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狗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甘博亚在决心开门之前,犹豫了一下。他心里很乱:“是因为这些乱子呢,还是这封信引起的?”这封信是几个钟头以前收到的。信上说:“我非常想念你。我不应该出来旅行。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最好还是留在利马’。在飞机上,我无法抑制心中的恶心,大家都看着我,我觉得更难受了。克里斯蒂娜和她的丈夫到飞机场来接我。她的丈夫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下面我还会讲到。他们立刻把我带到家里,马上请来医生。医生说这次旅行对我不太好,但是问题不大。可是因为我仍然头痛不舒服,他们又把医生请了来。这时医生说最好还是住院吧。目前我待在观察室里,已经注射了好几针。我一动不动地躺着。由于没有枕头,我很难受,你知道我是喜欢睡高枕头的。我妈妈和克里斯蒂娜整天都在我身边,我的姐夫也是一下班就赶忙来看我。大家都对我很好,但是我希望你能在这里,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现在我觉得好一些了,但是我担心影响胎儿。医生说第一胎会有些困难,不过,一切都会好的。我十分紧张,心里总是想着你。你要多加保重。你也一定想念我吧?对吗?不过,肯定不像我这么想你。”他读着信,心里觉得很难过。刚读到一半,上尉来到他的房间,脸上一副酸溜溜的模样,对他说:“上校已经全都知道了。这都是你任性的结果。少校说把费尔南德斯从牢房里叫出来,你带他去上校办公室。马上执行吧。”甘博亚并不惊慌,但是觉得毫无热情,好像突然整个事件不再与他有关系了。由于心情不快而意志消沉,在他身上是不常见的。他情绪很不好,把信叠起来,藏在皮包里之后,便开门走了。阿尔贝托大概早已从栅栏上看见他,因为他正在那里立正站着,等候中尉到来。这间牢房比“美洲豹”住的那间要明亮一些。甘博亚发现阿尔贝托的卡其军裤短得令人发笑,好像舞蹈演员的紧身衣,整个贴在腿上,而且裤门襟只扣了一半纽扣。衬衣则相反,显得非常肥大,肩章垂在两边,背脊上形成一个大鼓包。

“喂,你在什么地方换的外出制服?”甘博亚问道。

“报告中尉,就在这里。日常穿的军服我放在皮箱里了。每个星期六我都带回家去洗一洗。”

甘博亚看见行军床上有一堆白色的东西,旁边有顶军帽,还有些闪闪发亮的圆圈,那是军服上的纽扣。

“你不懂得军规吗?”他突然问道,“日常穿的军服要在学校里洗,不许带出校外。这身衣服是怎么搞的?你好像是个小丑。”

阿尔贝托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一只手连忙系上其余的纽扣,一面极力收缩腹部,但是仍然没有完全扣上。

“裤子短了,而衬衣长了。”甘博亚隐晦地讽刺说,“哪一件是偷来的?”

“报告中尉,两件都是。”

甘博亚微微一震,上尉确实说得有道理:这个士官生把自己看成是盟友。

“他妈的。”他好像在自言自语,“你知道吗?耶稣基督也救不了你。你比任何人都肮脏。我告诉你一件事。你把你的问题给我讲了,结果却把我给害了。你为什么不去找瓦里纳,或者皮塔卢加?”

“我不知道,中尉。”阿尔贝托说道。但是他赶快补充说:“我只相信您一个人。”

甘博亚说:“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伙伴,更不是你的保护人。我只不过尽了自己的职责。现在问题已经转到上校和军官会议手中了。他们知道该如何处置你。跟我来,上校要见你。”

阿尔贝托的脸变白了,眼睛睁得很大。

“你害怕啦?”甘博亚问道。

阿尔贝托没有回答,立正站着,不住地眨眼睛。

“来吧。”甘博亚说道。

他们穿过水泥通道。阿尔贝托惊奇地看到甘博亚不给站岗的士兵回礼。他这是第一次走进这座大楼。如果仅仅从外表上看,它与学校其他建筑十分相像,同样是灰色发霉的高墙。可是一走进门,则整个不同了。门厅里有块大地毯,走起路来可以消音;一盏太阳灯把门厅照耀得如同白昼。阿尔贝托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不断闭上又睁开。墙壁上挂着油画,从画前经过的时候,他好像认出那些在历史书插图上见过的人物,画上表现了他们在关键时刻的姿态:波罗内西在射出最后一颗子弹,圣马丁高举着军旗,阿方索·乌加特英勇跳崖,共和国总统在接受勋章。门厅后边是一间无人的大厅,也照得雪亮,墙上挂满了体育比赛的奖品和奖状。甘博亚向一个拐角走去,从那里走进电梯。中尉按了一下四楼的电钮,毫无疑问那是最高一层。阿尔贝托想到,在校三年,居然不知道这座楼有几层,真是荒唐。这座建筑物对于士官生来说是个禁区,是只灰色的魔鬼,有些妖气,因为这里决定惩罚名单,学校当局的老窝就在这里。办公大楼距离宿舍那么遥远,在士官生心目中,它就像大主教的府邸,或是安贡海滩一样。

“进去吧。”甘博亚说道。

走廊较窄,墙上有灯光。甘博亚推开一扇门,阿尔贝托看见一张写字台,那台子上有张上校的画像,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个穿便服的人。

“上校在等您,”穿便服的人对甘博亚说,“您可以进去,中尉。”

“你坐下吧,”甘博亚对阿尔贝托说,“一会儿有人叫你。”

阿尔贝托在那个穿便服的人对面坐下来。那个人翻阅着一沓纸,手里拿着铅笔,轻轻在空中摇晃,仿佛打着某种秘密的节拍。他个子很矮,相貌平庸,穿着却时髦,衬衣的硬领好像使他不舒服,每隔一会儿便摇摇脑袋,喉结在脖子下面像只惊慌的小动物那样上下移动。阿尔贝托极力想听听隔壁的动静,但是什么也听不到,于是便沉思起来:特莱莎站在莱蒙地学校那一站向他微笑。自从他被带进牢房里面以来,她的身影就不断来打扰他。姑娘的面孔不时出现,又不时被那所意大利学校的灰墙所隐没,那所学校挨着阿雷基帕大街,但是他看不见姑娘的身体。他曾经用了几个小时来回忆她的全身。他想象着给她穿上时装,戴上首饰,烫起异样的发型。过了一会儿,他暗暗脸红了:“我像女孩子一样,在玩给洋娃娃穿衣服的游戏。”他翻翻皮箱和口袋,结果没有纸,无法给她写信,于是在脑海里打草稿,让这封想象的信中充满了动听的形象。他谈到军事学校,谈到爱情,谈到“奴隶”之死,谈到内疚的心情,也谈到未来。突然,他听到一阵铃响。那个穿便服的正在打电话,边说边点头,好像对方会看见他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拿着电话,回头看着阿尔贝托说:

“您是士官生费尔南德斯吗?请到上校办公室去。请进。”

阿尔贝托走到门前,用手指敲了三下,里面没有回答,便推门而入。房间很大,由几盏荧光灯照亮。突然接触到这样强烈的灯光,使他感到非常刺眼。他看到十米开外有三位军官坐在皮椅上。他向四周扫了一眼,看到有写字台、奖状、奖旗、油画、落地灯等等。地板上没有地毯,蜡油在闪光;皮靴走上去打滑,好像走在冰上一样。他走得很慢,害怕滑倒。他一直看着地面,直到眼前看见一条穿着卡其军裤的大腿和一个皮椅扶手时,才抬起头来,立正敬礼。

“费尔南德斯吗?”说话的就是那个在士官生进行队列操演的时候狂吼大叫的人,就是那个在影剧厅里大谈爱国主义和牺牲精神的尖嗓门,当时弄得大家只能僵坐在那里。“费尔南德斯什么?”

“费尔南德斯·特布雷,上校。士官生阿尔贝托·费尔南德斯·特布雷。”

上校在打量着他。上校本人保养得肥头大耳,满面红光;灰白的头发小心翼翼地贴在脑壳上。

“你是特布雷将军的什么人?”上校问道。阿尔贝托极力猜测那声调里的含义。声音是冷淡的,但是并没有威胁的意思。

“什么也不是,上校。我想特布雷将军是比奥拉的特布雷。我们是莫盖瓜的特布雷。”

“是的,他是个外省人。”上校说着转过身来。阿尔贝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在另一把皮椅上坐着阿尔杜纳少校。“就像我一样,就像大部分军界首脑一样。这是个事实:最好的军官都是从外省来的。啊,对了,阿尔杜纳,你是什么地方人?”

“上校,我是利马人。但是我觉得自己是个外省人,因为我的全家都是安卡什人。”

阿尔贝托想看看甘博亚在什么地方,但是没办法,因为中尉坐的那把皮椅背对着阿尔贝托,所以他只能看见一只胳膊、一条不动的大腿、一个轻轻敲打着地板的鞋后跟。

“好吧,士官生费尔南德斯,”上校说道,声音已经带上某些威严的成分,“现在咱们来谈谈一些比较严重的事情,刚刚发生的事情。”到这时,上校才在皮椅上坐下,他向前伸直身体,大肚皮立刻暴露出来,好像在脑袋下面还另外藏着一个人。“你是个真正的士官生吗?是个聪明智慧有教养的人吗?咱们假设是吧。我的意思是说,绝不要为一点毫无意义的事就惊动学校里的全体军官。而甘博亚中尉提出的报告确实说明这件事不仅需要由军官们解决,而且要由国防部和法院来决定。照我的理解,你是控告一个同学杀了人。”

他轻轻咳嗽了一下,显得很优雅。沉默片刻后,他接着又说:

“我立刻想到:一个五年级的士官生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在三年的军事学校生活中,他绰绰有余地可以长大成人。一个成年人、一个有理智的人控告他人谋杀的时候,一定会有无可辩驳的铁的证据。除非他丧失了理智,要不然在法律常识方面,他就是个无知的人。一个无知的人是不懂得什么是假见证的,是不懂得诬陷他人也是法律条款上明文规定的犯罪行为,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按照这种事件的规定,我仔细阅读了报告。但是,不幸,士官生,这里面一点也没谈到证据。于是我心里想:这个士官生是个谨慎的人,他做了戒备和提防,只有等到关键时刻才会拿出证据来当面给我,以便我在会议上给大家看。很好,士官生,因此我派人把你叫来。现在,你拿出证据来吧。”

阿尔贝托的眼睛前面,那只脚还在敲打着地面,一起一落毫不间断。

“报告上校,我只是……”他开口说道。

“对,对,你是个成年人,是莱昂西奥·普拉多军事学校五年级的士官生。你知道该做什么。拿出证据来吧。”上校说道。

“上校,我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了。‘美洲豹’要对阿拉纳进行报复,因为阿拉纳检举了……”

上校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这些事咱们以后再谈。这些奇闻轶事都非常有意思。这些假设说明你很有创作才能,有迷人的想象力。”他沉默了一下,又得意地重复说:“迷人的想象力。现在咱们检查一下文件。请你给我必要的法律材料。”

“上校,我没有证据。”阿尔贝托承认说。他的声音是顺从的,并且在颤抖。他咬紧嘴唇,竭力振作精神道:“我只是说出了我知道的事情。但是我可以肯定……”

“什么?”上校摆出一副惊奇的样子说道,“你是想告诉我,你并没有具体确凿的证据吗?士官生,请你严肃一些,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真的没有一份证据确凿的东西吗?那么好啦,好啦。”

“上校,我想我的责任……”

上校继续说道:“啊,这么说原来是一场玩笑啰?我觉得很好。你有权消遣娱乐,再说,诙谐反映了精力充沛,是健康的表现。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有限度的。士官生,你现在是在军队里。不允许嘲笑武装部队。这不仅仅是军队里不许可的,你想想看,在老百姓中间,这种玩笑也要付出很高的代价。假如你想控告某某是杀人犯,你就要有根据,确切地说,要有充分的证据。对,充分的证据。可是你没有任何一种证据。既没有充分的证据,也没有不充分的证据,而是跑到这里来抛出一个捕风捉影毫无根据的控告,来诬陷一个同学,来给培养造就你的学校抹黑。士官生,你难道要我们相信你是个傻瓜吗?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东西?是笨蛋?是白痴?啊?你知道吗?四名医生和一个由弹道学专家组成的委员会证实,造成那个不幸的士官生死亡的子弹,是从他本人的步枪里射出来的。你难道没有想过,你的上级比你经验丰富而且责任重大,已经就这一死亡事件做了详尽的调查吗?算了,你什么也不要说啦!让我讲完。你以为出事以后,我们会心安理得?我们难道不去调查、研究,寻找产生错误的原因吗?你以为那军衔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你以为中尉、上尉、大尉、少校和我本人是一串白痴吗?难道一个士官生在这种情况下死去了,我们会坐视不管吗?这实在太丢脸了,士官生费尔南德斯。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你不觉得很丢脸吗?你想一想,回答我。不是有点丢脸吗?”

“是的,上校。”阿尔贝托说道,他立刻觉得松了一口气。

“遗憾的是在这之前你没有好好思考过,”上校说道,“遗憾的是我不得不加以干预,以便使你明白这种孩子气的任性达到了何等程度。士官生,现在咱们谈谈另外一件事。因为你不知不觉就开动了一架极其有害的机器。第一个受害人就是你自己。你很有想象力,对不对?你刚才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据。糟糕的是,杀人的故事不是独一无二的。我这里有你胡思乱想、灵感发作的见证。少校,您把那些纸递给我好吗?”

阿尔贝托看见阿尔杜纳少校站了起来。这是个身量魁梧的人,与上校大不相同。士官生们说他们两个是一胖一瘦。阿尔杜纳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人们很少在宿舍或教室里看到他。少校走到写字台前,拿了一沓纸走回来。他的皮鞋走起路来像士官生的短靴一样咯吱咯吱响。上校接过那沓纸,翻阅起来。

“士官生,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上校,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啰。士官生,你自己瞧瞧吧。”

阿尔贝托拿过来,刚刚读了几行,立刻就明白了。

“你现在认出这些纸片了吗?”

阿尔贝托看见那条腿缩了回去。旁边的靠背上露出一个脑袋:甘博亚中尉正在望着他。他的脸立刻变得红极了。

上校这时欢快地又说:“你当然认得它们啰。这些材料是确凿的证据。咱们来听听,你给我们念一念那里面说的什么。”

阿尔贝托突然想起三年级当新生时的“洗礼”来。经过三年以后,他第一次感到入学时心中产生过的那种强烈的屈辱与虚弱的感觉。但是现在更糟,因为那时的“洗礼”至少是大家共同分担的。

“我让你念一念。”上校再次说道。

阿尔贝托硬着头皮念起来,他的声音微弱,而且时断时续:“她的大腿很长,而且多毛;臀部是那样肥大,更像动物而不像女人;可她是第四街区里最受欢迎的妓女,因为所有的浪荡公子都往她那里跑。”他闭上嘴巴,紧张地等待着上校命令他继续读下去的声音。但是上校依然默不作声。阿尔贝托感到极度的疲乏,好像在保林诺的地堡里搞的比赛一样,让人感到肌肉乏力、头脑昏黑。

“把这些纸片还给我。”上校说道。阿尔贝托交了出去。上校开始慢慢翻阅起来。每翻过几页,他就翕动着嘴唇低低嘟哝一声。阿尔贝托听到片片断断一些标题,自己几乎记不得了,因为有几篇是一年前写的,比如《路拉,一个不可救药的妓女》《疯女人与公驴》和《订婚男女》。

“你知道我应该怎样处理这沓纸片吗?”上校问道。他半闭半睁着眼睛,好像十分厌倦这样一件既困难而又不能推卸的工作,声音里流露出烦闷和苦恼的心情。“士官生,我甚至连军官会议都不必召开,就可以立刻把你赶出学校,因为你已经堕落变质;或者把你父亲叫来,让他带你去医院,说不定是去看精神病科的医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精神病科!他们可以把你治好。士官生,这才是真正的丑闻呢!写这类东西的人,一定是精神错乱,腐化堕落,一定是个社会渣滓。这沓纸片败坏了学校,侮辱了我们大家。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说吧,说吧。”

“没有,上校。”

“当然不会有了,”上校说道,“证据就在眼前,你还能说什么呢?一句话也不会有。你坦率地回答我,公平地说一说:你该不该被开除?我们告到你的家里,说你腐化堕落,应该不应该?”

“应该,上校。”

“士官生,这沓纸会使你身败名裂。你想一想,由于道德败坏和精神上有毛病而被开除,别的学校还会收你吗?你一辈子都毁啦,是不是?”

“是的,上校。”

“士官生,假如你处在我的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上校。”

“士官生,我却知道。我必须尽到自己的责任。”他停顿了一下,脸色不再那么气势汹汹,而是有所缓和了;他全身缩成一团退到座位上的时候,肚皮缩小了体积,显得像个人样了。上校摸摸下巴,眼神在房间里徘徊不定,仿佛陷入了互相矛盾的想法里。少校和中尉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上校在思索的时候,阿尔贝托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只脚上,只见脚后跟落在打蜡地板上,脚面与地板构成直角。他焦急地盼着脚尖落下,以便开始有节拍地敲打地面。

“士官生费尔南德斯·特布雷,”上校用严肃的声调说道,阿尔贝托立刻抬起头来,“你感到悔恨吗?”

“是的,上校。”阿尔贝托毫不迟疑地回答说。

“我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上校说道,“这堆纸片使我感到难堪。这是对学校的极大侮辱。士官生,你看着我。你受过军事教育,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你的表现要像个真正的人。明白我对你说的话吗?”

“明白,上校。”

上校说:“听其言,观其行。我正在犯一个错误,我的职责迫使我立刻将你开除出校。但是,我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这不是冲着你本人,而是为了这所神圣的学校,为了这个由莱昂西奥·普拉多人组成的大家庭。这沓纸片我先收藏起来,观察你一个阶段。如果你的长官到年底的时候告诉我,你没有辜负我的信任,你的表现良好,我就烧掉这沓纸片,忘掉这段丑史。如果情况相反,你违反了一次纪律——只要一次就够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就毫不客气地照章办事。懂了吗?”

“懂了,上校。”阿尔贝托低下头来又补充了一句,“谢谢您,上校。”

“你能理解我为你做的这件事吗?”

“是的,上校。”

“一句话也不要多说了。回到宿舍去,按照你的本分去做。要当一名守纪律、有负责精神的、真正的莱昂西奥·普拉多的士官生。你可以走了。”

阿尔贝托敬过礼,转身向门口刚走了三步,上校的声音又把他叫住。

“等一下,士官生。当然啰,今天在这里谈的一切,你要绝对保密,纸片的故事、编造的杀人案等等的一切。既然你晓得猫是四条腿的,那么就再也不要去找三条腿的猫。下一次,在玩侦探游戏的时候,要首先想到你是在军队里,这是由长官严密监护的单位,任何事情都会按规定查清核实的。你可以走了。”

阿尔贝托再次立正敬礼,随后走出门去。那个穿便服的人并没有抬头看他。他没有乘电梯,而是顺着楼梯向下走。像整个这座建筑物那样,每层台阶都像镜子一样地光亮。

走到外面,经过英雄纪念碑的时候,他想起皮箱和外出的军装还在牢房里,便缓步向警卫室走去。值班中尉轻轻点点头。

“报告中尉,我是来取衣服的。”

“为什么?”军官问他,“你是根据甘博亚的命令留在牢房的。”

“现在命令我回宿舍。”

“不行。”中尉说,“难道你不懂规矩吗?甘博亚中尉不给我书面通知,你就不能离开这里。进去吧。”

“是,中尉。”

这位军官叫了一声:“中士,把他跟那个从操场那边牢房里带来的士官生关在一起。我需要给贝萨达上尉惩罚的士兵腾出地方来。”他搔搔头皮,说了一句,“这里变成一座监狱了,不折不扣的监狱。”

中士是个壮实微黑的汉子,他点头答应着,打开牢门的锁,用脚踢开门。

“进去吧,士官生。”他说,接着又低声补充说,“放心吧,换岗的时候,我给你带一包烟来。”

阿尔贝托走进牢里。“美洲豹”正坐在行军床上望着他。

那一次,瘦子依盖拉斯并不想去,那实在是违心的,因为他已经怀疑到事情要糟。几个月以前,腊哈斯派人告诉他:“要么你跟我一块干,要么你就别踏上卡亚俄港这块土地,如果你还想脸上没疤的话。”瘦子对我说:“事情来了,他早就等着我了。”他从小就跟腊哈斯在一起,瘦子和我哥哥都是他的徒弟。后来,腊哈斯被关进监狱,他们两个就继续单独干。过了五年,腊哈斯出来了,又拉起一帮人来。瘦子整天躲着他,直到有一回两个打手在“港口宝库”酒店发现了他,硬把他拉到腊哈斯那里。他告诉我,他们并没有动他。腊哈斯反而拥抱着他说:“我爱你,就像爱自己的儿子一样。”后来,他们喝得酩酊大醉,亲亲热热地分手了。但是就在那一个星期,腊哈斯来了警告。瘦子不愿意成群结伙地干,他说那不是好买卖,可是他也不愿意得罪腊哈斯。他于是对我说:“我要答应他。无论如何,腊哈斯还算正派。但是你用不着这么干。如果你愿意听劝告的话,还是回到母亲那里去,好好念书,当个博士。你大概已经积攒了不少钱吧。”我那时一分钱也没有,就对他说了。他回答说:“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吗?是个嫖客,那叫嫖客。你把所有的钱都花到妓院里去啦?”我说,是的。他告诉我:“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学,犯不上把命扔在婊子身上。你本应该存一点钱。好吧,你打算怎么办?”我说,我跟他在一起。当天晚上我们两个就到腊哈斯那里去了,那是一家肮脏的酒馆,由一个独眼女人照管。腊哈斯是个混血老头,我几乎听不懂他讲的话,他一瓶接一瓶地要烧酒。另外还有五六个人,包括黑白混血种、印第安混血种和山里人,他们都恶狠狠地盯着瘦子。腊哈斯则相反,一开口讲话就看着瘦子,还不断哈哈大笑寻开心。对我,他几乎看都不看一眼。我们开始和他们一起干,起初一切还顺手。我们在马格达莱纳、普塔、圣伊希德罗、奥兰地亚、萨拉贝利和巴兰科的街上大捞了一把,但是没有动卡亚俄港的住户。每次都派我望风,从来也不让我进去开门。分油水的时候,腊哈斯只给我很小一份,可是瘦子又从他那份里送给我一些。我们两个是一个套里的牛,那帮人总是看着我们两个眼红。有一回,瘦子和混血种潘柯拉秋在妓院里为争一个婊子打了起来。潘柯拉秋掏出匕首刺破了我朋友的胳膊。这真把我给气坏了,我一下子扑了上去。另外一个杂种也跳过来,我们就混战起来。腊哈斯给我们两个助威,妓女们在一旁尖叫。我们较量了一番。起初,那个杂种只是撩拨我,嘿嘿地笑着说:“你是耗子,我是猫。”可是我狠狠撞了他几脑袋之后,就真的打起来了。后来,腊哈斯请我喝酒,他说:“我要脱帽致敬。是谁教会这只小鸽子打架的?”

从那时起,为随便一件小事,我就和腊哈斯手下的混血种和山里人打架。有时他们踢我一脚,我就忍耐着,有时我就打一通。只要一喝醉,我们就动手。我们打呀打呀,最后竟然成了好朋友。他们请我喝酒,带我去逛窑子,去电影院看武打片。那一天,潘柯拉秋、瘦子和我刚刚看完电影。腊哈斯在出口处等着我们,快活得像只花炮。我们走到一家小酒铺,他在那里告诉我们:“有件百年未遇的大买卖。”他说,卡拉布尔加叫他去商量一桩生意。这时,瘦子依盖拉斯打断他的话说:“腊哈斯,可不要跟那些家伙来往,他们会把我们活活吃掉的,他们是些野心勃勃的人。”腊哈斯没有理睬他,继续解释行动计划。对于卡拉布尔加请他去议事这一点,他非常得意,因为人家是个大集团,人人都羡慕他们。他们像上层社会的人一样生活,有漂亮的住宅和汽车。瘦子还想再争一下,但是别的人制止了他。行动的日子是第二天。一切看来都很容易。我们按照腊哈斯的话,夜里十点来到阿尔门达里斯区的峡谷街,那里有两个卡拉布尔加的人在等着。他们穿得很漂亮,留着小胡子,抽着烟丝金黄的香烟,好像去参加舞会一样。我们等着过了半夜,然后两个两个地向电车道走去。在那里,我们又遇上了另外一个卡拉布尔加的人,他说:“一切都准备好了。里面没有人,都刚刚走掉。咱们马上就动手。”腊哈斯派我站在一个街口,躲在墙后面望风。我问瘦子:“都有谁进去?”他告诉我:“腊哈斯、我,还有卡拉布尔加的人。其余的人都在外边望风。这是他们的干法,据说叫作安全工作法。”我放哨的地方,没有旁的人。住宅里一点灯火也看不见,我心里想,大概很快就会结束了。我想起,在我们来这里的路上,瘦子一直没有开口,脸色非常阴沉。经过那家住宅的时候,潘柯拉秋给我指了一下。那住宅很大,腊哈斯说:“这里的钱大概足够武装一支军队。”又过了很长时间。忽然,我听见警笛响起来,接着是枪声和骂人的声音。我急忙向那边跑去,但是我发现他们已经落入圈套,因为街口上有三支巡逻队。我转身撒腿就跑。在玛尔萨诺广场我登上一辆电车,到了利马又改乘出租汽车。我跑到那家小酒馆的时候,只找到潘柯拉秋。他告诉我:“那是个陷阱。卡拉布尔加事先找了密探,我想大概都被抓住了。我看见腊哈斯和瘦子被按在地上用警棍打。四个卡拉布尔加的人在一旁哈哈大笑,总有一天他们得偿还这笔债。现在咱们最好躲一躲。”我告诉他,我一个钱也没有。他给了我五个索尔,对我说:“换一个地方去住,不要再到这里来了。我要离开利马去躲过这个夏天。”

那天夜里,我跑到贝亚必斯塔区的旷野地里,在一条沟里睡了一夜。说准确点,是背脊朝下,眼望黑天,冻了个半死。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向贝亚必斯塔广场走去。我有两年的时间没有来这一带了。一切和从前一样,只不过我家的大门重新油漆过了。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出来。我又使劲敲了敲。里面有人喊道:“别着急!真见鬼。”随后出来一个男人。我向他打听多米蒂拉太太住在哪里。他对我说:“我不知道她是谁。这里住的是彼得罗·凯发斯,就是我。”这时有个女人来到他身旁说:“多米蒂拉太太吗?一个孤身老太婆?”我说:“对,大概是吧。”那女人说:“她已经死了。我们搬来之前,她住在这里,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向他们道过谢,就去广场上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整个上午我都在盯着特莱莎家的大门,看她是不是出来。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出来了一个姑娘。我走上前,问她:“你知道有位太太和姑娘,从前住在这里的,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说:“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又走到我们老家门前,敲了敲大门。那女人出来了。我问她:“您知道多米蒂拉太太埋在什么地方吗?”她回答说:“我不晓得,也不认识她。她是你的什么人吗?”我想告诉她,她是我的母亲,但是心里又一想,说不定密探正在到处找我呢,于是便说:“不是。只不过打听一下。”

“喂,你好。”“美洲豹”说。

阿尔贝托看见他在里面,好像并不吃惊。中士已经关上牢门,里面一片漆黑。

“你好。”阿尔贝托说。

“有烟吗?”“美洲豹”问道。他背靠墙壁坐在床上。阿尔贝托可以看清他半张脸,因为正好落在窗外射来的光线内;另外半张脸是一片阴影。

“没有,”阿尔贝托说道,“过一会儿,中士会给我带一包来。”

“为什么把你关进这里?”“美洲豹”问道。

“不知道。你呢?”

“一个婊子养的到甘博亚那里讲了一些事情。”

“谁?什么事情?”

“喂,”“美洲豹”压低嗓音说道,“你肯定要在我前面出去。劳驾帮个忙。来,靠近点,别让人家听见。”

阿尔贝托走了过去,他站在“美洲豹”跟前只有几厘米的地方,两人的膝盖已经碰在一起。

“你告诉博阿和鲁罗斯,宿舍里有个告密分子。我希望他们查一查是谁。你知道他对甘博亚说了些什么吗?”

“不知道。”

“班上的人认为我是因为什么事被关进来的?”

“认为是偷考卷的事。”

“对,”“美洲豹”说,“也因为这个事。那家伙把考卷的事、‘圈子’的事、偷衣服的事、赌钱的事、藏酒的事,统统告诉甘博亚了。一定要弄清楚这个家伙是谁。你告诉他们,假如不查出那个人来,他们也要倒霉。你也要倒霉,整个宿舍都要倒霉。那家伙是班上的人,别人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

“他们会把你开除的,也许会送进监狱。”阿尔贝托说道。

“甘博亚也是对我这么说的。他们大概也要为‘圈子’的事去整鲁罗斯和博阿。你告诉他们赶快调查,然后从窗户上给我扔一个纸团,上面写上名字。如果把我开除,我就见不到他们了。”

“你这样做又能捞到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美洲豹”说,“他们已经把我给整了。可是我得报仇。”

“‘美洲豹’,你是个混蛋,”阿尔贝托说道,“假如把你关进监狱,我倒是很高兴。”

“美洲豹”微微动了一下。他虽然依旧坐在床上,却已经挺起胸膛不再靠着墙壁。他把脑袋转动了一下,为的是能够仔细看看阿尔贝托。这时,他整个脸部都可以看清楚了。

“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美洲豹”说:“你别大声嚷嚷。你想让中尉来吗?你是怎么回事?”

“你是一个混蛋,一个杀人犯。你杀死了‘奴隶’。”阿尔贝托低声自语道。

阿尔贝托已经向后退了一步,弓身等着。但是“美洲豹”并没有进攻,甚至没有动弹。阿尔贝托看见黑影里有两只蓝色的眼睛在闪闪发亮。

“胡说,”“美洲豹”也压低了嗓门说道,“那是诬蔑。有人所以这样对甘博亚说,是打算整我。那个告密的人想害我。他是个胆小鬼,你还不明白吗?你告诉我,宿舍里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杀死了阿拉纳吗?”

阿尔贝托没有回答。

“不可能。谁也不会相信这个,”“美洲豹”说道,“阿拉纳是个可怜虫,随便哪个人都可以一巴掌把他打倒在地。我干吗要杀死他呢?”

“他比你好多了。”阿尔贝托说道。他们两个人悄悄地交谈着。为了压低嗓门,说话时十分吃力,每句话都是僵硬的、矫揉造作的。“你是个暴徒,你才是个可怜虫呢。‘奴隶’是个善良的小伙子,你不懂得这意味着什么。他是个好人,不打搅任何人。你日日夜夜总是欺负他。入学的时候,他是个正常的人。可是你和其他人经常不断地折磨他,把他变成了一个傻瓜,只是因为他不会打架。‘美洲豹’,你真是一个讨厌的人。现在你要被开除了。你知道将来你要过什么生活吗?杀人越货的生活。你迟早要被送进监狱。”

“我母亲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阿尔贝托吃了一惊,没有料到“美洲豹”会说出这样的心里话。但是他立刻明白了:“美洲豹”是在自言自语。他的声音是愁闷的,丝毫没有生气。“甘博亚也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我的生活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可是欺侮‘奴隶’的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人人都欺侮他。诗人,你也在内。在学校里,你整我,我整你,让人家整的人就会自己倒霉。这并非我的过错。如果说别人不敢欺侮我,是因为我比较厉害。这可不是我的错。”

阿尔贝托说:“你并不比别人厉害。你是个杀人凶手,可我不怕你。等咱们从这里出去以后,你再走着瞧吧。”

“你想跟我打架吗?”“美洲豹”问道。

“对。”

“你没有这个本事。”“美洲豹”说道,“告诉我,是不是宿舍里所有的人都对我非常恼火?”

“不是,”阿尔贝托说,“只有我一个人。我并不怕你。”

“嘘!别叫喊!你要是愿意,咱们到街上去打。不过,我预先警告你,你打不过我。你白白发火。我并没有对‘奴隶’怎么样,只不过像大家一样也欺侮过他,可是没有恶意,开开心而已。”

“你以为没有关系?你欺侮他,别人学着你的样子,也欺侮他。你整得他没法生活,最后又把他害死了。”

“混蛋,你别喊!人家会听见的。我并没有害他。出去以后,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告密的人。我要当着众人的面,让他承认那是一场诬陷。你会看到那是胡说八道。”

“那不是胡说八道,这事我清楚。”阿尔贝托说。

“别叫喊!真见鬼。”

“你是个杀人凶手。”

“嘘!”

“‘美洲豹’,是我告发你的。我知道是你杀死了他。”

这一次,阿尔贝托没有后退。“美洲豹”在床上已经缩成一团。

“是你把那些事情说给甘博亚的吗?”“美洲豹”一字一顿非常缓慢地问道。

“是的。我把你的所作所为,我把宿舍里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他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愿意这样做。”

“好吧。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种。”“美洲豹”说着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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