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狗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看来这是在劫难逃,因为有人施了魔法。先是让我们集合站队,随后把我们带回宿舍。这时我说,有个烂舌头在嚼舌根。我并不愿意相信这种事,可是这是明摆着的,就像一碗清水那样:“美洲豹”把我们都给揭发了。命令我们打开衣橱的时候,我的心肝都提到嗓子眼上来了。巴亚诺说:“抓紧点,世界末日要来啦。”他说得有理。阿罗斯毕德问:“准尉,是检查服装吗?”这个可怜虫,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佩索阿说:“别装蒜,放老实点!闭上嘴,保持安静!”我的腿在抽筋,浑身紧张极了。小伙子们都像患了梦游病。这一切真是不寻常:甘博亚站在衣橱旁边。“老鼠”也是一样。中尉高声吼道:“注意,只许打开衣橱,谁也不准把手伸进去!”哪个敢伸手呀!现在事情整到我们头上了。想到先把“美洲豹”给整了,心里还稍稍舒服些。揭发喝酒赌牌的事,不是他干的,又会是谁呢?但是,事情很神秘,直到眼下我还不明白操场和步枪的事。莫非甘博亚心情不好,逼着我们到泥里去打滚,让他出气?有些人竟然还笑呢。看着他们没心没肺,不晓得什么是灾难的这副样子,实在令人心痛。真正令人笑破肚皮的是“老鼠”钻进衣橱里的姿势。他把整个身子都爬进去,因为他的个子实在太矮,衣服把他埋住了。这个马屁精四肢趴在里面,好让甘博亚看到他是多么卖力地在搜查和翻找。每个口袋他都打开,每个地方他都嗅一嗅,你听他唱得多么高兴呀!“好家伙,这里有印加牌的,这里有高级的。他妈的,抽吉士牌进口香烟。要举办舞会呀?瞧瞧这一大瓶烧酒!”我们的脸都涨得通红。幸亏他们在每只衣橱里都找到一些东西,这还不算太糟。显然,将来最倒霉的人是我们这些有酒的。不过,我那瓶差不多快光了。我要求准尉把这一点记录在案。那个没头脑的家伙吼道:“闭上嘴,混蛋!”甘博亚乐得像头公猪,这从他问话的方式上可以看出来:“你刚才说几包?”“报告中尉,两包印加,两盒火柴。”甘博亚写在记事本上,那股慢腾腾的劲头,好像有意延长那种快活的情绪。“半瓶什么东西?”“报告中尉,半瓶烧酒,太阳神牌的。”每当鲁罗斯向我这边看的时候,我就用力咬紧牙关。是啊,同学,这一回咱们倒霉透顶了。看着其他同学的表现,真让人心酸。谁他妈的想到会搜查衣橱!甘博亚和“老鼠”走了以后,鲁罗斯说:“这一定是‘美洲豹’干的。他曾经起过誓,如果整到他头上,他就让大家都完蛋。他是个懦夫,是叛徒。”他不应该说这种话,这种没有根据的话,尽管也有可能是真的。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操场上去。我猜想,这也是“美洲豹”的过错,他大概对甘博亚说:“我们经常去偷鸡。”中尉于是说:“既然他们这么精力充沛,我就给他们洗洗肠胃。”于是“老鼠”就跑到教室里说:“马上集合!我给你们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我们一起高喊:“老鼠!”他对我们说:“这是中尉的命令。集合!跑步回宿舍!要不然我把中尉请来?”我们站好队之后,他领我们回到宿舍。走到屋门口,他说:“把枪带上,给你们一分钟的时间,班长,记下最后三名迟到的人。”我们不住口地骂娘,谁也想象不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院子里,别的班的士官生向我们做鬼脸。谁见过大中午带着枪在操场上演习的?莫非甘博亚的脑袋里少了一颗螺丝钉?他正在足球场上等着我们,一面迫不及待地瞪着我们。“老鼠”发令道:“立定!按照演习小组整队。”人人骂不绝口。这简直是一场噩梦,哪里有穿着平常的军服,在午饭前进行演习的?让你妈卧倒在这湿漉漉的草地上吧!哪有刚刚上过三小时的课,浑身累得要命就来演习的?正在这时,甘博亚粗声大气地冲着我们吼起来:“排成三路纵队!三队在前,一队殿后!”“老鼠”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连声催促我们:“快点,懒虫。快点,快点。”这时甘博亚下令说:“按照冲锋的要求,间隔十米散开!”也许有发生战争的危险,所以国防部长决定加紧军事训练。我们将作为士官或军官开赴前线,我愿意一个猛冲就冲进阿里卡城,把秘鲁国旗插到四面八方:插到屋顶上,插到窗户外,插到大街和小巷,插到每一辆车上。据说智利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那是真的吗?我并不认为有发生战争的危险,否则的话就应该全体进行训练,而不单单是一个班。“那是怎么回事?”甘博亚冲着我们在喊叫,“一组和二组的射手是聋子,还是笨蛋?我说的是十米,而不是二十米。那个黑人叫什么名字?”“报告中尉,叫巴亚诺。”甘博亚叫他“黑人”的时候,为了看看他的模样,不得不弯下腰。中尉说:“好的。我下令间隔十米,你为什么间隔二十米?”“报告中尉,我不是射手。问题是这里缺了一个人。”甘博亚说:“啊,原来如此,那么要处罚这个缺席的人,扣他六分。”佩索阿是个头号大混蛋,居然想起要说这样的一句话:“报告中尉,不能处罚这个缺席的人,他已经死了,就是那个士官生阿拉纳。”真把人气坏了,结果更糟糕。甘博亚更恼火了,他说:“好吧,那么后面那排的射手补上这个位置。”过了一会儿,他又喊起来:“为什么他妈的不执行命令?”我们互相望望,这时阿罗斯毕德立正报告说:“因为这个士官生也没有来。他叫‘美洲豹’。”“那么由你补上,不要再说啦!执行命令不能犹豫不决、磨磨蹭蹭。”接着便命令我们进行扇形进攻:哨声一响,冲锋,卧倒,冲锋,卧倒。一搞起这种操练来,便使人失去了时间概念,忘记了全身的疲乏。我们刚操得身体热乎起来的时候,甘博亚却命令我们站成三路纵队,接着把我们带回了宿舍。一进门,中尉就爬到一只衣橱上面,“老鼠”爬上另外一只,由于他个子太矮,出了一身大汗才攀上去。接着他们下令说:“立正站在各自的位置上。”这时,我就猜到是“美洲豹”为了自己逃命,把我们给出卖了。世界上没有硬汉子。谁能想得到他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打开衣橱,向前一步走!”“谁要把手伸进橱里,谁就要倒霉。”好像我们真能当个魔术师,就在中尉的鼻子底下把酒瓶藏起来似的。他们把找到的东西装进一只麻袋带走之后,我们大家一个个哑口无言。我一下子就躺倒在床上了。玛尔巴贝阿达不在屋里,正是吃饭的时间,它大概到厨房里找剩菜去了。小狗不在身边使人难受,否则可以摸摸它的头,可以使人喘一口气,使人心里平静一些。觉得它就是一个小姑娘。人一结婚,大概就是这个情形吧。比如我感到心灰意懒的时候,小姑娘来了,她在我身边躺下,默不作声,安安静静,我也不说话,只是摸摸她,轻轻抓一抓,在她的胳肢窝里搔搔痒,于是她笑起来;我拧她一下,她尖声叫起来;我爱抚她,贴着她的脸蛋,把她的头发弄成鬈儿;我捂住她的鼻子,等她憋得难以呼吸的时候,我再放开她;我摸她的脖子、胸脯、背脊、肩膀、屁股、大腿、肚脐;突然,我吻她,对她说些亲热的话:“小妞儿,小窑姐儿,小媳妇,浪女人。”这时有人喊道:“你们也有过错。”我高声问他:“这个‘你们’是什么意思?”“是‘美洲豹’和你们几个人。”阿罗斯毕德说道。我朝着他待的地方走过去,但是半路上有人把我拦住了。“我说过了,就是你们闹的;我再说一遍,就是你们。”那小子冲着我大叫大嚷,他真是火冒三丈,口沫飞溅,唾液流出来了都没有察觉。他对旁边的人说:“你们放开他,我并不怕他,我两脚就把他踹得躺下,三下五除二我就把他收拾了。”大家把我抱住,使我不能动弹。巴亚诺这时说:“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最好不要打架。应该团结一致,对付事变。”我说:“阿罗斯毕德,你这个家伙最不是东西,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种人,事情刚一变坏,你马上就诬蔑战友。”阿罗斯毕德说:“胡说八道!我一向跟你们一道对付中尉。如果需要帮助,我就帮助你们。但是现在发生的事情,显然是‘美洲豹’的过错,是鲁罗斯和你的过错。因为你们的手不干净,一定有什么事情见不得人。‘美洲豹’刚刚被关进牢房,甘博亚就知道了衣橱里的东西,这真是太巧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鲁罗斯是站在他们一边的。大家都说:“对,‘美洲豹’当了奸细。”又说:“报仇是件最痛快的事情。”后来便吹哨吃午饭去了。我这是入学以来第一次什么也吃不下,饭菜一到嗓子眼就噎住。

站岗的哨兵看见甘博亚走过来,连忙站起来掏钥匙,转身准备开门,可是中尉做了一个手势,把他拦住。甘博亚从他手里拿过钥匙说:“你到警卫室去,让我单独和这个士官生谈谈。”士兵禁闭室盖在鸡窝后面,介于操场和校墙之间。这是一座狭窄、低矮的砖坯建筑物,门口总是有一个士兵站岗,牢房里空无一人的时候也是如此。甘博亚等着哨兵从足球场向宿舍的方向走远以后,打开了牢门。屋子里几乎漆黑一团,天开始黑下来,唯一的窗户好像一道裂缝。开始的时候,他没有看见人,所以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个士官生逃跑了。后来才发现他躺在行军床上。中尉走到床前,看见他正闭着眼睛在睡觉。他仔细审视着这张不动的面孔,极力回忆,但是没有用:这张脸与其他的脸混在一起了。不过他模模糊糊地觉得很熟悉,不是脸上的那些特征,而是那过早成熟的表情:下巴紧缩,眉头皱紧,面颊上现出了皱纹。士兵和士官生站在上级面前,通常是绷紧着脸的,而现在这个士官生并不晓得他在身旁。再说,这张面孔颇不寻常,大部分士官生皮肤黧黑,四方大脸,而甘博亚却看见一张白净面孔,头发和睫毛好像是金黄色的。他伸出手去,在“美洲豹”肩上拍了一下。中尉对自己这一动作感到惊讶:他轻轻一拍,毫不用力,好像在唤醒一位战友一样。他觉得“美洲豹”的身体在他的手下收缩了一下,接着便猛然坐了起来,使他连忙收回手臂。但是他立刻听到鞋后跟的撞击声:中尉已经被认出来。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甘博亚开口说:“请坐。咱们有很多话要谈一谈。”

“美洲豹”坐下来。中尉这时透过黑影看见他的眼睛虽然不大,但是闪闪发亮,目光犀利。这个士官生一动不动,沉默不语。但是在这种不动声色的严肃态度里,有着某种桀骜不驯的东西,使甘博亚感到不快。

“你为什么要上军事学校?”

没有回答。“美洲豹”的双手抓着床头的木架,脸色丝毫没有变样,依然显得严峻而又平静。

“你是被迫入学的,对吗?”甘博亚说道。

“为什么呢,中尉?”

他的声音与他的眼睛正好一致。话是有礼貌的,讲得也很慢,发音吐字给人以快感,但是声调里流露出一种隐隐的傲气。

“因为我想知道。”甘博亚说道,“你为什么上军事学校?”

“我曾经想当个军人。”

“曾经?”甘博亚问道,“现在已经改变主意了?”

这时中尉发现对方在犹豫。军官们询问士官生未来的打算时,人人都声称想当军人。但是甘博亚知道只有少数几个人准备报考乔里约斯军事学院。

“美洲豹”停了一下,回答说:“还不晓得,中尉。”他又迟疑了片刻说:“我也可能报考空军学院。”

又过去了几分钟。两个人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好像都在等待对方开口。突然,甘博亚单刀直入地问道:

“你是知道为什么被关进牢房的,对吗?”

“不,中尉。”

“真的吗?你认为毫无理由吗?”

“我什么事情也没干。”“美洲豹”声称。

“衣橱里的那些东西就足够了。”甘博亚慢腾腾地说道,“香烟,两瓶烧酒,一套撬锁工具。你觉得还少吗?”

中尉仔细地观察着他,但是毫无用处:“美洲豹”仍然不动声色,既不显得吃惊,也没有害怕的样子。

甘博亚接着说:“香烟,还可以说得过去,顶多处罚一次。烧酒就不同了,士官生可以在家里或街上喝醉,但是在这里,一滴烧酒也不许喝。”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至于骰子呢?一班成了一个赌场。还有撬锁的工具呢?那是什么意思?盗窃。你撬过多少衣橱?你偷同学的东西已经多久了?”

“我吗?”“美洲豹”嘲讽地望着中尉。这副腔调使甘博亚不免有些困惑。“美洲豹”并不低头,又重复了一句:“我吗?”

“对,不是你还有哪个混蛋?”甘博亚说道,觉得一股怒火冲上心头。

“人人有份,全校都在偷。”“美洲豹”说。

“胡说,”甘博亚说道,“你是一个胆小鬼。”

“我不是胆小鬼,”“美洲豹”说,“中尉,您搞错了。”

甘博亚继续说道:“你是一个小偷、醉鬼、赌棍,再加上胆小鬼。你知道吗,我倒是很希望咱们两个都是老百姓。”

“您想揍我吗?”“美洲豹”问道。

“不,”甘博亚回答说,“我要揪着你的耳朵,把你送进劳改所。你父母本应该把你送到那里去的。现在已经迟了,只好你自己倒霉。你还记得三年前的事吗?我当时命令解散‘圈子’,不让你们再玩那套骑马打仗的游戏。你还记得那天夜里我讲的话吗?”

“不,我不记得了。”“美洲豹”说。

“不,你记得的,”甘博亚说,“不过无所谓。你自以为很机灵,对吗?在军队里,像你这样的机灵鬼迟早要身败名裂。你逃脱在外已经很长时间,可是清算你的日子已经到了。”

“为什么?”“美洲豹”问道,“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干呀。”

甘博亚说:“搞小团体,偷考卷,盗窃衣物,伏击高年级同学,欺负三年级士官生。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一个罪犯。”

“这不是事实。我什么也没有干。我做的事情大家都在干。”“美洲豹”说。

“谁?谁还偷过考卷?”甘博亚问道。

“人人有份。没有偷的人是因为他们有钱可以买到。但是人人都参加了。”“美洲豹”说。

“名字,告诉我那些人的名字。一班的哪些人?”

“会把我开除吗?”

“对。也许还要糟。”

“好吧。”“美洲豹”声调未变,又接着说,“一班全体都买过考卷。”

“是吗?”甘博亚问道,“士官生阿拉纳也买过吗?”

“中尉,您说什么?”

“阿拉纳,”甘博亚重复道,“士官生里卡多·阿拉纳。”

“没有。我记得他从来没有买过。他是个书呆子,但是别的人都买过。”“美洲豹”说。

“你为什么杀害阿拉纳?”甘博亚问道,“回答!大家都知道了。为什么?”

“您是怎么啦?”“美洲豹”反问道,只眨动了一下眼皮。

“回答我的问题!”

“您算个有种的汉子吗?”“美洲豹”说着已经站了起来,声音在颤抖,“假如您真是有种,就把肩章拿掉。我并不怕您。”

甘博亚像道闪电一样飞起一只胳臂,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把对方的身体按到墙上。甘博亚突然感到肩膀一阵刺痛,这时“美洲豹”还没有开始咳嗽。他正要打,“美洲豹”已抓住他的胳膊,让拳头在半空中停住了。甘博亚把他松开,自己后退了一步,说:

“我本可以打死你。我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是你的上级,你想动手打人。不过,还是让军官会议收拾你吧。”

“美洲豹”说:“您摘掉肩章吧。也许您的力气大些,可是我并不怕您。”

“你为什么杀死阿拉纳?”甘博亚问道,“不要装疯卖傻,回答问题!”

“我没有杀人。您为什么这样讲话?您认为我是个杀人凶手吗?我干吗要杀掉‘奴隶’呢?”

“有人已经告发了你。你自找倒霉吧。”甘博亚说道。

“谁?”他一下子跳了起来,两只眼睛像火星一样闪光。

“看见吗?你已经不打自招。”

“是谁告发的?对这种人我倒是真的要把他杀掉。”“美洲豹”声称。

甘博亚说:“你从背后开的枪。当时他在你前面二十米远的地方,你把他偷偷暗杀了。你知道这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吗?”

“我没有杀人。我发誓,中尉。”

“咱们走着瞧吧。你最好彻底坦白。”甘博亚说道。

“我没有什么可坦白的。”“美洲豹”喊起来,“考卷和偷东西的事都是真的。可并不是我一个人干的,人人都这么干。只有那些废物才花钱让别人去给他们偷。可是我没有杀人。我要求知道是谁说的这种话。”

“你将来会知道的。他会当着你的面讲出来。”甘博亚说道。

第二天我回到家里,已经是上午九点钟。母亲正坐在大门口。她看见我回来,并没有起身。我告诉她说:“我在秋古依多的那个朋友家里过的夜。”她没有吭声,只是异样地看看我,好像有些害怕,以为我要动手怎么样对付她。她一点一点地打量着我的全身,这使我感到讨厌。我头疼,喉咙发干,但是我不敢在她面前躺下睡觉。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打开作业本和教科书。结果白费力气,这些东西已经毫无用处。我把手伸进放破烂的抽屉,她一直跟在我后面,注意着我的行动。我转身问她:“你是怎么回事?干吗总是盯着我?”这时她说:“你堕落了。你死掉才好呢!”她说完就跑到街上去了。她在台阶上坐了很长时间,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抱着脑袋。我从我的房间里偷看她,发现她的衣服千疮百孔,到处是补丁;她的脖子上满是皱纹,头发乱蓬蓬的。我慢慢走到她身边说:“你要是生我的气,那就原谅我。”她再次看看我。她的脸也布满了皱纹,有个鼻孔还长出几根白毛,嘴巴一张开可以看到很多牙齿已经掉落。她对我说:“你最好还是求上帝饶恕吧。我不知道是不是还顶用。你已经被定了罪。”“你要我保证今后不犯吗?”我问她。她回答说:“有什么用处呢?你一脸放荡的样子。你最好还是去睡一会儿,醒醒酒吧。”

我没有去睡,困劲已经过去。过了不大一会儿,我出门向秋古依多海滩走去。走到码头上,看见前天那几个小子正躺在石头上吸烟呢。他们把衣服叠成两堆,脑袋枕在上面。海滩上孩子很多,有些站在水边,用扁平的石头打水漂。过了一会儿,特莱莎和她的女友也来了。她们走到那群小子身边,跟他们握握手,接着便脱掉衣服,坐成一个圆圈。那个小子好像我从来没有碰过他一根汗毛一样,总是待在特莱莎身边。后来,他们就下水了。特莱莎不住叫喊:“真冷呀!冻死我啦!”那小子用双手捧着水,往特莱莎身上泼。她尖声叫着,越来越响,但是并不生气。接着她和他就游到浪大的地方去了。特莱莎游得比他好,很轻快,像条小鱼。那小子虚张声势,大手大脚地游着,但是往下沉。后来她和他上了岸,在石头上坐下。特莱莎平躺着,他赶忙用自己的衣服给她做了一个枕头垫上,然后也侧着身体在她身边躺下,大概这样可以看见她的全身。我只能看见特莱莎的两只胳膊扬起来挡住太阳,只能看见那小子的干瘦背脊、明显突出的肋骨和弯曲的双腿。十二点左右,她和他又下水了。那小子装成笨手笨脚的样子,她便朝他身上撩水,他于是大声叫喊。后来他们又游起来。游到深处,她和他踩水,然后装作被水淹死的样子:他沉到水底,特莱莎摇晃着双手,高喊“救命呀”。但是显然是在开玩笑。他突然像个软木塞一样出现在水面,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一面像泰山那样喊叫。他们的笑声很大,我听得很清楚。他们出水的时候,我正在衣服堆旁边等着呢。不晓得特莱莎的女友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另外那个小子也不知道在哪里,我根本没去注意,好像周围的人都消失了一样。他和她走了过来,特莱莎首先看见了我,那小子跟在后边,装疯卖傻地在乱蹦。她的脸色没有变,对于我的出现既不显得高兴,也不显得忸怩,她并不跟我握手,只是说:“你好。你也到海滩上来啦?”正在这时,那小子看见了我,并且立刻认出了我,因为他吓得呆住了,接着就后退几步,弯腰抄起一块石头来对准了我。特莱莎大声笑着问他:“你认识他吗?他是我的邻居。”那小子说:“他自吹是个打架的能手。我要敲掉他的心肝,让他别再吹牛是什么能手。”我没有看清地面,确切地说,我忘记了地上的石头,往前一跳,双脚就陷进了沙子里。我还没有冲到一半的距离,就在离他一米的地方摔倒了。这时那小子向前一跃,一石头迎面打在我脸上。当时,好像万道金光射进我的脑袋,我看什么都是白花花的,好像都在飘动。但是这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特莱莎好像吓呆了,那小子也是目瞪口呆地站着。他真是个傻瓜,如果他趁机动手,我早就被他打翻在地,任他作践了。但是由于那石头把我打出血来,他呆住了,想看看我到底怎么样。我从特莱莎身旁跳过,一下子朝他扑去。只要一交手,他就算完蛋。我们两个摔倒在地,他好像是块破布头做的,我每拳都不落空。我们根本就没有来回翻滚,我从一开始就骑在他身上,照准他的脸就打,他只有用双手招架的功夫。我抓起很多碎石子,用来给他擦脸、擦脑袋。他刚一抬起手,我就把石子塞到他的嘴巴里、眼睛里。直到警察来了,才把我们两个分开。警察揪住我的衬衣,把我拉起来,我感到有什么东西被撕坏了。他给了我一个耳光,我马上对准他胸脯敲了一石头。他说:“他妈的,我揍扁了你。”他像拿起一片羽毛一样,把我一下子举起来,接连打了我六七个嘴巴。后来他对我说:“坏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那小子躺在地上直哼哼。有些男男女女在旁边安慰他。所有在场的人,都怒气冲冲地对警察说:“他把他的脑袋打破了。真是个野人,把他送进劳改所。”那些女人说的话我根本不在乎。但是,这时我看见了特莱莎,她满脸通红,愤恨地望着我说:“你真坏!你真野!”我对她说:“你这个婊子养的,全都是你闹起来的。”警察给我嘴上一拳,吼道:“不许骂这个小姑娘,坏蛋!”她惊慌失措地望望我,我转过身去。警察问我:“老实点,你上哪儿去?”我立刻对准他发疯似的连踢带打,最后他强拉硬拽把我从海滩上拖走了。到了警察局,一个中尉命令那个警察说:“狠狠给我抽一顿,然后轰出去。很快我们会再见到他的,不过事情还会大一些。他这副长相就是该流放。”那个警察把我拉到院子里,拿出皮带要抽打我。我来回跑动,别的警察在一旁开心地笑着。他们看着那家伙黄豆大的汗珠往下淌,就是打不着我。后来他把皮带一扔,把我逼到一个角落里。别的警察围上前来,对那个家伙说:“放开他吧,不能用拳头对待一个小毛孩子。”我从那里一出来,就再也没回家,从此便和瘦子依盖拉斯一起生活。

“我一句话也不懂,”大尉说道,“一点也不懂。”

大尉是个体格肥胖的人,肤色微红,有一撮不超过嘴角的红色短髭。他已经仔细读过这份报告。他从头到尾地读,一面不住地眨眼睛。在抬头看加里多上尉之前,他把这份用打字机打的十页报告中的某些段落重读了一遍。加里多上尉这时面向写字台,背靠窗户站在那里,窗外可以看见那灰色的大海和拉白尔拉区的褐色平原。

“我一点也不明白。上尉,请您给我解释一下。”他重复说道,“这里一定有人发疯了,总不会是我吧。甘博亚中尉那里是怎么回事?”

“我不清楚,大尉,我像您一样也感到很惊讶。关于这件事我同他谈了好几次。我一再给他指出这种报告是荒唐的……”

“荒唐?”大尉打断他的话,说道,“你不应该让他把那几个小伙子关进牢房,也不应该让他用这种措辞写报告。要立即收拾这场乱子,一分钟也不要耽搁。”

“大尉,没有人知道这些情况。两个士官生已经隔离了。”

“去叫甘博亚,让他马上来。”大尉说道。

上尉急急忙忙地走了。大尉再次拿起报告,一边念着,一边想咬住那红色的唇髭,可是由于牙齿太短,只能咬咬嘴唇,刺激一下嘴巴。他的一只脚焦急地敲打着地面。几分钟后上尉回来了,后面跟着甘博亚中尉。

“早晨好。”大尉那抑扬顿挫的声调里充满了恼怒,“甘博亚,我感到非常惊讶。咱们来谈谈。你是一名出色的军官,你的上司都很器重你。你怎么居然想出要递交这样的报告?伙计,你失去理智了吗?这是个炸弹呀!是个真正的炸弹!”

“确实如此,大尉。”甘博亚说道。上尉在一旁看着他,嘴巴里激怒地咕哝着。中尉接着说:“但是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职权范围。我尽可能在各方面都做了调查。只有军官会议……”

“什么?”大尉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会开会研究这件事?伙计,不要再说傻话了。莱昂西奥·普拉多是所学校,我们不能允许出这样的丑闻。甘博亚,看来你脑袋里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你真的以为我能让这样的报告转到国防部去吗?”

“大尉,这话我已经对中尉说过了,”上尉在一旁暗示说,“但是他再三坚持。”

大尉说:“咱们应该想到,无论如何不能失去控制。在任何时候,保持镇静都是重要的。咱们来看一下,出来检举的那个小伙子是个什么人?”

“大尉,他叫费尔南德斯,是一班的士官生。”

“为什么不等命令就把另外一个关进牢房?”

“大尉,当时我要开始调查。因为要询问他,所以必须把他同别的士官生隔离。否则的话,那个消息早就会在全年级传播出去。由于谨慎,我不想让他们两个对质。”

“这个控告是愚蠢而又荒谬的。”大尉暴跳起来。“你根本不应该理睬。不过是儿戏而已。你怎么能相信那些捕风捉影的故事呢?甘博亚,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天真。”

“大尉,可能您说得有道理。但是请允许我讲讲我的看法。以前我也不相信偷考卷的事,不相信有盗窃集团,不相信有人把赌具和烧酒偷偷带进学校。可是,大尉,如今我亲自证实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是另外一回事。”大尉说,“五年级有人嘲弄纪律,这是显而易见的,用不着怀疑。但是对这种情况应该负责的恰恰是你们二位。加里多上尉,您和甘博亚中尉的处境将会十分困难。那群小伙子会把你们活活吃掉。等到上校知道了宿舍里发生的事情,你们看看他的脸色吧。我是无能为力的,我必须转递报告,把事情整顿好。但是,”大尉再次想咬咬胡髭,“另外那件事是不能允许的,也是荒唐可笑的。那个小伙子是自己开枪误伤自己的。事情已经了结了。”

“对不起,大尉,”甘博亚说道,“他自杀的说法并没有证实。”

“没有证实?”大尉恶狠狠地盯着甘博亚,怒吼一声,“你想让我给你看看有关这起事故的报告吗?”

“上校给我们解释过这份报告的理由,大尉,那是为了避免事件复杂化。”

“啊!”大尉以胜利者的姿态叫道,“既然如此,那么为了避免事件复杂化,你为什么还写了一份这么可怕的报告呢?”

“大尉,这是两码事。”甘博亚镇定自若地说,“现在情况整个变了。以前,关于那起事件的假设看起来似乎是真的,确切地说是唯一的判断。医生们说子弹是从后面射过来的。但是当时我和其他的军官认为这是一颗流弹,是偶然的事故。在那种情况下,为了不损害学校的名誉,把错误推到受伤者本人身上是没有关系的。大尉,实际上,我曾经认为士官生阿拉纳本人是有过错的,至少在某些方面是如此,比如位置不对、前进迟缓等等。当时甚至认为子弹是从他自己的步枪里射出来的。但是自从有人声称这是一起凶杀案以后,情况就变了。大尉,这个检举并非都是荒唐的。士官生们的队形……”

“胡说八道!”大尉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甘博亚,你应该去念小说。我们要把这团乱麻马上收拾掉,用不着无谓的争论了。你到警卫室去,让那两个士官生回宿舍。你告诉他们,如果再谈这件事,就要被开除,而且不给任何证书。你再重写一份报告,删去一切有关士官生阿拉纳之死的事。”

“大尉,我不能做这种事,”甘博亚说,“士官生费尔南德斯坚持要检举。在我本人所能证实的范围内,他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个被检举的士官生在演习的时候恰好位于被害者的后面。大尉,我不做任何断言。我只是想说,从技术方面来看,检举是可以成立的。只有军官会议对这一点可以做出决定。”

“你的意见我不感兴趣。”大尉极其轻蔑地说,“我正在给你下达命令。收起那些神话给你自己听吧,先执行命令!否则我就把你送交军官会议去处理,怎么样?中尉,命令是不能讨论的。”

“大尉,您随时可以把我送交给军官会议。”甘博亚镇静地说,“但是,我不再重写报告。实在抱歉。此外,我要提醒您,您有责任把报告转交少校。”

大尉的脸色唰地一下变白了。他忘掉了规矩,极力用牙咬住胡髭,做出种种惊讶的怪脸,接着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两眼变成铁青色。

“好吧。甘博亚,你还不了解我。”他说,“只有你表现好的时候,我才是客客气气的;否则我是个危险的敌人,这一点你很快就会证实。为了这个,你要付出很高的代价。我发誓,我叫你永远记住我。事情没有全部搞清楚以前,你不准离开学校。报告我可以转交,但是我同时要附上一份报告,说明你对待上级的态度,去吧。”

“是,大尉。”甘博亚说罢,不慌不忙地出去了。

“他疯了。他发疯了。不过,我可以把他治好。”大尉说。

“大尉,这份报告,您准备上交吗?”上尉问道。

“我不能不上交啊。”大尉望望上尉,对后者仍然在这里好像有些惊讶。“加里多,你也跟着倒霉了。你的服役档案要有污点了。”

“大尉,这不是我的错。”上尉低声嘟哝道,“事情都发生在第一连,甘博亚那个连里。其他的连队都很出色,运转正常,大尉。上级的指示我一向是句句照办的。”

“甘博亚中尉是你的下级。”大尉冷冷地反驳说,“既然有士官生把你营里发生的事情揭露,就说明你一向高高在上,不了解下情。你们算是哪家的军官?让学校里的娃娃守纪律,你们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奉劝你马上把五年级整顿一下。你可以走了。”

上尉转身向外走去。到了门口,他才想起还没有敬礼。他转回身,碰了一下后跟。他看见大尉正在审阅报告,翕动着嘴唇,前额皱起又展开。加里多上尉急促地走着,几乎在小跑,最后走进年级办公室。他冲着院子用力吹了一声口哨。过了一会儿,准尉莫尔特走进办公室。

“把全体年级军官和准尉都叫来。”上尉对他说道,一只手摸着狂怒的大下巴,“你们大家才是真正有责任的,他妈的,你们要给我付出代价。这都是你们的过错,没有别人什么事。你还张着嘴巴,发什么愣?快去办刚才我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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