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的审判

城塚翡翠倒叙集  作者:相泽沙呼

没关系,这样做是对的。

在走廊里迈步前行的末崎绘里对自己说。

她唯一惦记的是将在明天举行的送别会,内心充满对优太的歉疚感。孩子们充满期待的笑颜在脑中掠过,然而这样一来,恐怕送别会只能推迟了。但是,如果错过今天,她不知道下一次机会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夜晚小学的走廊,寂静无声,和白天的景象迥然不同。LED灯照耀着笔直延伸的亚麻油地面,两旁一间接一间的教室当然没有开灯。视野边缘伫立的影子让人毛骨悚然,给人幽灵出没的错觉。

这样的景色对于小学老师来说并不稀奇。在深夜的办公室和教室之间来来往往,迄今为止数不胜数。可是,今天晚上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夜晚。绘里握紧手中因为紧张而涌出的汗水,向着自己的城堡进发。

她一拉开漆黑教室的门,黑暗中就传来一个声音迎接她:

“你来得还挺晚呀。”

这个声音带着取笑人的语气,让绘里烦躁不悦。

走廊灯光映出一个大个子男人的轮廓。背对教室里黑乎乎的窗户站立的,是田草明夫。他大概正在玩手机消磨时间,手里的智能手机屏幕发出的亮光朦朦胧胧地照亮他的脸庞。疏于打理的花白胡子和开始脱落的脏兮兮的头发,还有让人不忍直视的下流笑容。

“我们和你不一样,很忙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绘里挖苦道。她把视线从田草身上移开,问道:“安防摄像头,你都准确无误地避开了吧?”

“那当然。你可别小瞧我。”田草嗤笑道。他把手机塞进皱巴巴西装的内袋,说:“不过,在这个时间点,学校的安全保卫也太松懈了,简直是出入自由啊。你们是不把孩子的安全放在首位吗?”

“这话轮得到你来说吗?”

浑身一阵发冷,绘里强忍着,抱紧了自己的手臂。

“那么,你想好跟我合作了?”田草依然保持着下流的笑容,一开口就是与其相称的令人厌恶的话,“既然学校老师肯合作,就可以更加安全地安装摄像头了。哦,我还需要你搞到孩子们的个人信息,连同视频配套卖给那帮变态,肯定能要个好价钱。”

“那种事,我哪能办得到?”

“那就先给我钱吧。你带来了吧?”

绘里将视线落下。然后,她把紧紧捏在手中、已经浸透手心汗珠的信封拿给田草看。

田草笑着拿过去,打开信封,想要确定里面的东西。

“太黑了,你赶紧把灯打开。”

“开什么玩笑?从学校外面可以把这里看得清清楚楚。我倒是无所谓,你不怕惹麻烦?”

田草咂舌,将视线转向窗外。然后,他又看看走廊。

“算了,我到走廊的灯底下确认吧。”

“你等等!”

绘里嗓音尖锐地叫道。

田草诧异地看着绘里。

“什么?”

“那里……是不是有人在盯着这边?”

“你说什么?”

“你看,在那儿……你确定进来的时候没有人看见你?”

田草从窗户向外看去。

“在哪儿啊?”

“你离窗户远点,蹲下来。被看见就麻烦了!”

田草咂舌,弯下腰。可他大概一边弯腰一边还放不下窗外的状况,他背朝绘里,想要向外窥视。有阳台,那样的姿势恐怕是看不见地面情况的。绘里从位于教室角落的自己桌子底下的纸箱里,迅速地取出一件东西。

“喂,他走了吗?”

没关系。这样做是对的。

我要拯救大家!

“喂?”

也许是觉得奇怪,田草回过头来。

绘里举起混凝土块,狠狠地砸向男人的头顶。

一声钝响。

没有听见呻吟声。

只是,冲击力穿过手腕,震动了绘里的手臂。

当她缓过神来,发现田草躺在教室地上。

虽然并没有进行剧烈运动,心脏却像竭尽全力奔跑后一样飞快地跳动。绘里俯视着田草,但仅仅只是短暂的一瞬。

她取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也许是因为焦急万分,动作反倒磨磨蹭蹭。LED的小小光圈照亮了田草的身体。鲜血正从一动不动的田草头部流淌下来。绘里从纸箱里取出劳保手套戴好,然后摇晃田草的身体。她因这不快的感觉而眉头紧皱,确认他是否还在呼吸。死了——应该是。

原来如此。人原来就是这样轻而易举死掉的啊。

绘里再次确定了这件理所当然的事。

对。自己应该是知道的。

人会轻而易举地死掉。

就像肥皂泡沫破裂一样,轻而易举地殒命。

能一下子就把他打死,太好了。

顺利地杀了他……

但是,还不能放松警惕。

绘里来到走廊下,从楼梯旁把板车推到教室。因为板车不太灵活,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放在了教室门口。她在黑暗中回到田草跟前,用手在地上摸索。她没有忘记取回掉在地上的信封,为了不碍事,暂且放进了纸箱。

接着,她抱着田草的胸口,把他拖到门口。田草比男性的平均个头略大。因为工作关系,绘里对自己的体力是自信的,但是也必须咬紧牙关才能拖动他。在从桌子之间拖走田草的过程中,她的腰部几次撞到孩子们的桌子。

回到走廊,她好不容易才把尸体搬到板车上。这时她发现田草没穿鞋子。绘里吓了一跳,回到教室。她犹豫着要不要开灯,想到就算有人看见,只有自己在,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于是打开了灯。

她环视屋内,发现地上有一双给来宾使用的拖鞋,大概是拖动田草的过程中掉落的。他也许是担心留下脚印,才谨慎地换了鞋。绘里把鞋子捡起来。这时,她发现有一只拖鞋微微有些变色。是打湿了,不过她因为戴着手套摸不出来。也许他是走过了某个地面上有水的地方吧。走廊里有水龙头,湿地方多得是。不过,也有可能是卫生间。田草是干得出这种事的,说不定他已经在那里干了一票大的。这种想象带来的厌恶感,让绘里不禁咬紧了嘴唇。

暂且把拖鞋收进桌子底下的纸箱。田草本来穿的鞋子在哪里呢?不会在鞋柜里吧?如果在那里有可能被人看见。她正害怕,却发现田草一开始站立的地方附近,有一张桌上放着一个陌生的塑料袋。她心想,说不定就在里面,打开一看,果然有一双旧皮鞋。

绘里回到尸体旁,给他穿上鞋子。可是,也许因为是皮鞋,很难把脚塞到位。她没有时间慢慢来。虽然不太可能有人到这层楼来,但是万一呢?她具备的知识也告诉她,尸体长时间保持不自然的姿势会留下尸斑,她想避免这种情况。没办法,其中一只鞋她只是套上了一点。接着,绘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金属锤,握在田草手里,这是为了留下指纹。她把金属锤放进田草西装的右侧衣兜,再拿出提前准备的手套戴在他手上。这样便一切准备就绪。她推动板车开始搬运。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夜间走廊中绘里的身影。

她在走廊下笔直前进,来到三楼最靠边的理科教室,打开门。因为窗帘是合上的,所以教室里一片漆黑。她出于谨慎没有开灯,推着板车进了屋。但是,板车立刻就被什么东西绊住,推不动了。她依靠走廊的灯光凝神细看,原来是线槽盖板。它有一定厚度,孩子经常会被它绊住。她忘记了这一点。

绘里打算把板车推到理科教室后部。除了线槽盖板,还有很多东西会阻碍板车前进,比如橱柜里放不下的纸箱、架子上的烧杯之类,以及实验操作台上安装的水管等。这样往前走估计很困难,绘里无奈之下只好打开了灯。就算附近居民发现开着灯,也只会认为是一如往常的加班。她慎重地推着板车,避开障碍物,向阳台前进。物品的放置位置发生改变有可能引发怀疑,因此事后还需要复原。

来到教室后部,绘里打开连接阳台的窗户和窗帘,费了很大劲才抬起田草的身体。她直接把田草拖到阳台上,让他靠在栏杆上。做完这些事,绘里已经大汗淋漓。为了避免汗水滴落到尸体上,绘里搬动得很慎重,中间还停下来过。如果没有板车,她恐怕无法做到这一步。

终于到了最后关头……

她用尽全身力气,抬起田草的臀部。

推出去,让他越过栏杆。

没有人声,只听见钝响。

不过,听到这个声音的人只有绘里一个。

绘里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阳台上。

她把后背靠在栏杆上,愣了片刻。

“没关系。”

绘里对自己呢喃道。

“因为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

隶属于警视厅刑事部第二机动搜查队的栉笥隼人巡查部长仰望着小学老旧的教学楼,忍住了哈欠。在三层高的教学楼后方,广阔的湛蓝晴空明亮得刺眼。他祈祷这太阳的光芒能尽可能驱走自己的困意。

试图非法入侵小学的人,从教学楼三层掉下来摔死了。

栉笥进行了初步搜查,不过并未发现任何要素足以令人怀疑这并非一起意外死亡案。因此几个小时之前,他就和当地警署进行了搜查工作的交接。当地警署应该已经开始调查死亡男子试图入侵小学的动机了。这已经是一起和栉笥没有关系的案件了,然而……

初步搜查之后,长时间值班巡逻的栉笥松了口气,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了,然而当他刚要离开的时候又被上司拦住了。接下来,他必须接待某个人。时间已近正午,他还没吃早饭,肚子饿得咕咕叫。

小学临时停课,没有一处看得见孩子。坠楼现场周围拉上了黄色警戒带,但是蓝色钢皮已经撤掉,遗体当然也已经被运走。栉笥正翻看着手里的资料消磨时间。这时,他听见“禁止入内”的黄色警戒带外面,一名警察说:

“喂,你们是学校老师吗?这里禁止入内哟。”

“哇,我看起来像小学老师吗?这个女生怎么样?她的表情好可怕哟……不过,这样更像那么回事吧。”

这声音听起来大大咧咧的。栉笥注视着充满疑惑的警察背影,走向她们。警察拦住的,是两位和搜查现场明显气场不合的女性,其中一位棕色头发的女性撑着一把白色的阳伞。

“那是相关人员,让她们进来吧。”

栉笥对警官说着,抬起警戒带。

然后,他压抑着内心的厌倦问道:

“我说,城塚小姐……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呀?”

倾斜遮阳伞、钻过警戒带的姑娘,依然美丽迷人。

明亮的棕发波浪起伏,精心设计过的发型,让她的金色耳环在发丝间若隐若现。凉快的连衣裙裙裾下,是洁白的修长双腿,让栉笥不知该往哪里看。她——城塚翡翠没有回答栉笥的问题,笑着问:

“栉笥警官,阿真看起来像小学老师吗?”

翡翠用目光指指身后的女性。

一言不发跟在翡翠身后的,是千和崎真。黑色长发束成马尾辫,板着脸站在那儿。商务范的修身长裤、白色衬衫搭配暗色系领带——这样的中性打扮倒像个刑警。栉笥没怎么跟她说过话,也搞不清对于翡翠来说她是个什么职务。虽然她是个不苟言笑的女性,可是比起翡翠,栉笥反而更喜欢略带些男孩气的阿真。

“啊?哦,哈。这个嘛。嗯,倒还真有点像呢。”

栉笥犹犹豫豫地回答。阿真一听,不高兴地瞥了他一眼。如果是小学老师,肯定对孩子们很严厉。翡翠看见栉笥穷于应对,高兴地笑起来,终于回答了他的问题:

“其实,我刚刚在警视厅办事的时候,偶然聊到栉笥警官。”

“啊?聊到我?”

“然后,就说起昨天晚上小学发生了一起案子嘛。这可是小学哟。我一直想来看看日本的小学呢。”

翡翠用手托住腮帮子,陶醉地说。

原来是因为这个理由自己才不得不加班啊。栉笥感到一阵眩晕。他好不容易才掩饰住自己的烦躁,说道:

“哦,我觉得这不是需要城塚小姐出面的案子……”

“栉笥警官,你累了吧?回家时我送你吧?”

“哦,啊,那个……”栉笥不知为何看了看阿真,“你是开车来的?”

“是阿真开的车。莫非,你觉得我们骑着金色自行车来更好?”

“啊?”

“在意她说的话你就输了。”

阿真不动声色地说。

翡翠撑着阳伞,仰望着教学楼说:

“请给我们讲讲案情概要吧。”

“啊?哦,好。”

栉笥的视线落回记事本。因为和当地警署交接时总结了笔记,所以他就照着念了。不知为何,栉笥总是被她牵着鼻子走。

“死者是田草明夫,四十六岁。他以前好像是这所学校的校工,一直干到两年前。目前的职业还没有搞清楚。是警卫公司报的警,时间是昨天晚上二十二点零六分。二十一点四十八分,学校的安防系统感知到异常。警卫公司派出的两名保安来现场核实情况时发现了田草的尸体,于是报了警。”

从安防系统感知到报警,中间间隔了一小段时间。这是因为赶来的保安没能立刻发现田草的尸体。教学楼位于学校中心,距离学校四周的围墙有一定距离,无法从校外用肉眼确认。夜间的校园漆黑一片,警卫公司的人在检查理科教室时,发现窗户开着,于是从阳台上照亮下方,这才发现了尸体。

在栉笥介绍案情的过程中,翡翠依然撑着太阳伞,稀罕地东张西望。她一会儿仰头看看教学楼,一会儿又瞅瞅树丛里,让栉笥不由得怀疑她根本没在听自己说话。可是,从和她共事几次的经验来看,栉笥明白那就是她的风格。他并不在意,继续介绍下去。

“田草好像是沿着那根排水管入侵三楼的,就是那间理科教室。碰巧那里的窗户没锁,他虽然带着破坏窗户的工具,但是没有使用就进去了。但是,走廊里有安防系统,感知有人入侵的系统鸣响了警报。这时是二十一点四十八分。估计田草是想要返回、试图通过排水管回到地面时,因为慌慌张张,脚下一滑就掉下去了,因为头部遭到剧烈撞击而死亡。从调查结果来看并未发现矛盾。”

“理科教室是窗户略微打开的那个地方吧?”

翡翠仰头望着出问题的阳台。几乎所有窗帘都是合上的,但是就此一处,或许是因为田草钻过,打开了很小一部分。

“是的。包括窗帘在内的东西都保持着尸体被发现时的状态。”

“有无从二楼跌落的可能?”

“你是指他在下来的过程中跌落吗?”栉笥不知为什么她会在意这种事情,疑惑地翻看资料,“调查结果显示,从尸体的损伤状况来看,认为他从三楼跌落是没有问题的。详细情况要到解剖后才知道,但我觉得中途跌落的可能性很低。”

栉笥回忆着尸体的状态。如果是二楼的高度,应该不至于那么严重。

翡翠低头注视着田草尸体曾在的位置。

“他的随身物品呢?”

“嗯……西装内侧口袋里有手机,右侧衣兜里是锤子,裤子右后侧是钱包,左后侧塞着叠好的赛马报纸。没有发现包之类的。”

翡翠站起来,抬头望着三楼阳台,向栉笥伸出佩戴着金色手镯的纤细胳膊。

“照片。”

“给。”

栉笥把一沓现场照片的复印件递给翡翠。

然后,翡翠不知为何瞪着阿真。

站在一旁的阿真叹了一口气。她一言不发地靠近翡翠,拿过那把遮阳伞,为翡翠遮挡住紫外线,阿真轻轻咂舌。翡翠满意地用空出来的两只手一张一张地翻阅照片。

翡翠提出了疑问:

“为什么他会特意选择从三楼进去呢?”

“我们推测,原因有两个。据教职员反映,三楼的理科教室等房间时常忘记锁门,这多次被提上议事日程。好像普通教室都由班主任严格上锁,但其他房间因为有安防系统,又是在三楼,所以往往会忘记检查。直到两年前还在这里当校工的田草应该知道这一点吧。实际上,当天确有一扇窗户没有上锁。田草随身带着锤子,但那并不是适合用来砸碎窗玻璃的工具,我觉得他是想在尽量不破坏窗玻璃的情况下入侵。”

“还有一个原因呢?”

“一楼大厅附近的楼梯有安防摄像头,可以拍到上楼的人。就算从一楼的窗户入侵,上楼的样子也会被记录下来。教学楼里没有电梯,因此要避开摄像头,就必须从二楼或者三楼入侵,因为只有一个安防摄像头。”

“入侵的目的明确了吗?”

“现在还不清楚,当地警署正在调查。不过,位于三楼的……好像叫什么理科教室准备室吧,有贵重物品,听说去年就发生过化学品盗窃案,他有可能是为了偷盗某种值钱东西才入侵的吧。鉴定人员调查了理科教室室内,目前尚未发现什么明显痕迹。”

“他不是两年前还是校工吗?怎么会触发安防系统的呢?”

“教学楼内引进红外线感知系统是在田草离职后。在那之前,只有安防摄像头和校门附近的感应器,可能是因为去年发生了盗窃案才引进的。田草应该并不知情。”

翡翠确认着照片。

栉笥说:

“瞧,这根本不是需要城塚小姐出面的案子吧?就是个愚笨的盗贼。”

“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调查得如此详细,不愧是栉笥警官啊。真出色!”

翡翠笑着说。栉笥仿佛被她的表情射穿了胸口,脸红了,这一点都不符合他的年纪。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样一来,他就无法说出希望翡翠赶快回去的话了。栉笥想再一次开口的时候,翡翠拦住他说:

“鞋子掉了。”

她指着一张照片给栉笥看。那是发现尸体时拍摄的照片,对尸体的脚有一个特写,正如翡翠所说,有一只脚的鞋子掉了。

“应该是他进入理科教室后,为了避免留下脚印,把鞋子脱掉了吧。这也符合在理科教室里没有发现脚印的事实。我觉得他是在逃跑之际慌忙蹬上鞋子,跌落时掉下来的。”

“可是,右脚的鞋子看起来穿得好好的呀。”

“这双鞋子已经穿得很旧了。你看这痕迹,很明显他平常就总是踩后跟。应该是右脚穿上了,左脚没有穿牢吧。”

“原来如此。从鞋底的磨损情况来看,支撑腿应该是左侧。先穿了右脚的鞋子,左脚就放弃了,这也是……有道理的……但是……”

栉笥没有注意到判断支撑腿这个细节。然后,翡翠的视线落在下一张照片上,轻声叫起来。那声音就像轻呼一口气似的很奇怪。

“怎么了?”

“有蚂蚁。”

“蚂蚁?”

原本认真注视照片的翡翠,皱着眉头浑身发抖。

“这个。”

翡翠把手里的一张照片塞给栉笥。照片拍的是尸体的脚部。穿着袜子的田草脚后跟上有一只蚂蚁。栉笥抬起头一看,翡翠已经厌恶地飞快避开他。

“莫非你害怕虫子?”

“不害怕,就是生理上接受不了。”

“那不是一样吗……”

翡翠生气地说:

“我想说的是,为什么脚后跟上有蚂蚁?”

“会不会是他踩到什么糖果了?”

“在日本的小学,理科教室的地上会有糖果?”

不知为何被她瞪了一眼。

“不就是一只蚂蚁吗……偶尔也会有这种事吧。”

尸体跌落的地方有水泥台阶,台阶和裸露的地面是相邻的,就算有蚂蚁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从经验上判断,现场照片上出现蚂蚁也并不稀奇。

看来翡翠已经不愿再碰有蚂蚁的照片,她开始观察下一张照片。她并拢食指和中指,轻轻敲击着脸颊。

“这份报纸有一点点打湿的痕迹。”

“啊?”

翡翠正在看的照片,拍的是趴在地上的尸体腰部。西装卷起来,裤子后面的兜里露出了折叠的赛马报纸。确实有很小一部分变色了,还皱巴巴的。从它乱糟糟塞在裤兜里的样子来看,田草收拾报纸很随意。

“也许是坐在打湿的长椅上了吧?”

栉笥说道,虽然他并没有什么根据。翡翠把敲打自己脸颊的指尖移动到粉唇边,轻轻抚摸着说:

“有道理。”

她的视线又转向下一张。

“现场周围还有其他掉落的东西吗?”

“没有。鉴定科是等天亮了才调查的,没发现什么。”

“手机是开机状态吗?”

“是的,锁定状态。”

翡翠注视着田草随身物品的照片。

“这张照片是发现尸体后立刻拍摄的吗?”

“是的,应该没有人动过。”

“谢谢你。”

翡翠微笑着把照片还给栉笥。她最后看的是理科教室内部的照片。然后,她轻轻弯曲膝盖行了个礼,取过阿真手里的遮阳伞。

“叨扰你太久会给你添麻烦,我们这就撤了。”

“哦,”栉笥歪歪脑袋点头道,“不是什么有意思的案子吧?”

“有意思。”

翡翠依然笑容温柔,摇摇头:

“这是谋杀案。”

“什么?”

翡翠大步流星般离开现场。阿真默默无语地跟在她身后,托起禁止入内的警戒带。栉笥连忙叫住钻过警戒带的翡翠:

“等等,我说,城塚小姐,你为什么这样认为呀?”

“刑警的直觉。”

翡翠侧脸面对着他,调皮地笑了。

“你又不是刑警。”叹着气说出这话的人是阿真。

翡翠轻吐舌头:“那就是女人的直觉。”

“那也是理由?”

栉笥内心涌上不祥的预感,呻吟道。

“那我像往常那样说是灵异能力,你就会满意了?”

她说着,妖艳的绿色双眸炯炯有神。

栉笥做好了心理准备,事情估计会很麻烦。

毕竟,这个女人所说的什么灵异能力,就他所知,一次都没有失算过。饶了我吧。当值这么长时间,眼看着好不容易就能回家了,搭档都已经回去了,搜查也都交接给了当地警署。

栉笥费了好大劲才忍住了心声:这案子已经与自己无关了。他不愿因为自己的误判导致当地警署先入为主,让搜查陷入僵局。为了询问详细情况,他追赶翡翠而去。

这才是刑警的直觉……

回家——看来距离自己还很遥远。

*

在梦里,末崎绘里是个小女孩。

周围飘着无数个如彩虹般缤纷、散发着光芒的魔法泡泡。妈妈念完咒语吹上一口气,泡泡就像有生命一样,薄膜起伏,逐渐改变形状,变成新的泡沫来到这个世界。反射着彩虹光芒、灿烂夺目的无数个泡泡,飘在幼小的绘里周围。绘里天真地央求妈妈继续施魔法,创造出新的生命。

“妈妈的肥皂泡泡是有秘密的哟,我会把秘密告诉绘里。”

妈妈说明天上课的时候要用到它。

“糟了。材料不够,我得去买新的。”

绘里在玄关目送妈妈离开。她吹着妈妈留下的肥皂液,一边创造出新的泡泡一边等妈妈。可是,泡泡是脆弱的。绘里创造的泡泡明明数不胜数,却一个接一个地破了。

啪嚓,啪嚓,啪嚓——包围着绘里的那些光彩夺目的泡泡烟消云散。绘里茫然地注视着这一景象。等啊等啊,可是妈妈一直不回来。肥皂泡又破了一个,两个,三个……在空白的背景中,绘里愕然伫立。绘里的身体不知何时变成了大人。手机响了,绘里的手颤抖着,把它贴到耳边。

就在这时,她醒了。

浑身大汗。绘里用手背拭去额头上的汗珠,等到呼吸平稳,才下了床。她打开厨房里的小冰箱,想倒一杯大麦茶。杯子应该是洗过的,却蒙着彩虹色的薄膜。看来是洗洁精没有冲干净。彩虹色的薄膜总是让绘里感到痛苦。她取出一个新杯子,倒好大麦茶。身体渴望着水分,绘里一口气就喝干了它。

做了个噩梦。

妈妈是在绘里读大学的时候去世的。妈妈是小学老师。那天,妈妈在准备第二天课上使用的肥皂液。当时,绘里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像母亲那样当一名小学教师。她在大学里选的是文科,因此也修了教育课程,但是说到底那只是给就业加了一道保险。妈妈从绘里小时候开始就常常带她吹泡泡玩。也许是当时的回忆混乱地交织在了梦里。那一天,绘里为了就业的事情忧心忡忡。她看见妈妈在厨房准备肥皂液,感到很怀念。于是她切开吸管,像孩子一样吹出彩虹色的泡泡玩。妈妈一开始看愣了,但很快也像对待小学生一样,对着空中吹泡泡玩起来。

上课用的材料不够了,妈妈出门去买。

在回来的路上,一辆卡车从侧面撞上了妈妈骑的自行车。

绘里拧开水龙头,把粘着彩虹色污渍的杯子清洗干净。

关掉水,放在洗碗池里。

打开起居室里的电视机,但是没有播什么像样的新闻。

刚好六点钟。

今天终于要恢复上课了。

没问题。事情很顺利。

绘里站在洗脸池的镜子前,凝视着自己。

在那之后,眼袋变得更明显了。没有太多时间化妆,因为她必须立刻出门。今天要恢复上课了,必须在孩子们上学的路上守护他们。当然,上班时间之外的工作并没有加班费,可是老师就是这样一种工作。她平常观察着妈妈的工作,因此坚决不愿意当老师。妈妈总是回家很晚,周六日也会工作,每天都在家长面前点头哈腰,压力大得搞垮了身体。妈妈恐怕也不愿意绘里当老师吧。当她提出为了保险起见考个教师资格证的时候,妈妈笑着说,求求你了,千万别当小学老师,因为会搞垮身体。

只有能够牺牲自己人生的人,才能当教师。

妈妈去世后,只有初中教师资格的绘里特意通过远程教学取得了小学教师资格证。明明可以去初中工作,可是为什么这样放不下小学这条路呢?绘里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明确答案。

日常生活似乎就要顺利恢复了,应该还有一道必须越过的壁垒,但是警察似乎还没有发现它。又或者,他们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反正田草的死好像已经按照事故处理了,最近几天也没有看到警察再来。

没关系,没有任何问题。因为自己做得对。

绘里像往常一样离开家门,开完晨会,笑盈盈地迎接走在上学路上的孩子们,然后在大家开朗声音的包围中,面对课堂的挑战。

*

正在上语文课的时候。

绘里在黑板上写下平假名“め”,画了个圆把它圈起来。那是表示目标的“め”[日语中“目标”一词的第一个假名是“め”。]的文字。“那么,今天的任务就是这个。大家一起来想想,小黑鱼的行动计划是什么。我们刚才朗读的内容里有提示哟。”

绘里一边写板书,一边向孩子们提问。

“有所发现的人请举手。”

话音刚落,孩子们争先恐后地举起手来。他们的反应各式各样,既有孩子连声喊叫“我知道我知道”,也有孩子礼貌地把手举得笔直,安安静静。精神饱满或许是件好事,但是太吵闹也让人为难。绘里笑着说: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婴儿才说的哟。”

一听这话,孩子们就像被施了魔法,恍然大悟。升入二年级的孩子们,或许也有一种“我长大了”的矜持。与此相同,“你们想回幼儿园吗?”也是能够让他们立刻老实起来的魔法咒语。这是妈妈工作中用过的语言,在十几岁的时候,绘里做梦也想不到竟然自己也会屡试不爽。

她点了礼貌举手的真央,倾听她令人欣慰的回答。曾经的校工坠楼死亡一事虽然让家长内心动摇,但是对于孩子们来说,也许是一件遥远的事。课堂和平常一样平稳。对,这样就好,自己保护了这番风景。如果不杀死他,很多孩子都会失去笑容。必须有人这样做。想到这里,她甚至感到自豪。

没关系,计划是万无一失的,自己不会被逮捕。

哪怕是为了孩子,自己也绝对不能被逮捕。

她一边表扬孩子的回答一边写板书,却发现教室的门静静地被打开了。一看,两个人正走进教室后方。

一个人是头发稀少、佩戴眼镜的壮年男性。那是教务主任利根川老师。在他身后站着一名年轻女性。那是谁呢?教导主任看看绘里,只是点了点头,大概是让她不要介意,继续上课吧。孩子们虽然被进来的两个人分散了注意力,但是绘里拍拍手吸引他们的关注后,立刻就转头向前了。

或许是因为平常没怎么见过的人站在后面,这次孩子们举手都彬彬有礼、老老实实。绘里继续上课,心里却放不下站在教导主任身边的那个人。那位女性是谁呢?今天有人联系好要来参观吗?应该不是年轻家长,也不像是教育委员会的人。虽然常有实习生来,可是通常会事先联系,而且一个人也很奇怪。尤其是教导主任特意带来,也让她担心。

绘里继续对孩子们讲课,课堂欢笑声不断,课程在和睦的气氛中继续进行。在后面听课的女性仿佛被这种气氛所感染,也温柔地微笑着。

她时不时翻动夹着资料的活页夹,年龄在二十五岁上下。也许她有充足的时间来打理,棕色的头发漂亮地束起一半。红色边框眼镜后是一双大眼睛,再加上精心修饰的妆容,是一位引人注目的美人。嫌麻烦的教导主任愿意特地给她领路,看来原因就在于此。她穿着带褶边的清爽衬衫。绘里心想,如果是教师,那真是只能在听课的时候才能穿着的服装啊。她是什么人呢?

就在她纳闷着再一次把孩子的回答写在黑板上的时候。

一声巨响。绘里回头一看教室,原来是那位女性手里的活页夹掉在地上了,没来得及抓住的大量打印纸在地上四处散落。孩子们也吃惊地回过头。

“哇哇哇哇,对,对不起!”

女子失去了干劲似的叫起来,蹲下身去捡那些纸。孩子们看着她的模样笑了起来。也许是姿势原因,蹲着的她偏短的裙子卷上来,露出了包裹在袜子里的纤细双腿。这家伙,别穿成这样来小学啊——绘里暗地里烦躁起来。也许是留意到了绘里冰冷的视线,色眯眯笑着帮忙捡打印纸的利根川咳嗽一声,对旁边的女子轻声耳语。

女子重新抱好资料,一只手迅速地整理好头发,对教室里的孩子们说:

“嗯,大家好。”

她的声音特别洪亮通透,孩子们立刻就被吸引了。

“你好!”

教室里回应她的是大合唱。女子似乎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

“哇,大家好精神哟。嗯,我吓了大家一跳,对不起。”

女子点头鞠躬道:

“我叫白井奈奈子。请大家叫我奈奈子老师。我来到这所学校,是为了从今天开始能在咨询室里倾听大家的困难和烦恼。二十分钟大课间和午休时间我都在二楼的咨询室,想聊天的同学请来找我哟。”

然后,她笑盈盈地摆摆一只手。声音的抑扬顿挫让人心情愉快,就像儿童节目里的大姐姐一样炉火纯青。孩子们欢欣雀跃地纷纷提问:咨询室是什么?在哪里呀?

原来如此,是校园心理咨询师啊。这所学校本来就有咨询师,但是是兼职的,一周只来一次。听说考虑到这次的案件,学校请来了临床心理医生,短期内每天都会来。看来就是她了。

绘里拍拍手说:

“各位同学,现在在上课哟,奈奈子老师现在也没空解释这么多。想要找奈奈子老师说话的小朋友,请午休时去吧。”

绘里说完这话,孩子们精神饱满地大声答应了。也许是不愿意在漂亮的女老师面前显得不听话吧。这种时候,漂亮的人就是占优势啊——绘里看了一眼轻松微笑的奈奈子。

奈奈子觉察到她的视线,却不知道她内心所想,茶色眼眸一亮,还给绘里一个温柔的笑容。

*

说实话,白井奈奈子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

首先让绘里感到烦躁的原因,还是奈奈子的服装。绘里以为是第一天上班才穿成那样,没想到第二天她的服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蕾丝衬衫和橙色短裙穿起来虽然凉快,可毕竟肌肤隐约可见。她来上班时依然仔细地整理好发型,抹上粉色唇膏增添几分亮色,不知道是想吸引谁的目光,竟然打扮成这样到小学来,搞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绘里已经无语。为此感到高兴的只有以教务主任利根川为首的好色男教师,女教师多数都和绘里有着同样的印象。白井奈奈子在职员办公室里显得十分扎眼,她是个漂亮的人,看起来并不是很聪明,估计就靠那种方式一直生活在男人的吹捧中。

另一个让绘里烦躁的原因,来自白井奈奈子平时的行为。

上课的时候,奈奈子也会时不时出现在教室,观察孩子们的情况。绘里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做法,因而感到很惊讶。兼职的咨询老师只是在咨询室里等着孩子前来咨询,极少像奈奈子这样出现在上课期间。她冷不丁露面,导致孩子们注意力不集中,课堂节奏也被打乱,绘里难以接受这种做法。可是,她似乎得到了校长的许可,如果仅仅是短期行为,绘里也没意见。心理有问题的孩子,尤其是低年级的孩子,不一定会主动去咨询室。因此,校园心理咨询师像这样到教室里来观察情况也许更加有效。但是,问题不在于这一做法,而在于白井奈奈子本人。

怎么说呢,总之,奈奈子很迟钝,迟钝得让人看着都着急。首先,她会在毫无异常的地方摔跤。有时会看见她在走廊里行走,而几乎每一次她都会被绊倒。到教室来参观的时候也是这样,奈奈子每次走动,腰部都会撞到孩子们的课桌,惨叫连连。就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她不止一次两次在办公室里把手里的资料撒得满地都是,然后发出动画片里才有的“哇哇”声惨叫。男人们因此很乐意关照她。这算什么啊?哪有女人会“哇哇”地叫呀?男人和孩子们似乎轻而易举就上了她的当,接受了她的存在,可是绘里怎么都不喜欢她。

因此,奈奈子来了几天之后,请绘里创造一对一面谈机会的时候,说实话她并不愿意。绘里认为奈奈子小看了这份工作。毕竟她长得漂亮,就算不把工作当回事,估计也一直都能得到宽容。可是,小学并不是依靠那种态度就能开展工作的地方,而且那样对孩子们也不好。她是绘里不擅长应付的那种人,而且绘里也缺乏在一对一面谈时隐藏自己烦躁的自信。

时间已过十七点。绘里把奈奈子领进教室,安排她坐在讲桌旁的风琴椅上。绘里则坐在角落里自己的桌子旁,催促她开始。因为想早点结束,所以绘里避开了闲聊。

“怎么样,我们班的孩子去咨询室了吗?”

“啊,哦,是这样,真央小朋友来了。”

奈奈子规矩地坐在椅子上,脊背挺直,双膝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她端端正正地将身体对着绘里,而绘里则略微侧身对着她。

“不过,那是个让人欣慰的案例。”

“令人欣慰是指?”

“她聊到了汤吉,那只仓鼠。”

奈奈子的视线转向教室后方。在一排储物柜上有一个小笼子,里面养着仓鼠。

“她说汤吉逃跑了好几次。因此,她担心汤吉有一天再也不会回来。有时候晚上想起这件事就会睡不着。”

“原来是这件事呀,”绘里笑了,“这太符合真央的性格了。嗯,她确实喜欢汤吉。不过,没关系。汤吉确实逃跑过,不过它有自己喜欢的地方哟。就在这儿。”

绘里的视线落在桌子下方。那里放着些纸袋子。课堂上使用的工具又多又杂,装不下的就塞在里面。

“这里有一个小空间。就算它不见了,也总是会回到这个地方。”

“就像它隐藏的家?”

奈奈子瞠目结舌。

“对呀。所以不用担心。校园咨询师真不容易啊,还得做这种咨询。”

“因为,就算是琐碎小事,也可能导致孩子们严重担忧,”奈奈子微笑着,歪歪脑袋说,“我必须帮他们把那种不安一个个地除掉。”

绘里虽然理解奈奈子想要表达什么,但是她觉得教育委员会特意拨出预算的理由应该并不在此。其实,曾经的校工坠楼而亡,对孩子们可以说并未造成太大冲击。当然,如果警察发觉真实情况,奈奈子的工作今后也许会有更大的意义。但是绘里也担心,把工作交给这种靠不住的年轻人会出问题。

“然后呢?还有其他情况吗?这就完了?”

“这个班到咨询室来的只有真央小朋友一个。不过,我个人留意到几个问题,可以向您确认一下吗?”

“确认?”

“例如,小池大地同学。只有他一个人,看上去和周围的男同学之间有一点点隔阂,虽然没到欺凌那么明显的程度。可是,我认为大地同学自身的交流能力并没有问题。老师有什么线索吗?”

“啊?是大地找你说的?”

“不是的。只是课堂上和课间的情况让我有了这种感觉而已。”

说实话,绘里吃了一惊。她靠近奈奈子,注视着表情严肃的年轻心理咨询师。绘里对她点点头解释道:

“如果是这样,我觉得不要紧。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件事很简单,大地是四月份刚刚转学来的,我觉得他只是还没有完全融入这个集体。不过,他和宗也、秋秀关系很好。”

“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啦。”

什么叫“放心了啦”——绘里面对奈奈子露出的天真微笑,忍不住想皱眉头。但是,奈奈子接下来又提到几个确认事项,让绘里不得不佩服她观察孩子们的独到眼光。这就是专业人士吧。奈奈子一个接一个地说中了孩子们的家庭问题。虽然几乎都是绘里已经掌握的情况,但是包括那些绘里虽然担心却无法判别真相的事情,她也能从孩子平常的举止行为进行推测,并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结束谈话的时候,绘里已经连人带椅都转向了奈奈子。

“在这个班级里,我目前留意到的大概就是这些事情了。我觉得还是关注一下比较好……哎哟哟,末崎老师,你怎么了?”

奈奈子疑惑地眨巴着大眼睛,问道。

“我太吃惊了。”

绘里爽快地表达了自己的佩服。

“你太厉害了。观察孩子们好仔细呀,我还有点意外呢。”

“为什么会觉得意外呀?”

“嗯,哎,我也说不清。”

奈奈子不服气地噘起嘴巴。绘里心想,你怎么每一个表情都那么幼稚呢。这种与奈奈子十分相称的表情又一次让她生气。

“啊,我明白了。末崎老师,你是不是认为我就是个浮躁轻佻的没用家伙?”

“啊?没有,没那回事。”

绘里移开了视线,因为她心里正是那样想的。

“不对,你绝对是那样想的。”

奈奈子连人带椅靠近绘里。

“可是,”绘里被逼无奈,呻吟道,“你看你,怎么说呢……嗯,我也说不好。你穿成那样到小学来,不合适吧?”

“那是偏见!”

奈奈子的大眼睛瞪着她。可是,嘴唇却可爱地嘟着,看上去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应该说她是在耍小性子,就像孩子一样。

“可是就是这样,我无论在哪个单位,总是被人误会,说我是个粗心大意、稀里糊涂、长得好看、总是摔跤的没用家伙。”

“你倒是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呢。”

面对她的坦诚,绘里半是吃惊,半是好笑地说。奈奈子听她这样说,略微正色,注视着绘里说:

“末崎老师,这是我的战斗服。”

“战斗服?”

“我小时候是个缺乏自信的人。现在也是这样。我是个注意力不集中的小孩,反反复复摔跤,丢三落四,被人嘲笑,非常丢人。”

奈奈子目光低垂。红色边框的眼镜略微倾斜,和刘海一起遮挡了些许表情。

“进入初中后情况也没有变化。不过有一次,朋友说,奈奈子,你长得漂亮,笑一笑别人就会原谅你的。说不定她是在挖苦或者捉弄我……但是,我决定用它当作自己的武器。这样一来,哪怕是反复失败,我也能对自己充满信心,能够喜欢上自己。”

绘里注视着奈奈子神色认真的眼眸,仿佛当初的决心依然蕴藏其中,不由得暗地里为自己感到羞耻。奈奈子注意力散漫,有可能是发展障碍的症状。因此,她从儿童时代开始应该吃了不少苦头。绘里作为小学教师,是理应想到这一点的。然而,绘里却因为她的服装和气质,不知不觉戴上了有色眼镜来看待她,那才是真正的偏见。

“在各个单位都有人说我呢。说我想吸引别人的目光,对学生抛媚眼之类的。但是,我不愿意被人误会成我是为了别人才打扮自己。我喜欢漂亮的自己,我是为了自己才打扮得好看。否则,我的工作状态就不好,干不下去。”

奈奈子抱怨了几句。绘里想,真是个有趣的女孩子。如果这里是小酒馆,简直都有想喝上一杯的气氛了。

“末崎老师也有那种东西吧?自己的武器,或者说,和自己的信心有关联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

绘里笑着歪歪脑袋。

和自己的信心有关联的东西。

如果有,会是什么呢?

她忽然茫然地想到,为什么自己会一直当教师呢?

“白井小姐,你是因为有这种经历,所以才当校园咨询师的吗?”

“是的。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吧,我觉得这是我的天职。”

“天职?”

“我呀,怎么说好呢……我有灵异感应能力。除了幽灵,还可以感受到人的氛围。”

刚刚才刮目相看,没想到她立刻又说出这种奇怪的话来。

“氛围?”

“是的,”奈奈子认真地点点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可以隐约觉察到这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才明白孩子们的问题。”

“你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的。”

奈奈子鼓起了腮帮子。

“我的朋友常常劝我转行去当算命师。末崎老师的事情,我也能猜对好多呢。”

“呵。”

果然是个怪人,绘里笑了。说不定她有爱说谎的毛病呢。不过,如果因为这样能一个接一个地说中孩子们的问题,也就不能一笑置之了。

“那来试试?是要看手相吗?”

“不需要。”

奈奈子扭扭身子坐端正。

她挺直脊背,凝视着绘里。

眼镜后面的茶色眼眸深入地注视着绘里的眼睛。

似乎一旦疏忽大意就会被她看穿内心深处。

那是一双让人产生这种错觉的眼眸。

“比如,你在考虑人的死亡?”

“啊?”

“就在最近,你做出了关于它的重大决定吧?那也许是左右末崎老师人生的决定。”

绘里一言不发地回望奈奈子。

奈奈子的表情和眼眸中都没有感情。

“老师是一个极有正义感的人。虽然有点洁癖倾向,但是对自己的工作抱有自豪感,也爱孩子们,因此才做出了决定。是什么决定呢?嗯……总之,家里人对老师的影响也很大。是你母亲吧?不过,老师同时也十分迷惘,想要倾听母亲的意见。这件事办不到是因为……难道你母亲已经……”

绘里重新开始呼吸。

至少,她陷入了自己停止了呼吸的错觉。

“嗯,已经超过十年了。”

“对不起,我说得很夸张,但是老师做的决定是什么,我却不知道。那是我没见过的颜色。嗯……”

奈奈子凑过身体,深入地注视绘里的眼眸。

绘里一心想要逃离她的视线。

可是,不知为何,她无法背过脸去。

如果背过脸去,反而……

“老师,难道你把人……”

奈奈子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双目圆睁,目光闪烁。

蕴藏其中的感情是惊愕和怀疑。

在绘里眼中是这样的。

“什么?”

“没什么。”

奈奈子慌忙摇头。

“骗人,你不是感觉到什么了吗?”

奈奈子一言不发,然后胆怯地环视周围,说道:

“没有……我该走了。”

绘里心想,不会吧?

奈奈子逃也似的站起来,想要离开教室。

可是,如果是这样,奈奈子到底发现了什么呢?

她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站在门口的她,似乎察觉到什么,回过头来。然后,她诧异地环视教室,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绘里浑身上下犹如冻僵了一般。她说的是:

“老师……最近,这个地方死过人吗?”

“怎么会?”

绘里只能一笑置之。

“是吗?”

奈奈子点点头。但是,她看上去并不相信。

然后她就离开了教室。

绘里感到脊背上全是汗,浑身颤抖。

货真价实的灵异感应者……

绘里并不相信那种超常能力。

可是,她又不能彻底否定。

没错。

奈奈子就是具有那种能力。

她看着绘里,觉察到了什么。

绘里再也无法将奈奈子片刻间流露出的怀疑眼神从脑海中消去。

*

炙热的阳光下,额头上的汗珠不断喷涌而出。

真像铁板上的烤肉啊——绘里嘲笑着自己。绘里用脏兮兮的劳保手套拭去犹如肉汁滴落一样流淌的汗水。虽然已是黄昏,可是七月的骄阳似火,这片教学楼背后的田地上没有任何遮挡。她正忍着腰痛拔除杂草。

二年级地里种的蔬菜有小西红柿、青椒、小绿辣椒、红薯和茄子。绘里给它们浇水,替换枯死的菜苗。作为二年级的生活课主任,照顾这块菜地也是她被迫承担的工作。

每用手套擦一次汗,脸就变得更脏。尽管她当了很多年教师,却始终没有喜欢上这项工作内容。如果只是自己班级的菜地,还会涌起依恋,可是连二年级其他班的菜地也要照料,嫌麻烦的情绪就会占上风。这件事必须在天黑前完工,而这样一来其他工作就不得不按部就班往后排,因此必然就要晚回家。绘里现在为了避免阳光暴晒,胳膊上套着护肘,头上覆盖着干农活时用的帽子和面罩。汗水一冒出来化妆品就开始脱落,渗到眼睛里,简直就像农家大婶。妈妈连这样的工作也是毫无怨言地完成的吗?

她想再跟妈妈说说话,以自己从事这项工作时的视角出发,和为了相同工作奉献一生的母亲聊聊教师这个职业。

忽然,脚步声向弯腰继续干活的绘里靠近。在附近的混凝土地板上,有一双穿着细跟高跟鞋的修长双腿。

“你真有干劲啊。”

她抬头一看,是穿着凉爽连衣裙的白井奈奈子,正撑着白色遮阳伞站在那里。她的装束和这个地方一点都不相称,与自己的打扮差距大得让绘里直想掉眼泪。哪有干劲呀——绘里皱着眉头站起来。

奈奈子问她:“你在干什么呀?”

“拔草呀。你没看出来?”

“原来如此。”

奈奈子佩服地点点头。

“我一开始都没认出来是末崎老师呢,就像农民一样。”

听到悠哉旋转着遮阳伞,装束凉快的人这样说自己,绘里摘下面罩,瞪着奈奈子:“我又不是因为喜欢才打扮成这样。你有什么事吗?”

“哦,是的。我在调查那起案子。然后有事想问末崎老师。”

“什么案子呀?”

“前校工坠楼死亡的案子。”

“那起事故?你为什么要调查那种事情呀?”

“啊,老师。那个是什么呀?沿着棍子攀爬的。”

“这个?是青椒。你没见过吗?你在小学也种过吧?”

“我小时候住在国外,所以没上成日本的小学。”

“哦,原来是这样。”

归国子女。而且身上穿的衣服、鞋子,手里拎的包都是高级品牌,校园咨询师不太可能挣那么多钱,一定是富裕家庭长大的,还是个超级美女。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工作呢?绘里感到非常不可思议。虽然就在前几天,还对她的工作状态佩服不已,可现在看来,自己恐怕还是难以喜欢上白井奈奈子这个人。

话说回来,她在调查那起案子……

看来她果然……

“然后呢,你想问的是什么事呀?你调查那种事故有什么用呀?”

“因为那起案子是我来到这所小学的契机,我很感兴趣,所以向老师们了解了很多情况。然后,我注意到了几个不自然的地方。”

“不自然的地方?”

绘里摘掉劳保手套,拿起放在旁边的饮料瓶。她一边补充水分,一边听奈奈子往下说。

“据警方调查,前校工田草先生沿着排水管爬到三楼,从阳台入侵了理科教室,被安保系统吓了一跳,于是慌慌张张试图逃跑,结果脚下一滑坠楼了。听说警方认为,理科教室准备室里有能拿来卖钱的东西,他就是为此而入侵的。”

“哦。”

绘里点点头,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那有什么奇怪的吗?”

“是的,奇怪。非常奇怪。”

奈奈子红色眼镜背后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她旋转着遮阳伞说:

“田草先生打算怎样进入理科教室准备室呢?”

原来如此——绘里在心里点点头。

来这一招啊。

“末崎老师也知道,理科教室准备室一直都锁着门。这是当然的。要是孩子们随便触碰危险的工具和化学品就糟了。理科教室准备室的钥匙在办公室里,不过在夜间,办公室自然是锁着门的。这样一来,他就必须设法撬开理科教室准备室的锁。可是,非常奇怪的是,据说田草先生只带了一把小锤子。他打算怎么用锤子撬开理科教室准备室的锁呢?”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呀,”绘里用矿泉水润润喉咙,拧上盖子,“他是不是有其他什么目的啊?比如,田草根本就没打算进入理科教室准备室。”

“其他目的?会是什么呢?三楼除了二年级和五年级的教室,就只有理科教室、理科教室准备室和卫生间了。虽然还有工具间,但是锁着门。田草先生是想进哪个房间呢?”

“不知道,我就是刚好想到了而已。不过,你了解得好清楚呀。他只带了锤子?我都不知道。”

“好像是警察觉得奇怪,就问了教务主任。”

原来如此,一定是教务主任色眯眯口无遮拦地告诉奈奈子的。

但是,现阶段就算警察对此有疑问也没办法了。

即使探查此事,对于绘里来说也无关痛痒。

“不过,你为什么要问我那种事情呀?”

绘里警惕地观察着奈奈子的表情。

奈奈子脸上依然浮现着漫不经心的微笑:

“我以为末崎老师能想到好点子呢。”

“很遗憾,我好像帮不上忙呀。”

“是吗……”

绘里看了一眼沮丧的奈奈子,再次戴上手套。

就在她弯下腰准备拽起杂草的时候,一个声音落下来:

“那么,再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还有什么呀?”

“那天晚上,在学校里留到最后的,是末崎老师、一年级的班主任古茂田老师和四年级的班主任松林老师,对吗?听说大家是二十一点后一起离开学校的?”

绘里又站起来,平静地看着奈奈子:

“是的。”

“不害怕吗?”

“啊?”

“只有三个女性留到那么晚。差一点就有可能撞上小偷了。”

“从来没想过呀,不过,也许还真的挺危险的呢。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不是。其实古茂田老师给警察提供了一段奇怪的证词。古茂田老师说,她二十点左右去理科教室取她忘记的东西,当时她好像还确认了窗户都锁好了,才离开房间的呢。可是……”

绘里听着这番介绍,表情僵硬了。

不仅仅是因为炎热才冒出的汗水,不断令她脸上的妆容剥落。

“可是呢,田草先生没有用携带的锤子就入侵了理科教室。哎哟哟。很奇怪吧?警方认为田草先生没有破坏窗户就得以入侵理科教室,是因为窗户偶然没锁。可是,二十点的时候锁上的窗户,为何会在二十一点四十八分的时候又开了锁呢?难道是二十点之后的时间段里有人打开了理科教室的窗户?”

真没想到古茂田会在那个时间去理科教室……

平常大家并不会仔细地检查理科教室的窗户是否上锁。因为它在三楼,又有安防系统。虽然最后使用理科教室的老师会检查,但在那之后孩子们有可能会调皮地打开。但是,偏偏这么不凑巧,古茂田会在那么晚的时间特意去检查窗户有没有上锁……

“这样就有矛盾了。会不会是搞错了呀,古茂田老师有时候会比较迷糊。”

“是啊。警方好像也是这么认为的。”

奈奈子骨碌碌地旋转着遮阳伞,歪歪脑袋。

“你觉得不是吗?”

“嗯。”

奈奈子看了一眼绘里,微笑道:

“这应该是谋杀案吧?”

“谋杀案?”

炙热的阳光让绘里的汗水沿着额头滴落。

“是的。比如,认为学校的某个人引导了田草先生入侵就合乎情理了。凶手二十点以后把理科教室的窗户打开,通知到田草。田草按照指引从阳台进入理科教室……然而,凶手在那里等待着田草。如果是他正要爬到阳台上的时候……就算是女性,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推下去,伪装成事故……”

绘里听完她的推理,笑了:

“白井小姐说得真有趣,就像动画片里的名侦探。也就是说,如果你的推理是正确的,是二十二点左右吧?就是安防系统有反应的时候。直到那个时候还留在学校的人就是凶手?”

“是的。准确地说是二十一点四十八分。那个时间有人留在学校吗?”

“很遗憾,没有一个教员留到那么晚。我们早就回去了……要是有人在,会触发安防系统呢。那只是个事故。”

“嗯,是吗……?”

奈奈子伸手捂住脸颊,闭上了嘴。

她似乎就此沉浸在思索的海洋中,茫然地歪着脑袋。

绘里叹了口气,用面罩遮上嘴巴。她再一次弯下腰开始拔草。

“请问。”

还有?

“什么?”

“我还有事想问末崎老师。对田草先生怀恨在心的人,你有线索吗?”

“我说,”绘里再次站起来,“你差不多就行了吧。你没看见吗?我想在天黑前把活干完。”

“真是件辛苦的工作啊,”奈奈子大大咧咧地感慨道,“我来帮你吧。”

“你穿成那样能干什么呀?”

听见绘里挖苦自己,奈奈子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她似乎并不在意绘里的愤怒,伸出一只脚向前一踢,摇晃着连衣裙的裙摆说:

“这件衣服挺漂亮的吧?我可喜欢了。”

“那你就很难帮到我了。”

绘里吐出一句。

“然后呢,老师,对田草先生怀恨在心的人,你有线索吗?”

“不知道啊。我几乎没跟田草先生说过话。”

“这件事能请你再仔细想想吗?”

“我说,”炎热助阵,让绘里的烦躁达到了顶点,“你不就是校园咨询师吗?又不是刑警,调查那种家伙的事故有什么意义啊?我正在工作呢,你可以不要再打扰我了吗?”

“哎哟哟。”

奈奈子瞪大了眼睛。

“老师,你为什么说这种话呢?你和田草先生过去也是同事吧?不是在同一所学校共事的伙伴吗?为什么你要叫他那种家伙呢?你不是说和田草先生几乎没说过话吗?”

“那是……”

绘里狠狠瞪着奈奈子。

然后,她视线逡巡,找寻着理由。

“那就是种措辞罢了。我也说不好,他让人感觉不舒服……对,你看,他是为了偷东西才试图入侵小学的。”

“所以被杀了也理所当然?”

“我可没那个意思哟。你这是干什么?差不多就行了吧?那肯定是事故呀!”

奈奈子耸耸肩膀:

“老师,我知道天气热让人烦躁。”

“你没有意识到是你让人烦躁吗?”

“如果这是起谋杀案,孩子们也有遭遇危险的可能性,我不能置之不理。调查案件,是成年人理所当然的责任。”

奈奈子试探似的注视着绘里,没有丝毫屈服于绘里视线的迹象。何止是这样,还让绘里的节奏越来越乱。

这个女人,到底要干什么……?

奈奈子说了声“告辞”,转过身去。

当绘里再次弯腰打算继续工作时,落下来一个声音:

“对了,老师,还有最后一件事。”

绘里彻底厌烦了。她叹了口气,两手叉腰瞪着奈奈子。

“这件事和案件无关……老师,为什么你不用三楼的卫生间呀?”

“啊?”

绘里顿时语塞。

“我在走廊里偶然见到老师几次。我好奇你是去哪儿,结果发现你下到二楼,走进了教职员工的卫生间。其他老师都使用教室附近的卫生间。明明三楼就有卫生间,为什么末崎老师要特地去二楼呢?”

“不为什么……只是因为孩子们在使用三楼的卫生间呀。我不太喜欢吵吵嚷嚷的。那有什么问题吗?”

“我问了真央小朋友,她说老师到去年为止还在用孩子们的卫生间。”

“我说……用哪个卫生间关你什么事?你一一打听这种隐私,到底打算干什么?”

“如果让你不高兴了,我道歉。”

奈奈子轻轻吐吐舌头。

完全没有道歉的意思。

“关注细节是我的坏习惯,真是太难改了啦。”

奈奈子骨碌碌地转着遮阳伞,捏起小拳头戳戳自己的脑袋。

这个女人……

绘里哑然,奈奈子却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哼着歌走了。

一定是这样。这个女人一定在怀疑绘里杀了田草。

而她的根据,是所谓灵异的超能力。

那也太愚蠢了。

可是……

绘里感到浑身是汗,独自一人留在原地。

*

第二天,情况发生了急剧变化。

警方通过搜查搞清了田草明夫试图非法入侵学校的动机。

田草是个偷拍惯犯。据说,他一直屡屡非法入侵曾经作为校工工作过的多所初中和小学,在更衣室、卫生间里安装偷拍摄像机,然后通过互联网高价卖出那些视频。他屡屡偷拍,不是为了满足自己扭曲的欲望,而是为了当作商品买卖,并获得了相当大的收益。竟然还有人想要那种东西,绘里至今都无法相信这一事实。

而且,不仅是儿童、学生,田草的魔爪还伸向了女性教职员工。也许很多受害者都并不知情。那个男人不仅非法贩卖视频,还有利用视频威胁他人的嫌疑,在其他学校甚至还获得了孩子们的个人信息。一想到他不知会把信息拿来做什么,绘里就害怕得浑身发抖。是的,田草就是一个活该被杀的男人……

搜查田草住宅的警察掌握了这一事实后,又搜查了学校。在教学楼的卫生间和更衣室里发现的小型摄像头,印证了这一事实。电池已经耗尽,里面的数据还没有被取走。警方推测,死于事故的田草当时打算入侵学校取走数据。

一名女警官和绘里一对一面谈时给她介绍了这些情况。她说绘里也是受害者。当然,遭到田草威胁的绘里是了解这一事实的。她费了好大劲才装出不知情且不知所措的样子,女警官并没有怀疑情绪动摇的绘里。

学校紧急召开家长会,对受害儿童的家长介绍了情况。因为是前校工的罪行,学校受到了激烈的抨击。虽然绘里不在现场,但是第二天看见校长和教务主任面如死灰,她不难想象场面有多惨烈。打给学校的电话始终响个不停,媒体也蜂拥而至。尽管学校是受害者,很多报道却将之作为加害者来处理。学校是怎么回事?怎么能把孩子托付给不能保障他们安全的地方?为什么不花钱加强安保?教职员工是真的想保护孩子吗?你们把孩子的将来当成什么了?

也有家长联系了绘里,在电话里狠狠责备了她。接这种电话花费了她好几个小时,加班时间增加了好几倍。当然,批卷子、填写联系册、备课等各种各样的工作也按部就班向后推,二十三点之后回家也不稀奇。在这种情况下,遭遇非人待遇,单方面受到谴责的,就是所谓的教师。只有能够奉献自己人生的人,才能当教师……

如何对孩子解释,都由各个家庭做判断。或许孩子不知道反而更幸福。低年级的儿童应该还难以充分理解。但是,孩子们一定已经敏锐地感受到了学校和家庭的奇怪变化。课程是不能拖延的,学校虽然处于谴责的旋涡中,却仍然继续上课。关于各个家庭和儿童的心理健康维护,案件发生后雇佣的心理咨询师看来立下了汗马功劳。咨询室在放学后也接待家长,白井奈奈子从那以后一直很忙碌。虽然她是个绘里根本不喜欢的女人,工作能力却很强,不可思议的是,家长对她的评价也不错。

虽然搞清楚情况花费的时间比想象的要长,但是一切都在绘里的预料当中。

那是个苦肉计。但是,田草对绘里讲得得意扬扬。田草的合作者里好像有属于黑客的那种人,他说不擅长IT搜查的警察绝对无法掌握他们的销售渠道。虽然他说的话不能照单全收,但是绘里掌握的知识也不足以简单地否定他。不过,如果田草试图非法入侵而死于事故,警察就会搜查田草的住宅。绘里估计,到时候一定能发现他做那种生意的痕迹。警察也许会看到那些可怕的视频,但是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们。如果田草的生意曝光,警察也一定会搜查到交易对象。为了避免出现新的受害者,也有必要那样做。

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出入学校的警方人员多了起来。当绘里在校园里收拾完体育用品,正要回到教学楼的时候,她看见田草坠楼的地方有一个穿西装的男子。那是个年轻男子,她立刻就明白他应该是警察。和那个男子站着说话的人,正是白井奈奈子。

绘里不由得躲在教学楼的背阴处观察他们的情况。她对于警察要问奈奈子什么事很感兴趣。但是,她听不见交谈的声音,只能看到表情。她觉得有点奇怪。那种氛围不像是搜查走访,两个人很亲密。倒也不纯粹是男警官因为白井奈奈子的媚态而对她黏黏糊糊。从氛围上看他俩像是老相识。绘里一动不动地观察了一会儿,渐渐地,男警官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她听见男人激动的声音:

“不行不行,白井小姐,那是不可能的哟。又当不了证据。”

她正看着,忽然奈奈子的视线和她交汇。

奈奈子笑着伸出一只手向她挥舞着。绘里移开视线,假装偶然看见她,向大厅走去。可是,奈奈子却立刻追了上来。

“老——师!请等等哟。”

她越过自己肩头看了一眼,追过来的只有奈奈子,没看见那个警官。

“刚才那个人呢?看起来和你很亲密呀。”

“哦,是搜查一科的刑警。”

奈奈子满不在乎地说。

“啊?”

绘里在记忆里搜索。

“我记得搜查一科是……”

“管谋杀案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那不是事故吗?”

“哦,对呀对呀。”

奈奈子双手合十笑了:

“其实我们认识。”

“和谁认识?”

“刚才的刑警。”

“你认识警察?”

“我协助过几次。”

“协助什么呢?”

“哎哟哟,我这个人呐……”

奈奈子低头一看手表说:

“我马上有个咨询,得赶紧告辞了。”

“等等……”

“回头我去找老师哟。”

奈奈子面向绘里,歪歪脑袋笑了:

“因为我有很多事情想要问老师。”

绘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奈奈子就转过身,哼着歌,迈着轻快的步伐蹦蹦跳跳地走了,消失在教学楼里。

有事要问我?

是我有事要问你吧。

为什么处理谋杀案的刑警会在这里?田草的死不是被认定为事故了吗?难道发现了什么疑点?不可能。自己应该没有犯任何错误。

还有,她说协助过警方几次?

那是什么意思?那种事可能吗?

仿佛能够看穿自己内心的那双大眼睛在脑海中掠过。

哑口无言的绘里焦虑万分地凝视着奈奈子消失的大厅。

*

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末崎绘里在一个人都没有的教室里埋头苦干。因为田草那件事的影响,工作多多少少有所耽误。她正在教室角落自己的桌前,修改孩子们提交的硬笔书法作业。三十份作业,要一页一页地修改,有错的字需要自己写一遍来改正。这是二年级的题目,错误自然很多,因而绘里必须修改的地方也不断增加。

因为红笔一直没有停过,所以她的手指已经酸了。如果仅仅是这样还好,可是白天奈奈子说的那番话让绘里放不下心,无法集中注意力,眼睛也疲惫不堪,她好几次按摩眼皮硬撑下来。她想要休息,可是剩下的工作远不止这些,耽误这一天,明天又会增加同样分量的卷子。无论如何今天都要改完,晚饭时间很快也要过去,饥肠辘辘,肚子开始咕咕叫。

“哎哟哟,老师,你辛苦了。”

门口传来格外爽朗又散漫的声音。

绘里叹了口气,朝那边看去。

白井奈奈子站在那里,露出和疲惫无缘的清新笑脸。

“有事吗?”

绘里疑惑地看着奈奈子。奈奈子手里拿着甜甜圈店的纸盒,她轻轻举起盒子,笑着说:

“工作到这么晚真是不容易啊。老师,肚子饿了吧?别人送了我甜甜圈。”

这所学校的教室里没有空调。温热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拂过绘里的汗珠,让人不适。而奈奈子却很凉快,妆容一点都没有花,也没有汗水。绘里叹口气想,咨询室里还有空调呀。

“谁给你的?”

绘里随口问奈奈子。她旁若无人地走进教室,自顾自坐在附近的儿童椅上,把甜甜圈放在桌上。

“家长呀。咨询的时候送来的。”

“那是不能要的哦。”

“啊?”

奈奈子仓皇失措地瞪大眼睛:

“是吗?”

“这是规定。”

奈奈子低头看着打开的甜甜圈盒子,沮丧且愁眉苦脸。

“嗯,可是,这样一来就会坏了,多可惜啊,我们还是悄悄地吃了吧。啊,我不是要勉强老师哟。为人师表的教师,破坏规则是很糟糕的。与此相比,我真是个坏孩子了啦。”

奈奈子一边握紧拳头轻敲自己的脑袋,一边吐吐舌头。然后,她咬了一口手里的甜甜圈。绘里只能哑然无语地看着她。

“哇哦。”

一不留神,居然听见她用甚至略带性感的声音笑着说:

“我感到恰到好处的糖分在我脑中回旋,真好吃。”

什么“哇哦”?这个女人……

“你要吃随你,可是你不需要来这里吃吧?如果工作结束了,快点回家不好吗?”

“老师还在工作吗?”

“你看不出来吗?”

绘里用指尖转转手里的笔。

“哎哟哟,真是的。我听说大家总是加班到很晚,这份工作可真辛苦呀。”

“不过你好像是按时回家的。”

“自从发生偷拍案,家长的咨询量增多,我也不能早走了。今天和大家一样在加班。不过,我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小学老师会是个连续加班的工作。”

工作堆得像山一样高,可是奈奈子却没有要回家的意思,想要继续聊下去。没办法,绘里一边用红笔在儿童的卷子上批改,一边问奈奈子:

“难道你是头一回在小学工作?”

“是的。我以前只在初中工作过。”

“初中老师的工作,因为有课外活动,可能更辛苦呢。有时候周六日也不能休息。”

“小学老师,尤其是低年级的负责老师也很辛苦,连私人时间都要用来工作。在我看来,独自一人长期每天照顾三十个孩子本来就是一项无法完成的工作。经验再丰富的母亲,最多也只能照看几个人,就算是保育员,也有好几个人分担工作呢。”

奈奈子一边嚼着甜甜圈一边说。

绘里合上手里红笔的盖子,然后用指尖旋转着它说:

“所有学校都人手不足,没有人能长期坚持,所以这是无可奈何的。工作这么多,我们却因为区区小事就挨批。这次的案子也是,很多家长都指责班主任,松林老师都快受不了了。”

“松林老师虽然年轻,但是责任感很强呀。她是为每一个孩子都着想的老师。”

“越是这种责任感强的好老师,越是走得早。”

绘里叹息着,视线又落在卷子上。看到它,绘里想起什么,用笔尖敲敲桌子说:

“这种卷子也是。老师为了儿童着想,仔细地指出汉字的横撇,却偏偏有暴怒的家长拍了照片发到社交软件上,说这是偏激的指导,搞得教师受批评。还有老师因为这种事辞职呢。我们明明为了孩子连觉都睡不够,今后还不得不为这些事情费神,所以很难一个一个地因材施教了。”

绘里凝视着敲击卷子表面的笔尖,她想起了离开单位的同事们。被问题压垮而辞职的人并不是很多。这是女性居多的单位,印象中趁着结婚离开的人挺多的。她们一有机会,就会把握时机离开。绘里身边这样的人居多,大家都筋疲力尽到想要逃走吧。或许能够找到这个理由的人是幸福的。妈妈是怎么样的呢?妈妈虽然结婚,生下了自己,但是并不想辞职。自己又会如何呢?也许总有一天会妥协。她真想问问妈妈,想把这项工作坚持到什么时候。妈妈是打算和这份得不到回报的工作作伴到最后一刻吗?

“出于善意而做的事却得到了恶意的回报,太痛苦了。”

奈奈子忽然静静地说道。

绘里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眼镜背后的目光正投向黑暗的窗外。出人意料的寂寥,让绘里不由得咳嗽两声。自己明明严防死守,不愿对她说一句话,可不知不觉中却开始抱怨起工作来。

不能疏忽大意。奈奈子应该是来谈那起案子的。

她无疑是在怀疑绘里杀了田草,并试图确认这一事。可是,她怀疑的根据是超能力。超能力?可笑。原来如此,奈奈子也许真的拥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但是那种东西应该是当不了证据的。正因如此,她才来试探绘里。虽然她和警方人员的亲密交谈让绘里放不下心,可是警察不可能以超能力作为证据来逮捕自己。对,和奈奈子谈话的搜查一科刑警当时也是那样说的——没有任何证据。不过,奈奈子的话,警察究竟相信到何种程度?警察是否在怀疑绘里?或许有必要从这个问题开始试探奈奈子。

“那么……你来干什么呀?你不是有事想问我吗?”

“哦,对呀。是的,我想跟你谈谈那起案子。”

绘里一瞧,奈奈子已经吃掉一个甜甜圈了。她像个孩子似的舔舔指尖,抬眼看着绘里。

“就像刚才你说的那样,这所学校的老师总是很晚回家。我听说超过二十二点,甚至深夜,也会有一些教职员办公室的灯亮着。真黑心啊。早晨也很早,又没有加班费,我真的很佩服大家。”

“你想说什么?”

“坠楼死亡的田草先生……”奈奈子突然皱起眉头,将一个偷窥狂尊称为先生似乎不妥,她立刻改口道,“坠楼死亡的田草好像长时间内数次闯入这所学校。无论是安装摄像头还是收集数据,他都不得不多次闯入教学楼。也就是说,坠楼死亡那天,并不是他第一次非法闯入。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是说什么奇怪?”

奈奈子并没有回答,她仿佛刚想起来似的忽然笑起来,从甜甜圈盒子里新取出来一个。

“对了,老师,要吃甜甜圈吗?就我一个人吃,还是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不需要。”

绘里压抑着烦躁说道。

“是吗?”

奈奈子咬了一口手中的甜甜圈,露出幸福的表情。

“那么,”绘里低声说,“你说什么奇怪?”

“哦,对,对呀。是那个。”

她用中指拂去粘在唇边的白糖粒。

那个动作妖艳无比,她的目光却凝聚在绘里身上。

仿佛是要看穿绘里的想法。

“田草为什么偏偏那一天触发了安防系统呢?”

绘里的视线落在手边的卷子上。

她重新拿起笔,一边把孩子忘记打钩的地方改好,一边兴味索然地回答:

“一直运气都很好呗。”

“不对,不是这样的。老师,请你仔细想想。和大多数学校的安防系统一样,这所学校的安防系统要等所有教职员工回家之后才会开始工作。那是当然的。如果加班的老师都被一个个感知到,警卫公司的人就麻烦了。唯一的例外,是校门口设置的摄像机,它是全天候工作的。毕竟这是一所占地面积很大的小学。不经过校门,避开摄像头进入校园的路径要多少有多少。也就是说,从孩子们回家的放学时开始,到所有教职员工回家的时间段,所谓大家的加班期间,可以说这个教学楼是毫无防备的。”

“哪个学校都是一样吧。只要不被教职员工看见,外部人员可以随便进出。这是学校的难点啊。”

“是啊,有工作经验的田草应该知道这一点。也就是说,他完全没有必要特意等到大家加完班之后——在安防系统开启后入侵教学楼取回数据。趁大家闷在办公室加班的时候取回来,不会触发感应器,要简单得多,只需要留意各位教职员工就行了。实际上,办公室所在的二楼卫生间没有安装偷拍摄像机就印证了这种想法。在二楼一不小心就会碰到来上卫生间的老师,他想要避免这种危险。”

奈奈子思路清晰地这样说。这不像是看起来并不聪明的女人想出来的。一定是白天交谈的刑警教她的。很难相信警察会把信息告诉普通市民,但是男人就是容易上这种女人的当。

“哎哟哟?”

在绘里正要开口回答时,奈奈子歪歪脑袋说:

“对了,老师没有用过三楼的卫生间,对吧?教室在三楼,可是老师总是使用二楼教职员工旁边的卫生间。真幸运啊。”

原来如此,你来这一招啊。

绘里转动头脑。自从受到田草威胁,绘里最近几个月一直避免使用三楼的卫生间。因为田草亲口告诉她,教职员工专用卫生间里并没有安装摄像头。她事先想好了答案,准备用于警方产生怀疑的时候。她只需要想起来背诵一遍即可。没想到竟然不是对警察,而是对区区一个校园咨询师说。

“偶然吧。我只是最近没用三楼卫生间,以前并不是。我也是受害者呢。”

“为什么最近不用了呢?”

“最近肚子不太舒服呀。”

“肚子不舒服?”

“我是说,我不愿意让孩子看见我长时间待在隔间里。我也有羞耻心的。你能明白吗?”

“原来如此,很明白。有道理的啦。”

奈奈子点点头。虽然她不一定真的相信,但是这种回答应该是不存在矛盾的。

“我们再说回来。从教职员工办公室附近的卫生间里没有安装摄像头可以推测,田草迄今为止是趁老师们加班的时候偷偷进入教学楼的。然而,偏偏那天他在安防摄像头开启的时间段,沿着教学楼的排水管爬到三楼阳台,试图入侵理科教室。为什么他要特意这样做呢?”

“那种事,我哪知道呀。”

绘里再次合上红笔盖子。可是,奈奈子的疑问戳中了核心。如果警方在这里发现疑点,进而怀疑这是一件谋杀案就太危险了。奈奈子或许会向那个熟悉的刑警汇报自己想到的事。绘里动动脑子说道:

“他的确是在这个时间段溜进来的,所以可不可以这样考虑呢,会不会有什么原因,导致他无论如何要在那个时间段收回数据?他干那种事好像是为了做生意,因此,也许是买家催得紧,非要当天拿到视频?我真不愿意去想象。”

“嗯,是这样吗?”

奈奈子把食指放在唇边,歪着脑袋纳闷着。

“他其实想在我们都回家之前偷偷进入教学楼,但是因为某种原因耽误了,不得不在那个时间段入侵,取回数据。引入红外线感知系统是在田草辞职之后,所以那家伙并不知道,以为怎么都能设法偷偷进来。然而,他触发了系统,慌忙逃跑……自作自受。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对了,你知道田草的嗜好是赛马吗?”

奈奈子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赛马?”

绘里是头一回听说这件事,这是什么情况?

“其实呀,田草的钱包里发现了便利店的小票。”

“然后呢?”

“哎哟哟?老师,你是不是肚子咕咕叫了?还是吃个甜甜圈吧。”

奈奈子十分自然地把甜甜圈盒子递给绘里。绘里虽然觉得肚子饿,但是完全没有咕咕叫。她皱着眉头,虽然烦躁不安,但还是无奈地站起来,从奈奈子递过来的甜甜圈盒子里取出了最后一个。她一边咀嚼着甜甜圈,一边问奈奈子:

“然后呢,小票是怎么回事?”

“老师,请擦擦手。”

绘里一把抓过奈奈子递给她的湿纸巾。

“然后呢?”

“哦,是的,小票。嗯,我是想说什么来着?”奈奈子伸出拳头顶住自己的太阳穴,“哦,对了对了,想起来了。警察检查小票时发现,田草当天二十点左右,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赛马报纸,胡乱叠放塞在后侧的裤兜里。”

“那……意味着什么呢?”

“哎哟哟,你不明白?”

奈奈子意味深长地说。绘里拼命转动脑筋。还没等她想到什么,奈奈子就说:

“意味着田草二十点在附近的便利店呀。到二十一点四十八分入侵教学楼为止,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他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绘里沉默了。她旋转着红笔,平静地说:

“在什么地方闲逛,或者吃饭什么的。”

“要是这样,就和老师刚才的假设矛盾了。因为这样一来,田草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在老师们加班期间入侵教学楼,没有理由冒大家下班后的风险。”

“所以,我才说是突发状况嘛。会不会他本来当天没有偷偷进入学校的计划呀?但是,在我们回家之后,出于无奈,必须在当天取回数据。我就是随便想象的,那种生意,是不是还关系到反社会的人啊?他是不是被那种人威胁了?”

“嗯……原来如此,还有这一招呀。”

奈奈子抿嘴笑道:

“其实呀,解析田草的智能手机发现,他在二十点四十分前后和生意伙伴发了信息。”

绘里眯起眼睛,凝视着手中的甜甜圈。她的指尖差点就要颤抖起来,好不容易才抑制住。

“什么信息?”

“唉,听说是无关紧要的关于赛马的交谈。总之,完全没有老师所说的那种催促他收回数据的信息。”

“是吗?”

绘里松了口气,但她忍住了这声叹息。她略微有点担心,信息会不会是“我接下来去找绘里”这种对她造成威胁的内容。田草很谨慎,他为了避免绘里把证据交给警察,不用手机和绘里联系。因此,她估计田草的手机里找不到和自己相关的信息。

“赛马信息会不会是暗号呀?”绘里想到什么说什么,“那帮人行事谨慎,说不定是让他收回数据呢?”

“有道理……老师,你的想象力都能当推理作家了。”

奈奈子再次抿嘴一笑。就像电视剧里凶手爱说的台词。

“要是这样,他在学校附近的便利店买赛马报纸就是出于偶然咯?田草偶然就在学校附近?”

“不是吗?还有什么可能性呢?”

“比如,他打算和某人见面,你觉得可能吗?”

奈奈子仿佛想象着那番场景,侧脸说道。她把食指放在脸颊边,饶舌地继续说:

“在接下来就要非法入侵的时候买赛马报纸,有点奇怪。不过,如果是马上要和人见面,就合情合理了。田草计划和某个人见面。可是,他因为早到了一点,所以打算买份赛马报纸打发时间。然而,他被约好见面的人杀了……”

奈奈子的想象正确得令人害怕。

受到田草威胁的绘里,当时和他在自己的教室见了面。指定时间的人是田草,但是绘里有无论如何都不能缺席的会议和工作,因此迟到了。有工作经验的田草非常了解绘里的忙碌。估计他预测到了这一点,于是看赛马报纸来打发时间。虽然为了避人耳目,绘里要求他不要打开教室的灯,但是门是开着的,借走廊里的灯光应该足以阅读报纸。

绘里笑了:

“是,你之前也这样说过。想给田草提供信息的人,把爬到阳台上的他给推下去了。”

“是啊。你觉得不对吗?”

“那种推理,没法给小红花呀,那是不可能的嘛。那个时候安防系统已经启动。我们回去之后如果还有人留下,感应器立刻就能感知到。”

“感应器只在走廊里才有。是不是可以这样考虑呢?有人一直藏在理科教室里,把田草推下去之后才逃走。如果是那样,田草在入侵教学楼之前,就已经从阳台上掉下去了,感应器感知到的是把田草推下去之后从走廊里逃跑的凶手……”

原来如此,有趣的推理。

“你指的是,有人假装已经回去,其实躲在了理科教室里?”

“是的,你不觉得这很有可能吗?”

“唉,也不是不可能吧。”

绘里垂下了视线。她找不到否定奈奈子推测的材料。而且,那个故事看起来并没有不利于绘里。绘里就像刚想起来似的,咬了一口手里的甜甜圈。

“可是如果说有人杀了田草,动机是什么呢?”

“我想想。凶手也许知道田草的恶行。恐怕是偷拍的受害者,并因此而受到威胁。也许是田草要求找她合作,那对于凶手来说是一种屈辱,也是有悖于正义的行为。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那个人是为了保护孩子才行凶的……”

绘里把目光转向打开的窗户外的夜空。那里既没有街灯的光芒,也没有星星的光辉,唯有漆黑一片。

“事实到底是怎样的?田草的行为是残忍的,如果是老师,会杀了他吗?”

听奈奈子这样问,绘里注视着反射在夜晚窗户玻璃上的自己的表情,说道:

“会杀了他吧。”

映照在那里的自己的脸,连一丝微笑都没有。

“哎哟哟。”

奈奈子的语气一点都不惊讶。绘里没有看她,说道:

“不过,遗憾的是,我和案子没有关系。田草入侵的时间是几点呀?”

“二十一点四十八分。”

绘里的视线落回到奈奈子身上。

她的目光里甚至浮现出了游刃有余的神色。

“那么,我是有不在场证明的。”

“你是和别人在一起吗?”

“那个时间,我在附近的家庭餐馆和古茂田老师一起吃迟来的晚饭呢。”

“原来如此,铜墙铁壁的证据啦。”

“很遗憾啊。”

奈奈子耸耸她瘦削的肩膀。

然后,她拿起甜甜圈盒子,站了起来。

“你的话这就说完了?”

“我不能打扰你工作太久,今天就先撤了。”

绘里对着向门口走去的奈奈子的背影说:

“我说,虽然你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可是一个校园咨询师干侦探的活,有什么意义呢?”

奈奈子停下脚步,但是什么都没有回答。绘里说:

“田草就不是人,是渣滓。我觉得很多孩子都获得了拯救。虽然你说那是谋杀,可那就是一起事故啊。当成事故处理不好吗?难道那样会碍着谁吗?”

奈奈子扭头透过肩膀看着绘里。绘里直面迎接她的视线。

她眼镜背后的双眸里,并没有任何神态。

“你问我想不想杀田草。那你呢?如果换作是你。”

但是,奈奈子什么都没有回答,她消失在走廊里。

*

第二天,课间休息时,绘里走在走廊上。

她看见白井奈奈子就在前方,不由得提高了警惕。不过,奈奈子好像被绘里班级的孩子包围着。从她的表情来看,似乎有些为难。二十分钟的课间休息,奈奈子必须在咨询室里等候咨询者,大概是孩子们抓住她不放吧。虽然绘里想让她为难一会儿,可毕竟是自己班的孩子,又不能置之不理。

“怎么了?”

听见她呼唤,奈奈子和孩子们的视线都转向她。真央正搂着她的胳膊不放,她无计可施地望着绘里。

“是这样,孩子们邀请我参加优太同学的送别会。在没有得到末崎老师许可的情况下,我不能随便答应……”

“奈奈子老师也来嘛。”

“我们一起吹泡泡!”

“绝对好玩!”

优太、宗也、大地、真央异口同声地邀请奈奈子。

“老——师,可以吧?”

听真央这样问,绘里笑了:

“好呀,你来吧。”

“送别会上要吹泡泡吗?”

“去年生活课上我们吹过,大受好评,所以时隔一年我们再来一次。那是一年级九月份的上课内容,升到二年级就没有机会玩了。”

绘里苦笑着回答奈奈子。为暑假里就要转学的优太举行的送别会,因为田草的案子而延期了。说到送别会,总给人忧伤的印象,但是有肥皂泡和孩子们准备的把戏,期待的小朋友很多。或许是多亏了这一话题,绘里没有在与奈奈子的交谈中感到紧张。孩子们一个个都叫着奈奈子的名字,拉着她的胳膊。

“老师的肥皂泡可厉害了!”

“和其他老师的不一样!可厉害了!”

大地也跟着宗也蹦跳着说。这是一番令人欣慰的景象,可是奈奈子也许尚未习惯和低年级儿童的身体接触,奈奈子任由孩子们摆布,突然露出了疲惫的表情。绘里心想,活该。

“你有什么让肥皂泡膨胀的窍门吗?”

因为胳膊被孩子们抓住而身体倾斜的奈奈子问她。

“没什么窍门。”

真央紧紧搂抱着奈奈子,体重拽得她快要打趔趄。绘里看着她苦笑道:

“你们呀,别再为难奈奈子老师了。老师答应要来送别会了,快放开她吧。”

孩子们离开后,筋疲力尽的奈奈子慢悠悠地整理好头发。她观察着自己的衬衫。

“你现在明白我们为什么一年四季都穿着运动服了吧?”

“是不是因为鼻涕和口水会粘得到处都是?”

奈奈子皱着眉头说。

“你这个人,虽然是个校园咨询师,但实际上挺讨厌孩子的吧?”

“没有!”

奈奈子不服气地鼓起腮帮子,摇摇头: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孩子而已。”

“那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我喜欢孩子们动不动就说谎这一点。”

奈奈子一瞥孩子们离去的方向,说道。

“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工作就是读心,所以看破谎言可以体现价值呀。”

奈奈子两手扶住眼镜边框,一边调整位置,一边注视着绘里的眼睛。那双茶色的大眼睛仿佛什么都能看透一样,射穿了绘里。

“我才不说谎呢。”

“要是那样该多好啊。反正,也就到今天为止吧。”

奈奈子鞠了个躬,沿着走廊离去。

绘里目送着她的背影。

就到今天为止?

什么意思?

不,没问题的。无论奈奈子多么怀疑自己,她也束手无策。自己没有留下证据,所以才至今未被逮捕。而且,自己有不在场证明。奈奈子这话一定是不服输,要不就是虚张声势。

绘里驱走内心的不安,想要回到教室,却被真央叫住了。

“老师,那个……”

“怎么了?”

真央刚刚在奈奈子面前还活泼欢腾,现在却像变了个人,不安地仰头看着绘里:

“老师不会和我们分开吧?”

“怎么了?”

绘里诧异地蹲下来。真央歪着脑袋说:

“妈妈说,松林老师有可能要离开了。”

绘里终于明白真央想要说什么了。松林是位年轻的女老师,她也是这次案件的受害者,为此深受伤害,而且班里某些孩子家长欠考虑的批评也让她难以承受,因此她从昨天开始就请假休息了。那是让教务主任也束手无策的所谓怪兽家长,虽然他们对于没能保护好孩子也有一定责任,但经验尚浅的松林受到精神上的打击也情有可原。绘里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要辞职,但是这个消息不知从哪里泄漏,传到了家长耳朵里。真央或许也在无意中听说了此事。

“老师,你不会走吧?”

“小傻瓜,我当然不会走咯。”

绘里摸摸真央的脑袋。

然后,她站起来走进教室。

她挨个看清孩子们的脸蛋。

当时,奈奈子问她想不想杀田草。

绘里毫不犹豫地点了头。现在,她的答案依然没有改变,只不过抱有了一个疑问——妈妈会怎么做呢?换作当教师一直当到生命尽头的妈妈,会怎么做呢?她认为,妈妈一定会做出和自己同样的决断。孩子的这些笑脸是不应该丧失的。自己保护了孩子,挡住了向他们伸出的欲望之手。甚至她认为,自己应该再早一些做出决断。那样的话,或许还能降低受害的程度。

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

就算是为了孩子们,绘里也绝对不能被逮捕。

*

就在绘里放学后收拾完校园,返回教学楼的路上。

当她经过田草坠楼现场的时候,发现有人在那里。和上次一样,站在那里的还是白井奈奈子和那位搜查一科的刑警。绘里屏住呼吸,躲在教学楼背阴处,说不定能听见他们如何谈论搜查情况。

“那么,那个摄像头还没有找到对吧?”

是奈奈子的声音。刑警回答:

“是的。这和偷拍用的摄像机不一样,也许是个型号更普通的摄像机。可能是安装在交易现场的,目的在于留存证据,以免对方背叛。我们找到了那种视频的数据,拍摄的是其他学校向田草泄露个人信息的场景。不过,用于拍摄视频的摄像机,到处都找不到。”

“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考虑呢?那个摄像头为了拍摄和教员的交易现场,还安装在某个地方,凶手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杀死了田草。”

“是的,如果找到的话,说不定拍到了行凶瞬间呢。接下来,我们将征得学校同意,搜查整个校园。”

“有道理。那我也在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找找。”

绘里听明白了两人对话中包含的意思,不由得脸色煞白。

绘里连忙原路返回,以免被他们看见。她从便门走进教学楼,穿上访客拖鞋快步走向自己的教室。她平时穿的凉鞋放在了大厅,如果经过那里,免不了会暴露在两个人面前。她走进没有一个人的教室,打开电灯。她的视线在房间里逡巡,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

仔细想来,他可是个在卫生间里安装偷拍摄像机的人啊。

他威胁绘里与自己合作,如果屈服于他,同意把个人信息交给他,他又会把交易过程作为新的威胁材料将她拖进泥潭,这一点都不奇怪。那是多么可怕的想法啊。摄像头在哪里?

二年级的教室里到处都杂乱无章地摆放着大量物品。到处都是折纸制作的装饰物,还张贴着五颜六色的布告。课堂上使用的教材很多,安装摄像头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在警方开始搜查之前,必须赶快找到摄像头……她仔仔细细地检查一排排储物柜,也谨慎地检查了汤吉跑来跑去的仓鼠笼子,包括橱柜和清洁用具柜、讲桌内部……绘里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没有。哪里都没有。

说不定——她心念一动,伸手拿起放在桌子一角的铝盒子。那本来是一个装糖果的盒子,经回收利用成为保管儿童丢失物品的容器。教室里发现的遗失物会交到绘里手中,但是绘里不在的时候,很多孩子会贴心地把捡到的东西放在里面。

如果哪里都没有,说不定——

盒子里,有一个小型数码摄像机。

绘里松了口气。

一定就是这个了。也许某个孩子以为这是遗失物而放进来了。太险了。如果不是偶然听见奈奈子和刑警的交谈,自己说不定会被逮捕。就因为警察上了那个装可爱的女人的当,把搜查信息透露给普通市民,才导致了这种情况。这样一来,就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行凶的是绘里了。

绘里手拿照相机,暗自窃笑。

“老师,你遇到什么好事情了吗?”

突然,有人在身后对她说。她感到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绘里条件反射般地转过身,她看见就站在自己身后的奈奈子,愣住了。拿着照相机的手,总算绕到了腰后。

“哎哟哟?你在藏什么东西吗?”

“什么……”

舌头直了。心脏快要爆炸。

不知为何,绘里睁不开眼,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她叮嘱自己要冷静,然后睁开双眼。奈奈子疑惑地看着绘里。没问题。她应该还没有看见决定性的东西。绘里绕在腰后的手,自然地开始使劲。她觉察到掌心冒出的汗水打湿了抓在手里的小照相机。

“是吗?我看见你笑眯眯的,还以为是孩子们给了你什么好礼物呢。”

“我是那种表情吗?是你的心理作用吧。”

奈奈子“嗯——”了一声,看着绘里,似乎并不相信。奈奈子的视线落在绘里的脚上。

“哎哟哟,老师,你穿的是访客拖鞋呀。你平常穿的凉鞋哪里去了?”

“这个嘛……”

绘里拼命地思考。

“我刚才在室外工作,然后想去卫生间。”

“卫生间?”

“我不是跟你说过,最近肚子不舒服吗?”绘里瞪着奈奈子,“因为着急,我来不及回到大厅。对呀,差点给忘了,回头我还得去取凉鞋。”

“你这么长时间肚子都不舒服,最好是去医院看看呀。”

奈奈子微笑着说。

“对,是啊。先说说你有什么事吧。”

绘里问道,若无其事地拉开和奈奈子之间的距离。

“哦,对呀。我有事想问末崎老师。”

“又是案子的事?”

绘里厌倦地说。

不过,挖苦似乎在这个轻浮的女人面前行不通。

“对,是这样。其实,我从古茂田老师那里听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古茂田老师说,那天大家一起回家之前,末崎老师离开了教职员办公室二十分钟左右。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呀?”

“以防万一嘛。我想也许你听见了什么可疑的声音。”

“那天直到回家为止,我都在教室。”

理由是她准备好用以回答警察询问的。

“在这里?”

“是啊。我一个人想集中注意力工作的时候,或是为第二天作准备的时候,都会在教室里加班,这样的日子要多少有多少。尤其是那天,本来第二天要举行优太的告别会,需要做各种准备。你看,那里不是有肥皂液?”

绘里指指放在桌上的饮料瓶。在奈奈子疑惑地把视线转向那边的时候,绘里将手里的照相机塞进了运动服的衣兜。

“哇,这是老师自己制作的吗?”

为了防止误饮饮料瓶里的液体,瓶子上缠着胶带,覆盖着里面的液体。绘里用记号笔大大地写着:吹泡泡用,不能喝。

“有三十个孩子呢,市面上销售的泡泡液量不够。”

“这个,昨天不在这里吧?”

“要是误饮会很危险,还会坏掉。当时做的最后扔掉不要了,这是刚才重新做的。”

绘里一边回答,一边在运动服上擦干了手掌心的汗水。

“不过,这个不是你在教室里做的吧?”

“我做的是吹泡泡时用的圆环。你看,旁边的纸袋。”

饮料瓶旁边的纸袋子里,放着多个弯曲钢丝晾衣架制作的吹泡泡用圆环。除此之外,还有盛放泡泡液的铝盘子、吸管之类。玩具准备得一应俱全。

“去年用的都给一年级老师了,所以我重新做了。”

“原来如此,要做很多的话,的确需要花费二十分钟。”

当然,那些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在杀死田草的那天傍晚放在教室里的。她预测使用泡泡液的送别会将要中止,但是如果因此不准备好工具而被同事发现,会遭到怀疑。虽然当时已经做好了幕后工作,但如果没有把握住杀死田草的机会,送别会也有可能会按计划进行。

奈奈子兴致勃勃地观察着纸袋里的东西,很快,她就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看着绘里。但是,绘里这时候已经恢复了镇定。摄像机已经装在衣兜里了。太险了。

“怎么了?”

“老师,装丢失物品的盒子,是哪个呀?”

“啊?”

突如其来的问题,绘里忍不住将视线投向盒子。

眼尖的奈奈子追随着她的视线。

“啊,是这个呀。”

“怎么了?”

“其实呀,我在这间教室里丢了东西。我正着急呢,结果孩子们告诉我在这里。”

“丢了东西?”

“对。”

奈奈子用鼻子哼着歌,打开了丢失物品盒的盖子。

“哎哟哟。”

然后,她疑惑地歪歪脑袋:

“没有。”

“丢了东西……你丢什么了?”

“真奇怪。”

奈奈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把食指贴在脸颊上,歪着脑袋说:

“他们明明告诉我是在盒子里呀……”

“我说,是什么呀?你丢什么了?”

“是摄像机……”

奈奈子一边在丢失物品盒里翻找,一边说。

“什么?”

绘里的预感逐渐膨胀,变成了形态明确的东西。

“是摄像机。放学后,孩子们回家时应该就在这里的。”

“摄像机?”

绘里的头脑高速运转着。然而,她只是急得满头大汗,无法自如应对,紧紧地握住衣兜里的摄像机。

“没搞错吧?”

“没有,不可能搞错。啊,你看!”

奈奈子不知从哪里取出智能手机——她穿的衣服看起来并不像有衣兜的。奈奈子展示着屏幕说:

“那是可以遥控的型号,是连接蓝牙的啦。现在显示连接中,不会太远的,肯定在这间教室里。”

绘里背过脸去,她必须转动脑筋。

怎样做最合适呢?该怎么办呢?

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本来就是……

“对了,我遥控关机吧,它会发出声音,这样应该就能知道在哪儿了。”

“你说的是这个吗?”

绘里取出放在衣兜里的摄像机交给奈奈子。

“哎哟哟?”

奈奈子佯装毫不知情似的愣住了,纳闷地问:

“怎么会在末崎老师的衣兜里呢?”

“你是故意的吧?”

“什么故意呀?”

“我是说这个!”绘里提高了音量,“这是件贵重的东西,我是想拿到办公室里去,有什么不对吗?!”

听见绘里大声叫喊,奈奈子在眼镜后面眨眨眼。

“原来如此,你来这一招啊。”

她的双眸在眼镜背后流露出坏心眼。

平常看起来大大咧咧的笑脸,现在宛如恶魔,令人憎恶。

这是确凿无疑的陷阱。

奈奈子为了陷害绘里,故意让她听见那番对话。白天对她说的“就到今天为止”那句话,也一定是为了让绘里烦躁而提前布局的。

“这种东西肯定不是小学生的,所以没必要放在盒子里。我把它拿到办公室里去,有什么不对吗?”

“是,你说得对。”

奈奈子耸耸肩膀。

“你认定我是凶手,可证据不就是你的超能力吗?”

“不是超能力,是灵异感应。是老师身上的氛围告诉我的。”

“那是什么?你有证据吗?证明我是凶手的确凿证据在哪儿?你说说!要是有,那你就拿出来!”

绘里情绪激动地等着奈奈子。

虽然绘里明白这是奈奈子的策略,但是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嗯——”

奈奈子用中指指尖轻点着自己的额头。

“很遗憾,我现在还没有证据。不过,我一定会找出来给你看!”

奈奈子做了一个提起透明裙裾似的动作,轻轻屈膝鞠了一躬。

她没有理会摄像机,转过身悠然地走出教室。

“你这个家伙……”

绘里把手里的摄像机使劲拍在桌上。

但是,怒火平息后,她渐渐地开始冷静思考。

是的。没有任何证据。奈奈子也是因为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所以才会采取这种卑鄙的手段。自己闯过了这一关。既然警方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应该就不存在任何证据。

运气是站在自己这一方的。妈妈一定在守护着自己。

就算为了孩子,也不能被那种女人抓住。

*

千和崎真站在吧台前,哼着歌打发蛋白。

阿真的工作,是替像孩子一样不会做任何家务的雇主包干所有任务,打扫卫生、洗衣服、做饭,开车接送。这个宽敞的厨房,估计雇主也从来没有好好使用过。所以,这个有限的空间是阿真的城堡。能在严酷的工作环境中,通过自己热爱的烹饪和制作点心找到安稳的时间,也不算太差。

起居室的门开了,看起来刚刚冲完澡的城塚翡翠飘然而至。她的步伐犹如梦游症患者,仿佛这就要倒下。也许她把头发吹到一半就筋疲力尽,因此头发还处于半干状态。暴露在凉快吊带衫之外的皮肤上还沾着水滴。翡翠直接趴在沙发上,整个屁股隔着吧台进入阿真的视野,让她不禁皱起眉头。

“我说,你睡觉的姿势能不那么奇怪吗?碍眼得很!”

“太黑心了,太黑心了。”

趴在沙发上的翡翠嘟嘟囔囔地呻吟着。

“日本的小学劳动环境居然如此黑心,真是无可救药。那是义务教育的失败哟。在黑心的环境里接受教育的人进入社会,当然会被黑心的劳动环境所浸染咯。”

“要说劳动环境,我的才真叫黑心呢!”

听见阿真的话,翡翠什么都没有回答。

虽说名侦探都是顺风耳,可是于己不利的话她一句都听不见。

阿真叹了口气,一边打发着蛋白一边说。手持式搅拌机坏了,所以她只能用打蛋器手工操作。

“要是那么累就算了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案子。那个老师的动机也有值得同情的部分呀。”

“阿真,换作你,会杀他吗?”

翡翠突然起身,在沙发屈膝跪坐,两只脚从屁股左右伸出来。

她背对阿真,因此阿真看不见她的表情。

“嗯,倒不至于杀他吧。”

“对呀。这一点是绝对不能做的。”

翡翠平静地摇摇头。

“从现状来看,就算能逮捕她,也无法起诉。如果通过解剖能够确定是他杀倒还好,可是头部的损伤状况严重,不能完全否定事故死亡的结论。在这一犯罪行为中,凶手太走运了。要是我能设法找到可以起诉她的证据就好了……”

虽然翡翠背对着阿真,但是阿真能略微看见她的侧脸。翡翠很少陷入长时间的思考。基本上她总是一瞬间就破了案。这回也是一眼就看穿这是一起谋杀案,立刻断定末崎绘里是凶手。阿真完全不明白这是出于什么样的道理。但是,一到了要求提供物证的阶段,翡翠就会陷入苦战。她擅长积累数份间接证据后建立逻辑,但是凭借这种逻辑看来难以说服检方,因此警察踌躇不前。这次也是因为找不到证据才陷入僵局的。

不一会儿,翡翠叹了口气。她从沙发上起身走过来,湿漉漉的脚在地板上吧嗒吧嗒地流下水滴。

“对了,阿真,那是晚饭吗?”

“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我正在做戚风蛋糕,新谷姐送来了好吃的鸡蛋。”

“由纪乃送的?”

翡翠像只小狗似的把脸贴近碗,娇声娇气地说:

“嗯,我的大脑渴望糖分。”

阿真把白糖撒到蛋白里,继续搅拌。

“为什么你从刚才开始就把白糖分好几次往里放呀?”

“那是窍门。魔法。”

“太不合逻辑了!”

翡翠鼓起腮帮子。

阿真飞快地搅拌着蛋白,无奈地在记忆中搜索。

“往蛋白里放白糖可不仅仅是为了增加甜度哟,这是为了让泡沫状态稳定。”

“让泡沫稳定?”

“具体原因我不清楚。砂糖吸收水分后黏度不是会升高吗?有黏性了,泡泡不就容易维持了吗?如果一次性哗啦一下倒进去,反而会黏糊糊的。”

“嗯。好麻烦呀。”

这家伙。

“好了,蛋白糊已经可以竖起尖尖角了。”

阿真俯视着漂亮隆起的细腻泡沫,满意地点点头。

“哟!”

翡翠扑哧一下把指尖戳进蛋白糊,勾起白色泡沫。

“喂!你干什么?”

然后一伸舌头把指尖上的泡沫舔光了。

“太甜了!”

翡翠叫着,愁眉苦脸。

“那当然了。我可是头一回见到这种状态就吃的家伙!”

“蛋白糊甜得腻人,不是为了调整味道,而是为了稳定泡沫状态……”

翡翠就像个年幼的孩子似的,一边舔着食指一边嘟囔。

“原来是砂糖呀。要是这样,她不就是在撒谎吗?”

翡翠虚空的眼眸,散发出妖艳的光芒。

她一把夺过阿真手里的碗。

“哎呀!还我!”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抢过去的碗里的东西。

“阿真!就是这个!”

翡翠用食指勾起蛋白糊,得意地叫道。

“什么?”

阿真哑然,紧紧抓住打蛋器。

翡翠向阿真伸出食指。

蛋白糊在了阿真的鼻子上。

“喂!你干吗?”

白鼻头的阿真大叫起来,翡翠却高兴得哈哈大笑。

“当啷!”

她嘴里哼着奇怪的旋律,把手里的碗举起来,做出拉小提琴的样子。莫名其妙。翡翠满面生辉地说:

“不愧是阿真呀,我要亲你一下!”

“不需要!不要!恶心死了!”

“那么,那么……”

翡翠连蹦带跳地把手伸向电灯开关。灯光暗下来,只剩下房间角落里橙色的氛围灯。阿真心想,又要开始演戏了,她擦擦鼻子,不再言语。嗜好魔术的她,特别喜欢表演。陪她玩过家家和练习魔术也是阿真的工作环节。

翡翠在朦胧的灯光中漫步。

“那么,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让您久等了。接下来是‘破案篇’。”

翡翠单手拿着碗,站在起居室中央。

“嗯……这次真是经历了一番苦战啊。不过,特意潜入学校果然取得了成效。毫无疑问,凶手正是末崎老师。但是,要将怀抱信念而杀人的人逼上绝路,需要决定性的物证,而且那必须是特别的证据。究竟什么才是证明末崎老师罪行的证据呢?直觉敏锐的各位,已经明白了吧?”

翡翠再次把伸进蛋白糊的食指舔干净。

阿真看着她叹了口气,心想,真是白费了你的性感啊。

但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案子也就结束了吧。

“这就是提示。为什么这是决定性的证据呢?已经留意到的人请思考其他问题……我为什么断定这是一起谋杀案,又是如何知道末崎老师就是凶手的呢?请大家结合末崎老师的不在场证明以及迄今为止掌握的信息来想一想。”

短短的吊带衫并没有可提起来的地方。

“好了,我是城塚翡翠。”

翡翠用一只手做出拈起透明裙子的姿势,鞠了一躬。阿真注视着这一幕。

赶紧接着做戚风蛋糕吧。

千和崎真心里想着,把房间里的灯光又调了回来。

*

末崎绘里行走在寂静的走廊里。

只有窗外的黑暗与她并肩。

这静谧让她想起了那个晚上。绘里杀死田草的那个晚上。

她穿过没有人影的走廊,打开教室的门。只有这里灯火通明。

绘里的教室。绘里的城堡。

也是杀死田草的地方。

“欢迎光临,我等你很久了。”

踏进教室,迎接绘里的是一个平静的声音。

“这里什么时候变成你的教室了?”

这个房间的主人是自己。

然而,白井奈奈子却站在讲桌后方。

宛如接下来就要开始讲课的教师。

束起一半的形态端正的棕色头发,红色边框眼镜,透明感十足的妆容和白色花边衬衫。和平常相同的装束,相同的样子。尽管如此,今天的她却有异于往常。绘里本能地察觉到这一点,不知为何甚至感到恐惧。

“老师,今天我是来领小红花的。”

奈奈子双手一拍,笑着说。

她的表情应该是轻松的。

可是,那双眼睛却锐利地注视着绘里。

稍有疏忽,就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绘里产生了这样的预感。

“小红花?那你是一百分?”

“是的。就在今天,我想请你给我的答案一个满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谋杀案。”

绘里叹了口气。

宗也的桌子近在眼前。绘里心里虽有些过意不去,但还是坐在了上面。长时间的站立工作确实让她疲惫不堪。

“我说过了吧,那是一起事故。”

“不,那是谋杀案。”

“你有什么证据吗?”

“如果你要的是谋杀案的证据,那从一开始就有很多。”

奈奈子双手一摊,轻巧地摆动五个手指头。然后,左右手的指腹合在一起,摆出了一个类似祈祷的奇怪姿势。奈奈子保持着这种姿势,在讲桌后侧缓步而行。她把侧脸对着绘里,继续说:

“我最早感到蹊跷,是发现受害者的遗体戴着劳保手套的时候。如果他是因为警报大吃一惊而逃走,最后坠楼的话,这就是非常奇怪的事了。对,极为蹊跷。”

劳保手套?

绘里听着奈奈子讲述,一句话也说不出,脑子的反应还没有跟上。奈奈子与平时看似相似却又迥异的说话方式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使得她完全没有留意到那番话的重要性。

“劳保手套?有什么问题吗?”

“哎哟哟,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吗?”

奈奈子一下子张开双手,如同花朵盛开。

她在讲桌背后来来回回,指尖缠绕着波浪发。

“你听好了。假设田草从阳台入侵教学楼,来到了走廊。如果是这样,我发现他没有带应该带的东西。难道是掉落了?我看了现场照片后,立刻向机动搜查队的警官核实了情况,周围确实没有这件东西,田草没有带他必须携带的东西。”

“必须带而没带的东西?”

“手电筒呀。哪有人在夜里入室盗窃却不带手电筒的。”

“手电筒?”

绘里“哼”地笑了。

“那种东西不带又怎么样?现在智能手机……”

话说到这里,她反应了过来,可惜慢了一步。

缠绕在奈奈子雪白指尖的发丝轻盈地散开,恢复了原来的形状。

原本侧脸面对绘里的她转过头,用泛着绿光的双眸看着绘里。

是啊。

眼镜后面是格外清冷的翡翠色目光。

“对。现代社会十分便利,智能手机就有手电筒功能。如果使用手机,当然没有必要携带手电筒。然而,然而哟。田草的智能手机放在西装内侧口袋,并没有开手电筒。”

“那……肯定是逃跑的时候关掉了呀。”

绘里声音颤抖着呢喃。

“是,你说得对。有必要考虑到那种可能性。然而呀……”

呵呵呵——奈奈子笑了,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绘里已经留意到了自己的失策。

“对呀。田草戴着劳保手套。带着劳保手套的话,是没有办法关掉手机手电筒的。当警报响起,不得不逃跑的时候,他摘下手套,操作手机并放入衣兜,然后再戴上手套从阳台沿着排水管下楼……”

奈奈子哧哧地笑起来,摇摇头。

“怎么考虑都是不可能的。”

短暂的沉默充斥着鸦雀无声的教室。

“那可是,非法入侵哟。”

绘里总算找到了反击的头绪,一把抓住:

“说不定他本来就想避免使用手电筒呢?万一被人看见……”

奈奈子露出坏心眼微微苦笑,依然摇摇头:

“那是一个连月光都没有的夜晚。街灯的光芒无法照射到位于学校中心的教学楼。理科教室的窗帘是合上的,室内一片漆黑。可是,理科教室里的障碍物堆积如山,实验台、纸箱子、地面上的电缆……如果绊倒,会打碎架子、橱柜上的烧杯之类的,用手摸索着前进有很大困难,如果携带手电筒,他必然会使用。反正附近居民就算留意到灯光,也只会认为是老师像平常那样在加班。”

“好吧。”

绘里叹了口气,装作游刃有余。

自己的优势并未消失。

“就算那是一起谋杀案。可是,即便如此也跟我没有关系哟。田草死的时候我和古茂田老师在吃晚饭呢。我杀不了他。”

“老师,那称不上不在场证明。”

奈奈子竖起食指,像指挥棒一样挥舞着说:

“你听好了,安防系统感知到异常情况而拉响警报,确实是在二十一点四十八分。那个时间末崎老师和古茂田老师无疑是在吃晚饭。但是,二十一点四十八分说到底只是安防系统感知到异常情况的时间,不等于是田草的死亡时间。如果是事故还好说,假如田草是被人杀死的,就不能把二十一点四十八分直接当作他的死亡时间。在那个时间之前,田草就已经被杀死了!”

绘里犹如被绿色眼眸所震慑,落下了视线。

自己还有多安全?应该如何反击?

她完全不知道。

这个女人到底了解到什么程度?

她到底觉察了多少?

“那么……那个警报又是什么呢?”

“嗯……请看这里。”

奈奈子笑着在讲桌前弯下腰。

她从桌子底下取出什么,放在讲桌上。

那是本来放在教室后面的仓鼠笼子。

夜行性的汤吉在奈奈子怀中并未受到惊吓。绘里茫然地凝视着它在笼子里转来转去。

“这是善良的真央小朋友告诉我的。汤吉经常逃跑,对吧?然后老师是这样说的。就算汤吉逃跑,它也一定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奈奈子一边说一边打开笼子门。

她的指尖捏着什么。大概是食物。汤吉虽然警惕,但是很快就受到诱惑,从笼子里探出了头。奈奈子一边诱导汤吉,一边说:

“仔细一想,安防系统也是多种多样。感知到异常情况的,是三楼走廊里的红外线感应器。红外线感应,并非只对人体,而是对一切带来热变化的东西都会产生反应。好像小学里常有误测到野猫的情况吧?”

汤吉腮帮子鼓鼓囊囊,塞满了撒在讲桌上的食物。

“也就是说,你在离开教学楼之前,提前把笼子和教室门打开,就算无法准确控制时间,可爱的汤吉也会很快从笼子里跑出来,触发警报。然后,过不了多久,聪明的汤吉又会回到自己喜欢的地方……不过,这次要是让你逃走就麻烦了,到此为止吧。”

奈奈子熟练地把汤吉抓起来放在掌心。

奈奈子把它放回笼子,瞥了绘里一眼。

“这是魔术里经常使用的手段,人的认知是很脆弱的,往往会把两个分离的现象随意结合起来。田草的遗体和警报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鸿沟,老师通过设计,填补了这条鸿沟,不仅伪造了不在场证明,还形成了田草非法入侵导致自身死于事故的强烈印象。”

绿色的眼眸散发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光芒,一步又一步地将绘里逼到死胡同。

“那些……都是你的想象吧?你什么证据都没有!”

奈奈子鼓起腮帮子:

“没有证据的话,还是得不到小红花?”

“当然了。本来我就不是凶手,怎么可能有证据!”

“那么,请看。”

奈奈子把手伸向空中,弹了个响指。

然后,一张红色手帕突然出现在眼前。

绘里的目光都集中在飘在空中的手帕上。

手帕掉落在讲桌上,它似乎覆盖着一件东西,显露出细长的轮廓。原来讲桌上放着一件细长物品,手帕落下时覆盖在了上面。可是,讲桌上刚才只有汤吉的笼子。绘里觉得自己就像在看魔术表演。

“这就是我准备的证据。”

“证据……?”

那种东西,哪里都找不到。

肯定是在虚张声势。

因为比较厚,红色手帕下面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完全看不出来。

“我第一次留意到的时候,认为它当不了物证,所以错过了。但是,应该追根问底的就是田草塞在裤兜里的赛马报纸。”

“赛马报纸怎么了?”

“其实呀,那份赛马报纸,有一处打湿的痕迹,虽然只有微量。田草把报纸叠起来,塞进了裤子背后的兜里。就在这个位置。”

奈奈子从讲桌后走出来,特意把她小巧的臀部撅起来指给她看。是臀部左后方的位置。

“只有从衣兜里露出来的这个地方是湿的。我已经告诉过你,他买报纸就是在案发当晚。因此,报纸很有可能是田草被杀之前打湿的。但是,是被什么东西如何打湿的呢?我完全不明白。不,准确地说,我以为是被水打湿了。我以为,是凶手抱着遗体拖拽的过程中,通过了某个有水的地方。可是,我既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也不认为被水打湿就会让我找到证据。卫生间、走廊里的水管,小学里有水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我误认为这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田草的遗体被打湿了……?

绘里想起田草穿的拖鞋有很小一块湿掉的地方。

她以为是田草先入侵卫生间,在那里弄湿的。可是,如果塞在裤子后兜的报纸湿了,那就是绘里搬运遗体的过程中弄湿的。可是,究竟是在哪里弄湿的呢?

“还有一点,请看这里。”

奈奈子伸出的手指间,突然出现一张照片。

那好像是聚焦放大的田草尸体的一部分。

“我把它放大了,就是这个。”

奈奈子靠近绘里,把那张照片伸到她面前。

不知为何,奈奈子游刃有余的表情消失了,她背过脸去,仿佛是在塞给绘里一样脏东西,绘里很诧异。

“你能伸手拿一下吗?”

奈奈子背过脸说道。绘里只好接过她战战兢兢递来的照片。奈奈子逃也似的离开绘里,回到讲桌背后。

照片上拍摄的是田草的脚。

皮鞋脱落,露出了他穿着袜子的脚后跟。

“那里有只蚂蚁对吧?”

“蚂蚁……?”

确实有一只蚂蚁停在袜子上。

对了,奈奈子好像很害怕虫子。绘里偶然看见,孩子们把在校园里捉到的虫子给奈奈子看的时候,她惊声尖叫。可是,蚂蚁到底意味着什么?

奈奈子似乎缓过劲来,她开始讲述:

“嗯,如果蚂蚁是偶然停在那里的,也就算了。这种可能性也是很大的。我也曾经这样认为。可是,如果它有意义呢?那就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价值了。田草的遗体是湿的,而且有蚂蚁停留。把这些综合起来考虑……嗯,其实,一开始我也摸不着头脑。”

不明白。

奈奈子究竟在说什么?

蚂蚁到底是什么证据?

“对了,前几天,我说因为孩子们喜欢撒谎,所以我喜欢,你还记得吧?”

又是话锋一转。

绘里跟不上奈奈子的思路。

“其实,我当时发现了孩子们发言的一个矛盾之处。因此,那件事在脑中一掠而过,我才说了那种话。因为孩子满不在乎地撒谎,所以言语行动出现矛盾是很平常的。因此,当时我觉得他是在说谎。可是,大错特错。我发现那一点时,才知道我冤枉了孩子。那么,当时的对话到底有什么矛盾呢?老师留意到了吗?”

“你……想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绘里茫然地呢喃,甚至感到了恐惧。

是什么?

是什么绊住了自己的脚。

绘里在碧绿眼眸的狩猎者威慑下一动不动。

“你听好了。当时,宗也同学是这样说的:老师的肥皂泡可厉害了。然后,大地同学紧跟着这样说:和其他老师的不一样,可厉害了。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绘里只能困惑地摇摇头。

“这很蹊跷。因为——你听好了,你听好了。老师说过,小池大地同学是这个学年才转到这所学校的新生。而使用肥皂泡的生活课只在一年级的九月份开设过,老师打算再次使用肥皂泡,是因为凶杀案发生的次日是优太同学的送别会,也就是时隔一年。也就是说,小池大地同学根本还没有任何机会玩老师的肥皂泡!”

奈奈子指挥似的挥舞着指尖,渐渐加快了语速,口若悬河:“可是,可是呢,大地同学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他能充满自信地明确指出,你的泡泡和其他老师的不一样,是为什么?如果他不是在撒谎!如果他不是在撒谎!如果大地同学玩过老师的肥皂泡!什么时候,在哪里!有过那种机会?”

奈奈子砰地敲响了讲桌。

覆盖在上面的手帕轻柔地从讲桌上滑下,掉落在地。

绘里看清了那件把自己逼得走投无路的东西。

“老师应该很清楚。”

奈奈子无力地微笑着说:

“孩子往往会做出大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绘里注视着放在讲桌上的那件东西。

“那种东西,怎么能算作证据……”

“如果是市面上销售的商品或许算不上。但是,这次不一样。我听说,要让蛋白糊发泡,秘诀在于添加砂糖。砂糖亲水性好,会增加泡沫的黏度。黏度越高,泡沫越不容易蒸发,也就是越不容易破裂。这个道理对于肥皂泡也是一样。老师的秘密配方,就是使用砂糖吧?所以蚂蚁先生才会来。”

放在桌上的是饮料瓶。

是绘里为优太的送别会准备的特制肥皂液。

妈妈的肥皂泡泡是有秘密的哟,我会把秘密告诉绘里……

这是妈妈留给自己的,秘密配方。

让孩子们喜笑颜开的,魔法泡泡。

“我请警方调查了遗体打湿位置的成分。砂糖和界面活性剂的种类,和这个肥皂液的成分完全一致。那天放学后,大地同学和朋友一起悄悄回到了教室,玩了老师准备的肥皂液。他听大家讲起老师的肥皂泡,说不定感到自己被排斥在外了。他发现老师已经准备好了用具,于是想先一步体验肥皂泡。那时,他弄洒了肥皂泡。桌上的液体他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可是洒在地上的却没有留意到。近期没有任何一个教室使用过肥皂泡,而且和这个含有砂糖的肥皂液完全一致的肥皂液,老师……只有你一个人在做。”

“不对……那种东西,就算能证明田草死在这里,也无法证明是我杀的……”

“老师,不是这样的。可不是这样的哟。”

奈奈子缓缓地摇摇头。

“老师,你不是自己说,那天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一直在教室里吗?”

“可是,可是……对呀。有可能在我来教室之前,田草就已经被杀了。”

但是,奈奈子仿佛就在等着这句话,她目光炯炯地说:

“老师,你忘了吗?田草直到二十点四十分左右,还在和生意伙伴发信息呢。也就是说,他至少在那个时间点还活着。他在老师回到教室前被杀死的可能性,一丁点儿都没有。”

二十点四十分。自己为了杀死田草而来到这个地方的时间……绘里回忆着。当时,迎接她的田草,脸庞被智能手机的光微微照亮……那是因为他正在给别人发信息。

“田草在这个地方被杀害,肥皂泡附着在衣服上,只会是二十点四十分之后,而就在那个时间,声称一直在这间教室工作的人,正是老师你自己……”

“可是,可是……”

绘里拼命转动脑筋。

但是,她想不到任何起死回生的反击方法。

“白井小姐。”

绘里声音颤抖地说:

“你明白的,对吧?就算那个男人死了,也不影响任何人。不,如果他活着,反倒会让更多的孩子成为牺牲品。要是他搞到个人信息,说不定有更多的孩子成为直接的受害者。只要你……只要你不说。”

“老师,那是不行的。你别再说了。”

奈奈子闭着眼睛摇摇头。

“为什么?……我做了正确的事!我保护了大家!可是!”

奈奈子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绘里,使劲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老师!不是那样的。你听好了。这世上不存在正确的谋杀!所谓正确,是泡沫一样虚无而脆弱的东西!自以为是的谋杀,是得不到容许的!”

“要是都像那样说漂亮话……”

波浪发轻轻摇晃。奈奈子眼神锐利,祈祷似的叫起来:

“只能相信漂亮话!你听好了,听好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没有那个世界,没有复活,也没有投胎转世!”

奈奈子仿佛认清了令人痛心的事实,挥舞着拳头喊叫着:

“只有一次!只有一次!我们的生命虚无缥缈,脆弱无比!正因为如此,我不会原谅自以为是的谋杀!坚持守护不允许谋杀的社会,是保护人的生命不受暴力伤害的唯一方法!如果为了保护重要的人而杀了人,就一定要受惩罚!必须要赎罪!只有彻底认清这一规则,我们才能保护生命不受这种暴力的侵害!”

绘里感到,那双绿色眼眸湿润了。

“老师你能堂堂正正地对孩子这样说吗,自己觉得正确就可以杀人?能够堂堂正正地告诉孩子,如果杀人狂魔认为杀的人死有余辜,就只能被杀人狂魔夺去至亲?”

绘里倒吸一口凉气,垂头丧气。

犹如肥皂泡破裂。犹如梦醒。

她突然间恍然大悟。奈奈子说得对。

而且,妈妈也许也会说出同样的话。她茫然思索。

原来如此……

所以,是肥皂液代替妈妈认定了自己的罪行。

应该受到保护的孩子们采取出人意料的行动,也许目的也是在此。

“满分,送你一朵小红花,白井小姐。”

绘里笑了。

“可是,我……作为教师,不得不杀了那个男人……”

她说道,仿佛唯有这一点想要对人倾诉。

然而,回应她的话语令人悲伤:

“真的是那样吗?做到那一步的价值……这份工作,有让人奉献毕生,甚至不惜杀人的价值吗?”

“当然了。如果不那样想,又怎么能把这份工作坚持下来呢……”

绘里掩面叹息。

她不后悔。她不愿意后悔。

她希望自己能对教师的工作感到自豪。

因为,那是如此辛苦……

绘里抬起头。

奈奈子手里拿着吸管。她把嘴唇贴在蘸好肥皂液的吸管上。

彩虹色的泡泡鼓起来,在教室里平静地飘荡。

奈奈子用绘里从来没有听过的温柔口吻,指着门口说:

“老师,我们走吧。你跟我一起来,可以作为自首处理。”

“你其实并不只是一个校园咨询师吧?”

“其实,我的确不是。”

绘里早就发现了。

可奈奈子说这话的表情,却像在坦白一个巨大的秘密。绘里无力地笑了:

“很遗憾不能组织优太的送别会了。能请你帮忙吗?”

“我擅长表演魔术,也很高兴承担这个任务。”

奈奈子温柔地笑了。

然后,飘浮的肥皂泡破灭,消失了。

---“Bubble Judgment”ends.

---And again.

“为什么你非得做这种事不可呀……”

千和崎真呻吟着,感到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阿真伫立在大得让人感到浪费的浴室门口。浴室正中央是一个猫腿式浴缸,这是城塚翡翠花巨资特别装修的浴室。优雅地把身体浸泡在浴缸泡沫中的人,当然是城塚翡翠本人。她洁白的身体几乎都隐藏在泡沫之中,只露出瘦削的肩头。

“那有什么办法呢?”

叫人吃不消的翡翠似乎误认为自己是个女王,姿态优美地伸出手。她洁白的指尖缠着创可贴。

“我这样一沾水就渗进去了,洗不成头发的。”

“你还是孩子吗?”

阿真大大地叹了口气。

她好像是被纸划伤了手。翡翠破案之后,表示要把校园咨询师的工作坚持做完,直到放暑假合同到期。这一值得称赞的行为,让阿真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不过要是为此自己多了个洗头的工作,她就无法表达这种心情了。

“不过阿真,你的打扮一点魅力都没有嘛。怎么说呢,实在太无趣了。明明有那么多更加性感的装束呢。”

“我哪有那种必要?”

阿真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T恤。

上面印着藏狐无可救药的脸,是啊,这的确和性感无缘。

她又叹了一口气,把洗发水洒在翡翠头上。她在翡翠身后的浴室椅子上坐下,胡乱地给她揉出泡泡。翡翠好像在抱怨什么,但是她当作没听见。

“难得你帮我洗一次头,拍张照片留作纪念吧!”

“莫名其妙。”

阿真敲敲翡翠的脑袋。

看到弹起来的泡泡,她忽然想起来:

“对了,还必须写报告呢。”

这次的做法要是被人知道了,肯定会出问题。

因此不需要在报告里提及,最好汇报为翡翠仅凭早期搜查的线索就圈定了凶手。阿真并不了解这部分情况,询问后,翡翠轻松地点点头说:

“要是这样的话,简单得很!”

虽然看不到表情,但是翡翠的语气听起来很高兴。

“如果假设为谋杀,那么杀人现场就在那一层楼的某间教室,或是理科教室、理科教室准备室,又或是工具室。田草会在哪里和凶手见面呢?如果是理科教室,早期搜查的时候应该会发现血迹。理科教室准备室和工具室上着锁。这样一来,凶案现场就一定是某间教室了。因为不可能在别人的教室里与人见面,所以凶手应该是在自己的教室,也就是可以称为自身城堡的地方与田草见面的。这是因为,如果是自己的教室,打扫卫生毁灭证据简单自然。从这一点出发,我关注到了案发当天一直在学校留到最后的教职员工。留到最后的是一年级的古茂田老师,四年级的松林老师,二年级的末崎老师。那一层楼的教室是五年级和二年级的教室,因此二年级的末崎老师自然就是凶手了。”

翡翠语速流畅,阿真难以跟上她的思路。

“为什么你断定谋杀现场在三楼呢?如果在其他楼层杀死田草再搬运尸体,其他老师也可能是凶手呀。”

“那所学校虽然有板车,却没有电梯。把大个头的男性身体搬运上楼,女性是做不到的。可是留到最后的三名教职员都是女性。”

“哦。那么,如果田草在更早的时间段就被杀死了呢?那时候你还不知道田草最后发送信息的时间,对吧?不一定留到最后的老师就是凶手吧?”

“这样一来,尸检结果的推测死亡时间段和警报鸣响的二十一点四十八分之间就会产生巨大的差异。所以那是不可能的。”

似懂非懂。

每次听翡翠推理,阿真都感到云山雾绕。往往给人的印象是,她其实是凭借灵异能力得知了真相,然后再自圆其说。不管怎样,阿真为了总结报告,在脑中反复咀嚼翡翠的逻辑。一边思考,一边给翡翠清洗包裹着她小小头脑的头皮。为了不让泡泡进入眼睛,翡翠昂着脖子仰头望着天花板。

“不过,你居然要继续当校园咨询师,又是吹的什么风呀?”

阿真顺手给翡翠按摩着。

翡翠没有立刻回答。

看不见她的表情。也许她只是因为头皮的刺激感到心情舒畅。

“因为我有责任。”

她隔了一会儿才说出的这句话吓了阿真一跳。

“因为我让孩子们伤心了。”

阿真停住手。

“我是做了一件多余的事吗……”

然后,阿真静静地抚摸着翡翠包裹在柔弱泡沫里的头发。

“说着玩的。”

翡翠耸耸洁白的肩头。

“我只是觉得,身上沾上鼻涕口水也不是那么糟糕。”

回过头的翡翠吐吐舌头笑了。

“瞎说。”

翡翠鼻子里哼着歌。阿真等了一下,重新开始给她搓泡泡。翡翠时不时两手捧起泡沫吹一吹。

“我说。”

阿真开口道。

她不太了解翡翠。就算是了解,也觉得翡翠告诉她的都像是假的。例如,翡翠的名字、年龄、出生地之类,怎么能断定阿真了解的东西不是虚构的?

“你当侦探的原因是……?”

阿真像往常一样通过耳机听翡翠和末崎绘里决战的情况。她当时听到的翡翠的话语在脑海里复苏。翡翠的喊叫声让人感受到她少见的情感爆发,阿真在脑中重现了这一幕。

你想保护的人是谁?

还是说,就连那一点也是虚构的?

“你说什么?”

翡翠回过头问道。

当时,翡翠问过末崎。

——这是值得奉献毕生的工作吗?

你怎么样呢?

“没什么。”

阿真吹走手里的泡泡。

接住泡泡的翡翠笑了,就像被人挠痒痒似的扭动着身体。

白色的泡沫犹如黄粱一梦般散去。

消失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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