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成年人的谎言生活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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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青春期的时间过得很慢,是由一大段一大段灰暗的时光组成,中间也会突然冒出绿色、红色或紫色。这些时间段没有具体的年月日和时辰,季节也不是很确定,不知道是冷是热,也不知道是下雨还是阳光灿烂。那些意外出现的色彩也没有具体的时间,它们的颜色比时间重要。除此之外,那些色彩代表着一些持续时间很短的激情。写下这些文字的人心里很清楚,当你刚开始寻觅词句,当时那些缓慢的时间就变成了漩涡,色彩混合在一起,就像搅拌机里不同颜色的水果。现在,不仅“时间飞逝”变成了一句空洞的套话,“一天下午”“一天早上”“一天晚上”也成了很随意的说明。我唯一能说的是,我真的没费什么力气就补上了落下的那一年课。那时我意识到,我的记忆力很好,我从书里学到的比在学校学到的还多,我只是随意地看看书,就能记住所有东西。

我在学习上的小小成功改善了我和父母的关系,他们又开始以我为傲,尤其是我父亲。但我并没有从中得到一丝满足感,我觉得他们的影子就像一种困扰着我的疼痛,无法消除,像是我身上应该切掉、很别扭的一部分。我决定直接叫他们的名字——起初,我只想以这种调侃的方式疏远他们,后来是有意抗拒和他们的关系。奈拉越来越消瘦,也越来越爱抱怨,她像我父亲留下的寡妇,尽管我父亲活得好好的,他身体健康,过得很滋润,她守护着我父亲留下的所有东西,执意不让他带走。我父亲的“阴魂”有时闪现一下,从他们婚姻的坟墓中给她打电话,奈拉总是很乐意接纳他。我甚至认为,她经常跟马里安诺见面,只是为了打听她前夫在研究什么大问题。除此之外,她还努力克制自己,咬紧牙关,应对一系列繁忙的日常事务,其中也包括照顾我。她修改成堆的作业,修订那些爱情故事,她对待工作,比对我还投入,这反而让我如释重负。她越来越频繁地说,你长大了,自己的问题自己想办法吧。

我很高兴,我终于可以出入自由,不用受太多管束。她和父亲越少操心我,我就越开心。尤其是安德烈,真希望他再也不要对我指手画脚!我和他在波西利波的房子见面时,我去找安吉拉和伊达时,或者我和他一起在我学校下面吃奶酪盒子和炸面团时,他总是会对我谆谆教诲,告诉我怎么使用自己的时间和生命。我和罗伯特变成朋友的期望,正奇迹般变成现实,我觉得罗伯特在引导我,教育我,我父亲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因为他自己的事儿太多了,他还要面对他犯下的错误。很久之前的某个夜晚,在圣贾科莫牧羊山路昏暗公寓里,安德烈说了一些不假思索的话,这让我失去了对他的信任。而朱莉安娜的未婚夫的鼓励让我找回了那份信任。总之,我跟罗伯特的关系让我很自豪,有时我跟父亲提到他,只是为看到父亲的态度顿时变得很严肃,这让我很高兴。父亲向我打听罗伯特,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聊什么,他想知道我有没有对罗伯特提过他,还有他研究的问题。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敬重罗伯特,很难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他的话完全不可信。我记得有一次,他说罗伯特是个幸运的年轻人,他及时摆脱那不勒斯这座狗屎一样的城市,在米兰的大学开启了自己的事业。还有一次,他对我说,你就应该和比你优秀的人来往,你做得对,这是往上爬、不往下掉的唯一办法。有两次他甚至问我,能不能把罗伯特介绍给他认识,他从小就困在一个圈子里,所有人争吵不断,都很猥琐,他想从这个圈子里出来。我觉得,他就像一个脆弱的小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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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和罗伯特成了朋友。但我不想夸大事实,他不经常来那不勒斯,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朱莉安娜也总是陪着他,一次次见面之后,虽然算不上真正的来往,但慢慢我们养成了一个小小的习惯,一有机会,我们就会想办法聊上几句,即使只能聊几分钟。

我必须承认,一开始我很焦虑。每次见面,我都觉得也许我太过分了,我不该那么较劲儿,不应该表现得那么自负。他可比我大十岁,我读高中,而他在大学里教书,我一定显得很可笑。我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想他说的话,还有我的回答,很快,我说过的每个字都让我觉得羞愧。在面对复杂的问题时,我表现得过于轻率无知,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就像小时候我一冲动,做了肯定会让父母不高兴的事情时。于是,我怀疑我根本没有引起罗伯特的好感。在我的记忆里,他讽刺的语气越来越强烈,几乎变成了一种明显的嘲笑。我想起我用的轻蔑语气,聊天时我说的一些哗众取宠的话,我感到一阵冰冷和恶心,我想把自己从身上驱赶出去,就好像要把自己吐出来一样。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实际上每次和罗伯特见面,我都能变得更好,因为听到他的话,我会马上觉得自己需要读书,查资料。我争分夺秒,为下一次见面做准备,要谈论那些复杂的问题。我开始在我父亲留在家里的书中翻找,想找到那些适合我、能让我了解更多信息的书。但我要了解什么呢?了解谁呢?《福音书》,圣父、圣子、圣灵,先验与沉默,信仰混乱与信仰缺失,基督的激进,不平等带来的恐怖,总是施加在弱者身上的暴力,资本主义无限扩张的野蛮世界,机器人的出现,实现共产主义的迫切需要?罗伯特的视野多么广阔啊,他可以应对很多话题。天文地理,他无所不知,他把小小的实例、故事、引经据典和理论结合在一起,我拼命想跟上他,同时又不是很自信,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只是个不懂装懂的小女孩,有时候我又希望自己能尽快找到新机会,更好地表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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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经常去找朱莉安娜和安吉拉。很显然,我觉得朱莉安娜更亲近,更能安慰人,罗伯特成了我们在一起的理由,他不在那不勒斯的漫长日子,我们就在沃美罗闲逛,聊一些他的事情。我偷偷观察朱莉安娜,她身上散发的干净纯洁的气质让人着迷,她手腕上总是戴着我姑姑的手镯,男人会盯着她看,他们转弯时也会看她最后一眼,好像不愿让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在她身边,我好像不存在,虽然只需要一种学究的语气、一个讲究的词语,就能让她一下子失去了力气。有一次,她问我:

“你到底读了多少书?”

“相比于写作业,我更喜欢读书。”

“我一看书就累。”

“这是习惯问题。”

我承认我对阅读的热情不是天生的,而是源自我父亲。我小时候,他就让我明白:读书很重要,脑力劳动有巨大价值。

“一旦这个想法在你的脑子扎根,”我说,“你就永远摆脱不了了。”

“不错,知识分子都是好人。”

“我父亲不是。”

“但罗伯特是好人,你也是。”

“我不是知识分子。”

“你就是呀。你学习,你能讨论各种问题,你跟每个人都处得来,甚至包括维多利亚。我就不行,我很快就没耐心了。”

我承认,她说的那些赞赏我的话让我很高兴。既然她认为知识分子是那样的,我就努力达到她的期望。这也因为,如果我只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她会觉得不高兴,就好像和她未婚夫说话时,我会尽量表现自己,而和她说话时,我只会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实际上,她会促使我探讨一些复杂的问题,她问我之前喜欢什么书,现在喜欢什么书。她会说,你跟我讲讲吧。她也急切地想知道我喜欢的电影和音乐。在这之前,即使是安吉拉和伊达,都没让我聊过这么多我喜欢的东西,我从没觉得那是一种义务,反而觉得是一种消遣。另外,学校里从没有人发现我从阅读中获得的庞杂乐趣,比如说吧,我的女同学没人想让我给她讲讲《汤姆·琼斯》的情节。所以,那段时间我和朱莉安娜很要好。我们经常见面,我在蒙特桑托的缆车出口等她,她爬上沃美罗区,仿佛那是一个异国小镇,一个可以欢度假期的地方。我们从万维特利广场走到艺术家广场,再掉头回去,我们不会在意路上的行人、商店和车流,因为我会和她聊到很多作家、标题和故事。我会聊得津津有味,她也听得很入迷,仿佛周围的世界不存在,她只看得到我读书、看电影或听音乐时看到的东西。

罗伯特不在,他的未婚妻陪着我,我扮演了一个知识渊博的人。朱莉安娜认真听我说话,好像只是为了承认我比她强,虽然她比我年龄大,她也比我漂亮。可有时候我觉得她有点不对劲,她拼命想驱散某种情绪。我警觉起来,我回想起维多利亚在电话里大声嚷嚷的话:你为什么掺和到朱莉安娜和她男朋友中间?难道你比我哥还坏?你告诉我,你说,你是不是比你父亲还自以为是?我只是想成为他们的朋友,我害怕因为维多利亚的坏心思,朱莉安娜会相信那些歪曲事实的话,会远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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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见面时也经常和安吉拉一起,如果我们不带上她,她会生气。但她们俩合不来,朱莉安娜的不安会更加明显。安吉拉话很多,她总想开我玩笑,也会开朱莉安娜的玩笑,挑衅似的说托尼诺的坏话,每次我们想认真聊天,她都说一些挖苦的话破坏气氛。我不生她的气,但朱莉安娜会拉下脸,捍卫她哥哥,总会用带刺的方言回应安吉拉的俏皮话。

总之,朱丽安娜在我面前隐藏的情绪,会在安吉拉面前表现出来。她和我断交的危险一直存在,总是隐藏在某个角落。有时我和安吉拉单独在一起时,她会表现得很了解朱莉安娜和罗伯特的事儿,尽管在阿梅德奥广场见过面后,她就放弃了对他们的好奇。她的那种态度让我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让我有些生气。有次她来我家,我问她:

“你不喜欢罗伯特吗?”

“没有啊。”

“那是什么不对劲了?”

“没什么。只是你和他说话时,别人就插不上嘴了。”

“还有朱莉安娜啊。”

“可怜的朱莉安娜。”

“你什么意思?”

“夹在两个学究中间,不知道她有多无聊。”

“她一点儿也不无聊。”

“她很无聊,不过她在努力假装,她想保住自己的位置。”

“什么位置?”

“女朋友的位置。朱莉安娜是牙医诊所的秘书,像她这样的人,听你们俩谈理性、谈信仰,真的不会无聊吗?”

我突然忍不住说:

“你觉得只有聊项链、手镯、内裤和文胸才有意思吗?”

她生气了:

“我又不是只聊这些。”

“以前不是,但最近一段时间是。”

“才不是。”

我向她道歉,她回答说:“好吧,但你的做法很无耻。”自然,她又带着深深的恶意说:

“还好,她有时会去米兰找罗伯特。”

“你什么意思?”

“我想说,他们终于可以上床了,做他们该做的事。”

“朱莉安娜每次都是和托尼诺一起去米兰的。”

“你觉得托尼诺白天晚上都在监视她吗?”

我叹了口气:

“你觉得如果两个人相爱,就必须睡在一起吗?”

“对。”

“那你问问托尼诺,我们看看他们是不是睡在一起了。”

“我问过了,但关于这些事,托尼诺什么也没说。”

“这意味着他没什么可说的?”

“这意味着,他也觉得没有性也可以相爱。”

“还有谁是这样想的?”

她微笑着回答我,但让我意外的是,她语气里夹杂着悲伤: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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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吉拉认为,在那个话题上,我讲不出什么有趣的东西。好吧,我确实是三言两语就结束了男女的话题,但那只是因为,我觉得夸大那些微不足道的经历会显得很幼稚,而且我也没什么可讲的素材了。自从我和朱莉安娜、罗伯特的关系巩固了以后,我就疏远了我的同学希尔维斯特,那次“铅笔事件”之后,他就一直缠着我,跟我提了很多次,他想和我暗地里交往。我对库拉多尤其粗暴,他对我提了很多要求;我对罗萨里奥的态度很谨慎,但也很坚决,他总是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在我学校下面,让我去他在曼佐尼街上一套位于顶楼的房子。我觉得,这三个追求者都属于很低俗的人,不幸的是,我之前也是这种人。而安吉拉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她不断地背叛托尼诺,她和男同学上床,有一次甚至是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发生了关系。她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我和伊达,讲得很详细,她说到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师时,自己都觉得很恶心。

那种厌恶很真实,让我也很震撼。我很了解这种厌恶感,我当时想说,从你脸上就能看出来,你真的很厌恶这事儿,你是怎么想的,我们聊聊吧。但我们从来没聊过,好像性事就应该让我们充满热情,而不是很厌烦。我自己也不愿对安吉拉和伊达承认,我宁愿当修女,也不想闻库拉多身上那股公厕的恶臭。而且,我不希望安吉拉把我对于性事的冷淡,看成我对罗伯特的忠诚。最后,我们就直说吧,真相很难说出口:那种厌恶也很暧昧,库拉多身上那些让我厌恶的东西,如果放在罗伯特身上,或许我就不反感了。于是,我只是指出了她矛盾的地方,我说:

“既然你和其他人做这种事,为什么还要跟托尼诺在一起?”

“因为托尼诺是个好男孩,其他人都是色鬼。”

“你跟色鬼上床?”

“对。”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他们看我的眼光。”

“那你也可以让托尼诺那样看你啊。”

“他不会那样看我的。”

“可能他不是男人。”有一次伊达说。

“他是真正的男人。”

“所以呢?”

“他不是色鬼,这就是原因。”

“我不信,”伊达说,“没有哪个男人不色。”

“有的。”我说,我想到了罗伯特。

“有的。”安吉拉说,她一副沉浸在幻想里的表情,提到托尼诺一碰到她,就会勃起。

在那时候,在安吉拉说笑时,我觉得我需要找人认真探讨一下那个话题,但不是和安吉拉与伊达,而是和朱莉安娜与罗伯特。罗伯特会避而不谈吗?不会,我敢肯定他会回答我,即使是面对这个问题,他也会找到词语,把道理讲清楚。问题在于,可能在朱莉安娜看来,讨论那种事情不太合适。为什么要在她未婚夫面前谈那个话题?除了在阿梅德奥广场那次,我们总共见了六次面,基本每次时间都很短,所以客观来说,我们没那么熟悉。虽然当他谈论大问题时,总是会列举很多具体的例子,我还是不敢问:为什么任何事情深入挖掘一下,都能找到性?包括那些最高尚的事情;为什么定义“性”时,只用一个形容词远远不够?还需要许多形容词,比如窘迫、平淡、悲惨、快乐、快活和厌恶,永远不可能只有一个形容词,它们是一体的;有没有可能一场伟大的爱情里没有性;男女之间的性事会不会破坏俩人的感情?我想象着自己提了这些问题,还有其他问题,我会用很理性冷静的语气问出来,或许有点郑重,但主要是为了避免朱莉安娜和罗伯特认为,我想窥探他们的私生活。但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提这些问题。我继续跟伊达争执:

“为什么你觉得男人都很色?”

“不是我觉得,是我知道。”

“那马里安诺也很色吗?”

“当然,他跟你妈妈上床了。”

我很震惊,冷冰冰地说:

“他们有时会见面,但只是朋友。”

“我也觉得他们只是朋友。”安吉拉插话说。

伊达用力摇头,她又坚定地重复一遍,他们不只是朋友。她大喊:

“我是不会亲吻任何男人,太恶心了。”

“像托尼诺那样善良、英俊的男人你也不愿意亲吻?”安吉拉问。

“不亲,我只会亲女人。你们想听听我写的一个故事吗?”

“不想。”安吉拉说。

我默默地盯着伊达的鞋子,那双鞋子是绿色的。我想起来,她父亲曾经盯着我的胸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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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安吉拉经常会聊起罗伯特和朱莉安娜的关系,安吉拉从托尼诺那里打听消息,只是想说给我听。有一天,她打电话给我,因为她得知朱莉安娜家里又吵起来了,这次是维多利亚和玛格丽塔吵得很凶。维多利亚认为,罗伯特应该马上和朱莉安娜结婚,回那不勒斯生活,玛格丽塔不赞同维多利亚的想法,于是俩人吵了起来。我姑姑通常会大喊大叫,而玛格丽塔会心平气和地提出反对,朱莉安娜一言不发,好像这件事与她无关。但后来朱莉安娜突然失控,开始摔盘子、汤碗和杯子,连力气很大的维多利亚都阻止不了她。她尖叫着说:“我马上就离开这里,我去他那儿生活,我受不了你们了!”托尼诺和库拉多不得不介入,拉住她,让她安静下来。

安吉拉讲的这件事让我很迷惑,我说:

“都是维多利亚的错,她总是多管闲事。”

“大家都有错,朱莉安娜好像很爱吃醋。托尼诺说他可以保证,罗伯特是个正直、忠诚的人。但每次托尼诺陪朱莉安娜去米兰,回来她都会发作,会吵吵嚷嚷,因为她受不了罗伯特身边的那些女人,比如某个跟罗伯特太亲密的女孩,某个在他面前卖弄风骚的女同事,等等等等。”

“我不信。”

“你错了。朱莉安娜看起来很平静,但托尼诺告诉我,她经常发神经。”

“什么意思?”

“她不高兴的时候,就会不吃饭,又哭又叫。”

“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很好。今天晚上她要跟我和托尼诺去看电影,你也来吧?”

“我去的话,我要跟朱莉安娜待在一起,你别让我跟托尼诺在一块儿。”

安吉拉笑了。

“我叫你来,就是想让你帮我摆脱托尼诺,我真受不了他了。”

我去了,但那天很不愉快,下午还好,但晚上发生的事尤其让人不安。我们四个人在平民广场上的加布里努斯咖啡馆前会合,然后沿着托雷多街往现代电影院走。我没跟朱莉安娜说上一句话,我只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手镯,眼神很不安,眼睛里布满血丝。安吉拉立刻挽住她的胳膊,我和托尼诺跟在后面,离她们有几步远。我问托尼诺:

“一切都好吗?”

“都很好。”

“我知道,你经常陪你妹妹去找罗伯特。”

“不,也没经常去。”

“你知道吗?我们有时候会见面。”

“我知道,朱莉安娜跟我说过。”

“他们很般配。”

“是啊。”

“我听说,他们结婚以后,会在那不勒斯定居。”

“好像不会。”

从他嘴里我套不出别的东西了,他很客气,想陪我聊天,但他不想谈那个话题。因此我很耐心地听他谈到他在威尼斯的一个朋友,他打算去找这个朋友,看能不能去那里生活。

“那安吉拉呢?”

“她和我在一起并不高兴。”

“不是的。”

“就是这样。”

我们到了现代电影院,现在我不记得当时放的是什么电影,或许以后我会想起来。托尼诺掏钱给我们所有人买了票,他还买了糖果和冰激凌。我们吃着零食进了放映厅,里面灯还亮着。我们依次坐下,先是托尼诺,再是安吉拉,然后朱莉安娜和我。开始,我们没怎么注意坐在我们背后的三个男孩,他们顶多十六岁,看起来都像学生,就像我或安吉拉的同学。我们只听见他们有说有笑,但与此同时,我们三个女孩也把托尼诺晾在一边,聊得很起劲儿。

正是因为我们不理会他们,他们开始不安分了。我真正注意到那三个男孩,是因为他们中胆子最大的那个大声说:“你们过来,坐我们旁边,我们让你们看电影。”安吉拉笑了起来,可能是因为紧张,她扭过头,那三个男孩也笑了起来,那个胆大的男孩又说了些邀请我们的话。我也转过头,我马上意识到,他们不像我班里的同学,他们像罗萨里奥和库拉多,不过可能多念了几天书。我看向朱莉安娜,她比我们要大,期待她露出一个宽容的微笑。然而我看见她表情严肃,身体僵硬,她用眼睛瞥着托尼诺,托尼诺像聋了一样,面无表情地盯着白色的银幕。

广告开始了,那个胆大的男孩开始抚摸朱莉安娜的头发,小声说:“真漂亮啊!”他的一个同伴开始摇晃安吉拉的椅子。安吉拉拽了拽托尼诺一只胳膊,说:“他们好烦呀,你阻止他们一下吧。”朱莉安娜嘀咕了一句:“算了。”我不知道是对安吉拉说的,还是对她哥哥说的。当然,安吉拉没有理会朱莉安娜,她气冲冲地对托尼诺说:“够了,我再也不跟你出来了,真的烦透了!”那个胆大的男孩马上大喊:“好!我们跟你说了,你过来跟我们一起看,我们这儿有空位。”放映厅里有人发出“嘘”的声音,想让他们安静。托尼诺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去前面坐吧,这里不舒服。”他站了起来,他妹妹也立刻跟着站起来,我也迅速站起身。安吉拉又坐了一会儿,最后才站起来,对托尼诺说:“你太可笑了。”

我们还是刚才的顺序,往前坐了几排。安吉拉开始在托尼诺耳边说话,我知道,她生气了,她想抓住这次机会甩掉托尼诺。漫长的广告时间终于结束了,灯又亮了起来。那三个男孩很开心,我听见了他们的笑声。我转过头去,我看见他们站了起来,一连翻越三排座椅,弄出很大的动静,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又坐在我们背后了。领头的那个男孩说:“你们那么听这个混蛋的话,我们生气了,这种待遇我们可忍不了,我们想和你们一起看电影。”

几秒钟之后情况开始失控。灯熄灭了,电影开始了,声音很大,音乐声淹没了那个男孩的声音,银幕上闪烁的光映在我们身上。安吉拉高声对托尼诺说:“你听了吗?他们说你是混蛋!”那三个男孩在哈哈大笑,其他观众发出“嘘”的声音。托尼诺一跃而起,朱莉安娜大声说:“不要,托尼!”可他还是狠狠地打了安吉拉一耳光,他力气太大了,安吉拉的头撞在了我的颧骨上,很疼。那三个男孩都闭嘴了,他们有些不知所措,托尼诺转过身,仿佛一阵风把一扇门全吹开了,他嘴里冒出很多不堪入耳的骂人话。这时安吉拉哭了起来,朱莉安娜抓住我的一只手说:“我们得离开这里,我们要把他带走。”她强行把她哥哥带走,就好像身处危险之中的不是安吉拉、我或者她,而是托尼诺。与此同时,那三个男孩中领头的那个从惊恐中回过神来说:“哇!好吓人啊,吓得我们打哆嗦,真搞笑,只知道拿女人撒气,你过来啊!”朱莉安娜好像不愿让那些话传到托尼诺的耳朵里,她大声喊:“托尼,他们只是些小孩子。”但这时托尼诺已经一只手抓住那个男孩的头,可能抓住了一只耳朵,我不敢确定,托尼诺抓住他,往自己跟前拉,仿佛要把他的头拧下来,然而并没有,托尼诺的另一只手举了起来,一拳打在男孩的下巴上。男孩往后倒下,倒在了他的座位上,嘴巴流着血。另外两个男孩想帮他们的朋友,但他们看见托尼诺想翻过座椅,便慌乱地往出口跑去。朱莉安娜抓住她哥哥,想阻止他追上去,电影开头的音乐声很大,观众叫嚷着,安吉拉在大哭,受伤的那个男孩在哀号,放映厅里一片嘈杂。托尼诺推开妹妹,继续朝那个坐在座椅上流泪、呻吟、咒骂的男孩发泄自己的愤恨。托尼诺扇了他几耳光,又打了他几拳,同时用一种我听不懂的方言辱骂他,他说得很快,充满愤怒,一个个词爆发出来。电影院里所有人都叫喊起来,他们要求打开灯,让人报警,我、朱莉安娜还有安吉拉一起拉着托尼诺的胳膊,大喊:“我们走吧,算了,我们快走!”最后我们拉着他出了电影院。“快走,托尼,快走,你快跑吧!”朱莉安娜大喊着,同时拍打着他的后背。他用方言说了两遍:“难道在这个城市,我们就不能规规矩矩、安安静静看场电影吗?”他主要是对我说的,想看我是否同意他的话。我点了点头,想让他冷静下来,他向但丁广场跑去。虽然他眼睛气鼓鼓的,嘴唇乌青,但仍然很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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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谢地,我们也迅速逃离了电影院,来到人群熙攘的皮尼亚塞卡市场,我们才放下心来,放慢脚步。这时候,我才感到一阵后怕,安吉拉也吓坏了,朱莉安娜也是,好像她亲自参与了那场斗殴,她头发凌乱,外套的领口撕烂了一半。我检查她手腕上是否还戴着手镯,手镯还在,但现在看起来暗淡无光。

“我得赶紧回家。”朱莉安娜对我说。

“你回去吧,记得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托尼诺怎么样了。”“你吓到了吗?”

“嗯。”

“很抱歉,托尼诺平时很克制,但有时他也会昏了眼。”安吉拉眼里噙满泪水,插了一句:

“我也吓到了。”

朱莉安娜气得脸色发白,几乎怒吼着说:“闭嘴,你要是闭嘴就好了!”

我从没有见朱莉安娜这么愤怒过,她吻了我的脸便离开了。

我和安吉拉到了缆车站。我心里很乱,朱莉安娜那句气话不断在我脑子浮现:有时他会昏了眼。一路上,我都心不在焉地听安吉拉抱怨。她很伤心,她说:“我太傻了。”然后她摸摸又红又肿的脸颊,她脖子很疼,大喊:“他竟然敢打我耳光!就连我爸妈都没打过我,我永远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他了!”她哭泣着,又开始为另一件事难过——朱莉安娜只跟我告别了,没有跟她告别。她小声抱怨说:“不应该把所有错都算在我头上,我怎么知道托尼诺是个畜生。”我们在她家楼下分别时,她承认:“好吧,我是有错,但朱莉安娜和托尼诺都那么没教养,我根本没想到他会扇我耳光,他当时可能会杀了我,打死那几个男孩。我错了,爱了这样一个畜生。”我忍不住说:“你错了,托尼诺和朱莉安娜都很有教养,但有时一个人真的会气昏了眼。”

我慢慢往山上走,回到了家。“昏了眼”这个说法在我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一切看起来都井然有序:早上好,再见,您请坐,您要喝什么?您可以把声音调小点吗?谢谢,不客气。但有一道黑色的幕帘,随时都可能落下来,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盲目,你无法再和别人保持距离,人们会撞在一起。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一部分人身上,还是所有人都是这样?超过某个界限之后,人就会昏了眼,看不见眼前。一个人很清醒冷静地看着每件事时,他更真实,还是说那些最强烈、最沉重的情感——比如爱和恨使他变得盲目时,他更真实?恩佐再也看不见玛格丽塔,是因为维多利亚蒙住了他的眼睛吗?我父亲再也看不见我母亲,是因为科斯坦扎蒙住了他的眼睛吗?我昏了眼,是因为我同学希尔维斯特对我的冒犯蒙住了我的眼睛吗?罗伯特也会变成一个昏了眼的人吗?或者他在任何情况下,受到任何情绪的冲击,都能保持清醒冷静?

公寓很暗,非常安静。我母亲可能决定周六晚上去外面玩儿,电话响了,我连忙去接,我想一定是朱莉安娜打来的。但电话那一端是托尼诺,他说话很慢,我很喜欢他的慢条斯理,我觉得那是他特有的:

“我想向你道歉,再跟你告别。”

“你要去哪里?”

“威尼斯。”

“什么时候走?”

“今晚。”

“为什么做出这个决定?”

“因为不走的话,我就完蛋了。”

“朱莉安娜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她不知道,没人知道。”

“罗伯特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如果他知道我今天晚上干了什么,他就不会再理我了。”

“朱莉安娜会告诉他的。”

“我不会。”

“你可以把地址给我吗?”

“等我安顿好了,就给你写信。”

“你为什么偏偏给我打电话?”

“因为你能明白。”

我挂了电话,我觉得很难过。我去厨房倒了一点水,又回到走廊里。但这一天还不算完。我父母以前住的那间卧室门开了,我母亲出现了。她没有穿平时的衣服,而是穿得像过节一样。她很自然地说:

“你不是要去看电影吗?”

“我们没去成。”

“我们现在要去看电影,外面天气怎么样,需要穿大衣吗?”

马里安诺从同一个房间里探出身,他也穿得很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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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家漫长的危机最后的一段,同时也是我艰难地迈向成年人世界的重要时刻。也正是在这时,我知道一切都势不可挡,我决定表现得礼貌一些,我对母亲说,外面很暖和,接受马里安诺亲吻我的脸颊,就像接受他偷窥我的胸部一样。他们把门在背后关上,我去了浴室,洗了很长时间的澡,仿佛要把他们从身上洗掉。

在镜子前擦头发时,我很想笑。我完全受骗了,我的头发一点儿也不漂亮,它们紧紧贴在我的头皮上,我没办法让它们变得蓬松、有光泽。至于我的脸,是的,我脸上的线条一点也不和谐,就像维多利亚的一样,但这也不是什么悲剧。那些长相精致、脸蛋漂亮的人,只需要仔细看他们一下,就能发现那些面孔下其实也隐藏着地狱,这和那些长相粗糙、丑陋的脸呈现出来的东西没什么两样。一张光芒四射、温柔客气的脸,其实要比一张黯淡的脸暗含更多的痛苦。

比如安吉拉,自从发生了电影院里那件事,托尼诺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她很伤心,整个人都变了。她经常给我打很长时间的电话,指责我没有站在她那边,允许一个男人打她耳光,而且我还觉得朱莉安娜有理。我试图否认她对我的控诉,但没有用。她跟我说,她把那件事告诉了科斯坦扎,甚至告诉了我父亲;科斯坦扎认为安吉拉有理,而安德烈的反应更强烈。他得知托尼诺是什么人,是谁的儿子,在哪里长大,他勃然大怒,但并不是针对安吉拉,而是针对我。安吉拉把我父亲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我:乔瓦娜非常清楚那是什么人,她应该保护你。“但是你没有保护我!”她冲我大喊。我想象着她那张温柔、甜美、迷人的脸,她正在波西利波的家里,把白色的听筒拿在耳边,我觉得在那一刻,她的脸一定比我的脸还丑。我对她说:“拜托了,从今往后别再来烦我了,你继续跟安德烈和科斯坦扎诉苦吧,他们更理解你。”我挂了电话。

在这之后,我和朱莉安娜的关系更亲密了。安吉拉经常试图跟我和好,她对我说,我们一起出去玩吧。虽然不是真的,但我总是这样回答她,我有事情要忙,我要去见朱莉安娜。我让她自己揣摩,或者直接告诉她,你不能跟我一起去,她受不了你。

我和我母亲的交流也缩减到最少,总是一些干巴巴的句子,比如:今天我不在家,我要去帕斯科内。当她问我原因,我回答说,因为我想去。我这样做是为了摆脱原来的那些束缚,为了表明,我已经不在乎亲戚朋友的评价,还有他们的价值观,也不在乎自己符合不符合他们期待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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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朱莉安娜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毫无疑问,这是为了增进我和罗伯特之间的友谊,这一点我不想否认。但我也觉得,朱莉安娜真的需要我,现在托尼诺一声不响地走了,留她一个人对抗蛮横的维多利亚。一天下午,她很焦急地打来电话,说她母亲想让她告诉罗伯特:要么马上结婚,两个人一起在那不勒斯生活,要么就分手。当然,这一定是我姑姑撺掇的。

“可是我不能这样,”她绝望地说,“他现在很辛苦,他正在做一项研究,这对他的事业很重要。如果我叫他马上跟我结婚,那一定是疯了。反正我想离开这座城市,永远离开这里。”

她对一切都感到厌倦。我建议,她把罗伯特的问题对玛格丽塔和维多利亚讲清楚,她犹豫了很久后,听取了我的建议,但那两个女人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她们提出各种猜测,让她坐立不宁。“她们什么都不懂,”她绝望地说,“她们想让我相信,如果罗伯特把教书放在第一位,把婚姻放在第二位,就说明他不够爱我,他只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她们这样敲打朱莉安娜,并非没有效果。我很快就发现,有时朱莉安娜也会怀疑罗伯特。当然,一般她只是很生气,维多利亚给她母亲脑子里灌输了很多糟糕的想法,这让她愤愤不平,虽然她一再反驳,这些想法还是在她心里扎下了根,让她变得很低落。

一天下午,我去找她,我们在她家附近破败的街上散步。她对我说:“你看见我生活的地方了吗?可是罗伯特在米兰,他总是很忙,会遇到很多聪明的人,有时候我打电话都找不到他。”

“那就是他的生活。”

“他的生活应该是我。”

“我不知道。”

她有些激动。

“不是吗?不然他的生活是什么?学习,跟女同事、女学生聊天吗?或许维多利亚说得对,要么他跟我结婚,要么就算了。”

罗伯特告诉朱莉安娜,他要去伦敦出十天差时,事情变得更复杂了,朱莉安娜变得比平时更焦虑了。事情慢慢变得明朗:问题不是罗伯特要出国——我知道,罗伯特已经出过几次差了,尽管只待了两三天——关键在于他不是一个人去的。这时,我也警觉起来了。

“跟谁去?”

“跟米凯拉和其他两个老师。”

“米凯拉是谁?”

“一个总是缠着罗伯特的女人。”

“你也去吧。”

“去哪儿?贾妮,我能去哪儿?你不要只从你的角度看问题,你父母是怎么培养你的,你要想想我是怎么成长起来的,你想想维多利亚、我母亲,想想这个狗屎一样的地方。对你来说一切都很简单,对我来说却不是。”

我觉得她说得不对,我其实努力去理解她遇到的问题,而她对我的问题却一无所知。但我假装什么事也没有,让她发泄,尽力安抚她。我主要说了她男朋友有难得的品德。罗伯特不是普通人,他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很博学,也很忠诚。就算那个米凯拉有什么心机,他也不会沦陷的。他爱你,我说,他一定会对你很忠诚。

她笑了出来,但又变得严肃起来,她的情绪变化太突然了,我不禁想起托尼诺和电影院里的事。她看着我,眼神很焦虑,突然不再用夹杂着方言的意大利语说话了。她用纯粹的方言问我:

“你怎么知道他爱我?”

“不仅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米凯拉肯定也知道。”

“男人,不管他们是好是坏,只要摸一摸他们,他们就想上你。”

“这是维多利亚告诉你的吧?这是胡说八道。”

“维多利亚是说话很难听,但不是胡说八道。”

“不管怎么说,你要相信罗伯特,不然的话你就会痛苦。”

“贾妮,我已经很痛苦了。”

这时我感觉到,朱莉安娜认为米凯拉不仅想跟罗伯特上床,还想抢走罗伯特,跟他结婚。我想到的是,罗伯特一直潜心学习,他可能根本没想到朱莉安娜会这么痛苦。我觉得要解决这个问题,也许只需告诉他,朱莉安娜害怕失去你,她很焦虑,你得让她放心。总之,我向她要罗伯特的电话号码时,给自己找的就是这个理由。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漫不经心地说,“我去跟他说,我会尽量弄清楚,他跟那个米凯拉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会打电话给他吗?”

“当然了。”

“但你不能让他觉得,是我让你给他打的电话。”

“放心吧。”

“最后你要把你说的话,还有他说的原话都告诉我。”

“那当然。”


-10-

我把号码记在了一个笔记本上,我又用红色彩笔在号码上画了一个方框。一天下午,我趁母亲不在家,给罗伯特打了电话,内心十分激动。我感觉罗伯特接到电话很惊讶,甚至很忧虑。他可能觉得朱莉安娜出事了,首先问到的就是她。我跟他说,朱莉安娜很好。我又支支吾吾说了几句,我突然省去了事先准备好的、让这通电话名正言顺的开场白,我用一种近乎威胁的语气说:

“如果你承诺过要跟朱莉安娜结婚,却又不娶她,那你就是个负心汉。”

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我听见了他笑了起来。

“我一直都信守承诺,是你姑姑叫你给我打电话的?”

“不是,是我自己想打这通电话。”

我们就这样聊了一会儿,他很乐意和我聊他的私事,这让我很惊讶。他说,他很爱朱莉安娜,一定会娶她的,除非朱莉安娜不要他了。我向他保证,朱莉安娜最想要的就是他,但我又说,朱莉安娜没有安全感,害怕失去他,害怕他移情别恋。他说他知道,他会尽量让朱莉安娜安心。我相信你,我说,但现在你要出国,你可能会遇到别的女孩。如果你发现,朱莉安娜对你研究的东西一点也不了解,可那个女孩却很了解,你会怎么办?他的回答很长,他从那不勒斯、帕斯科内城区,还有他的童年说起。他说到这些地方时,好像那是很神奇的地方,总之和我看到的很不一样。他说他欠那个地方的,他必须偿还。他努力向我说明他对朱莉安娜的爱,那份爱诞生在那些街上,它就像一个备忘录,不断提醒他,他有债要还。我问他,这个债指的是什么。他解释说,他要好好补偿他的出生地,他一辈子也还不清那些债。于是我问他:“你跟她结婚,就好像跟帕斯科内城区结婚一样?”我觉得他很尴尬,他说他很感激我,因为我迫使他去反思。他很艰难但很清晰地说:“我想娶她,因为她就是那些债务的化身。”他从头到尾用的都是一种低沉的语调,尽管有时他会说出像“没人可以只是自己得救”这样庄严的话。有时,我又觉得我像在跟同学说话,他用的句子结构很简单,这让我觉得很自在,也让我有些难受。有时我怀疑,他在寻找适合我的表达方式,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小姑娘。有那么一刹那,我在想,也许他跟那个米凯拉说话时,用的句式要丰富、复杂得多。可话说回来,我又在奢望什么呢?我感谢他跟我交谈,他也感谢我听他聊了朱莉安娜,感谢我对他们俩的友情。我不加思索地说:

“托尼诺走了,朱莉安娜很难过,也很孤单。”

“我知道,我尽量弥补她。我很高兴你给我打了电话。”

“我也是。”


-11-

我把我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告诉了朱莉安娜,她的脸色好了一些,她确实需要听到这些。罗伯特去伦敦时,我似乎没发现她的情绪恶化。她告诉我,罗伯特给她打了电话,给她写了一封感人的信,她也没再提到米凯拉。罗伯特在一份重要的期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朱莉安娜为他感到骄傲,她很自豪,好像那是她自己写的文章。但她笑着抱怨说,她只能在我面前炫耀,维多利亚、她母亲和库拉多都不懂这些,唯一懂的托尼诺,也在很远的地方,他在做服务员,不知道他还学习不学习。

“你可以让我读一下吗?”我问。

“我没有那份期刊。”

“你读过吗?”

我父亲会让我母亲读他写的所有东西,有时甚至强迫我读一些他很在意的文章。朱莉安娜明白,我确信罗伯特也会那样做。她的脸色沉了下来,我从她眼中看出,她想回答,是的,我读过,她甚至不自觉地点了头。但随后她垂下目光,又愤怒地抬了起来,说:

“没有,我没读过,我不想读。”

“为什么?”

“我怕我看不懂。”

“你怎么也得看一看,他肯定很在意。”

“如果他在意的话,他就会把那些文章给我。但他从来没给过我,所以我肯定看不懂。”

我记得,那天天气很热,我们沿着托雷多街散步。学校快放假了,很快就要公布考试成绩了。路上挤满了男女学生,不用写作业了,大家在外面玩,都很开心。朱莉安娜看着路上的人,她好像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这么有活力。她把手放到额头上,我觉得她要沮丧起来了,急忙说:

“是因为你们没住在一起,等你们结了婚,你看吧,他会让你看他写的所有东西。”

“他写什么都让米凯拉看。”

这个消息也让我很难过,但我来不及反应。朱莉安娜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有力的男性声音在叫我们,我先听到了朱莉安娜的名字,随即听到我的名字。我们同时转过头去,看见马路对面,罗萨里奥在一家咖啡馆门口。朱莉安娜做了一个厌烦的动作,一只手在空气里挥舞一下,想当作没听到,径直走开。但我已经做了一个打招呼的手势,罗萨里奥正穿过马路,向我们走来。

“你认识萨尔真特律师的儿子吗?”朱莉安娜说。

“库拉多介绍我认识的。”

“库拉多是个白痴。”

这时罗萨里奥正在过马路,自然了,他面带笑容,似乎很高兴遇到我们。

“真是天意啊!”他说,“居然在离帕斯科内这么远的地方都能遇到你们,我请你们吃点东西。”

朱莉安娜冷冰冰地回答说:

“我们赶时间。”

他做出一副格外担忧的表情。

“怎么了?你今天不舒服吗?心情不好?”

“我很好。”

“你未婚夫吃醋啦?他说过,你不能跟我说话?”

“他都不知道你是谁。”

“但你知道,对吧?你不仅知道我,还一直想着我,可别告诉你未婚夫。可能你应该告诉他,把所有事都告诉他。男女朋友之间不能有秘密,否则两个人的关系会出问题,大家都很痛苦。我能看出来,你很痛苦,我一看见你,我就会想:太瘦了,真可惜!以前你多丰满、多柔软啊,现在瘦得像根竹竿。”

“就你长得好!”

“总比你男朋友好看。贾妮,来,你想吃奶油松饼吗?”

我回答说:

“太晚了,我们要走了。”

“我开车送你们。先送朱莉安娜到帕斯科内,然后再送你去上城。”

他把我们拉进咖啡馆,但一坐在吧台上,他就完全忽视了朱莉安娜,她坐在门边的一个角落,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路和行人。我们吃奶油松饼时,他不停地跟我说话,靠我特别近,我不得不挪远一点。他在我耳边说着过火的话,夸赞我,大声赞美我的眼睛和头发。他甚至小声问我还是不是处女,我紧张地笑起来了,我说还是。

“我走了。”朱莉安娜抱怨,走出了咖啡馆。

罗萨里奥提到了他在曼佐尼街的房子、门牌号和楼层,他说在那里可以看见大海。最后他小声说:

“我会一直等你,你愿意来吗?”

“现在?”我假装高兴地问。

“你想什么时候都可以。”

“现在不行。”我认真地说,我感谢他请的奶油松饼,追上了走在路上的朱莉安娜。她愤怒地大喊:

“你不要跟那个混蛋太亲近!”

“我没有,是他自作多情。”

“如果你姑姑看见你们在一起,会杀了你们。”

“我知道。”

“他跟你说了曼佐尼街?”

“对,你怎么知道?”

朱莉安娜用力摇摇头,像想把脑海中浮现的画面赶走。

“我去过那里。”

“和罗萨里奥吗?”

“不然和谁?”

“最近吗?”

“你在说什么呢,我当时比你现在还小。”

“为什么?”

“因为我以前比现在还蠢。”

我本来想让她跟我讲一讲,可她说没什么好讲的。罗萨里奥算什么,不过是仗着他父亲有权有势,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贾妮,这就是那不勒斯的丑恶面,意大利的丑恶面,没人能改变,更别说罗伯特和他说的、写的那些漂亮话了。罗萨里奥太愚蠢了,他们偶然在一起过,他就以为自己有权在任何场合都提起这件事。朱莉安娜的眼里闪烁着泪花:

“我必须离开帕斯科内,贾妮,我必须离开那不勒斯。维多利亚想让我留在这里,她喜欢生活在争吵中,罗伯特内心深处跟她想法一样。他跟你说了他自己欠债的事情,可欠的是哪门子债?我想要结婚,我想在米兰生活,生活在一座属于自己的漂亮房子里,安安静静地生活。”

我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就算对他来说,回到这里很重要?”

她用力地摇头,哭了起来,我们停在但丁广场上,我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用指尖擦干眼泪,小声地说:

“你可以陪我去找罗伯特吗?”

我马上说:

“可以。”


-12-

星期天早上,玛格丽塔叫我过去,但我没直接去她家,而是先去了维多利亚那里。我敢肯定,让我陪着朱莉安娜去找罗伯特,这个决定背后一定有我姑姑的主意,我的知觉告诉我,如果我不表现得服服帖帖、很听话的样子,她们就不会把这个任务交给我。那段时间,我去找朱莉安娜时,我遇见过她几次,我姑姑的态度一直都忽冷忽热。我慢慢发现,如果她在我身上看见和她相似的地方,她就会对我很热情,但如果她在我身上发现了我父亲的某种特征,她就怀疑我会像她哥哥之前那样,做出伤害她和她在意的人的事。而我的态度跟她差不多,当我想象自己会成为一个勇于斗争的成年人,我会觉得她很了不起;当我在她身上看到一些我父亲的特征时,我会觉得她很讨厌。那天早上,我忽然想到一件让人无法忍受、同时又很有趣的事:我、维多利亚、我父亲都无法真正摆脱我们共同的根源,在很多情况下,我们爱的和恨的都是我们自己。

那天很幸运,维多利亚见到我特别开心。我任由她拥抱,亲吻我,像往常一样亲昵。我很爱你,她说。我们匆忙赶去玛格丽塔家,在路上,她对我说了那些我已经知道的事,但我假装是第一次听到。她说,朱莉安娜很少获准去米兰找罗伯特,之前一直是托尼诺陪着去的,可是现在托尼诺抛下家人,去了威尼斯。维多利亚的眼里充满了泪水,眼泪中掺杂着痛苦和鄙视,库拉多已经完全指望不上了,所以她想到了我。

“我愿意陪朱莉安娜去米兰。”我说。

“但你得看好她。”

我决定跟她耍嘴皮子,她心情好时,就喜欢别人跟她斗嘴。我问:

“怎么看啊?”

“贾妮,玛格丽塔不好意思说,但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你必须向我保证,你会一直和朱莉安娜待在一起,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明白。”

“很好。你要记住,男人只想要一样东西。但在结婚之前,朱莉安娜不能把那个东西给人,否则那个男人就不会娶她了。”

“我觉得罗伯特不是那种男人。”

“所有男人都是一个德行。”

“我不确定。”

“贾妮,我说是所有,那就是所有。”

“包括恩佐?”

“他比其他人更糟糕。”

“那你为什么给了他?”

维多利亚惊喜地看着我,笑了起来,她胳膊紧紧搂住我的肩膀,亲了亲我的脸颊。

“贾妮,你和我很像,比我还过分,所以我喜欢你。我给了他,因为他结婚了,还有三个孩子。如果我不给他,我就得放弃他。但我做不到,我太爱他了。”

我假装对那个回答很满意,尽管我很想告诉她,她强词夺理,男人想要的那样东西,女人给时,不能基于这些判断,那太功利了。朱莉安娜已经是成人了,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总之,她和玛格丽塔无权这样监控一个二十岁的女孩。但我没说,因为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去米兰见罗伯特,亲眼看看他住的地方,看看他是怎么生活的。而且我知道,我不能跟维多利亚说太多,就算现在我让她笑了,但只要出一点差错,她就可能把我赶走。就这样,我选择了赞同她的话。我们到了玛格丽塔家。

在那里,我向朱莉安娜的母亲保证,我会时时刻刻看着朱莉安娜和罗伯特,我用一口纯正的意大利语说话,好让自己的话更有分量。我说话时,维多利亚时不时小声对她继女说:“你明白了吗?你和贾妮要一直待在一起,尤其是晚上,你们要一起睡。”朱莉安娜心不在焉地点头,唯一让我感到厌烦的是库拉多,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揶揄,他跟我提了很多次,想陪我去等公交车。等我和维多利亚把一切都商定好了——星期天晚上,我们必须回来,火车票钱是罗伯特出——我就离开了玛格丽塔家,库拉多也跟着我一起出来了。在路上,在车站,在等公交车时,他只知道取笑我,开玩笑似的说一些冒犯我的话。他甚至直白地让我再为他做一次以前为他做过的事。

“给我××,”他用方言对我提要求,“就一次,以后我就不缠着你了,这附近有座废弃的老楼。”

“不,你让我很恶心。”

“要是我知道你跟罗萨里奥做了,我就告诉维多利亚。”

“我他妈才不在乎。”我用方言回答说,发音很差,让他笑个不停。

我听到自己说出的话也笑了,我根本不想跟库拉多吵架,想到要出发了,我太高兴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一门心思地想,我要在我母亲跟前扯个什么谎,好让我的米兰之行名正言顺。但很快我就觉得,已经没必要费劲对她扯谎了。吃晚饭时,我用不可置辩的语气,告知了她这件事:朱莉安娜——维多利亚的继女,要去米兰看她男朋友,我要陪她一起去。

“这个周末?”

“对。”

“可星期六是你生日,我组织了一个聚会,你爸爸会来,安吉拉和伊达也会来。”

有几秒钟,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我从小就很在意我的生日,可这次我一直没想到这一点,我感觉,对我母亲感到内疚还是其次,首先我对自己有些内疚。我无法成为主角,我正变成背景里的小角色,我是朱莉安娜身边的影子,公主去找王子时带在身边的黯淡的小侍女。为了这个角色,我愿意放弃一个令人愉快的家庭传统吗?愿意放弃吹蜡烛,还有那些让人惊喜的礼物吗?我承认我愿意,我向奈拉提议:

“等我回来了,我们再庆祝。”

“你这样,会让我很不高兴。”

“妈妈,别小题大做。”

“你爸爸也会伤心的。”

“你看着吧,他会很高兴的,朱莉安娜的男朋友是个很优秀的人,爸爸很欣赏他。”

她一脸不高兴,好像她要对我的没心没肺负责一样。

“你能升学吗?”

“妈妈,这是我的事,你别管了。”

她忍不住说:

“对你来说,我们一点儿也不重要了。”

我回答说,根本不是那样,同时我心想,罗伯特更重要。


-13-

我青春期里做过的最没意义的一件事,是从那个星期五晚上开始的。

晚上去米兰的旅途中,一路上很无聊。我想跟朱莉安娜聊天,她却很尴尬,从我告诉她第二天是我十六岁生日,她就开始觉得窘迫,我们到那不勒斯车站时,她带了一件很大的红色行李箱,一个鼓鼓囊囊的提包,她发现我只拿了一个小行李箱,装了少量的必需品,她就更尴尬了。“我很抱歉,”她说,“我拉着你一起去米兰,毁了你的生日聚会。”简短交谈几句后,我们就没再说别的了,我们既找不到合适的语气,也找不到一丁点自在的感觉,好让我们敞开心扉。后来我说我饿了,我想在火车上转转,找点吃的东西。朱莉安娜无精打采地从包里拿出一些好吃的,是她母亲做的,她只吃了几口蛋炒通心粉,其余的我全吃了。车厢里人很多,我们躺在很不舒服的卧铺上。她似乎因为焦虑而变得有些迟钝,我听见她翻来覆去,但一次厕所也没去。

然而,到达米兰一个小时之前,她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很长时间,回来时已经梳好头发,化了淡妆,甚至还换了裙子。我们待在过道里,外面的天空已经泛起了白光。她问我她有没有夸张或不得体的地方。我告诉她一切都很完美,这时她才放松了一点,她用真诚的口吻跟我说话。

“我很羡慕你。”她直接对我说。

“为什么?”

“你不打扮,你觉得你本来的样子就很好。”

“不是的。”

“是的。你内心有一种东西,独一无二,只属于你,你很自在。”

“我什么都没有,拥有一切的人是你。”

她摇摇头,小声说:

“罗伯特总是说,你很聪明,非常犀利。”

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他搞错了。”

“他说得很对。维多利亚不想让我来米兰,是罗伯特建议我,让你陪我来的。”

“我以为是我姑姑决定的。”

她露出微笑,的确是维多利亚决定的,如果她不同意,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朱莉安娜没说这是她未婚夫的主意,她只是告诉她母亲让我陪她去米兰的事儿,她母亲又去找维多利亚商量。是他希望在米兰看到我,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情激动得难以平复。朱莉安娜现在想说话了,我用只言片语回答她,我没办法平静下来。再过一会儿,我就能再见到罗伯特了,一整天都会跟他在一起,在他家里吃午饭、吃晚饭、睡觉。我慢慢地平静下来,我说:

“你知道怎么去罗伯特家吗?”

“知道,但他会来接我们。”

朱莉安娜又检查了一下脸,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皮包,抖了抖,把我姑姑的手镯从里面倒了出来,放在了手掌上。

“我要戴吗?”

“为什么不呢?”

“我总是很担心。如果维多利亚看见我没戴在手上,她会生气。可她又害怕我会弄丢,所以老是提醒我,我很害怕。”

“那你就小心一点。你喜欢这镯子吗?”

“不喜欢。”

“为什么?”

她有些尴尬,沉默了许久。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托尼诺也没告诉你?”

“没有。”

“这镯子是我外婆的,我爸爸从我外婆那里偷走了,把它送给了维多利亚的妈妈,当时我外婆已经病重了。”

“偷的?你爸爸,恩佐?”

“对,他偷偷拿走的。”

“维多利亚知道吗?”

“她当然知道。”

“你妈妈呢?”

“就是她告诉我的。”

我想到了厨房里恩佐的照片,照片上他穿着警服。就算是死了,他也带着枪守护他的两个女人。他让妻子和情人一起怀念他,祭拜他。那是男人的力量,甚至最低贱的男人,也拥有那种力量,甚至可以驾驭像我姑姑这样勇敢、暴戾的女人。我忍不住挖苦说:

“你父亲从病入膏肓的岳母那里偷走手镯,把它送给了情人身体健康的妈妈。”

“对,就是这样。我家一直都没钱,他喜欢给那些不熟悉的人留下好印象,可他会毫不犹豫伤害那些爱他的人,他就是这样的男人。因为他,我妈妈吃尽了苦头。”

我不假思索地说:

“维多利亚也吃了苦头。”

但我很快就明白了所有真相,明白了我刚刚那句话的分量,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维多利亚对手镯的态度那么暧昧。表面上,她想要那只手镯,实际上却想摆脱它。表面上,手镯是她母亲的,但实际上并不是。表面上,手镯是恩佐在某个节日送给他新岳母的礼物,但实际上是恩佐从他生命垂危的老岳母那里偷的。归根结底,这件首饰证明了我父亲没有完全错怪他妹妹的情人。而且它还证明了,我姑姑讲述的那场无与伦比的爱情根本就不美好。

朱莉安娜鄙夷地说:

“贾妮,维多利亚不会痛苦,她会让别人痛苦。对我来说,这只手镯代表着痛苦和糟糕的过去。它让我很焦虑,让我倒霉。”

“物件并没有错,我喜欢它。”

朱莉安娜脸上露出讽刺而沮丧的表情:

“我打赌,罗伯特也很喜欢。”

我帮她把镯子戴到手腕上,火车正在进站。


-14-

我比朱莉安娜还先看到罗伯特,他在站台上的人群里。我举起一只手,好让他在熙攘的乘客里看到我们,他马上也举起了一只手。朱莉安娜拖着行李箱大步往前走去,罗伯特朝她走来。他们紧紧相拥,仿佛要融为一体,但他们只轻轻吻了一下彼此的嘴唇。然后他用两只手握住我的一只手,感谢我陪朱莉安娜过来。他说:“如果没有你,不知道我和她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随后,他从未婚妻的手里接过行李箱和提包,我拖着我的小行李箱,跟在他们身后,离他们有几步远。

他是个普通人,我想,或者在他的众多品质中,自知自己是个普通人也是他的美德。在阿梅德奥广场的咖啡馆里,还有其他地方和他见面,我都感觉自己是和一位特别有影响力的教授来往,我不知道他研究的专业是什么,但肯定是一门很高深的学科。现在我看见他跟朱莉安娜肩并肩,不时地低头吻她,他是一个正在恋爱的普通的二十五岁青年,就和大家在路上、电影院里和电视上看见的一样。

我们要走下一道浅黄色的大阶梯时,他也想帮我提行李箱,但我坚决拒绝了,于是他继续深情款款地关注着朱莉安娜。我对米兰一无所知,我们坐了至少二十分钟地铁,又走了十五分钟的路,才到了他家。我们沿着用深色大理石砌成的古老台阶,一直爬到了六楼。我提着自己的行李箱,一声不吭地跟在他们后面,我感觉很自豪。朱莉安娜空着手,一直在讲话,终于她的一举一动都流露出幸福的气息。

我们来到一道走廊上,那里有三扇门。罗伯特打开第一扇门,让我们进了一间公寓,尽管屋里有一股轻微的煤气味,但看了一眼,我就觉得很喜欢。我母亲把圣贾科莫牧羊山路那间公寓收拾得干净而整齐,而这里很不同,有一种凌乱而又干净的感觉。我们穿过一条走廊,两旁地板上堆着一摞摞的书,我们走进了一个很宽敞的房间,里面只有很少几件旧家具:一张放满文件夹的书桌、一张饭桌、一张褪色的红沙发、摆满书的靠墙书架、一台放在塑料方块上的电视机。

罗伯特向我们道歉,尤其是向我,他说虽然门房每天都来整理房间,但家里还是很乱。我打算说几句开玩笑的话,我想继续使用一种放肆的语气,因为我确信那是他喜欢的语气。但朱莉安娜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别找门房啦,我来收拾吧,你看着吧,我会让家里变得整齐。”她用胳臂搂住了罗伯特的脖子,像在车站见面时那样,紧紧贴着他,这一次吻了很久。我马上把目光转向别处,好像要找个放行李箱的位置。一分钟后,她已经以女主人的姿态,给了我一些明确的指示。

她熟悉公寓的一切。她把我拉进厨房,电灯的瓦数很低,灯光灰暗,使得本就少颜失色的厨房更黯淡。她检查厨房里有没有这个,有没有那个,责怪门房疏忽的地方,赶忙去整理和打扫。同时她不停地跟罗伯特说话,问他一些人的情况,她直接叫那些人的名字:吉吉、桑德罗、妮娜。提到他们每个人,她又会问到大学里的事,似乎她很了解情况。有一两次,罗伯特说,可能乔瓦娜会觉得很无聊。我大声说没有,朱莉安娜继续从容地跟罗伯特说话。

眼前这个朱莉安娜,和我之前认识的不一样。现在,她说话很坚定,有时甚至不容置辩,从她所说的一切,或她让人猜测到的事,可以明显感觉到,罗伯特不仅事无巨细地向她讲了自己的生活、工作和学习上的问题,还让她觉得自己有能力跟随他、支持他和引导他,仿佛她真的有这样的能力和智慧。总之,罗伯特信任朱莉安娜的能力,她从那种信任中——我似乎可以明白——汲取了很大的能量,大胆扮演了那个角色。但后来有一两次,罗伯特礼貌而温柔地反驳了什么,他说,不是,不是这样的。朱莉安娜便停下来,脸红了,语气变得有些强硬,她很快改变了自己的看法,想向罗伯特表明,他们的想法一样。在这些时刻,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她,我感受到她态度的转变传递出的痛苦。我想,如果罗伯特突然告诉她,她一直废话连篇,她的声音就像钉子刮在钢板上一样刺耳,她一定会马上倒地而死。

当然,不止是我察觉到了朱莉安娜的表演不堪一击。罗伯特发现那些细小的裂痕时,便把朱莉安娜拉到跟前,温柔地和她说话,亲吻她,我不得不再次把目光移到其他地方,避开他们。我觉得看到我很尴尬时,他才大声说:“我敢肯定你们饿了,我们去下面的咖啡厅吧,那里的甜点特别好吃。”十分钟后,我吃了甜点,喝了咖啡,开始对这座陌生的城市感到好奇。我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罗伯特想带我们去市中心转转。他对米兰很熟悉,他想办法带我们参观了那些最重要的古迹,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解它们的历史。我们参观了教堂、庭院、广场和博物馆,简直一刻也不停,好像这座城市马上要毁灭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朱莉安娜虽然总说她在火车上没睡着觉,她很累,但她也兴致勃勃,我觉得那不是装出来的。她对学习有一种真正的狂热,再加上她还有一种责任感,仿佛年轻大学教师的未婚妻这个身份,赋予了她这种能力,让她时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我却感觉有些分裂。那天我发现,认识一个未知的地方,把历史和那些街道、广场和建筑的名字联系起来,这很有意思。但同时我又有些厌烦,我想起在那不勒斯时,父亲一边带我散步,一边给我讲故事,父亲总是在炫耀他的知识和能力,而我是一个崇拜他的女儿。我想:难道罗伯特就是我父亲年轻时的样子?所以,他就是一个陷阱?我们吃着三明治,喝着啤酒,他开着玩笑,设计新路线,我看着他。他和朱莉安娜待在外面一个角落,在一棵树下讨论什么事情,朱莉安娜紧绷着脸,罗伯特很平静,她流下几滴泪水,而他耳朵很红,这时我也看着他。他知道当天是我生日,就张开双臂,高兴地向我走来,这时我也观察着他。我确定,他不可能是我父亲那种人,他们之间差别太大了。我倒是像一个在聆听的女儿,我不喜欢那种感觉,我想成为一个成年女人、一个被宠爱的女人。

我们继续参观这个城市,听着罗伯特说话。我开始想: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跟在他和朱莉安娜屁股后面,我陪着他们干什么。有时,我故意停下来,观察一幅壁画的细节,我知道,罗伯特并没有特别在意那幅画。我这样做,几乎是为了故意打乱我们的脚步,朱莉安娜转过头来,压低声音喊我:“贾妮,你干什么呢?快过来,不然你会走丢的!”某一刻我想:啊,真希望我能走丢,像一把伞一样被遗忘在某个地方,最后杳无音讯。但只要罗伯特呼唤我,等着我,对我重复他对朱莉安娜说过的话,称赞我的新发现,比如他说“对啊,是真的,我都没想到”,我马上就会开心,就会变得很振奋。旅行真美好啊!认识一个无所不知的人真美好啊!他是一个非凡的人:聪明、帅气、善良,向你展示你自己永远不会发现的价值。


-15-

傍晚我们回到罗伯特家时,情况变得复杂了。罗伯特在电话留言里发现了一条信息,一个女人用热情的声音提醒他晚上有个活动。朱莉安娜很累,听到那个声音,我看见她一副厌烦的表情。罗伯特却懊恼自己忘了这个约定,这顿晚饭是很早就定下了,他称之为“他团队的人”,朱莉安娜都认识。她很快就记起了那些人,一改脸上不悦的表情,马上表现得很热情。但我多少还是了解她的,我分辨得出什么事会让她开心、什么事会让她不安。那顿晚饭正在毁掉她一整天的好心情。

“我要出去逛逛。”我说。

“为什么?”罗伯特说,“你应该跟我们一起去呀,他们都很好玩,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坚持要一个人出去逛逛,我真的不想和他们一起去。我知道,我跟他们去了,要么会板着脸,一句话不说,要么会变得咄咄逼人。意外的是,朱莉安娜却支持我。

“她说得对,”她说,“她谁也不认识,会很无聊。”

但他看着我,好像我脸上写着难解的字,他想要搞清楚。他说:

“我觉得,你总认为自己会无聊,但你从来没有无聊过。”

那句话的语气让我很震惊,他并不是以一种平淡的方式说出来,而是以一种很庄重的调子,我只听见过一次他那样说话,那就是在教堂里。一种富有激情、令人信服的语调,好像比我还了解自己。这时,他打破了我勉强维持到那一刻的平衡,我愤怒地想,我真的觉得无聊,你不知道我一直有多无聊,你不知道我刚才有多无聊,这时又有多无聊。我为你来这儿就是个错误,我只是乱上添乱,尽管你很热情、很客气。就在那种愤怒在我内心沸腾时,一切又都变了,我希望他是对的。在脑子的某个角落,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罗伯特能看清事情的真相,我希望从那一刻起,他——只能是他——指出我是什么、我不是什么。朱莉安娜几乎在耳语:

“她已经帮了很多忙了,我们不要强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但我打断了朱莉安娜。

“没有,没有,好吧,我去。”我说,但显得无精打采,我丝毫没有掩饰自己,我答应陪他们去,只是为了不让事情变得复杂。

事已至此,朱莉安娜露出困惑的表情,她去洗头发了。她把头发弄干,但对结果又很不满意;她化妆时,她在考虑是穿一条红连衣裙,还是用褐裙子搭配绿衬衣;她在考虑只戴项链和耳环,还是也戴上手镯。她会询问我的意见,还时不时说一句:“你不要勉强自己,你不想去就别去了,我是不得不去,但我很想跟你待在一起。他们都是大学老师,说个没完没了,你不知道他们多装腔作势。”她用那种方式讲述了那时她担忧的事情,她觉得我也会害怕。然而,我从小就整天面对那些高谈阔论的知识分子,马里安诺、我父亲和他们的朋友只会这个。现在我的确讨厌这种谈话,但让我担忧的并不是谈话本身。我对朱莉安娜说:“你别担心,我去是因为你,我会陪着你。”

我们最后去了一家餐厅,餐厅老板高高瘦瘦的,头发灰白,他热情、恭敬地接待了罗伯特。都准备好了,老板用一种亲密的语气说,同时给我们指了一个小包厢,里面有一张长桌,那些会跟我们一同用餐的人正在聊天。我心想:这么多人,我打扮得这么难看,一点魅力都没有,怎么跟陌生人拉近关系。况且一眼望过去,我觉得那些女孩年轻漂亮,她们精心打扮,谈吐优雅,都是像安吉拉那样的女孩,擅长用温柔的举止和甜美的嗓音引人注目。桌子上的男性很少,只有两三个,是罗伯特的同龄人,或者比他稍微大一点。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漂亮、亲切的朱莉安娜身上,甚至在罗伯特介绍我时,他们的目光也只在我身上停留了短短几秒,我穿得太臃肿了。

我们坐了下来,罗伯特和朱莉安娜坐在一起,我离他们很远。我很快就感觉到,这些年轻人没有一个是因为喜欢待在一起才来这儿的。在文质彬彬的外表背后,藏着紧张和敌视,如果可以的话,他们肯定愿意以另一种方式度过这个夜晚。但是等罗伯特一张嘴说完几句话,席间便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氛围,那和我在帕斯科内的教堂里,看见他在教区居民之间营造的气氛很像。罗伯特的身体,包括声音、动作和眼神,就像一种黏合剂,正在发挥作用。这些人都像我一样爱他,这些人相亲相爱,也只是出于对他的爱,我突然觉得,我身上也起了化学反应,我觉得自己是他的一部分。他的声音多好听啊,他的眼睛多迷人啊!此刻罗伯特在这么多人中间,我觉得他不是和朱莉安娜、和我一起在米兰逛街时的样子。他变成了他跟我说那句话(“我觉得,你总认为自己会无聊,但你从来没有无聊过”)时的样子,我必须承认,那不是我一个人享有的东西,他有这种天赋,他能向其他人展示他们看不到的东西。

所有人都吃东西、欢笑、交谈和争辩,他们关心的那些宏大的问题,我不是很懂。现在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只能说,他们一整晚都在讨论不公、饥饿和贫穷,以及面对不公正的人——他们为了一己之私,不顾他人而巧取豪夺时,人们应该做什么,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我差不多可以这样概括他们的讨论,从桌子这一头到另一头,他们讨论的方式既严肃又欢乐。求助于法律?那如果法律助长不公呢?如果法律本身就不公呢?如果法律维护暴力呢?他们的眼睛因为激动而发亮,他们说话总是很有涵养,真诚而激情洋溢。他们边吃边喝,也引经据典,激烈地讨论着,令我惊讶的是,那些女人比男人更激动。我熟悉从我父亲书房里传出的争吵声,我熟悉和安吉拉带着嘲讽语气的讨论,我熟悉有时在学校里,老师试图向我们传递一些他们根本没有的情感时,我为了讨老师的欢心而假装出的激情。而那些姑娘可能在大学里教书,或者可能以后会在大学里教书,她们都有真才实学、满怀正义、斗志昂扬。她们提到了我从没听说过的团体或协会,有个姑娘刚从遥远的国家回来,她讲述亲身经历过的恐怖故事。一个黑头发的年轻女孩,她叫米凯拉,很快就因激烈的言辞吸引了我的注意,她正好坐在罗伯特对面,那肯定就是让朱莉安娜内心备受折磨的米凯拉。米凯拉讲述了一宗暴力事件,那件事就发生在她眼皮底下,现在我记不得是在哪里发生的了,或者我不想去记。那件事实在太恐怖了,以至于她讲到一半就不得不停下来,以免失声痛哭。直到那一刻,朱莉安娜一直都保持安静,她无精打采地吃着东西,由于坐了一夜火车,白天又在外面逛,她看起来很疲惫。当米凯拉开始讲那个漫长的故事,朱莉安娜把叉子放在盘子上,一直看着她。

米凯拉脸上的皮肤很粗糙,她戴着一副镜片很大的眼镜,纤细的眼镜框后是炯炯有神的目光,她的嘴唇很红,线条分明。她一开始对着全桌子的人讲,但现在只对着罗伯特讲。这并不奇怪,大家都这样,他们不知不觉中赋予了罗伯特这个角色:他会倾听单个人的讲话,随后用他的声音来总结,那些话就变成了大家的共识。但其他人说话时,偶尔还记得这里还有别人,而米凯拉只想吸引罗伯特的注意力,她越讲,我看见朱莉安娜就变得越来越弱小。就好像她的脸正慢慢变瘦,皮肤变得透明,好像提前展示了衰老和疾病到来时,她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一刻,是什么在让她变得扭曲呢?也许是醋意。也可能不是,米凯拉没有做什么能让朱莉安娜吃醋的事,安吉拉以前跟我列举过的一些行为,向我展示勾引男人的方法,米凯拉并没做出那些举动。也许只是因为米凯拉的声音、一针见血的言语,以及她提出问题,举例和总结的能力让朱莉安娜很痛苦,让她变形。当她脸上似乎一片苍白时,她用沙哑、专横、方言味道很浓的声音说:

“你捅他一刀,一切不就解决了!”

我马上意识到,那些话在那个场合很不合时宜,我肯定朱莉安娜也知道。但我同样清楚,她说出那些话,是因为她只想到了那些话来彻底打断米凯拉。大家都安静了,朱莉安娜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的眼睛变得像玻璃一样,仿佛就要昏倒了。她紧张地笑了起来,试图与刚才的自己拉开距离,撇清关系。这时她转过头,用一种克制的意大利语对罗伯特说:

“或者至少在我们出生的地方,大家是这样做的,不是吗?”

罗伯特用胳膊挽住她的肩膀,把她拥入怀中,亲了她的额头,他开始讲话,慢慢抹去了未婚妻的话产生的惊悚效果。他说,不仅在我们出生的地方人们会这样做,在任何地方,人们都倾向于这样做,因为这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但他自然不赞同最简单的解决办法,那张桌子上的任何一个年轻人都不赞同。朱莉安娜也急忙说,几乎又用了方言,她反对以暴制暴的解决办法,但她语无伦次——我为她感到难过——很快就沉默了,大家都在听罗伯特说话。他说应对不公,需要做出一个冷静、坚定的答复。如果你对旁边的人不公,我会告诉你,不能这样,如果你继续要做,我就继续反对,如果你用你的力量打压我,我会重新站起来反对你,如果我无法再次站起来,其他人也会站起来,接着会有更多人站起来。他说话时,一直盯着桌子,随后他忽然抬起头,用迷人的眼神看向他们一个个。

最后,大家都对他深信不疑。这才是合理的反应,朱莉安娜相信,我也相信。但我很惊讶地发现,在座的人中,只有米凯拉流露出很不耐烦的表情,她大声说,不能用软弱应对不公的力量。大家都没说话,虽然米凯拉只是表现出些许不耐烦,但还是有些出人意料。我看着朱莉安娜,她正愤怒地盯着米凯拉,我担心她会再次提出反驳,尽管她的假想敌说的话和她的捅刀子观点很相近。但罗伯特已经开始回答了:“正义的人只能是软弱的,他们拥有勇气,却毫无力量。我忽然想到了最近读到的几句话,我把这几句话加上自己的话说了出来。我小声咕哝着,几乎不情愿地开口:“他们像有罪的人一样软弱,那些人不再向上帝供奉肉和油脂,因为他们太饱了,便给了众人、寡妇、孤儿和异乡人。”我只说了那一句话,语气平和,甚至有点儿开玩笑的意味。罗伯特立刻接上我的话,他赞同我,利用并进一步阐释了关于罪人的隐喻,所以我的话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也许除了米凯拉。她向我投来了一道好奇的目光,正在这时,朱莉安娜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放声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米凯拉冷冰冰地问。

“我不能笑吗?”

“可以啊,我们一起笑吧。”罗伯特说,他说的是“我们”,尽管他自己也没有笑,“因为今天要庆祝庆祝,乔瓦娜满十六岁了。”

这时房间里的灯熄灭了,服务员端着一个大蛋糕出现了,十六支蜡烛的火光在雪白的糖霜上闪烁。


-16-

那个生日过得特别开心,我感觉有一种热情、欢快的气氛包围着我。但后来朱莉安娜说她很累,我们就回家了。让我惊讶的是,回到公寓后,朱莉安娜没有像早上那样,摆出一副女主人的样子,而是愣在那里,透过客厅的窗户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黑夜。她让罗伯特为晚上就寝做准备,他很勤快,给我们拿了干净的毛巾,他打趣说沙发很不舒服,很难打开。他说只有门房能轻松打开,他自己也很吃力,他试了又试,最后在房间中央铺开一张双人床,上面铺着洁白的床单。我摸了摸床单说:“天气有点儿凉,你没有被子吗?”他点点头,去了卧室。

我问朱莉安娜:

“你睡哪边?”

朱莉安娜的目光从窗外的黑暗里移开,她说:

“我跟罗伯特睡,这样你可以睡得舒服点。”

我知道事情最后会这样,但我还是强调说:

“维多利亚让我发誓,我们会睡在一起。”

“她也让托尼诺发誓,但他从来没有遵守过誓言,你要遵守吗?”

“不想。”

“爱你。”她一边说,一边亲了我的脸颊,但没有丝毫热情。这时罗伯特拿着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回来了。朱莉安娜进了卧室,罗伯特告诉我咖啡、饼干和杯子在什么地方,如果我醒得早,想吃早餐,可以先吃。

热水器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煤气味,我对他说:

“好像漏气,我们不会死吧?”

“不会,我觉得不会,门窗都是坏的,关不严。”

“我不想刚十六岁就死掉。”

“我在这儿住了七年,也还没死。”

“谁能保证呢?”

他笑了笑,说:

“没人能保证。我很高兴你能在这儿,晚安。”

这是我们俩面对面说的仅有的几句话。他去卧室找朱莉安娜,关上了门。

我打开小行李箱找睡衣,我听见朱莉安娜在哭,罗伯特小声说了什么,她也小声地说话。后来他们又笑了起来,先是朱莉安娜,后来是罗伯特。我走到浴室,希望他们立刻睡着,我换了睡衣,开始刷牙。我听见开门声,关门声,接着听见一串脚步声。朱莉安娜敲门问:“我可以进来吗?”我让她进来了,她胳膊上搭着一件蓝色睡衣,上面有白色花边,她问我喜不喜欢,我赞美了那件睡衣一番。她往坐浴盆里放水,开始脱衣服。我急忙出去(我太傻了,我为什么要让自己陷入这种处境),钻进被窝时,沙发床咯吱作响。朱莉安娜再次穿过客厅,那件睡衣紧贴在她匀称的身体上。她下半身什么也没穿,她的胸很小,但挺拔而优美。晚安,她说,我也回答说晚安。我关掉灯,把头埋在枕头下面,用枕头紧紧捂住耳朵。关于性,我知道多少呢?我无所不知,又一无所知。我在书上看过的,自慰的快感,安吉拉的嘴巴和身体,库拉多的性器。我第一次为我的处女之身感到羞耻。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就是躺在那里,想象朱莉安娜享受的愉悦,想象自己在她的位置上。我不是她,我在客厅,不在卧室,我是他们俩的朋友。我一心希望他像维多利亚说的那样,像恩佐一样亲吻我、抚摸我、进入我。我在被子里捂了一身汗,头发都湿了,我没法呼吸,我把枕头拿开了。人的肉体是那么柔软,那么黏糊糊,我努力想象自己只剩下一副骨架的样子,我仔细分辨屋子里的每种声音:木头吱吱作响的声音,冰箱振动的声音,也许是热水器发出的噼啪声,蛀虫啃噬书桌的声音。卧室里没有传出任何声息,没有弹簧的吱扭声,连微弱的咯吱、喘息声也没有。或许他们都太累了,现在已经睡着了。或许他们做手势,决定不用床,以免发出声音,或许他们是站着的。或许他们很谨慎,既不喘息,也不呻吟。我想象他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我只在图片上见过那些姿势,但我一想到这一点,就把那些画面赶出了脑海。或许他们真的没有欲望,他们把一整天都花在游览和聊天上了,他们其实没有任何激情。我怀疑没人能在做爱时可以保持绝对的安静。如果是我,我会笑,会说一些热烈的话。卧室门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我看见朱莉安娜的身影,她踮着脚尖穿过客厅,我听见她又关上了浴室门,接着传来水流声。我哭了一会儿,便睡着了。


-17-

救护车的警报声把我吵醒了。那是早上四点钟,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想起自己在哪儿,我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方,我立刻就想到,我一辈子都不会快乐了。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直躺到天亮,周密地策划着如何面对这不幸的生活。我要谨慎地留在罗伯特身边,我要让他喜欢我。我要学更多东西,就是他所热衷的那些东西。我要争取一份工作,和他的工作差不多,我也要在大学教书。如果朱莉安娜赢了,我就在米兰教书;如果我姑姑赢了,我就在那不勒斯教书。我要想办法让那对情侣一直在一起,我要修补他们之间可能出现的裂痕,帮他们抚养孩子。总之,最后我决定我要生活在他们周围,满足于那些细小的关注。最后,我又不知不觉睡着了。

早上九点,我忽然醒来,屋子里还很安静。我进了浴室,避免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我洗漱完,穿上了前一天穿的宽大衬衣。我似乎听见卧室里传来一些沉闷的响声,我去了厨房里,准备三个人的餐具和摩卡咖啡。但房间的声音也没变大,门也没打开,两个人都没露面。后来,我似乎听见朱莉安娜压抑住了一声欢笑或呻吟。这让我很痛苦,于是我决定去敲门——也许不算是一个决定,只是我不耐烦了,我毫不犹豫地用指关节敲了敲门。

房间里寂静无声,没人回应。我又敲了一下,敲得很急。

“怎么啦?”罗伯特问。

我用热情的语气问:

“我把咖啡给你们端过来吗?已经好了。”

“我们马上就来。”罗伯特说,但与此同时,朱莉安娜大喊:

“太好了,好,谢谢!”

我听见他们因同时说了相反的话而笑了起来,我更热情地说:

“等我五分钟。”

我找到了一个托盘,把盘子、杯子、餐具、面包、黄油、饼干、香喷喷的摩卡和草莓酱放在托盘上,草莓酱上有一些白色霉点,我小心地去掉了。在准备这些东西时,我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快乐,仿佛我唯一存留的希望在那一刻显现出来了。我腾出一只手,拉开门把手时,托盘忽然倾斜了,我担心咖啡和其他东西都会倒在地上,但幸运的是,这种事并没有发生。然而摇摇欲坠的托盘感染了我,快乐消失了,我往前走时,仿佛可能会摔在地上的不是托盘,而是我。

卧室里不像我想的那么昏暗。房间里有光,窗帘拉了起来,窗户半开着。他们俩还在床上,盖着一张白色的薄被子。罗伯特的头靠在床头上,表情有些窘迫,他跟普通男人一样,肩膀很宽,胸膛有些窄,而朱莉安娜裸露着肩膀,她的脸靠在罗伯特长着黑色胸毛的胸口上,一只手掠过他的脸庞,好像正在抚摸他,她很开心。看见他们的样子,我的全部计划都落空了。接近他们并没有改善我不幸的处境,反而让我成为他们幸福的见证人,那一刻我觉得,这就是朱莉安娜想要的。在我准备托盘的那几分钟里,他们本来可以穿好衣服的,但她应该阻止了罗伯特,她一丝不挂地跑去打开窗户通风,又重新躺回床上,在被子里紧紧贴着他,一条腿压在他两条腿上,展示自己是经历了一夜欢愉的年轻女人。不,不,我没有办法成为一个阿姨一样的人物,随时准备出来帮忙、救急,这难道不是一剂毒药?对于朱莉安娜来说,精彩的地方应该就是这一点:她可以像电影里那样展现自己,用一种可能毫无恶意的方式,塑造自己的幸福,在我闯进来时,趁机让我看见她,让我成为一个见证者,定格那个稍纵即逝的画面。我觉得那场表演很残忍,让我无法忍受。然而我还是留在了那里,坐到了床沿上,我很谨慎地坐在朱莉安娜那一边,和他们一起喝咖啡,并且再次感谢他们前一天为我庆祝生日。他们松开了缠绕在一起的手臂,朱莉安娜随意裹着被子,罗伯特终于穿了一件衬衣,那是朱莉安娜让我递给他的。

“贾妮,你太客气了,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早晨!”她感慨说,她想拥抱我,不小心碰到了放在枕头上摇摇欲坠的托盘。而罗伯特喝了一口咖啡后,盯着我,仿佛我是一幅画,有人要求他谈一下对这幅画的看法,他一本正经地说:

“你真美。”


-18-

回去的路上,朱莉安娜和来时判若俩人。火车以一种让人疲惫的缓慢速度行驶着,她和我待在过道里,在车厢和漆黑的小窗户之间,她拉着我不停地说话。

罗伯特把我们送到车站,他们分别时很痛苦,他们吻了又吻,抱了又抱。我无法把目光从这对情侣身上移开,他们太漂亮了,看起来赏心悦目,毫无疑问,罗伯特爱朱莉安娜,她也离不开那份爱。但他说的那句“你真美”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我当时回答他说:“你别开我玩笑了!”我的语气很粗鲁,有些走调,因为激动,都有些咬字不清了。朱莉安娜马上严肃地接着说:“是真的,贾妮,你很美。”我嘀咕了一句:“我和维多利亚长得一样。”他们俩反应都很激烈,罗伯特笑了起来,朱莉安娜的一只手在空气中挥舞了一下,他们大喊:“你和维多利亚像?你说什么,你疯了吗?”这时我就傻乎乎地哭了起来。那次哭泣很短暂,只持续了几秒钟,就像一声马上止住的咳嗽,但还是让他们觉得不安。特别是罗伯特,他小声问:“怎么了?别哭啊,我们做错什么了吗?”我很羞愧,马上就平静下来了,但那句赞美的话原封不动地留在我的脑海里。在车站,在站台上,当我把行李放进车厢里,他们俩在车窗口说话,一直到火车开动,那句话还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火车出发了,我们站在过道里。我对她说:“他多爱你啊!能这样被爱,一定很美妙。”我这样说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为了赶走罗伯特的声音——你真美——也为了安慰朱莉安娜。她忽然变得很失落,开始用夹杂着方言的意大利语向我倾诉,说个不停。旅程中,我们很亲密,肩膀靠在一起,她经常挽着我的一条胳膊,或者一只手,其实我们貌合神离。我继续想着罗伯特对我说的那句话——你很美。我很享受,我觉得那是让我复活的神秘咒语,而她想要一股脑说出让她痛苦的事。她发泄了很久,因为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着身体,我认真听着,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她很痛苦,双眼大睁,手不停地摸头发,把一绺头发卷在食指和中指上,然后突然松开手指,仿佛卷在手上的是蛇。这时候我很高兴,有点忍不住想打断她,直接问她:你觉得,罗伯特说我很美,他是认真的吗?

朱莉安娜的独白很长。她简要地说,是的,他很爱我,但我更爱他,因为他改变了我的生活,他忽然把我从命中注定的地方拉了出来,让我待在他身边,现在我只想待在他身边,你明白吗?如果他变心了,离开了我,我就再也不是我了,我就不知道我是谁了;可是他永远知道自己是谁,他从小就知道,我记得很清楚,你想象不到,他只要一开口,就能发生什么事,你见过萨尔真特律师的儿子,罗萨里奥很坏,没人敢碰,罗伯特驯服罗萨里奥,就像驯服蛇一样,让他变得温顺。如果你没见过这种事,你就不知道罗伯特是什么人,我见过很多次了,不仅是面对罗萨里奥那个蠢货,你想想,昨天晚上,昨天晚上那些人都是大学老师,都是人中龙凤,但你也注意到了,他们去那里就是为了罗伯特,他们那么聪明,那么有教养,他们在一起不过是为了让他高兴,如果没有他,那些人一定会打起来的。你也应该注意到了,只要罗伯特一转身,他们的目光就不一样了,嫉妒、邪恶、猥亵和坏话全冒出来了。所以贾妮,我和他之间很不平等,如果我现在死在这辆火车上,哎,没错,罗伯特肯定会伤心,肯定会痛苦,但随后他会继续做他自己,而我,我不想假设他死了,这我连想都不敢想,但如果他要离开我,你也看见了那些女人看他的眼神,你也看见了她们多么聪明,多么漂亮,知道那么多事情,如果他被那些女人中的一个迷惑了,比如米凯拉,她在那里只跟罗伯特说话,她不在乎其他任何人,她是个厉害角色,谁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就是因为这样,她想要罗伯特,她和罗伯特在一起,她没准可以成为共和国总统——如果米凯拉取代了我的位置,贾妮,我会自杀,我不得不自杀,因为就算我活下去,我也什么都不是了。

她差不多跟我说了几个小时这样的话,像着魔了似的,她眼睛睁得很大,嘴角抽搐。我在火车里空无一人的过道里,一直听着她说这些。我不得不承认,我为她感到难过,甚至对她产生了钦佩之情。我把她当作大人,而我只是个小女孩。我确实无法做到那么清醒,简直到了冷酷的地步,在最危急的时候,我会隐藏自己,甚至在自己面前也会说谎。她不会闭上眼睛,不会把耳朵堵住,而是很精确地描述了自己的情况。但我也没怎么安慰她,只是偶尔说一下我的想法,那是我想自己付诸实践的想法。我说:“罗伯特在米兰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不知道认识了多少像米凯拉那样的女孩。你说得对,很明显,那些女孩都被他迷住了,但他想和你一起生活,因为和她们相比,你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你不需要改变,你只需要保持你本来的样子,只有这样,他才会永远爱你。”

就是这些,我只是带着佯装出的痛苦表情,说了这几句话。就在她那场漫长的独白的同时,在我内心也响起了一场默默的独白。我在想:我不是真的美,我永远都不可能美。罗伯特猜到,我认为自己很丑,我很迷惘,于是他想用那句好心的谎言安慰我,这可能就是他说出那句话的原因。但假如他真的在我身上看到了我自己都没看到的美呢?假如他真的喜欢我呢?确实,那句话他是当着朱莉安娜的面说的,所以他没有任何企图。朱莉安娜也同意他的说法,她没看出他有什么恶意。但假如他的恶意深深隐藏在话里,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呢?假如现在,在这一刻,他的那些企图浮出水面,罗伯特会一边回想,一边问自己:为什么我要那样说?我有什么企图?对,他有什么企图?我必须弄清楚,这很重要。我有他的电话号码,我要给他打电话,我会问他:你真的觉得我很美吗?你要小心你说的话,因为我父亲的错,我的脸已经变成另一副样子了,我变丑了;你别像他一样,也要改变我的脸,把我的脸变美,我讨厌被别人的话操控。我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你帮帮我吧!我想,他应该会喜欢听这样的话。但我对他说这些,目的是什么呢?此刻眼前的这个女孩正痛苦地向我倾诉,我又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我想让他向我确认,我很美,比任何人都美?比他女朋友都美吗?这是我想要的吗?或者说,我想要更多更多?

朱莉安娜很感激我能耐心听她说话。她忽然拉起我的手,她很感动,她夸奖我说:“你太棒了,你才说了半句话,就狠狠地打了米凯拉的脸,贾妮,谢谢你,你要帮我,你要一直帮我,如果我生了个女儿,我就给她取你这个名字,她会像你一样聪明。”她想让我保证,无论如何,我都会支持她。我向她发誓,但她觉得还不够,她向我提出一个真正的约定:至少在她结婚之前,在她去米兰生活之前,我要帮助她,支持她,以免她失去理智,去相信那些莫须有的事情。

我接受了,她似乎冷静些了,我们决定在卧铺上躺一会儿。我很快就睡着了,但在离那不勒斯还有几公里的地方,那时天已经亮了,我感觉有人在晃我,我从半睡半醒中醒了过来,我看见她的眼里满是惊恐,她把手腕给我看:

“天呐,贾妮,我的手镯不见了。”


-19-

我从卧铺上爬起来说:

“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放哪儿了。”

她在提包里和行李箱里翻找,但没找到。我试着安抚她:

“你肯定忘在罗伯特家里了。”

“没有,我放在这里的,在包包的夹层里。”

“你确定吗?”

“我什么都不确定。”

“你在披萨店时还有吗?”

“我记得,我当时想戴上它,但后来我可能没戴。”

“我觉得当时你戴着呢。”

我们就这样一直找,直到火车进站。她的紧张也感染了我,我也开始担心手镯的扣环坏了,自己掉了,或者在地铁上被人偷了,甚至是她睡觉时被车厢里的其他乘客拿走了。我们俩都了解维多利亚的暴脾气,我们可以肯定,如果我们回去时手镯不见了,她一定会让我们有好果子吃。

一下火车,朱莉安娜就马上找了个电话,她拨了罗伯特的号码。电话通了,她用手指捋捋头发,嘀咕了一句说:“他不接!”她盯着我,又重复了一次:“他不接。”几秒钟后,她像发疯了一样,该说的和不该说的话之间的界限被打破了,她用方言说:“他肯定正在干米凯拉,不想停下来!”最后罗伯特接了,她的声音马上变得很温情,她抑制住痛苦,但仍然用手指快速卷着头发。她跟罗伯特说了手镯的事,沉默了一会儿,又温柔地说:“好吧,五分钟后我打给你。”她挂了电话,生气地说:“他肯定回床上了!”我有些厌烦地大喊:“够了!你冷静点!”她羞愧地点点头,向我道歉,她说罗伯特一点也不知道手镯的事,现在他一定正在家里找。我待在行李旁边,她踱来踱去,一直很焦虑,对那些看她或对她说下流话的男人很凶。

“五分钟过了吗?”她几乎在叫喊。

“过了十分钟了。”

“你就不能告诉我一声吗?”

她跑过去往电话机里投币,罗伯特立刻就接了,她仔细听着,最后大声说:“幸好!”罗伯特的声音也传到了我耳朵里,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当他说话时,朱莉安娜欣慰地对我说:“他找到了,我放在厨房了。”她转过身去,又在电话里说了些卿卿我我的话,我也在那里听着。她挂了电话,看起来很开心,但没持续多久,她小声咕哝说:“我怎么能确定,我前脚一走,米凯拉不会钻到他床上?”她站在通往地铁的楼梯旁边,我们会在那里分开,往相反的方向走,但她说:

“你再等一会儿,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听维多利亚质问我。”

“你不要理她。”

“她会折磨我的,因为不管怎么样,我都没戴那只该死的手镯。”

“你太焦虑了,你不能活成这样。”

“我不管什么事都很焦虑。你想知道我现在想到了什么吗?就是我正和你说话的时候。”

“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米凯拉有没有去罗伯特家?她有没有看见手镯?她会不会把它拿走?”

“先不说罗伯特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你知道,米凯拉那么有钱的人,会拥有多少只手镯吗?她又怎么会在意一个连你都不喜欢的手镯?”

她盯着我看,把一绺头发缠在手指上,小声说:

“但罗伯特喜欢,所有罗伯特喜欢的东西,她都喜欢。”

她松开头发,那个动作她做了几个小时了,但这次没有必要了,因为头发留在手指上了,她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头发。小声问:

“怎么回事?”

“你太激动了,把头发都扯掉了。”

她看着那一绺头发,脸变得通红。

“不是我扯掉的,是它们自己掉下来的。”

她另外又抓了一绺,说:

“你看。”

“别胡扯了。”

她扯了一下,手指间又留下了另一绺长头发,她脸上的血色消失了,变得非常苍白。

“我要死了,贾妮,我要死了。”

“人不会因为掉几根头发就死的。”

我尽量抚慰她,但仿佛从童年起,她遭受的所有痛苦都一起向她涌来:来自父亲、母亲、维多利亚的,以及她周围的成年人让人无法理解的吵嚷,现在是罗伯特——那种觉得配不上他、害怕失去他带来的痛苦。她想让我看看她的头皮,她说:“你帮我把头发拨开,看看我怎么了。”我拨开了头发,上面有一小块白色的头皮,头顶空了很小一块,其实无关紧要。我陪她走到她的站台。

“手镯的事,你什么也不要对维多利亚说。”我叮嘱她。

“如果她问我呢?”

“你就拖延时间。”

“她要是想马上看到呢?”

“你就说借给我了。还有,你要好好休息。”

我劝说她上了去詹图尔科站的火车。


-20-

我到现在还很好奇,我们的脑子是如何谋划和实施自己的想法,却不暴露真实目的。如果说这是无意识的行为,那我觉得不够准确,甚至很虚伪。我很清楚,我想不惜一切代价立刻回到米兰,我心里很清楚,但我不敢承认。我从来都没有向自己坦白过我折回米兰的原因,我又重启了那场艰辛的旅程,我假装我必须回去,事情很紧急。回到那不勒斯一个小时后,我就返回了米兰,为此我编造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拿回手镯,缓解朱莉安娜的痛苦;把朱莉安娜没有对未婚夫说的话告诉他。也就是说,要趁着一切还来得及,他应该马上和朱莉安娜结婚,带她离开帕斯科内城区,不要再管什么道义上或社会的债务,还有其他蠢话;我要保护我这位大朋友,我要把姑姑的愤怒引到我身上,虽然我还是个小女孩。

就这样,我又买了一张票,我给我母亲打了电话,通知她我还要在米兰待一天,没有理会她的抱怨。火车快出发时,我才意识到,我还没有通知罗伯特。我给他打了电话,好像我们称之为命中注定的事发生了。他马上就接了电话,坦白讲,我现在不记得我们当时说了什么。但我很想说,事情是这样的:

“朱莉安娜着急拿回手镯,我快要出发了。”

“真不好意思,你会很累的。”

“没关系,我愿意回去。”

“你几点到?”

“晚上十点过八分。”

“我来接你。”

“我等你。”

但这段对话很虚假,它不过很粗略地说明了我和罗伯特之间形成的不言而喻的约定:你说我很美,所以虽然我刚下火车,感觉很累,但我以这只神奇的手镯为借口,上了另一趟车,你比我更清楚,这只手镯之所以神奇,只是因为它给我们提供了今晚睡在一起的机会,我们会睡在一张床上,就是在今天早上,我看见你和朱莉安娜一起躺过的那张床。我现在很怀疑,我当时没和他真的对话,我只是简单明了地通知了他,我会回去,这也符合我当时说话的风格。

“朱莉安娜急着用手镯。我马上坐火车出发了,今天夜里到米兰。”

也许他回答了什么,也许没有。


-21-

我太累了,睡了好几个小时,尽管车厢里人很多,很拥挤,聊天声、关门声、喇叭声、长长的汽笛声和火车的隆隆声此起彼伏。我醒来时,开始感到一阵阵焦虑,以为自己变成了秃子,马上摸摸头发,我应该做了个噩梦。但我已经想不起那个梦了,只模糊记得在梦里,我的头发一缕缕掉下来,比朱莉安娜的头发还掉得厉害,但那不是真正的头发,而是小时候我父亲赞美过的头发。

我继续闭着眼,处于半睡半醒之间。我觉得,之前我的身体离朱莉安娜太近了,她传染了我,她的绝望也变成了我的绝望,她应该是把她的焦虑传染给我了,我的器官正在衰竭,就像发生在她身上的一样。我很害怕,我努力彻底走出那个梦,正当我的火车慢慢驶向朱莉安娜的未婚夫时,朱莉安娜和她遭受的痛苦却出现在我脑海里,让我很厌烦。

我很生气,我开始受不了车上的乘客,我来到过道里。我尝试用一些关于爱情力量的话安慰自己,人们虽然很想摆脱,却无法摆脱这种力量。我想到的是一些诗句,以及小说里的句子,那是在我喜欢的书上读到的,我摘抄到了笔记本上。但朱莉安娜并没有消失,尤其是她把头发缠在手指上的那个动作,那些头发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但现在近乎温柔地离开了她。我忽然想:如果现在我还和维多利亚长得不像,那么不久后,那张脸就会彻底粘在我的骨头上,永远都不会消失。

这一刻很痛苦,也许是那糟糕的几年里最糟糕的时刻。我站在过道里,这个过道跟前一天晚上我待了大半个晚上的过道一样,当时我在听朱莉安娜讲话,她为了确保我专心听她讲,就拉住我的手,挽住我的胳膊,不断用她的身体触碰我。太阳正在落下,轰隆作响的火车撕裂了浅蓝色的田野。突然间,我清楚地告诉自己,我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的这趟旅行不是为了拿回手镯,我没有打算帮朱莉安娜。我正在背叛她,我正在去米兰,夺走她心爱的男人。我比米凯拉虚伪得多,我想把朱莉安娜从罗伯特身边赶走,毁掉她的生活。我觉得我有理由这样做,因为我觉得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年轻男人,比之前我心目中的父亲还要了不起。但我父亲不小心说,我变得越来越像维多利亚,他却对我说,你真美。但现在——火车就要进米兰了——我意识到,我为那份赞美感到骄傲,我正在做我脑子里盘算的事,因为任何人都无法制止我。我的脸只会变成维多利亚那样,我会辜负朱莉安娜的信任,就像我姑姑毁掉了玛格丽塔的生活,为什么不呢?我也像她哥哥,也就是我父亲那样,毁掉了我母亲的生活。我觉得很内疚。我还是处女,那天晚上,我想把我的第一次给他,只有罗伯特能凭借他强大的权威,赋予了我一种新的美。我觉得那是我的权利,我会这样进入成年。但当我下火车时,我很害怕,我不想以那样的方式长大。罗伯特在我身上看到的美,是那些会伤害人的美。


-22-

在电话里,我好像听说他会来火车站,就像接朱莉安娜一样来站台接我,但是我没找到他。我等了一会儿,给他打了电话。他很懊恼,他以为我会直接到他家,他正在修改一篇文章,第二天就得交稿。我很沮丧,但什么也没说,我按照他的指示,坐地铁到了他家。他热情地接待了我,我希望他亲吻我的嘴唇,但他只是亲吻了我的脸。门房很周到,已经做好了晚餐,他摆好餐具,我们吃了晚饭。他没有提到手镯,没有提到朱莉安娜,我也没有。他跟我交谈,仿佛他需要澄清他写的那篇文章的主题思想,而我是特意坐火车回来听他讲这些的。那是一篇关于“懊悔”的论文。他好几次称之为“用针去刺穿良心的训练”:用针和线穿过良心,就像做衣服时用针线把布料缝起来。我认真听他讲,他用的是那种迷人的声音。我又一次被诱惑了——我在他家,周围是他的书,那是他的书桌,我们一起吃饭,他跟我聊他的工作——我感觉自己成了他离不开的人,正是我想成为的人。

吃过晚饭,他把手镯给我了,但他给我手镯时,就好像那是一管牙膏或一条毛巾,他还是没提到朱莉安娜,仿佛把这个女人从他生活中抹去了。我想彻底采用他的行为方式,但我做不到,维多利亚的继女——朱莉安娜的思绪已经彻底将我吞没了。关于朱莉安娜的身心状况,我比他清楚得多,她离这座美丽的城市很远,离这座公寓很远,她在那不勒斯的边缘,在下城那个昏暗的家里,客厅里挂着恩佐身穿制服的照片。几个小时前,我和她一起待在这个房间,我看见她在浴室里擦头发,她对着镜子,掩藏自己的痛苦;我看见在餐厅里,她坐在罗伯特身旁,在床上紧紧抱住他。怎么可能现在她就像死了,我在米兰,她却已经不在这里了?我心想,我们这么容易从别人的生活里消失吗?尤其是从那些我们离不开的人的生活中?我想着这些心事,这时他用既柔和又讽刺的方式,讲着我不知道的事,我没听他说话,只抓住了几个词语:睡觉、沙发床、黑暗的挤压和彻夜不眠。有时,我觉得罗伯特的声音很像我父亲,像我父亲最动听的声音。可他在说这些话时,我心里思绪万千,我沮丧地说:

“我很累,很害怕。”

他回答说:

“你可以跟我一起睡。”

我的话和他的话无法连接在一起,听起来,这是两句有因果关系的话,但其实不是。在我的话里包含着那场让人疲惫的疯狂旅行、朱莉安娜的绝望,还有对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的害怕。在他的话里,他只是说,打开沙发床很麻烦。我一意识到这点,就马上回答说:

“不,不用打开也可以睡。”

为了证明给他看,我蜷缩着躺在沙发上。

“你确定吗?”

“确定。”

他说:

“那你为什么回来?”

“我已经不知道了。”

过了几秒钟,他站了起来,用一种喜爱的目光俯视着我,我躺在沙发上,从低处仰望着他。他没有俯下身,没有抚摸我,只道了声晚安,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在沙发上调整到自己舒适的位置,我没脱衣服,那是我的盔甲。然而,一股渴望涌上心头,我想等他睡着,起身走到他旁边,和衣躺在他的床上,只是待在他身边。在遇见罗伯特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让别人进入我的身体,我最多只是有些好奇,但这种好奇很快就会消失,因为我害怕身体的某个部位会疼,那个部位一定很娇弱,即使我抚摸自己时,也担心会抓破。我在教堂见过他后,我产生了一种强烈又模糊的欲望,一种兴奋感,这种感觉像是一种愉悦感,会冲击着性器,好像会让它充血,会扩散至全身。在阿梅德奥广场和其他场合偶然见面之后,我从没有想过他会进入我的身体,偶尔有几次我那样幻象过,但想想我就觉得很粗俗。在米兰,前一天早上,我看见他和朱莉安娜在床上,我意识到他跟其他男人一样,他也有生殖器,有时下垂,有时勃起,他把它像活塞一样放进朱莉安娜体内,他也可能会放进我的体内。但即使证实了这一点,也不能决定什么。当然,我返回米兰时,脑子里想着他会进入我,想着我姑姑绘声绘色向我描述的性爱场面会发生在我身上。然而推动我来到这里的欲望,已经完全变成了其他东西,在半睡半醒中,现在我知道是什么了。在床上,躺在他身边,紧紧贴着他,我想享受他对我的欣赏,我想跟他讨论“懊悔”,讨论上帝吃饱了,而他的很多造物却死于饥渴。我想让自己觉得,我并不是一个平庸、很讨人喜爱、甚至很美的小动物,可供思想深邃的男性玩乐,我要的不是这些。我所期望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了,我很痛苦,我带着这种痛苦睡着了。让他进入我应该很容易,甚至现在,在睡梦中,他也可能会进入我,这没什么好惊讶的。他深信,我回来就是为了背叛朱莉安娜,而不是因为其他更残酷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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