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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外的狐狸成为母亲 作者:蕾切尔·卡斯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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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绝大多数话题都有相关书籍一样,也有一些书谈论为母之道。你若想要找这些书,必须跑遍几乎整个图书世界,其中包括由小说与诗歌构成的文明世界以及由字典与课本构成的郊区,一直走到谈论如何修摩托车或种秋海棠的旧书和谈论如何自行填报税表的书籍处。育儿手册位于人类体验纪实类书籍的最远端,正好排在减肥类书籍之后,占星术类书籍之前。 我意识到,专门研究任一东西,并因此瓦解你的研究对象与生俱来的信心是有可能的。我读的越多,我女儿便离我越远,并变成某种我必须重新学习使用方法的物体;它是否与像她一样的其他物体相一致?这个问题几乎不会让人感到焦虑。大多数此类书籍的开头都像科幻小说,有一个世界末日似的场景,在其中,我们熟知的世界已经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世界,我们必须接受教育,学习其中的基本原理。消逝的世界归母亲所有。它是她童年的世界,她的母亲则是这个世界最后一位活着的居民。在这些日子里,故事继续,母亲在她们的母亲的指导下做事。世界末日—具体原因未知,但普遍认为发生在最近—结束了那一切。如同伟大的亚历山大图书馆那样,知识的世界被毁于一旦。控制链已被打破。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些母亲对女儿悄悄说了些什么,这些年来她们流传下来哪些秘密。我们想,大概是些把宝宝留在花园尽头的婴儿车里之类的事。但重要的是,这是个全新—在很多方面也更好—的世界。你是这世界的首位母亲。这是这世界的第一本书。 我母亲没告诉我太多做妈妈的道理,这是事实。她说她记不得了。你们全都没哭过,她含糊地说,又补充说她也许搞错了。她似乎也听说过这个世界末日。如今你们所有人的处理方式都不一样了,她说。她给我带了一本育儿手册,封面上有一张图,画的是一个丑陋的宝宝吐着舌头。每次我看到那张图就会想起没生孩子时自己对孩子的看法,以及他们对我的看法。回忆让人震惊,仿佛不经意间朝镜子里瞥了一眼。手册里的文字理直气壮,稍显盛气凌人。其中满是清单与重点,还有感叹号,貌似幽默:它们在我面前旋转,像眉毛一样愚蠢,像政客的笑话一样尴尬。它们欢乐的风格无法掩盖育儿专家的专制欲。作者规定了一种强制执行、不分青红皂白,也许还是终身制的母乳喂养制度。书中还有女性裸着身子,在床上、在浴室、跟一群人以及独自喂奶的图片。其中一张图片里的那位女子在用母乳喂养一个至少6岁大的女孩。两人衣着相同,都有一头秀丽的金色长发。该书声称,用母乳喂养的孩子不仅比用其他方式喂养的孩子更健康长寿,更不容易得病,也许还更聪明。我把最后一项声明读了好几次,还是无法理解它是什么意思。据我所知,我本人就并非母乳喂养,这也许能解释这个问题。狂热的火焰留给了那些经不起诱惑、想用奶瓶犯罪的人。书中有一些清单和助记符号,它们都带有类似“母乳喂养好处”以及“母乳喂养的问题”之类的标题,像是女学生的涂鸦。我发现,母乳喂养若出现了问题几乎总是母亲的错。 1.宝宝吃完奶会哭。可能将宝宝放在了胸前错误的位置。喂奶前,请检查你是否将宝宝固定在合适的位置。回顾一下过去24小时内你吃过或喝过的一切,试着找出其中可能让宝宝不高兴的东西。 2.宝宝吃得太频繁。也许你过早将宝宝抱离胸前。每次都应该由她来决定何时停止喂奶,而不是你。 3.喂奶太久。你为什么要催宝宝呢?也许你应该检查一下你的日程表,想想自己为何急着结束宝宝这个重要的人生阶段。 我觉得自己被人讨厌,受人谴责。我觉得招致了这些乳房下垂的裸体女子的反感。关于人工喂养的那个章节,基调很阴郁,营造出一种斥责的气氛,像是某个女校长的书房。这本书毫无诚意地号称支持所有母亲,而非只支持那些用母乳喂养宝宝的母亲。如果你真觉得自己必须人工喂养,那么至少得确定你的宝宝别错过太多。喂奶时请紧紧抱着宝宝,也许你可以将她紧贴在你裸露的那个乳房上,或使用饲管。饲管是一个小管子,你可以把它贴在你的乳房上,宝宝可以用它吸奶。饲管对于领养宝宝和因为错失母乳喂养的经历而感到悲伤的母亲极其有用。诡异的是,我发现自己在那一刻真的在考虑使用饲管,可我还没回过神,我们已经进入了“重回工作岗位”的章节。突然间,似乎所有人都回到了办公室,除我以外。母乳喂养得到了充分重视。你要做的,就是带着吸奶器去工作,在宝宝通常吃奶的时间,你得把乳房里的奶挤出来。我意识到,在工作的时间吸奶并不仅是因为念旧。一天结束之际,你把挤出来的奶带回家,要么把它冻起来,要么把它储存在冰箱里。第二天你上班的时候,别人会把奶给宝宝喝。对我来说,这简直太麻烦了。当我仍旧穿着睡袍试图理清头绪时,他们却卷土重来,要收取最后一个章节“再生一个宝宝”的费用。 一位朋友给了我另一本书,那本书很旧,似乎可以追溯到天启之前。该书未提及母乳喂养。它建议在生孩子前先试用消毒设备,生好孩子后立马化上全套妆。作者讲述了她生完头胎(她有四个孩子,全都是高大健壮的男孩)后发生的一件事:当时她和丈夫在厨房竭尽全力忙了整整40分钟,才为饥饿的宝宝准备好他的第一瓶奶!这本书里没有裸体女人的图片。取而代之的是宝宝的图片,宝宝非常干净,用洁白的毛巾布裹着,仿佛送子鸟刚把他们送过来。书中详述了洗澡、消毒、擦洗和换尿布的方式。作者带我们参观了一尘不染的婴儿房。她还列出了育儿设备,并对其进行说明。宝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他洁白宽敞的摇篮里,就像云朵或小盒子里的某个东西,宝宝的母亲在旁边的房间里把上过浆的尿布叠成不同的形状。这些宝宝不哭,又或许你离育儿室太远,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罪恶、凌乱且温暖的成人床铺及其情欲与秘密被老练地拒之门外。作者轻快地建议我们,若想保住婚姻,千万别让宝宝上大人的床;否则我们就得拼了老命把他弄下床了!夜间喂奶似乎只发生在育儿室,像不忠行为那样偷偷摸摸,丈夫们则出人意料地继续睡着,不过很快这种不忠便会杜绝。这本书的结尾来得很突然,出现了一系列悬念与未解的谜团:宝宝会被抱出摇篮吗?还是说他会一直安静地待在摇篮里,直到有一天起身去上学?妈妈在夜晚喂奶时也化着一整套妆吗?她的老公—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在头一天,那时他正在厨房里卖力工作—到底是死了,还是在睡觉? 我母亲又给了我一本书,这次的效果更好。她把斯波克医生的《育儿经》(Baby and Child Care)给了我。斯波克医生专注于疹子这个问题。可事实上,他就像个信息库一样,涉猎绝大多数话题,并自封为传教士类的人物,去帮助沼泽、矿山和石油钻井平台上的常住居民,这些人颇为神秘地超出了医疗界的范围。他的文字里充满危险与紧急情况:“若你没法看医生”“若你处于必须消毒的处境”“若你的产奶量正迅速减少,你又没办法找医生、保健护士或其他医疗人士”。斯波克热情地倡导医生乃家庭与全面核危机之间的唯一事物。斯波克笔下的医生们只想了解你的孩子的体温是否接近了三位数[此处的温度单位为华氏度,100华氏度约等于37.8摄氏度。],她是否不愿吃晚餐,是否长了大量的斑点—斑点的直径约三毫米,三天后突起并结了干草色的痂。斯波克希望医生与家长能一道告别资本主义、消费主义和环境灾害,要知道,社会变革只能始于家中,这些家庭的父母反抗传统的性别角色,倡导家庭平等,他们不让自己的孩子玩玩具枪或看暴力电影,他们说明这么做的原因,他们为人仁慈且为他人树立榜样;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辨认脓疱疹,一个红色的感染区域,三天后会起水疱,并结出干草色的痂,且极易传染。尽管饱受发烧、肠胃炎和慢性皮肤赘疣的折磨,尽管笼罩在全球毁灭的阴影之下,但斯波克笔下的宝宝都很快乐。他们喜欢吃奶,时机成熟时他们也喜欢芜菁。他们需要比正常情况更多的新鲜空气。他们不喜欢总被他们怀着内疚工作的父母打扰,不论是充满着被压抑的怒火的父亲,还是希望他们比邻居家宝宝更早走路的母亲。在焦虑专横的心里,他们想知道谁是老大,因为软弱驱使他们去奴役和主宰,去愚弄他们的父母。有些父母拿着装有孩子不吃的食物的碗,追着孩子到处走;有些父母充当了学步的小孩的人体齐默助行架[齐默助行架(zimmer frame),老年人以及虚弱的人用来帮助走动的金属框架。];有些父母像玩偶盒[玩偶盒(jacks-in-the-box),一打开盒子就会弹出一个玩偶来吓人一跳的玩具。]一样,整个晚上一会儿上床,一会儿下床,要么取奶,要么摇晃或安慰着宝宝;这些斯波克都见过。宝宝天性精力充沛且叛逆,这一点再正常不过:重要的是,你得把这种天性塑造成体面和正直的性格,文明的性格。 我想象着一天临到结束时,斯波克在自己的办公室,他坐在黑色的皮椅上,外面的世界则天色渐暗。他看起来有些像伏尔甘[伏尔甘(Vulcan),罗马神话中的火与工匠之神,罗马十二主神之一。他是长得最丑陋的天神,而且是个瘸腿。]。他摘掉眼镜,揉揉鼻子。他脑子里充满了克制,他第一百次、第一千次地好奇为何自己可以既被接受又被误解,既有影响力又无能为力。他不带成见,看问题很全面,可似乎还是无法完全理解这种生殖文明传达的信息。在他的脑海中,他的理念完美、合理且完整,但在纸面上,他被误解为既宽容又压抑,马上成了逃兵役的一代人的创造者和某种神秘的顶级儿科专家,是医治无助的婴孩在夜间痛苦症状的权威。他们都生他的气,但他除了尽力帮忙,还做过些什么呢?没人还对医学界怀有一丝敬意,这才是问题所在;全都毁了,炸弹、枪支和燃油机车比以往都要多,被宠坏的宝宝也变多了…… 我自己去了书店,买了佩内洛普·利奇[佩内洛普·利奇(Penelope Leach,1937—),英国心理学家,她从儿童发展的角度对父母养育子女的问题进行了广泛的研究。]的《你的宝宝和孩子》(Your Baby and Child)。如今我不仅寻找答案,也在寻找一种描述我女儿的世界的叙事,并再次向我解释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的介入似乎把她弄糊涂了;她变得更为复杂,少了一些条理,于是我像个困惑的情人,寻找着某种可以重新组织我们、让我们回归早先那种纯洁状态的东西。利奇女士似乎正是我所寻找的这个人。她的行文风格很聪明,也充满同情。她如同教师一样,对弗洛伊德和温尼科特,以及依恋[依恋(attachment),一般被定义为婴儿和其照顾者(一般为母亲)之间存在的一种特殊的感情关系。它产生于婴儿与其父母的互动过程中,是一种感情上的联结和纽带。]理论和育儿趋势的理解中规中矩。像玛丽·波宾丝[玛丽·波宾丝(Mary Poppins)乃同名电影(又译《欢乐满人间》)中的一个角色,为一名仙女。影片讲述了化身为保姆的玛丽来到人间帮助两位小朋友重获生活乐趣,并让他们的父母重享天伦之乐的故事。]或某个童话人物那样,她站在孩子这一边。宝宝也是人啊,她一边清楚地声明,一边驱散面前的人。要是人们想让你一直睡觉却从不跟你讲话,你会作何感想?要是他们希望你整晚独自一人待在黑暗中,你会作何感想?要是你哭了、再也不想玩了,这时他们却生气了,还一直抱怨着想给自己留点时间,你又会作何感想?可怜的宝宝!佩内洛普·利奇为痛苦开出的药方是快乐:她说,让宝宝更快乐就是让自己更快乐。跟宝宝说说话!让她看看花,看看太阳,看看天空!别让她老待在婴儿护栏里,你自己也得进去啊!她通过案例分析了夜醒的烦心之处。艾莉森的宝宝在凌晨2点醒来,此时艾莉森大声叹息,愤怒地把自己的脑袋埋在了枕头下面。看起来,作为母亲的艾莉森就如同西部片中戴黑帽子的人[美国西部片有一惯例,戴黑帽子的人是反派,戴白帽子的人则为正面人物。],是自作自受。她的宝宝哭得越来越厉害,等到艾莉森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起床喂宝宝的时候,宝宝的心情很差,吃奶时呛到了自己,因此再也无法入睡。与之相反,比拉的宝宝在凌晨2点斯文地召唤她的时候,她却轻轻地从床上跃起。比拉把宝宝从婴儿床上抱了起来,这时宝宝笑了。宝宝感激地吃着奶,很快便重新睡着。艾莉森耗时多久?一个半小时,她一开始甚至都不想起床。比拉呢?二十分钟。嘿! 我试着跟我女儿说话。我给她唱歌,漫无边际地唱着谱了曲的叙事诗,她是这些诗的中心人物。她开心地扭动着,并发出各种声响作为回应。有一天她笑了起来,笑声很特别,从她口中飞了出来,就像一只鸽子从魔术师的帽子里变了出来。我们一起努力再次制造那种笑声,每次都会在无意中发现唤起这种笑声的不同方法。宝宝被我们从婴儿车里移到了一把椅子上,坐在椅子上的她靠着一堆靠垫,就像个坏脾气的君主;我们这些朝臣则努力取悦她。她在夜里醒得愈发频繁。白天,我在宝宝面前如同女招待一般,感到了社交焦虑给我带来的压力。世界变成了她的剧院,我们等着她来评论。她睡着时,我又读起那些书,直到能把其中一些段落背下来;由于我女儿一直在变而这些书的内容不变,所以它们从未打动过我,它们一直与现实脱节。如同功课一般,它们的内容一点也不生动活泼,所以学习时我只能死记硬背,靠作弊来应付某些只有我会担心和害怕的测验。 有人给我女儿买了一本书,是用布做的,其中一部分像玩具;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她眼前一亮。我向她展示书中的图片。她明显着了迷。我又给她买了一些书。如今她能坐直身子了,这些书堆成了堆,把她围了起来。她独自仔细查看着那些书,没有一点怨言,一看就是好几小时—这说法一点也不夸张。与此同时,我则在与她相邻的一把椅子上读着育儿手册。最终,我突然意识到这种安排有些问题。我让她坐在我腿上,我们一起看她的书;我指给她看羊、鸭子和奶牛。我意识到我脑子里全是各种各样的准则,来自斯波克、利奇以及他们的同行那令人发狂的警句。他们的口头禅困扰着我,侵入了我的语言。如今我像是精神病院里的病人一样尖声发出了动物似的噪音。不久后,文字开始出现在我女儿的书中,而一种新的语言病毒和这些文字一道困扰起我来。奇怪的是,我并不是太在意这种病毒。它空洞、奇异且让人联想到疯狂的行为。埃尔默在空中飞。我必须制止这种话在不恰当的时间从我嘴里冒出来。桌子下面有什么,斯波特?她开始喜欢上一本对她来说太过古旧的书,书的作者是苏斯博士[苏斯博士(Dr.Seuss,1904—1991),美国儿童文学家、教育学家。其一生创作的48种精彩教育绘本成为西方家喻户晓的早期教育作品。]。这是本关于字母表的书。 O的用处很大。 你说下面这个句子时会用到它, Oscar’s only ostrich oiled an orange owl today.(奥斯卡唯一的鸵鸟在今天用油浸透了一只橙色猫头鹰。) 这段话配了一张图,里面有一只艳丽的鸵鸟,它正举着一个油壶,油壶下面是一只橙色猫头鹰的头顶。我已经分不清斯波克医生与苏斯博士了。在我的想象中,两人互换了身份,这几行诗让我突然心生同情,如同头脑混乱的敏感之人在胡言乱语,又像来自边缘的明信片[原文为postcards from the edge,同时也是一部影片的片名,这部群星汇集、描写母女关系的女性题材电影,同时也是好莱坞人和好莱坞文化的真实写照。]。 如果你叫尼克茜·诺克斯(Nixie Knox),X的用处便很大。 它迟早会派上用场 用在拼“axe”(斧子)和“extra fox”(额外的狐狸)上。 额外的狐狸穿了一件漂亮的黄夹克。它常在我梦里出现,在我醒着的时候又华丽地一闪而过。 我开始飞快地重新体验自己在学习语言与理解故事方面的成长。给女儿读故事让我重新对表达这件事充满了渴望。仿佛许久之后再度造访过去常去的地方,我读了之前读过的书,那些我爱的书。重读这些书的时候,我发现它们有了些变化:它们包含了我此后学习的一切。我开始发现它们无处不在,在我自认为熟悉的书页中也能找到它们:关于将来的预言,我现在所站之处的照片—可如今我再来看这些照片,却认不出来了。我很好奇自己怎么可能读了这么多却学得这么少。我盯着这些文字,好像它们是坛坛罐罐,又好像它们是之前某个文明所储藏、而今存放在博物馆的玻璃牢笼里的黄金。必须经历才能懂得,难道这是真的?我一直否认这一说法,可是在做母亲这件事上,至少对我来说,确实是这么回事。我犹如读死者来信一样阅读,这些信都是写给我的,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拆开它们。仿佛通过阅读,我正忆起如烟的往事,并用我自己乐意的方式、完美且毫无误解地把过去重来一遍。 “一开始,”D.H.劳伦斯在《虹》中写道, 这婴孩就在年轻的父亲心里激起了一种他几乎不敢承认的深刻且强烈的情感;它如此强烈,源于他的阴暗面。听到孩子哭的时候,他心里某个深不可测的幽暗处便荡起回声,让他感到一阵恐慌。难道他非得知道自己心里有这么一个凶险的幽暗处吗? 他抱着婴儿,来回踱步,为自己血肉的哭声所困扰。这可是他的亲生骨肉在哭啊!他的灵魂起来反抗着这突然从他身上、从他内心幽暗处爆发出来的声音。 有时,在夜色正浓、他昏昏欲睡之际,这孩子会哭个不停。半梦半醒的他伸手盖在孩子脸上,想止住她的哭声。可有什么东西让他动不了手:孩子的哭声连续不断,无法忍受;这种毫无人性的特质阻止了他。哭声如此无情,毫无原因和目的。可他直接与之产生了共鸣,他的灵魂回应了这种疯狂。这哭声让他满是恐惧,几乎让他发狂…… 他和孩子熟悉起来,也知道该如何举起她那小小的身体并使之保持平衡。这孩子有一颗漂亮的圆脑袋,这让他动情不已。为了保护这颗精巧完美的圆脑袋,他会奋战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为止。 他学着去了解孩子的小手小脚,她那奇特且视而不见的金黄色眼睛,以及她的嘴巴,她一张嘴要么想哭,要么想吃奶,或是展示她那奇特的没有牙齿的笑容。他几乎都谅解了她总是晃来晃去的双腿,最初这让他反感。双腿以略显奇怪的方式踢来踢去,自有其软柔之处。 一天晚上,突然间,他看见这个小东西光着身子在妈妈的大腿上滚着;他有些不适,这小东西如此无助,脆弱且格格不入。在这个表面坚硬、凹凸不平的世界上,这小东西赤身裸体,身体每一处都易受伤害。然而她依旧快乐无忧。她盲目可怕的哭声里,没有那种由于自身的脆弱和裸露而产生的盲目且遥远的恐惧,那是一种彻底被抛弃,全身都无助所产生的恐惧。他不忍心听她哭。他心里很紧张,提防着全宇宙…… 她虽拥有独立的生命,但依旧是他的孩子。他的血肉同她产生共鸣。他满怀激情,哈哈大笑地把孩子揽在怀中。这孩子也认出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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