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与狗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甘博亚中尉走出上校办公室。他向那个穿便服的人点头告别后,便去等电梯。可是由于电梯迟迟不到,他就转身向楼道走去,从那里三步并作两步迅速来到楼下。走到庭院里,他才发觉晨光已经破晓。天空明净如洗,只有远处地平线上可以望见几朵白云,飘浮在碧波粼粼的大海上空。他快步向五年级的区域走去,来到办公室里。加里多上尉正坐在写字台前,像头箭猪一样地缩在那里。甘博亚在门口向他敬礼。

“有事情吗?”上尉一跃而起,挺身问道。

“上校让我告诉您,把我送上的报告从登记簿上抹掉,上尉。”

上尉松了一口气,一向神色严厉的眼睛也如释重负地露出微笑。

“当然会这样啦,”说着,他在桌子上猛击一掌,“我根本就没有登记入册。这个我事先就料到了。甘博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尉,那个士官生收回了控告。上校把报告给撕了。他说,必须忘掉这件事,就是指那个假设的杀人案。上尉,至于别的方面,上校命令执行纪律。”

“还有别的吗?”上尉得意地笑起来。“甘博亚,你过来看看。”

他递给中尉厚厚一沓纸片,上面写满了数字和姓名。

“你看见了吗?三天之中比整个上月开的条子还多。六十个学生受处罚,几乎占全年级的三分之一,你好好看看。上校可以放心,我们会把一切纳入正轨,至于考试卷子,我已经采取了预防措施。考试前一直保存在我自己的房间里。谁有胆量,那就到这里来找吧。夜间岗哨和巡逻都增加了一倍。准尉随时会让下面报告情况。每星期检查两次军容风纪,枪支弹药也是一样。你说他们还会调皮捣蛋吗?”

“上尉,但愿他们不会再闹。”

“咱俩谁有道理?是你还是我?”上尉突然问道,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那是我的职责。”甘博亚说道。

“你装了一肚子规章条令,”上尉说道,“甘博亚,我并不是批评你。但是生活里必须实际一些。有些时候,宁可忘掉规章条令,只能见机行事。”

“我相信规章条令,”甘博亚说道,“我坦白告诉你,我能把规章条令背出来。你要知道,我至今不后悔。”

“抽烟吗?”上尉问道。甘博亚接过一支香烟。上尉抽的是进口雪茄烟,点燃以后发出一股浓臭的白烟。中尉把烟送到嘴边之前,轻轻揉揉这支一头细一头粗的雪茄烟。

“我们大家都相信规章条令,”上尉说,“但是必须善于解释它。我们这些当军人的,首先应该是现实主义者,我们一定要根据实际情况办事。不能强迫事物服从法律,而是相反,要让法律适应事物。”上尉的手激动地在空中挥来挥去。“否则的话,就将无法生活。固执不是好品德。为那个士官生抛头露面担风险,你能捞到什么好处?一点好处也没有,无非是害了自己。那时你如果听从了我的劝告,结果和现在一样,但是可以避免很多问题。你别以为我是在幸灾乐祸。你知道我很尊重你。大尉可是生气极了,他一定会找你的麻烦。上校也很恼火。”

甘博亚厌恶地“呸”了一口道:“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再说,我也不在乎。我问心无愧。”

“良心无愧能上天堂,”上尉和蔼地说,“可是不一定能晋升。不管怎样,我一定尽力把这些事控制在我手心里,免得影响你升级。好吧,关于那两只小鸟他是怎么说的?”

“上校命令让他们回宿舍。”

“你去找他们。好好劝一劝。如果他们想安安静静地生活,那就闭上嘴巴。我想大约不会有问题。他们比任何人都愿意忘掉这个故事。不过,你要留心你的那个被保护人,他有些傲慢。”

“我的被保护人?”甘博亚问道,“整整一个星期,我也没有察觉到有这样的一个人。”

中尉没有向上尉告别就出去了。宿舍外面的院落里空无一人。但是一到中午,士官生下课归来时,便像一条奔腾咆哮席卷一切的大河,顷刻间,这个院子就会变成一个吵吵嚷嚷的蚂蚁窝。甘博亚从皮包中掏出那封信来。他拿在手中呆望了片刻,没有打开,又放回去了。他想:“要当丈夫,就不能当兵。”

值班中尉正在警卫室里看报。士兵们在长凳上呆呆地坐着。甘博亚一进门,他们就像机器人一样唰的一声全都站了起来。

“日安。”

“日安,中尉。”

甘博亚对这个年轻的中尉用“你”来称呼。由于小中尉过去是甘博亚的下级,所以比较尊敬中尉。

“我是为五年级那两个士官生的事情来的。”

“好的。”小中尉快活地一笑,但是脸上露出夜间值班留下的倦容。“刚好其中有个士官生要出去,但是命令还没有下来。我把他们带来吗?他们在右边那间牢房里。”

“两个人住在一起?”甘博亚问道。

“是的。因为操场那边的牢房要用。有几个受处罚的士兵要关。他们两个应该分开吗?”

“你给我钥匙。我去和他们谈谈。”

甘博亚慢慢打开牢门,但是马上就跳了进去,仿佛驯兽师跳进兽笼一样。在窗外射进来的圆锥形光线的照射下,他看见四条大腿在地上晃动;他听到两个士官生急促的喘气声;他的眼睛还不习惯室内的黑暗,只能勉强认出他们的身影和脸盘。他向前跨进一步,大喝一声:“立正!”

两个人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

甘博亚说:“长官进屋的时候,下级士官要立正敬礼,难道你们忘了?每个人罚六分。士官生,把手从脸上拿开,立正站好!”

“报告中尉,他不能拿开。”“美洲豹”说道。

阿尔贝托放下手,但是立刻又把手掌按在面颊上。甘博亚把他轻轻推到光线底下。颧骨上面肿得非常厉害,鼻子和嘴巴上有不少凝结的血块。

“把手拿开,让我看一看。”甘博亚说道。

阿尔贝托放下手,嘴巴收缩得歪斜了。一个紫色的大疱罩住了一只眼睛,眼皮下垂,青紫一片,好像一块烧伤。甘博亚还看到阿尔贝托的军服上有大片的血污,头发被汗水和污泥粘成一团。

“你过来!”

“美洲豹”服从了。这场恶斗在他脸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是他的鼻翼在颤抖,嘴唇周围有一圈唾沫。

“你们马上到医务室去,”甘博亚说道,“我在我的房间里等着你们。我需要和你们谈谈。”

阿尔贝托和“美洲豹”出去了。值班中尉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急忙转过身来,脸上的模糊笑容变成了惊奇的表情。

“站住!”他惊慌地喊道,“怎么回事?不许动!”

士兵们早已围了过来,他们极力要看个明白。

“让他们出去。”甘博亚说道,又转身对那两个士官生说,“走吧。”

阿尔贝托和“美洲豹”离开了警卫室。中尉和士兵们望着他们在晴朗的天空下肩并肩地向远处走去,两人的脑袋都不动弹,他们互相之间既不说话,也不相望。

“他的脸被打烂了,”小中尉说道,“我真不明白。”

“你什么都没有听到吗?”甘博亚问道。

“没有。”小中尉慌乱地回答说,“我一直没有离开这里。”他扭头问士兵们:“你们听见什么了吗?”

四个黝黑的脑袋摇摇头。

“他们打得居然没有响声,”小中尉已经不再用吃惊的口气评论发生的事情,但是很有些竞技热情地说道,“我应该分开关他们就好了。他们打得可真凶!真是好斗的公鸡!需要过很长时间,那张脸才能复原。他们为什么打架?”

“胡闹,”甘博亚说道,“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个士官生一声不喊怎么能忍受得住?”小中尉问道,“他要破相了。应该把那个黄头发的家伙弄到学校拳击队去。还是已经参加了?”

“没有。我想没有。不过,你说得有理。应该弄进去。”甘博亚说道。

那天我在田野里游逛。在一片庄稼地里,有个女人给了我一些面包和牛奶。天黑的时候,我又在进步路附近的一条沟里睡下来。这一回真的睡着了,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的时候,我才睁开眼睛。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但是我听见有汽车从大街上经过的声音。我饿极了,头痛,浑身打颤,很像感冒初起的症状。我一直走到利马,十二点左右来到阿方索·乌加特大街。特莱莎没有夹在女学生中间出来。我在市中心转悠,在那些人多的地方来回走动,比如圣马丁广场、联盟大街、格拉乌大街。下午我走到雷塞沃公园的时候,真是筋疲力尽了。我喝了公园里的自来水,呕吐起来,于是便躺在草地上。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有个警察向我走来,从远处向我打手势。我爬起来就跑,他并没有追我。走到我教父家里的时候(他家在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大街),天已经黑下来。我的脑袋涨得要爆炸,全身都在发抖。那时并不是冬天,我想:“我一定是病了。”敲门以前,我心里思量:“如果是那女人出来,又把我堵在门外的话,我就去警察局。至少那里会给我饭吃。”但是出来的不是她,而是我教父。他开门之后,两眼望着我,可能认不出我来。他有两年时间没有看见我了。我说出自己的名字来。当时由于他的身体挡着门,遮住了里面的光线,我只看见他那个圆圆的光秃脑袋。他说:“是你?不可能啊,干儿子,我以为你也死了呢。”他连忙让我进去,到了屋里,他问我:“孩子,你怎么啦?出什么事啦?”我告诉他:“教父,请您原谅,我有两天没吃东西了。”他拉住我一条胳膊,大声喊他女人。他们让我喝了汤,吃了菜豆煎牛排和一碗甜食。饭后,他们问了我许多问题。我给他们编了一段故事:“我从家里跑出来以后,跟一个人在原始森林里干了两年,那是个咖啡种植园,后来由于生意不好,主人把我轰了出来。走到利马,我一个钱都没有了。”接着我向他们问起我的母亲。教父告诉我,她在六个月以前,由于心脏病突然发作而去世了。他告诉我:“丧葬费是我付的,你不必担心。事情办得相当好。”最后他补充说,“今天晚上,你暂时睡在后院。明天再说你怎么办。”那女人给我送来一条毯子和一床褥子。第二天,教父把我领到他的杂货店里,让我在柜台上卖东西。那里只有他和我两个人。他不给我工钱,但是管住、管吃。虽然总是让我拼命干活,可他们待我还不错。我六点钟以前就起床,必须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准备早点,给他们送到床上。然后我到市场去买东西,按照那女人事前给我的单子去采购。办完之后,到杂货店去,在那里卖一整天东西。开头,教父也总是待在杂货店里,但是后来就留下我一个人,晚上让我报账。回到家里,我给他们做晚饭——她已经教会我怎样做饭,最后,上床睡觉。我虽然非常缺钱,却不想离开,于是就从顾客身上揩油,有时提高价格,有时少给一些找头,这样就有钱买民族牌香烟偷偷抽上几支。另外,我很想出去随便走走,可是因为害怕警察,就克制住了。后来,情况越来越好。教父需要去山区旅行,每次都带上他的女儿。最初当我知道他要出门的时候,心里有些害怕,因为我想起他女人非常讨厌我。但是,自从我和他们住到一起以来,她并没有刁难我,只是派我干活的时候才跟我说话。从我教父出门那一天起,她就变了样。她对我非常亲热,给我讲故事,放声大笑。晚上她到杂货店里来,我给她报账,她说:“算了吧。我知道你不是小偷。”一天夜里,还不到九点,她就到店里来了。她好像很紧张。我一看见她进来,就明白了她的企图。她那副表情、笑声和眼神,和卡亚俄港妓院里的婊子喝醉了酒冲动时的模样完全相同。这使我很开心。我记起从前来找教父时,她把我赶走的情形,便暗暗思量:“报仇的时候到了。”她长得肥胖难看,身材比我高。她对我说:“喂,关上店门,咱们去看电影,我请客。”我们到市中心一家电影院去,因为她说那里正在上演一部非常好的片子,可是,我知道她是害怕别人看见她和我在这条街上行走,因为我教父爱吃醋,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看电影的时候,演的是一部恐怖片,她装成害怕的样子,抓住我的双手,贴在我的身上,用膝盖顶着我。有时,她又装作无意的样子,把手放在我腿上,并且留在那里不动。我真想笑出声来。可是我装傻,不响应她的挑逗。她大概一定很恼火。看完电影,我们步行回家。她开始谈起女人来,给我讲一些色情故事,但是并不说脏话。后来她问我是不是有过情人。我说没有。她接着说:“撒谎骗人。所有的男人都一样。”她极力使我明白,她是把我当成一个男子汉对待的。我真想对她说:“您像‘乐园’的妓女,她的名字叫爱玛。”到了家里,我问她是不是要做晚饭。她说:“不用。最好咱们乐一乐。在这个家里,从来也没有过快乐。去开一瓶啤酒。”她开始说起我的教父如何如何不好。她恨他,因为他是个吝啬鬼,是个老傻瓜,还有其他等等事情。她让我一个人把酒喝光,打算把我灌醉,看看那样会不会理睬她。后来,她打开收音机,对我说:“我教你跳舞。”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搂紧我。我让她抱着,可是继续装傻。最后,她问我:“从来没有女人吻过你吗?”我说没有过。“你想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她说着就抓住我,开始吻我的嘴唇。她已经冲动起来,把她的脏舌头伸到我的嘴巴里,甚至到了嗓子眼。她还用手掐我,接着便拉着我的手到了她的房间,开始脱衣服。脱掉之后,她显得不那么难看了,皮肤还很光滑。她觉得不好意思,因为我总是瞧着她,也不上前。她就赶忙熄了电灯。只要我教父不在家的日子里,她就拉我跟她睡觉。她对我说:“我喜欢你。你使我非常幸福。”她整天说她丈夫的坏话。她给我钱花,给我买衣服,让我和她们全家一道每星期去看电影。借着黑暗,她抓住我的手,而又不让我教父察觉。当我跟她说,我想上莱昂西奥·普拉多军事学校,让她说服她丈夫给我出钱报名的时候,她几乎要发疯了。她狠狠地揪自己的头发,骂我是忘恩负义的人。我警告她,如果不答应,我就逃走,她这才答应了。有一天早晨,教父告诉我:“孩子,你知道吗,我们决定让你变成一个有用的人。我到军事学校去给你登记报名。”

“哪怕觉得灼痛,也不要动弹,”卫生员说,“因为药水要是弄进眼里,你会看见一个裸体的犹大。”

阿尔贝托看见一块沾过褐色液体的纱布向自己脸上贴来,便赶忙咬紧牙关。一阵剧痛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使他张开嘴巴尖叫起来。后来,疼痛逐渐局限于面部。他用那只好眼睛,从卫生员的肩膀上看过去,发现“美洲豹”正冷漠地坐在椅子上从屋子的另一头望着他。他的鼻子闻到一股酒精和碘酒的气味,这使他头晕。他感到要呕吐。医务室是雪白的,瓷砖地面把蓝色的日光灯反射到天花板上。卫生员已经拿掉第一块纱布,又沾湿了第二块,嘴里一直在吹口哨。第二次也那么痛吗?当他在牢房的地上和“美洲豹”扭打翻滚的时候,虽然挨了揍,可并不觉得疼痛,只感到屈辱。因为刚刚打了几分钟,他就知道自己打败了:他的拳脚只能勉强触到“美洲豹”的身上,他更多的时间是在极力抵挡对方的打击。他很快就松开了那个进退自如、飘忽不定、难以抓住的结实身体。最厉害的是对方会用头猛撞。他用胳膊肘和膝盖抵挡,身体收缩后退,结果都没有用,“美洲豹”的脑袋像流星一样撞开他的胳膊,一直冲到他的脸上。他惊慌地想到对方是铁锤,自己是铁砧。就这样,为了喘口气,他第一次被迫躺倒在地。但是,“美洲豹”不等他站起来,也不停下来看看是否已经取胜,就一下子扑到他身上,连续不断地用那只铁拳捶打,直到阿尔贝托终于爬起来逃到另一个角落。几秒钟后,他第二次躺倒在地,“美洲豹”第二次骑到他身上,铁拳再次落下来,直到阿尔贝托失去知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床上,旁边是“美洲豹”,耳边只听到他那单调的喘息声。当甘博亚的声音在牢房里响起来的时候,周围的实物才渐渐恢复了原样。

“好啦,”卫生员说,“要等它干一干,然后再包扎。老老实实待着,不要用脏手去摸。”

卫生员总是吹着口哨,他到屋子外边去了。“美洲豹”和阿尔贝托互相望一望。阿尔贝托奇怪地感到自己已经平静下来,灼痛已经消失,怒火也已熄灭,但是他仍然用骂人的口气说话:“你看什么?”

“你是个告密分子,”“美洲豹”说,他那明亮的眼睛毫不动火地望着阿尔贝托,“最卑鄙不过的就是这种人,再也没有比这种人更下流讨厌的了——告密者。真让我恶心。”

“总有一天我要报仇,”阿尔贝托说,“你觉得自己力气大,对吗?我发誓将来要你爬着来见我。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一个凶手。你要去的地方是监狱。”

“像你这样的奸细,就不应该生出来。”“美洲豹”不理睬阿尔贝托的话,继续说下去,“也许由于你的告密,我会挨整。可是我要告诉全班,告诉全校,你是个什么人。你干了这种事之后,应该羞死。”

“我没有什么可羞的,”阿尔贝托说,“离开学校以后,我要告诉警察,你是个杀人凶手。”

“你发疯啦,”“美洲豹”并不激动地说,“你很清楚地知道我并没有杀人。大家都晓得‘奴隶’是由于事故而自杀的。这些你知道得很清楚,臭奸细。”

“你倒是心安理得,对吗?因为上校、上尉、这里所有的人,都跟你是一路货色,是你的帮凶,是一群害人精。你们都不愿意人家说这件事。可是我要告诉全世界,是你杀死了‘奴隶’。”

屋子的门开了。卫生员手里拿着一块新纱布和一卷橡皮膏走进来。他把阿尔贝托的整个面孔都包扎起来,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嘴巴。“美洲豹”放声笑了。

“你是怎么回事?”卫生员问道,“你笑什么?”

“不笑什么。”“美洲豹”说。

“不笑什么?只有精神病患者才无缘无故自己笑呢,你知道吗?”

“真的吗?我不知道。”“美洲豹”说。

卫生员对阿尔贝托说:“好啦。”接着转向“美洲豹”:“现在该你啦。”

“美洲豹”在阿尔贝托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卫生员起劲地吹着口哨,把一块棉球浸上碘酒。“美洲豹”只是前额上有些抓伤,颈部有些不大的肿块。卫生员开始极其小心地擦净他的面部,同时发疯似的吹着口哨。

“混蛋!”“美洲豹”叫道,一面用双手推开卫生员,“蠢人!畜生!”

阿尔贝托和卫生员哈哈笑起来。

“你是故意这么弄的,废物。”“美洲豹”说着捂住一只眼睛。

“你干吗要乱动?”卫生员走近他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了,这个药水要是流到眼睛里,会火辣辣地疼。”他强迫“美洲豹”抬起头说,“把手拿开。让空气进去,就不会那么疼了。”

“美洲豹”放下手,他有一只眼睛变红了,里面充满了眼泪。卫生员轻轻地给他上药,早已停止吹口哨,但是,舌头尖像条粉红色的小蛇一样时时露出在两片嘴唇中间。他给“美洲豹”抹上红药水之后又贴上几块纱布,最后擦了擦手说:“好啦。你们两个签字吧。”

阿尔贝托和“美洲豹”在登记簿上签了字,走出医务室。上午的天空格外地晴朗,如果没有和风吹过草地,可以说夏季终于来临了。湛蓝的晴空显得非常高远。他们两个沿着检阅场向前走去。周围空无一人,但是经过饭厅的时候,他们听到里面士官生的喧闹声和克里奥约华尔兹舞曲。走到军官宿舍楼时,他们遇到了瓦里纳中尉。

“站住。这是怎么回事?”中尉问道。

“报告中尉,我们两个摔倒了。”

“你们这副模样,至少应该在里面待上一个月才行。”

他们一言不发,继续向宿舍楼走去。甘博亚的房门敞开着,但是他们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框前互相望望。

“你不敲门还等什么?”“美洲豹”说,接着又加了一句,“甘博亚是你的朋友哇。”

阿尔贝托敲了一下门。

“请进。”甘博亚说道。

中尉坐在那里,手中拿着一封信,看见他们进来急忙把信藏好,然后起身走到门边,把门关上。他很快用手一指木床,对他们两个说:“坐下吧。”

阿尔贝托和“美洲豹”在床沿上坐下来。甘博亚拉过自己的椅子,放在他们对面。他反着坐下来,双臂搁在椅子靠背上。他脸部湿润,好像刚刚洗过,双眼露出倦容,皮鞋十分肮脏,衬衣也没有系纽扣。他一只手托着面颊,另一只手轻轻敲打着膝盖,两眼仔细打量着他俩。

“好吧,你们大概已经知道是什么事情了。我想用不着再告诉你们该做些什么。”他说完停顿了一下,显得很不耐烦。

他好像十分厌倦:眼神忧郁,声音消沉。

“中尉,我一无所知,”“美洲豹”说道,“除去您昨天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什么也不知道。”

中尉用询问的目光望望阿尔贝托。

“报告中尉,我什么也没对他说。”

甘博亚站了起来。他显然感到不自在,这样的会面使他不快。

“士官生费尔南德斯对你提出控告,关于什么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学校当局认为控告缺乏根据。”他讲得很慢,竭力搜索无人称句的表达方式,力求简练。他的嘴巴时而痉挛露出牙齿,两片嘴唇引出两道小小的皱纹。“这件事不许再说了,校内不许,校外当然更不许。对校方来说这是有害的、令人讨厌的。因为事情已经结束,你们从现在起就回到班上去,一定要绝对谨慎。任何疏忽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上校亲自派我警告你们:任何不慎所造成的后果都由你们负责。”

“美洲豹”一直低头听着甘博亚讲话。但是中尉刚一闭上嘴巴,他便抬起头望着他。

“中尉,您看见了吧?我早就说过,那是这个告密分子的诬陷。”他用手轻蔑地指指阿尔贝托。

“那不是诬陷,”阿尔贝托说,“你就是杀人凶手。”

“住口,”甘博亚吼道,“住口,混蛋!”

阿尔贝托和“美洲豹”机械地立正站好。

“士官生费尔南德斯,”甘博亚说,“两个钟头前,你当着我的面,收回了对同学的控告。如果你再讲这件事,就要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我将亲自负责这一惩罚。我认为我已经向你说明白了。”

“报告中尉,”阿尔贝托低声嘟哝说,“在上校面前,我不知道……确切地说,我没有办法不那样做。他一点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再说……”

“再说,”甘博亚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能控告任何人,不能审判任何人。假如我是校长,你早就到大街上去了。并且我希望你将来再也别搞那种黄色小说的买卖,如果你希望平安无事毕业的话。”

“是,中尉。但是这和那个根本没有关系。我……”

“你在上校面前已经收回了自己的话。你不要再开口了。”甘博亚转向“美洲豹”说,“至于你,可能与士官生阿拉纳的死没有关系。但是,你的错误是非常严重的。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你再也不能嘲笑军官了。这件事由我来办。现在你们回去吧,不要忘掉我刚才对你们说的话。”

阿尔贝托和“美洲豹”走了。甘博亚在他们身后把门关上。他们在走廊里听到远处饭厅传来的人声与音乐声,水手舞曲已经代替了华尔兹舞曲。他们下到门外检阅场上。风已经停住,花草悄然直立着。两个人缓步向宿舍走去。

“军官们都是混蛋,”阿尔贝托不望着“美洲豹”说,“统统都是,甘博亚也在内。我原来以为他不大一样。”

“他们发现小说的事啦?”“美洲豹”问道。

“嗯。”

“你可倒霉了。”

“没有,”阿尔贝托说,“他们对我搞了一次讹诈。要我收回对你的控告,他们就忘掉小说的事情。这就是上校极力要我明白的事。他们这样卑鄙,真让人难以相信。”

“美洲豹”哈哈笑起来。他说:“你发疯啦?军官们什么时候保护过我?”

“那不是保护你。他们是保护自己。他们不愿意出问题。他们是些外强中干的家伙。‘奴隶’的死,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美洲豹”赞同说:“这的确是真的。据说他们不让‘奴隶’的家属去医务室探视。你明白这个意思吗?他死的时候,眼前只有几个中尉和医生。他们真是一些卑鄙的东西。”

“你也一样,你也不在乎他的死,”阿尔贝托说道,“你一心要报复,就因为他检举了卡瓦。”

“什么?”“美洲豹”停住脚步,紧盯住阿尔贝托的眼睛问道,“什么事情?”

“什么什么事情?”

“‘奴隶’告发了山里人卡瓦?”“美洲豹”的眼睛在纱布下闪烁着火花。

“你别犯混,用不着装蒜。”阿尔贝托说。

“真见鬼,我并没有装假。我并不知道是他告发了卡瓦。他死得活该。所有的告密分子都该死。”

阿尔贝托通过一只眼睛看不大清楚,无法测准距离,伸手去抓对方的胸膛,但是只捞到一把空气。

“你发誓,以前不知道‘奴隶’检举了卡瓦。对着你母亲起誓。你说:假如你以前知道这件事,你妈就死掉。你起誓!”

“我母亲已经死了,”“美洲豹”说,“但是以前我是不知道。”

“要是你算人,你就发誓。”

“我发誓,我以前不知道。”

“我原来以为你知道,并且认为因为这个,你就把他杀害了,”阿尔贝托说道,“如果你从前真的不知道,那么是我弄错了。‘美洲豹’,我请你原谅。”

“道歉已经晚啦,”“美洲豹”说道,“不过,以后再也别当告密分子啦。没有什么比那个更卑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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