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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城市与狗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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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总是那么干净漂亮,所以我常常想:怎么别的姑娘从来不是这样呢?她并不经常换装,正相反,她的衣服并不多呀。我和她在一起念书的时候,她只要手上沾了墨水,便把书本扔下,去洗手。假如墨水落到作业本上,哪怕是一小滴,她也要扯下那一页,重新做过。我对她说:“你这样做就太浪费时间了。最好还是擦掉吧。你去借一片刮脸刀片,回来一刮,一点也看不出来。”她不接受我的劝告。这是唯一使她恼火的事。她的太阳穴猛跳,鬓角在黑发的保护下好像心脏那样颤动,嘴巴也噘了起来。但是从水龙头那里一回来,她又是满面笑容了。她穿的学生制服是一条蓝裙子搭配一件雪白的罩衫。看见她从学校回来,我常常想:“她的衣裳一处皱褶、一点脏痕也没有。”她还有一件花边领的齐肩无袖方格连衣裙,穿的时候,在外面罩上一件肉桂色的毛坎肩,而且只扣最下面的一个纽扣,走起路来,两片对襟轻轻舞动,看上去实在妙不可言。这是件星期日穿着走亲戚的衣服。星期日是最苦的日子:我很早便起床,来到贝亚必斯塔广场,要么坐在长凳上,要么去看电影剧照,同时还得丝毫不放松对她家的监视。她们只要出来,就不可能躲过我的视线。别的时候,特莱莎常去面包房买东西,那是中国人笛楼开的,就在电影院隔壁。我一看见她,就说:“你看多巧呀!咱俩经常在这儿碰上。”如果人多,特莱莎就留在外面,我挤进去。笛楼这个中国人是位好朋友,总是先来接待我。有一次,笛楼看见我们两个走进店铺,就高声说:“啊,未婚夫妇来啦。还照以前那样吗?每人两片热面包干?”正在买东西的顾客听了便笑。她脸色变得绯红。我赶忙说:“好啦,笛楼,别开玩笑了,快去忙生意吧。”可是星期日面包房不开门。我就在贝亚必斯塔电影院的前厅里,或者是公园的长凳上,注意着她和她的姑妈。她们经常等候通往海岸的公共汽车。有时我装作无意的样子,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口哨,脚下踢着石子或瓶盖,从她们身旁经过。我并不停住脚步,就向她们打招呼:“早上好,太太。特莱莎,你好。”我继续望着前方,走进家门,或者一直走到萨恩斯·培尼亚,因为只好如此。 星期一晚上,她也穿那件方格连衣裙和毛坎肩,因为她姑妈带她去贝亚必斯塔电影院看妇女专场。我跟我妈说了一声“我去借个作业本”,就来到广场上等着散场。我常常看见她和她姑妈一路上评论着影片,走了过去。 有些时候,她还穿一条咖啡色的裙子。这是条旧裙子,颜色已经褪掉五成。我经常看见她姑妈在缝补这条裙子。她缝得实在好,补的地方几乎看不出来,因为她是个裁缝呀。有时,是她自己补这条裙子,那是放学回来,她还穿着校服。为了不弄脏这身制服,她在椅子上先铺一张报纸。穿这条咖啡色的裙子时,她就配一件只有三颗纽扣的白衬衫,只扣着下面两个纽扣,她那丰满而微红的脖子就露在外边。冬天,在那件白衬衫外边,她也套上那件肉桂色的毛坎肩,一个纽扣也不扣。我常想:“她收拾打扮的本事可真不小!” 她只有两双皮鞋,她的本事也就有些无用武之处了,不过,当然总可以有所发挥。上学的时候,她穿一双有带子的黑皮鞋,看上去像是男鞋。她虽然脚小,却装作合适的样子。这双鞋她总是保持锃亮,一点灰尘和污斑都没有。大概她一回家就马上脱下来擦拭。因为我看见她走进家门的时候,脚上穿的是黑皮鞋,可是过了不久,我到她家念书的时候,她已经穿上了白色的皮鞋,那双黑的正放在厨房门口,但是像镜子一样闪光发亮。我想她并不是每天都上鞋油,但是一定会拿布擦拭一番。 她那双白皮鞋是旧的。她心不在焉的时候,就双腿交叉,一条腿跷在空中,我看到鞋底有好几处地方已经磨损。有一次她一脚踢在桌子上,痛得尖叫起来。她姑妈连忙跑来,给她脱下鞋子,轻轻揉搓那只脚。我注意了一下,发现皮鞋里面有一块双层的硬纸,我这才明白:“鞋底原来是透的。”有一次,我看见她擦这双白皮鞋。她小心翼翼地用一支粉笔一块块地涂抹这双鞋,就像做作业一样,因此,她能使这双鞋显得崭新,但是为时很短,因为只要跟什么东西一碰,白粉脱落,鞋上便满是黑斑了。所以我想:“假如我有很多很多的粉笔,她的皮鞋就可以保持洁白了。她可以口袋里带着一支粉笔,什么地方一掉颜色,掏出粉笔一涂就行了。”我们学校对面有家文具店,一天下午,我去问了一下一盒粉笔的价钱:大盒的六个索尔,小盒的四个索尔五十生太伏。我没有想到会这么贵。我不好意思再向瘦子依盖拉斯借钱,因为上次那个索尔我还没有还给他。我们的关系比过去更亲密了,虽然只是偶尔在从前那家小酒馆里见一面。他给我讲笑话,问我学校里的事,请我抽烟,教我吐烟圈,教我把烟憋住,再从鼻子里喷出去。有一天我鼓起勇气说,我要借四索尔五十生太伏。他说:“当然可以,伙计,你借多少都行。”他把钱给了我,根本不问我干什么用。我跑到文具店,买了一盒粉笔。我原来打算对她说:“特莱莎,我给你带来一件礼物。”走进她家大门,我仍然想这样说;可是一看见她,我就推翻了那个想法,只是说:“学校里送给我这么一盒,可是我用不着粉笔。你需要吗?”她说:“当然需要啦。你给我吧。” 我认为世界上没有魔鬼,可是“美洲豹”常常使我产生怀疑。他说,他不相信有鬼。不过那是撒谎,纯粹是装腔作势。那一回阿罗斯毕德由于说了不敬圣罗莎的话,就挨了他一顿打,于是暴露了他的本相。他说:“我母亲是圣罗莎的虔诚信徒,说她的坏话,就像说我母亲的坏话一样。”这纯粹是故作姿态。魔鬼一定也长着“美洲豹”那样的一张脸,也是像他那样地笑。不同的是他没有犄角。他说:“事情已经被发现,他们要来抓卡瓦。”我和鲁罗斯非常紧张,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却在那里哈哈大笑。他是怎么猜出来的呢?我常常做这样的梦:我从他背后慢慢靠近,一拳把他打倒,踢翻在地,砰,啪,啪嚓。我想看看他醒来以后会怎么样。鲁罗斯一定也这样想过。那天下午他对我说:“‘美洲豹’是只野兽,博阿是个野人,真是少有的两个宝贝。你看他是怎么猜出那个山里人的事的?他是怎样地笑呀?”如果倒霉的是我,他一定会笑破肚皮。可是他后来急得像发了疯,那并不是为那个山里人,而是为他自己。“他们这是冲我来的,可是他们不晓得是在跟谁交手。”但是关禁闭的是卡瓦,这真让我毛骨悚然,假如当时的骰子挑中了我呢?我真希望有人能把“美洲豹”整一整,看看他是怎样的一副嘴脸。可是从来没有人能治他,这实在令人生气。他什么都可以猜得出来。据说动物能凭嗅觉了解事物,它们一闻,好啦,要发生的事情就从鼻子里吸进去了。我母亲说:“一九四〇年发生地震的那一天,我就知道要出事,因为街上的狗突然发了疯,到处乱跑、乱叫,它们好像看见了头上有角、满脑袋钢丝头发的魔鬼一样。过了不大工夫,地震就发生了。”“美洲豹”也是那样,也摆出那样的一副嘴脸。他说:“有人告密了。我对着圣母起誓,一定是有人告密了。”瓦里纳和莫尔特根本就没有露面,根本就没有听见他们有任何动静,一点也没有。直到卡瓦被关进禁闭室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军官或准尉发觉这桩事。真是丢脸!三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可以外出上街。肯定是哪个士官生干的。真恶心!也许是哪个狗崽子,也许是四年级的人。他们也是狗崽子,不过大一些,懂事一些罢了。其实,仍然是狗崽子。我们之所以没有落到狗崽子那个地步,要归功于“圈子”。我们赢得了尊敬,那是花了很大代价的。我们在四年级的时候,五年级哪一个敢让我们给他们铺床?我敢一脚踢翻他,啐他一口。“美洲豹”、鲁罗斯、山里人卡瓦,你们愿意帮助我吗?我要对付那个家伙,我的手已经痒得难受了。那时候的五年级连我们四年级十班的小个子都不敢碰。这一切要归功于“美洲豹”。他是唯一没有被“洗礼”的人,他做出了榜样,是个敢做敢当的好汉。他为什么能做到呢?我们有过一段好光景,比后来的一切都好。但是,我并不希望时间倒退,恰恰相反,我希望已经毕业了不要因为山里人这件事出麻烦。假使他害怕了,把大家牵连进去,我就宰了他。鲁罗斯说:“我替他担保,就是一块热铁塞进他嘴里,他也不会吐露真情。”眼看就要毕业考试了,就因为那块倒霉的玻璃,结果被出卖了,呸,真是命苦!我可不想再当一回狗崽子,在这里重新待三年实在令人讨厌。现在有了体会,我可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有的狗崽子常常这样说:我要当陆军,我要当空军,我要当海军。所有的小白脸都愿意当海军。你再等几个月吧,然后咱们再说。 客厅面向一座五彩缤纷的大花园,里面种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窗户敞开着,一股鲜草的气味吹进房间。贝拜第四次放上那张唱片,命令道:“起来,别泄气,这是为了你好。”由于筋疲力尽,阿尔贝托早就斜躺在大沙发上。普鲁托和埃米略以观众身份参加舞蹈课,他们总是开玩笑,说些暗示的话,不断谈到埃莱娜。马上他会再度出现在客厅里的大玻璃镜中,在贝拜的怀抱里非常严肃地摇晃,令人敬畏的神情会重新占据他的心头,普鲁托会说:“又来啦,你一跳舞简直像个机器人。” 他站起来。埃米略点燃一支香烟,和普鲁托轮换着吸。阿尔贝托看到他们坐在沙发上争论是美国烟草好,还是英国的好,他们并没有注意他。贝拜说:“预备,这一回你带我跳。”他开始跳起来,起初跳得很慢,严格按照华尔兹舞的动作:向右,向左,转弯,再转弯。“现在好多了,”贝拜说,“再跳得快一点,随着音乐的节奏。听着:嘣嚓嚓,嘣嚓嚓,嘣嚓嚓。”阿尔贝托果然感到比较放松、比较自由,也不再一味考虑舞蹈本身了,而且双脚也不再和贝拜的脚打架。 “跳得还不错,”贝拜说,“就是别那么紧绷绷的,这不仅是个挪动双脚的问题。转弯的时候,必须微微弯腰,注意,就是这个样子。”贝拜微微一弯身,乳白色的脸上露出一丝礼节性的微笑,身体随着脚后跟转了半圈;一恢复到原来的姿势,脸上的微笑便消失了。“换步子、摆姿势等等都是些小技巧,以后你慢慢就学会了。现在你必须学会按照规定的那样带领你的舞伴。别害怕,姑娘到时候就知道你的意思。你把手放在她身上,要用力,有点气派。让我带你跳一下,你来体会体会。明白了吗?用左手握住她的手,跳的时候,如果你发现有机会,就和她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要一点一点地靠近,要从她的背上慢慢地、轻轻地把她往怀里搂。要做到这一点,从一开始就要把手的位置放好,不仅仅是手指尖儿,整个手掌,一个大巴掌贴住她的后肩。随后,一面跳,手掌一面向下移动,好像纯粹出于偶然,好像每转一圈,那只手不由自主地下降一点。如果姑娘有些生气,或者向后挣脱,你就赶快开口,说什么都行,说呀,说呀,笑呀,笑呀,但是一点也别松手,继续搂紧,继续靠近。因此要多转圈,总要按同一个方向转弯。向右转弯的人不头晕,可以连续转五十个圈;可是她因为要向左转弯,所以很快就会头晕。那时你会发现,只要她一头晕,就会轻轻贴住你,为的是觉得有个依靠。那你就可以把手放在她的腰上,不必担心,就可以和她手指交叉,甚至可以轻轻贴上脸。你明白了吗?” 华尔兹舞曲结束了,电唱机发出最后一声哀鸣,贝拜把它关掉了。 “这个家伙,偷鸡摸狗的事他都知道,”埃米略指着贝拜说,“真滑头啊!” “好啦,”普鲁托说,“阿尔贝托已经会跳了。咱们打牌,好不好?玩‘快乐区’。” “快乐区”这个老名字,由于和瓦底卡妓女区谐音而被放弃了,但是自从蒂戈办起桥牌馆用上这个名字之后,它又复活了。这个桥牌馆是几个月前在特拉萨斯俱乐部的一个客厅办起来的。玩法是:把牌在四个人手中分光,庄家指定王牌。玩的时候,对门是朋友。这种玩法一出现,这片街区就只玩这一种纸牌了。 “可是他只学会了华尔兹和博莱罗,”贝拜说,“他还差曼波没有学。” “不学了,”阿尔贝托说,“改天再接着学。”下午两点,他们走进埃米略家的大门时,阿尔贝托是兴致勃勃的,不断回击着别人的玩笑。四个小时的舞蹈课,弄得他很疲劳。只有贝拜还依然热情如故,别的人都已经厌倦了。 “随你的便,舞会可就在明天。”贝拜说。 阿尔贝托颤抖了一下,他想:“的确,拍板定情就要在安娜家里进行。可能整宿都会放曼波舞曲。”安娜和贝拜一样,是舞会上的明星,她姿势优美,善于变换步伐。假如在她身边人们等着轮流和她跳舞,她的眼睛就会放出幸福的光芒。“难道我整个舞会都坐在墙角,看着别人和埃莱娜跳舞吗?假如仅仅是本街区的人,倒还好说。” 确实,自从前不久以来,本街区便不再是座孤岛,不再是与世隔绝的空间了。各种各样的陌生人——来自七月二十八日大街、多面堡街、法国大道、峡谷街等属于米拉芙洛尔区的小伙子,还有圣伊西德罗甚至巴兰科的青年——突然之间出现在本街区的各条胡同里。他们追逐姑娘,在她们的家门口谈话。他们不顾男子汉的敌视,甚至公然挑战。他们比本区的男孩子高大,所以敢于挑衅。那些女的也有过错,她们把这些人招引进来;对他们的入侵,她们好像十分满意。普鲁托的表妹就接纳了圣伊西德罗的一个小伙子。这小伙子时常有一两个朋友陪同,安娜和劳拉常常去和他们聊天。特别是在有舞会的日子里,这些入侵者更是蜂拥而至。这些人好像着了魔似的往这里跑。从下午起,他们就在举行舞会的住宅附近游荡,和女主人开玩笑,极力恭维奉承。如果没有被邀请,夜晚仍然可以见到他们那一张张贴在玻璃窗上的面孔,从外面焦急地望着里面的一对对舞伴;他们打手势、做鬼脸、开玩笑,搬出全套的花招,以引起姑娘们的注意,唤起她们的同情。有时某个姑娘(较少跳舞的一位)到女主人面前去替他们求情。这下子就行了:客厅里很快就充满了陌生人,到最后,干脆排挤了本街区的人,占据了电唱机,拉走了姑娘。安娜恰恰对本区的人热情不高,集体精神极为淡薄,几乎微不足道。比起本区的小伙子,她对外区的人更感兴趣;虽然她并不去邀请他们,但是很可能会放他们进门。 阿尔贝托说:“对,你说得有道理。教我跳曼波舞吧。” “好吧,不过先让我抽支烟,你先跟普鲁托跳。”贝拜说道。 埃米略打了一个呵欠,用胳膊肘碰一碰普鲁托说:“去露一手吧,曼波舞专家。”普鲁托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开朗而洪亮,全身随着哈哈的笑声而颤动。 “跳不跳?”阿尔贝托不高兴地问道。 “别生气,我跳。”普鲁托说。 他起身挑了一张唱片。贝拜点着烟,脚下按照音乐的节奏在打拍子。 埃米略说:“喂,有点事我不明白:你是第一个起来跳舞的,我是说,在区里最早的那些舞会上,那时候咱们刚刚开始和女孩子在一起玩。你忘了吗?” “那不是跳舞,只是乱蹦。”阿尔贝托说。 “我们都是从乱蹦开始的,”埃米略声称,“不过后来我们都学会了。” “这是因为不晓得多长时间他不参加舞会了。你们难道不记得了?” “对,正是因为这个才把我给耽误了。”阿尔贝托说。 “你好像要去当修士,”普鲁托说道,他刚选好一张唱片,正拿在手里转着玩,“你差不多连门都不出了。” “嗨,那不是我的过错,我妈妈不放我出来。” “那么现在呢?” “现在可以了。她和我爸爸之间的事也好多了。” “我不明白那跟你有什么关系?”贝拜说。 “你不知道他父亲是个唐璜式的人物吗?”普鲁托说,“你没见过夜里他父亲回家时,进门之前怎么样用手绢擦嘴的吗?” “对,有一次咱们在马掌街看见他了,他用轿车带着一个怪模怪样的女人,简直是头猛兽。” “那女人浓妆艳抹,穿得非常华丽。”普鲁托说道。 阿尔贝托点点头,心里暗暗高兴。 “不让你参加舞会为什么和他的事有关系呢?” 阿尔贝托说:“我爸爸一有越轨行动,我妈妈就把我看起来。她怕我长大后会像他一样;她担心我也会成一个色鬼、一个不可救药的人。” “棒极了,她的心地真好。”贝拜说。 “我父亲也是个不讲廉耻的人,”埃米略说,“有时不回家睡觉,手绢上经常擦得花花绿绿。可是我母亲不在乎,她笑着叫他:老风流。只有安娜跟他吵架。” “喂,咱们什么时候跳舞?”普鲁托问。 “等一下,伙计,咱们先聊一会儿。到舞会上咱们跳个够。”埃米略回答说。 “咱们一说起舞会,阿尔贝托就脸色发白,”贝拜说,“伙计,你不要傻了。这一回埃莱娜准会答应你。随便你打什么赌都可以。” “你认为行?”阿尔贝托说。 “他已经爱得五体投地了,”埃米略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谁像他这样恋爱的。他那些做法我可办不到。” “我的什么做法?”阿尔贝托问道。 “求爱二十次。” “只有三次,你干吗要夸张?”阿尔贝托说。 “我认为他做得对,”贝拜声称,“如果他喜欢她,就要一直追到她答应为止。以后再让她吃些苦头。” “但是这太没有志气了,”埃米略说,“假如一个姑娘把我甩了,我当时就去追另一个。” “这一次她一定会认真听你讲,”贝拜对阿尔贝托说,“那天我们在劳拉家聊天,埃莱娜在打听你,蒂戈一说‘你想他啦’,她的脸就变得红极了。” “真的吗?”阿尔贝托问。 埃米略说:“你们看他的眼睛在闪闪发光,他像条公狗一样多情。” “问题大概是你求爱的方式不对。你要给她留下强烈的印象。准备跟她说些什么,你心里有数吗?”贝拜问道。 “差不多吧。有个思路。”阿尔贝托说。 “这是最主要的,”贝拜肯定地说,“把要说的话全都准备好。” “这也要看情况,”普鲁托说,“我倒是喜欢当场现编。开始追某个姑娘的时候,我很紧张,可是只要一开口,好多事情就到了嘴边。真是产生了灵感。” “不,还是贝拜说得有道理,”埃米略说,“我也是事前一切都准备好。到时候,你就一心想着说话的方式,考虑用什么样的目光注视着她,什么时候去握住她的手。” “这些你要记在脑子里。如果可能,先在镜子前面预演一下。”贝拜说。 “好的。”阿尔贝托应道。迟疑了一下后,他又问道:“你都说些什么呢?” “那就多种多样了,要根据姑娘的情况决定。”贝拜回答说。埃米略在一旁满意地赞同道:“对埃莱娜,你可不能直截了当地问她愿意不愿意一辈子跟你在一起。你得首先在她身上下一番功夫。” “也许就因为这个她才把我推开了,”阿尔贝托坦白地说,“上一回,我突然问她愿意不愿意做我的爱人。” “你真是个笨蛋,”埃米略说,“再说,怎么能一大早就向她求爱呢,而且还是在大街上。简直是发疯了!” “我有一次是在做弥撒的时候求爱的,结果很好。”普鲁托说。 “不,不,”埃米略打断他的话,转身对阿尔贝托说,“听着,你明天请她跳舞,要等到播送博莱罗舞曲时再讲,千万别在跳曼波时求爱,必须是在浪漫的乐曲声中再开口。” “这个你不必担心,”贝拜说,“他下定了决心之后,给我打个手势,由我来放雷奥·马里尼的《我喜欢你》。” “这正是我的那首博莱罗舞曲!”普鲁托叫起来,“只要跳着《我喜欢你》,我张嘴求爱,人家就答应,从来没有落空过。” “好吧,我给你打个手势。”阿尔贝托说。 “你请她跳舞,要搂紧她,”埃米略说,“你要不知不觉地转到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别让其他的舞伴听到你的话。你就在她耳边说:‘亲爱的埃莱娜,我要为你死去了。’” “胡闹!”普鲁托喊道,“你想让她再把他推开吗?” “为什么?”埃米略问道,“我一向就是这样求爱的。” “不行。这种求爱方式毫无艺术,实在粗鲁,”贝拜说,“你首先脸上要十分严肃,你对她说:‘埃莱娜,我要跟你说件非常要紧的事。我喜欢你。我爱上你了。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假如她默不作声,”普鲁托补充说,“你就对她说:‘埃莱娜,你对我没有感觉到什么吗?’” “这时,你就握住她的手,要慢慢地、非常温柔地握着。”贝拜说。 “伙计,别脸色发白。不用担心,这一次她会答应你的。”埃米略拍了阿尔贝托一巴掌说道。 “对,一定会答应的。”贝拜说。 “你表白过之后,我们就把你俩围起来,”普鲁托说,“我们就对着你俩唱《这里有一对情人》。这由我来负责,一言为定。” 阿尔贝托微微一笑。 “可是现在你必须学会曼波舞,”贝拜说,“去吧,你的舞伴在那儿等着你呢。” 普鲁托已经戏剧性地张开了双臂。 卡瓦曾经说过,他要当陆军,但是不当骑兵,只当炮兵。近来他不再说这个了,不过一定在考虑。山里人都很固执,脑袋里装进去什么就是什么。几乎所有的陆军成员都是山里人。我想海边的人是不会当陆军的。卡瓦有一张山里人同时也是陆军的脸,样样事情都不顺利:学校、才干,还有这件最使他恼火的事情。山里人运气不好,他们经常出事。就因为这么一个烂了舌头的告密者,要当着大家的面摘掉卡瓦的肩章了。而那个告密者也许还暴露不了。但是看着那个场面,我会吓得够呛,假如那天轮到我去偷,现在大概也被关进去了。不过,我是不会打破玻璃的,莽撞的人才会打坏玻璃。山里人都有些莽撞。大概那天卡瓦很害怕,虽然平时这个山里人并不是胆小鬼,但是这回他是害怕了,事情只有这样解释,当然也有运气不好的原因。山里人运气不好,坏事都出在他们身上。生来不是山里人真是运气。糟糕的是这种坏运气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任何人都无法预料。他一直很高兴,在法语课上,给那个同性恋封丹纳捣乱呀,捣乱呀,真是开心极了。封丹纳这个人真是个怪物。卡瓦说,封丹纳样样都是一半:一半男人,一半女人;一半黄发,一半黑发;一半高个子,一半矮个子。他那两只眼睛的颜色比“美洲豹”的还要湛蓝,但是看人的神色则不同:半严肃,半嘲笑。据说他并不是法国人,而是秘鲁人,他不过是在冒充法国人罢了,这就叫作狗娘养的东西。“背叛祖国”,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卑劣的了。不过这也许是假的。从哪里放出这么多有关封丹纳的传闻呢?每天总得有点新闻。忽然又说他并不是什么同性恋,那么他那怪里怪气的细嗓门又是怎么回事呢?还有那令人想拧上一把的脸蛋又是怎么回事呢?假如他真的是冒充法国人,那么从前跟他捣乱,我倒是很高兴;现在捣乱,我也高兴;一直捣乱到最后一节课。有时,他也令人可怜。他不是坏人,只不过有点怪罢了。有一次他哭起来,我记得那是为了刮脸刀片的事。“嗡,嗡,嗡。”“美洲豹”说:“每人带片刀片,把它插进活页纸夹的边缝里,拿指头尖轻轻地拨,弹出声音来。”封丹纳直动嘴巴,可是只能听到一片嗡嗡声。为了节拍一致,谁也不笑。那个同性恋继续张嘴说话,嗡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看谁先疲倦吧。我们就这样干了四十五分钟,也许更长。谁赢,谁输?封丹纳就像是一个只会张嘴的哑巴,而交响乐反而越来越美,越来越整齐。于是他只好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泪就出来了。他是个同性恋,但是他仍然翕动着嘴巴,真是个顽固的家伙。嗡,嗡,嗡。他出去了,大家都说:“他去叫中尉了,这回咱们该倒霉了。”但是他只是命令我们安静,这是最好的。我们天天跟他捣乱,可是他从来也不去叫军官。他大概怕挨揍,好在他并不像胆小鬼。有时他好像喜欢别人跟他捣乱,同性恋都是怪里怪气的。这个家伙心肠不坏,从来不用考试整人。别人之所以捣乱,他自己也有过错;在一个男子汉的学校里,他干吗要那样说话、那样走路呢?卡瓦总是跟他捣乱,他是真正恨他。只要一看见他走进教室,卡瓦就开始了:“老师,‘同性恋’法语怎么说?”“老师,您喜欢擒拿术吗?”“您既然很懂文艺,那为什么不用您那副甜嗓子唱些法国歌呢?”“封丹纳老师,您的眼睛长得像丽塔·海华丝[Rita Hayworth(1918-1987),美国好莱坞电影女演员。]。”那位同性恋并不沉默,总是做出回答,但是用法语。“喂,老师,您别那么激动。别骂‘他妈的’。我跟您决斗,用拳击。”“‘美洲豹’,别那么没教养。”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我们把封丹纳给制服了。一次,他在黑板上写字,我们在后面啐他。结果他呕吐了。卡瓦说:“真脏呀!上课之前,您应当洗澡。”啊,那一回他可去叫中尉了。那是唯一的一次,真是个木偶。从此再也没有叫过。甘博亚实在厉害,那一次我们可知道甘博亚的厉害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封丹纳。真是心惊肉跳!人人都屏住了呼吸。“老师,您叫我做什么?”“在教室里,您是指挥官。”“要赢得尊重是很容易的事。您瞧着吧。”他盯着我们望了一阵,说道:“立正!”好家伙,不到一秒钟,全体都站好了。“跪下!”好家伙,不到一秒钟,我们全体都跪在地上了。“原地鸭步走!”我们两腿分开,就在原地摇摆起来。我想总有十多分钟。我觉得好像有个石匠的铁锤在敲打我的膝盖。一、二、一,一、二、一,个个非常严肃,仿佛鸭子一样。到最后,甘博亚才说:“停!”他问大家:“有人打算较量一下吗?一个对一个。”没有人动一动。连苍蝇也不敢飞。封丹纳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老师,您应该叫他们尊重您。这些人不喜欢那套善良的方法。对他们就得打骂。您要我处罚全体吗?”封丹纳回答说:“您不必麻烦了,中尉。”嘿,回答得多么妙。“不必麻烦了,中尉。”我们心里说:“你真是个同性恋。”卡瓦那天下午干的是这样一件事:他能从胸腔里发出声音。他那副山里人的嘴脸丝毫不露声色,两眼直视,接着从身体里发出一种很清晰的声音。不是亲眼看见,简直难以相信。正在这时,“美洲豹”说:“他们要来抓卡瓦了。事情被发现了。”说完冷笑起来。卡瓦急忙望望周围。我和鲁罗斯都说:“兄弟,这是怎么回事?”瓦里纳这时出现在教室门口,他说:“封丹纳老师,很抱歉,有件重要的事。卡瓦,跟我们走。”山里人卡瓦真是好样的,他站起来,不看我们大家就出去了。“美洲豹”说:“他们不晓得是在跟谁交手。”接着,便破口大骂卡瓦:什么山里人真混蛋,粗心大意自找倒霉,等等。好像卡瓦被开除也完全是他自己的过错。 他忘记了那些类似的生活琐事,忘记了自从发现母亲也不可信任之后的那些时光。但是,他没有忘记那占据心头的沮丧、痛苦、愤怒和恐惧。那时,每个夜晚他都是在这种心绪下度过的。更糟糕的是必须装假。以前,他总是等父亲出门后才起床。但是,一天清晨,当他还在梦乡的时候,他的被子一下子给拉掉了。他觉得冷,初升的阳光迫使他睁开了眼睛。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父亲站在床头,眼睛里冒出怒火,同那个夜晚一模一样。他听到这样一个声音: “你几岁了?” “十岁。”他说。 “你是男的吗?回答!” “是的。”他低声说。 “那么下床!”那个声音说,“只有女的才整天躺在床上呢。因为她们懒惰。她们是女的,有权利这样做。你从小娇生惯养,一副女声女气的样子。可我要把你改造成男子汉。” 他站到床下穿衣裳,匆忙的动作造成很多失误:穿错了鞋子,穿反了衬衫,扣错了纽扣,找不到皮带,两手发抖系不上鞋带。 “今后,每天我下楼吃早饭的时候,你必须在饭桌旁边等着我。事先要梳洗得干净整齐,听见没有?” 和父亲一起吃早饭,要看着他的脸色行事。假如父亲面带笑容,气色平和,他就连忙提些父亲喜欢听的问题,全神贯注地听着父亲说话,不时地点头,极力睁大眼睛。最后他还要问问父亲是否要擦车。反之,如果看见父亲脸色阴沉,不理睬他的问候,他就保持缄默,俯首帖耳地听着训斥,仿佛十分悔恨的样子。吃午饭的时候,空气没有那么紧张,因为母亲起了牵制作用。父母两人在交谈,他就可以不引起注意地度过这段时光。直到夜幕降临,苦刑才告结束。他晚饭吃得早,父亲回来得晚。一过七点钟,他就开始在母亲身边蘑菇,说他又累又困,头又痛。急急忙忙吃罢饭,他就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有时,他正在脱衣服,忽地听得汽车的刹车声,便连忙熄灯上床。待过一小时后,再悄悄起床,脱掉衣服,换上睡衣。 有时,上午他出去遛一圈。十点钟的时候,萨拉贝利大街是安静的,间或有辆乘客不多的电车隆隆地驶过。他一直走到巴西大街,在拐角的地方停下来。他并不穿过那条乌黑发亮的大马路,因为母亲禁止他那样做。望着那些驶往市中心的汽车渐渐消失在远方,他记起了这条大街尽头的波罗内西广场。那天父母带他去散步,他见到了这样一幅情景:广场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喧闹的汽车和电车、便道上嘈杂的人群,好像镜子一样明亮的轿车顶篷,把四周五光十色的广告和霓虹灯映照了出来。利马使他感到害怕,这个城市实在太大了。独自出门会迷失方向,永远也找不到家门。街上的行人全是陌生的。而在契克拉约,他时常独自外出,路上的人抚摸着他的脑袋,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向他们报以微笑。这些人,他在自己家里,在阿尔玛广场的露天音乐会上,在星期日的弥撒中,在埃登海滩上,早已见过多次。 随后,他走到巴西大街的尽头,在那座半圆形的街头小花园里找条长凳坐下。这条长凳靠近悬崖边缘,面对着马格达莱纳海面。契克拉约的花园——只有寥寥几座,他都能背得出——也像这座一样的古老,但是长凳上没有铁锈,没有青苔,没有这副令人忧伤的外貌。这里的一切使他感到孤独。周围的气氛使他感到忧郁,大海的涛声使他感到十分惆怅。接着,他转身背向大海坐着,眺望着巴西大街。看上去它像来利马那天迎面而来的北方公路一样。望着这些,他真想痛哭一场。他回想起阿德利娜姨妈从外面买东西归来的情景:她走近他,笑容可掬地问他:“猜猜看,我买了什么?”说着从提包里掏出一包糖果、一包巧克力。他便一把从她手上抢走了。他回想起那里的太阳,回想起终年照耀着全城的阳光,它使大街小巷温暖宜人。他回想起那星期日的兴奋心情,回想起前往埃登海滩的郊游,回想起那炽热的黄沙以及湛蓝的天空。他抬头望天:远远近近都是深灰色的迷云,一丝亮光也没有。最后,他起身回家,缓缓踏上归途,像个老人般地拖着沉重的双腿。他心里想:“等我一长大,就回契克拉约,再也不到利马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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