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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城市与狗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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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以忍受那从小就熟悉的孤独和屈辱,那只能伤害他的心灵,可怕的是这种监禁、这种他不曾选择的外部孤独,这是有人强迫他穿上的一种疯人用的紧身衣。他站在中尉的房门前,还没有举手敲门,但是,他知道他会敲的,因为他等待了三个星期才下定决心。他已经既不害怕,也不烦恼了。只是那只手不听使唤、软绵绵地一动不动地贴着裤子。这种事并非第一次。在萨莱西诺学校,大家管他叫“女娃娃”。因为他胆小,人家都吓唬他。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把他围住,冲着他大喊:“哭吧,哭吧,女娃娃。”他步步后退,直到背脊撞上墙壁为止。一张张面孔向他逼近,喊声越来越大,孩子们的嘴巴好像野兽的血盆大口一样准备咬他。他放声大哭。有一次他想:“我得有点行动。”他在课堂上向全年级最厉害的一个学生挑战。他已经忘记那个人的名字,忘记他的模样,忘记他那准确有力的拳头和大声的喘息。他在垃圾堆上与那个学生相遇的时候,周围站了一群看热闹的观众。他并不害怕,丝毫也不激动,只是感到灰心丧气。他并不回手,也不躲避打击,只是等到对方打累为止。为了惩罚这个懦弱的躯体,为了使它有所改变,他经过一番努力通过了进入莱昂西奥·普拉多的考试。为此,他已经忍耐了漫长的二十四个月。但是,现在他已经不抱希望,他永远也不会像“美洲豹”那样运用暴力建立威信;也不会像阿尔贝托那样不卑不亢,善于伪装,从而没有人敢拿阿尔贝托当牺牲品。对他,人家一眼就能看穿:软弱无力,不能自卫,像个奴隶。现在,他最关心的是自由。有了自由,他便能够按照自己的愿望,驾驭心中的孤独;能够带她去电影院;能够和她单独关在随便什么地方。他举起手,敲了三下。难道瓦里纳中尉还在睡觉?中尉那滚圆的脸上那双肿胀的眼睛像两个烂桃子,头发乱蓬蓬的,正睡眼惺忪地望着他。 “报告中尉,我想和您谈谈。” 雷米希奥·瓦里纳中尉在军官中所处的地位与在士官生中相同:一个不称职的人。他身材矮小,体弱多病;发号施令的嗓音令人发笑;甚至大发雷霆也吓唬不住任何人。准尉们送交报告的时候也不立正,甚至轻蔑地望着他。他指挥的连队是全校最糟的一支。加里多上尉当着众人的面责备他。士官生们在墙上画讽刺他的漫画。据说他在高等住宅区开着商店,由老婆经营糕点。那么,他为什么要进军官学校呢? “什么事情?” “我可以进去吗?报告中尉,是件重要的事情。” “你希望被接待吗?应该按级请示。” 不仅士官生们模仿甘博亚中尉的行动,瓦里纳也学他的样:说话时立正站好,喜欢引用军事条令。但是就凭这双干瘦的手、可笑的胡须和带有黑斑的鼻子,难道就能唬住谁吗? “报告中尉,我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件事,因为关系重大。” 中尉把他让进房里。床上乱糟糟的。“奴隶”立刻联想到修道院的斗室,大概也就是这副样子:光秃秃、黑乎乎、阴森森。地上有个烟灰缸,里面放满了烟头,其中一个还在冒着轻烟。 “什么事情?”瓦里纳又追问一句。 “关于打碎玻璃的事。” “你的姓名和班级。”中尉急忙问道。 “士官生里卡多·阿拉纳,五年级一班。” “玻璃怎么啦?” 这时轮到舌头畏缩不前了:它拒绝启齿转动。他觉得口干舌燥,舌头像块粗石一样僵硬。是恐惧作怪?“圈子”伤害过他,除去“美洲豹”,最坏的就数卡瓦了。卡瓦抢他的烟,抢他的钱,有一次他在睡觉时甚至朝他身上小便。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他是有权利这样做的。学校里人人尊重复仇行动。尽管如此,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责备他。“我背叛的不仅是‘圈子’,而是整个年级,是全体士官生。”他想。 “什么事情?”瓦里纳中尉生气地问他,“你是来看我脸的吗?难道你不认识我?” “那是卡瓦干的。”“奴隶”说着低下头来,“这个星期六我可以外出吗?” “什么?什么?”中尉问道,他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编个谎话就离开还来得及。 “玻璃是卡瓦打碎的,”他说,“他偷了化学考题。我看见他向教学楼走去的。不准外出的惩罚可以撤销了吧?” “不行。”中尉说,“再等等看。你先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瓦里纳的面孔变成了椭圆形,嘴角露出一丝笑纹,面颊在轻轻地颤动,眼睛里闪出颇为得意的神色。“奴隶”觉得心里平静了下来,仿佛学校、外出、未来对于他来说,都已经无关紧要。据说瓦里纳中尉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这是很自然的,因为这里不是他的天地,而且说不定他还讨厌这个地方。 “写吧,”瓦里纳说,“马上就写!这里有纸和笔。” “写什么?中尉。” “我来口述,你写:‘我看见士官生——’他叫什么?‘卡瓦,他是某个班的,在某日某时,向教学楼走去,为了非法窃取化学考试题。’写清楚点!‘应雷米希奥·瓦里纳中尉的要求,我特此声明,是中尉发现了这一盗窃犯,以及我胁从……’” “报告中尉,我没有……” “‘违心地胁从,所以我是现场见证。’你签字吧。用印刷体写上你的名字,字要大一些。” “我并没有看见他偷考题,”“奴隶”说,“他只是向教学楼走去。报告中尉,我已经四个星期没有外出了。” “别担心,一切都由我来办。你用不着害怕。” “我不害怕。”“奴隶”高喊道,中尉吃惊地抬起头来,“报告中尉,我已经四个星期没有外出了,到这个星期六,就已经是五个星期啦。” 瓦里纳点点头说:“签字吧。我允许你今天课后就外出,十一点返校。” “奴隶”签了字。中尉念着纸片,眉飞色舞,高兴地翕动着嘴巴。 “会怎么处置他呢?”“奴隶”问道。这个问题很愚蠢,他自己也知道,但是总得说点什么。中尉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把那张纸捏起,他不愿意弄出皱褶。 “这件事你向甘博亚中尉谈过吗?”片刻前,在他那缺乏棱角而且毛发稀少的脸上所出现的兴奋神情,仿佛突然凝结,提心吊胆地在等着“奴隶”的回答。熄灭瓦里纳心中欢乐的火焰,剥夺掉他那胜利者的神情,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只要说一声“谈过”就足够。 “报告中尉,没有。没有和任何人谈过。” “好极了,不必多说啦,”中尉说道,“你等着我的命令。下了课,穿上外出的制服,你来找我。我送你到警卫室。” “是,中尉。”“奴隶”犹豫了一下,补充说,“我不愿意士官生知道……” 瓦里纳再次立正说道:“一个真正的人应该敢于承担责任。这是在军队里首先要学会的。” “是,中尉。不过,如果他们知道是我告发的……” “我明白。”瓦里纳第四次把纸片举到眼前。“他们会把你揍扁。不过,用不着害怕。军官会议总是保守秘密的。” “奴隶”心里想:“说不定也会把我开除。”他走出瓦里纳的房间。这时谁也不会看见他,午饭后,士官生们都躺在床上或者草地上休息。走到户外,他看见那只小羊驼站在那里用鼻子嗅着空气,显得稳重而又端庄。他想:“这是一种忧郁的动物。”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本应该感到激动或者恐惧,这种告密行为本来应该产生某种身体上的紊乱。他以为罪犯在杀人之后会陷于一种短期的神经混乱,仿佛吞下安眠药一样。可是他只感到冷漠。他想:“我可以在街上待六个小时。我可以去看看她,但是发生的事情,可不能对她讲。”如果能有人谈一谈,他可以理解我,或者至少能够听得进去,那该有多好呀!怎么能信得过阿尔贝托呢?他不仅拒绝替他给特莱莎写信,而且近日来经常惹他生气(当然是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在别人面前,阿尔贝托还是护着他的),好像对他也有责备的意思。“我谁也不能信任,”他想,“为什么人人都和我为敌呢?” 推开宿舍的两扇门,看见卡瓦站在衣橱旁边,他双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这是他身体上唯一的反应。“要是他看我一眼,就会明白我在背后告发了他。”他想。 “你怎么啦?”阿尔贝托问他。 “没事。你干吗问我?” “你脸色煞白。快到医务室去,一定会让你住院的。” “我没病。” “那没有关系,”阿尔贝托说,“既然罚你不准外出,让你住院,不是求之不得吗?我的脸色要是这副模样,那该多好啊!医务室里吃得好,也睡得香。” “可是外出的机会就要错过了。”“奴隶”说。 “什么外出?咱们在这里还得待一段时间呢。尽管有人在说,下个星期日也许让全体外出,因为那是上校的生日。那不过是说说而已。你哭什么?” “没有什么。” 阿尔贝托怎么能这样无动于衷地谈着不准外出的事?他怎么能够习惯这个不让出去的想法? “除非你打算翻墙出去,”阿尔贝托说,“不过,从医务室出去更容易一些,那里夜间没有人管。但是必须从海岸那边的山上下去,而且有可能像烤肉那样被叉在栏杆上。” “自从派了夜间巡逻队,跳墙的人已经很少了。” “以前容易一些,”阿尔贝托说,“不过仍然有很多人出去。乌里奥斯特那个杂种是星期一出去的,第二天早晨四点钟回来的。” 确实,干吗不去医务室呢?为什么要上街呢?大夫,我视线模糊,头痛,心跳加快,出冷汗,我是个胆小鬼。被罚不准外出的人经常设法钻进医务室。在那里可以整天身穿睡衣,饱食终日。但是学校里的大夫和护士越来越严格。光是发烧还不能住院,因为他们知道,把香蕉皮在前额贴两小时,体温就可以升到三十九度。自从“美洲豹”和鲁罗斯的鬼把戏被揭穿以后,仅仅有淋病也不能住院,因为他们把浓缩牛奶掺在尿瓶里送到医务室去检查。“美洲豹”还发明过呼吸困难:在大夫检查之前,极力抑制呼吸,直到憋得流出泪来才罢休,这样连续憋几次,心跳就会加快,就会像大鼓一样地轰鸣。医护人员便诊断为:“心跳过速,入院检查。” “我从来没有翻过墙。”“奴隶”说。 “毫不奇怪,”阿尔贝托说,“去年我跳过几次。有一次我和阿罗斯毕德去普达参加舞会,吹起床号以前我们才回到学校。到了四年级,日子好过一些了。” “诗人,你在拉萨叶学校念过书吗?”巴亚诺高声问道。 “念过,怎么啦?”阿尔贝托说。 “鲁罗斯说拉萨叶的人一个个都是同性恋,是真的吗?” “不是,”阿尔贝托说,“拉萨叶里没有黑人。” 鲁罗斯哈哈笑起来,他对巴亚诺说:“你吃亏了,诗人把你给耍了。” “黑人,可是比谁都有种,”巴亚诺声称,“谁愿意来试一试,请吧。” “哎呀,真可怕呀,”有人说,“哎哟,我的妈呀!” “哎呀呀,哎呀呀。”鲁罗斯唱道。 “‘奴隶’,你去试一试。然后给我们讲一讲这个黑人是不是像他说的那么有种。”“美洲豹”喊道。 “我可以把‘奴隶’一下子劈成两半。”巴亚诺说。 “哎哟,我的妈呀!” “对你也一样,”巴亚诺高声叫道,“拿出勇气来试一试。我这儿准备好了。” “怎么回事?”博阿声音嘶哑地问道,他刚刚醒来。 “博阿,黑人说你是个同性恋。”阿尔贝托语气肯定地说道。 “他说他可以证明你是个同性恋。” “他就是这么说的。” “他已经糟踏你一个多钟头了。” “扯谎!”巴亚诺说,“兄弟,你说我能背后说人家坏话吗?” 又一次爆发出笑声来。 “他们在嘲笑你呐?你还不明白吗?”巴亚诺补充说,“诗人,你要是再跟我开这种玩笑,我可要揍扁你。”他提高嗓门说:“我警告你,差一点儿,你就在我和这个小子之间挑起一场纠纷。” “哎呀呀,”阿尔贝托说,“博阿,你听见了吗?他管你叫‘小子’。” “黑人,你打算对我怎么样?”那个嘶哑的声音说。 “没有事,兄弟,”巴亚诺马上回答说,“你是我的好朋友。” “那你就别再叫什么‘小子’了。” “诗人,我起誓,一定要把你劈成两半。” “汪汪叫的黑鬼不咬人。”“美洲豹”说。 “奴隶”这时心里想:“实质上,他们都是朋友。表面上他们又吵架,又骂街,可是心里头,他们在一块很开心。只有对待我好像陌生人一样。” “她有两条丰满、雪白、光滑的大腿,真是妙不可言,令人产生咬一口的欲望。”阿尔贝托停笔念着这个句子,极力推敲会产生怎样的性感,最后他觉得不错。阳光穿过凉亭的脏玻璃,落到他的身上。他趴在地上,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拿着圆珠笔,笔尖离那张写了一半的白纸有几厘米高。地面上到处是烟灰、烟头、火柴棍,旁边放着几张活页纸,有些已经写满了字。这座凉亭建在学校旁边的小花园里,里面有个游泳池,水多少年以前就已经排干,长满了青苔,游泳池上空有成群的蚊子在盘旋。没有人真正知道这座凉亭的用途,恐怕连上校校长本人也不例外。它由四根水泥柱子架在离地面两米高的空中,通过一道狭窄的旋梯连接上下。在“美洲豹”用一把特制的撬锁卡钳破门而入之前,大约还没有哪个军官或士官生到过这座凉亭。几乎全班的同学都参加了这把卡钳的制造。大家为这座幽静的凉亭安排了用场:给那些不想上课而打算睡上一觉的人充当隐蔽所。“房间好像发生了地震一样地颤动。那女人呻吟着,揪着自己的头发哼道:‘行了,行了。’但是那男人仍然不肯放开她,继续用那只激动的手摸索着她的身体,边摸索,边深入。那女人像死尸般地静卧时,那男人放声笑起来,那声音仿佛是野兽的呼号。”他把笔叼在嘴上,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最后又加了一句:“那女人想,这最后轻轻的咬啮才是最甜蜜的部分。一想到那男人第二天就会回来,她心里又高兴起来。”阿尔贝托向这满纸的蓝色字迹扫了一眼:在不到两小时的时间里,他已经写了四篇小小说。他心里很高兴。离下课的哨声还有几分钟。他翻了一个身,把头枕在地上,身体松弛而绵软地躺着。这时,太阳抚摸着他的脸庞,但是用不着闭上眼睛,因为阳光微弱。 他是吃午饭的时候出来的。那时饭厅里突然明亮起来,那令人头昏的嘈杂声也戛然而止。一千五百个脑袋都转向户外:果然,草地上像抹了一层金黄色,附近的建筑物也投出阴影。这是阿尔贝托入学以来,十月份第一次出现太阳。他立刻想起:“到凉亭里去写作。”列队的时候,他低声对“奴隶”说:“假如点名,你替我答‘到’。”一进教学楼,他趁军官不注意,就溜到厕所里去了。士官生们进教室的时候,他赶忙钻进了凉亭里。他一口气写了四页,到最后一页才感到昏昏欲睡,才想起扔掉圆珠笔,去思索一些模模糊糊的事情。几天前他的香烟就抽完了,他想抽凉亭里捡到的烟头,但是刚吸了两口,变质的烟草和尘土就呛得他不住地咳嗽。 “巴亚诺,再念一遍!把最后那部分再念一遍,亲爱的黑人,再念一遍吧。”“我那被抛弃的可怜母亲,如果想到她的儿子是生活在这样一群乡巴佬中间,那会怎么样呢?万一她来到这群人中间,听见有人在念《埃莱奥多拉的消遣》,大概不会害怕吧。”“巴亚诺,再念一遍。”“洗礼已经结束,咱们上街回来,你会比谁都开心,手提箱里装着《埃莱奥多拉的消遣》。我只带回吃的东西,我要是知道有这样的书……”那天,小伙子们坐在床上或者衣橱上,聚精会神地盯着巴亚诺的嘴巴,听这个黑人用火热的语调高声朗读。他时而停下来,眼睛不离书本地等待着——鼓噪声和抗议的吵闹声立刻响起来。“巴亚诺,再念一遍。”“我已经想出一个消磨时光而且能赚上几个钱的好办法。”“尽管母亲星期六和星期天都在祈求上帝和圣徒,她却把我们大家拖上不幸的窄路;父亲则被那些埃莱奥多拉式的女人迷住了心窍。”巴亚诺把那本黄色的小书读过三四遍之后,就装到自己的军装口袋里去了。他得意地看了一眼周围用羡慕的目光望着他的同学们。其中有个人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借给我看看吧。”马上有五个、十个、十五个人围上来喊道:“借给我看看吧,好黑人,好兄弟!”巴亚诺张开那畸形的大嘴笑了。他那活泼异常的眼睛狂喜地转动着,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整个宿舍的人都围着他,哀求他,恭维他。他反而骂骂咧咧地对大家说:“你们这些脏东西,干吗不去念《圣经》或者念《堂吉诃德》?”人人都向他讨好,个个都为他喝彩,大家纷纷说:“哎呀,可爱的黑人,你是多么聪明呀,哎呀呀,真了不起呀。”巴亚诺忽然发现此时此刻有赚钱的可能,于是便说:“我出租这本书。”这时人人都推搡他,个个都威胁他,有人啐他,有人骂他:“臭财迷,癞蛤蟆。”他哈哈大笑,躺倒在床上,掏出《埃莱奥多拉的消遣》,举在心怀敌意的众人眼前,翕动着两片好像蚂蟥一样的嘴唇,装作阅读的样子。“五支香烟,十支行不行,亲爱的巴亚诺,借给我《埃莱奥多拉的消遣》看一看,好不好?”“我的妈呀,我早就知道第一个要借的人准是博阿,因为黑人朗读时,他抚摸着玛尔巴贝阿达的样子就可以看得出来,弄得那只狗‘嗷嗷’直叫,好不耐烦。这个消磨时光而又赚钱的好主意我那时候就想到了。我有一大堆好主意,只不过没有机会实现罢了。”阿尔贝托看见准尉径直向队列里走来,他用眼角一望,发现鲁罗斯还在埋头阅读:他把书贴在前排那个士官生的背脊上,念起来一定非常吃力,因为字印得很小。阿尔贝托无法通知他准尉过来了,因为这位下级军官不错眼地紧盯着他,像只猫一样悄悄逼近猎物,所以阿尔贝托不可能挪动手脚。准尉弯下腰向前一跳,扑在鲁罗斯身上。后者吓得尖叫一声,《埃莱奥多拉的消遣》就已经被抢去了。“不过,不一定会烧掉或者撕毁。他不应该抛弃母亲,他不应该去追妓女。我们不应该丢掉迭戈·费雷街那座带花园的大房子。我不应该认识街区那些人,不应该认识埃莱娜。不应该罚鲁罗斯两星期不得外出。我不应该动手写小小说。我不应该离开米拉芙洛尔区。我不应该认识特莱莎,更不应该爱上她。巴亚诺大声笑着,但是无法掩饰他的灰心、忧愁和痛苦。他时而严肃地说:‘他妈的,我恋上埃莱奥多拉了。鲁罗斯,就是因为你的过错,我把自己心爱的娘儿们丢了。’士官生们唱着‘哎呀呀,哎呀呀’,一面像跳伦巴舞似的扭动着身体,一面掐巴亚诺的腮帮子和屁股。‘美洲豹’好像中了魔一样地向‘奴隶’扑去,把‘奴隶’举起来,这时大家鸦雀无声,静静地望着。只见‘美洲豹’把‘奴隶’朝巴亚诺身上一扔,说:‘我把这个婊子送给你。’‘奴隶’爬起来,整整衣服,走开了。博阿又从背后捉住他,把他举起来,但是累得他脸红脖子粗,只举了几秒钟,就把他像扔麻袋一样扔到地上去了。‘奴隶’一瘸一拐地慢慢出去了。巴亚诺说:‘真他妈倒霉,我向你们发誓,我真痛苦死了。’我于是说,给我半包烟,我给你写一个比《埃莱奥多拉的消遣》还要好的故事。那天早晨我就知道出事情了。凭着血缘上的联系,或者是上帝的启示,我就知道了。我对她说,妈妈,您和我爸爸之间发生什么事情了?巴亚诺说:‘真的吗?拿着纸和笔,希望天使给你灵感。’她于是说,好儿子,拿出勇气来,一个巨大的不幸落到了咱们头上:他失踪了,他抛弃了咱们娘儿俩。我于是坐在衣橱旁开始写起来,全班的人都围着我,就像黑人念小小说的时候那样。”阿尔贝托用有力的字体每写一句话,七八颗极力伸过来的脑袋就从背后念一句。他停下来,举起笔,昂着头读了一遍。大家纷纷夸奖。有的人提了几条建议,他表示不屑一顾。他越往下写,胆子越大——庸俗的描写让位给大量色情的寓意,但是缺乏具体细节,而且又总是那套循环:前戏、通常的情话、嘴巴、手脚、狂喜、昏迷、器官间的激烈战斗,然后又是前戏,等等。编完之后——正反两面共有十页——阿尔贝托忽然灵机一动,将其命名为《肉体的恶习》。他热情洋溢地念起自己的作品来。宿舍里的人都尊敬地听着,不时冒出一两声低语。最后大家向他热烈鼓掌,还拥抱他。有人说了一声:“费尔南德斯,你是个诗人。”其他的人应声说:“对,是个诗人。”“就在那一天我和博阿洗澡的时候,他一脸神秘地走近我身旁说:‘给我写一篇这样的小小说,我花钱买。’好小子,你是我第一个顾客,我永远都会想着你。我说每一页五十生太伏,标点不算,你表示抗议,但最后还是接受了。我们搬了家,于是就真的离开了米拉芙洛尔区和那里的朋友们,开始了我做小说家的生涯,虽然有奸商骗我,但我挣的钱还不算少。” 那是六月中旬的一个星期日。阿尔贝托坐在草地上望着那些在家属陪伴下沿着检阅场散步的士官生。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有个小伙子,也是三年级的,不过是另外一个班。他双手捧着一封信翻来覆去地读着,脸色很焦急。“是你值日?”阿尔贝托问道。小伙子点点头,指指臂上紫色的袖章,上面绣着“值日”两字。阿尔贝托断言:“这比不准外出还糟。”对方说:“是的。”后来我们两个一起到六班去,我们躺下来,抽着印加牌香烟。他告诉我说,他是伊盖多人,父亲把他送进军事学校,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出身低下的姑娘。他把那个姑娘的照片拿给我看,还说:“我一离开这个学校,就和她结婚。从那天起,母亲就不再梳妆打扮,不再去看望女友,也不再打牌了。每个星期六从家里出来,我就想,她比以前更老了。” “你已经不喜欢她了吗?”阿尔贝托问道,“你谈起她来,为什么这副样子?” 那小伙子降低嗓门,自言自语似的回答说:“我不会给她写信。” “为什么?”阿尔贝托问道。 “什么为什么?就因为不会。她非常聪明,给我写的信非常漂亮。” “写封信是很容易的事,”阿尔贝托说,“那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了。” “不,不,想知道说些什么很容易,可是真要说就难了。” “哼,我一小时内可以写十封情书。”阿尔贝托说道。 “真的吗?”那小伙子定睛望着他,问道。 “我替他写了一封又一封,姑娘也回了信。那个值日生请我吸烟,又请我到‘珍珠’小店去喝可口可乐。有一天他带来八班一个混血儿,问我能不能给他在伊盖多的姑娘写封信。我问母亲,是不是要我去看看他,和他谈谈?她说,只要多祈求上帝就是了。她已经逢七逢九去做弥撒,求神指示。阿尔贝托,你要多行善事,敬爱上帝,长大以后,才不致像你父亲那样受到魔鬼的引诱而堕落。我对他说,可以写,但是要付钱。” 阿尔贝托心里想:“那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啦。时间过得真快呀!”他闭上眼睛,回忆起特莱莎的面貌和身材,心中充满了不安。这是他第一次忍受处罚而不感到凄凉。就连他收到的那姑娘的两封信也激不起他外出的欲望。他想:“她用廉价纸给我写信,字体也不好看。我读过很多比她漂亮得多的信。”那两封信,他在没人的地方看了好几遍。(他把两封信藏在军帽衬里中,就像星期日往学校里带香烟一样。)头一个星期,他收到特莱莎一封信,准备立刻给她回信。但是写上日期以后,他觉得厌烦和不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任何语言都显得虚假和无用。他撕了几次草稿,最后决定写几行实情作为回信:“由于一场纠纷,我们被罚不得外出。我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收到你的信我非常高兴。我经常想念你。一旦准许上街,我首先要去看你。”“奴隶”到处跟着他,请他吸烟,给他水果和夹肉面包吃,跟他说知心话。无论是在饭厅里、队列中还是影剧厅里,“奴隶”总是设法挤到他身旁来。他想起“奴隶”那苍白的面孔、那忠顺的表情、那乞求赐福的微笑,便感到厌恶。每当看见“奴隶”走近,他就觉得不舒服。这样或那样的谈话总要落到特莱莎身上,阿尔贝托只好装假,扮演一个厚脸皮的角色,而且经常做出友好的姿态,给“奴隶”一些预言性的忠告:“用不着写信求爱。这是当面说、当面讲的事情,那样可以看看对方的反应。下次外出,你就去她的家里,当面表示。”那张消沉的面孔严肃地聆听着,毫无异议地点着头。阿尔贝托心里想:“一旦有外出的机会,一出校门,我就把全部真相告诉他。他已经这样拙笨不堪了,何必再让生活给他增添苦恼呢。我就这样对他说:‘我很抱歉,可是我喜欢这个姑娘。你要是再去见她,我就揍扁了你。世界上有的是女人,你再去找吧。我要去看她,要带她去奈戈切阿公园。’”(这个公园位于防波堤的尽头,坐落在垂直的褐黄色悬崖上。米拉芙洛尔湾的海水喧闹地冲击着崖底。冬天,站在崖顶的边缘,透过迷雾可以看到一幅幻象般的图景:孤寂、深沉的石头海滩。)他想:“我将坐在靠近白木栏杆旁边的最后一条长椅上。”阳光温暖着他的面颊和全身,他不想睁开眼睛,以防那个情景消失。 当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周围已是暮色苍茫。他挪动一下身体,感到背脊的骨头隐隐作痛,头脑昏沉,这是睡在木头上姿势不舒服的结果。由于睡意未消,他还不想起来,他眨眨眼睛,觉得很想吸烟。最后他笨拙地爬起来,四下望望。花园里空无一人,教学楼周围也一片寂静。几点钟了呢?吃晚饭的哨声是七点半。他小心翼翼地察看着四周,学校里死气沉沉。他走下凉亭,急忙穿过花园和教室间的楼房,没有望见一个人。只是走到检阅场上,他才发现一群士官生在追逐那头小羊驼。检阅场的尽头,在离他五百米左右的地方,他猜想那里有些士官生穿着草绿色军装三三两两地在院子里散步,他还隐约听到宿舍里的喧闹声。他非常想抽一支烟。 他在五年级的院子里停住脚步,没有穿过去,反而折身向警卫室走去。这天是星期三,可能有信件。有几个士官生挡在门口。 “让我过去。值星官叫我有事。” 谁也不肯动。 “排队去。”有人说。 “我不是来拿信的,”阿尔贝托声称,“值星官叫我。” “活该。人人都得排队。” 他只好等着。出来一个士官生,队伍就乱起来,大家都争着往前挤。阿尔贝托心不在焉地看着挂在门上的布告牌,只见上面写着:“五年级。值班中尉:佩德·皮塔卢加。准尉:华金·莫尔特。年级出勤:应到三百六十人;住院医疗八人。特别命令:取消对九月十三日夜间哨兵的禁令。年级上尉签字。”他把最后这部分又念了两三遍,不由得高声骂了一句。警卫室里传出准尉佩索阿追究的声音: “谁在那里骂人呐?” 阿尔贝托向宿舍跑去,他的心已经急不可耐。在门口他遇到阿罗斯毕德,便高声喊道: “禁令取消了。上尉发疯了。” “没有发疯。你还不知道吗?有人背后捅了一刀。卡瓦进了禁闭室。” “什么?有人把他告发了?谁干的?”阿尔贝托问道。 “嗨,那早晚会知道的。”阿罗斯毕德说。 阿尔贝托走进寝室。像通常发生了重大事件那样,室内的气氛已经两样。他那穿靴子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宿舍里显得颇不寻常。不少眼睛从床上追随着他的背影。他走到自己床边,用眼一扫,发现“美洲豹”、鲁罗斯、博阿都不在室内。隔壁那张床上,巴亚诺正在翻阅讲义。 “知道是谁干的吗?”阿尔贝托问他。 “总会知道的,”巴亚诺说,“开除卡瓦之前,就会知道了。” “别的人在哪儿?” 巴亚诺把头一摆指指洗脸间。 “他们在干什么?” “在开会。我不知道谈些什么。” 阿尔贝托起来,走到“奴隶”床边。床是空的。他推开一扇洗脸间的门,觉得全班的眼睛都在背后注视着他。开会的人蹲在角落,围成一圈,“美洲豹”在圈子中央。大家都望着他。 “你要干什么?”“美洲豹”问。 “小便,”阿尔贝托回答说,“我想大概可以吧。” “不行,”“美洲豹”说,“出去!” 阿尔贝托走回寝室,朝着“奴隶”的床走过去。 “他在什么地方?” “谁?”巴亚诺眼不离书本地说。 “‘奴隶’。” “他外出了。” “什么,什么?” “下课以后,他就离校了。” “上街啦?肯定吗?” “还能上哪儿去呐?大概他母亲病了。” “告密分子、撒谎专家。我早就知道他摆出那副嘴脸是要去干什么。大概他母亲快死了。我应该马上到洗脸间去说,‘美洲豹’,告密的人是‘奴隶’。你们起床也没用,他已经上街去了。他让大家都以为他母亲病了。你们不必绝望,时间过得很快,让我加入‘圈子’,我也想替卡瓦报仇。”但是卡瓦的面孔已经消失在一片云雾中,这片云雾还卷走了“圈子”和寝室里的其他士官生,冲散了片刻前他满腔的愤怒与轻蔑。但是到最后,云雾吞食了云雾,脑海里浮现出那副强装笑脸的忧伤面容。阿尔贝托走到自己床边,躺下来,在口袋里翻找,只摸到一些烟丝。他骂了一声。巴亚诺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秒钟。阿尔贝托把一只胳膊放在脸上,他感到心中充满了焦急,感到皮肤里的神经在痉挛。他模模糊糊地想到,总会有人以某种方式发现地狱就设在他的心中。为了掩饰这种心情,他故意大声打了个呵欠。他想:“我真是个笨蛋。今天晚上他就会回来把我叫醒。我早就知道他会摆出怎样一副嘴脸。我好像看到他已经来了,好像看到他对我说:‘背信弃义的东西,你竟然请她去看电影,竟然给她写信,她也给你写信,可你什么也不对我讲,你总是让我谈她,可你却……’但是不等他开口,不等他叫醒我,不等他挨上我,不等他到我的床边,我就扑到他身上,把他摔倒在地,毫不留情地揍他,一面高喊:‘大家快起来,我逮住了告发卡瓦的坏蛋!’”这样或那样的想法纠缠在一起,宿舍里依然静悄悄的,真是令人不快。假如他睁开眼睛,他会通过衣袖与身体间的空隙看到一部分寝室的玻璃窗,看到天花板,看到室外几乎完全黑下来的天空和路灯的闪光。“他也许已经到了那里,也许正在下公共汽车,也许正走在林塞区的大街上,也许正和她在一起,也许晃着那副令人厌恶的嘴脸在求爱。好妈妈,但愿他永远也别回来,你就永远被扔在阿尔甘弗莱斯区的房子里吧。我也要扔下你了,我要去美国旅行,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的消息。但是在这之前,我发誓一定要把他那张蛆虫脸打烂,一定要把他踩扁,一定要告诉大家,你们看这个告密分子落得什么下场,你们闻一闻,摸一摸,拍一拍。然后我就去林塞区,对她说:‘你是一个只值四个雷阿尔的可怜虫,你跟我刚才痛打的这个告密分子正好合适。’”他直挺挺地躺在吱吱作响的窄床上,两眼瞪着上铺的垫子,它仿佛要挤破那编成菱形的钢丝网,直落到他身上,要把他压扁似的。 “现在几点钟了?”他问巴亚诺。 “七点。” 他起身向外走去。阿罗斯毕德站在门口,双手插在衣袋里,好奇地看着两个士官生在院子中央高声争吵。 “阿罗斯毕德。” “什么事?” “我要外出。”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去翻墙。” “你去好啦,”阿罗斯毕德说,“你去和夜间哨兵说一下。” “不是晚上走,”阿尔贝托回答说,“我要马上出去,队伍集合去饭厅的时候,我动身。” 阿罗斯毕德这时颇感兴趣地看看他。 “我一定要出去,”阿尔贝托说,“事情非常重要。” “你有约会,还是舞会?” “你点名时没有我,行吗?” “不知道,”阿罗斯毕德说,“如果你被发现,我也跟着倒霉。” “只有一次集合了,”阿尔贝托固执地说,“只要你在点名簿上写个‘全到’就行了。” “好了,就这样吧,”阿罗斯毕德说,“假如再有集合,我就算你出席。” “谢谢。” “你最好从操场那边出去,”阿罗斯毕德说,“你赶快藏起来,马上就要吹哨了。” “好吧,我知道了。”阿尔贝托说。 他回到宿舍,打开衣橱。还有两个索尔,足够乘汽车的了。 “头两班的哨兵是谁?”他问巴亚诺。 “拜纳和鲁罗斯。” 他同拜纳谈了一下,后者答应算他“出席”。然后他来到洗脸间。那三个人还蹲在那里,“美洲豹”一看见他就站了起来。 “你难道没懂我的话吗?” “我要和鲁罗斯说两句话。” “和你妈说去!走开!” “我马上要去翻墙。我想让鲁罗斯算我‘出席’。” “马上走?”“美洲豹”问。 “对。” “好吧,”“美洲豹”说,“卡瓦的事你知道了吗?是谁干的?” “要是我知道的话,我早把他揍了。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总不会把我当成告密分子吧?” “我希望你不是,”“美洲豹”说,“为了你自己好。” “对付告密分子轮不到别的人,让我来干好了。”博阿说道。 “你闭上嘴。”“美洲豹”说。 “你给我带一包印加烟来,我就算你‘出席’。”鲁罗斯说。 阿尔贝托答应了,他一进宿舍就听到哨子响,准尉在下令站队。他拔腿便跑,像闪电一样从尚未成形的队伍中穿过庭院。他沿着检阅场猛跑,双手捂着红色肩章,免得被别的年级的军官截住。三年级的队伍已在楼前集合完毕,阿尔贝托不再跑步,而是急步走着,显得十分从容。他从年级军官面前走过时,敬了礼,中尉机械地还了礼。当走进操场、远离楼房时,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绕过士兵住的棚子,听到里面传出说话和骂人的声音。他贴着学校的栅栏一直跑到尽头拐角的地方。那堆砖头瓦块还在那里放着,那是以前翻墙的人用来垫脚的。他卧倒在地,仔细望望长方形足球场那边的宿舍楼。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是听到哨声:部队正向饭厅走去。棚子附近也没有发现什么人。他没有起身,而是蹲在地上捡来砖头一块块码在墙角下边。会不会向上爬的时候没有力气?他以前总是从“珍珠”小店旁边越墙而过。他向四周最后望了一眼,猛地跳起来登上砖堆,伸手向上爬去。 墙壁凹凸不平,阿尔贝托弓身屈臂,终于爬到墙头。他放眼一望,田野几乎完全笼罩在黑暗中,远处是沿着进步路种植的一排线条优美的棕榈树。几秒钟后,他开始翻墙,这时他两眼只看到墙壁,双手紧紧地抓住墙缘。“这下子可好,我凭着上帝起誓,‘奴隶’,你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你要当着她的面,为我付出代价。假如我滑下去摔断一条腿,赶快通知我的家人;要是父亲来了,我就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翻墙外出,人家把我开除了。可是,你从家里跑出去逛妓院,那就更坏。”他慢慢向下爬着,双脚紧紧蹬住粗糙的墙壁,两个膝盖也紧紧贴在突出的地方。阿尔贝托在上面像只猴子一样缩成一团。现在,只要选中一块平地就行了。接着,他纵身一跳。落地后,他向后一滚,紧闭着双眼,恼火地摸摸脑袋和膝盖,然后翻身坐起,活动一下身体后站了起来。他开始跑起来,脚下踩着庄稼,穿过一片农田,踏进松软的土地,时而感到枝叶划过脚面,不少茎叶被他的靴子踢倒。“任何人看见了我的军帽和肩章都会说,看那家伙横冲直撞的样子,大概是逃学的士官生,就像我父亲那样。既然我去过‘金脚’女人那里,我就可以对母亲说:‘妈妈,行了,你就答应他吧,你已经完全老了,信你的上帝就行了。’可是你们两个要为我翻墙这件事付出代价,那个老妖婆姑妈、那个拉皮条的女人、那个老裁缝、那个可恶的东西,都要付出代价。”汽车站上一个人也没有。公共汽车擦身而过,他不得不飞身抓车。他挤在乘客之中,再度感到心中异常平静。车窗外面,夜幕刚刚降临,周围已经漆黑一片,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是他知道汽车正穿过旷野、农田、工厂、铁皮与纸板盖成的破烂贫民窟,最后开进了斗牛广场。“‘奴隶’走进她家的门说:你好。满脸堆着胆怯的微笑。她对他说:你好,请坐。老妖婆于是出来说话,她说:先生,你好。随后就上街去了,留下他和她单独在家里。他对她说:我来这里是因为……是为了……你想想,明白了吧。我写信给你说……她于是说:啊,你说的是阿尔贝托,对,他带我去看过电影,也不过如此,后来我给他写过信。他说:哎哟,我为你发了疯。他俩于是接吻、接吻、接吻……上帝呀,你就让他俩在我进门的时候接吻吧。我的天主,你就让他们赤条条地搂抱在一起吧。”在阿方索·乌加特大街,他下了车,向波罗内西广场走去,周围是正从咖啡馆出来或者就待在街头巷尾的公务员和职工,他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一片嗡嗡声。他穿过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来到波罗内西广场。广场中央,在高高的纪念碑上竖立着一尊英雄铜像,他是被智利的子弹射中倒下的,现在,他站在远离灯光的黑暗中。“对着祖国神圣的旗帜,想着英雄先烈的鲜血,你们宣誓。沿着悬崖海滩我们往下爬,普鲁托这时对我说,往上看,埃莱娜在上边。我们宣誓,我们齐步走;部长在擦鼻涕,在抓耳挠腮。我可怜的母亲,你再也别玩牌了,再也别参加舞会了,再也别请人吃饭了,再也别外出旅行了。爸爸,带我去看足球吧。孩子,足球是黑人的体育,明年我让你当上划船俱乐部的会员,做个荡桨手。说完他就带着像特莱莎的妓女走了。”他顺着科隆林荫路向前走,这里人烟稀少,给人以隔世之感。那一座座十九世纪的正方形住宅,说明这条街已经错过一个时代。那里面住着仅只外表华丽的家族,建筑物的正面刻满了大量的题词。这条林荫路上没有车辆,只有残破的长凳和塑像,接着,他登上来自米拉芙洛尔区的快车,车上灯火辉煌,亮堂得如同一辆雪白的冰车。他周围的人并不说笑。他在莱蒙地学校那一站下了车,沿着林塞区那些黑暗的街道走着。这里店铺稀落,路灯昏暗,家家户户处于黑暗之中。“你居然说从来也没和任何一个小伙子出去过。这回看你说什么?总而言之,你摆出一副上帝安排好的嘴脸,还说什么梅特罗电影院很漂亮。算了吧!咱们看一看‘奴隶’会不会带你去市中心看日场,会不会带你去公园、去海滩、去美国,每个星期日会不会带你去乔西卡。咱们就碰上了这样的事。妈妈,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我恋上一个出身卑贱又好虚荣的姑娘。她对我不忠,就像我父亲对你不忠一样,不同的是我们还没有结婚,我还没有正式向她求爱,我什么都没做呢。你看怎么办?”他来到特莱莎家那条街的拐角处,紧贴着墙壁躲在黑影里。他向四周望一望,街道上空无一人。身后,从住宅里面传出一阵搬动东西的声响,有人在整理(也许是弄乱)橱柜之类的东西。他做得从容不迫。他摸摸头发,轻轻梳一梳,用一根指头碰一碰分缝,发现依然整齐完好,便掏出手帕擦擦前额和嘴巴。他又理了理上装,然后抬起右脚来,用左腿的裤管擦擦右脚的皮鞋头,擦完之后又擦左脚的。“我马上就进去,跟他俩握握手,然后笑着说:请你们原谅,我只待一分钟。特莱莎,请把我那两封信还给我。这是你的信,你也拿回去。‘奴隶’,你先别着急,咱们随后再谈,这是男人之间要解决的事。为什么要当着她的面闹纠纷呢?你说,你算不算男子汉?”阿尔贝托站在门前的三级水泥台阶下面。他侧耳听了听,什么也听不到。但是他们一定在里面,因为有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几秒钟前,他曾感到有个无形的东西触动了他一下,好像一只手想找个安放的所在。“将来我驾驶着敞篷的小轿车,穿着美国造的皮鞋和细麻布衬衫,抽着烟丝金黄的香烟,披着皮夹克,戴着一顶有鲜红羽毛的礼帽,来到这里,按按喇叭,请他俩上车。并且告诉他们,我昨天刚从美国来,咱们去兜一圈,然后到我那个位于奥兰地亚区的房子去,我希望你们见见我的妻子,她是美国电影明星。我毕业那年,我们在好莱坞结的婚。来吧,来吧!上车,‘奴隶’。上车吧,特莱莎。你们想听收音机吗?” 阿尔贝托敲了两下门,第二下更重一些。片刻后,他看见门楣上露出一个女人的侧影,一个面目不清、没有声响的身影。屋里射出的光线仅仅照到姑娘的肩膀和颈部。她问了一句:“谁呀?”阿尔贝托没有回答。特莱莎稍稍向左面让开一些,一束柔和的光线照在阿尔贝托脸上。 “你好,”阿尔贝托说,“我想和他谈一谈。事情非常紧急。请你叫他一下。” “你好,阿尔贝托,”她说,“我没有认出你来。请进,快进来。你吓了我一跳。” 他走进屋内,脸上的神情非常严肃,一面向四下望望:屋子里没有人,把房间分成两半的布幔在轻轻摇动。他看到那后面有张大床,上面乱糟糟的,旁边有张小床。他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他转过身,看见特莱莎正在关门,背脊对着他。阿尔贝托注意到,她在转身之前,很快用手拢拢头发,接着又理理裙子的皱褶,然后才转过身来。突然,阿尔贝托发现,几个星期来他朝思暮想的那张脸上呈现出果断的神色,这在梅特罗电影院里,他是没有见过的。就是在告别的时候,他看到的也只是一张拘谨的面孔,一双不断回避着他的胆怯的眼睛,好像由于夏日阳光的刺激而不断眨动着。这时,特莱莎轻轻一笑,好像有些慌乱:她的两手握紧了又松开,一会儿放在胯骨上,一会儿撑在墙上。 “我是从学校里偷跑出来的。”他说着低下头来,脸色绯红。 “你是偷跑出来的?”特莱莎张开嘴巴,但是再也没有说出什么,只是焦急地望着他,两只手又重新紧握在一起,距离阿尔贝托只有几厘米远。“告诉我,出什么事情了?好,你先坐下,家里没有别人,我姑妈出去了。” 他抬起头来,对她说:“你和‘奴隶’见过面吗?” 她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他说:“谁?” “我是说,里卡多·阿拉纳。” “啊,住在拐角的那个小伙子。”她说道,好像平静下来了,并且又轻轻一笑。 “他来看过你吗?”他又追问一句。 “看我?”她说,“没有。干吗问这个?” “说实话,”他提高了嗓门说道,“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就是说……”他停下来,咕哝了一句什么,闭上了嘴巴。特莱莎十分严肃地望着他,几乎不动声色,双手静静地放在身体两侧,但是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新的因素、尚未肯定的因素和一种调皮的目光。 “你干吗要问这件事?”她的声音非常柔和、缓慢,还包含着隐隐约约的嘲讽。 “‘奴隶’今天下午离校外出了,”阿尔贝托说,“我原来以为他是出来看你的。听他的说法,大家以为他母亲病了。” “他为什么要上这里来?”她问。 “因为他爱上了你。” 听到这里,特莱莎整个脸庞容光焕发:面颊、嘴唇、前额显得整洁明亮,一缕黑发在前额上轻轻飘动。 “以前我不知道,”她说,“我只不过和他谈了一小会儿。但是……” “我是因为这个才跑出来的,”阿尔贝托说道,他沉默了片刻,张着嘴巴,最后才添了一句,“我很嫉妒,因为我也爱上了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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