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第五章成年人的谎言生活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
||||
-1- 堂·贾科莫坐在教堂中殿尽头一张破桌子前,一只手托着腮,眼睛看着罗伯特,专心听他讲话。罗伯特是站着讲的,语气有些生硬,但很吸引人,他背后是祭坛和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深色的十字架上是金色的耶稣像。他当时说了什么,我几乎都不记得了,可能他讲的事情对我来说很陌生,和我平时接触的东西不一样,也可能因为我太激动了,没在听他讲。我脑子里储存的很多话,确实是他说的,但我不记得是他什么时候说的,我把他当时和后来说的混在一起了。总之,我觉得,有些话很有可能是他在那个星期天说的,比如有时我很确信,他在教堂里提到了两种果树的比喻:凡好树都结好果子;唯独坏树结坏果子。好树不能结坏果子,坏树不能结好果子。凡不结好果子的树,就砍下来丢在火里。很多时候,我确信他说了,我们要准确估算我们的资源,投身于一项伟大的事业时,假设我们要建造一座钟楼,如果我们的钱不能支撑到完工,直到放上最后一块石头,那我们就不应该开始。有时我觉得,他当时呼吁所有人鼓起勇气,他提醒我们,唯一不浪费生命的方式就是牺牲自己,拯救他人。有时我还认为,他说必须做到真正的公正、慈悲和忠诚,不要假装恪守传统,但实际上很不公、冷血、不忠。总之时间过去了,我无法肯定他当时到底说了什么。对我来说,他的讲话从头到尾只是一串迷人的声音,从他好看的嘴里,从他喉咙里传来。我盯着他突出的喉结,我知道那也叫“亚当结”,仿佛那块突起的下面,回荡的真是这世界上第一个男人的呼吸,而不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那双浅色的眼睛长在一张黝黑的脸上,那么迷人,简直惊心动魄。他手指修长,双唇润泽。只有一个词,我确信他那天说过,因为他频繁提到那个词,剖析那个词,就像在剥一朵雏菊的花瓣,那就是“懊悔”。我只知道,他用这个词的方式很不同寻常。他说要摒弃对“懊悔”的滥用,谈论这个词时,仿佛它就是一根穿着线的针,可以把我们碎布般的生活缝在一起。他重新定义了这个词,说它会让人对自己保持高度警惕,那就像一把刀,防止人昧着良心生活。 -2- 罗伯特一结束讲话,维多利亚就拉着我去找朱莉安娜。她变化太大了,这让我觉得很震惊,我觉得她的美很纯洁。我心想,她没有化妆,她身上没有女人的色彩,而我穿着短裙,涂着眼影和口红,穿着低胸毛衣,这让我很不自在。我想自己真不合时宜,这时朱莉安娜小声说:“见到你太高兴了,刚才的讲话你喜欢吗?”我语无伦次,低声说了几句恭维她的话,也对她男朋友的讲话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维多利亚说,我们带她认识一下罗伯特,于是朱莉安娜带我去找他。 “这是我侄女,”维多利亚带着一种让我窘迫的骄傲说,“一个特别聪明的女孩。” “我不聪明。”我几乎是大喊着说的,我伸出手,希望他至少能握一下。 他用两只手握住了我的手,没有很用力。他用饱含温情的目光看着我,说很高兴认识我。姑姑嗔怪我说,她太谦虚了,和我哥完全不一样,我哥哥总是很自负。罗伯特问了我学校的情况,问我学什么,读什么书。还没一会儿,我就发现那些问题不过是没话找话,闲聊而已,我感觉浑身冰冷。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课程很无聊,我现在读的一本书很难,几个月还没读完,讲的是追寻逝去的时间。朱莉安娜轻声对罗伯特说:“他们在叫你。”但他仍然盯着我的眼睛,他很惊讶,我竟然在读这么优美而复杂的作品。他对女朋友说:“你跟我说过她很厉害,可事实上,她是特别厉害。”姑姑非常自豪,又说了一遍我是她侄女,这时教区的两个人微笑着指向神父。我希望自己能说些什么,能打动罗伯特的内心深处,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到。而他也已经被热情的听众拉走了,他带着遗憾向我告别,挤进了一堆人里,堂·贾科莫也在那些人中间。 我不敢用目光追随他,我待在朱莉安娜旁边,觉得她容光焕发。我又想起那张挂在玛格丽塔家厨房里她父亲的照片,玻璃罩里有火苗造型的灯,灯光照亮了他的眼睛。让我疑惑的是,眼前的这个年轻女人和照片上的男人长得很像,她却可以那么美。我很嫉妒她,她身上穿着一件米色裙子,看起来很干净,她那张素净的脸散发着一种青春蓬勃的力量。我认识她时,她身上的能量是通过大声说话、还有过多的手势展示出来的,而现在朱莉安娜却很端庄,就好像爱与被爱激起的自豪,像无形的线把她束缚起来了,让她的行为举止不再夸张。她用很费力的意大利语说:“我知道你们家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你感到难过,也理解你的处境。”她甚至像她男朋友一样,用两只手握住了我的一只手。但我不觉得烦,我真诚地和她讲起我母亲的痛苦,虽然这时我的心思全在罗伯特身上,我希望他会用目光寻找我。但他没有,我反而发现他无论对谁都很热情,流露出对我一样的好奇。他在别人面前不慌不忙,他的举手投足让挤在他身边的人都想和他说话,他的微笑、他那张奇异但俊美的脸很有感染力,让他们也尝试用那种方式和别人交流。我心里想:如果我过去,他一定也会让我说话,让我参与一些讨论。可到时候我就不得不仔细地表达我的想法,他会马上发现,我其实没什么内涵,我对他们真正关心的事情一无所知。我觉得很灰心,如果执意和他说话,只会让我丢脸,他会说这女孩真无知。朱莉安娜还在和我说话,我突然说,我得走了。她坚持让我留下来,去她家吃午饭,她说:“罗伯特也去。”但我已经害怕了,我真的想走了,我匆忙离开了教堂。 走出教堂,我站在教堂门前的空地上,新鲜的空气让我一阵晕眩。我环顾四周,仿佛看完一部引人入胜的电影,刚从电影院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家,我也不在乎回不回家,我想永远留在那里:睡在门廊下,不吃不喝,想念着罗伯特,慢慢死去。那一刻,任何其他情感和欲望对我一点也不重要。 我听到有人喊我,是维多利亚,她赶上了我。她想让我留下,语气非常坚决,但最后她放弃了,就告诉我怎么走,才能回到圣贾科莫牧羊山路:“你坐地铁到阿梅德奥广场,在那里换乘缆车,等到了万维特利广场,你就知道怎么走了。”看到我一脸茫然,她问:“怎么了,听懂了吗?”尽管她要赶着去玛格丽塔家吃饭,还是提出开她的菲亚特500送我回家。我很客气地拒绝了她,她开始用一种很温情的方言和我说话,用手梳理我的头发,挽着我的一条胳膊,用湿润的嘴唇在我一边脸颊上亲了两下。我更加坚信,她不是个一心想复仇的女人,而是个孤独可怜、渴望爱的女人,那一刻她特别爱我,因为我让她在罗伯特面前特别有面子。你刚才表现得很好,她说,我学这个,我读那个,很好,很好,很好。我感到一阵内疚,肯定和我父亲一样内疚,我想弥补一下,我从口袋里翻出手镯递给她。 “我不想把它给你,”我说,“我一直觉得它是我的,可它属于你,除了你,谁也不该拥有它。” 她没料到我会这么做,有些厌烦地看着手镯,好像那是一条小蛇或一件不祥之物。她说: “不,这是我送给你的,对我来说,你爱我就够了。” “你拿着吧!” 最后,她很不情愿地接受了,但没戴到手腕上。她把手镯放进包里,在公交站,她紧紧挨着我,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又哼起曲子,直到公交车来了。我上了公交车,每一步好像都意味着旧生活的结束,我正意外进入了一个新故事,开启了一段新生活。 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公交车已经行驶了几分钟,这时我听到一阵阵按喇叭的声音。我看到罗萨里奥的跑车正在快车道上,和公交车并排行驶。库拉多挥着手,大声喊:“下车,贾妮,来吧!”不知道他们刚才躲在什么地方等我,充满耐心,他们一边等,一定肯定想着我会满足他们的所有欲望。他们在风中疾驰,我用愉快的眼神看着他们,对我来说,他们是那么没有意义。罗萨里奥缓慢地对我打手势,示意我下车,库拉多跟着大喊:“我们在下一站等你,咱们一定会玩得很开心!”同时他用眼神命令我,想让我听他的。我心不在焉地微笑着,没有回答,罗萨里奥也抬起双眼,想知道我的意图。我只对他摇了摇头,无声地说,我不能去了。 敞篷车加快速度,把公交车甩在了后面。 -3- 母亲很诧异,没想到卡塞塔的郊游这么快就结束了。“怎么回事?”她有些不悦地问,“你怎么回来了?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和人吵架了?”我本来不想说话,想和往常一样把自己关到房间里,大声放音乐,一直读那本关于“逝去的时间”的书,一直读,或读点其他东西,但我没这么做。我直接向她坦白,我没有去卡塞塔,而是去了维多利亚家。我看到她很失望,脸色变得蜡黄,我做了一个几年都没再做过的举动:我坐到她的大腿上,两条胳膊环着她的脖子,轻轻亲了亲她的双眼。她很抗拒,她说我长大了,很沉。她用两条干瘦的胳膊紧紧搂着我的腰,责备我对她撒谎,我穿得很不像样子,我化的妆也很粗俗。后来,她问起了维多利亚。 “她是不是做了什么事,吓到你了?” “没有。” “我感觉你很紧张。” “我很好。” “但你双手冰凉,一身冷汗,真的没发生什么事吗?” “真的。” 她很惊讶,也很不安,同时也很高兴,或许是我自己内心的高兴、惊讶和不安混合在一起了,我以为这都是她的反应。我没提到罗伯特,因为我觉得我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说得不好,我会痛恨自己。我对她说,我很喜欢在教堂里听到的讲话。 我告诉她:“每个星期天,神父都会邀请一些很优秀的朋友过去,在中殿尽头放一张桌子,大家就在那里讨论。” “讨论什么?” “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你描述。” “看到了吗?你就是很紧张。” 我不紧张,而是处于一种幸福而激动的状态,尽管后来她有些不自在地告诉我,几天前,一次非常偶然的机会,她碰到了马里安诺,因为知道我要去卡塞塔郊游,她便邀请马里安诺下午到家里来喝杯咖啡。 即便是这个消息,也没有影响我的心情,我问她: “你想和马里安诺交往?” “怎么会!” “你们这些大人,怎么一次真话都不肯说?” “乔瓦娜,我发誓,我说的是真话:我和他之间什么也没有,从来都没有。但既然你父亲重新和他见面了,为什么我不可以?” 最后这个消息让我很难过。母亲不假思索地告诉我,这是最近的事,一次马里安诺去看望女儿,两个昔日的好友相遇了,出于对两个孩子的爱,他们开始和气地交谈。我忍不住问: “如果我父亲可以和一个他背叛过的朋友握手言和,那他为什么不扪心自问,不能和他妹妹和好?” “因为马里安诺是一个文明人,而维多利亚不是。” “胡说!是因为马里安诺在大学教书,会让他有优越感,让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可维多利亚却让他清楚自己是谁。” “不要再说了。” “我只是说了我想的。”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想罗伯特,是维多利亚带我认识他的,他属于我姑姑的世界,不属于我父母的世界。维多利亚经常和他来往,欣赏他,支持朱莉安娜和他交往,就算不支持,也是同意了。这使得姑姑在我眼里很睿智,她比我父母一直都在交往的那些人,尤其是马里安诺和科斯坦扎更有眼光。我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情绪激动,精心画好妆,换上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白衬衫。如果我告诉罗伯特我家里的事,我父母的所作所为,还有他们重建的龌龊友情,他会怎么说?这时候我听到一阵急促的门铃声,这让我心惊肉跳。过了几分钟,我听到了马里安诺和我母亲的声音,我希望她不要硬把我叫过去。她没叫我出去,我开始学习,可最终我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她大喊:“乔瓦娜,过来和马里安诺打个招呼!”我叹了口气,合上书,过去了。 我很震惊,安吉拉和伊达的父亲现在太瘦了,都快赶上我母亲了。见到他我很难过,但这种感觉没持续多久。他看我的目光让我很讨厌,他和库拉多、罗萨里奥一样,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我的胸脯上,就像中邪了一样,虽然现在我的胸部用衬衣遮住了。 “你长这么大了!”他激动地感叹了一句,想拥抱我,想亲我的脸颊。 “你吃巧克力吗?马里安诺带过来的。” 我拒绝了,说我还要学习。 “我知道你忙着补去年落下的课。”他说。 我点点头,嘀咕了一句:“我去学习了。”离开之前,我又察觉到他的目光,我觉得很耻辱,我想到,罗伯特当时只看着我的眼睛。 -4- 我很快就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对罗伯特一见钟情。关于那种爱情,我在书里读过不少,但不知为什么,我在心里却从没有接受这种说法。我更喜欢想着罗伯特的样子:他的脸、他的声音和他握着我的双手。在那些焦虑不安的白天黑夜里,这对我是一种神奇的慰藉。当然,我还想再见到他,但经过第一次见面的冲击——见到他的那个难忘时刻,同时也激起了我对他强烈的渴望,现在我平静下来了,开始意识到我面对的现实。罗伯特是个成年男人,而我只是一个小女孩。罗伯特爱着另一个女人,她长得漂亮,心地善良。罗伯特难以接近,他生活在米兰,他关心的事情我一无所知。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维多利亚姑姑,她这个人很难缠,更何况每次我和她见面,都会使我母亲很痛苦。因此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开始想,我有权拥有自己的人生,我没必要再担心父母的态度,更何况他们一点都不考虑我的感受。一天下午,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忍不住给姑姑打了电话。我很后悔那个星期天没接受邀请去吃午饭,我觉得自己浪费了一次重要的机会。我很谨慎,我想问清楚什么时候能再去找她,而且还有可能见到罗伯特。我确信,把手镯还给她后,她会很高兴接纳我,但她半句话都没让我说。我从她那里得知,我撒谎说去卡塞塔的第二天,我母亲就给她打了电话,用她那种有气无力的语气告诉姑姑,她应该放过我,不该再和我见面了。所以现在她怒不可遏,她大骂自己的嫂子,大喊大叫,说她会拿着刀子在我家楼下等着。维多利亚大喊:“她竟然说我不择手段要把你从她身边抢走,明明是你们毁掉了我的生活,你父亲、你母亲,还有你,你以为只要把手镯还回来,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她又对我说:“如果你站在你父母那边,就不该再给我打电话了,明白了吗?”她又说了许多脏话,咒骂自己的大哥大嫂,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尝试再打回去,想告诉她,我是站在她那一边的,而且我母亲打了那通电话让我很生气,但她没有接。我觉得很抑郁,那时我需要她的关爱,我害怕如果没有她,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罗伯特了。时间一天天过去,开始几天我闷闷不乐,后来我不断反思。我想念罗伯特,他就像一座远山的轮廓,一些清晰线条勾勒的淡蓝色天空。我想可能在帕斯科内城区,没人那么清楚地看到过他。他在那片城区出生,也在那里长大,他是托尼诺儿时的朋友。所有人都称赞他,仿佛他是那片黯淡背景中的一道亮色,朱莉安娜爱上的他,应该也不是他真正的样子,而是因为他们出身相似,还有他自带的光环。他们都在散发着恶臭的工业区长大,他却出类拔萃,能去米兰学习,并脱颖而出。可我很确信,正是所有人都喜欢罗伯特的那些特征,阻碍了他们真正看清他、识别他身上的非凡之处。罗伯特不应该被当成一个能干的普通人,他应该得到保护。比方说,假如我是朱莉安娜,我会全力阻止他来我家吃午饭,我会阻止维多利亚、玛格丽塔和库拉多毁掉他,破坏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我会把他挡在那个世界之外,告诉他,我们私奔吧,我和你一起去米兰。但我觉得,朱莉安娜并没真正明白她有多幸运。至于我,假如我能成为他的朋友,哪怕只有一点交情,我也永远不会让他在我母亲身上浪费时间,虽然她比维多利亚和玛格丽塔要体面得多。尤其是,我绝对不会让他见到我父亲。罗伯特身上释放的能量,需要精心呵护才不会消逝,我觉得自己有能力呵护他。啊,对啊!变成他的朋友,只是朋友就行,向他展示在我内心的某个角落里有着他需要的品质。 -5- 那段时间,我开始想,如果我外表不漂亮,或许我可以让心灵变得美好。可是该怎么做呢?我发现自己脾气很差,言行举止也很让人讨厌。就算我有良好的品质,我也会刻意压制,以免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家的可悲女孩,我感觉,我找到了自我救赎的路,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走,可能是我不配拥有。 一天下午,我就在那种状态下,偶然遇到了帕斯科内城区的神父堂·贾科莫。我当时在万维特利广场,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为什么去那里了,我走在路上,想着自己的事情,差点撞到他。贾妮!他喊了我一声。他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有几秒钟,我甚至觉得周围广场和楼房都消失了,我好像又置身于教堂,坐在维多利亚身旁,罗伯特站在桌子后面讲话。我回过神来,很高兴神父能认出我,而且还记得我的名字。我太高兴了,拥抱了他,仿佛他是一个我从小就认识的人。然而很快我又变得很腼腆,开始结结巴巴,我用尊称和他说话,用“您”称呼他,而他希望我们亲密一些。他正准备去坐蒙特桑托的缆车,我提出陪他一起去,我马上兴致勃勃地和他聊起了那次在教堂的经历。 “罗伯特什么时候再来讲话啊?”我问。 “你喜欢上次的讲话吗?” “喜欢。” “看到了吧,他能从《福音书》里找出多么精彩的东西啊!” 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对《福音书》一无所知,深深烙在我脑子里的只有罗伯特的样子。但我还是点点头,嘀咕了一句说: “学校里没有任何老师像罗伯特那么吸引人,我会再去听他讲话的。” 神父神情黯然,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虽然眼前的人还是他,但他看起来有些异样:他脸色暗黄,双眼发红。 “罗伯特不会再来了,”他说,“教堂里再也不会举办那种活动了。” 我一下子变得情绪低落。 “大家不喜欢吗?” “我的上级和教区的有些人不喜欢。” 这时我很失落,也很气愤,说: “你的上级不是上帝吗?” “是的,可是发号施令的却是他的仆人。” “那你直接去找上帝论理。” 堂·贾科莫用手做了一个动作,好像要指出一段很远的距离,我发现他的手指、手背,一直到手腕上有大块大块的淤紫。 “上帝出远门了。”他微笑着说。 “那祷告呢?” “我累了,很显然,祷告已经变成了我的职业。你呢?虽说你不相信上帝,你祷告过吗?” “祷告过。” “有用吗?” “没用,到头来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堂·贾科莫没有说话,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我对他表示抱歉。 “有时候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小声嘀咕,“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你让我这一天都会很开心,幸好我遇到了你。” 他看看右手,好像它隐藏了一个秘密。 “你不舒服吗?”我问。 “我刚才去找了一位医生朋友,他就住在这边的科尔巴克尔街,这只是小毛病。” “怎么会这样?” “当你迫于无奈,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服从不想服从的命令时,你的脑子就会反抗,一切都会变糟。” “服从会引发皮肤病吗?” 他有些不安地看了我一会儿,微笑着说: “你说得对,就是这样,这是一种皮肤病。你很会关心人,希望你不要改变,你要一直说自己想说的话。你就是我的良药,我打赌,再和你说两句,我的病肯定就好转了。” 我激动地说: “我也想好起来,我该怎么做?” 神父回答说: “摒弃傲慢,它总是潜伏在我们内心。” “然后呢?” “善待他人,要有正义感。” “然后呢?” “然后就是对你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最重要的事:尊敬你的父亲和母亲。你得尝试一下,贾妮,这很重要。” “我已经不太理解我的父母了。”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所有人都说,等我长大就明白了。我回答说: “那我不要长大了。” 我们在缆车那儿告别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不敢问罗伯特的事,我也没有问维多利亚是否跟他提到过我,是否把我家里的事告诉了他。我只是惭愧地说: “我觉得自己很丑,脾气也差,但我也希望有人爱我。” 但我说得太晚了,声音太小了,他已经转过身去,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6- 那次相遇对我帮助很大,我首先试着改善我和父母的关系。我做不到尊敬他们,但也许我会想办法和他们重新拉近关系。 我母亲这边,我们的关系得到了缓和,虽然很难控制住自己暴戾的语气。我没跟她提过她打电话给维多利亚的事,但有时我会大声指责、命令、埋怨她,或者嚷嚷一些很没良心的话。她经常不回应,也会不动声色,仿佛她可以随心所欲变成聋子一样。我渐渐改变了态度,我在走廊里观察她,即使不需要出门或见客,她也会穿得很讲究,头发梳理得很精心。由于日子不舒心,还有长时间伏案工作,从背后看去,她形销骨立,让我很心疼。一天晚上,我偷偷观察她,忽然觉得她和我姑姑很像。当然了,她们是敌人,在教养和精致方面,也确实没有可比性。但是,恩佐虽然死了这么长时间,维多利亚不也是心里一直想着他吗?她的忠贞不渝,难道不是一种伟大的表现吗?我突然惊讶地想到,我母亲身上体现了一种更高贵的精神,有好几个小时,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维多利亚的爱情得到了回应,她的爱人也一直爱着她。可我母亲却遭到了最可耻的背叛,但她依然能够坚守那份感情。她根本就不愿意去想失去丈夫这件事,她反而觉得,我父亲屈尊打电话给她,她才会有存在的意义。忽然间,我开始喜欢她听天由命的态度。我怎么能因为她对我父亲的依赖而抨击、辱骂她呢?我怎么可以把她的力量当成了软弱?的确,那是她以绝对的方式去爱的力量。 有一次,我用一种冷静的语气对她说: “既然你喜欢马里安诺,就和他在一起吧。” “我要跟你说多少遍,我讨厌马里安诺!” “那爸爸呢?” “爸爸是爸爸。” “为什么你从来不说他坏话?” “我说的是一回事,想的是另一回事。” “你都是在心里发泄吗?” “有时候会恨他,但最后我还是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幸福时光,我就忘记恨他了。” 我就忘记恨他了。我觉得这句话捕捉到了一些真实、活生生的东西,我也正是通过那种方式回忆我父亲。我已经很少见到他了,我也没再去波西利波的房子,我已经把安吉拉和伊达排除在我的生活之外了。我无论怎么想,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会抛弃我和母亲,去和科斯坦扎以及她的女儿一起生活。过去,我认为他比我母亲强得多,可如今我不再觉得他伟大。他即使是作恶,也没那么了不起。他很少来学校找我,每次我都很认真地听他抱怨,但在我心里,我很清楚他抱怨的不是真的。他想让我相信,他过得很不幸福,或者没有住在圣贾科莫牧羊山路幸福。我自然不信他,但我一边观察他一边想:我应该把现在的情绪放到一边,我应该回想小时候,我还爱他的那段时光,既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妈妈还很在意他,已经到了忘记恨他的地步,说明他很特别,不止是对我童年有影响。总之,我很费力,才能重新找到一些他值得欣赏的品质。但在情感方面却没办法,我觉得我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我只能试图说服自己,无论如何,我母亲爱上的是个有内涵的人,因此见到他时,我会尽量表现得热情一些。我会对他讲学校的事,讲老师说的一些蠢话,我甚至还对他说了一些恭维话,有时是因为他给我讲解了某部拉丁语作品中一段很难的章节,有时是夸赞他新理的头发。 “还不错,这次他们没给你剪得太短,你换理发师了吗?” “没有,这家理发店特别近,不值当换。再说了,头发对我已经不重要了,都已经白了,还是你的头发宝贵,那么青春、漂亮。” 他说了我的头发漂亮,这反倒让我觉得有些不合时宜,我说: “你的头发没白啊,只是鬓角有点花白。” “我老了。” “我小的时候,你比现在老多了,你现在变年轻了。” “痛苦不会让人变年轻。” “看来你也没太痛苦。我知道,你又和马里安诺联系了。” “谁告诉你的?” “妈妈。” “不是的,只是有时他来看望女儿,我们会遇到。” “你们还会吵架吗?” “不会。” “那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他只是想让我明白,他惦记着我,没有我的生活,他很痛苦。有时他演得那么逼真,我都忘记不能相信他了。他还是很英俊,没有像我母亲那样变得消瘦,也没有因为忧愁而生皮肤病。我很容易就会坠入他温情的声音里,重新回到童年,又一次信赖他。有一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在学校门口吃番茄奶酪盒子和炸面团,我忽然对他说,我想读《福音书》。 “为什么?” “我不应该读吗?” “这个想法太好了。” “如果我变成基督徒呢?” “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如果我接受洗礼呢?” “重要的是你不是一时兴起,如果你有信仰的话,一切都不成问题。” 他没有提出任何反对,但我马上就后悔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他了。遇见罗伯特之后,我已经无法再把我父亲当作一个有权威、值得爱的人了。他和我的生活还有什么关系?无论如何,我不愿意赋予他任何威信和亲情。如果我读《福音书》,只会为那个在教堂里讲话的年轻人读。 -7- 我试图重新靠近我父亲,这种尝试一开始就失败了,却使我越来越想再见到罗伯特。我忍不住决定再给维多利亚打电话,在电话的那头,她的声音很悲伤,也很沙哑,因为她抽烟太多了。这一次她没有冲我吼叫,没有骂我,但也没有一丝热情。 “你打电话干吗?” “我想知道你最近好吗?” “我很好。” “我能找个星期天去你那儿吗?” “你来干吗?” “去看望你。还有,我很高兴能认识朱莉安娜的男朋友,如果他回来了,我想和他打个招呼。” “教堂里什么活动也不会举办了,他们想把神父赶走。” 我没有机会告诉她,我遇到过堂·贾科莫了,我知道这些事情。她换成了纯粹的方言,她生所有人的气:教区的人、大主教、红衣主教、教宗,也生堂·贾科莫的气,甚至生罗伯特的气。 “神父太夸张了,”她说,“他就像药似的,一开始治愈了我们,后来产生了副作用,现在我们感觉比原来更糟糕了。” “罗伯特呢?” “罗伯特就更省事了,他来了,把一切都搞乱后就走了,好几个月都见不着他的面儿。他要么在米兰,要么就在这儿定居,这样跑来跑去,对朱莉安娜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他们有爱情啊,”我说,“爱情不会害人。” “你懂什么?” “爱情很美好,爱情可以超越长时间的分离,可以抵御一切。” “你什么都不懂,贾妮,你虽然说意大利语,但你什么都不懂。爱情像公厕的玻璃窗一样模糊。” 这个意象让我很震惊,我马上想到,她说的这些和她讲的跟恩佐的故事相互矛盾。我恭维了她的这句话,我说我想和她再多聊聊。我问她: “下次等你、玛格丽塔、朱莉安娜、库拉多、托尼诺和罗伯特一起吃饭时,我可以来吗?” 她很不高兴,语气变得很凶: “你最好待在你家里,你妈妈觉得,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但我很高兴能见到你们。朱莉安娜在吗?我和她挺聊得来的。” “朱莉安娜在她家。” “托尼诺呢?” “你觉得托尼诺吃喝拉撒都是在我这儿吗?” 她忽然结束了通话,像平时一样粗暴无礼。我本想得到一个邀请、一个确切的日期,一个我还会见到罗伯特的保证,哪怕是一年半载之后,可我什么也没得到。尽管这样,我仍然很知足,心里很激动。关于朱莉安娜和罗伯特的关系,她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们俩遇到了障碍,但也不能完全听信我姑姑的判断,很可能她讨厌的事恰恰是那对恋人喜欢的。我想象着,只要我坚持不懈,保持耐心,真心为他们好,我就能成为姑姑和他们的中间人,一个会说所有人语言的人。于是我去找《福音书》来看。 -8- 我在家没找到《福音书》,但我忘记了一件事,在我父亲面前,即使随口提起一本书,他就会立刻帮我弄到。我们那次谈话之后没几天,他带着一本注解版《福音书》出现在我的学校楼下。 “只读还不够,”他说,“这样的文本是需要钻研的。”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真正的生活就是投身于书本、思想和一些高深的问题,这是他存在的意义。在那个阶段,他的这种倾向显而易见,只有当他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回避他对我和母亲做过的事情时,他才会怏怏不乐。可如果沉浸在那些伟大的思想里,那些充满注解的著作不断强化的思想里,他就会特别幸福,什么缺憾也没有。他的生活转移到了科斯坦扎家,在那里他过得很舒适,他的新书房宽敞明亮,从窗户可以看到大海。他重新开始和之前那些人会面,那是我从童年时期就熟悉的人,当然马里安诺除外,但大家假装得很好,似乎一切都恢复了,似乎已经可以预见,马里安诺很快也会回来参加辩论。每天破坏我父亲生活的,只是一个个空虚的瞬间,在那些瞬间里,他不得不面对他犯下的错误。但他会轻而易举逃避这个问题,我的请求一定是个好机会,因为这使他以为一切都在恢复正常,他和我的关系也一样。 可是,他殷勤地送给我一本注解版的《福音书》,很古老,是希腊文和拉丁文对照版,他说读翻译版本也可以,但原文很重要。这时,他冷不丁地让我告诉母亲去办一些和证明有关的事儿,总之都是很麻烦的事。我拿着书,答应我父亲交代的事儿。我告诉母亲要做的事时,她叹了一口气,有些恼火,说了一些讽刺的话,可最后还是答应了。尽管她白天要去学校上课,批改作业和稿子,她还是挤出时间,在各种部门的窗口前排很长的队,和那些懒懒散散的办事人员斗争,办好了我父亲交代的那些事。 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我发现自己变了很多。我从自己房间听见母亲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他事情已经办妥了,我已经不再对她百依百顺、低三下四的态度感到气愤了。我听见她因为抽了太多烟、晚上喝烈酒而变得沙哑的声音时,我也不觉得恼火了。她语气很柔和,邀父亲来家里取她在户籍处办的证明,在国家图书馆复印的资料,或从大学里取回来的证书,就连这些我也可以接受。一天晚上,父亲忐忑地出现在我家,他们俩在客厅里聊天,我也没有很排斥。我听见母亲笑了一两声,后来她没再笑,她应该意识到了,那是属于过去的笑声。总之我没有这样想,如果她那么蠢,那是她自己的事儿。现在我似乎已经明白她的感受了,更难以捉摸的是我父亲的态度,我讨厌他的投机取巧。他叫我名字、和我打招呼时,我一下子怒火中烧。他漫不经心地问我: “怎么样?你正在读《福音书》吗?” “是的,”我说,“但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他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 “你不喜欢这个故事,这话倒挺有意思。” 他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站在门口对我说: “我们以后可以讨论一下。” 要我和他讨论,这是不可能的事,永远也不可能。我能对他说什么呢?我是把《福音书》当童话来读的,它可以引领我像罗伯特一样去爱上帝。我觉得我需要读《福音书》,因为我绷得太紧了,有时我感觉自己的神经就像高压线,有强电流通过。然而《圣经》里的故事并不像童话那样,因为那些事情发生在真实的地方,里面还有真实存在的人物,他们从事真实的职业。在那些情感中,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残忍,我看完一章,开始读另一章,故事似乎越来越可怕。是的,这是一个震撼人心的故事。我读的时候心烦气躁,所有人都在为一位上帝服务,他监视着我们,想看看我们选择的是善还是恶。真荒谬!大家怎么能忍受这种任人奴役的处境呢?天国里住着一位圣父,而上帝的子女住在人间,生活在泥淖和血泊中,我痛恨这种观念。上帝算什么父亲,他创造的万物建立的是什么家庭,这让我既害怕又愤怒。我痛恨那个圣父创造了这么脆弱的生物,他们不停遭受痛苦,轻易就会堕落。我痛恨他在一旁看着我们苦苦挣扎,为摆脱饥饿、焦渴、疾病、恐惧、残忍、傲慢做努力,甚至为了摆脱那些美好的情感,因为这些感情里常常带着恶意,掩盖着背叛的行为。我痛恨他让一个处女生下自己的儿子,把他置于最恶劣的环境里,让他成为最可怜的造物。我痛恨那个儿子,虽然他有创造奇迹的能力,却把它用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把戏上,完全没有真正改善人类的处境。我痛恨那个儿子,他不断斥责他母亲,却没有勇气迁怒于他父亲。我痛恨上帝任凭自己的儿子在可怕的痛苦中死去,也痛恨他没有回应儿子的求助。没错,这个故事让我觉得很压抑。最后耶稣会复活?一具被折磨得惨不忍睹的躯体会活过来?这让我毛骨悚然,死而复生的人让我晚上难以入眠。如果之后他会获得永生,为什么还让他经历死亡?在一群死而复生的人之中,他拥有永生有什么意义呢?那到底是一种报偿,还是一种很恐怖的惩罚?不,不,居住在天国里的圣父就是《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里无情的父亲,他在儿子饥肠辘辘、索要面包时给了他石头、毒蛇和蝎子。如果我和我父亲一起讨论圣父,我很有可能会脱口而出说,爸爸,这个圣父比你还坏。因此我觉得,我应该为所有造物开脱,包括那些罪大恶极的人。他们处境艰难,当他们能把身处泥淖里真实而强烈的情感表达出来时,我是站在他们一边的。例如,我就站在我母亲这边,而不是她前夫那边。他在利用我母亲,再故作姿态感谢她,他利用她的能力,来体验高高在上的感觉。 一天晚上,母亲对我说: “你父亲比你还像小孩,你长大了,他却还是一个孩子。他永远都是孩子,一个聪慧过人的孩子,痴迷于他的游戏,如果没人监督他,他就会做错事。我少女时就该明白这一点,但那时我觉得他很成熟。” 她错了,可她仍旧坚守自己的爱情,毫不动摇,我感动地看着她。我也想这样爱一场,但不会爱一个不值得爱的男人。她问我: “你在读什么?” “《福音书》。” “为什么?” “因为一个我喜欢的男孩对《福音书》很有研究。” “你恋爱了?” “没有,你乱说,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我只想做他的朋友。” “不要告诉你爸爸,否则他会找你讨论,影响你阅读。” 但我没遇到这个问题,父亲没有打搅我,我很顺利地读到了最后一行。假如他盘问我,我也只会对他说些笼统的话。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和罗伯特深入探讨《福音书》,提出一些犀利的看法。那次在教堂里,我觉得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但时间一天天流逝,我依然活着。那种“必不可少”的感觉正在改变,我觉得,必不可少的并不是那个活生生的人——我想象他在遥远的米兰,生活幸福,忙着做许多美好而有意义的事,大家都认可他。我给自己设定了一个目标:成为一个能够赢得他尊重的人。我感觉,他已经成了一个毋庸置疑的权威,但也很难揣测他的想法。我总是想:如果我这样做,他会赞同还是会反对呢?那段时间,我晚上入睡前不再自慰了,之前那对于我来说就像一种奖赏,让我可以面对难以忍受的生活。我觉得,注定走向死亡的悲伤生命,他们所拥有的唯一幸福就是两腿之间的器官可以带来的一丝享受,帮他们缓解焦虑,暂时忘却痛苦。但我确信,如果罗伯特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后悔容忍一个有自娱自乐习惯的人待在身旁,哪怕只是几分钟。 -9- 那段时间,我没有特意下决心,反而像重拾了之前的习惯,我又开始学习,虽然对我来说,学校比以前更像一个充斥着低俗言论的场所。我很快就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与此同时,我也强迫自己对同学和善一些,虽然我避免和他们建立太亲密的关系,但还是开始每个星期六晚上和他们一起出去玩。当然,我一直没法彻底摆脱那种带着怨恨的语气、爱攻击人的脾气和怀有敌意的缄默。可我觉得,我可以变得更好。有时我会盯着汤盘、玻璃杯、勺子或路边的一颗小石子、一片枯叶,我惊叹于它们的形状,无论是人工的还是天然的,都让我觉得很神奇。上城那些街道我从小就认识,但现在,我用另一种眼光看着它们,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商店、行人、九层高的楼房,还有那些像白色飘带一样挂在赭石色、绿色或天蓝色墙上的阳台。圣贾科莫牧羊山路,这条路我走过无数次,我陶醉于路上的黑色熔岩石、灰粉色或铁锈色的老建筑和花园。我也用这种眼光看身边的人,比如老师、邻居、商店老板和住在沃美罗区的人,他们的一个动作、眼神或者面部表情都会让我感到惊讶。那段时间,似乎一切都蒙着一张隐秘的布景,等着我去掀开。但这种情况没有维持多久,虽然我尽量克制自己,但还是会时不时对一切感到厌烦,想肆无忌惮说出自己的想法,急切地想和人争吵。我不想这样,尤其是半梦半醒中,我会想改变自己。但我意识到,我就是那么爱讽刺人,爱说人坏话,我的确是那样的人,如果我不能展示出来,我会变得更坏。我心里带着一丝快意想:如果我不可爱,好吧,那别人也不要爱我了!没人知道我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罗伯特。 但同时,让我惊讶的是,我越来越高兴地发现,虽然我言行放肆,同校的女生和男生还是会来找我,邀请我参加聚会,他们似乎很享受我的欺凌。我觉得,可能是因为这种新氛围,我才能躲开库拉多和罗萨里奥。库拉多先露面了,他出现在我学校楼下,对我说: “我们去浮罗里迪阿娜公园转转吧。” 我本想拒绝,但有几个女同学正在打量我,为了勾起她们的好奇心,我点头答应了。当他用一条胳膊搂住我的肩膀时,我躲开了。一开始,他努力想逗我笑,出于礼貌,我也笑了,但他试图拽着我离开篱笆间的小路时,我拒绝了,一开始态度很好,后来语气变得坚决。 “我们不是男女朋友吗?”他惊讶地问我。 “不是。” “为什么不是?那我们做的那些事算什么?” “什么事?” 他有些尴尬。 “你知道的。” “我不记得了。” “你说那让你很开心。” “我那是在撒谎。” 让我惊讶的是,他忽然很害怕,不过他仍然坚持不懈,试图吻我。最后他放弃了,变得垂头丧气,低声抱怨说,我搞不懂你,你让我很难过。我们坐到一级白色的台阶上,眼前是那不勒斯城美丽的风景,城市仿佛罩在一个透明的穹顶下,外面是蔚蓝的天空,里面是雾气,好像城里所有的房子都在呼吸。 “你正在犯一个错误。”他说。 “什么错误?” “你觉得自己比我强,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 “你等着瞧吧。” “我会等着的。” “贾妮,罗萨里奥不会等的。” “这和罗萨里奥有什么关系?” “他爱上你了。” “怎么会!” “是真的。你勾搭了他,他现在很确信你喜欢他,他不停地谈论你的胸。” “他搞错了,你告诉他,我喜欢的是别人。” “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 他一直追问,我试图转移话题,他再次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 “那个别人是我吗?” “不是。” “那些好事儿,你全都对我做了,你却不喜欢我,这不可能。” “我向你保证,事实就是这样。” “那你就是个婊子。” “如果我愿意,那就是。” 我想向他打听罗伯特,但我知道他很讨厌罗伯特,他一定会用几句冒犯人的话结束话题,我克制自己,尝试通过谈论朱莉安娜达到目的。 “她很漂亮。”我夸赞她妹妹。 “什么啊,她越来越瘦了,跟个干巴巴的死人似的,你没见过她早上刚起床的样子。” 他漫不经心地说了许多难听话,说现在朱莉安娜为了留住她的大学生男朋友,已经做圣女了,可她哪里圣洁啊。库拉多最后说,如果一个男人有个妹妹,他就会对女性失去欲望,因为他会发现,女人真是比男人还要糟糕。 “所以,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别再想着吻我了。” “这不相干吧,我爱上你了。” “难道你爱上我,就看不到我了吗?” “我看得到你,但我会忘记你和我妹妹是一样的。” “罗伯特也是这样,他看到的朱莉安娜和你看到的不一样,就像你看到的我一样。” 他很烦,这个话题把他惹恼了。 “罗伯特能看到什么?他就是个瞎子,他一点也不懂女人。” “可能吧,但他说话时,所有人都愿意听。” “你也是吗?” “我没有。” “只有笨蛋才喜欢听他说话。” “你妹妹是笨蛋吗?” “是的。” “只有你一个人聪明,是吗?” “我、你,还有罗萨里奥。他想见你。” 我考虑了一会儿,对他说: “我作业太多了。” “他会生气的,他可是萨尔真特律师的儿子。” “那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吗?” “很重要而且很危险。” “我没时间,库拉,你们俩不上学,可我还要上学。” “你只想和上学的人一起玩儿吗?” “不是,但你和他们,比如罗伯特,你们之间有一个很大的不同。你想一下,他有时间可以浪费吗?他只会把时间花在读书上。” “所以你爱上他了?” “才没有。” “如果罗萨里奥认定你爱上了罗伯特,他要么会亲手杀了他,要么就会让别人杀了他。” 我说我真的该走了,我没有再提起罗伯特。 -10- 没过多久,罗萨里奥也出现在学校下面。我一眼就看见他了,他靠在他的敞篷车上,又高又瘦,脸上堆着一个微笑,穿戴完全是在炫富,我的同学一定会觉得他很粗俗。他没做任何手势让我看见他,就好像他有自信,就算我没有看到他,我也不可能注意不到他那辆黄色的汽车。他想得没错,所有人都用艳羡的目光看着那辆车。他们自然也注意到了我,这时我虽然不情愿,但又像被远程控制一样走到他身旁。罗萨里奥很酷地坐到驾驶座上,我也慢条斯理地坐到他身旁。 “你得马上送我回家。”我说。 “你是主子,我是仆人,一切都听你的。”他回答说。 他开动汽车,有些不耐烦地出发了,他不停按喇叭,想让挤在那里的学生让出一条道。 “你记得我住在哪里吗?”我马上很警觉地问他,因为他正驶入通往圣马蒂诺修道院的路。 “山上的圣贾科莫牧羊山路。” “但我们现在不是去那里。” “我们待一会儿会去的。” 他在圣埃尔默城堡下的一条小路上停下,转过身看着我,还是那副笑脸。 “贾妮,”他严肃地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我想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当面告诉你。” “我很丑,你找个漂亮的女孩吧。” “你不丑,你是一种类型的女孩。” “一种类型意思就是我很丑。” “你说什么,你的胸那么美,连雕塑都比不上。” 他转过脸想吻我的嘴,我向后闪躲,把脸扭到一边。 “我们不能接吻,”我说,“你的牙齿太突兀,嘴唇又太薄了。” “那为什么其他女孩还吻我?” “很明显,她们没有牙齿,让她们吻你吧。” “你别开玩笑气我了,贾妮,这样做可不对!” “我没开玩笑,是你,你不停地笑,所以我就想开玩笑。” “你知道这只是外表,我内心非常认真。” “我也是。你说我很丑,我说你有龅牙,我们现在扯平了。现在送我回家,不然我母亲会担心的。” 但他没有放弃,仍然和我保持只有几公分的距离,又说了一遍我是一种类型的女孩,是他喜欢的类型,接着低声说我不知道他对我有多认真。随后他突然提高了嗓门,激动地说: “库拉多是个骗子,说你和他做了一些事,但我不信!” 我想打开车门,气愤地说: “我得走了!” “等一下,如果你可以和他做那些事,为什么不可以和我做?” 我开始不耐烦了: “你太讨厌了,罗萨,我没有和任何人做任何事!” “你爱上了别人?” “我没有爱上任何人。” “库拉多说,自从你见了罗伯特·马特塞,你就傻掉了。” “我连罗伯特·马特塞是谁都不知道。” “我来告诉你,他就是一个喜欢装腔作势的人。” “那他和我认识的罗伯特不是同一个人。” “相信我吧,就是他。如果你不相信,我把他带到你面前,我们一起瞧瞧。” “把他带到我面前?你?” “只要你一声令下。” “他就来了?” “不,他不是主动来,我会强行让他到你这里来。” “你太可笑了。我认识的那个罗伯特,没人可以强迫他做任何事。” “这就看怎么强迫了。只要用对了力量,每个人都会做他不得不做的事。” 我不安地看着他,他在微笑,但他的眼神很严肃。 “我一点也不在乎什么罗伯特,也不在乎库拉多和你。”我说。 他饶有兴趣地看了看我的胸,好像我把什么东西藏在了文胸里,随后他嘀咕了一句: “吻我一下,我送你回家。” 那一刻我很确信,他要做伤害我的事,可我还是产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虽然他很丑,但也比库拉多更讨我喜欢。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他像一个恶魔,浑身发光,他会用两只手紧紧抓着我的头,开始强吻我,然后不断把我的头往车门的玻璃窗上撞,直到杀死我。 “我什么也不会给你的,”我说,“要么你送我回家,要么我就下车走了。” 他盯着我的双眼看了许久,然后发动了汽车。 “一切都听主人的。” -11- 我发现,我们班的男生也兴致勃勃地谈论我丰满的胸部。这是我的同桌米雷拉告诉我的,她还说,她的一个高二的朋友——叫希尔维斯特,我记得他,他有一定名气,因为他经常开着一辆摩托车来上学,大家都很羡慕——他在院子里大声说:“她的屁股也不错,只要用枕头捂住脸,就可以好好干一场!” 我觉得很屈辱,也很气愤,晚上我哭得无法入睡。我想把这件事告诉父亲,这是我童年残留的一个习惯,这种想法让我很讨厌,在我的心目中,无论什么困难,他都能应对,都能解决。但又立刻想到我母亲,她一点胸也没有,而科斯坦扎的胸部却圆润而丰满,我心里想,我父亲一定比希尔维斯特、库拉多和罗萨里奥更喜欢女人的胸。他和所有男性都一样,如果我不是他女儿,他就会像希尔维斯特谈论我一样,用那种轻蔑的语气,当着我的面对维多利亚品头论足,他一定会说,她虽然很丑,但她有硕大的乳房和紧实的屁股,恩佐当时一定用枕头捂住了她的脸。可怜的维多利亚,竟然有我父亲这样的哥哥。男人是那么粗俗,他们用在爱情上的每一个字都那么粗暴,羞辱我们让他们很享受,他们会把我们扯到他们肮脏的路子上。我觉得很沮丧,在我头脑的风暴中——在那种痛苦的时刻,我觉得脑子里全是暴风雨和闪电——我在想,罗伯特是否也是这样呢?他是否也会说出那种话呢?我觉得不可能,但实际上,想到的这个问题让我更痛苦了。我想,他对朱丽安娜说话肯定很温柔,当然,他想要朱丽安娜,这是绝对的,但他的方式很温柔。最后我平静下来了,我想象着他们俩相敬如宾,我心里暗暗发誓,我会找到办法去爱他们俩,一辈子做他们可以信任的人。什么胸脯、屁股、枕头都随它去吧!希尔维斯特算什么人?他对我有什么了解?他又不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哥哥,熟悉我平日里的身体,还好我没有哥哥,他怎么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那些话? 我冷静下来,但我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淡忘米雷拉告诉我的事。一天上午,我在教室里,心情还算不错,我正削铅笔时,下课铃响了,我走出教室,走到希尔维斯特面前。他是一个块头很大的男孩,比我高十公分,皮肤很白,脸上长着雀斑。天气很热,他穿着一件黄色的短袖衬衫。我想都没想,用尽全身力气把铅笔笔尖扎进他的胳膊里。他大叫一声,声音拖得很长,像海鸥的鸣叫,他捂着胳膊说:“铅笔头断在我肉里了!”他的泪水滚落下来。我大喊:“有人推了我一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时我检查了铅笔,低声说:“笔头真的断了,让我看看。” 我很震惊。如果当时我手上拿的是一把刀,我会做出什么事?我会把刀狠狠刺进他的胳膊里,还是其他地方?希尔维斯特在他同学的支持下,拽着我去见校长,在她面前,我也继续为自己争辩,发誓说课间休息时,人群里有人用力推了我一把。我觉得把胸和枕头的事说出口很丢脸,我无法忍受自己被人当作一个长得很丑、又不愿意接受现实的人。我确定米雷拉不会介入此事,把我刺伤希尔维斯特的真实原因说出来,我觉得如释重负。那只是一场意外,我重复得都厌烦了。校长慢慢安抚希尔维斯特,并且让我父母来学校一趟。 -12- 我母亲认为这件事很恶劣。她知道我又开始学习了,她一心指望我能像决定的那样,弥补落下的课,最后通过考试。那个愚蠢的做法,对她来说就像是又一次背叛。或许这又一次证明了:我父亲离开后,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不知道该如何体面地生活了。她小声说,我们应该捍卫自己,我们应该知道自己是谁。在我面前,她从来没发过那么大的火,但不是针对我,她把我遇到的所有问题都归咎于维多利亚。母亲说,我这次的做法特别像我姑姑,我姑姑就是想让我像她一样说话、做事,一切都变得和她一样。母亲的小眼睛凹陷得更深了,脸上的骨头都快撑破皮肤了。她缓缓地说:“她想利用你,好证明你父亲和我都徒有其表,如果我们的社会地位上升一点点,到你这里却陡转直下,一切就平衡了。”于是她走到电话前,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前夫。她和我说话时语气无法平静,可是和我父亲说话时,她又冷静下来了。她说话声音很小,仿佛他们之间有什么协议,我的行为越是离谱,我越是被排除在外。我伤心地想:一切都支离破碎,我努力想把碎片拼到一起,可是我办不到,我遇到了问题,所有人都有问题,除了罗伯特和朱莉安娜。同时我母亲对着电话说:“拜托了,你去吧!”她重复了很多次:“好吧,你说得对,我知道你很忙,但求你了,你去吧!”他们通完电话后,我带着怨恨说: “我不想让爸爸去见校长。” 她回答说: “闭嘴,你要听我们的。” 大家都知道,如果家长安静听校长讲的话,并责备几句自己的孩子,校长就会对他们很和气;但如果他们维护自己的孩子,她就会变得格外严厉。我母亲是我可以放心的人,因为她总能成功地应付校长。然而我父亲在许多场合都明确表示,有几次甚至轻松愉快地说,任何和学校有关的事都会让他很烦——同事让他心情很差,他鄙视论资排辈,还有校务委员会的事务——因此每一次他都特别当心,避免以家长的身份踏进学校,因为他知道,他一定会给我惹麻烦。然而那一次,我上完课,他准时到了学校,我看到他站在走廊里,很不情愿地走了过去。我焦急地向他辩解,故意带着那不勒斯腔:“爸爸,我真不是故意的,但在校长面前,你最好就当是我的错,否则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他让我别担心,后来见到校长,他态度十分友好。女校长仔细向我父亲说了管理一所高中有多难,他听得格外认真,还对校长讲了一件趣事,嘲讽在任的省教育厅长有多无知,但他又突然改变了话题,称赞她戴的耳环很漂亮。校长满意地眯着眼睛,一只手在空中轻轻挥了一下,就像在赶他走,她笑起来,又用那只手遮住了嘴巴。他们似乎海阔天空地聊起来了,我父亲才忽然提到了我的恶行。他说,我一定是故意扎希尔维斯特的,他很了解我,如果我这样做了,一定有充分的理由,他不知道那个理由是什么,他也不想知道。但他很早就学会了一件事,就是一旦女人和男人动起手来,错的永远都是男人,女人永远都是对的。即使在某些情况下,事实并不是那样,男人也应该接受教育,去承担自己的责任,哪怕表面上看,责任不在他们身上。听着这席话,我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当然这只是大致概括,我父亲说了很久,他的话引人入胜,也很犀利,任谁听了都会目瞪口呆,惊讶于这些话很优雅、清楚,同时极具权威、不容争辩。 我焦急地等待校长的回应。她用一种崇拜的语气,称他为“老师”,她被我父亲深深地吸引了,以至于我为自己身为女性感到羞愧,因为一个女人,尽管上过学,尽管身居要职,也注定会被男人以那种方式对待。可是我没有愤怒地大声叫嚷,反而觉得很高兴。校长不想让我父亲走,她问了我父亲很多问题,很显然只是为了再听听他的声音,或许还希望听到其他恭维话,或者希望和他开始一段友谊,他这么绅士,这么文雅,对她说了那么多好话。 她仍然在那里说话,不打算放我们离开,我就已经确定,一到走廊里,父亲就会模仿她的语调、她整理头发的动作,还有她回应我父亲的恭维的反应,他会用这些事情来逗我笑。这种事确实发生了。 “你看到她睫毛眨得有多频繁吗?还有她整理头发时手上的动作,还有她声音,啊,是的,嗯嗯,老师,不是的……” 我像小时候一样开怀大笑,心里又重新燃起童年时对这个男人的钦佩之情。我笑得很用力,可我觉得很尴尬。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听之任之,还是该提醒自己,他配不上那份崇拜。我想大声告诉他:你对她说男人永远都是错的,他们应该承担自己的责任,但你从未承担起对妈妈的责任,也没有承担起对我的责任。爸爸,你是个骗子,一个让我害怕的骗子,因为你总是能激起别人的好感。 -13- 父亲圆满完成了他的任务,心情特别激动,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我们坐进车里。他坐到驾驶座时,还在一句接一句地说着那些浮夸的话。 “今天的事就当是一课,学会了这点,你可以让任何人洗耳恭听。你现在放心吧,高中接下来的几年,那女人都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我没有忍住,回答说: “不是站在我这边,而是站在你那边。” 他察觉到我的怨恨,似乎在为自己的自恋感到羞愧。他没有发动汽车,而是用两只手抹了抹脸,从额头到下巴,仿佛想要抹去那一刻之前的样子。 “难道你更愿意一个人面对一切?” “没错。 “你不喜欢我刚才的做法吗?” “你做得很好。就算你当时向她求爱,她也会答应。”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什么也不要做,你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你离开了,有了新妻子和女儿,不要再管我和妈妈了。” “你母亲和我很相爱,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也是我最爱的女儿。” “你撒谎。” 父亲的眼睛里燃烧着一丝怒火,看起来很生气。看吧,我心里想,我扎希尔维斯特的那股劲儿是从哪里来的!但那股气只在他脑袋里冲撞了一小会儿,他低声说: “我送你回家。” “我家还是你家?” “你想去哪里?” “我哪儿也不想去。永远都是你想做什么,别人就要做什么,爸爸,你知道怎么钻进别人的脑子里。” “你在说什么呢?” 他气又上来了,我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了,如果我想的话,我真能让他失去理智。但他永远都不会气到打我耳光,我心里想,他不需要打我。因为他会用语言击垮我,他特别擅长这一点,因为他从少年时期就开始训练了,他就是这样毁掉了恩佐和维多利亚的爱情。当然,他也训练过我,想让我变得和他一样,可是我让他的希望落空了。但他这次也没用语言抨击我,因为他觉得他很爱我,他害怕伤害我。于是,我改变了语气。 “对不起,”我喃喃地说,“我不想让你为我担心,不想你因为我的错,浪费时间去做你不想做的事。” “那你就好好表现,你为什么会去袭击那个男生呢?你不该那样做,这样不对。我妹妹也经常这样,所以她只读到了小学五年级。” “我决定补上落下的一年。” “这是一个好消息。” “我也决定不再和维多利亚见面了。”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那我很高兴。” “但我还会继续和玛格丽塔的孩子来往。” 他困惑不解地看着我: “玛格丽塔是谁?” 有几秒钟,我以为他是装的,但我后来改变了想法。他妹妹一直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那些最隐秘的选择,而他在他们关系破裂之后,却再也不想知道她的任何事。他和维多利亚斗了十几年,却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这种高傲的漠视,是他表示厌恶的一种方式。我对他解释说: “玛格丽塔是维多利亚的一个朋友。” 他做了一个厌烦的手势。 “是吗?我不记得这个名字。” “她有三个孩子:托尼诺、朱莉安娜和库拉多。朱莉安娜是他们当中最有出息的。我很喜欢她,她比我大五岁,非常聪明,她男朋友在米兰读书,已经大学毕业了。我认识他,他很优秀。” “他叫什么名字?” “罗伯特·马特塞。” 他不确信地看着我: “罗伯特·马特塞?” 当我父亲用那种语气说话时,我就可以确定,他想到了某个人,他对那个人怀着纯粹的欣赏,还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嫉妒。事实上,他很好奇,他想知道我在什么场合结识他的。他很快就确定,我口中的罗伯特和他想起的那个学识广博的年轻人是同一个人,他在米兰圣心大学的一份重要期刊上发表了一些很著名的文章。因为自豪,我的脸火辣辣的,觉得自己扳回一局。我心里想:虽然你读书、学习、写文章,但他比你优秀多了,这点你也知道,此刻你也承认了。他惊讶地问: “你们是在帕斯科内区认识的?” “是,在教堂里,他是在那儿出生的,但他后来搬去了米兰,是维多利亚姑姑把他介绍给我的。” 他看起来很困惑,仿佛听了几句话之后,他搞不清楚那些地理位置,很难把米兰、沃美罗、帕斯科内,还有他出生的地方联系在一起。他很快恢复了平时他常用的语气,那是介于慈父和良师之间的语气: “很好,我很高兴。任何你感兴趣的人,你都可以深入了解,也应该去了解,人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只是很遗憾,你已经很少与安吉拉、伊达联系了,你们有许多共同语言,你们应该像以前一样相亲相爱。你知道安吉拉在帕斯科内也有朋友吗?” 提到那个地名,他一般都是带着厌烦、苦涩和蔑视说出来的,不单是当着我的面,可能也会当着安吉拉的面那样说,好让他继女觉得这友谊也不值一提,但这次好像那种语气没有那么明显。或许是我太夸张了,虽然这样揣摩他让我很受伤,我还是忍不住这么想。他正转动钥匙,准备启动汽车,我盯着他那只纤细的手,我下决心对他说: “好吧,我去你家待一会吧。” “你不会拉着脸吧?” “不会。” 他高兴起来了,我们出发了。 “那不仅是我家,也是你家。” “我知道。”我说。 在开往波西利波的路上,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我问他: “你经常和安吉拉和伊达聊天吗,你们关系很好吗?” “还不错。” “比她们和马里安诺的关系还要好?” “可能是吧。” “你爱她们比爱我还要多吗?” “你说什么呢?我当然是更爱你,简直没法比。” -14- 那天下午很美好。伊达为我读了两首她写的诗,我觉得很美。当我充满热情地谈论她的诗时,她紧紧拥抱了我。她抱怨学校很无聊,很折磨人,是她自由展现自己文学天分的最大障碍。她想写一篇以我们仨为原型的长篇小说,她答应我说,只要她有时间写完,一定会让我看。安吉拉一直在那里抚摸、拥抱我,仿佛已经很不习惯我在身边,想确认我真的在那里。她突然开始谈论我们亲密的童年往事,一会儿大笑,一会儿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她回忆的那些事情,我一点也不记得了,或者说几乎不记得了,但我没告诉她。我总是点头、大笑,有时我看到她那么快乐,我真的开始怀念过去的时光,一段我认为已经永远逝去的时光,安吉拉却用她过于丰富的想象,重新挖掘了出来。 伊达很不情愿地回房间去学习了。你现在真会说话,安吉拉对我说,我发现我也想对她说同样的话。我进入了维多利亚的世界,更不用说库拉多和罗萨里奥的世界,我故意满口方言,或说着带着那不勒斯腔调的意大利语。其实我们已经开始说我们之间用的俚语,很大一部分都出自儿童读物,只是我们已经不再看那些书了。你丢下我一个人!她抱怨说,但没有责备的意思,她笑着坦白说她一直觉得很不自在,有我在身边,才是她的正常状态。总之让人欣慰的是,我们最终和好了,她看起来很高兴。我问到托尼诺,她说: “我不想和他见面了。” “为什么?” “我不喜欢他了。” “他很帅呀。” “如果你喜欢,我把他送给你好了。” “不用了,谢谢。” “看吧,你也不喜欢他。我之前喜欢他,是因为我以为你喜欢他。” “不会吧。” “千真万确。一直都是,如果你喜欢一样东西,我就会立刻让自己也喜欢。” 我说了几句维护托尼诺和他弟弟妹妹的话,我称赞他,因为他是一个善良的小伙子,有着远大的志向。但安吉拉反驳说,他总是那么严肃,那么一本正经,说话很短,简直和占卜似的。安吉拉说,他是少年老成,他和神父来往太密切了。他们见面次数很少,每次他总是在抱怨,堂·贾科莫因为组织了那些辩论,被调离了教区,派去了哥伦比亚。这是他唯一感兴趣的话题,他对电影、电视、书和歌手一窍不通。他谈论最多的是房子,他说人类是失去外壳的蜗牛,但如果没有头上的屋顶,就活不长久。他妹妹不像他,朱莉安娜更有性格,尤其是她现在虽然有些太瘦了,却很美。 “她二十岁了,”安吉拉说,“但她看起来很小,她会认真聆听我说的每一句话,好像我是一个大人物。你知道,她怎么说你的吗?她说你特别了不起。” “我?” “是的。” “不可能。” “是真的。她对我说,她男朋友也这样说。” 安吉拉的话使我很激动,但我没表露出来。我该相信吗?朱莉安娜觉得我很了不起,罗伯特也这样认为?还是说,这只是安吉拉想拉近我们的关系,说的客套话?我对安吉拉说,我觉得自己像块顽石,下面藏着一个很初级的生命,根本谈不上优秀,而且如果她和托尼诺、朱莉安娜一起出去玩儿,或者还有罗伯特,我也想和他们一起散步。 她表现得很积极,星期六就打来了电话。朱莉安娜不来,当然她男朋友也不来。安吉拉和托尼诺有约会,她觉得一个人和托尼诺出去会很无聊,就让我陪她一起去。我欣然接受邀请,我们一起沿着海边散步,从梅尔杰利纳海港一直走到那不勒斯王宫,托尼诺走在中间,我在一边,安吉拉在另一边。 我和那个男孩见过几次呢?一次还是两次?我记得他很拘谨,但很招人喜欢,个子很高,很瘦但肌肉强健,头发乌黑,轮廓匀称。他很腼腆,话很少,也很少做手势。我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安吉拉无法忍受他了。托尼诺总是会斟词酌句,掂量每句话的后果,让人恨不得帮他把话说完,或者去掉多余的话,对他大喊:我听明白了,往下说!我耐心听着,安吉拉心不在焉,她看着大海和楼房。我问了托尼诺很多问题,发现他说的话都很有意思。他先告诉我,他在偷偷学习,想成为建筑师,接着他又以一种让人精疲力竭的方式,详细地讲述了他是如何参加一场很难的考试,充满细枝末节,最后他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考试。然后他告诉我,自从堂·贾科莫不得不离开教区,维多利亚就变得比以前更让人无法忍受,她让所有人的生活都更加艰难。最后,在我小心翼翼的提问下,他怀着无限敬意,讲了很多关于罗伯特的事,以至于安吉拉说,你真该跟他订婚,而不是让你妹妹跟他订婚。我倒是很欣赏托尼诺那种不掺杂丝毫嫉妒和恶意的感情,他说的事情让我很感动,罗伯特注定要在大学里成就一番伟业。罗伯特最近在一本威望很高的国际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罗伯特善良、谦逊,拥有一种激励人心的力量,哪怕是那些失去信心的人,也会受到鼓舞;罗伯特总是散发着正能量。我一直在仔细听他说,没有打断他,我真想他对罗伯特的赞美一直持续下去。但安吉拉越来越不耐烦了,后来没说几句,那天晚上的约会便结束了。 “他和你妹妹以后会在米兰生活吗?”我问。 “是的。” “是结婚之后吗?” “朱莉安娜本来想马上就去米兰。” “那她为什么没去呢?” “你知道维多利亚这个人,她让我们的母亲不要同意。现在,她们俩都想让他们先结婚,再去米兰。” “如果罗伯特来那不勒斯,我很想和他聊聊。” “没问题。” “还有朱莉安娜。” “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我们分别时,他感激地对我说: “今晚我过得很开心,谢谢你,希望我们很快能再见。” “我们的功课很重。”安吉拉打断他说。 “是的,”我说,“但总能挤出时间的。” “你不会再来帕斯科内了吗?” “你知道我姑姑是什么样的人,一会儿很热情,一会儿又恨不得杀了我。” 他遗憾地摇摇头。 “她人不坏,但如果她继续这样下去,最后就只会剩下她一个人了,连朱莉安娜也受不了她了。” 他本来想讲一下我姑姑,她简直是让他们兄妹从小就苦不堪言的“十字架”,但安吉拉粗暴地制止了他。他试图和安吉拉吻别,但她躲开了。真是够了!我们和他分开之后,我朋友几乎是喊出来的,你看到他有多气人了吧?他总是用同样的话说同样的事情,一句玩笑也没有,太没劲儿! 我随她发泄,甚至好几次都说她说得有道理。“真是有些讨厌啊!”我说。但我又说:“不过他这样的男人很少见,男人都很丑陋,很霸道,而且还臭烘烘的。他只是有点太克制自己了,尽管有些烦人,你也不要离开他,这么克制的家伙,你上哪儿找去。” 我们不停地大笑,为我们刚才说的那些话发笑,我们还用到了马里安诺常说的话:烦到蛋疼。我们笑,因为托尼诺说话时,从不看安吉拉或其他人的眼睛,好像他心里有鬼似的。最后我们笑,是因为安吉拉告诉我,托尼诺一抱住她,裤子就鼓了起来,她恶心得立刻闪开了。托尼诺一点也不主动,从来没把手伸进她的内衣里。 -15- 第二天电话响了,我接了电话,是朱莉安娜。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热情,但同时也很严肃,好像要说一件重要的事情,容不得开玩笑或轻率的语气。她说,她从托尼诺那里得知我想给她打电话,她很开心,就先给我打了。她想见我,罗伯特也想和我见面。下个星期他要来那不勒斯开会,他们俩都很开心能和我见面。 “和我见面?” “是啊。” “不要,和你见面可以,但和他见面就算了吧,我会觉得尴尬。” “为什么?罗伯特是个很随和的人。” 当然我同意了,这种机会,我等了很久了。为了避免过于激动,或许是为了让我们俩的关系更融洽一点,为那场会面做好准备,我提议和她一起去散步。她很高兴,说今天就可以。她在佛利亚街一家口腔诊所室做秘书,我们下午在加富尔地铁站见面,我一直很喜欢那个地方,因为它让我想起住在博物馆的外公外婆,还有那些小时候认识的可爱亲戚。 但只是远远看见朱莉安娜,我就觉得沮丧。她身材高挑、姿态优美,向我走来时,浑身散发着自信和骄傲。之前在教堂里,我就发现她很端庄,现在这种气质似乎浸透在她的衣服里、鞋子里、步伐里,现在看来,那似乎是她与生俱来的东西。我们见面之后,她开心地说个不停,想让我自在一些,我们漫无目的地散步。我们穿过博物馆,最后向上走到了圣特蕾莎教堂,她清瘦的身材、淡淡的妆容,赋予她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美,我受到一种强烈的震撼,一时间找不到话说。 看看,我心里想,这就是罗伯特效应:他让一个郊区女孩变成了一位诗歌里描述的少女。我后来忍不住惊叹说: “你变化真大啊!比我在教堂里见到你时还要漂亮!” “谢谢。” “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我鼓起勇气说,我以前经常从科斯坦扎和我母亲口中听到这句话。 她笑起来,否认说: “如果你说的爱情指的是罗伯特,那不是,这和罗伯特没有关系。” 是她自己觉得需要做出改变,为此她付出了很多,现在依然在努力。她一开始笼统地向我解释说,我们要取悦于自己尊敬的人、爱的人。但渐渐地,她说到抽象的事情,就越来越混乱。她对我说,无论她怎么样,无论保持从小就有的样子,还是改变自己,罗伯特都觉得很好。罗伯特没有强迫她做任何事情,头发要这样,裙子要那样,这种话他从没说过。 “你呀!”她说,“我觉得你太担心了,你以为他是那种一心扑在书本上,喜欢发号施令、让人畏惧的人。不是这样的,我记得,他小时候不是特别爱学习,甚至从来没像爱学习的人那样努力过。我总是看到他在路边踢球,他是那种在学习上漫不经心的人,他总是同时做许多事情。他就像一只分不清好坏的动物,对他来说,一切都是好的,因为他无论碰到什么,就能改变它,像发生奇迹一样,让你目瞪口呆,这我见过。” “可能他对人也是这样。” 她笑起来,是有些焦虑的笑。 “是的,你很厉害,他对人也是这样。不得不说,待在他身边,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一直都觉得,我必须改变自己。当然,第一个发现我在改变的人是维多利亚,她无法容忍我不再事事都依靠她,她很生气,说我变得越来越蠢,说我不好好吃饭,都快瘦成竹竿了。可我母亲很高兴,她想让我继续改变,想让托尼诺和库拉多也发生改变。一天晚上,母亲背着维多利亚,悄悄地对我说:‘你去米兰时,也带着你两个哥哥,你们不要留在这里,待在这里没一点好处。’但没有人能躲开维多利亚。贾妮,就算是悄悄话,有时甚至没有说出口的话,她也能听见。就这样,维多利亚没生我母亲的气,而是在罗伯特最近一次来帕斯科内时,找到他,对他说:‘你是在这些房子里出生的,你是在这些街道里长大的,米兰是你后来才去的,这里才是你该回来的地方。’罗伯特像往常一样听她说话,以他的性格,就是风吹树叶的声音,他都会听得很仔细。听完后,他的回答也很礼貌,他说他的确欠这个地方的,但他也欠米兰很多。他就是这种人——他会听你说,但还是会走自己的路,换句话说,他会走所有让他好奇的路,包括你建议他走的路。” “所以说,你们会结婚,会在米兰生活?” “是的。” “也就是说,罗伯特会和维多利亚吵架?” “不会,因为和维多利亚决裂的会是我、托尼诺和库拉多,但不会是罗伯特,他只会做自己该做的事,不会和任何人决裂。” 她很欣赏罗伯特,她最喜欢的就是未婚夫身上那种充满善意的坚决。我能感觉到,她完全信任罗伯特,把他当成拯救自己的人,会帮她摆脱她的出生地、低学历、她母亲的脆弱和我姑姑的霸道。我问她是否经常去米兰找罗伯特,她的神情暗淡下来,说事情太麻烦了,维多利亚不愿意让她去。她只去过三四次,也是因为有托尼诺陪着她,虽然那只是几次短暂的停留,却让她爱上那座城市了。罗伯特有许多朋友,有些朋友很重要。他把朱莉安娜介绍给所有朋友,他很在乎这一点,总是把她带在身边,一会儿在这个人家里,一会儿又去赴另一个人的约。一切都很美好,可她心里却很焦虑。经历了那些事之后,她得了心悸的毛病。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会想,在米兰,优秀的富家小姐比比皆是,为什么罗伯特偏偏选择了她这样愚蠢无知、不懂得穿戴的女人?在那不勒斯也一样,她说,比如你就是他该找的那种女孩。安吉拉也不用说,她能说会道,长得漂亮,举止优雅。而我呢?我算什么?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很高兴她承认我的优势,但我还是对她说,她不应该说那些话。安吉拉和我都是父母怎么教,我们就怎么说,我们的衣服是母亲帮我们选的,或者也是我们按照她们的品位选的,我们只是觉得那是自己的。可实际情况却是,罗伯特想要的是她,也只想要她,因为他爱上的就是她本来的样子,因此他不会想着去找其他女孩。你这么漂亮,这么活泼!我感叹说,其他事情是可以学的,你现在就在学习啊。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安吉拉也会,我们会一起帮你。 我们往回走,我陪她来到加富尔广场上的地铁站。 “你不要觉得和罗伯特见面会尴尬,”她又强调说,“听我的,他很随和,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们拥抱了一下,我很高兴我们正在开始这样一段友谊。但我发现,我是站在维多利亚那边的,我希望罗伯特离开米兰,希望他在那不勒斯定居。我希望我姑姑能够获胜,迫使这对未来的夫妻在这里,比如在帕斯科内城区生活,这样的话,我就能把自己的生活和他们的生活连接起来,我什么时候想见他们就能见到,就算每天见面也可以。 -16-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把和朱莉安娜见过面的事告诉了安吉拉,我还告诉她,很快我还能见到罗伯特,这件事让她很不开心。之前她说了很多托尼诺的坏话,也说了许多朱莉安娜的好话,此时却突然改变了态度。她说托尼诺是个好男孩,说他妹妹是个恶毒的女人,一直在折磨他。很快我就明白,她是在嫉妒,她无法忍受朱莉安娜直接找的我,没有找她做中间人。 “她最好不要再出现了,”一天晚上,我们出去散步时,她对我说,“她是大人,她只是把我们当小孩子。” “不是的。” “就是这样。一开始她假装我是老师,她是学生,她死死缠着我,说:‘多好啊,如果你和托尼诺结婚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但她是个虚伪的人,她喜欢钻空子,表现得像你的朋友,却只想着自己的事情。现在她盯上你了,我对她来说已经不够用了,她利用完我,就把我甩开了。” “别这么夸张,她是一个好女孩,她可以成为我们俩共同的好朋友。” 我不得不费力安抚安吉拉,但并没有完全做到。我们激烈地讨论之后,我才明白,她想同时拥有许多东西,这使她一直都不开心。她想和托尼诺结束恋情,但又不想和朱莉安娜断开,她很喜欢朱莉安娜。她希望朱莉安娜不要越过她,直接和我联系;她希望罗伯特不要阴魂不散,妨碍我们仨的亲密关系;她希望,即使我成了三人组,我也要永远把她放在第一位,而不是把朱莉安娜放在第一位。一时间她没有得到我的支持,就不再说朱莉安娜的坏话,她换了口径,把朱莉安娜描述成她未婚夫的牺牲品。 “朱莉安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安吉拉说。 “这样不是很美好吗?” “你觉得做奴隶美好吗?” “我觉得爱情很美好。” “即使他不爱朱莉安娜?” “你怎么知道他不爱朱莉安娜?” “这是朱莉安娜说的,她说罗伯特不可能喜欢她。” “爱的那一方都会担心对方不爱自己。” “如果一个人让你活在痛苦里,像朱莉安娜那样,爱还有什么乐趣?” “你怎么知道她活在痛苦里?” “有一次,我和托尼诺看见他们在一起的样子。” “然后呢?” “朱莉安娜无法承受罗伯特不喜欢她。” “对罗伯特来说也一样。” 最后这句对白使我特别不安,我一点也不希望罗伯特会有其他女人。我希望他能全心全意对待朱莉安娜,至死不渝。我问安吉拉: “朱莉安娜害怕罗伯特背叛她?” “她没对我说过,但我觉得是这样。” “我上次见罗伯特时,觉得他不像是会背叛别人的人。” “你觉得你父亲像是那种人吗?他还不是和我母亲一起背叛了你母亲。” 我大声驳斥了她: “我父亲和你母亲都是虚伪的人!” 她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 “你不想提这件事吗?” “不是,这种比较没有意义。” “可能吧,但我想考验一下这个罗伯特。” “怎么考验?” 她的眼睛里燃起光芒,嘴唇微张,挺了挺胸部。“就这样。”她说。她想用那种挑逗的姿势对着他说话,甚至会穿一件低胸上衣和一条迷你裙,会用肩膀碰罗伯特,会把胸靠在他的胳膊上,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走路时会挽着他。她厌恶地说:“啊!男人真的都太混账了,你只要在他们面前有一两种这样的举动,无论多大年纪的男人都会疯狂,哪怕你瘦得皮包骨头,或胖得出奇,哪怕你一身脓包和虱子。”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我听了很生气。她一开始用的是我们小时候常用的语气,可突然她的口气像一个阅历很深的女人。我克制住自己威胁的语气,说: “你敢对罗伯特做那种事!” “为什么?”她很诧异,“这是为了朱莉安娜。如果他是个好男孩,那正好;如果他不是,我们就是救了朱莉安娜。” “如果我是她,我不愿意别人拯救我。” 她看着我,好像无法理解我的话,她说: “我是开玩笑的。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如果朱莉安娜找你,你要立刻打电话给我,和罗伯特的这个聚会,我也想去。” “可以。但如果她说,我们这样会让罗伯特不自在,我就没办法了。” 她一言不发,垂下目光,几秒钟后又抬起头,眼里流露出一种痛苦的神情,她分明在请求。 “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了,你已经不爱我了。” “才不是,我爱你,到死我都会爱你。” “那你亲我一下。” 我亲了她一边的脸颊。她想亲我的嘴唇,我躲开了。 “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说。 她怏怏地向梅尔杰利纳海港走去。 -17- 一天下午,朱莉安娜打来电话,约我星期天在阿梅德奥广场见面,罗伯特也会去。我感觉我朝思暮想的那个时刻真的来了,但我感到一阵恐惧,冲散了我的惊喜。我支支吾吾,说学校布置了许多作业。她笑着说:“贾妮,别担心,罗伯特不会吃了你的,我想让他看看,我也有还在上学的女伴,而且她们能说会道,你就赏个脸吧。” 我开始打退堂鼓,我很慌乱,想找点借口把事情搞砸,让聚会取消,于是我提到了安吉拉。我之前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做出决定:如果朱莉安娜真打算让我见她的未婚夫,我不会告诉安吉拉,我不想再惹来更多麻烦,把自己搞得很紧张。但有些想法会散发出一股潜在的力量,会让一些画面浮现出来,在一刹那间浮现在你眼前,这是你无法控制的事。我当时确实在想,一提到安吉拉,朱莉安娜可能就会退缩,她就会无奈地说,好吧,我们下次再找机会。但我脑海里还浮现了其他画面:我想象我的朋友安吉拉眨巴着大眼睛,性感的嘴唇微微张着,袒胸露肩,俯下肩膀;我突然觉得,让她出现在罗伯特身旁,任凭她随意破坏、拆散那对情侣,她可能会掀起一场海啸,正好解决问题。我说: “但有个问题,我告诉安吉拉,我们见过面了,我告诉她,我们可能还会和罗伯特见面。” “然后呢?” “她也想来。” 朱莉安娜沉默了很久,然后说: “贾妮,我喜欢安吉拉,但她不是个很容易相处的人,她什么事都想掺和进来。” “我知道。” “所以关于这次约会,你什么都不要对她说,好吗?” “这不可能,她总有办法知道我见了你未婚夫,到时候她就再也不理我了。这次还是算了吧。” 她又沉默了几秒,最后同意了: “好吧,让她也来吧。” 从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焦虑。我担心自己在罗伯特面前显得很无知,也不够聪慧,我夜不能寐,差一点就给我父亲打电话,问他一些关于生死、上帝、基督教文化、共产主义的问题,这样的话,如果和罗伯特谈到这种问题,我就能借用我父亲那些引经据典的话。可是我克制自己,我不想玷污朱莉安娜的未婚夫,我一直记得他宛若天人的样子,我不愿用我父亲低俗的文化来污染他。后来,我又开始为自己的外表烦心。我该穿什么衣服呢?我有办法改善一下自己的形象吗? 我和安吉拉不同,她从小就很注重穿着,而我从那段漫长的危机开始,我就把穿衣打扮的爱好抛到了一边。我很丑——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一个长得丑的人想变美,就会显得很可笑,大家都会说,丑人多作怪。就这样,我唯一的渴望就是保持清洁,我不停洗澡。除此之外,我还穿黑色的衣服,把自己的身材隐藏起来,但我会化很浓的妆,选择鲜艳的颜色,故意让自己显得粗俗。这时,我却开始一次次尝试,想看看能否找到一个折中的方式,让自己看起来能说得过去。可我一直不满意,最后我只能要求颜色搭配和谐就可以了。我对母亲大喊,说我要和安吉拉出去玩,就走出家门,沿着圣贾科莫牧羊山路往下走。 我一定会紧张得要死,我这样想着,此时缆车像往常一样,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慢悠悠地下到阿梅德奥广场,我想我会绊倒在地上,磕到头死掉。啊,我会发火,会和某个人吵架。我迟到了,全身都是汗,我一个劲儿用手指整理了头发,害怕头发贴在头皮上,维多利亚的头发有时就会这样。我一到广场,就看见安吉拉在向我挥手,她坐在一个酒吧外面的桌子前,已经在喝东西了。我走到她身旁坐了下来,阳光很温和。那对情侣来了,她小声对我说。我明白他们就在我背后,但我强迫自己不要转身,也没像安吉拉刚才那样站起来,而是坐着没有动。我感觉到朱莉安娜的一只手轻轻放在了我的肩膀上,说:“嗨,贾妮!”我用余光看着她精心保养的手、棕色的大衣袖子,还有一只刚好露出来的手镯。安吉拉已经说了几句热情的话,这时,我也想说点什么回应她,但那只在大衣袖子下隐隐约约的手镯,就是我还给姑姑的那只,我惊讶得连“你好”都说不出口。维多利亚,维多利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她的确是我父母说的那种人。她从我手里把手镯要了回去,我是她的亲侄女,那只手镯看起来像她的命根子,但她还是把它送给了她的继女。那件首饰戴在朱莉安娜的手腕上那么光彩夺目,那么相得益彰。 -18- 第二次与罗伯特见面,让我认定,我不怎么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最后我站了起来,他跟在朱莉安娜身后,离她有几步远。我觉得他很高,有一米九以上,但他坐下时,好像能把四肢压缩在一起,紧贴着椅子上,以免占太多空间。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可我眼前的他,强大的同时也很弱小,一个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缩放自如的人。他很英俊,比我记忆里英俊多了:头发乌黑,额头很宽,眼睛炯炯有神,颧骨很高,鼻子很精致,还有嘴巴,多迷人的嘴巴啊,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仿佛是深色皮肤上的一道亮光。他的行为却让我迷惑不解。上次在教堂里他展现了非凡的口才,让我印象很深刻,但这次,我们坐在桌旁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一点都不擅长表达。他说话句子很短,做的手势也不是很明确。只有眼睛和他在祭台上讲话时一样,他留意每一个细节,眼神似乎带着讽刺。另外他还让我觉得,他就像那些腼腆的老师,他们身上散发着善解人意的气息,他们不会让你不安,他们不仅以清晰准确的方式,客气地问你一些简单的问题,而且你回答时,他们从来不打断你,听完后也不评论,最后露出慈祥的微笑说,你可以走了。 跟罗伯特不同,朱莉安娜很激动,话很多。她把我们介绍给她的未婚夫,说了我和安吉拉的许多优点。朱莉安娜坐在一个昏暗的角落,但她说话时,我觉得她光彩照人。我强迫自己不去注意那只手镯,尽管有时我没办法无视它的存在,手镯在她纤细的手腕上闪闪发亮,我也没办法不去想,也许她身上散发的光芒,正是因为这只神奇的手镯。她光彩照人不是因为她说的话,那些话反而平淡无奇。为什么她话这么多?我心想,她担忧的事肯定不是我们的容貌。安吉拉和往常一样漂亮,但我始料未及的是,她没有穿得很夸张:她穿的是短裙,但没有特别短,她穿了一件紧身毛衣,但不暴露。虽然她总是冲人微笑,表现得从容大方,却没有任何过火的举动。至于我,我就像一袋土豆——我觉得我就是一袋土豆,我想成为一袋土豆——黯淡、保守,胸部被外套裹得严严实实,我真的做到了像一袋土豆。因此一定不是我们的外表让她担忧,我们俩和她没法比。我反而觉得,她可能担心我们表现得不够好。她的意图不言而喻,她想向男朋友展示她在和好人家的女孩来往,她希望罗伯特喜欢我们,因为我们是沃美罗富人区的女孩,我们是高中生,是正经人。总而言之,她把我们叫到那里,是为了证明她正与帕斯科内划清界限,正准备和罗伯特一起在米兰过上体面的生活。我觉得,使我越来越紧张的正是这件事,而不是手镯。我不喜欢被展示给别人看,我不想让自己觉得还活在过去,在父母的逼迫下,向他们的朋友证明我会做这个、擅长说那个。我一想到要被迫展示出自己最好的一面,我就会变得迟钝,我沉默不语,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很刻意地看了两次表。结果,罗伯特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把注意力放在了安吉拉身上,用老师特有的语气跟她说话。他问安吉拉,你的学校怎么样呀?学校里的情况怎么样啊?你们有健身房吗?你们的老师都多大年纪了?你们上的课怎么样啊?你空闲时间会做什么?安吉拉说啊说,像从容不迫的学生,她微笑着,用悦耳的声音说话,讲了一些和老师同学有关的趣事时,笑了起来。 朱莉安娜不仅面带笑容听安吉拉讲,还经常插话。她把椅子搬到她未婚夫旁边,有时她会因为安吉拉讲的笑话,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哈哈大笑,罗伯特只是轻轻地笑。我的心情似乎平静多了,安吉拉表现得很好,罗伯特看起来没有觉得无聊。后来他问: “你是怎么挤出时间看书的呢?” “我没时间,”安吉拉回答说,“我小时候看书,现在不看了,学校把我生吞了。我妹妹读的书很多,还有她,她也爱看书。” 她指着我,姿态优雅,眼里充满了热情。 “贾妮。”罗伯特说。 我皱着眉头纠正他: “乔瓦娜。” “乔瓦娜,”罗伯特说,“我可记得你。” 我忍不住说: “这很容易,我跟维多利亚姑姑长得一样。” “不,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 “现在我不知道,等我想起来了再告诉你。” “没必要。” 然而有必要,我不想是因为自己邋遢、丑陋、易怒、自大、沉默寡言才被人记住。我和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神里传递着好感,这让我信心倍增,那不是一种单调的好感,而是带着温柔和讽刺。我强迫自己用眼睛盯着他看,想看看那种好感是否会变成厌恶。我盯着他时,身上激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毅力,连眨一下眼,我都会觉得是一种屈服。 他继续使用好老师特有的那种和善语气问我,为什么学校会让我有时间看书,而安吉拉却找不到时间读书,是不是老师布置的作业很少。我板着脸回答说,我的老师都是训练有素的野兽,他们照本宣科,又机械地给我们布置很多作业,假如那些作业是学生布置给他们的,他们肯定没法完成。但我从来不担心作业,我想看书时就看书,如果有本书让我很感兴趣,我就夜以继日地看,我才不在乎学校的事。你都看什么书?他问我。我回答得很泛泛,我家什么书都有,以前是我父亲建议我看什么,后来他走了,我就自己找,时不时从那些书里抽出一本,可能是评论、小说,我喜欢哪本就看哪本。他继续追问,想让我告诉他那些书的名字,我最近看的是哪本书。我回答他说《福音书》。我撒谎了,想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是我几个月前看的,现在我看的是其他书。但我无比期待这一刻到来,为了这一刻来临,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把所有感想都写在了笔记本上,想列举给他听。现在这一刻来临了,忽然间我毫不迟疑,直视他的脸,故作镇定,一直说了下去。实际上,我心里很愤怒,无缘无故地愤怒,糟糕的是,好像使我愤怒的恰恰是《马可福音》《马太福音》《路加福音》和《约翰福音》,我的愤怒抹去了周围的一切:广场、报贩、地铁隧道、郁郁葱葱的公园、安吉拉和朱莉安娜,只有罗伯特除外。我说完时,终于垂下了目光,我开始头疼,我尽量控制呼吸,不让他发现我的呼吸很急促。 我们沉默了很久。这时我才发现安吉拉看着我,眼里充满了自豪,她用眼神告诉我,我是她从小到大的朋友,她为我感到骄傲,我从她眼里汲取了力量。而朱莉安娜紧紧挨着她未婚夫,她疑惑不解地看着我,好像我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她想用眼神提醒我。罗伯特问我: “所以,你觉得《福音书》里的故事很糟糕吗?” “是的。” “为什么?” “那故事讲不通。耶稣是上帝的儿子,但创造的都是没用的奇迹,他遭人背叛,最后被钉在十字架上。不仅这样,他请求父亲把他从十字架上解脱下来,可他父亲连根手指都不动一下,也没有为他减轻一丝痛苦。为什么上帝不亲自来受苦?为什么他要把自己创造的糟糕机制施加在他儿子身上?什么叫行使天父的意愿?就是尝遍人世间的痛苦吗?” 罗伯特轻轻地摇摇头,脸上的讥讽消失了。 他回答了我,但这里我只能复述,当时我很激动,我只记得一点,也可能记不太准确了。 “上帝并没那么简单。” “如果他希望我们能明白点什么,他就应该尽量简单些。” “上帝要是简单的话就不是上帝了,他和我们不一样。没人能够与上帝交流,他高高在上,没人能质问他,只能恳求他。即使他显灵,也会无声无息,为了凡人卑微、宝贵、无声的祈祷,行使他的意愿,就是低下头强迫自己相信他。” “我已经承担了太多义务。” 他的眼里又流露出那种讽刺,他对我的粗鲁感兴趣,这让我感到一阵喜悦。 “承担对上帝的义务是值得的。你喜欢诗歌吗?” “喜欢。” “你读诗吗?” “有时候会读。” “诗歌是由词语组成的,就像我们现在聊天的内容,这也是词语构成的。如果诗人提取我们平常说的话语,摒弃闲谈中庸俗的成分,它们就能释放出意想不到的能量。上帝也是以同样的方式显灵。” “诗人不是上帝,诗人和我们一样,只不过他会写诗而已。” “但他们可以打开你的视野,让你惊叹不已。” “如果诗人很优秀,确实是这样。” “会让你惊讶,给你一种震撼。” “有时候会。” “上帝是这样的:他是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就像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再也找不到地板、墙、天花板,你所感受到的冲击,没什么好解释的,也没什么好争论的。这是信仰问题,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我为什么要相信这种冲击?” “因为宗教精神。”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想象一次调查,就像侦探小说里讲的,只是谜底最后没被发现,依然是一个谜。宗教精神就是你一直往前走,想揭开被掩盖的东西。” “我不明白你说的。” “这个谜没有人能明白。” “无解的谜让我感到害怕,那三个女人去耶稣的坟墓,但找不到耶稣的尸体,她们就逃跑了,我和她们一样。” “生活很艰辛时,它会让你逃跑。” “当生活痛苦时,它会让我逃跑。” “你是说,你对现在的状态不满吗?” “我是说,没人该被钉在十字架上,尤其是不该因为父亲的意愿而被钉在十字架上,然而现实并不是这样。” “如果你不喜欢某些事,就要改变它们。” “连造物我也可以改变吗?” “当然,我们就是为了做件事而生的。” “那上帝呢?” “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改变上帝。” “你小心点,这是在亵渎上帝。” 有一瞬间,我觉得罗伯特那时已经发现,我在竭尽全力和他抗衡,以至于眼神都变得很激动。他说: “如果亵渎上帝能让我往前迈一小步,那我就会去做。” “你是认真的吗?” “是的。我爱上帝,只要能接近他,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哪怕会冒犯他。所以我建议你不要急着否定一切,你再等等,《福音书》里讲的东西可比你现在看到的要多。” “我还有很多其他书要读呢。我看《福音书》,不过是因为你上次在教堂讲过,我有点好奇罢了。” “你再读读,《福音书》讲的是耶稣受难和十字架的故事,也就是痛苦,那是最容易让你陷入混乱的东西。” “让我混乱的是沉默。” “你也沉默了足足半个小时啊!但你看,后来你也说话了。” 安吉拉高兴地大喊: “也许她就是上帝。” 罗伯特没有笑,我及时忍住了自己不安的笑声。他说: “现在,我知道我为什么记得你了。” “我做什么了?” “你说话很用力。” “你说话更用力。” “我不是故意的。” “我是故意的。我很自大、没有教养,经常不讲道理。” 这次他大笑起来,我们仨没有笑。朱莉安娜小声提醒他,他们和别人有约,他们不能迟到。朱莉安娜带着遗憾的语气说,他们要走了,似乎很不舍得和我们告别,随后她站起身,拥抱了安吉拉,对我只是客气地挥挥手。罗伯特也向我们告别,他俯身亲吻我的脸颊时,我颤抖了一下。这对情侣一沿着克里斯皮街离开,安吉拉就挽住我的胳膊。 “你说得太好了。”她激动地大喊。 “他说我理解的方式是错的。” “才不是。他不但听你讲话,还跟你讨论了。” “我觉得,他跟谁都能讨论起来。倒是你,你只和他闲聊了,怎么没见你贴到他身上呢?” “你说过,我不该那么做。反正我也不能那么做,那次我和托尼诺一起见他时,感觉他就是个笨蛋,现在看来,他好像挺有魅力的。” “他和大家没什么两样。” 我总是用那种鄙夷的口气,尽管安吉拉不断用这样的话来刺激我:他是怎么对我的,又是怎么对你的,你比较一下,你们俩就像老师一样。她模仿我们的声音,取笑我们的某些对话。我做了鬼脸,傻笑了几声,但实际上心里在狂喜。安吉拉说得对,罗伯特跟我说了话。但那还不够,我还想和他说话,一次又一次,现在、那天下午、明天,一直到永远。但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快乐已经消失了,一种让我沮丧的苦涩又回来了。 -19- 我的情况急转直下,感觉越来越糟糕。我觉得和罗伯特见面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我唯一在乎的人,也是唯一能在短暂的交谈中就让我内心感觉到一丝兴奋和快乐的人,他有自己的世界,一个完全不同于这里的世界,他只能给我那短短几分钟的时间。 回家之后,我觉得圣贾科莫牧羊山路的房子空荡荡的,只能听见这座城市的喧嚣,我母亲和她一个很无趣的朋友出门了。我觉得很孤独,最重要的是,我没有任何赎救的希望。我躺到床上,想平静下来,我努力让自己睡着,但猛然惊醒,想到了朱莉安娜手腕上的手镯。我很激动,可能我做了一个噩梦。我给维多利亚打了电话,她很快就接了,但她说“喂”的时候,她好像吵架吵得正凶,在接电话之前,她可能刚大声嚷嚷完一句话,而那声“喂”是紧接着喊出来的。 “是我,乔瓦娜。”我几乎在耳语。 维多利亚没有降低嗓门。 “很好。你他妈想干吗?” “我想问一下我的手镯的事。” 她打断我的话,说: “你的手镯?啊,已经成你的手镯了?你打电话是为了跟我说,手镯是你的?贾妮,我以前对你太好了,可现在一切都完了,你一边凉快去吧,明白了吗?谁爱我,手镯就是谁的,我说清楚了吧?” 没有,她没说清,至少我没听懂。我很害怕,我正想挂掉电话,我连自己为什么打电话都不记得了,但可以肯定,我打的不是时候。这时,我听见朱莉安娜大喊: “是贾妮吗?让我跟她说。闭嘴,维多,不要说了,你什么也别说了。” 之后立即传来了玛格丽塔的声音,她们母女俩显然在我姑姑家。玛格丽塔说了一句类似这样的话: “维多,拜托了,算了,这事跟那孩子没关系。” 但维多利亚尖叫起来: “贾妮,你听见了吗?她们说你是孩子。可你是孩子吗?是吗?那你为什么掺和到朱莉安娜和她男朋友中间?你说啊,别拿手镯的事儿来烦人。难道你真的比我哥哥还坏?你告诉我,我听着呢,你是不是比你父亲还傲慢?” 朱莉安娜立刻又尖叫起来,她大吼: “够了,你疯了吧!你要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割掉自己的舌头!” 这时通话中断了,我手里还拿着听筒,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姑姑会那样骂我?也许是“我的手镯”这句话说错了,也许是我打电话的时间不合适。可我似乎也没有错,手镯是她送给我的啊。但我打电话绝不是为了要回手镯,我只想让她告诉我,她为什么不自己留着。为什么她那么喜欢那只手镯,却总是想着摆脱它? 我放下话筒,又回到床上躺下。我好像确实做了一个噩梦,这与恩佐墓穴上的照片有关,我觉得焦虑不安。刚才电话里那些乱作一团的声音,又在我的脑袋里响起来,这时我才明白,维多利亚发火是因为早上见面的事情。很显然,朱莉安娜对她讲了我们见面时的情形,但姑姑从朱莉安娜的讲述里听到了什么?是什么让她这么愤怒?现在我多希望当时我也在场,能够一字不落地听到朱莉安娜说了什么。假如我听了朱莉安娜的叙述,也许我就会明白阿梅德奥广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电话又响了,我吓了一跳,不敢接电话。我想到可能是我母亲,我回到走廊,小心翼翼地拿起听筒。朱莉安娜小声说:“喂。”她为维多利亚的话向我道歉,她抽搭了几下鼻子,可能哭了。我问: “今天早上,我做错什么了吗?” “贾妮,没有,你让罗伯特很振奋。” “真的吗?” “我向你保证。” “我很开心,你告诉他,和他说话让我收获很大。” “这不用我跟他说,你可以自己告诉他。如果你愿意,明天下午他想再见你一面,我们仨去喝杯咖啡。” 我头痛得更厉害了,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箍住了一样。我小声说: “好。维多利亚还生气吗?” “不生气了,你别担心。” “可以让我跟她说话吗?” “最好不要,她现在有点激动。” “她为什么生我的气?” “因为她是个疯子,一直都是疯子,她把我们所有人的生活都毁了。” |
||||
上一章:第四章 | 下一章:第六章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