父亲回答说,你闭嘴,你算老几,你连话都说不清楚,这是我和我妹妹的事,你插什么嘴?恩佐很伤心,他说,那好吧,我们估一下房子的价值,我来付你应得的那一份。你父亲却破口大骂,王八蛋!什么叫你来付?你不过是个小宪兵,你能从哪儿弄到钱!你要是能弄到,只能说明你手脚不干净,是个穿着制服的盗贼!就是这一类的话,你明白吗?你好好听听,你父亲看似文雅,但其实很粗俗,他甚至说,恩佐不仅睡了我,还他妈想把我们父母的房子搞到手。这时恩佐说,如果他继续说下去,就掏出手枪打死他。恩佐说“打死你”时很认真,你父亲吓得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贾妮,可是现在……”说到这里,姑姑吸吸鼻子,擦擦湿润的眼睛,抿了抿嘴,抑制住激动与愤怒说:“你应该认真听听你父亲干的好事儿:他直接去找了恩佐的妻子,当着她三个孩子的面说,玛格丽塔,你丈夫睡了我妹妹。这就是他做的,他应该承担后果,他毁了我的生活,也毁了恩佐、玛格丽塔和那三个可怜孩子的生活。” 这时,阳光正洒在花坛里,花瓶里的鲜花熠熠生辉,比那盏火焰形状的灯还要夺目,日光使色彩变得很明艳,点给逝者的灯似乎毫无用处,就像熄灭了一般。我很难过,为维多利亚悲伤,为恩佐、他妻子玛格丽塔和他们三个年幼的孩子悲伤。我父亲真的会做那种事吗?我无法相信,因为他总是对我说,乔瓦娜,告密是最可耻的行为。可在维多利亚口中,他正是一个告密者,即使他有正当的理由,但我敢肯定他不会那样做,一定不会,这不是他的做法。但我不敢告诉维多利亚姑姑,在他们恋爱十七周年纪念日这天,如果我执意说,她在恩佐墓前撒谎,我觉得这会冒犯她。我一言不发,但我很不开心,因为我又一次没有捍卫我父亲,我有些忐忑地看着她。这时她开始用眼泪浸湿的手帕擦拭照片上面的椭圆形玻璃,好像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沉默让我感到压抑,于是我开口问她: “恩佐是怎么死的?” “得了很严重的病。” “什么时候?” “我们之间彻底结束后没几个月。” “他是因痛苦而死的?” “没错,他就是痛苦死的。是你父亲害恩佐生病的,他逼我们分手,他害死了我的恩佐。” 我说: “那你为什么没生病,没有死呢?你不痛苦吗?” 她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我立刻垂下目光。 “贾妮,我也很痛苦,直到现在我也很痛苦,但痛苦没让我死去。首先,我活着就可以继续思念恩佐;其次,因为我要帮助他的几个孩子和玛格丽塔。我是个善良的女人,我觉得有义务帮玛格丽塔把那三个孩子抚养成人,为了他们,我在那不勒斯很多有钱人家做过用人,现在也从早忙到晚;最后,我活着是因为仇恨,对你父亲的仇恨,这种恨使你不想活也得活着。” 我紧接着问: “你抢走了玛格丽塔的丈夫,为什么她不生气,反而还让一个抢了她丈夫的女人来帮她?” 维多利亚点燃一支香烟,用力吸了一口。我父母面对让人为难的问题时,他们会不动声色,岔开话题,有时两个人商量之后,才会给我答复,而维多利亚却表现得很烦躁,她会说脏话,毫不遮掩自己的不耐烦,但她用很直白的方式回答了我,从来没有哪个成年人这样对我。“我的感觉是对的。你很聪明,像我一样,是个聪明的小婊子,但同时你真是太贱了,你表面一本正经,但又喜欢在别人伤口上捅刀子。我抢了别人的丈夫,没错,你说得对,我就是抢了别人的丈夫,我把恩佐抢了过来,我把他从玛格丽塔和几个孩子身边抢走了,我宁愿死,也不想把他还回去,”她感慨地说,“这件事很不光彩,可爱情很强烈,有时候必须得这样做。你别无选择,你会发现,如果没有丑事,好事也就不存在了。你这样做,是因为你不得不这样做。至于玛格丽塔,她其实很生气,她打打闹闹,把恩佐抢了回去。可之后她发现恩佐生病了,在几个星期里就发了病,他得的是心病。玛格丽塔也很难过,就对他说,你走吧,回维多利亚身边去吧。对不起,如果我早知道你会生病的话,我会早点让你走,让你回到她身边。但已经太晚了,我们一起面对了他的病,一直到他去世。玛格丽塔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她很善良,是个好女人,我想让你认识她。她知道我多么爱她丈夫,我多么痛苦。她说,好吧,我们爱上了同一个男人,我理解你,有谁能不爱恩佐呢?算了,我和恩佐生的这几个孩子,如果你也想疼爱他们,我没什么可反对的。你懂吗?你懂什么是慷慨吗?你父亲,你母亲,他们的朋友,所有那些大人物,他们有这么伟大、这么慷慨吗?”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好小声说: “我破坏了你们的纪念日,抱歉,我不该让你说这些。” “你没有破坏什么,相反,你让我很高兴。因为我谈到了恩佐,每次我提起他,不光是回忆难过的事,我也会想起我们那时有多幸福。” “这才是我最想知道的。” “幸福?” “是的。” 她的双眼变得更加炽热。 “你知道男女之事吗?” “知道。” “你嘴上说知道,其实你什么也不懂。‘操’你知道吗?” 我有些忐忑。 “我知道。” “那种事,我和恩佐一共做了十一次。后来他回到了他妻子身边,我再也没有和其他男人做过。恩佐亲吻我,抚摸我,舔舐我身上的每寸肌肤,我也抚摸他,一直吻到他的脚趾,我爱抚他,舔舐、吮吸他。最后他完全进入我的身体,两只手都抓住我的屁股,一只手在左边,一只手在右边,他用力撞击我,我不禁发出尖叫声。你这一生如果没有像我这样操过,像我一样满怀爱意,那么带劲地操过,你就白活了。我不是说一定要有十一次,但至少有一次这种经历也好。你告诉你父亲,维多利亚说了,如果我没像她和恩佐那样操过,就白活了。你就这样告诉他。他觉得他对我做了那些事,可以让我失去爱情,但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失去,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什么都有,你父亲才是什么也没有。” 她的话印在我的脑海里,再也没法抹去。它们来得太突然,我没想到她会对我说这些。很显然,她把我当作了成年人,我很庆幸,她从一开始就没用那种对待十三岁小女孩的方式跟我说话。可是听到这些话时,我还是感到很震惊,我甚至想用手捂住耳朵。但我没有这样做,我一动不动,无法躲过她落在我脸上的目光,她想看看我对这些话的反应。从身体上讲,是的,身体上,她对我说话的方式让人不安。在那儿,那座墓地里,在恩佐的肖像前,她也丝毫不担心别人听见。啊,多么震撼人心的故事!啊,我要是能撇开家教的束缚,学会那种说话方式该多好!在那一刻之前,从来没有人对我——对我一个人,描述如此纯粹的肉体愉悦。我真的惊呆了。我感觉到肚子里有一股热流,比维多利亚教我跳舞时感到的更强烈。我和安吉拉说悄悄话时,最近我和安吉拉在她家或我家浴室里拥抱,感觉也没有这么强烈。听维多利亚说那些话,我不仅渴望她享受过的乐趣,我还觉得,如果那种幸福过后,没有她的痛苦和不渝的忠诚,那么她享受到的乐趣也不可能存在。我一言不发,她用有些不安的眼神看着我,小声说: “我们走吧,已经很晚了。你要记住我说的这些话,你喜欢听这些吗?” “喜欢。” “我就知道,我们很像。” 她打起精神,站起身把折叠椅折起来,盯着我手上带天蓝色叶子的银手镯看了一会儿。 “我送过你一只手镯,”她说,“比这漂亮得多。” -6- 和维多利亚见面很快就变成了一种习惯。父母的态度让我很意外,他们没有一起责备我,也没有单独责备我。其实想想看,也许这种态度也符合他们的人生选择,符合他们对我的教育方式。他们尽量避免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你和维多利亚姑姑约好了,你该告诉我们;你瞒着我们策划逃学,这太不应该了,你的做法太愚蠢了。他们没有对我说,这个城市里太危险了,你还小,不能这样乱跑,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尤其是,他们避免对我说,忘了那个女人吧,你知道她恨我们,以后不要再和她见面了。他们的做法恰恰相反,尤其是我母亲。他们想知道,我和维多利亚姑姑出去的那天早上,是不是很有意思。他们问我对墓地有什么感受。我讲了姑姑开车技术很糟糕,他们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我父亲很随意地问我们都聊了什么时,我也是随口提到他们为了那套房子争吵的事,也提到了恩佐。父亲听了并没有很激动,他简明扼要地回答,是的,我们吵架了,我不同意她的选择,很明显,恩佐想把我们父母的房子据为己有。他就是穿着制服的流氓恶霸,他还拿着枪来威胁我,为了不让他毁掉我妹妹,我不得不把一切都告诉他妻子。而我母亲这时补充道,你姑姑虽然脾气很坏,但人很单纯,不该生她的气,倒是应该同情她,她就是因为太单纯了,所以才把自己毁掉了。无论如何,她看着我继续说,我和你父亲很信任你,也相信你是一个明白事理、能辨别是非的孩子,不要让我们失望。我之前还告诉她,我也想认识一下其他几个姑姑和叔叔,维多利亚姑姑跟我提到过他们,尤其是我想见其他姑姑和叔叔家的孩子,他们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母亲把我拉到自己跟前,让我坐在她腿上,她高兴地说,我好奇心太重了,最后她说:如果你还想见维多利亚,就去见吧,但一定要告诉我们。 于是我们开始讨论再见维多利亚的问题,我做出很懂事的样子,马上郑重地说,我要好好学习,上次逃课是我错了,我如果真要和姑姑见面的话,我应该选在星期天。当然,我从来没有提到姑姑怎么对我说她对恩佐的爱。我明白,如果我只提到其中几个字眼,都会让父母很气愤。 就这样,后来那段时光不再那么让人焦虑。学期末的那段时间,我的学习开始好转,我以平均七分的成绩顺利升学。假期开始了,我们按照以前的习惯,七月的后半个月,我们和马里安诺、科斯坦扎、安吉拉、伊达一家在卡拉布里亚海边度过。八月的前十天,我们在阿布鲁佐大区的维莱塔巴雷亚山区度过,还是和他们一家一起。时间过得很快,新学年开始了。我进了高中预科班,不是我父亲教书的高中,也不是我母亲教书的地方,而是沃美罗的一所高中。我和维多利亚姑姑的关系没有疏远,反而更加稳固了。放暑假前,我就已经开始给她打电话了,我想念她粗声大气地跟我说话,我喜欢她把我当大人看待,就像我和她是同龄人一样。在海边和山里度假时,每次安吉拉和伊达炫耀他们有钱的爷爷奶奶,还有其他富裕的亲戚时,我就会提到姑姑。九月份,我获得父母的允许,我和她见了两次面。到了秋天,我们家里的气氛很融洽,没什么让人焦虑的事儿,我和姑姑见面成了一种习惯。 一开始,我以为因为我的缘故,他们兄妹俩会拉近彼此的关系,我相信我的任务就是让他们和解,但情况并非如此,他们通过一种极为冷淡的方式接触。母亲陪我到姑姑家楼下,她会带上要阅读或修改的东西,她不会上楼,只是在车里等我;或者维多利亚姑姑来圣贾科莫牧羊山路接我,但她不会像第一次那样,出人意料来敲我们家的门,而是我下楼到街上找她。姑姑从来没有说过“问问你母亲要不要上楼来坐坐,一起喝杯咖啡”。我父亲也小心谨慎,从来都不会说“让她上楼来吧,让她来家里坐坐,我们聊聊天,然后你们再走”。他们依然像之前一样相互仇恨,我很快便放弃了要协调他们关系的想法。我反而明确地意识到,那种仇恨给我带来了好处:如果我父亲和他妹妹和好了,我和维多利亚的会面就不再那么特殊,我的身份会降级,我会只是一个普通侄女,而不再是朋友、心腹和同谋。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他们俩不再相互怨恨,我也会想办法重新挑起他们的仇恨。 -7- 有一天,姑姑事先没有告诉我,就带我去见了她的其他兄弟姐妹。我们去了尼古拉叔叔家,他是一名铁路工人。维多利亚叫他“大哥”,就好像我父亲这个长子不存在。我们还去了安娜姑姑和罗塞塔姑姑家里,她们都是家庭主妇。安娜嫁给了一个在《晨报》工作的校对员,罗塞塔的丈夫是个邮局职员。这就像是一场寻亲活动,维多利亚姑姑带着我四处走动,她用方言形容说,我们去认识一下你的血亲。她开着那辆绿色的菲亚特500,先去了安娜姑姑居住的卡沃内区,然后到了尼古拉叔叔生活的坎皮·弗莱格里伊区,最后去了罗塞塔姑姑居住的波佐利区。 我发现,我几乎不记得这些亲戚,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努力掩饰这一点,但维多利亚姑姑还是察觉到了,她开始说我父亲的坏话,说他剥夺了这些亲人对我的爱。他们虽然没有怎么上过学,也不能言善辩,可他们心地很善良。她说到心地善良的时候,挥动着一只关节粗大的手,拍打着她丰满的胸脯。就是在那种情况下,她开始建议我“你仔细看看,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再仔细观察你父母亲又是什么样的人,然后告诉我有什么差别”。她非常强调“观察”这个词。她说我像是戴着眼罩的马一样,什么都看不到,对那些让人不安的事视而不见。你好好观察!要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她不停地提醒我。 事实上,我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我见到的那些亲戚,他们的孩子有些比我大一些,有的和我同龄,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新奇的发现。维多利亚没事先告诉他们,就把我带到他们家里,叔叔和两个姑姑,还有那些兄弟姐妹都热情地欢迎了我,好像他们对我很熟悉,好像这些年他们一直满怀期待地等待我的到来。他们住的房子狭小而昏暗,家里的摆设,按照我接受的教育标准来看,不是俗不可耐,就是很粗糙。除了安娜姑姑家里有一些侦探小说,其他人家里完全看不到书的影子。他们全都用夹杂着方言的意大利语热情地和我交谈,我也努力和他们一样,至少我没说一口纯正的意大利语,而是故意加上一点那不勒斯口音。没人提到我父亲,没人问他最近怎么样,也没人让我向他问好,他们对我父亲的敌意显而易见,但他们想尽办法想让我明白,他们对我没有任何成见。他们像维多利亚姑姑一样,叫我“贾妮”,我父母从来没这样叫过我。我喜欢我见到的所有人,我从来没有像那时那么享受亲情。我在他们中间很自在,也很招人喜欢,我开始想:维多利亚对我的昵称——贾妮,这名字让我的身体里出现了另一个女孩,她更讨人喜欢,或者说,她至少和我父母、安吉拉、伊达和同学所熟知的乔瓦娜不同,这真是太神奇了。对我来说,这是很幸福的时刻,我想,对于维多利亚姑姑也一样,因为带我拜访亲戚的过程中,她没有表现出自己霸道的一面,她态度一直很和善。尤其是,我发现她的哥哥嫂子、妹妹妹夫,以及他们的孩子都对她很温柔,就像在对待一个让人爱怜的人。尤其是尼古拉叔叔,他对维多利亚姑姑格外好,他记得她喜欢草莓味的冰淇淋,而且知道我也喜欢这个口味,就马上打发其中一个孩子去买来给大家吃。我们离开时,他亲吻了我的额头,对我说: “还好你一点儿也不像你父亲。” 我越来越擅长对父母隐瞒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更确切地说,我不断提高说谎的技巧,但同时也说了一些真话。当然,撒谎时我心里并不是很轻松,而是很痛苦。在家里,我听到他们在房间里走动,那是我喜欢的方式。我们一起吃早饭、午饭和晚饭时,我对他们的爱就占了上风,我差点儿要喊出来:爸爸,妈妈,你们说得对,维多利亚恨你们,她报复心很强,想把我从你们身边夺走,想通过这种方式来伤害你们,你们要阻止我,不要让我和她见面了!可是他们总是用极力克制的语调,说着那些无懈可击的句子,好像真的每一个字下面都掩盖着他们不想对我说的话,那些更真实的话。我偷偷给维多利亚姑姑打电话,和她约好见面的时间。 只有我母亲会小心翼翼打探我的事。 “你们去哪里了?” “去了尼古拉叔叔家,他向你们问好。” “你觉得他怎么样啊?” “有点蠢。” “不能这样说自己的叔叔。” “他总是无缘无故大笑。” “是的,我记得他有时会这样。” “他一点都不像我爸爸。” “的确不像。” 很快,我有了另一场很重要的会面,依然是没有事先打招呼,姑姑直接带我去了玛格丽塔家,她家离姑姑家不远。那片城区让我回想起了童年时期的焦虑:脱落的墙皮、蓝灰或淡黄色的楼房、空荡荡的低矮建筑,追着姑姑的菲亚特500狂吠的恶犬和煤气的味道都让我感到不安。维多利亚姑姑停好车,直接朝一个宽敞的院子走去,周围是几栋浅蓝色的楼房,她从一扇小门进去,踏上楼梯时,她才回过头对我说,恩佐的妻子和孩子住在这里。 我们来到四楼,维多利亚没有按门铃,而是用钥匙打开了门,这是第一件让我意外的事。她大声说:“我们来了!”这时传来一声用方言喊出来的热情欢呼:“啊!我真是太高兴啦!”紧接着出来一个矮个子女人,脸圆圆的,穿着一身黑衣服,面容姣好,一双蓝色的眼睛镶嵌在一张红扑扑的脸上。她招呼我们坐在一间昏暗的厨房里,介绍她的几个孩子给我认识,两个男孩托尼诺和库拉多,都二十岁出头,还有一个女孩,叫朱莉安娜,大概十八岁。女孩身材高挑,一头棕色的头发,画着很浓的眼妆,长得很漂亮,她母亲年轻时应该也是这个样子。托尼诺是老大,长得很帅气,浑身散发着力量,但我感觉他很害羞,仅仅和我握一下手,他的脸就红了,他一直没怎么跟我说话。唯一外向的是库拉多,他和我在墓地的照片上看到的男人长得一模一样:卷曲的头发、窄额头、明亮的眼睛和同样的微笑。我在厨房墙上看到恩佐穿着警服的照片,身侧别着手枪,这张照片比墓地里的大很多,镶着很华丽的相框,照片前还燃着一支红蜡烛。我发现这个男人上身长,腿短。他们的小儿子就像是恩佐的翻版,再现了他的音容笑貌。库拉多用一种很稳重、又很有感染力的语气对我说了很多恭维话,我知道他是开玩笑的,但我很享受,我很高兴自己受到这种特别的关注。但玛格丽塔觉得他很无礼,忍不住说了几次:“库拉,你太没规矩了,放过小姑娘吧。”她用方言命令库拉多闭嘴,他不说话了,用亮闪闪的眼睛盯着我。玛格丽塔往我手里塞糖果时,身材丰满、漂亮的朱莉安娜对我说了很多亲昵的话,她笑盈盈的,声音也很清脆。托尼诺虽然没说话,但他也默默地关注着我。 在我们拜访的过程中,玛格丽塔和维多利亚的目光时不时会投向相框里的男人。她们会频繁提到他,大部分都是这样的话:如果他还在,不知道会有多开心,不知道会有多生气,不知道会有多欢喜。或许,在过去将近二十年里,她们都是这样过日子的,两个女人就是这样回忆同一个男人。我看着她们,研究她们。我想象玛格丽塔年轻时,相貌和朱莉安娜一样,恩佐和库拉多差不多,维多利亚和我很像。而我父亲,是的,也包括我父亲,他还是锁在金属盒子里的那张照片上的模样,照片背景里有一个“店”字。可以肯定的是,在当时那条街上,一定有一家甜品店、一家熟食店或裁缝店,具体不知是什么店,他们从这家店铺前来来回回,甚至还在店铺前摄影留念。拍照时,可能年轻又富有心机的维多利亚还没从温柔美丽的玛格丽塔手中抢走恩佐——那个长着虎牙的男人。也可能照片是恋情发生之后拍的,恩佐和维多利亚开始地下恋情,但照片不是我父亲告了密之后拍的,因为后来只有痛苦和愤怒。但此一次彼一时,如今我姑姑和玛格丽塔心平气和,然而我不由自主地想到,照片中的那个男人也会紧紧抓住玛格丽塔的屁股,姑姑把他据为己有的那段时间,他也用同样灵巧的方式,紧紧抓住过姑姑的屁股。这种想法让我羞红了脸,这时库拉多说:“你一定正在想什么好事儿。”我几乎是大喊着说:“没有!”但我继续想入非非,无法把那个景象从眼前抹去。在那间昏暗的厨房里,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多少次谈论过她们共享的男人,她们会细枝末节地讲述这个男人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那一定是爱恨交织的时刻,在找到某种心理平衡之前,她们一定是挣扎了很久。 她们共同抚养孩子这件事,开始不可能一帆风顺,或许现在也没那么祥和。我很快就发现了至少三个问题:首先,维多利亚最喜欢的是库拉多,其他两个人对此很不满;其次,玛格丽塔有些害怕我姑姑,说话时会偷偷用眼睛瞟她,看看她是否赞同自己的话,如果她不赞同,玛格丽塔就会把刚说过的话收回去;最后,三个孩子都很爱母亲,他们有时会护着她,以免她受维多利亚的欺负,但他们同时对我姑姑又怀有敬畏。他们很尊重姑姑,仿佛她是他们生命的保护神,但同时也害怕她。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提到了托尼诺的朋友罗伯特。姑姑和玛格丽塔一家的关系在我眼前顿时明了起来了。这个罗伯特在帕斯科内长大,十五岁时全家搬去了米兰,那天晚上,这男孩就要回来了,托尼诺想让他来家里睡觉。玛格丽塔为此大动肝火: “你是怎么想的,你想让他睡在哪里?” “我不能拒绝他。” “为什么?你有这个义务吗?他帮过你什么?” “什么也没帮过。” “那不得了!” 他们争执了一会儿,朱莉安娜和托尼诺站在一边,库拉多和他们的母亲站在一边。我看出来了,所有人都从小就认识那个男孩,他是托尼诺的同学。朱莉安娜满怀热情地强调说,他是一个善良、谦虚又聪明的男孩,只有库拉多很讨厌他。库拉多纠正他妹妹的说法,对我说: “不要相信她,罗伯特太烦人了,让人蛋疼!” “提他的时候,把嘴巴放干净点儿!”朱莉安娜很气愤,这时托尼诺用挑衅的口吻对他说: “反正比你的那些狐朋狗友强多了。” “如果罗伯特敢再说上次他说的那些话,我的朋友会让他屁股开花!”库拉多反驳说。 大家陷入了沉默。玛格丽塔、托尼诺和朱莉安娜看向维多利亚,库拉多也不再说话,好像恨不得把刚才的话收回去。姑姑停了一下才开口,她的语气我以前从未听到过,充满威胁,但也饱含着痛苦,就好像她胃疼似的: “你的这些朋友都是谁,让我们听听。” “没有谁。”库拉多紧张地笑了一声。 “你说的是萨尔真特律师的儿子?” “不是。” “你说的是罗萨里奥·萨尔真特?” “我谁也没说。” “库拉,你知道的,你要是跟你提到的这人说一句‘你好’,我一定会打断你的骨头。” 气氛变得很紧张,玛格丽塔、托尼诺和朱莉安娜似乎想要淡化他们和库拉多的冲突,避免姑姑对着他发火。但库拉多不想屈服,转而开始说罗伯特的坏话。 “反正那家伙已经去了米兰,他没有资格对我们这儿的人指手画脚!” 朱莉安娜见哥哥没服软,还在我姑姑面前那么放肆,就又开始发火了: “该闭嘴的是你,我就喜欢听罗伯特说话!” “因为你是个笨蛋。” “够了,库拉!”他母亲训斥他,“罗伯特是个好孩子。可是托尼,他为什么非得在这里过夜?” “因为是我邀请他的。”托尼诺说。 “那又怎样?你告诉他,你搞错了,我们家太小了,没有地方住。” “你也告诉他,”库拉多又插了一句,“他最好别在这个城区露面。” 托尼诺和朱莉安娜很恼火,他们一起望着维多利亚,好像无论好坏,轮到她去处理这件事。让我震惊的是,玛格丽塔也望向了姑姑,仿佛在说:“维多,你说我该怎么办呢?”维多利亚低声说:“你们的母亲说得对,家里没有地方,让库拉多到我那里睡吧。”就简单几句话,玛格丽塔、托尼诺和朱莉安娜的眼睛里都流露出感激。库拉多哼了一声,还想要再说那个客人的坏话,但姑姑小声呵斥他:“够了!”库拉多举起双手作出投降的姿势,但不是心服口服。随后,他明白应该采取行动,对姑姑表达自己的顺从,他在姑姑的身后,在她脖子和脸颊上亲了许多下,声音响亮。姑姑坐在餐桌旁,一脸厌烦,用方言说:“天啊!库拉,你腻歪死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三个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因此我们也是亲人?我很喜欢托尼诺、朱莉安娜和库拉多,我也喜欢玛格丽塔。可惜我现在才认识他们,我不会说他们的语言,我和他们也没有真正的亲密感。 -8- 维多利亚好像察觉到了我在这个家庭氛围中格格不入的感觉,有时,她似乎想要帮我突破这种状况,有时她又会刻意突显这种处境。天啊!她感叹说,你看,我们的手长得一模一样!她说着把手伸到我的手跟前,大拇指对着我的大拇指。这种接触让我很激动,我很想紧紧拥抱着她,或者靠在她身旁,脑袋放在她的肩上,倾听她的呼吸,还有她粗声粗气的说话声。但更多时候,一旦我说了什么让她不满意的话,她就会说我,感叹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女!或者取笑我母亲打扮我的方式,你长大了,你看看你的胸都发育了,不能出门穿得像个洋娃娃,你应该反抗,贾妮,他们正在毁掉你。于是她又开始喋喋不休,你看看他们,看看你父母,好好看看他们,不要上当! 她很在意这件事,每次我和她见面,她都坚持让我告诉她,我父母怎么过日子。因为我只是泛泛地讲一些我父母的生活,她很快就会生气,带着恶意取笑我,或者张大嘴巴放声大笑。我只是对她说,我父亲每天怎么努力学习,他有多受人尊敬,他的文章在一份有名的杂志上发表了,他英俊、聪明,我母亲很爱他,他们俩都很优秀。我母亲会修改那些专门为女性写的爱情故事,有时她需要重写,她什么都懂,她性格特别温和。但我的话激怒了维多利亚,她黑着脸,用怨恨的语气说,你很爱他们,因为他们是你父母,但如果你发现不了他们其实都是烂人,你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到时候,我就再也不想见你了。 为了让她高兴,有一次我对她说,我父亲有许多种声音,他会根据周围的环境改变声音。他有热情的声音、专横的声音、冷漠的声音,全部是优美的意大利语,但他还有轻蔑的声音,有时是意大利语,有时是方言,他会用这种声音和所有他讨厌的人说话,尤其在面对缺斤少两的店老板、不好好开车的司机,还有那些没有教养的人的时候。关于我母亲,我对维多利亚说,她很崇拜一个叫科斯坦扎的朋友,有时她会受不了这位朋友的丈夫,也就是和我爸爸情同手足的马里安诺,他经常会开一些恶意的玩笑。但尽管我对维多利亚说了这些具体而坦诚的话,她也没有对我表示赞赏,相反,她说这不过是没有实质的空谈。我发现,她记得马里安诺这个人,她说,那才不是什么情同手足的朋友,他简直是个白痴。“手足”这个词让她很气愤。她用一种很辛辣的语气说,安德烈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手足!我记得,当时我们在她家厨房里,外面破败的街上正下着雨。我的神情一定很难过,眼睛里已经含满了泪水,但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反应让她心软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这让我很欣喜。她露出微笑,把我拉到身旁,让我坐在她腿上,用力亲了我的脸颊,还轻轻咬了一下。她用方言小声说:“对不起,我没有生你的气,我生的是你父亲的气。”然后一只手伸进我的裙底,用手掌在我屁股上轻轻拍了几下。她在我耳边重复了许多次,好好看看他们,看看你父母,否则你没法得救。 -9- 她说话时,语气里一直带着不满,但有时也会突然温情泛滥,让我对她很依恋。见不到她的日子过得很慢,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在我见不到她、也不能给她打电话的日子里,我特别渴望跟朋友聊到她。就这样,我跟安吉拉和伊达说了很多关于她的事儿,我让她们发誓要绝对保密。我只有在她俩面前可以炫耀我和姑姑的关系,但刚开始,她们也不怎么听我说,因为她们更想对我讲她们那些很特别的亲戚的轶事。但她们很快就会让步,因为她们提到的亲戚和我姑姑完全没有可比性,我讲的维多利亚的事完全超出了她们的经验。她们的姑姑、姨妈、堂姐妹、表姐妹、奶奶外婆都是出身于富贵人家,她们住在沃美罗区、波西利波区、曼佐尼街或者塔索街。而我却别出心裁,谈论我父亲的妹妹时,我添油加醋,想象她居住在一个有墓地、河流、恶犬、燃烧的煤气和废弃的楼房的地方。我说她有过一段不幸的恋情,但是独一无二,那个男人心痛而死,而姑姑却一直爱着他。 有一次,我小声对她们说,维多利亚姑姑提到他们俩多相爱时,用了‘操’这个词,她还跟我讲了她和恩佐是怎样操的。安吉拉听了十分震惊,她盘问了我很长时间,我回答时可能有些夸张了,我借维多利亚之口,说了长久以来我自己幻想的一些事,但我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事实就是那样,姑姑就是那样对我讲的。我感动地说:“你们不知道,我们关系有多好,我们心心相印,她拥抱我,亲吻我,她经常对我说,我们俩简直一模一样。”当然,我对她和我父亲过去的争吵一字不提,也就是他们因为争遗产,为那套破房子产生的矛盾。我父亲对她的出卖,我也绝口不提,毕竟那些事都不怎么光彩。但我讲了在恩佐死后,玛格丽塔和维多利亚以一种令人钦佩的合作精神生活在一起,她们共同照料几个孩子,就好像那是她们俩生下的,好像那几个孩子也是我姑姑的血肉,是我姑姑生的。不得不说,这个想象是偶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但我把它融入了后来的讲述里。连我自己也相信,她们俩奇迹般地一起生下了托尼诺、朱莉安娜和库拉多。尤其是在伊达跟前,我更是口若悬河,差点要说那俩女人有超能力,她们可以在夜空里飞翔,去卡波迪蒙特森林里采摘仙草制作魔法药水。不过我的确对伊达说过,维多利亚在墓地和恩佐交谈了,他还给她提了建议。 “他们就像我们这样交谈吗?”伊达问。 “是的。” “所以,是他想让你姑姑去做那三个孩子的妈妈吗?” “这是自然。他是宪兵,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还有手枪呢。” “就像我妈和你妈是我们仨的妈妈吗?” “没错。” 伊达看起来很不安,安吉拉也有些激动。我越是添油加醋讲述我姑姑的故事,她们就会越大声感叹:“太感人了,我都要哭了!”当我说到库拉多怎么有趣,朱莉安娜多么漂亮,托尼诺多么迷人时,她们俩的兴趣更浓了。讲到托尼诺时,我投入的情感连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我喜欢他,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意外发现,当时他并没给我留下多深印象,我反而觉得他是兄妹仨人中最没意思的,可我讲了许多关于他的事,我精心描述了那个男孩。伊达特别爱看小说,她对我说,你恋爱了。我承认了,主要是为了看看安吉拉的反应,是的,我爱上他了。 于是出现了这种情况,我的两个朋友不断向我打听关于维多利亚、托尼诺、库拉多、朱莉安娜和他们的母亲的事儿,想知道更多细节,而我也会滔滔不绝。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发生了后来的事。她们开始请求我,想见见维多利亚姑姑和托尼诺。我马上说不行,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事,是我一直在幻想的事,我编出来的故事让我心里觉得很舒服。但我编得太离谱了,一旦被揭穿,现实就会让我很丢脸。此外我觉得,我父母也许是装出来的,让一切保持平衡,我已经很辛苦了。稍有失算,比如我请求:“妈妈,爸爸,我可以带安吉拉和伊达去维多利亚姑姑家吗?”可能那种平衡就会塌陷,所有负面情绪都会爆发出来。但安吉拉和伊达很好奇,她们不断地坚持。夹在两个朋友和维多利亚姑姑中间,我度过了一个有些迷惘的秋天。两个朋友想要看看,我进入的世界是否比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更激动人心,而我姑姑那边,如果我不和她站在一边,不公开反对我父母,她就会让我离开那个世界,离开她。因此我觉得我和父母在一起时很恍惚,和维多利亚在一起时也很轻飘飘的,和两个朋友在一起时,也不能表露真实的情感。正是在那种情况下,我在不由自主的情况下,开始真正监视我的父母。 -10- 我父亲很爱钱,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但我在他身上证实了这一点。我不止一次听到他小声指责我母亲,毫不留情地说她在没用的东西上面花费了太多钱。在其他方面,我父亲的生活一直都是老样子:早上在学校,下午在书房,晚上在我家或去别人家开会。至于我母亲,在金钱问题上,我经常听到她在反驳,每次声音都很小:“这是我自己挣的钱,我有权给自己买点东西。”但我母亲也有一个变化,她虽然总是对我父亲的那些会议颇有微词,尤其是会取笑参与其中的马里安诺,母亲把这些会议称为“让世界进入正轨的谋划”,但她突然间也开始参加这些会议。她不仅会参加在我家举行的,在别人家举行时她也会参加,我父亲显而易见对此很不耐烦。所以晚上他们不在家时,我经常和安吉拉或维多利亚煲电话粥。 我从安吉拉那里得知,科斯坦扎不像我母亲那样,她对那些会议不感兴趣,即使大家在她家里开会,她也更喜欢出门,或在家看电视、看书。我和维多利亚姑姑打电话时,我跟她说了我的新发现,虽然我不是特别确信,我还是说了我父母为钱吵架的事儿,也说了我母亲近来对我父亲晚上活动的好奇。让我觉得意外的是,她夸奖了我: “你终于发现你父亲特别爱钱。” “是的。” “他就是因为钱毁了我的生活。” 我没有回答,我很高兴自己终于发现了一则让她满意的信息。她追问我: “你母亲给自己买了什么?” “衣服、内裤,还有很多护肤品。” “败家的娘们!”她高兴地喊了一句。 我明白,维多利亚希望听到这些事,还有我父母的表现,因为这不仅仅说明她之前说的是对的,我父母是错的一方;这还标志我学会了透过表象看本质。 这样的窥视和发现让她很满意,这让我有了信心。我不像维多利亚期待的那样,不再做父母的女儿,我和父母的关系很亲密,我觉得,父亲对金钱的迷恋和母亲小小的铺张浪费不会让我不爱他们。问题在于,我可以对维多利亚说的事很少,有时没什么可说的,但为了讨她欢心,为了巩固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不由自主虚构了一些事情。好在我能想到的谎言都很夸张,如果让那么离奇的罪行发生在他们身上,我担心维多利亚会说,你真是个说谎精。所以我都不敢说,我最终只找了一些异常的小事,再把事实稍稍夸大一点说给她听。即使是这样,我心里仍然很不安。我不是真正爱父母的女儿,我也不是真正忠诚的告密者。 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去马里安诺和科斯坦扎家吃晚饭。我们沿着奇马罗萨街往下走,我看到一大片乌云在弥漫,像黑色的手指一样伸了过来,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两个朋友宽敞的房子里才待了一会儿,我就觉得很冷,暖气还没有开,我穿着一件羊毛外套,母亲认为这件衣服很优雅。科斯坦扎家有个安静的女佣,厨艺很好,我看着她便想起了维多利亚,她也在这样的公寓里做女佣。我们在他们家总是能吃到很美味的饭菜,但那天我只尝了几口就不吃了,因为我担心弄脏外套,其实之前母亲就建议我脱掉它。上甜点之前,马里安诺会滔滔不绝地说很久,伊达、安吉拉和我都觉得很无聊。终于挨到了晚饭结束,我们问是否可以离席,科斯坦扎允许我们离开。我们来到走廊,坐在地板上,伊达向我们扔一枚红色的弹力球,不断招惹我和安吉拉。安吉拉问我决定什么时候带她们去见我姑姑。这次她逼得很紧,她说: “你知道我想对你说什么吗?” “什么?” “我觉得你姑姑根本就不存在。” “她当然存在了。” “就算她存在,也不像你说的那样,所以你不想让我们认识她。” “她比我跟你们讲的还要有意思。” “那你带我们去她家吧。”伊达说,她用力把弹力球扔向我。为了避开小球,我向后摔到了地板上,我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正对着餐厅大敞着的门。长方形餐桌位于餐厅中央,我们的父母还围坐在餐桌旁聊天。从我的位置可以看见他们四个人的侧影,我母亲坐在马里安诺的对面,科斯坦扎在我父亲对面,我不清楚他们在谈什么。我父亲说了些什么,科斯坦扎笑了起来,马里安诺回应了一句。我躺在地上,可以清楚看到他们的腿和脚,脸倒是不怎么看得清楚。马里安诺的脚在桌子底下伸得很长,他和我父亲交谈时,两个脚踝夹着我母亲的一只脚踝。 我忽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我匆忙坐起来,用力把小球扔给伊达。但我只坚持了几分钟,又重新躺到了地板上。桌子底下,马里安诺的腿还是伸得很长,但此时母亲已经收回了腿,整个身体都转向我父亲。她正在说:“已经十一月了,可天气还是很热。” “你在干什么呢?”安吉拉问。这时她小心翼翼地躺在我身旁,说:“前不久我们俩还一般高,你看,现在你身子比我长。” -11- 那天晚上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的视线都没离开过我母亲和马里安诺。她很少参与谈话,也没和他交换过眼神,她只是盯着科斯坦扎或我父亲,但好像她有什么心事,目光其实很空洞。而马里安诺的目光一直都没从她身上移开,他一会儿看她的脚,一会儿看她的一边膝盖,一会儿又用炽热而忧郁的目光盯着她的一只耳朵,这和他平时聊天时肆无忌惮的风格完全不同。他们少有的几次交谈中,母亲回答的都是单音节,马里安诺莫名其妙,他用温柔的语气小声和我母亲说话,那种关切是从来没有过的。过了一会儿,安吉拉执意让我留在他们家睡觉,每次晚上我来她家吃饭,她都会让我在她家留宿。一般来说,我母亲会埋怨几句,说我会给他们添麻烦,最后会同意,我父亲则总是默许我。但这次我母亲没有马上允许,而是搪塞了几句。这时马里安诺插了几句,他先强调第二天是星期天,不用去学校,接着向我母亲保证,第二天午饭之前,他会亲自送我回圣贾科莫牧羊山路。我一定会留下在那里过夜,但我听他们在说那些没用的话,我母亲的话是一种无力的反抗,马里安诺的话里有一种急切的请求。我怀疑他们谈论的是其他事情,他们心照不宣,但其他人却不明就里。我母亲同意我和安吉拉一起睡,马里安诺的表情很严肃,几乎可以说是很激动,仿佛我在这里留宿是一件特别重大的事,决定着他在大学的事业,或者会解决他和我父亲研究了十几年的重大问题。 快到晚上十一点时,犹豫许久之后,我父母决定离开了。 “你没有睡衣。”母亲说。 “她可以穿我的睡衣。”安吉拉说。 “那牙刷呢?” “家里有她的牙刷,上次她把牙刷落在了这里,我帮她收起来了。” 科斯坦扎也说了几句,语气里带着一丝揶揄,本来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我母亲会那么啰嗦。科斯坦扎说,安吉拉在你家睡觉时,不也穿乔瓦娜的睡衣吗?她在你家不也有自己的牙刷吗?是的,当然,母亲妥协了,她有些不自在地说,安德烈,我们走吧,天太晚了。父亲从沙发上起身,看起来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过来让我亲了一下,我跟他道了晚安。母亲心不在焉,没让我亲她,但她吻了科斯坦扎,两边脸颊都吻了,发出了“啵啵”的响声,她之前从来都没有这样。在我看来,这么响亮的亲吻是基于一种需求,她需要强调她们俩的友谊和交情。她的眼神流露着不安,我心里想:她怎么了?她不舒服吗?她向门口走去,她好像忽然想起马里安诺就站在身后,自己却没向他告别,似乎是一不小心,她几乎像要晕倒一样,靠在了马里安诺的胸膛上,母亲保持着那个姿势,转过头,把嘴贴向马里安诺。此时,我父亲正在和科斯坦扎告别,对晚宴赞不绝口。我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我觉得他们会像电影里那样接吻,然而马里安诺只是伸出一边脸颊,行了贴面礼,母亲也贴了贴他的脸。 我父母刚离开公寓,马里安诺和科斯坦扎就开始收拾餐桌,让我们也收拾一下准备睡觉。但我没法集中精神。在我眼皮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看见了什么?马里安诺只是开一个单纯的玩笑?还是早有预谋的勾搭?两个人的勾当?我母亲一直都很清白,她怎么能忍受那种桌底下的触碰,还是对方是一个远不及我父亲有魅力的男人?她对马里安诺没什么好感,她当着我的面说过两次他真的太蠢了,她甚至和科斯坦扎在一起时也不会克制这种态度,她经常用开玩笑的语气问科斯坦扎,她怎么能忍受这个从不闭嘴的男人。可是她的脚踝夹在他的两个脚踝之间,这又意味着什么呢?他们俩保持那个姿势多长时间了?几秒?一分钟?还是十分钟?为什么我母亲没有立即把腿抽回去呢?她后来为什么心不在焉呢?我很困惑。 我刷牙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伊达不耐烦地说:“行了,你都把牙齿刷坏了。”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我们进了她和安吉拉的房间,她就会变得很霸道。其实,她是怕我们两个大孩子会孤立她,因此她会先发制人。也是出于这一点,她很快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她也要在安吉拉的床上睡,她不想一个人睡自己的床。两姐妹争吵了一会儿,床上太挤了,你走开!不,一点儿也不挤!这种情况下,伊达从不会妥协。安吉拉对我使了使眼色,对她说:“但你一睡着,我就会去你的床上睡觉。”“太好了!”伊达洋洋得意地说,很满意这个结果,但并不是因为她一整晚都可以和我一起睡,而是因为她姐姐不会和我睡。她试图开启“枕头大战”,我们的反击有气无力,她只好停下来,关了灯,在我和安吉拉中间躺下。黑暗中,她兴高采烈地说,下雨了,我多喜欢我们一起睡啊!我不困,求求你们,我们说一整晚话吧!但安吉拉让她安静,说自己困了,一阵嬉笑声过后,只剩下雨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 我脑海里马上浮现出母亲的脚踝放在马里安诺脚踝中间的画面。我努力摆脱那个画面,想说服自己,那说明不了什么,那只是朋友间开的玩笑,可是我做不到。我心想:如果那个动作说明不了什么,那我可以把这件事告诉维多利亚姑姑。我姑姑一定会告诉我那个场景重不重要,不就是她让我监视我父母的吗?你仔细观察,好好观察他们,她就是这样说的。现在我观察了,我也看到了一些东西。我只需要尽最大努力听我姑姑说的,就能知道这是一场玩笑还是别的。但我很快就发现,我永远不会把我看到的那一幕告诉她。即使没有任何问题,维多利亚都能挑出刺来。她会解释给我听,我也会发现,那种粗暴的性欲,和父母送给我的教育手册上写的不一样,手册里有色彩斑斓的插图和简洁浅显的讲解,而我会看到那种有些可笑、也让人觉得恶心的性欲,就像喝了治疗喉咙疼痛的含漱剂。这是我没有办法忍受的事儿。可是一想到姑姑,她常用的那些粗鲁的、让人兴奋的词汇一下向我涌来。在黑暗里,我仿佛清楚地看见马里安诺和我母亲抱在一起,在做维多利亚说过的那件事。维多利亚说的那种不同寻常的愉悦,他们俩在一起能体会到吗?姑姑也希望我将来能体会到那种愉悦,那是生活为我准备的唯一真正的礼物。如果我告诉她这件事情,她就会采用讲自己和恩佐的事时用的词语,用一种贬低的方式来讲我母亲,通过我母亲,进而贬低我父亲,我更加坚信,最好的办法就是永远不要把我看到那一幕告诉姑姑。 “她睡着了。”安吉拉小声说。 “我们也睡吧。” “好啊,我们去她的床上。” 黑暗里,我听见安吉拉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她来到我这边,拉起我的一只手,我谨慎地跟着她,溜到了另一张小床上。天气很冷,我们盖上被子。我想到了马里安诺和我母亲,我在想,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们俩的秘密呢?我清楚地知道,我家里的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糟,一切很快会恶化。我心里想:即使我不把这件事告诉姑姑,她也会发现;或许她已经知道了,只是想迫使我亲眼目睹这个秘密。安吉拉悄悄说: “我们聊聊托尼诺吧。” “他很高。” “然后呢?” “他有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 “他真的想让你做他女朋友吗?” “真的。” “如果你们成了男女朋友,你们会接吻吗?” “会。” “舌吻?” “是的。” 她紧紧抱着我,我也抱着她,像往常我们一起睡觉时那样。我们就这样拥抱着,尽可能贴得很近,我的胳膊环着她的脖子,她搂着我的腰部。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气味慢慢散发出来,浓烈而甜蜜,很温暖。“你抱得太紧了!”我小声嘀咕,她抵着我的胸脯,强忍着笑,叫我托尼诺。我叹了口气说:“安吉拉。”她又叫了那个名字,这次她没有笑,重复了几次:“托尼诺,托尼诺,托尼诺。”接着她又说:“你要发誓,你会介绍我认识他,不然我们就绝交。”我向她发了誓,我们一边抚摸着对方的身体,一边接吻,这样持续了很长时间。虽然我们很困,但我们没法停下来,那是一种无忧无虑的愉悦,驱走了内心的不安,我们没有理由放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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