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不住的目击者

城塚翡翠倒叙集  作者:相泽沙呼

“这是本次的调查资料。”

云野泰典说着,在桌上摊开资料。那是夹着照片的几张打印纸。因为紧张而沉默不语的宫本夫人注视着这些资料,眼神里出现了困惑。

“我先说结论吧——宫本议员身边完全没有女性的影子。”

接待室里当然没有其他人。从佩戴的装饰品来看,夫人高雅的装束可以称之为奢华,但是云野耗费巨资打造的这间特别接待室,也有毫不逊色的装修水平。

“是吗?”

夫人看看云野,流露出放心与困惑交织的复杂表情。

“临近选举,想必是增加了很多必须对夫人保密的工作吧。”

“是的,这一点我也很理解……”

“请您放心。这是过去一个月调查出的宫本议员的日程表。清正廉洁到无懈可击。”

夫人的视线茫然地落在资料上。片刻后,她似乎终于认可了,闭上眼睛,身体后倾,深深地倚靠在沙发背上。

“是啊,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唉,我太傻了。”

“您之前还说下定了决心要离婚呢,现在看来幸好是误会一场。”

“因为我觉得他的状态和平时不一样呀。”

“应该是工作紧张的表现吧。毕竟现在是关键时期。”

然后,云野仔仔细细介绍了资料的具体内容。离开房间的时候,夫人似乎对调查结果很满意,甚至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云野把关于收费的说明事宜交托给下属后,目送宫本夫人离开。他在一个人都没有的接待室里伫立片刻,然后打开了通往自己总经理室的房门。

房间里站着一位因为不知所措而脸色铁青的壮年男子。

“宫本议员。您请坐。”

云野笑着说道,走向自己的办公桌。然后,他在那张常用的舒适椅子上坐下来,听见倚靠在扶手椅上、身体依然僵硬的宫本用半分嘶哑的嗓音说:

“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我对您夫人的解释,您不满意吗?”

云野操作电脑,关掉了收录特别接待室声音的麦克风。刚才和夫人的谈话内容,宫本应该已经通过这个房间的扩音器听见了。

云野取出文件,把夹在里面的几张照片摊开放在桌子上,展示给宫本看。看来宫本并不擅长不露声色,他显而易见的动摇让人感到好笑。

“你是什么时候……”

云野伸出一只手打断他的呻吟,微笑着告诉他:

“我的手段很高明。当然,这种证据,换作其他侦探也能掌握。关键时刻,您最好小心点啊。夫人雇了我们公司,是您的幸运哟。”

“你这是……威胁?”

“怎么会呢?”云野笑了,“只是一片好意嘛。我就是想助您一臂之力罢了。就算是这种微不足道的错误,媒体也会死抓着不放,闹得沸沸扬扬,报道恐怕会抹杀掉您迄今为止所有的功绩。夫人好像也打算和您离婚呢……对您来说,来自夫人娘家的怨恨难道不是致命的打击吗?”

宫本一直尴尬地避开云野的视线,但他或许想要把握云野的真正用意,于是用懦弱的眼神瞟了云野一眼。云野望着他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坚信自己已经获得了胜利。

“我看你的目的……好像并不是金钱啊。”

“我不缺那种东西。说到底这只是我的一片好意,您可以当作见面礼。不过,我们公司涉及的领域十分广泛……总有一天,有机会依仗您的智慧。”

宫本沉默了一会儿。不过,当云野把那一沓照片递给他的时候,他一把夺过去,塞进了西装内侧。

然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的要价真够高的……”

“我们是您的伙伴。如果您在信用调查方面有任何吩咐,我们随时待命。”

云野用麦克风叫来矶谷。

“宫本议员要回去了。”

云野目送宫本离开,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他处理完必要的工作,视线落在旧手表上。

马上就到计划的时间了。赶快准备吧。

要说那是什么时间……

那是杀人的时间。

*

云野在薄暮中看看手表。他在星光下确定了时间。二十二点五十八分。假设曾根本直接返回,此时差不多就该到家了。云野藏在他仰望的那栋公寓停车场附近的树丛里。他利用自己掌握的技术和积累的经验,进行了详尽的事前调查。在这里可以观察到曾根本是否回家,还不必担心被人看见。虽然谈不上舒服,但躲藏在这种地方,云野非常适应。

一辆汽车驶入停车场。车灯的光亮让他眯起眼睛。他非常耐心地隐藏着,直到看清车牌号。那是曾根本的车。云野离开树丛,向公寓的紧急楼梯走去。

这栋东京都郊外的公寓,是一座不旧但也绝对不新的建筑物。入口虽然是自动锁,可是连着停车场的后门可以自由出入。安防摄像头敷衍似的随意安装在有死角的地方,云野从那里侧身上了公寓的紧急楼梯。他在以前的工作中查看过众多的安防摄像头视频,有时候真的一周要几十个小时不停地盯着屏幕。直到现在,这方面的研究他也并未懈怠。什么样角度的摄像头会怎样捕捉到可疑人员,云野了如指掌。看一眼种类和角度,他就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死角。

曾根本的房间在四层。因为电梯也安装有安防摄像头,所以云野只能从紧急楼梯上去。就以积极的心态把它当成一项好运动吧。他的嘴角甚至浮现出一丝微笑。

他微微打开紧急出口的门,等待曾根本回到房间。很快,他就看见走出电梯的曾根本来到自己的房门前,把钥匙插进锁孔。

曾根本进了屋。云野确定四周没有人,飞快地来到曾根本的门前。他小心地敲敲门,以防留下指纹。因为他担心门铃会留下记录。

很快,有人充满警惕、提心吊胆地打开了门。

“总经理……”

曾根本吃惊地注视着他。

“很抱歉这个时间来打扰,”云野语速很快,“我来找你谈谈。”

“您改变想法了?”

曾根本还不打算把门彻底打开。云野耐心地继续说:

“嗯,我死心了。我打算听你的建议,明天向警察坦白。不过,我想告诉你……为什么我会一直干这种事。你能跟我谈谈吗?”

云野的装束和平常不同,万一被居民看见也不会有问题。他头发凌乱,脖子从皱巴巴的外套里露出来,也并没有系领带,营造出憔悴的氛围。但是,曾根本知道云野即便有这种状态也并不奇怪,因此他没有产生疑惑。他也许是略微放松了警惕,打开了门。

“屋子里挺乱的。”

“没关系。就聊十分钟。”

曾根本显得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决定让云野进屋。

“打扰了。”

云野走进房间。在玄关门口交谈,说不定会被回家的人看见。

房子是对于单身人士来说十分宽敞的两居室,格局和他事先调查到的一致。

曾根本把云野领进了起居室。

“您真打算坦白一切?”

“嗯。不过,到今天为止,我花了很多时间准备。因为我不能给包括你在内的员工带来麻烦啊。”

“请把外套挂在这里。”

“好。”

云野脱掉外套,挂在玄关旁的外套架上。

他挽起袖口,以便随时可以确定时间。他不能花费太长时间。

他被领进起居室中央,那里有一个小餐桌。椅子前后摆放,夹着餐桌,靠里的窗户边和这一方各有两把。餐桌面收拾得比想象的整洁,刚刚才合上的笔记本电脑端坐其上。

“您先请坐。”

曾根本说着,拉开这一方的椅子。

“好。”

云野嘴里回应着,人却没有坐下来。他观察着房间里的情况,试图把曾根本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

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只有右侧的窗帘是拉开的,映照出夜晚的黑暗和云野的身影。大概是洗好的衣服收进来还没收拾,窗帘轨上悬着两个晾衣架,上面挂着很多衣服。悬挂在窗户左侧的方形晾衣架上的是晒干的干净衬衫和睡衣。而窗户右侧的圆形小衣架上则垂着很多只袜子,都按种类规规矩矩地分好晾晒。可以说这很符合曾根本认真的性格。但他曾参与黑社会组织,因此很多人见此景象恐怕也会感到意外。又或者,这是服刑期间的生活让他养成的习惯。

“怎么了?”

“没什么。”

曾根本依然站在餐桌旁,对云野似乎还抱有少许警惕。云野把手伸到腰后,指尖确定了沉睡在那里的坚硬物体。曾根本比云野健壮,也更善于运动。云野虽然也有柔道的经验,但是就算依仗这种凶器,恐怕也很难从正面达到目的。就在他思索着应该从何开始、落下视线之时,发现了那件东西。

“曾根本,那儿掉了只袜子。”

“啊?”

追随着云野的视线,曾根本向下看去。他蹲下来观察沙发底下。

“哦,我就说晾衣服的时候没看见它嘛,还在纳闷上哪儿去了呢。”

云野迅速拔出别在腰后的小手枪,抵在蹲着的曾根本的太阳穴上。

“别动!”

曾根本依然蹲着,云野觉察到他吃惊得喘不过气来。

他的视线捕捉到了抵在自己太阳穴上那件东西的真面目。

“总经理……别干傻事……”

“不许动。你要是搞小动作,我就不得不开枪了。这么近的距离,怎么样都能打中你。”

云野不敢疏忽大意,两只手握好手枪。万一对方反击,他必须防止子弹打飞。

“你先慢慢站起来。”

“总经理,那东西不是已经交给警察了吗……”

“别废话,站起来。”

曾根本依言缓缓起身。

“坐在那里。”

云野用目光指指餐桌旁的椅子。那把椅子在窗户边,正好正对电脑。曾根本静静地点点头,坐在那把椅子上。也许是因为恐惧和紧张,对方的身体看上去微微颤抖。而云野却极其冷静,他小心谨慎地一直把枪口对准曾根本的太阳穴。

“现在立即把那份数据删除!”

云野示意那台合上的电脑。

“那怎么能行……”

“那我就先把你杀了,再把电脑收走。但是,如果你现在就删除数据,我可以考虑更加稳妥的解决办法。”

曾根本犹豫着,但还是把颤抖的指尖伸向了电脑。他直接打开显示屏,在键盘上输入密码。可惜敲击键盘的指尖意外敏捷迅速,云野没能看清密码。他谨慎地关注曾根本的情况。在枪口之下,曾根本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桌面的画面出现了,但是曾根本的手却一动不动。

“怎么了?”

“总经理,这种事我们还是别干了。”

曾根本毅然说道,迅速合上笔记本。

“是吗?那我们就此道别吧。”

云野觉察到曾根本想要站起来,于是扑在他背上,左臂勒住他的脖子,把身体的重量压在他身上。

曾根本抵抗着,试图伸手抓住云野的枪。

云野等待着这一刻,扣动了扳机。

小口径手枪的破裂音比想象的要小。

云野放手松开曾根本再也不动的身体。

曾根本垂着头,鲜血从太阳穴流出来。他的身体略微左倾,但没有从椅子上滑落,而是靠在椅背上。

等到耳鸣结束,云野轻轻叹了口气。按照计划顺利完成的谋杀。杀死了一个人,自己却并未感到特别紧张,云野不由得在心底苦笑。

他回忆起某个人说过的一句话。接受了他提议的那个人在迫不得已时说:你是想成为犯罪界的拿破仑吗?他初听之时未能理解其中含义,后来查了才知道,这里指的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死敌莫里亚蒂教授。

被比作虚构人物虽然很荒唐,可是云野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抓住政界、财界人士及名人们的要害,毫不犯愁地反复提出了各种方案。而且,意识到自己竟然连杀人都如此冷静,他不由得感到,或许那个评价是正确的。

云野对杀人的方法非常熟悉。开始这项工作之前,他作为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有十几年调查谋杀案的经历。他见过许多案发现场,逮捕过好几个杀人犯。因而云野熟知杀人的技巧和追踪杀人犯的手法。反过来说,留下什么样的证据是危险的,怎样做能让警方得出自杀的结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也许就是这样的经验给予了他沉着冷静。云野笑着想,没有人比自己更适合犯罪了。

例如,他已经查好这座公寓是有一定隔音效果的。当然,即使这样也有可能被人听见,但最多会被当作鞭炮声吧。或许有居民能记住大致时间,但是也没有关系。只要不是在室外狂扫射击,在日本这个国家,附近居民意识到枪声,几乎都是在案发之后。因此可以说,在这个时间点不会有任何人报警。

只要接下来伪装成曾根本自杀的样子,警方恐怕连发生过谋杀都注意不到。

一切都像计划的那样顺利。

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预感就在这一刻产生,而且他老老实实地顺从了这一预感。这或许也是有赖于云野在犯罪方面的才能。云野感觉到视线的存在,猛然转过身。

背后只有映照出夜空的落地窗,和反射在那里的云野极为冷静的表情。

不,不是。

云野靠近遮住窗户左侧的窗帘。

他挡住半边身体,观察窗外的景色。尽管位于东京都内,这一带却是幽静的住宅地,看不见一栋高楼,只是零散地分布着独门独户的房子和公寓,一个个窗户里透出宁静的灯光。这是一番无需警惕的风景。但是,他看见在距此大约五十米左右的地方,隔着一条水渠孤零零地伫立着一栋杂居楼房。

在它三楼的阳台上,有一个人影。

云野定睛细看,勉强看清那像是个女性的身影。她在阳台上探出身子,似乎脸庞朝着这边。可是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一方面是因为太远,还因为有一个大眼镜似的东西遮住了她的脸。

那会是望远镜吗?

难道被人看见了?

云野静静地把手伸向窗帘。他想就这样把窗帘合上,但是挂在窗帘轨上的衣服阻碍了他,窗帘拉到一半卡住不动了。云野焦躁地把挂着衣服的圆形衣架取下来,把窗帘合上,又把它挂回原处。

云野把脸贴近窗帘的缝隙,凝神向对岸的杂居楼房看去。三楼阳台上的人好像已经回房间了。薄窗帘合上了,透出灯光。

杀人的那一瞬间被人看见了?

这个想法恐怕很愚蠢。在远达五十米的地方,有个手拿望远镜的人碰巧在窥视这座公寓的一个房间,偶然目击到杀人的瞬间——这种可能性存在吗?

云野犹豫了片刻。

现在应该立刻逃走吗?

假设那个人以奇迹般的概率用望远镜窥视着这间公寓的窗户。

可是,她能看见云野行凶吗?窗帘轨上挂着晾晒的衣物。它应该遮挡了房间一半的景象。就算她看见了云野的身影,可坐着的曾根本有可能位于看不见的死角。更何况,开枪的瞬间,云野是背对窗户的。她不可能看见开枪的瞬间,也不可能听见枪声。冷静想来,根本不可能有人想象得到,在这样的地方竟然会发生枪杀案。

而且……

对了,他想起来,秘书矶谷说今天是可以看见狮子座流星雨的日子。云野笑了。阳台上的人应该是在观察夜空。如果是这样,认为她在看这边,不过是云野的杞人忧天罢了。

最后,云野没有选择逃跑,而是决定伪装现场。如果真被人看见了,即使现在逃跑,也会因为没有做好工作,留下证据导致自己被逮捕。既然这样,与其忧虑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不如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再撤离,这才是更符合逻辑的行为。

云野首先从衣兜里取出橡胶手套戴好,再用手帕把自己留在手枪上的指纹擦干净。然后,他把手枪握在曾根本无力而低垂的手中。当然,不仅是右手,他还没有忘记留下曾根本左手的指纹。伪装成饮弹自尽的案件虽然罕见,但是云野知道的一起案件,就是因为没有留下受害者左手指纹而导致伪装暴露。这是因为,如果不用左手,是无法给自动手枪的枪膛装填第一枚子弹的。

也许是因为身体略向左倾,曾根本的左手差点就被流下来的鲜血污染了。若是云野的行动再慢一步,他就需要想办法用沾满鲜血的手指在手枪上留指纹了。问题在于,沿着手臂流动的血液会形成不自然的流向。如果发现遗体有被移动过的痕迹,伪装就会失去意义。云野小心翼翼,在不移动曾根本左臂的前提下,在手枪上留了他的左手指纹,把它放在低垂的右手下方。

他并不担心硝烟反应和射击残渣的问题。这是因为,曾根本在抵抗的时候试图抓住手枪。他的手上自不用说,因为距离非常近,身体和衣服上也都会有反应。估计警方会做出曾根本自己开枪的判断。云野就是为了让对方抓抢,才故意让曾根本有机可乘的。

云野伸手把桌上的笔记本转向自己,打开屏幕。但是,出现的还是要求输入密码的画面。云野轻笑,心想,果然还是没有按照计划走啊。

他预想的,是利用曾根本佩戴的智能手表的联动功能解除电脑锁定。如果事先设定好这一功能,智能手表的佩戴者位于电脑附近时,不需要输入密码就能解除锁定。云野记得很清楚,曾根本以前曾经骄傲地谈起过这一功能。只有在某些情况下,例如刚刚重新启动的时候,需要输入密码,但是曾根本明明刚刚输入过密码,锁定未能解除,是因为智能手表的联动设定取消了,或者……

当然,云野一点都不着急。因为这是计划的关键部分,所以他事先查过方法。为了启动智能手表的联动功能,需要把手表佩戴在手腕上。他一看,智能手表佩戴在曾根本的左腕上,这说明感应器没有识别出来。云野蹲在地上,观察尸体垂下来的左腕上佩戴的智能手表。他看见少许血液流下,触及智能手表的背面。不过,量非常少。现在或许还能不留痕迹地摘下来。云野慎重地解开表带,取下智能手表。

背面的感应器被极少量的血液打湿了。云野用事先准备的纸巾擦拭感应器。当然,这样是不可能消除血迹的,这是为了让感应器恢复识别功能。云野把佩戴在自己左腕的手表摘下来,放进衣兜,然后戴上曾根本的手表。感应器产生了反应,请求输入密码。

云野记得曾根本使用的四位密码。他们在一起工作的机会很多,偷看和利用这种信息,迄今为止无数次帮助了云野。在扩大公司规模的过程中,所有信息都是力量,这一点云野认识得很清楚。虽然他还不至于掌握曾根本用在电脑上的密码,但是有了这种联动功能就可以解除锁定。

云野摘下手套,在智能手表上输入密码。他再一次戴上手套,按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然后,手表通过震动通知他锁定已经解除。桌面出现。云野插上了事先准备好的USB储存器。

他提前准备好了作为遗书的文字,保存在USB储存器里。虽然戴着橡胶手套,可是如果超出必要地触摸键盘,有可能擦掉本应留在上面的曾根本的指纹。因此云野把操作控制在最小范围内写好了邮件。文字里交织着真实情况,例如,交往对象因为他有前科而提出分手,厌倦了揭露他人秘密的工作等。收件人是云野自己。

然后,云野找出并删除了对自己不利的文件。这也是云野用存在USB储存器里的工具操作的。这个工具会让恢复软件难以复原文件,甚至还可以最大程度消除数据存在的痕迹。

幸亏他没有发现使用云服务保存数据的痕迹。要从那样的服务中彻底删除数据是很费功夫的,所以他运气很好。他还查看了曾根本有无通过邮件给其他人传输数据,但看起来并无问题。不过,出于谨慎,云野还是删除了除了遗书之外的所有数据。而且,云野还用工具从USB储存器里把他事先准备的遗书文字也删除了。

云野设定好页面,使得警方成功解除锁定的时候,会看到发送成功的遗书文字。最后,他发送了邮件。

接着,云野合上了电脑屏幕。或许有人会认为,都要自杀了,还特意合上屏幕是不自然的,但唯有这一点,云野没有其他选择。因为开枪的时候,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是合上的。

如果让屏幕保持打开的状态,而键盘上又并未留下射击残渣的微量金属,就会出现矛盾。这一点必须给予充分的注意。反过来说,如果这一点没有问题,就可以瞒过高科技调查。

云野把笔记本电脑放回桌上原来的位置。他故意把USB储存器留了下来。因为如果让优秀的人来进行解析,会搞清楚USB连接的时间。本来这就是曾根本购买的USB储存器,是从他的办公桌偷拿的。购买记录和曾根本的指纹都有,而且并未留下云野的指纹。

同样,他也输入密码解锁了曾根本的智能手机,把数据进行了初始化。当然,云野擦掉了自己的指纹,后来也没有忘记把曾根本遗体的指纹附着上去。他大致检查了其他房间,没发现有其他电脑之类的东西。

智能手表当然也必须戴回曾根本的手腕。云野仔仔细细擦干净了手表上自己的指纹和射击残渣之类的东西,在手表屏幕上留下了曾根本的右手指纹。他担心的情况是,只有手表屏幕没有留下射击残渣。通过擦拭整个手表,会让人认为一开始就只有微量金属片附着在上面,所以才会这样。不过本来射击残渣就不是均等附着的,因此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

从头部流下的血液沿着遗体左臂滑落,在靠近窗户的地面上形成一摊积血。云野留神不要踩到它,小心慎重地把手表戴在曾根本的左手腕上。感应器的擦拭痕迹,应该也会被沿着手臂流下的血液覆盖。他确认了血液从手腕和感应器之间的缝隙流过并滴落。如果摘掉手表期间血流的路径发生了变化,戴回手表就会出现不自然的痕迹,但是表带略微调宽松一些,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云野把目光转向合上的窗帘。那是云野合上的窗帘,有必要把它打开。这是因为开枪的时候,右侧的窗帘开着,玻璃窗是暴露在外的。肉眼看不见的微量血迹和射击残渣有可能附着在上面。如果窗帘合上,这些痕迹被发现的时候,就会得知窗帘是死后合上的,伪造的自杀现场就会露馅。

云野站在窗边,从窗帘缝里窥视暗夜。

对岸杂居楼房的三楼,虽然亮着灯,但是窗帘是合上的。看来果然是自己多虑了。云野摘下悬挂的圆形晾衣架,打开窗帘。

自己映照在窗户上的表情依然沉着冷静。云野躲在窗户背后,这样的话即使有人在看也不要紧。他藏在那里观察了一会儿外面的景象,既没有看见有人在附近行走,也完全没有发现警察赶来的迹象。他离开的时候,估计被人看见的风险很小。

他把手里的晾衣架放回窗帘轨道原来的位置,并未忘记擦掉指纹。现在他虽然戴着橡胶手套,可是刚开始打开窗帘的时候,不小心直接用手触碰了它。也许不应该在感觉到外面视线时突然活动。虽然晾衣架的一部分没有指纹不自然,但是警方估计不会连那种地方也要采集指纹。虽说是警方组织,可人手和时间也都有限。他们尝试指纹采集的地方仅限于可疑位置。如果现场看起来只是一起自杀案件,指纹的采集范围会控制在最小限度。即使不是这样,晾衣架的部分位置没有指纹,也不存在任何作为证据的力量。其他部分一定存在曾根本的指纹,而且根本不会有人想到,那很小一片区域的指纹是被人擦掉的。直接用手触摸过的那部分窗帘,云野同样擦掉了指纹。已经没有任何地方留有云野的指纹了。

就这样,云野一个接一个地销毁了警方关注的科学性证据和物证。

最后,他冷静地观察室内。

应该没有看漏的地方了吧?

有无可能,自己因为疏忽大意而留下了致命的证据?

这个细致周到的检查奏效了。

云野发现了出人意料的错误。

他的视线集中在那件东西上。一时间他很苦恼,不知该如何处理。

遗体周围没有发现存在问题的痕迹。

但是,这东西是不能留在现场的。

既然如此,就只能带走了。

他反复研究,如果带走是否会产生问题。

就算带走了,警察会连它已经消失了都注意不到——云野得出了结论。他把那件东西装进塑料袋,塞进包里。

云野离开房间,披上外套,用事先配好的钥匙锁上了门。

那是3D打印机做的钥匙,警方是不可能查到来源的。

物证一个都不剩了。

下了紧急楼梯走出公寓,云野把手表套在手腕上,确认了时间。行凶时间大约十五分钟。接下来按照事先调查好的路线避开安防摄像头回家就可以了。

简单得让人觉得没劲——云野想。

完全没有警察赶来的迹象。宁静的夜晚不断延伸。

*

“我都告诉你这是真的了!”

凉见梓把智能手机贴在耳边,从窗户缝里向外看。

她眯着眼睛观察对岸的公寓。梓关注的是位于四楼的房间,但自身所在楼房建在更高的位置,因而角度略偏俯视。通过望远镜,可以从打开窗帘的落地窗看见些许室内的情况。因为被阳台扶手遮挡,能够看见的范围仅限于室内的上半部分。现在已经看不见任何人了。

“你呀,”耳边传来母亲吃惊得简直要无话可说的声音,“这种时候特意给我打电话,就为了说这种不靠谱的事?”

“可是我真的看见了!”

梓因为情绪激动而声音高亢。

“你别说傻话了。”

和她预想的一样,妈妈的回答果然语气冷淡。

“对面的公寓里有持枪抢劫的强盗?”

隔着电话她都能清楚地听见妈妈的话语里夹杂着叹息。

“这里可是日本!你呀,肯定又喝酒了。一定是看错了吧?我就没见过比你还爱钻牛角尖的孩子。你先冷静下来再想想好吗?”

“嗯……这倒也是。”

既然妈妈指出自己喝了酒,也就无法反驳了。

梓现在居住的楼房,是去世的祖母留给她的,好像一楼曾经是一间小酒馆,二楼和三楼都是居住空间。一楼改建成出租屋后,也许是因为地理位置不好,没有租户。梓独自一人住在二楼和三楼。

梓尤其喜欢三楼宽敞的阳台。她常常像今天这样,一边迎着凉风眺望夜空,一边喝啤酒。因为今天可以观测到狮子座流星雨,所以她仰望夜空,独自一人孤单寂寞地喝着啤酒。对,独自一人,孤单寂寞——她刚刚遭受了沉重的失恋打击,正在借酒浇愁,以便忘却依然难以割舍的感情。流星雨不需要望远镜也能观测,但光是仰望夜空让她感到厌倦,于是顺手拿起了望远镜,却无意间观察起对岸碰巧亮着灯的公寓房间来。

虽然不服气,可她无法否认,自己的性格确实像妈妈所说,爱钻牛角尖。

的确,这里是日本。持有手枪的除了警察就是黑社会了。那种人怎么可能闯进一间公寓抢劫呢?而且梓看到的只是一瞬间。窗帘立刻就合上了,隔了一会儿窗帘再次打开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看见。再说了,如果是开枪,听见枪声的人们也会发出喧哗声吧。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恐怕意味着果然是自己看错了。要不然,就是在拍视频一类的东西。要说起来,她记得好像在租来的DVD里看到过一个片段,一个后脖颈头发很长的刑警想要阻止持枪的男人开枪,结果那是电视剧的一个拍摄场景,搞得自己很丢人。

梓在屋子里一边走一边思考着这件事。她在镜子前停下来,一边通话一边看镜子,用手指擦擦弄脏了的鼻尖,改变了想法:

“可能是有人拿着模型枪在玩吧。”

“肯定是你搞错了。没在警察面前丢人,太好了。”

幸亏立刻打电话的对象是妈妈。

如果报了警,对方一定会不知所措。

摆出这么长一串啤酒罐的醉醺醺的女人的话,绝对没有一个人相信。冷静下来,连她自己都难以相信望远镜里看见的场景了。竟然认为自己在日本这个国家看见了持枪的男人……而且,如果这真是一起案件,明天应该会有巡逻车来,闹得沸沸扬扬。在那之后报警也不迟。

梓和妈妈交谈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强烈的睡意袭来,她忍不住想要倒头就睡。

最近她一直睡眠不足。再加上不久前装帧和杂志短篇的插图都赶上截稿,简直就是地狱。算了吧,赶快忘记这事睡觉去。刚才看见的东西,难以割舍的情感,全都忘记才好呢。

她想起来,晚上收音机里占星家说,最近命中注定的相遇在等待着她。只要不放弃希望,总会有好男人来到自己身边吧……

也不要太贪心了,有钱的帅哥就好。

梓倒在床上。

今天晚上一定能睡个好觉。

*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云野泰典的生活一如往常。那是缺乏刺激的日子,他总是深陷在总经理室的椅子上,翻阅不得不处理的文件。随着公司的成长,他几乎不用出外勤了,因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发现曾根本死亡后,刑警们到访了云野的公司,但很快就离开了。

他们似乎并未怀疑曾根本的死不是自杀。

没办法。现场是密室状态,曾根本在邮件里留下了遗书。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曾根本的经历中,甚至还有显示枪支来源的证据,因此,就连当刑警时的自己,都不可能看透。

然而,他觉得尽管如此,事情还是太简单了,简单得让人感到没劲。终于还是杀了人,可自己竟然连一个噩梦都没有做。他只是冷静地制定了完美犯罪的计划,然后成功地实施了它。内心并无感慨。只是像往常那样,除掉了自己的障碍而已。杀人,似乎和成就感无缘。

自从妻子先一步离世,云野这十几年一直是这种状态。他实现了公司的快速发展,周围人称赞他成就了一番事业,可是云野却没有什么实际感受。虽然他通过一些暗地里的交易,和政界、财界的各种人物建立了联系,但是否有效加以了利用,还是个疑问。

那些东西只是变成了金钱和名誉,让这个公司发展壮大,可是云野在此却看不见未来的展望。他虽然过上了富裕的生活,可是金钱也好,名誉也好,都无法将他带回妻子尚在人世的那个时代。

云野忽然回过神来,看了看手表确认时间。到下一个会议还有一点时间。在此之前,必须确定好下一个大型案件的法人调查计划框架。

但是,就在此时,他忽然想起一位男性记者的话。

那是个叫远藤的男人,他和云野的关系很深。他是那种并非为了正义,而是为了金钱而执笔的人,云野曾经从他那里买过一些信息。他想起来的,是去年远藤从警视厅记者俱乐部成员那里听来的一件奇事。

当时,他和远藤在银座某家酒吧的角落里窃窃私语。

他不记得当时是怎么谈起的了,远藤露出邪恶的笑容,这样说道:

“你呢,就算是杀了人,也绝对不会留下证据。”

“你瞎说什么呢?”云野揣摩着远藤的真实想法,若无其事地笑了,“日本的警察很优秀,无论什么样的罪犯,都一定能抓住。”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想:我这是假话。

“你熟练掌握科学搜查和刑警的本领,要是真想干,也不是不可能吧?”

远藤笑着,诡异地说:

“不过,你要小心哟。我听说警视厅有秘密武器呢。”

“秘密武器?”

“我听记者俱乐部的朋友说到一件事。不过嘛,这事挺离谱的,我倒也不相信。这种离奇的事,正好当我们的下酒菜。”

“是创造什么新的科学搜查手法了?”

“不是,完全相反!”

远藤笑起来,似乎认为这件事很滑稽。

“据说呀,他们启用了一个具有灵异能力的女人。”

云野忍不住鼻子里噗嗤一声:

“漫画看多了吧?”

“我那朋友还抱怨呢,说好不容易搞来的信息,没有一个人相信,没意义。这种传闻,哪值得让成年人一本正经地讨论啊?不过,听说那个女人,无论什么案子都能依靠询问幽灵来破案呢。你看,听说在国外,FBI什么的也会找这种人协助搜查嘛。”

“那是电视剧里的故事吧?”

“这倒是有可能。”

远藤把视线落在酒杯上,高兴地笑了,大概是醉了。

但是,他接下来说的那句话,语气却很认真:

“最近大家不是都在讨论那个只针对女性作案的连环杀人犯吗?”

“嗯。”

“那一系列案子好像就是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但是,听说那个有灵异能力的女人最近有可能把他抓住呢。”

“你真相信那种事吗?”

云野吃惊地说。他没想到这个男人会相信那种傻乎乎的超自然故事,今后恐怕有必要留神他提供的信息是否精确了。不过,远藤自己应该也并不相信,他抿了一口酒,愉快地笑着摇摇头说:

“这只是个玩笑话。不过,如果她真能抓住杀人狂魔,我也许就信了。”

远藤告诉了云野那位拥有灵异能力的人叫什么名字。那是他在记者俱乐部的朋友透露的。

当时随意聊到的事情,再无下文。他也很久没有见到远藤了。

然而,在他们那番对话的第二天,电视里就铺天盖地全是那个杀人狂魔被逮捕的新闻了。

云野立刻产生了兴趣,他利用老途径收集了关于杀人狂魔的信息。那个杀人狂魔的确长年以来不断犯罪,却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他熟知警方的搜查方式,连安防摄像头都没能拍到他的身影。似乎没有任何人可以解释清楚,到底是如何得以突然将他逮捕的。媒体也没有报道任何让人信服的原因,网上发出疑问的声音很多,但并没有得出结论。不过,在调查传闻的过程中,云野看到了一条让人不禁脊背发凉的信息。内容讲的是,那个杀人狂魔和拥有灵异能力的人一起参与了警方的破案工作。

云野把身体陷在总经理室的椅子上,闭上了眼睛。他把手里的文件扔在桌子上。现在想起这件事,原因无他,就是因为自己染指谋杀。能抓住对警方的搜查方式了如指掌、不会留下任何证据的杀人犯,那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云野微微一笑。

他觉得这件事很滑稽。但是,不知道为何,某种预感出现在脑海的角落,难以抹去。

远藤告诉他的那个灵异能力拥有者叫什么名字来着?他记得出乎自己的预料,是个年轻女子,可是关键的姓名却忘记了。

桌上的内线电话响起,让他抽回了思绪。

云野伸手按下免提键。矶谷的声音通知他有客来访。

“总经理,警视厅的人要见您……”

“是吗?”云野有些诧异地回应,“请让他们进来。”

云野在特殊会客室迎接了刑警们。

刑警还是前两天来过的那两位。他们都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的,但云野还在当刑警的时候,他们并不在警视厅。一位是老道的警部补岩地道,另一位是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年轻人虾名。可是,这次又添了一个新面孔站在二人身后。

那是一位美丽的女子。虽然身穿套装,可她柔软的波浪发和给人甜美印象的妆容一看就知道不是警方人员。她戴着红色边框的眼镜,藏在镜片后充满理性的双眸正凝视着云野,像是要把他看个清楚。

“这位是?”

云野看着女子问。

刑警们态度固执,不愿在沙发上落座。而女子则站在门旁,对云野露出柔和的微笑。

“她是协助我们破案的人,”岩地道友好地笑着说,“我们请她利用专业知识协助我们。严谨地说她并不是警方人员,所以如果您觉得不方便,可以请她离开。”

“没什么不方便的,”云野耸耸肩,“不过,相比我在的时候,警察的变化也真是够大的啊,竟然可以和外部人员一起行动了。”

“这是把探明真相放在首位考虑的结果。”

岩地道一本正经地说。

“您说的专业知识是指什么呢?”

“这个需要保密。来吧,先打声招呼。”

岩地道回头对女子点点头。

女子向他们走过来。但是,她的腿撞在沙发脚上,差点向前栽倒。哎哟哟——她发出了可爱的惨叫声。云野慌忙扶住她的身体。要是就这样倒下,脑袋撞在桌角上就麻烦了。

“对,对不起。我这人真是的……”

女子在云野的臂弯中抬起头,眼镜微微歪了一些,就连镜片内侧的虹膜都看得很清楚。也许她有着外国血统,眼眸是绿色的。女子说:

“我叫城塚翡翠,有幸参与此次搜查。”

“城塚……”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云野感到一股强大的电流从头到脚穿过。

他不由得想笑。

“您怎么了?”

自称为翡翠的女子诧异地问。云野静静地摇摇头:

“没什么……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独特。对了,你不要紧吧?”

“啊呀呀,对不起!”

女子嗓音尖锐地说着,离开云野。女子身上涂抹的香水在云野的臂弯中留下一股甜香。

城塚。

这个名字在云野的舌尖上旋转。

没错,远藤提到的灵异能力拥有者的姓名就是城塚翡翠。

那个女子——翡翠眯着和她名字相同的翡翠色眼眸,害羞地凝视着云野。云野努力保持平静,回望女子的眼镜。远藤揶揄的警视厅秘密武器真的存在,他思考着,她为什么像这样和刑警一起来找自己。遗憾的是,答案只有一个。

他们在怀疑自己。

“对不起。”翡翠说道。她似乎非常不好意思,面颊潮红:“我这人真是稀里糊涂的。”

“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哪方面的专家呀?”

云野微微一笑。他内心的动摇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知道,在自己脑中,只有关于应对方法的思考犹如机械一般冷静地不断运转。

“今天你们来找我是什么事呢?”

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是神色严峻的岩地道:

“首先,要向您汇报上次咨询过您的手枪问题。”

“对,关于手枪来源,你们问过我有没有头绪。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调查弹痕发现,那把枪是有前科的。和我们想的一样,这把枪和曾根本以前所在的黑社会团体有关系。十几年前,这把枪曾在对立团体的争斗中使用过。我们认为,当时使用的枪有两把,但是团体解散后就一直不知所踪。”

前几天,刑警到访时问过云野,对曾根本使用的手枪来源是否有头绪,云野便告诉了刑警曾根本的经历。

把曾根本介绍给云野的,是一位扫黑部门的人。他从警校时期开始,就一直和云野关系密切。据说曾根本为了金盆洗手、脱离黑社会,向警方提供了情报。因为有这样的内情,所以那个人请云野照顾曾根本,刑期结束后雇佣他。那已经是大约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云野的公司人手不足,他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曾根本认真得出人意料,拿着低工资却工作勤恳。说难听点,当一枚工资低却能够方便使用的棋子,他是最合适的人材。

岩地道继续说:

“团体成员中有一个长期逃窜的人。几年前那个家伙被逮捕了。前两天我们穷追猛打地问他,他告诉我们,被捕前他把那两把枪交给曾根本保管了。大概他还不知道曾根本已经背叛了组织。曾根本收下枪是在大约五年前,那个时候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你听说过什么吗?”

云野暗自窃笑:不知道正在服刑的这个人是谁,开口倒是快得出人意料,帮了我大忙呀。

“五年前啊……”

他假装在记忆中搜寻,片刻后说:

“对了,当时曾根本来找我商量,说有团体里的人跟他接触,不知该如何处理。我对他说,你已经金盆洗手,原来的团体也没有了,不用担心。对方似乎是照顾过曾根本的大哥,所以他非常为难。哦,原来是这样啊……说不定他就是那个时候收下枪的。我把事情想简单了,以为人家只是来问他要钱的呢。”

当然,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曾根本几番烦恼纠结之后,向云野坦白了收下枪这件事。然而,云野花言巧语地哄骗了曾根本,让他先把枪交给自己,再由他托关系送给警方。他答应曾根本,会在曾根本不被问罪的前提下解决这件事。云野曾是刑警这件事具有强大的说服力。曾根本毫不怀疑地把两把枪都交给了云野。

云野估计,万一有事,这些枪一定能派上用场。

“这样一来枪的来源就清楚了。没想到他竟然用那种东西自杀……”

增添了手枪来源这一证据,曾根本的自杀便确凿无疑了。可是,刑警们却带着拥有灵异能力的女子来到这里。

既然如此……

“哎哟哟?”

冒失的喊叫声冷不丁响起,在眼前的场景中显得十分唐突。

这个声音虽然可爱,却略显故意为之,让人恼怒。他一看,翡翠正歪着脑袋,诧异地说:

“可是可是,还有一把手枪到哪里去了呢?”

云野看着抛出问题的翡翠的眼眸,疑惑地问:

“难道你们没有找到?”

“是啊。曾根本家里就不用说了,其他能想到的地方也搜查过了,都没有找到。上次来的时候还搜查了办公室,但是没有任何发现。”

“是吗?”云野若有所思地仰望天花板,“说不定,组织里有其他人接触过他,早就拿走了。”

“嗯……你不觉得那样很奇怪吗?”

说话的人是翡翠。

“奇怪?你是指什么?”

云野看看翡翠,尽量掩饰自己的警惕。

灵异能力拥有者是不是已经从自己身上感受到了什么?还是说,曾根本的灵魂已经把杀人犯的名字告诉了她?虽然滑稽,可是既然她与警察同来,能力就不容小觑。但是,她没有回答云野的问题,弯着腰捂住脚踝,微皱眉头,露出为难的笑容:

“对不起,我刚才好像崴了脚,能坐下来吗?”

“啊,嗯,当然可以。”

她坐在沙发上,似乎依然在意纤细的脚踝,不断摩挲。

“那么,你是说什么奇怪?”

“啊?”

翡翠抬起头,歪歪脖子。她疑惑片刻,然后双手一拍,像是刚想起来似的。

“哦,嗯,对呀对呀。”

她微笑着继续说:

“以前的黑社会成员接触曾根本先生,取回了手枪,是有可能的。但是,只拿走一把,难道不奇怪吗?既然交给他两把,应该也会取回两把吧。”

云野笑了——原来是这一点啊。

“不至于那么奇怪吧。说不定作为一种等价交换,曾根本给自己留下了一把。也有可能,并不是组织的人取回了手枪,而是曾根本卖掉了一把。有他过去的路子,用手枪换点钱也不是不可能啊。”

“嗯……即使那样,也很奇怪啊。”

翡翠的手撑在面颊上,歪歪脑袋。

“还有什么疑问吗?”

“是。其实,指纹……”

翡翠说到这里回过神来,看看岩地道二人。

“岩地道先生,你们也坐下吧。总经理也不会介意吧?一直站着说话多可怜,而且容易分散注意力。”

岩地道二人面面相觑。云野点点头,他们在旁边的沙发坐下,云野也在翡翠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然后呢?”

云野催促翡翠讲下去。

“什么?”

翡翠依然用手撑着脸颊,诧异地看看云野。

“我是说,还有存在疑问的地方对吧?你刚才提到了指纹。”

“哦,对,是的。嗯,是什么来着……哦,是的是的。我们发现呀,留下的指纹状态十分奇怪。”

“状态奇怪指的是?”

“有问题的手枪是一款自动手枪,需要把弹仓插入握把。在弹仓和装填的子弹上提取指纹时,都发现了黑社会成员的指纹,但是没有找到曾根本先生的。而手枪外部——握把、扳机,解除保险的手柄、滑块等地方,却只找到曾根本先生的指纹。很奇怪吧?”

“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非常奇怪,”翡翠两手一摊,不知那是一种什么姿势,她每只手的五根手指头都像翅膀一样扑扇,“弹仓上没有曾根本先生的指纹,却残留着其他人的指纹,意味着曾根本先生并没有触碰弹仓。那他是如何确定有无装填子弹的呢?虽然可以猛然拉开滑块,装填第一颗子弹再确定,可是比起这样做,更合理的是先取出弹仓查看。如果不知道有无装填子弹,就不可能自杀。”

云野点头表示赞同。看上去这番推理有一定道理,但说到底还是外行的粗浅认识。这种程度的问题,怎么都能解释得通。云野对她讲解道:

“恐怕曾根本最初拿到手枪的时候,是在外部留下过指纹的。拿回家之后,他考虑到万一出问题,上面有自己的指纹会很危险,于是就擦拭外部,除掉了指纹。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碰过弹仓,所以认为不用擦吧。”

翡翠歪着头,不知她是否理解了。云野继续道:

“而此后,他每次触摸手枪时都戴着手套,毕竟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当时一定也取下弹仓,确认过是否装填有子弹,然后才收起来的。不过,自杀的时候,他完全不需要避免留下指纹。他已经知道子弹是装填好的,因而不必再触摸弹仓。所以,出现这样的指纹状况,是具有充分可能性的。你明白了吗?”

“原来如此……不愧是当过刑警的人啊。非常合理。但是,只有一把手枪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翡翠依然歪着脑袋,看上去还没被说服。

“你对这一点很是纠结啊。”

“因为我觉得应该还有更简单的答案。”

“例如?”

“例如……对,曾根本先生不是自杀。”

碧玉一般亮晶晶的眼眸看了一眼云野。

“嚯……”

云野催促她讲下去,翡翠把手放在腮边,缓缓地说下去:

“有人用手枪杀害曾根本先生之后,伪装成了自杀。凶手只擦掉了自己的指纹,再用曾根本先生的手握住手枪。这样就能解释指纹的状态了。而且这样考虑的话,也就能理解为何缺少一把手枪了。凶手是抢走曾根本先生房间里的另一把手枪后离开的……”

“不会吧,”云野装作大吃一惊,“这种解释很有意思,可是曾根本的死不是已经确定为自杀了吗?”

“其实,我们搜集到了印证这一想法的目击证词。”

岩地道二人愣住了,把视线投向翡翠。或许这是不应该泄漏的信息,但是,翡翠似乎毫不在意。

“目击证词?”

云野听到这话,便恍然大悟。

“对,目击证词表明,有一个可疑男子手持手枪,”翡翠回答,“目击者以为自己看错了,所以没有立刻报警。后来得知出了事,就联系了警察。”

自己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物证,刑警们却怀疑这是一起命案,带着灵异能力拥有者来到这里。究其原因,也就只有这一个了。正因为预测到了这一点,云野才在眼光敏锐的刑警面前也能做到毫不动摇,从容面对。从经验上看,刑警的敏锐观察力是不容小觑的。如果他们发现凶手的神色有了变化,产生了疑问,就会彻底探查他的内心。至少,过去的云野就是那样的刑警。

云野想,当时的罪行果然被人看见了呀。

不过,他完全不必着急。

警方抓住这样的弱点来进攻,原因不言而喻。

恐怕,那条目击证词根本不具有充分的有效性。

“嚯,也就是说,那个人看见了凶手开枪杀害曾根本的瞬间?”

“很遗憾,没到这种程度。证人并没有看见遇袭的曾根本先生,只是看见了一个拿着手枪的男人而已。目击者本人处于醉酒状态,记不住男人的长相,模棱两可的地方也很多。”

“嚯。要是这样,就不能否定证人看见的是拿着手枪犹豫不决的曾根本本人咯,对吧?”

翡翠似乎被击中要害,眯起了眼睛:

“有道理……确实是这样。听你这么一说,还真不能否认这种可能性啊。”

刚才的饶舌语气消失无踪,气势陡然消减,她无言以对了。

那也许是几乎所有人都会看漏的短短一瞬。但是,云野是读取他人表情的专家。他自己也不清楚,这到底是刑警生涯中培养起来的,还是自己天生就有的才能。不过,云野是有实际成果的,迄今为止,他就是这样看透了对方细微的感情变化和谎言,才逮捕了为数众多的罪犯。对方无疑是期待落空,刚一出手,就在气势上遭遇重挫。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其他进攻手段了。

云野一瞬间就看透了这一点。

“还有别的指向他杀的物证吗?”

云野看看岩地道问。

恐怕这个小姑娘和刑警们都想通过发现自己的动摇而获得确信吧。然而,云野极其冷静,因此他们失去了进攻手段。岩地道也的确慌张地掩饰着自己期待落空的表情,说道:

“没有……很遗憾,我们在现场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当然,如果是他杀,那就是我重要的下属被某个人杀害了。作为曾经的刑警,我一定会尽力配合。但是,仅凭这一点,认为那名可疑人物是曾根本或许才是合理的判断吧?正在与他交往的女性得知他的过去,提出了分手,也是一个动机。你们说现场是密室,而且手枪的来源也一清二楚,又没有其他物证,所以我认为没有任何因素让人怀疑他并非死于自杀……”

面对云野的反驳,翡翠和两位刑警都沉默了。

他们手里已经没有其他牌了。

云野对三人微笑道:

“那么,各位还有其他事吗?”

岩地道摇摇头:

“没有了。我们就是想问问,关于手枪您是否了解其他信息。”

“很遗憾,另一只手枪的下落我也毫不知情。曾根本替人保管手枪,我也是这才知道。”

“原来是这样啊。那么,如果您想起什么,请跟我们联系。”

刑警们离开了。

翡翠也跟在他们身后离开了会客室。

云野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就在这时——

“对了,总经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翡翠的脸忽然从打开的门扉后露出来。

“什么事?”

云野吓了一跳,望着翡翠。她回到了会客室,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脸上连一丝可爱的笑容都没有。

然后,她镜片后的双眸直视着云野,问道:

“总经理,您有没有杀过人?”

猝不及防的提问让云野不知该如何回答。

“怎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其实,我拥有灵异感应能力。”翡翠把手放在脸颊旁,歪歪脑袋。她为难地皱起眉头,神秘兮兮地低声道:“我可以隐约感受到一个人散发的气息。总经理身上就有那种气味。”

云野平静地笑了。

“你这话可真有意思。也就是说,你怀疑是我杀了曾根本?”

“怎么会呢?”翡翠吃惊地瞪大眼睛,“我可没往那儿想呀。我这个人呀,特别冒失。如果您以为我是那个意思,我向您道歉。我失礼了。不过,您以前不是刑警吗?我是想,您会不会出于无奈而击毙过罪犯呢?”

“我很幸运,没有遇到过拿枪的机会。几乎所有的日本警察没有拔过枪就退休了,和警匪片是不一样的。很遗憾,这次你的第六感不准。”

“那就是我搞错了。我唐突了,非常抱歉。”翡翠连忙低头道歉。

“难道,”云野笑着说,“专业性的协助,就是指那种超能力?”

“那是个秘密。”

翡翠把手指竖在唇边,这次是真的离开了接待室。

云野停留在所有人都离开后的房间里,停留了足够久。

这种打法相当大胆嘛——云野笑了。

这是确凿无疑的宣战。

那个拥有灵异能力的姑娘,根本没有掩饰她对云野的怀疑。

这件事也许变得有趣了。

云野独自一人,悄然扬起了嘴角。

*

千和崎真在厨房里冲咖啡。

她用的是今天新入手的低因咖啡,不知道味道怎么样,目前看来香味没有问题。她把咖啡从冒着热气的咖啡壶里倒入两个马克杯,放在托盘上。当然,她没有忘记把装着方糖的小罐子也放在上面。阿真把托盘送到了雇主的房间。

她敲敲门,听到回应后推开了房门。

阿真的老板正在床上躺着。

不知她什么时候换的衣服,现在上身穿着一件T恤,上面写着“鸭宝宝”三个难看的字。正中央印着模模糊糊的小黄鸭图案。那是阿真买的T恤,她很喜欢。可是不知何时消失无踪了,原来是被雇主偷走了。下身是一条从大卖场买来的红色牛仔裤,看上去就像回到家正在发愣的女高中生。翡翠的肚子上还顶着一个枕头。

“我把咖啡放这儿了哦,没有咖啡因的。”

阿真把托盘放在茶几上。

“我这就喝。”

城塚翡翠含含糊糊地回答,依然躺在床上不动。她仰面朝着天花板,手里举着印有照片的资料,身边到处散落着同样的文件。

“后来怎么样了?对方看起来不好对付啊。”

那副眼镜里藏着一个小摄像机,配合耳机,阿真几乎和翡翠享有同样的信息。虽然解像度低,但是通过分析影像还是很管用的。当然,阿真并不知道翡翠面对对方时的反应。不过,从她回家后的样子来看,那个叫云野的男人应该并没有流露出动摇的神色。即便在听说灵异能力的事情后,他也没有惊慌失措。翡翠迄今为止的做法在他那里行不通。

翡翠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呻吟道:

“我真是服了。根本找不到物证。”

她的两只胳膊吧嗒一声落下来,文件滑落在床单上。

那些文件详细地记录着犯罪现场的情况。

翡翠抓住肚子上的大枕头,慢吞吞地坐起来。

“不愧是曾经的搜查一科刑警啊。他对科学搜查的手段了如指掌。和那个可恶的混蛋变态连环杀人犯一模一样。现场有意思得很,连点像样的证据都找不到。手枪的来源也无可挑剔。显示凶杀的唯一证据,只有喝醉酒的凉见小姐不靠谱的证词……”

翡翠嘟嘟囔囔,把手伸向茶几,用手指拈起方糖扔进马克杯。

“要是知道凶手长什么样就好了。”

“是啊,如果她能想起来,我们就有胜算了。尽管只有一线希望……”

“也许吧。但是,万一云野担心这一点而杀害凉见小姐怎么办?”

“不会吧?”翡翠笑了,“不可能,风险太高了。如果她异常死亡,不就等于告诉警方曾根本死于他杀吗?”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翡翠在杯子里扔了大量方糖,多得阿真都懒得继续数下去。

“你说凶手从现场拿走了某件东西,那是什么呀?”

“他应该已经处理掉了,无法作为证据。”

“凶手到底拿走了什么?”

“袜子。”

“袜子?”

“是的,受害者的袜子。准确一点说,是挂在圆形晾衣架上的袜子。”

“为什么要把那种东西拿走呀?”

翡翠向马克杯里看去,继续扔方糖。

“把这当成作业吧,阿真也想想。”

凶手把袜子拿走了?莫名其妙。

“可是,这也无法当作证据呀。”

“对,是这样。仅仅是一只袜子,无法当成锁定凶手的证据。这次真的是没有在现场发现任何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讲,很棘手。而且,我们的手段也没有让他产生动摇,真让人生气。”

的确,他是个相当冷静的男人——阿真也是这种印象。

阿真感到,如果那个男人果真是此起案件的凶手,那他一定是杀人不眨眼的。这让阿真不寒而栗。她说不清楚,但总觉得让翡翠接近那个男人很危险。

阿真看看翡翠,或许她终于放了足够的方糖,向马克杯里吹口气,开始喝那黑色的液体。

刚抿上一口,她就皱起眉头:

“好苦。”

“什么?”阿真反问道,“你都放了那么多糖了,还苦?”

“完全不够。”

“真的?”

阿真接过她递过来的马克杯,疑惑地尝了一口:

“太甜了!”

这液体是什么呀?地狱?

阿真把马克杯塞回翡翠手里。

“你的味觉是不是出毛病了?”

“你真不礼貌!我的味觉足以让我尝出蛋白酥皮太甜!”

“你会生病的!”

“我又不会全喝掉,没关系。”

这家伙。

“简直不知道我准备咖啡是为了什么!”

阿真拿起自己的马克杯。

“放了白糖才能品尝到恰到好处的醇厚感觉。阿真才了不得呢,竟然能喝黑咖啡。那种饮料,换了我会晕死的。”

“你还是小孩子吗?”

咖啡滚烫的苦涩,疗愈了她几乎麻痹的舌头。

翡翠鼻子一哼,噘起嘴说:

“不能喝黑咖啡就是小孩子?阿真,你这种逻辑才是小孩子逻辑呢!”

“是吗?”

阿真耸耸肩膀不再理会她,又尝了一口咖啡,可是,也许是因为刚刚喝了太甜的东西,品不出新豆子的味道。阿真皱起眉头说:

“那么……当真不可能是自杀?那个男人绝对是凶手?”

“绝对是。看到他今天的反应,我确信无疑。但是,要从现场找到犯罪证据,恐怕是不可能了……”

翡翠能够读取人的微妙表情,可是那无法作为证据。

阿真观察着喝咖啡的翡翠的表情。她看上去正在冷静地反复思索,可自己却觉得她神色间渗透着焦急,难道是心理作用?

如果不可能找到证据,是不是该赶紧撤呢?阿真心想。

翡翠和警察不同。

没有任何理由要求她非得抓住罪犯不可。

可是,翡翠却继续说道:

“然而,这种情况,才是我城塚翡翠应该登场的时候。在凉见小姐想起制胜的招数之前,我姑且先进攻试试。如果她能回忆起可以当成证据的事实,我们就赢了。”

她碧绿的双眸莹莹发光,仰望着阿真:

“阿真,我需要你的支持。”

会是什么事情呢?阿真一想起那个男人的眼睛,心里就涌起不祥的预感。

“算了,毕竟是工作。”

虽然又麻烦,她也懒得干,但是翡翠难得这样直爽地请求她,反倒让她无法拒绝。打扫卫生、洗衣服、做饭、接送,还有其他种种事宜。

好好干,得对得起工资。

*

云野坐在椅子上,沉浸在思索中。

恐怕战斗持续越久,对自己就越不利。

让他担忧的原因,当然在于目击者的存在。

他非常清楚,那份证词对于警方来说无法成为制胜的一击。如果目击者看见了云野的脸,应该早就已经辨认出来了。如果是足以获取逮捕令的充分证词,警方也许会搜查他的家,找到剩下的那把手枪,然后云野应该早已被捕。换作是自己一定会那样做。没有做到这一点,不是目击者没有看到凶手的脸,就是想不起来了。通过窗户能看见的室内范围是有限的,而且警察说证人喝了酒,哪一种都有充分的可能。

如果设立搜查总部,破案时间延长,就会出现问题。尽管他杀的证据只有目击者模棱两可的证词,却很有可能得到警方的重视,作为谋杀案而延长调查时间。警察把那个女人带来,恐怕正是因为他们重视目击证词。不过,单凭证词无法完成制胜的一击,因此才起用了那位拥有灵异能力的人。而这个拥有灵异能力的人虽然依靠其力量看破了凶手就是云野,却没有任何用以逮捕他的物证,因此前来试探。情况应该就是这样。

但是,如果搜查时间就此延长,可能警方会派人长时间跟踪云野。如果他做的都是正当生意,倒是没问题,可是云野除了杀人,还干着其他不愿被人知道的事情。如果警方以别的事为由逮捕他,再以追究余罪的形式来找碴就麻烦了。那帮家伙是干得出这种事情的。不能小看他们的人海战术,而且在此期间目击者说不定会因为某个契机提供重要证词。

就算现在把手枪扔掉,如果警方找到各种背后交易的证据也还是玩完。要舍弃也的确太可惜。他还有一张王牌,就是拜托在背地里的营生中交好的警方官员施压。可是,如果在早期就那样做,相当于坦白了自己就是凶手。这样一来,如果不采取任何行动,一味防守,情况就会对己不利。

那么,该如何进攻呢?

云野踌躇了片刻。然而,他是个喜欢挑战的男人。

如果一味害怕对手的反击,就无法抓住强大有力的人的弱点。

作战方式很简单。

也就是说,主动接触目击者,让她撤回证词。

在过去的刑警生涯里,云野在走访中有一个多得让他厌倦的体会——人类的记忆非常靠不住。目击者常常更改证词,刑警也能够通过诱导让他们选择凶手的照片。例如,在目击者对于记忆缺乏自信的时候,刑警先叠加诱导性的提问:“有胡子吧?”“体格很健壮对吧?”“应该是穿着蓝色衣服吧?”最后再展示凶手的照片,就能得到“好像就是这个人”的证词。那种做法当然是违法的,反而无法开庭审理,因此现代的警察不愿意采用。

但是,他的情况不一样。

如果对方是容易钻牛角尖的人,这种方法应该极其有效。

当然,云野如果和对方接触,也有可能让对方想起自己。不过,警察应该已经把自己的照片给目击者看过了。既然目击者没有想起来,这种担心就大可不必。打扮得和作案时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便坚不可摧。云野是曾根本的上司,曾经当过刑警。就算是为了公司职员进行走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这样做,反而会让了解刑警时期云野的人感到不自然。但是,在此基础上,万一……

和曾根本一样,杀掉目击者就行了。

通常人们会因为害怕而逃避风险。

但是,那就是云野这个男人的生存方式。

云野迅速开始了行动。

他留意着是否有人跟踪,把车停在有一定距离的地方,然后走向现场附近的杂居楼房。看来尚且无人跟踪。他有自己独特的一套跟踪方法,且自信警方也难以与他匹敌。当然,如果有人跟踪自己,他也能轻而易举地发现。没有认定云野就是真凶的证据,而且没有设立搜查总部也证明了警方人手不足。云野毫不费力地到达了目的地的楼房。

眼前的杂居楼房,是一栋结构更接近于商住两用房的三层建筑。一楼好像正在招租,卷帘门关着,上面张贴着招租广告。房租看起来不高,虽然位于东京都内,可在这一带开店似乎无利可图。二楼和三楼是居住空间,灯亮着,很幸运,看来有人在家。

云野看看手表确认了时间。现在是晚饭时间,虽然对方有可能佯装不在,但仍有挑战的价值。房屋侧面是锈迹斑驳的外部楼梯,爬上去好像就是玄关。云野上了楼梯,按下大门旁边的对讲机按钮。当然,他是隔着皮手套按的。门口挂着一个小小的门牌,上面写着“凉见”。

片刻之后,他听见一个女性的声音说:“来了。”

“这么晚打扰很抱歉。我是UY调查公司的云野。就是所谓的私家侦探。请问凉见女士在吗?”

云野用清晰的声音和易于理解的语句继续说:

“我正在就对岸公寓的案子进行调查。我听警方人员说,附近有人目击到了案件的情况,所以正在附近走访。您是否有所了解呢?”

“嗯,”对讲机里传来的声音略显不安,“情况我已经告诉警察了。”

“其实,去世的曾根本是我们公司的职员。为了他,我无论如何都要查明真相。能请您说说详细情况吗?隔着对讲机就可以。”

“哦。”

声音很犹豫。

“嗯,您能稍微等一下吗?”

“好。很抱歉突然找上门来。等您有空的时候我再来。”

“哦,几分钟就可以了,请稍等。”

然后,过了大约五分钟吧。

门开了,一个女子从门缝中露出了面孔。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性,圆润的脸颊是她明显的特点,化了个淡妆,素净的黑发束在脑后。

“在这里可以吗?”凉见说,“里面有点脏乱。”

“当然可以,”为了让她放心,云野说道,“我尽量不耽误您的时间。”

云野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

这也是刑警时代培养起来的技能。云野擅长博得对方的信任。别人也评价说他的相貌容易获得女性的好感。审讯对象是女性的时候,也常常由他承担任务。

实际上,他年轻的时候从不缺乏女性的青睐,即使现在也经常有人认为他是那种类型的人。不过,自从妻子早逝,云野对此类事情已经毫无兴趣了。

云野再次做了自我介绍,递过去一张名片。

凉见接过名片,歪歪脑袋:

“啊,我见过这个。”她挠挠有些雀斑的鼻子笑了。由于化的是淡妆,雀斑难以隐藏。“就是那个‘外遇调查、信用调查、市场调查,一切都能调查清楚的UY Research’。”

“您知道我们公司啊?谢谢。”

云野深深地鞠了个躬。

“因为很少有侦探公司打广告嘛。我记得这是一家很大的公司吧?”

凉见盯着云野的脸,忽然脸颊一片绯红。她似乎很在意自己的刘海,慌慌忙忙地伸出一只手轻抚一下。看来她是后悔没有好好收拾一下自己再来见他。云野因而微微一笑,说道:

“我听说,案件发生的那天晚上,凉见女士目击了行凶的瞬间,对吗?能请您给我讲讲详细情况吗?”

“嗯,并不是看见了行凶瞬间。我只是看见一个男人在房间里举着手枪。”

“您看见男人的脸了吗?”

“其实,我当时喝醉了。”

她笑起来,露出害羞的表情,出人意料地可爱。梨形的脸颊让云野想起了亡妻,忽然有些怀念。

“我当时正在阳台上一边喝啤酒一边观测天体。啊,那天可以看见狮子座流星雨。我仰头看天空看得脖子累了,低下头的当口,恰好看到那间屋子,我绝对不是故意要看的。”

“当然,我明白。”

“我好像看见了他的脸,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刑警给我看了很多照片,哪一个都认不出来。”

那是当然。这个拿枪的人就站在凉见面前,她都完全没有意识到。看来最坏的情况可以避免了。虽然他自信可以不留证据地杀人,但凉见如果在这一阶段非正常死亡,相当于宣告那起案子是他杀。

“是这样啊。还记得其他事情吗?”

“其他的……”女人皱皱她淡淡的眉毛,“只有一半窗户拉开了窗帘,我觉得好像挂着袜子之类的东西,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就是无意间一瞥,依稀感觉有个男人拿着手枪似的东西站在那儿。”

“你肯定吓了一跳吧。”

“是啊。我吓了一跳,惊得给我妈打了电话。”

“您没想过给警察打电话吗?”

“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想先和妈妈商量一下,”凉见羞涩地笑了,“对不起,真丢人。我又不是小孩。”

“没有,您还年轻,想要依赖别人是理所当然的。”云野表示赞同。这是当然的。如果她立刻报警,云野恐怕已经被逮捕了。“他并没有用枪指着谁,对吧?只看到那样的景象,当然会犹豫要不要报警了。”

“对呀,就是,就是。因为只是有个男人拿着枪而已。我妈也说,在我们日本,没有人会拿着手枪闯进公寓抢劫的。所以,我想也许是有人拿着玩具枪在玩。”

“原来如此。也只能这样想了。我可能也会那样考虑。”

云野在心里窃笑。

“但是,后来警察说有可能是一起刑事案件,所以询问了我很多事情。”

“是岩地道先生说的吗?”

“嗯,是的,表情很吓人……还有,一个年轻女性也盘根问底地打听了很多事……她叫什么来着……名字很奇怪……非常漂亮,身材高挑……”

“是城塚小姐吧?”

“哦,对,对。就是叫这个名字。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个刑警,我可惊讶了。她说如果我想起什么就给她打电话。那个,您认识她吗?”

“别看我现在这模样,以前可是警视厅的刑警呢。熟人很多。”

“原来您是一位当过警察的侦探啊。真厉害!就像电视剧一样呀。”

准确地说,年轻刑警他不认识的居多,但是云野没有提到这一点。先提到岩地道的名字,是为了借势让她更加信赖自己。实际上,凉见已经在用一种完全放心的表情对待云野了。

“原来是这样啊,依据凉见小姐所说,曾根本应该的的确确是自杀。警察估计也只是为谨慎起见才询问那么多吧。”

“是吗?我总觉得,如果当时我就报警,结局会有很大变化。就算没报警,我要是能记清楚他的脸……”

“您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对。”

女人把手放在脖颈上,目光在空中逡巡,似乎在记忆中搜寻。

“唔,我只能肯定地说,那是个男人。”

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女人露出为难的微笑,看着云野。

然后,她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眨眨眼:

“请问……”

“怎么了?”

云野讶异地歪歪头。

“没什么。”

女人眯着眼睛凝神看着云野。

“那个……我觉得以前在哪个地方见过侦探先生的脸。”

一丝紧张掠过,云野屏住了呼吸。

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正疑惑地仰望自己的女人。

凉见皱着两抹淡眉,在记忆里挖掘着什么。

难道她会在此时此刻想起来?

云野在短暂的一瞬间瞟了一眼旁边的对讲机。那是旧机型,看起来没有录像功能,也没有留下自己的指纹,要把她杀了是轻而易举的。是勒死,还是开枪呢?为了谨慎起见,他是带着枪的。但是,在这里开枪是很容易被人发现的。虽然附近的居民不太可能立刻出现,但是看到他逃跑是有可能的。而且,通过枪弹痕迹检验就能明确手枪来源,曾根本死于枪杀的可能性也会变高。那么,应该不开枪而稳妥地杀死她吗?可是,即使那样,也会让人更加怀疑曾根本并非自杀。说到底,这个女人眼下是独自一人生活吗?在玄关能看见的地方光线昏暗,只能看见女式轻便鞋。然而,如果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就完了。是应该趁着她还没想起来,改天再来吗?也许给她名片就是一种失策。他以为胜券在握,其实还是不该草率行动。

一瞬间,各种各样的算计在他脑中盘旋。

没有办法,杀了她吧。

就在他下定决心的时候。

“啊,是电视广告!”

“啊?”

云野眨眨眼。

“广告。几年前,您拍过广告吧?”女人的目光一瞬间落在手里的名片上,然后笑着抬起头,“UY Research,打过广告,对吧?广告里说,‘有个时髦的侦探’,所以我就记住了!”

“呵呵。”

云野挠挠脸颊。

“原来是这样,没想到我会见到真人。真是的,您是总经理呀?”

她到现在才注意到云野名片上的头衔。

“哎呀,要知道是跟这样的帅哥见面,我就该好好打扮打扮的!那个,我不是这样的哟,平时不是这样的。嗯,对不起,穿成这样。星座占卜,来得也太快了吧。”

女人大惊小怪的,就像是见到了偶像,兴奋地高声尖叫。看来不需要搞出枪声了。她那种笑容中也蕴含着让云野忆起亡妻的元素,因而他也愿意尽可能避免开枪打死她。

“没有没有,是我突然登门。”

云野确实在几年前参演过广告。他本人并不积极,但是在女职员们充满热情的支持下,还是露了个脸。没想到广告在网上引起了小范围的关注,据说面向个人的服务领域也增加了不少女客户。

同时,这一点也给云野带来了获胜的机会。也许凉见在目击行凶现场的时候已经醉得相当厉害。否则,和记忆中在以前电视广告里见过的云野联系起来,她一定会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恐怕她是再也想不起来了。

那么,既然已经获得信任,接下来就只需要拉拢她了。

要让她相信,透过窗户看到的男人就是曾根本。

“那么,您从窗户看见的男人,体格健壮吗?”

“嗯,这个嘛,嗯……该怎么说呢……”

凉见眉头紧皱,歪着脑袋。

“那是用望远镜看到的远处景象。远近感可能比较混乱,会不会比实际看起来矮小呢?反过来说,如果看到的是普通体型,实际上就有可能是体格健壮的男性了。”

“听您这么说,好像还真是这样呢。”

她佩服地睁开眼,点点头。

“和去世的曾根本特征一致啊。”

“是吗?”

“是的。他想要寻死。房间是锁着的,如果认为有人杀害了他,就变成了推理小说所说的密室杀人了。密室杀人之类的,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是谋杀,凶手在公寓里开枪,附近的居民应该会听到枪声而赶过去。逃跑的时候,凶手必然会被人看见,所以那不是现实的杀人方式。”

“还真是呢。”

凉见点点头,似乎松了口气。

“确实,如果是谋杀的话,有人报警,警察是有可能逮捕凶手的。但是,那是自杀。就算凉见小姐报了警,在警察赶到之前,曾根本也已经自杀身亡。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云野温和地劝慰道。

他从凉见刚才的话语中觉察到她内心存在些许罪恶感。想到自己有可能是见死不救,任何人都会感到痛苦,这是理所当然的。只要减轻她的自责就行。云野是在间接地传递给她一种想法:如果认定那是自杀,自己就不必再感到内疚了。

“为谨慎起见,我给您看看他的照片吧。您看到的会不会就是曾根本呢?看到的会不会就是他为了自杀而举起手枪,即将痛下决心的那一刻呢?”

“嗯……是啊,对,我觉得好像就是这个人。”

凉见看着智能手机的屏幕,静静地点点头。

*

“是这样啊?好的。屡次打扰很抱歉。如果您想起来什么,请再跟我联系。”

城塚翡翠懊丧地说完这句话,结束了和凉见梓的通话。

千和崎真刚刚收拾完厨房。她发现翡翠和凉见在通话,于是从厨房里跑出来打听结果。

“她是说想起来什么了吗?”

翡翠遗憾地叹口气,摇摇头说:

“没有。她说,还是觉得那个人就是曾根本先生。”

翡翠直接躺倒在起居室的沙发上。

看来她的计划完全落空了。

她此前和凉见梓交换了联系方式,请她想起什么就跟自己联系。

梓突然打来电话,说要撤回目击证词。就在云野泰典大胆接触目击者之后。这一做法大大出乎翡翠的意料。按照梓的说法,她觉得自己看见的还是曾根本本人。翡翠不肯罢休,再三告诉她那是不可能的,然而,尽管翡翠此后多次联系了梓,她还是没有再更改证词。

“唉,本来就是喝醉的人说的话嘛。”

阿真耸耸肩膀看了翡翠一眼。躺在沙发上的她,拨弄着乱七八糟的刘海,赌气地说:

“我还没有放弃哟。因为关于袜子的证词可以作为进攻手段。”

“是她看见的时候,窗户边挂着袜子那件事?”

“对。要突破云野的弱点就靠那份证词了。云野没有让她更改那句证词,说明他对此并不重视。”

翡翠噘着嘴。阿真两手叉腰,俯视着她说:

“我怎么觉得你相当被动呢。没问题吧?”

“没问题。”

翡翠嘟着嘴站起来。

“是吗?可是你连云野主动去见目击者都没想到。”

翡翠被戳到了痛处,仰望着天花板。

阿真少见地发表意见,指出云野有可能杀害凉见梓。翡翠认为那样做风险太大而一笑置之。

然而,对手采取了翡翠没能预测到的行动。

这次的敌人很特殊。

阿真的这种感觉非常强烈。

“唉,偶尔也会遇到这种事嘛。”

翡翠怄气地说着,把手伸向沙发前的矮桌子。和凉见梓通话前,翡翠一直在摆弄放在那里的一堆小玩意儿。

桌上乱七八糟地摆着像是变戏法魔术的工具。几组盒装扑克牌不规则地排列着,就像胡乱摆放的石柱,还有不知怎么竖起来的硬币、铜杯、短杖、银环、无数个叠放的骰子……整张桌子都铺满了莫名其妙的东西。

翡翠取过一枚硬币,把它竖着立在桌子边缘。

她到底是在干什么?

翡翠很少干这种事情。

这体现出她因为工作进展不顺而焦躁不安。

“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不能把他抓起来,真让人着急啊!”

“因为我的手法,就像这个鲁布·戈德堡机械。”

翡翠双膝跪地,把视线的高度调整到桌面的位置,盯着那些小玩意儿说。

“鲁布……?那是什么?”

“用日语来说……嗯,叫什么来着?”

翡翠停下调整扑克牌位置的手,歪歪脑袋:

“我记得是毕达哥拉斯玩的那个……哦,对,对,就是毕达哥拉斯装置。”

“啊?难道这就是?”

“触发一个机关或者打破平衡,导致球落下,开始滚动。”

翡翠用指尖轻弹立在桌子边缘的银币。

银币就像车轮一样开始快速滚动。

它撞上了前进方向上的扑克牌盒子。

盒子倾斜,放在顶端的软木球掉了下来。掉下来的球沿着银环的内侧开始移动。翡翠注视着它,静静地说:

“球重复同样的逻辑,依靠连锁运动前进。到达下一个机关的时候,又会证明一个新的逻辑……”

盒子因为连锁反应而倒下,硬币滚动,骰子山崩塌,魔术手杖弹起来。

针织小球向桌子边缘滚动。前方是一个小笼子模型,类似于古老的捕鼠夹陷阱。笼子里有一只玩具老鼠。也许是她没有普通的老鼠玩具,那是一只红脸颊的黄色老鼠。

“然后,不断重复的逻辑终有一天抵达真实……”

滚动的球一到达笼子,产生的振动就触发了机关,笼子门落下。

“逮捕凶手。”

黄色老鼠被抓住了。

这个出色的装置让人看得目瞪口呆,阿真差点忍不住鼓掌。

“可是……”

然而翡翠似乎并不满意,她注视着装置说:

“推动球前进的复杂而奇特的装置有什么作用,普通人是难以理解的。”

“你是指无法成为证据?”

“推理小说的世界很单纯,所以我很喜欢哟。大家也都能理解名侦探的逻辑。只要构建起逻辑,警察就能认可,凶手也会痛痛快快地坦白。不必考虑审判的事情。我就喜欢这种爽快。”

阿真俯视着桌上的惨状,耸耸肩膀。确实,这些装置的各种部件到底发挥着什么样的作用,自己是不能理解的。

“而且,这种绕来绕去的东西,也太愚蠢了。大家想要的,是附着指纹的凶器、留在血迹上的脚印。”

翡翠又一次躺在沙发上。

翡翠似乎具有断定云野为凶手的逻辑,可是单靠这个警察无法逮捕。因此她才焦急难耐。

“唉,现实和推理小说不一样啊。”

听见阿真的话,长发披散在沙发上、仰望天花板的翡翠说:

“假如案件就是推理小说,会怎么样呢?”

她慢悠悠地坐起来,拈起桌上散乱的骰子。

那个骰子是用半透明的树脂做的,漂亮的绿色和她的眼眸一样。翡翠把它举起来对着灯光。

“我觉得,在推理小说中,对于读者来说逻辑也是遭到轻视的。一般人茫茫然地觉得知道凶手是谁就可以了。凭感觉推测出凶手,就会满意地说自己有先见之明。每个人都完全无视具有说服力的逻辑。正是因为这样,就连作者故意把凶手写得显而易见的小说,读者都会认定是自己依靠一己之力看透凶手而满心欢喜。因此,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凶手是谁,就会立刻失去兴趣,停止思考。”

翡翠突然开始谈起她的推理小说观。

一提到变戏法和推理小说,翡翠就停不下来。

她轻轻一挥捏着骰子的指尖。

不知她怎么做的,捏在手里的骰子变成了两个。

“大家读推理小说,也许目的并不在于享受推理,而在于大吃一惊。出人意料的凶手外加出人意料的结局。虽然称为推理小说,但是只要展示出让人吃惊的凶手和意外的结局,所谓侦探的逻辑就完全无所谓了。对逻辑入迷的只有作者和一部分爱好者而已。渴望猜中凶手的人们,也并非想要建立逻辑,他们只是希望获得通过直觉猜中凶手时的快感罢了。如果凭感觉知道了就行,还要侦探、警察和检察官干什么?”

翡翠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抚摸着骰子的表面,面向阿真的那一面就不断地发生变化。可是她的手指几乎没有动呀,是怎么做到的呢?

“所谓悬疑,就是谜团,而所谓推理小说,就是进行推理的小说……尽管如此,普通人追求的却是吓一跳小说、惊叹小说、不可预测小说呢。”

不一会儿,翡翠大概是厌倦了变戏法,把骰子扔到桌上。刚才明明是两个骰子,可是滚下来的却只有一个。

“如果只是猜凶手,扔骰子都能办到。因为只要给登场人物标上号码就可以了。真正重要的,是能够圈定凶手、富有创造性的逻辑。构建那种逻辑,是只有人类才能够办到的……”

在桌上弹动的骰子显示为“一”。翡翠噘着嘴,身体再次倒在沙发上,长发从沙发上轻盈地滑落。

“可是,人这种东西基本上是不愿意动脑子的生物。普通人疲于奔命,感性随着衰老而退化,明白了只追求简单易懂才是聪明的生活方式。谁都不需要那种东西……”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

确实,阿真在读推理小说的时候,也会莫名地通过直觉来猜中凶手进而欢欣雀跃。但是,这样做并不能实现翡翠的正义。然而,即便存在逻辑,也太过晦涩难懂,很难要求所有人都理解。如果想象一下明知凶手是谁却无法逮捕的焦急,就能清楚翡翠的懊恼。

“我希望至少阿真不要放弃思考。”

翡翠仰望着天花板,瞟了一眼阿真。

“我会努力的……”

就算不是侦探,你也不许放弃思考——这是翡翠对阿真频繁提出的要求。

例如,翡翠似乎已经获得了足以断定云野就是凶手的证据,而那是怎样的逻辑呢?对于阿真来说,那才是应该解开的谜团,应该构建的逻辑。偶尔动动脑子也许是件好事。而且,翡翠应该达成的最大目标,就是找到可以让每个人都信服的证据。

究竟什么样的物证才能证明云野的罪行呢?那种东西果真存在吗?一件物证都没有留下的对手,对于翡翠来说,或许是前所未有的强敌。

翡翠一只手梳理着头发说:

“通过灵异能力得知——要是这种说法管用,该多轻松啊……要是有个能自己建立逻辑、找到物证,顺便还能给警察解释清楚的帅哥就好了。不过,不能有异常的性癖好。”

“算了吧,这种人是没有的。”

“我为社会做了这么多贡献,总有一天能遇到。”

不知道翡翠有几分是当真的,她叹了口气,噘着嘴巴嘟囔道:

“我的要求也不高呀。如果能跟我聊推理小说,比我脑袋转得再快点,身高和年收入我就闭眼不管了。长相我倒是不愿意将就……总有一天,某起案件会带给我美好的相遇……”

“随便你,自己收拾!”

阿真一边说一边走向厨房。

“阿真,明天我要反击了!”

阿真回头一看,城塚翡翠已经站起身来。

“虽然她撤销了目击证词,但是我们可以请警察继续跟踪。在那期间,我们要进行反击。”

她尽管懊恼,却依然斗志昂扬。

翡翠认真地注视着阿真。

阿真点点头。

翡翠说:

“因此,我今天要早点睡觉,为明天作准备。”

“行了行了,赶快自己收拾!”

阿真严厉地说完这话,转过身走了。

*

城塚翡翠到底是什么人?

工作日的午后,云野泰典把身体深深地埋在车座里,视线投向公寓地下车库的入口。他正在进行常见的外遇调查。时间富余过多,他不由得总是想起那个女人。依靠难以置信的灵异能力连警察这一组织都能推动的女人……

在对付警察这一点上,云野已经没有能够发起攻势的地方了。

不过,尽管目击证词已经撤销,最近几天云野却感到有人在跟踪自己。警方怀疑这是起谋杀案的根据是什么呢?这个根据应该是不可靠的。现在都还没有设立搜查总部就是证明。云野有几条途径可以获得警方信息。比起他曾经的刑警身份,更靠谱的方法是利用手段。心怀秘密的警察官员出人意料地多。可是他从那些地方打探信息,也压根没有听到建立搜查总部的消息。既然如此,就是来自灵媒姑娘了。可是,一问到灵媒姑娘本人的信息,他们就全都异口同声地表示没听说过。难道城塚翡翠这个女人的真实身份在警察内部都保密到了这样一种程度?

监视对象的停车场里开出来一辆车,但那是无关车辆。云野在内心轻轻咂舌。也许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虽说云野是在开展外遇调查,可实际上针对个人的调查现在几乎都不用他亲自出马了。只不过,这次的调查对象是云野能够充当交易材料的人物,他认为不能完全交给下属来办。也许是因为从刑警时期就已经刻在身体里,他必须时常这样出现场,否则直觉就会变迟钝,也缺乏活着的感受。

调查对象安排了一个年轻女性住在这栋公寓的一套房子里。房间号码、女性的名字都已经搞清楚了。接下来只要能拍到两个人在一起的照片,工作就可以收尾了。对象是昨天晚上进入公寓的,因此差不多也该出来了。对方相当谨慎,很难抓住两个人同时外出的场面。今天也有可能扑个空。云野分析自我,认为自己是个性急的人,可是一旦着手这种踏实的走访和监视工作,他立刻就能极有耐性地等待下去。

这时,云野发现后视镜里出现了一个人。

他从座位上起身,等待那个人走过来。

有人在敲车门。云野用沉着冷静的动作摇下车窗。

“总经理,早上好。”

快活而又散漫的声音响起。

女人弯下外套包裹的纤细腰身,向车里看进来。

一股甜香让鼻子发痒。

“城塚小姐。”

云野没有转头,斜眼看看她。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呢?”

“我去公司拜访,您不在,秘书告诉我您在这里。您工作辛苦了。”

云野笑了,终于把脸转向翡翠。

女人晃晃她的波浪发,视线扫过车内。

“我有话想问总经理,”女人身体微微发颤地说,“喔哟,外面好冷呀。啊呀呀,副驾驶座好像恰好空着嘛。”

“请上车。”

云野单手指指副驾驶座。

哒哒哒的鞋跟声响起,翡翠围着车绕了一圈。

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进来。

“我给总经理买来了慰问品。”

“嚯。”

云野诧异地看看翡翠抱得紧紧的塑料袋。那像是便利店的东西。她落座后,并拢包裹在紧身袜里的一双长腿,把塑料袋放在腿上,在里面翻找。

“是牛奶和红豆馅面包。”

翡翠取出纸盒包装的牛奶和红豆馅面包,得意地看着云野。

“哟……嗯,正好我肚子饿了。”

“哎呀,太好了。要说一直以来侦探和刑警吃的东西,就是这个吧?”

“没有,这种组合,我有一阵没吃了。”

“啊?”

见他发笑,翡翠露出深受打击的表情来,皱眉说:

“不会吧?”

“喜欢这种组合的,只有电视剧里的侦探。”

“对不起。我一心以为是这样呢……因为我是头一次见侦探嘛。我以为这种不占地方的东西会很方便……”

“你这人真有意思。”

云野笑了。

“承蒙你的美意,我就吃了吧。”

云野接过牛奶和红豆馅面包。

“我还买了咖啡。咖啡您喜欢吗……?”

翡翠取出罐装咖啡,想要递给云野。也许是太烫了,她用纤细的指尖捏着罐子边。云野正想拿,罐子就从指尖滑落了。

“哎哟哟!”

翡翠假兮兮地大叫一声,连忙弯下腰。

“我说城塚小姐!”

云野焦急地制止她,但是反应稍微迟钝了片刻。翡翠已经弯下上半身,手伸进了云野的座位下方。她的脸埋在他的两腿之间,让他无法动弹。

“对,对不起。我现在就捡起来。”

紧张从云野僵硬的身体中释放。他一旦冷静就忍不住想耸耸肩膀,好在脸朝下的她看不见这个动作。

“罐子滚到座位底下了……”

翡翠好不容易才抬起身体。

“拿到了。”

她一只手拿着罐装咖啡,另一只手扶正歪了的眼镜,自豪地笑起来。

云野无言可对地叹了口气,伸手取过咖啡罐。

“我喝了吧。”

“啊,别,那个掉地上了,请喝这个。”

翡翠从塑料袋里取出另一罐咖啡。云野笑着收下了。

他打开热乎罐子的拉环,抿了一口。他正好想喝咖啡了。黑咖啡的苦涩刺激着疲劳的大脑,让人很舒适。

“城塚小姐不喝吗?”

“不用了,我喝那个牛奶。”

云野把牛奶盒递给她。

翡翠把咖啡放在膝盖上,慌慌忙忙开始脱外套。

也许是因为今天没有和刑警在一起,她没有穿西装。上身是一件只露出一侧肩膀的白色针织上衣,下身是黑色短裤,装束非常女性化。露出的右肩就在云野座位这一侧,一个金色的大耳环在波浪发之间摇晃。

翡翠把吸管插进牛奶盒,粉色的嘴唇衔住了它。

原来如此——云野明白了,他说:

“城塚小姐,你不冷吗?”

云野用手撑着脸颊,瞥一眼挡风玻璃对面的景色说。

“啊?”

翡翠疑惑地看着他,嘴唇离开后的吸管上留下了一个唇印。

“你这副打扮很冷吧?”

“您能帮我开空调吗?”

云野苦笑着说:

“如果你需要。”

“不用。这样会打扰你的监视工作,我忍着吧。”

她哧溜哧溜地吸着牛奶。

“云野先生以前是个出色的刑警吧。据说您不仅极富正义感,还是个出了名的表情读取专家,甚至说没有您在审讯里拿不下来的犯人。您为什么要当侦探呢?”

“这个嘛……”问及这一点,云野歪歪脑袋说,“如果说原因,就是太忙吧。”

“太忙?”

“我为了查案忙得不可开交,忽视了生病的妻子。连为她送终都没有做到。”

“那真是太痛苦了。”

“所以我就辞职开了一家小型侦探公司。”

“原来如此……”

翡翠点点头,然后向云野探过身子。

暴露在外的雪白肩膀突然靠近云野。

“云野先生的调查公司调查些什么事情呢?真正的侦探都做什么工作呢?我特别感兴趣。”

“什么都干。现在做面向法人的信用调查、公司内部的违规调查等,也有多种多样面向个人的工作。外遇调查、品行调查、离婚和个人纠纷咨询,甚至查找窃听器……不过,公司规模扩大前,主要做面向个人的服务。”

“我记得,您在服务器相关领域也很擅长,对吧?”

“不仅是使用网络进行调查,我们还有开展信息泄露原因调查,以及Digital Forensics的部门。”

“Digital……Foren……sics?”

翡翠衔着吸管,眉头紧皱,眼眸可爱地向上一挑,看着他。

“那是对留存在电子设备上的记录做证据保全和调查分析的一种方法。可以防止企业信息泄漏,发现外部攻击的痕迹。”

“二十一世纪的侦探太牛了。嗯,Digital, Foren……Foren……Foreigner?”

“Forensics。”

“哦,我记一下。”

翡翠就像刚想起来似的,竖起食指,然后从小巧的手提包里取出一本厚厚的记事本。

“哎哟哟?”

她还在手提包里翻找。

“怎么了?”

“没有笔,”她皱着眉头说,“请问,能借给我一支吗?”

“很遗憾,我不带那种东西。”

“真的?”

“因为现在有智能手机了。”

“不是,我是问您那个包里有没有。”

翡翠靠近云野,视线转向驾驶座旁边云野的皮包。

“很遗憾,没有。”

“是吗?”

她噘起嘴巴,把记事本放回手提包里,然后取出智能手机,开始输入什么。

“嗯,是Digital……Digital Forensics……”

“Digital Forensics。”

“哦,就是这个。嗯,不过这个技术,反过来也能把数据清除得一干二净吧?”

她眼镜背后的双眸调皮地看着云野。

但是,云野平静地还给她一个微笑:

“对,是有可能的。”

“曾根本先生的电脑,有很多数据都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甚至无法复原。”

“他应该是在自杀前把不愿意被人看见的东西删除了吧?他不是那个部门的人,不过,多少懂些知识也并不奇怪。”

“有没有可能是曾根本先生之外的人删除的呢?”

“他不是自杀吗?”

“如果假设是他杀,有这种可能性吗?”

“如果是掌握知识的人,并非不可能。”

“是吗?”

翡翠莞尔一笑:

“总经理也是可能的?”

“我可没有杀他……要是问可能不可能,那是可能的。”

“原来如此。”

翡翠满意地点点头。

相当有趣的小姑娘——云野心里想着,对她说:

“不过,城塚小姐很擅长说谎嘛。”

“啊?”

翡翠瞪大眼睛看着他。

“秘书不可能在不通知我的情况下就把我埋伏的地方告诉你。既然这样,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在哪里的呢?其实,最近几天我一直感受到警察的视线。他们自以为藏得很好,其实骗不了我的眼睛。你最好告诉他们一声。”

“哎哟哟。”

翡翠歪歪脑袋。她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模样,吐吐舌头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撒谎的。是因为警察先生让我对他们跟踪的事保密。”

“为什么要跟踪我呢?”

“为什么?很疑惑吧?”

“我觉得都怪你。”

“怎么会呢?没这回事!怪我?为什么?我真是冤枉呀。我这种没用的小丫头,什么能力都没有。”

翡翠使劲摆手。

“是吗?”

云野抿了一口咖啡,视线转向停车场。

他从刚才开始,就一边和翡翠说话,一边关注着那里。

对象似乎还没有出门的迹象。

“议员后面又是大型制药公司的贵公子?”

身边传来的这句话,让云野的身体有一丝发僵。

“这又是什么事啊?”

“我觉得您的业务范围最好不要过度扩大呢。说不定有人会做好丑事曝光的心理准备,公开宣布有人找自己做交易。要是那样,你们公司的信用不就一落千丈了吗?”

“我一点都不明白城塚小姐在说什么。”

“就算没到那种地步,也有可能出现富有正义感的下属失控,不得不杀人灭口的情况。那就相当麻烦了吧?”

云野转头注视翡翠。

镜片后的双眸正直视着云野的神情。

“我们就来假设一下,如果你说的那个什么下属,就是曾根本……他不是自杀的吗?我听说,目击者不是也作证说,她看见的就是曾根本吗?”

“您了解得真清楚啊。”

“我认识的警察不少啊。搜查信息也有所耳闻。”

“那是他杀。”

“嚯!”

云野泰然自若地回视如此宣告的翡翠。

“难道,其根据就是你的灵异能力?”

“这个嘛,怎么说呢?”

“我以前就听人说起过,有个具有灵异能力的人在协助警视厅破案。这件事短时间内让人难以置信,可是你出现了,而且警察还遵循你的意见。既然如此,这件事恐怕是真的了。”

他无法从镜片后面的双眸读出任何感情。

云野的直觉告诉她,必须看透这个女人的真实想法。

“那么,你的灵异能力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曾根本的灵魂站在你枕边,轻声告诉你他不是自杀?”

“那怎么可能?”

翡翠歪歪脑袋嫣然一笑:

“我的能力又不是万能的,达不到那种程度。”

“那你能知道什么呢?”

“我能感知到的东西,让我想想,以能让普通人想象出来的说法,就是人身上笼罩的氛围。如果以我自己的话来描述,准确地说,是人类灵魂的气息。”

“嚯,那是种什么气息告诉你我是凶手的?”

“这个嘛,没到那种地步。不过,如果分析灵魂的气息,就可以知道那个人的零零总总。”

“那么,关于我,你知道了些什么?”云野问道,脸上甚至浮现出了笑容,“我的灵魂气息什么的,让你知道了什么?”

“好吧。”

翡翠转身对着云野,在座位上坐端正。

她的大眼睛凝视着云野。

“不过,从气息里了解到的东西是很模糊的。我把它和自己的经验法则组合起来,经过推理得出答案。”

“因此有可能会错,对吧?没关系,你能猜猜我的秘密吗?”

翡翠把手放在脸颊旁,一动不动地看着云野。

不久,她忽然说:

“你小时候是不是养过什么宠物?”

“没有。”

云野摇摇头。

翡翠纹丝不动,依然直视着他继续说:

“恐怕那动物比总经理想象的要小。”

“你是说,不是猫狗之类?”

“对。养的时间非常短。”

“这个嘛,让我想想,”云野在记忆中挖掘,“嗯,我好像养过小鸡仔。”

“在夜市上买的。”

“也许吧。”

“你因为某件小事让小鸡仔死了。那恐怕是总经理人生当中第一次对生物的死亡有认识的瞬间。”

“我记不太清了。”

“就算本人记不清了,也会铭刻在灵魂中。应该说,那件事就是总经理生死观的起源吧。”

“真有趣。我自己都记不住的事情,也没有办法确定你到底猜没猜中啊。”

翡翠歪头轻轻一笑:

“您养过小宠物,这一点我猜中了。”

“算是吧。还有其他的吗?”

“生物说死就会死,人也是一样。你从那个时候就明白,那是无可奈何的事实,也是无法逃离的命运。您太太的死是不是让您再次体会到这一点?正因为如此,您认为,即使他人性命终结,也是无可奈何的。”

云野一直沉默不语,揣测着翡翠眼眸中深藏不露的东西。

“结束了吗?”

“让我想想……总经理,您分析认为,自己是个非常冷静且具有判断力的人。从我所感知到的气息来看,那种分析也是正确的。但是,您的内心还隐藏着热烈燃烧的灵魂。您充满热情,时而也会冲动行事,对吧?不过,也同样是可以称之为缺点的隐秘内心,支撑您获得了迄今为止的成功吧?”

“你是在做性格分析吗?很有意思啊。”

“我还感受到了其他一些东西。”翡翠莞尔一笑。然后她闭上了眼睛。云野听见她平静的呼吸声,似乎在试图感受什么。“还有……您好像有点健康问题。位于内部的浑浊物体。也许是某个内脏。好像不是心脏这类致命的部位。但是我劝您尽早去医院看看。”

“这次又变体检了?”云野笑了,“哪个都像是在占卜,看起来和灵异能力无关嘛。”

“那我来说说和人的死亡相关的话题吧。”

翡翠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说。

“你看出什么了?”

翡翠闭上眼睛,凝神细听似的调整好呼吸节奏。

隔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告诉云野:

“您在失去夫人前后,丢失了重要的东西。”

“嚯……”

“看到现在的您,夫人好像很伤心。”

“是我妻子在责备我把它弄丢了吗?”

“是的。”

“那是什么东西啊?”

“是您曾经放在心上的东西。”

云野闭上眼睛,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

脑海里浮现出记忆中妻子清晰的面容。

她的表情看上去的确是在责备云野。

云野笑了。

很遗憾。

“原来如此。”

然后,他上下打量着翡翠。

在别人眼中,也许应该把这种视线描述为估价的眼神。但是,云野是故意让她意识到自己在观察她。

翡翠接住他的视线,双眸中流露出挑战的眼神。

“我已经看穿你了。”

云野说着,厌倦地叹了口气:

“小时候没有养过宠物的人,几乎是没有的。你说你猜中了我养过小宠物,可其实一开始你只是说我养过宠物,并没有提到大小。你不过是配合我的答案,却说得就像你一开始就知道似的。”

听到云野的分析,翡翠眯起了双眼。

“性格分析上,你也只是煞有其事地描述了放之四海皆准的事情而已。性格上的缺点支撑了我的成功这种说法非常巧妙。参考我的实际业绩,公司获得了成功是显而易见的。没有一个人会讨厌别人赞美自己的缺点。”

翡翠表情中细微的动摇一闪而过,这没有逃过云野的眼睛。

“关于健康问题也是一样。到了我这种年龄,身体总会有些问题。外表没有问题的话,就剩下内脏了。如果我心里有数,你就能让我以为是你猜中了。就算我不知道,也必须去医院检查才能了解身体的真实情况。”

无法依靠自制力彻底抑制,无法依靠演技来控制的,轻微的感情波动。

云野在刑警生涯中,培养出了看透它的技能。

翡翠似乎立刻就恢复了冷静,但只能说她遇到了错误的对手。

“结论就是——你的灵异能力是假的。”

翡翠抿紧嘴唇瞪着云野。

云野心情愉快起来,洋洋得意地说:

“关于我妻子的事,你的表达也全都模棱两可。怎么样理解都可以。你打算借此让我产生动摇,从我这里获取信息?你的那番言行都是经过计算的吧?你利用这种服装、言行扮演一个愚蠢的女人,实际上你聪明强韧。你明明是个更加适合飒爽英姿的女人,却故意装可爱,选择谄媚的语气,以此让对手焦躁,诱导他失言。我先告诉你,这完全不适合你。唉,因为判断一个人的时候,人们往往割舍不了第一印象。无论是你摔倒还是弄掉东西,都是为了让对方放松警惕而故意为之的。你借笔,也是为了能够假装若无其事地窥探对方包里有什么,以便寻找线索。可惜很遗憾,在我这里行不通。”

翡翠闭上眼睛。

她仰着脖子望着天花板,似乎已经死心。

然后她立刻落下视线说:

“算你厉害。”

翡翠表情里所有的笑意抹杀得一干二净。她戴着金手镯的那只手抚开搭在脸颊上的波浪发,用充满敌意的双眸严厉地瞪着云野:

“如果凉见小姐看到你之后想起了凶手的长相,你打算怎么做?”

“你在说些什么啊?”

“我没想到你竟然吃了豹子胆,会主动接触她。风险太大了。你打算杀了她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想要解开曾根本自杀的真相才四处走访罢了。因为警察说他可能死于他杀嘛。作为曾经的刑警,我忍不住想去调查关系亲近的职员。”

“多亏了你,凉见小姐更改了证词。而且,在那之后您好像也跟她很亲近嘛。即使不在审讯室,您也惯于让女性破防呀?”

面对翡翠的挖苦,云野平静地笑了。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有人跟踪自己,这方面的行动也就一定有人观察到。果然被人看见了。

他和凉见梓后来也有见面的机会。当然,一开始他并没有这个打算。为了表示晚上突然打扰的歉意,云野给她送了水果咖啡店的招待券。

这是熟人在酒店里开的店铺,因此云野常常采取这种方式惠顾。凉见事后很快就和朋友去了,还给云野发来了恭敬的感谢邮件。也许是自己递给她的名片上有邮箱地址,她才特意联系的。

云野给她回了邮件,在谈天说地的闲聊文字中提到了案子。这是因为,他考虑到如果继续保持和凉见梓这样的接触,有可能进一步控制她的证词。在邮件联系的过程中,她说自己是个典型的喜爱甜食的女性。看到这些文字,亡妻的表情在云野的记忆中复苏了,同时还有凉见梓害羞的笑容。云野干脆邀请梓一起吃饭。恰好他有酒店里新开的甜品自助餐的招待券,于是又用在了她身上。

那是在几天前。出现在酒店大堂的她,也许是因为修饰了发型和装束,看起来比初次见面时年轻而有魅力。对方应该不是当作约会而来的,云野也是一样。但是,云野心中萌生出一个念头,觉得把她单纯当作目击者来对待太可惜了。如果自己有那种意思,可以得到更加年轻的美丽女性,然而凉见梓却有着和亡妻略微相似的气质。而那恐怕才是难以企及的东西。

她很拘谨,对话显得有些笨拙。但是聊到工作,她似乎不再紧张,变得很健谈。她好像是一位插画师,在书籍装帧领域很活跃。后来一检索,云野发现了一张在某个颁奖仪式上她和女性作家一起拍摄的照片。照片中的她很朴素,不过,如果穿上更加漂亮的衣服,或许会像变了一个人,如同云野的亡妻。听到云野问以后能不能再请她吃饭,梓依然拘谨却笑意盈盈地回答,自己特别喜欢甜食,一定会去。

密切的交往如果继续加深,目击证词的主导权就会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云野看了一眼身旁的翡翠,从容地笑了:

“我的确为了表示感谢,和她一起吃了一顿饭。那和证词的更改没有因果关系。难道她表示是我让她更改证词的?她说是因为我才更改证词的?”

翡翠沉默不语。

抿紧嘴唇的她立刻摇摇头:

“总经理,我们聊聊袜子吧。”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凶手拿走的袜子。”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原来她发现了呀。

但是,他知道那无法成为用来圈定凶手的材料。云野从容地笑了。然而翡翠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反击的机会溜走,眼神里充满了挑战。

“现场的窗帘轨上挂着两个晾衣架。从室内看去的左侧,窗帘合上的那边挂着衣物,而室内看去的右侧,窗帘没有合上的那边是一个圆形晾衣架,上面没有悬挂任何东西。应该是凶手把衣物拿走了吧?”

“你的逻辑太跳跃了。衣架上什么都没有挂有什么奇怪的?把衣服都收了,但是错过收拾衣架的机会,就那么放着了呗。”

“只收了一个衣架?”

“例如,收衣服的时候因为发生了没有预料到的事情而中止了行为,比如来了快递,或者是接到了电话。收衣服的事就此忘在脑后。实际上左侧的窗户不就还晾着衣服吗?那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

“您是说,他把收了一半的衣服放在一边,不想活了,于是就自杀了?”

“自杀难道不是冲动的行为吗?”

“可是他把电脑里的数据都仔仔细细地删除了。”

“肯定是因为有不愿意让人看见的东西呗。和犯罪有关的东西,或者是淫秽视频之类的。”

“衣服挂在那里没收,让人看见了没关系吗?”

“男性在那方面的感觉,和你这样的漂亮女性是不一样的。”

翡翠耸耸肩膀。

然后,她厌倦了似的,深深地倚靠在副驾驶座上。

“总经理,不是这样一回事。衣服在曾根本先生死亡的那一瞬间,应该还晾在圆形衣架上呢。”

“你到底有什么证据啊?”

“凉见小姐的证词呀。她说过,觉得衣架上好像挂着袜子之类的东西,所以才看不清屋子里的情况。”

“嚯。”

“不过呢,不过呀,她说,窗帘合上了一次,当她再看的时候……窗帘打开了,挂着的袜子不见了。”

原来如此,她的关注点是在那里呀。目击案件发生的梓虽然喝醉了,可是记忆却很清晰。不,她是“觉得”有袜子挂着。梓对自己也说过这样的话。准确地说,她的原话是——我觉得好像挂着袜子之类的东西。

反驳的办法还是很简单。

“你对那种证词的态度就是人云亦云吗?凉见小姐——这样说虽然不太好——已经变更过一次证词了。而且她说自己喝醉了,那种证词的可信度是有疑问的。本来‘觉得好像挂着袜子’就是模棱两可的证词吧?说不定一开始就没挂着袜子呢。她又是那么爱钻牛角尖。该不会是你诱导了她,她才认定袜子消失了吧?”

“就像总经理让她认为持枪的人是曾根本先生那样?”

“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

云野把视线从翡翠身上转向停车场。

他一边继续观察那里,一边说:

“我们退一万步,就算曾根本是被人杀害的,而且凶手还拿走了他的袜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为什么会需要袜子这种东西啊?”

“是啊。这一点我还完全没有想明白。不过,应该存在他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吧?嗯,是不是非常贵重的袜子呢?”

“你是说袜子?”云野不由得鼻子一哼笑了,“本来你的推理就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漏洞。手枪的来源也明明白白,怎么可能发生有人拿走袜子那么可笑的事情?首先,现场是锁着的,就是所谓的密室。认为有人在房间里杀害曾根本后逃走,是很牵强的。你也真能夸大其词、胡思乱想啊!”

“弄把钥匙有什么难的?”

“你说什么?”

翡翠耸耸肩膀,诙谐地说:

“如今这个时代,是有3D打印机的。曾根本先生身边有机会借到他钥匙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配出钥匙,还不会留下记录。”

“那是你的空想吧?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发生了那种事啊?”

隔了片刻,翡翠说:

“凶手选择了不留证据的方法。找也没用。”

“我没法再跟你说下去了。”

“我认为那是值得进攻的地方哟。因为,如果从内侧拉上了防盗链也就罢了,但它只是上了锁而已。”

“曾根本就是那样一个人。他考虑到自己死后的事,因而没有挂上防盗链。普通的门锁,是可以用管理人的万能钥匙打开的,可如果挂上了防盗链,就必须把锁弄坏了才能进屋,就会推迟发现尸体的时间。”

“如果他想得那么周全,哪还需要上锁呢?就像为了让人相信那是自杀才上锁似的,不是吗?”

“对同一件事,每个人的理解是不同的。你所说的,全都是推论,只是有可能而已。就像在鸡蛋里挑骨头。要不然就是,除了凉见小姐靠不住的证词之外,你还掌握了其他像样的证据?”

翡翠沉默了。

她或许想要通过列举谋杀的可能性,哪怕是一星半点,促使云野露出破绽。但是,她举出的东西都还不足以构成证据,而且还是云野设想到的事情。正因如此,云野在强攻之下才依然能够泰然处之。

“今天能请你先回去吗?别看我这样,现在也正在工作呢。”

“这个案子是谋杀案。”

翡翠凝视着挡风玻璃,严肃地说。

“我不喜欢说谋杀案这几个字。我希望它只停留在推理小说中。”翡翠柔软的波浪发轻轻晃动。她摇摇头,花费时间一字一句慢悠悠地继续说:“然而令人悲伤的是,这世上有些人会满不在乎地夺取他人的性命。其中,还有人把谋杀这种卑劣的犯罪行为伪装成没有发生过一样,采取贬损死者尊严的方式……我绝对不会饶恕他们。”

云野没有看翡翠。

他拿起开始变冷的罐装咖啡,喝了一口。

翡翠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下了车。

她宣布:

“为了死去的曾根本先生的名誉,我也一定要逮捕凶手!”

“你加油吧。”

车门略带威势地关上了。

那无疑源自她的焦躁和无力感。

伴着咖啡残留在舌尖的苦涩,云野细细品味着胜利的余韵。

*

“阿真,帮我买点草莓牛奶吧。”

翡翠刚刚结束和云野的决斗,筋疲力尽。翡翠把身体深深地倚靠在副驾驶座上,对千和崎真发出了指令,仿佛在疏解失败带来的烦躁。

“啊?你不早说!”

没办法,阿真在附近的便利店买来草莓牛奶,这就要回到车里。手里只拿着一盒草莓牛奶走在寒冷天空下的女人,看起来就是一副超现实主义的画作。然而这是老板的命令,她别无选择。阿真回到停车场深处的汽车里。那里很僻静,就算有人跟踪也易于发现。阿真以防万一,警惕地环视周围,然后打开驾驶座的门,将穿着外套的身体滑进车内。

“你意气风发地说要反击,结果铩羽而归。接下来怎么办?”

坐在副驾驶座的翡翠把椅子放平,戴着印有动画人物眼睛的眼罩。她把那张面孔冲着天花板,抬起一只手,摆出挥舞白旗的姿势。

“是啊……投降吧。”

“我倒是无所谓哟。”

阿真把买来的草莓牛奶顶在翡翠脸颊上。

“哎呀!”

翡翠很不可爱地惨叫一声,弹起身体。

她慌忙扯下眼罩,瞪着阿真。

“我说,阿真,你在干什么?”

“你哪能这样就泄气呢?”

翡翠噘起嘴,等着阿真,一把抢过草莓牛奶:

“真没礼貌!我怎么可能这样就泄气呢?”

“哦……”

阿真在车上塑料袋里翻找,取出一罐咖啡。那是和云野决斗之前,翡翠要求阿真准备的小道具。阿真不知道这东西派上了什么用场。

“这个,可以喝掉了吗?”

“喝吧。”

翡翠衔着吸管,哧溜哧溜地吸着草莓牛奶。

阿真把虽然不凉、却也感受不到暖意的咖啡拿在手里,拉开拉环。

咖啡温吞吞的,跟预想的一样难喝。

片刻间,车厢里只有两个人吸食液体的声音。

翡翠沉默无语,软弱无力,情况不妙。

阿真忍受不了沉重的气氛,笑着说:

“但是呀,你听见没?他说你‘故意装可爱,选择谄媚的语气’。”

阿真碰碰翡翠的小臂。

翡翠不服气的视线瞟了一眼阿真。

也许是太冷,翡翠鼻子一哼说道:

“没说错呀,全都是算计好的。”

“不过我觉得,你其实原本就混杂着天真无邪,在家里也会莫名其妙地摔跟斗。”

阿真回忆着翡翠平常的模样。和挑战案件时的状态迥然不同,她在家的时候,常常处于发呆的飘忽状态,注意力不集中。

“就连那个也是算计好的。”翡翠嘟起嘴巴,再一次衔住吸管,不雅的哧溜哧溜声再次响起,“你要是以为就你一个人没上当,那就大错特错了。”

“收到小学生的告别信鼻头发红也是装的?”

“那是花粉过敏。”

“认为自己或许适合学校咨询师的工作,咨询了跳槽事宜也是装的?”

“阿真,你也太天真了,”翡翠依然看着挡风玻璃,鼻子一哼,“那只不过是展现可爱的一面给你看,控制你对我的好感水平。实际上听闻此言的阿真,第二天不就立刻给我买了蛋糕吗?你上的那些当,还多得是呢。”

“哦,是吗?”

沉默再一次降临车内,只剩下吸食液体的声音。

翡翠只是衔着吸管凝视挡风玻璃外面的景色。那双绿色的眼眸看上去并没有沉浸在思索中。翡翠仅仅只是在垂头丧气。

阿真觉得特别尴尬,撩起刘海。

“对手似乎已经看透了你的灵异能力,怎么办?他又是软硬不吃的……”

翡翠轻轻耸肩,说:

“我跟他不对付。不相信的人,你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不过,我真是服了。他看透了我的手法,现场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而且,我们所依赖的目击者证词看来也指望不上……”

“偶尔也会遇见打不倒的对手啊。要不然我们放弃?”

“阿真,这世上有两种人,我无论如何都容忍不了他们的存在。你知道这可憎的两种人是什么人吗?”

“一种是杀人犯吧?”

“准确地说,是没有正义感、没有罪恶感,剥夺他人性命的杀人犯。我必须让他们受到惩罚。”

“另一种呢?”

“随意戳穿别人的戏法,还拍成视频牟取暴利的博主。该死!”

翡翠一口气流利地说完了。

“哦,这样啊。”

不过,阿真听了这些话,就知道她又精神饱满了。

“好吧,要是你还想跟他斗斗,我就接着陪你。”

翡翠没有转过脸来,点点头轻轻地说:

“哪怕是云野,也一定想要避免长期作战。这样一来,他无论如何也想让警察得出自杀的结论。梓爱钻牛角尖,他应该会控制她的证词,把袜子之类可以质疑自杀的证据都当成是她的误会。我们要防止这种情况出现,同时从梓小姐身上得到屋里肯定挂有袜子的证词。”

“那样就会有帮助吗?”

“一旦确定有人在曾根本先生死后拿走袜子,迟迟没有采取行动的警方应该也会建立搜查总部。接下来只需要通过人海战术彻底搜查,找到它就行。”

“找什么?”

“证据。即使不能用于审判,只要能搜查住宅,我们就赢了。”

上一次她不是说,如果凉见梓能想起什么,我们就赢了吗?——阿真隐隐感到不安,但是她只能相信翡翠,行动起来。

“如果就这么定了,那就开作战会议吧。”

阿真点点头,发动了汽车。

*

云野泰典注视着凉见梓的侧脸。

今天的梓大概是认认真真化过妆。她鼻尖的雀斑不见了,肌肤似乎又恢复了年轻时的状态。也许圆鼓鼓的脸颊还是让她感到自卑,她用发型巧妙地把它掩饰起来。或许因为她本来就是娃娃脸,现在看起来比她实际年龄还要年轻而妩媚。不过,唯有让云野想起亡妻的温柔气质没有改变。梓身穿一件礼服裙,裸露的前胸装饰着珍珠。

她隔着玻璃窗眺望了一会儿夜景。

她的视线前方,是邮轮上看见的辉煌夜景。梓正稀罕地凝视着笼罩彩虹桥的七彩灯光。刚开始的时候,听说是邮轮上的晚餐,梓大吃一惊,但是她很快就被这里的景色俘虏了。吃完晚饭,享受她喜爱的甜品时,也时不时停下来,像这样把视线转向夜景。

宁静笼罩着这个装修豪华的空间,在这一层的客人中,情侣很显眼,但座位之间的间隔充分,几乎听不见说话的声音。

在这样的环境中,云野对梓报以温柔的微笑。

“比起东京湾的景色,凉见小姐是不是觉得夜空更好啊?”

“啊?没有,怎么会呢。”把云野扔在一边,只顾自己发呆,也许让她有些内疚。梓吓了一跳转向他,脸上浮现出着急的神色:“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景色,看入迷了。”

“不过,你不是喜欢星空吗?”

“嗯,对,是的,”梓笑了,蹭蹭鼻尖说,“是这样……小时候,爸爸带我进山露营。我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那个时候见到的夜空太美丽了,我都惊呆了,所以一直留在记忆里。”

“原来如此,那是大自然创造的美丽啊。”

“对。描绘出超越它的东西,是我的目标。”

也许是讲述幼稚的梦想让她感到几分羞涩,梓露出了让云野想起妻子的笑容。她低下头,然后,疑惑地问: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星星呀?”

“当然了。”云野微微倾斜香槟酒杯说。准确地说,那是不含酒精的起泡酒。“你能在那么冷的天气里特地到阳台上去观察天体。而且,凉见小姐在网上公开的作品里,有很多都是以夜空为主题的。你还说自己喜欢占星术,还有首饰、手表也都是……”

云野的目光落在梓佩戴的金色手表上。

那是很适合她纤细手腕的款式。表盘装饰着星星和月亮,看起来虽然略带孩子气,但是很适合她的气质。

“果然是侦探呀。”

她微微有些害羞。

“与其说是侦探,不如说是我在刑警生涯中培养出了观察力吧。”

“原来如此。观察力。那也是插画师的必备能力。”

梓坐正了身体。

也许是想模仿云野,梓的视线也在他身上上下逡巡。

很快,她的视线就停在某一点上。

“那块手表,一定是你非常珍惜的东西吧?”

“哦,是的。”

云野点点头。他扫了一眼夹克袖口,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表上。

手表上有细微的伤痕。虽然那是配得上云野衬衫的高档品,但是细微的伤痕明确地表示,它已经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是啊。这是我去世的妻子给我挑选的。”

“是夫人选的啊。”

云野看看手表,怀念着过去。只有这只手表,他始终难以割舍。

云野的妻子是病死的。那个时候如果云野更有钱,也许结果会不一样。妻子去世后,他想要忘记一切,投入在工作中。然而,在某次的搜查过程中,云野丢失了结婚戒指。云野从未体验过那样深刻的遗憾。要说到还能留住与她回忆的东西,就只剩下这块手表了。以此为契机,云野辞去了刑警的工作。离职后,他成立了侦探事务所,扩大到现在的规模,实现了财务自由。然而,虽然获得了金钱,已经失去的东西却再也回不来。

云野简洁地讲述了自己的悔意,指尖抚摸着手表的表面。表带是皮革的,这在男表中很少见。云野不太喜欢金属缠绕的触感。因为皮革会老化,所以表带他换了好几次新的。不过,这也是云野妻子选的款式,如今不通过海外的制造商寄送,就很难更换。但是,这也让他更加依恋。

刚说到这里——

“哎哟哟,总经理,太巧了吧!”

一个似曾相识的甜美声音响起,把云野的意识拉回了现实。

他愣了一下,转身一看,一位年轻女子正向他们的座位走过来。

城塚翡翠。

她身着一条薄薄的浅粉色礼服裙,肩膀周围装饰着花朵图案的蕾丝。也许是为了搭配服装,她今天没有戴眼镜,嗒嗒地踩着高跟鞋,拎着一个白色手提包。云野还来不及阻止,她就已经歪歪脑袋轻摇波浪发,坐在梓的身边了。

“晚上好!多么美好的夜晚啊。”

“城塚小姐……”

云野极度不耐烦地低吟。

“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呀。我吃完饭,散散步,偶然看见了认识的人。”

梓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翡翠,翡翠却只是泰然自若地报以微笑。

“嚯,”云野抑制着满腔怒火,说道,“你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吃饭?”

“对呀,”翡翠满不在乎地说,“您知道吧?这里除了菜品味道好,鸡尾酒也很棒呢,因为有一位著名的调酒师。不过,总经理居然喝的是香槟,太可惜了。”

她本来就是个引人注目的美女,今天又是盛装打扮,再加上异国风情的碧绿双眸,让身旁的梓相形见绌。那似乎也是一种讥讽。

“凉见小姐,感谢你前两天的电话联络。因为你突然更改了证词,我可头疼了。”

翡翠向身边的梓露出美丽的微笑。

“请问,城塚小姐是刑警吧?怎么会在这里呢?”

梓疑惑地问翡翠。云野立刻宣布:

“凉见小姐,准确地说,这位女士并不是刑警。”

“是吗?那……”

“我也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职业呢?”

翡翠面对云野的挖苦,耸耸肩膀说:

“我呀,怎么说好呢,嗯,可以叫做咨询侦探吧。”

“那是全世界只有一个从业人员的行业。”

听见云野这样说,翡翠眼珠子一转道:

“哎哟哟,不愧是人称拿破仑啊,您什么都知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虽然云野对文学并不熟悉,但自从被人如此称呼,也就读了一遍《福尔摩斯》。不过,这个女人是在哪儿听到这种传言的呢?梓注视着两人的对话,哑然无语。云野清清嗓子说:

“那么……你特地跑到这种地方来,到底有什么事?”

“当然是案子的事了。请放心,这是正儿八经受刑警所托的工作。”

服务生走过来,问翡翠需要什么。

“嗯,我想想。本来想喝杯鸡尾酒的,可眼下正在工作……那就麻烦来杯辛德瑞拉吧。”

然后,她从手提包里翻找出一份叠好的打印资料。

“请您看看这份资料。”

翡翠把资料在桌上展开。

上面印着某种图表。云野不知道那是什么数据。

“这是什么?”

“这个呀,是曾根本先生的脉搏数。”

“脉搏数?”

“是的。我们解析了曾根本先生佩戴的智能手表。如您所知,它具有检测手腕脉搏的功能,能一直记录数据。这是曾根本先生去世当天的数据。”

“曾根本使用智能手表啊,我都没注意到。”

“啊?是吗?”

翡翠意外地瞪大眼睛。

“没事,没关系的。总之请您看看这组数据。我想您应该能看出脉搏数在缓缓上升。”

“这是因为他试图自杀。就算因为紧张而心跳加速,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确实如您所言。不过,从这里往下看……脉搏突然迅速加快之后,有五分钟左右没能监测到数据。”

“嚯。”

“按理说曾根本先生应该就是这时候去世的。然而,五分钟之后,监测又重启了几分钟。”

云野的视线落在图表上。

原来如此,那大概就是曾根本的死亡时间记录吧。

被人用枪顶住时的紧张和一瞬间的抵抗,使得脉搏数达到最高值,然后头部被击中,脉搏停止。

接着,在五分钟无法监测的时间之后,因为云野把智能手表戴在了自己手上,所以监测又重启了。也就是说,监测重启后的几分钟里,显示的脉搏不是曾根本的,而是云野的。但是,这种东西怎么解释都是可以的。

“这是出故障了吧?一般来想,曾根本死后是不可能监测到脉搏数的。这样的话,这五分钟应该只是因为某种故障而没有正常监测到罢了。”

“故障?”

“说不定是汗水导致感应器出问题。”

“原来如此?不过呢……”翡翠歪歪头,指着图表说,“这五分钟空白之后的脉搏数非常低。按照总经理的说法,接下来要自杀,脉搏数由于紧张而上升了。可是,再次开始监测后却猛然下降。接下来就要死了,却相当沉着冷静,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嘛,我觉得很好解释,”云野叹着气说,“下定死的决心之后,或许会有某种安心感。人嘛,总是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才会去死。知道能够逃脱生存的痛苦,内心就会感到安稳平静。可以这么来看吧?”

“嗯——真的是这样吗?”

“那你觉得还能怎么想?”

“例如,这时候佩戴智能手表的是凶手。不能这样想吗?”

“哎哟喂,”云野苦笑道,“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又是他杀啊。”

“您别这么说,先听我讲。”

翡翠摆摆戴着金色镯子的手臂。

“如果假设为他杀,那么,因为曾根本先生并没有自杀的意愿,所以准备遗书、删除电脑数据,就都是凶手干的了。然而,笔记本电脑是锁定的,需要使用密码才能操作。因为那是最新的笔记本电脑,所以警方花费了很多时间来进行解析。”

“要是这样,他杀这种说法岂不是更不可能成立了?”

“可是呢,曾根本先生的智能手表具有一个方便的功能……戴在手腕上的时候,可以为联动的电脑自动解锁。”

“嚯。”

“虽然存在一些例外,比如刚刚启动,或是从长时间的休眠中恢复,但通常佩戴智能手表的人就在附近,只需要触碰键盘就可以解锁。凶手也许就是利用了这种功能吧。”

“你是说,因为死去的曾根本就在附近,因此智能手表为电脑解了锁?这种功能在人死后也能启动吗?”

“很遗憾,这好像不是能够辨别人生死的功能。”

“它和刚才提到的五分钟空白有什么关系呢?”

“恐怕凶手就是利用这个功能写的遗书。然而,因为某种原因导致期待落空。也许是遗体的血液落在了感应器上,没被当作佩戴状态。因此,凶手别无选择地将手表从遗体上摘下来,戴在自己的手腕上。虽然要求输入密码,但是身边的人是可以偷看到的。实际上,密码就是曾根本先生的生日,很容易搞清楚。”

“原来如此,”云野为了显示自己的从容,表示附和,“从曾根本遭到杀害,到凶手戴上他的手表,产生了五分钟的空白。”

“是的。这样一来,那空白的五分钟之后监测到的脉搏,就可以认为是凶手的脉搏了。很难想象那是刚刚杀完人之后的脉搏数。一般说来,杀人的紧张和压力会导致脉搏数相当高。可是,这个凶手却不一样。他有一颗残酷的心,才能如此冷静而满不在乎地杀人。”

“十分有趣的分析。”

云野轻轻拍手。

“但是,这种分析依然停留在‘这么想也无妨’的程度啊。首先我不认为有哪个人在杀人之后还能保持这么低的脉搏数。还是说,你已经掌握了某种决定性证据?例如手表上残留着凶手的指纹,或者曾根本遗体的手腕上留下了摘取和佩戴手表的痕迹?”

“没有,很遗憾……”

“要是这样,就仍然没有跳出胡思乱想的范围啊。”

翡翠生气地闭上了嘴。

服务生就瞅准了这寂静的一瞬间走过来。

“让您久等了。您要的辛德瑞拉。”

他把盛着橙色液体的玻璃杯放在翡翠面前。

“抱歉啊,”云野笑着对沉默不语的梓说,“难得出来吃顿饭,搞得你这么无聊。”

“没有,”梓连忙摇摇头,“这跟我也不是全然无关,我也一直很惦记这起案子。而且就像看见电视剧里的侦探似的,我还挺激动呢。”

然后,她又机灵地对翡翠笑笑。

她明明可以表现出厌烦的,看来她骨子里还是很善良的。

“那是用橙汁做的基底吗?”

翡翠举起杯子对梓微笑道:

“是把橙子、菠萝和柠檬汁混合摇晃后制作的无酒精鸡尾酒。叫作辛德瑞拉也许更易理解。”

“哦,童话里的。还有叫这种名字的鸡尾酒啊。我不太了解……”

“不擅长喝酒的女性也可以安心地享受鸡尾酒。请一定在午夜零点到来之前尝一尝。”

翡翠说着,把酒杯送到嘴边。

然后,她看着云野说:

“我刚才讲的话或许确实没有跳出胡思乱想的范围。但是,我有印证它的证词。”

云野平静地注视着那双闪烁着妖媚光芒的眼眸。

她试图布下陷阱。

云野瞬间觉察到了这一点,主动出击:

“原来如此。是袜子吧?”

云野的这句话,有那么短暂的一瞬让翡翠感到他在乘虚而入。

“对……如您所说,就是凉见小姐作证时提到的袜子。”

“那件事,我也认为是鸡蛋里挑骨头。实际上,警方并没有建立搜查总部。那恐怕不是他们认可的证据哟。”

“但是,如果袜子不见了这回事属实,就能确凿无误地说明现场存在第三个人,也就是杀人凶手。”

翡翠在这里停顿下来,目光转向身旁的梓。就像女性之间说悄悄话时一样,身体自然地靠拢,手心放在梓搭在桌面的手臂上。伴着正因为是女性才能实现的、自然而然的身体触碰,翡翠低声道:

“梓小姐,那天晚上,你目击现场的时候,窗户上确实挂着袜子吧?”

云野条件反射地想要开口——他发现了。

原来如此。

他明白了翡翠的目的。

她使出了令人恼火的手段。

这是关于凉见梓证词的争夺战。

城塚翡翠无论如何都想得到凉见看到过袜子的确凿证词。而另一方面,云野则不得不否定梓的证词。他只能沿着喝醉酒因而证词不可信这个方向去让她改变证词。然而,翡翠在这里使出了关键一手。她看透了自己对凉见梓抱有几分好感,趁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出击。极端地说,哪怕云野宣称“脑子有毛病才相信喝醉酒的人说的话”,就可以让这一证据分崩离析,但他不可能当着梓的面说出这种话。翡翠攻击的就是这一点。

梓见翡翠贴近自己,有些吃惊。

“嗯,那个,可能是吧。”

她在记忆中搜索着,皱起眉头想要开口说出证词。

“等等!”

云野低声压过梓的话语。

翡翠看看他。

“你想诱导她说出证词。凶手拿走袜子这种事情本来就荒诞不经。难不成,你还能客观地证明凶手拿走袜子这种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可是,翡翠仿佛正等着云野的这句话,她别有意味地笑了:

“其实啊,在地上。”

云野此时第一次露出讶异的神情。

“沙发底下,有一只袜子,就一只。”

听到这句话,记忆瞬间苏醒了。

自己为了转移曾根本的注意力创造可乘之机时也说过。

曾根本,那儿掉了只袜子。

对此,曾根本是这样回答的:

我就说晾衣服的时候没看见它嘛,还在纳闷上哪儿去了呢。

原来是这样啊。因为是在行凶前一刻,他一时疏忽忘记了。曾根本这句话本该引起他注意的。这是自己的错误。

若是这样,翡翠的进攻手段会是……

“只有一只袜子掉在地上,卷成一团,应该是从洗衣机取出后,搬动过程中掉在地上的。没注意的时候踢了一脚,滚到沙发底下去了。到那个时候为止,还是很常见的情况。然而,然而呢,我们找遍了曾根本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没能在房间里找到和它成双的那只袜子。”

这番话他已经预想到了。

云野面对翡翠确信获得胜利的笑容,并听到这番话,他开始思考。

“原来如此。”

他用这句话争取时间。但是,她连这片刻的迟缓都不容许,语速飞快,巧舌如簧:

“袜子只有一只。而且,而且,圆形衣架上什么都没有,凉见小姐作证说,因为感到挂着袜子之类的东西,所以看不清室内情况。如果是因为袜子而看不见室内情况,那么挂着很多只袜子的可能性就很高了。把这些情况综合起来考虑,得到的答案是很清楚的。凶手因为某种原因把挂在圆形衣架上的袜子带走了。可是,却没有注意到沙发底下的袜子。”

然而,运气来到了云野这一边。

服务生走过来问他们需要什么。

谁都不需要点菜,服务生离开了。可是这一时间的空白削弱了翡翠逻辑的威势和说服力,给予了他思考的余地。

云野看看梓。

梓注视着云野,脸上有隐隐的不安。

利用争取到的时间,动脑筋,建立逻辑。

击溃她的逻辑。

“你的逻辑是有漏洞的。”

“有漏洞?就因为那是袜子?”

云野笑了。

“我明白你想一鼓作气的心情,不过,你先听我说。就因为袜子只有一只,就真能认为是凶手把袜子拿走了吗?那种想法是不是太性急了?你为什么判断袜子钻到沙发底下是最近的事情?也有可能早就已经钻进了沙发底下,而曾根本一直没能找到,于是他认定只剩一只的袜子已经没有用处,所以自己把它扔掉了。这种可能性,你是如何排除的呢?”

翡翠瞪着云野,沉默不语。

“要不然,就是你偶然找到了曾根本当天购买袜子的小票?”

要是找到了那种东西,就能成为证明翡翠逻辑的可靠物证。但是,云野估计那是没有的。因为云野拿走的曾根本的袜子,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新的。

“不是。”

果然,翡翠瞪着他,平静地摇摇头。

“但是……和凉见小姐的证词结合起来,至少可以形成足以建立搜查总部的证据。”

“她当时烂醉如泥。如果只是‘觉得好像看见了’,可不好办。”

翡翠把视线转向身旁的梓。

她认真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依赖和乞求。

“梓小姐,怎么样?那天晚上你的确看见窗户上挂着的袜子了吧?”

“那个……”

云野注视着梓的表情。

云野想要看透蕴藏其中的感情。

这样下去的话,她有可能会回答“我还是觉得看见了”。

云野突然站起来,身体向桌面探过去。

“梓小姐。”

他温柔地呼唤着,轻轻握住桌面上她的左臂。这和刚才翡翠的动作相似,目的却不同。

“谁都会有喝醉的时候,没必要感到羞耻。但是,你最好慎重回答。城塚小姐是在诱导你,她希望凶手拿走了袜子这一荒诞无稽的故事可以成立。可是,聪明如你,应该知道那不过是个荒唐可笑的故事。”

“可是,我……”

云野为了让她放下心来,温柔地微笑着说:

“梓小姐,你的手表表盘,上面是罗马数字,还是阿拉伯数字呢?你记得吗?”

云野也凝视着她的眼眸。他感到一旁的翡翠听见这话后,似乎轻轻地屏住了呼吸。她也许明白了云野的目的。而且,她无疑害怕这将要带来的效果。

“啊?”

梓把视线转向左手手腕。可是,云野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遮住了手表。

“怎么样?”

“是什么呢?……我觉得好像是罗马数字。”

云野微笑道:

“我在漫长的刑警生涯中发现,人的记忆是相当模糊的。实际上没有看见,却认定了自己看见。而有时候,就算每天都在看的东西,却没有留在记忆中。我不是说你的注意力散漫,人都是这样。”

云野把手从梓的手腕上挪开。

手表的表面,没有刻任何数字。

只点缀着星星和月亮。

“其实,你并没有看见什么袜子。”

“梓小姐。”

翡翠着急地插嘴:

“请回答我。你看见袜子了吧?”

“城塚小姐。”

云野对此似乎已经无语,他夸张地叹了口气,说道:

“差不多了吧?你能死了心回去吗?你没发现,自己影响了我们约会吗?”

翡翠依然乞求似的看着梓。

梓抬头看着云野。

她的眼眸在晃动。

然后,她低下了头。

“嗯……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翡翠连忙说:

“梓小姐,不是的。你要有自信。”

“不是,我真的没看见。我觉得,我因为喝醉酒,有很多东西都记错了,说不出一件确定的事情。而且……”梓缓缓说道,“袜子,我觉得好像一开始就不存在。”

这是云野获得胜利的瞬间。

翡翠轻轻咂舌。

云野坐下来。

翡翠紧咬着嘴唇,叹了口气。

“请你回去吧。”

说这话的是梓。

翡翠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午夜零点,魔法失效。你应该仔细想想,到底是谁对你施了魔法。那个魔法师,说不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冷酷杀人机器哟。”

翡翠站起来,看着云野说:

“对了,总经理,能问问您脉搏的平均值吗?”

“不知道,”云野歪歪脑袋,“最近没有测过,完全不知道。”

翡翠离开了。

沉默笼罩片刻。

“我讨厌她。”

过了一会儿,梓抱怨道。

“她的性格可能不太招人喜欢吧。”

“而且,她看起来,总像……要把云野先生当成凶手。”

“真是太失礼了。她好像陷入了胡思乱想。要是因为那种事就被当成了凶手,我可受不了。”

梓无力地笑了。

“不过,幸亏有梓小姐在啊。说不定那是星星在指引呢。也许是星星派你来救我脱离困境的呢。”

云野开玩笑道。

这个模样也许有点孩子气。

梓一只手按住胸口,扑哧一声笑了。

*

邮轮上的时间结束后,云野把梓送回了家。

她显得有些依依不舍,也许是对自己的证词带来的影响感到不安。不过,云野并不着急。此时要是邀请她会很简单,但是他希望能与她有更长时间的交往。云野为自己出乎预料的慎重感到吃惊,自嘲也许这是年龄的缘故。虽说如此,但要是她没提起明天就要交稿的插画,他也许就会考虑了。

在她家门口,两人在车里交谈了一会儿。

可以说,他没有喝酒,就是为了安排出这样的时间。

两个人独处的昏暗而狭窄的车内空间,是打探出真心话的最佳场所。

“我,刚刚失恋。”

云野沉默不语,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要放下真的很难,我也很迷惘。”

梓没有看云野的眼睛。车里的微光将阴影投在她低垂的脸庞。

“嗯……今天,你说是在和我约会,我很高兴。”

“我还可以约你吗?”

听见云野这话,梓踌躇着点点头。她抬起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羞怯,让云野内心充满了怀念。

云野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玄关后,才发动汽车离开。

最开始的目的是控制她的证词。然而,打扮后的梓果然是和妻子相似的、颇具魅力的女性。如果能得到她,或许对未来的展望也将不再是空白。自从失去妻子,每个夜晚都只有暗淡的微光笼罩着他。而或许终有一天,他也能感受到这微光的美丽。

忽然,妻子的脸庞在脑海中掠过。

还有那个灵媒姑娘对他说的话。

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而她责备自己弄丢的又是什么呢?

是对妻子的爱吗?还是……

自己获得新的人生目标,妻子会作何感想?

算了,无所谓。不过是阴险灵异能力拥有者的戏言。

这件事结束后,就可以退休了。阻碍他实现这一目标的,已经只剩城塚翡翠一个人了。

还差一步。不会让她阻碍自己。

现在要让她亮出所有的牌。

打扰他的约会,足以成为愤怒的理由。

*

“你以前把扑克牌像这样正反面不分地混在一起过吗?”

千和崎真充满热情的目光正倾注在那张小桌子上。

桌上铺着绿色天鹅绒,朝着客人座位的这一侧是弧形的。一组红色扑克牌在上面滑动展开。年轻魔术师优美的指尖自如地操纵着它们,阿真不禁看得出神。

有符号和数字的正面和全是红色图案的反面。魔术师把一组扑克牌分成两份,再按照一张正面朝上一张反面朝上的顺序交错放在一起。一眨眼工夫,扑克牌就正面反面相互混合了。

魔术师是一个年轻女子。

她大约二十五岁左右,富有光泽的黑色长发很适合她。

她不太爱笑,正因如此,关键时刻露出的笑容极富魅力。

“请说出一张您喜欢的牌。”

男性客人说的是红桃Q。

几乎与此同时,魔术师把一组扑克牌在桌上展开。

这安静的展开方式,如同彩虹升起。但是,观众们渐渐发现,明明正面和背面是混在一起的,可是在桌面上犹如彩虹般展开的扑克牌,露出的却都是背面。

除了正中间的红桃Q。

大家拍手喝彩。

阿真觉得自己仿佛见到了魔法,连拍手都忘记了。

她看看身旁的城塚翡翠,正心满意足地笑着鼓掌。

据说那是和翡翠关系不错的一位魔术师。听闻她在操纵扑克牌方面,拥有女性当中独一无二的手法,在行业里知名度很高。阿真是受翡翠之邀前来观看表演的。这场表演是在一个由小酒吧改造而成的地方举行的,最多只能容纳十几个人。有时候翡翠也化名在此演出,这里在懂行的人当中十分有名。

为什么她会做这种事呢?那是因为她在破案过程中遭遇了挫折。警察内部出现奇怪的举动,翡翠的行动也被叫停了。也许是云野动用关系给警方施加了压力。因此,对云野的跟踪和监视全部中止,翡翠也无法继续行动了。

不过,如果积极一点考虑,这种情绪调整也是很重要的。阿真很少和翡翠像这样作伴观看魔术表演。上个月,翡翠也带着她去看了扮作幽灵的魔术师表演,还有只用布娃娃来演出的魔术。不用说,当时的节目令人不可思议,而且还愉快得叫人捧腹大笑。阿真吃惊于魔术竟然还有这样的欣赏方式。

“我们找到了那张牌,而且将正反面恢复了原状,这两件奇事是一次性连续发生的,所以大家才难以把握。如果冷静观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再来一次。可以请那位女士参与吗?”

阿真和魔术师视线交汇,顿时身体僵硬。

魔术师为了缓解阿真的紧张情绪,微笑着说:

“请从一到十三中选出一个您喜欢的数字。”

“嗯,那我选八。”

“如您所见,现在所有的牌都是反面朝外。”

女子把扣好的牌在两手之间铺开,展示给观众。然后,她像刚才一样,把牌分成正面朝外和反面朝外的两沓,然后交错混合。

“您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了吧?”

不会吧——阿真心想。

“您说的数字是八。”

魔术师把牌在桌上展开。

绿色的天鹅绒上架起了一道彩虹。

所有的牌都是反面朝上。

正中央是阿真挑选的数字。

红桃八、黑桃八、方片八、梅花八……

只有这四张,正面向上整齐排列。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阿真在那之后,也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桌面,仿佛要把它吞下去似的,不断地鼓掌。

表演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车停在停车场,不过翡翠说她想看霓虹灯,于是两个人决定漫步于夜晚的六本木,走到榉坂。

走着走着,阿真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兴奋不已地讲述着刚才那场魔术表演的观后感。

“你说说,开场的环节,是怎么一回事呀?你看,恢复原状和找到扑克牌,必须同时完成对吧?我完全不明白。你看,它们不是混在一起的吗?怎么能在一瞬间把四张牌都找到呢?那可是一瞬间呀!她的眼睛又不是一直盯着正面的。”

翡翠看着阿真的模样,觉得很滑稽,笑而不语。

“而且,同样的事情她做了两遍,我还是完全没搞明白……还有呀,手表那个节目也是一样的吧?就是一遍又一遍移动到手表底下的那个节目。我知道那是在重复同一件事,可是仍然会上当……哎呀,真是太有意思啦!”

翡翠两手叠放哧哧窃笑。

然后,她注视着阿真,竖起食指说:

“是呀,有观点认为,重复才是魔术的精华。通常说来,不要反复进行同样的魔术才是上策。这样说是因为,如果观众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很有可能看透机关。”

“可是,我完全不明白呀。”

“对呀,出色的魔术师连这种情况都会利用。即使是同样的现象,即使观众知道机关所在,变换方法和替代品,依然能吸引他们,这才称得上是魔术师。坐在观众席上的人也许认为,同样的事情不断重复,自然就能明白将要发生什么。秘密已经暴露,还打算骗人吗?可是,那才是盲点呢。正因为知道,正因为不断重复,我们才在魔法中迷了路……”

讲述魔术时的翡翠总是饶舌而开怀的。

她最近苦恼不已,因此阿真已经很久没看见她这种表情了。

阿真一边走,一边思考着翡翠的话。的确,虽然是同样形式的魔术,却微妙地改变着展现方式。用开场的魔术来做例子,一开始只有一张牌正面朝上,而第二次一下子就出现了四张。正因为这一步出其不意,观众没想到,所以才无法分辨真相。

装饰着夜晚街道的冬季霓虹呈现在眼前。

翡翠靠近闪烁着青白色光芒的树木,对着远处的东京塔举起手机。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阿真总觉得今天的翡翠是在强颜欢笑。

阿真说道:

“那件事就算了吧。”

“什么事?”

也许是隔着一定距离,她难以听清。

翡翠看着阿真,歪着脑袋。

阿真靠近她说:

“我们放弃吧。这一次遇到的对手太坏了。”

怎么找都找不到证据。

己方的逻辑遭遇对手的逻辑反攻。

唯一的目击者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对手甚至通过警方的官僚施加压力。

翡翠放下为了拍霓虹灯而举起的手机。

她把两只手插进衣兜,神色寂寥地看看阿真。

阿真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他恐怕真的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

如果继续大意地接近他……

“你担心我会被他杀了?”

“怎么会。”

阿真笑了。

那倒不会。城塚翡翠这个女人,是杀都杀不死的。

不过,万一呢?也是有可能的吧?

“阿真想赶快了结这件事?”

阿真犹豫片刻,平静地摇摇头。

“不知道。不过,你为什么这么纠结于这起案子呢?”

翡翠沉默不语。她抬起一只手看看表,确认时间。

然后眯缝着眼睛抬头仰望点缀在树木上模仿美丽雪景的灯光。

“我受不了啊。”

翡翠呢喃。

“这个社会竟然让残暴地夺走别人人生的家伙悠然地活着。”

“话是这么说,可是……”

“无论过去怎么样,曾根本先生已经改过自新了。如果动机正如我们推测,那他的正义感是值得夸赞的。在今后漫长的人生中,一定有人会因为他的正义而获得拯救。”

阿真点点头,她也感到难以忍受。

“云野通过这种方式尝到了甜头。如果就此放过他,今后他恐怕还会杀人,还会有本该得到拯救的生命死去……”

翡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霓虹。

“所以,要问我出于什么原因,”翡翠吐出一句话来,“那就是,因为我是个侦探。”

阿真虽然认为这话称不上是答案,但它的意义,也能领会几分。

那也许就是城塚翡翠的正义。

已无须多言。

阿真靠近她,抚摸着她的秀发。

翡翠大概是吃了一惊,眨巴着眼睛:

“干吗?”

见她发愣,阿真抚弄着她的刘海,笑着说:

“对啊。你就是这样的家伙。所以,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继续战斗,那我就奉陪到底。因为,那是我的任务!”

翡翠又一次眨眨眼睛,抬头看着阿真:

“对不起,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至少今天,你把工作的事情放在一边,给我讲讲魔术吧。”

因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解决办法,所以翡翠最近一直很烦恼。至少在阿真眼里是这样的。不过,像今天这样谈论魔法的翡翠,看上去是一个和背负的使命无关、有着开朗笑容的普通姑娘。

“阿真……”

翡翠略显羞涩。

“对呀,我来给你讲讲魔法吧。今天,她也许是在挑战,想看看自己利用重复的步骤能让观众看得多开心。从整个过程看,就能明白她的节目是由那样的内容构成的。依阿真的反应来看,可以说她是大获成功呢。”

“你是说我容易上当?难道你是在嘲笑我?”

“才不是呢。”

翡翠嘻嘻笑起来。

“不过,虽然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可是看到扑克牌从自己的手表底下钻出来,我还是吓了一跳。”

第一个节目,是挑选出来的扑克牌不知何时夹在了魔术师的手表底下。魔术师说,这容易引起误会,我把手表摘掉吧,然后把摘掉的手表放在了一旁。可是隔了一会儿,扑克牌又移动到它下面了。接下来又夹在了阿真佩戴的手表下面,最后……

“她的手表款式不是有点怪吗?我觉得可能有机关,注意力就一直放在她的手表上,没想到竟然跑到我的手表底下来了……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吧……”

阿真笑着说。

然而,翡翠没有笑。

她注视着阿真。

不对,她好像是看着这边,又好像没看这边……

在她的双眸中,时间仿佛静止不动。

“翡翠?”

她的大眼睛就像慢动作似的,反复眨巴。

“灯下黑……”

翡翠嘟囔着,碧绿的双眸闪烁着妖冶的光芒。

“怎么啦?”

“阿真!”

翡翠的表情瞬间光彩照人,她扑向了阿真。

阿真慌忙接住她。

虽然她身材娇小,可是冲过来的势头很猛。阿真双脚牢牢站在地上,设法不让自己倒下。

“什么?”

“就是它!”

翡翠紧紧握住阿真的手,使劲摇晃。

“啊?是什么?”

“当啷!”

翡翠一下子从阿真身旁蹦开,做出一个拉小提琴的动作。

那是在模仿夏洛克·福尔摩斯。

如果是这样……

“喂,我说,太突然了,我还没搞明白呢,难道……?”

翡翠注视着阿真,慢慢向后退。

然后,她举起一只手。

啪——弹了个响指。

霓虹灯光消失了。

四周突然变得昏暗,真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什么魔法?

不,当然不是翡翠关掉了霓虹灯。

如果是这样……原来如此,是熄灯时间到了。

翡翠沐浴在夜晚街灯的光芒中,就像站在舞台上一样鞠躬道: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让大家久等了。现在是破案篇。”

阿真感到自己的心脏因为兴奋而剧烈跳动。

翡翠在唯一的观众阿真面前,得意地开始讲述:

“虽然对手很不好对付,但是我们就快找到反击的突破口了。面对绝对不在现场留下物证的凶手,到底什么才是将云野逼到绝境的决定性证据呢?我在这里得到了启发。”

翡翠从衣兜里取出了它。

“啊?哎呀,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阿真慌忙靠近,从翡翠手里夺过了它。

“我给聪慧机智的各位另出一道题。”

翡翠哈哈笑着躲开阿真。

她越过肩膀回头看着阿真。

翡翠两手合十,双手五指并拢,伸向阿真。

“凶手不言自明。不过,我想问一问。你真的能够推理出侦探的推理吗?”

碧绿的双眸在暗黑的夜晚闪烁着光芒,城塚翡翠提出了挑战。

“通过在接待室和云野的对话,我就坚信这个男人就是凶手。为什么我会这样认为呢?请各位也通过推理寻找云野的致命错误。请认为这个问题很简单的人思考一下那只袜子的问题。云野为什么不得不拿走袜子呢?想一想吧,没准会觉得很有趣呢。”

从这些信息来看,翡翠是在要求阿真推理。

“然后,解决了所有问题的人,我会送给他这句话……”

翡翠用流利的英语说:

“What done it?”[原文即此]

它的意思是……

城塚翡翠调皮地笑了:

“那么,接下来,我要设计一场战役,要想方设法让凉见梓想起凶手的脸来。我会请那位魔术师为我提供特殊帮助。这可有点意思呢。”

也许外套有点碍事。

她摆出拉起透明裙裾的姿势,说道:

“好了,我是城塚翡翠。”

她在搞什么?千和崎真隐约感到不祥的预感,凝视着鞠躬的翡翠。

*

可以说,云野和凉见梓的交往进展顺利。

在此过程中,发生了一件略微出人意料的事——梓邀请云野和她见面。她说为表达对此前失礼行为的歉意,城塚翡翠给她送来了魔术表演票。

听见翡翠的名字,云野感到这件事有猫腻,可是梓却对魔术表演感兴趣,想要去看。她是个和年龄不符、喜欢做梦的女性。云野觉得翡翠巧妙地利用了她,可拒绝梓的邀请又不太像话。

然而,他更担心的,是梓在电话那端说的一句话:

“嗯……听了城塚小姐的话,我想起来一件事。”

“想起来一件事?”

“嗯……是关于我在案子里看见的情况。然后我想了想,觉得最好是跟云野先生也说清楚。”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预想的要严肃,于是云野追问道:

“你想起什么了?”

“可以等见了面再说吗?我很难解释清楚。等看完表演,请你到我家来之后再说。其实,我是想请你到阳台上看一看。”

不知道梓想起来的是什么。云野没有继续和她交谈下去。这样一来,就只能等看完魔术表演以后再当面问她了。云野设想了最坏的情况。要是因为某种巧合,梓想起了凶手的面容怎么办?梓对自己抱有好感。说不定她在告诉警察之前,想先和自己商量。要是那样的话……

到时候就只能把她杀了。

表演据说是在六本木的一个小酒吧举行。夜幕降临后,他接上在出版社跟人碰头的梓一起开车去。也许是自己想多了,梓没有心事重重的模样,反倒十分高兴。询问得知,她得到了给自己喜欢的作家设计封面的机会。他们把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在夜幕下走到酒吧。梓挽着云野的胳膊向前走,仿佛表示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

看来这是个相当小规模的表演,店里十分狭窄,观众席间距很小,因为客满而让人喘不过气来。他问了梓才知道,这是非常受欢迎的魔术师,门票很难搞到手。它采用的是近景魔术的形式,指的是可以近在眼前地观看魔术。他们在最靠前的座位坐下来,眼前就是一张类似于半月形的桌子,应该是魔术师接下来要用的。

在表演即将开始的时候,云野问梓:

“你想起来的事情是什么?”

帮他把外套挂在衣架上的梓回到座位后,严肃地看着他说:

“嗯,其实……是袜子的事。”

梓向他倾诉道:

“当时,我非常生气,才说出了那样的话。其实我还是不放心。如果是谋杀案,我就必须设法想起凶手的长相。否则,他们就会怀疑云野先生,不是吗?”

原来如此——云野明白了城塚翡翠的目的。这一次,她的战略是让梓感到不安。她打的小算盘,是让梓感到如果自己想不起来,云野就有可能被错误地逮捕,借此来促使梓想方设法地回忆凶手的面容。

云野思考着应该如何说服梓。但是,还没等到他想出好点子,室内的灯光就暗下来了。

表演好像开始了。

登台的魔术师是一个年轻姑娘。

她大约只有二十五岁左右。长而温润的黑发给人深刻的印象。她不常露出笑容,面对观众没有不必要的谄媚,让云野顿生好感。而在关键时刻,她却露出调皮的微笑,添加高级的诙谐感。这种巨大差异或许也是她的魅力之一。彬彬有礼的语气和举止,让人联想到某个美术馆的管理人。从她冷静的姿态也能看出,她处理扑克牌的手法是毫不拖泥带水的。她使用的道具以扑克牌为中心,也出现了绳索、杯子等魔术这个词能让人联想到的形形色色的东西。仿佛是她用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东西替代了美术品,正在高雅地介绍给观众。云野原本以为在这样狭小的场所,又是年轻女子表演的魔术,有些漫不经心,而现在他改变了想法,这无疑是一流的技艺。

演到一半的时候,有这样一个节目。

魔术师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缓缓扫视观众席。她一个接一个地和大家对视,开口说道:

“前几天我看了一部电视剧。”

说完这句开场白,她继续说:

“一位行人目击了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行人的确看见了开走的汽车,但因为情绪不太稳定,想不起车牌上的文字了。”

女子平静地向观众席讲述着。到底是什么要开始了?云野感到,周围的观众都充满好奇,津津有味地屏住了呼吸。

“登场的FBI搜查官试图利用催眠术和心理疗法,在目击者的记忆中进行搜索。我们的头脑无意识地记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而要接触它们却很困难。后来我惦记着这件事,查询后了解到,国外有利用那种方法唤醒目击者记忆的事例。”

云野屏住呼吸凝视着女子。

这一刻,女子的脸上浮现出调皮的微笑:

“大家有没有觉得,哎呀,真是不靠谱?”

魔术师姑娘歪歪脑袋,提出了一个余兴节目:

“那么,我们来做个实验吧,看看能否再现这件事。”

女子从扑克牌盒子里取出一组扑克。

她一边洗牌,一边反复扫视周围。

魔术师的视线转向了梓。

“请问那位女士愿意帮忙吗?”

“哦,好呀。”

梓想要起身。魔术师笑着说:

“坐着就可以。我会把扑克牌像这样铺开,请您看看有没有留意到什么。”

梓感到很疑惑。

魔术师姑娘把手中的扑克牌像画线似的在天鹅绒上展开。正面朝上的扑克牌宛如彩虹一般描绘出弧线,一张一张整齐地排列着。

当然,洗过的扑克牌摆放得极其没有规则。

梓讶异地看着扑克牌正面。

“我没有留意到什么呀。”

还不到十秒吧。

魔术师把铺开的扑克牌集中起来,收进了盒子。

“刚才我请您看了扑克牌的排列方式。通常,一瞬间记下来是非常困难的,但它应该会作为无意识的信息,铭刻在脑中。”

“怎么会呢?”

梓慌张地说。魔术师为了宽慰她,笑道:

“没关系的。那么,那位观众,您可以来帮忙吗?”

魔术师这次又看看云野。

云野点头。

“请说出一张您喜欢的扑克牌,除了大王。”

短暂一瞬间,云野思考着——

她到底打算干什么?

“那么,我选梅花K。”

“梅花K?”

女子重复了云野的话,声音洪亮清晰,观众席的每个角落都能听见。

“那么,刚才这位女观众看过了扑克牌的摆放情况。嗯,通常来说是记不住的,但是根据刚才提到的FBI的故事,我们来挑战一下把,说不定可以找出无意识中刻在脑海里的信息呢。”

绝对不可能。

观众们轻声笑起来,都当成了开玩笑。

“请您现在想想,梅花K是在第几张?方法很简单,您闭上眼睛,回忆一下扑克牌刚才排列在这里的样子……”

女子就像催眠师一样,声音抑扬顿挫地对梓说。

梓半信半疑,甚至轻声一笑,按照她说的闭上了眼睛。

“深呼吸,吸……呼……没有什么难以办到的窍门,依靠直觉就可以。梅花K是第几张呢?听到我的弹指声后,请说出您立刻想到的那个数字。”

女子弹了个响指。

“十八。”

“第十八张对吗?”

魔术师姑娘用她保养得很好的食指轻抚唇边。

“请问,真的依靠直觉就行吗?那就是我脑子里随便冒出来的一个数字呢。”

梓睁开眼睛,不安地说。

“您要有信心,没问题的。人的无意识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

魔术师姑娘略带诙谐地说。

“那么,第十八张。那位客人,您能帮忙手拿盒子,把牌取出来吗?”

云野按照她说的拿起放在桌上的盒子。

怎么可能呀。

云野从盒子里取出了纸牌。

“那么,为了确定人的无意识的力量,我们一张张大声数数吧。请把扑克牌背面朝上,缓慢地一张一张叠放在桌上。”

云野按照指示发牌。

他从厚厚的一沓牌上一张一张地取下来,重叠放在桌上。

“十四,十五,十六,十七,第十八张……”

云野手拿第十八张牌。

牌还夹在云野的指尖,正面朝下。

“那么,这就是第十八张牌了。请慢慢地翻过来,让其他观众也能看见,面向大家举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不可能。

怎么会这样?

静寂支配了整个空间,紧张达到了最高潮。

云野掀起纸牌,确认正面的图案。

梅花K。

他在惊愕中按照指示举起纸牌。

云野和梓哑然无语的表情,在狭小的酒吧里,大家一定看得清清楚楚。

两个人的惊愕一瞬间感染了其他观众,大家欢呼起来。

“您的记忆力太强啦!”

魔术师姑娘称赞着惊喜若狂的梓。

鼓掌声伴随着狂热包裹了云野二人。

*

在开车的过程中,云野回忆着刚才的事。

那是不可能的。

在云野说出梅花K、梓回答第十八张之前,魔术师姑娘完全没有触碰扑克牌。不,不仅是在此期间。梓回答第十八张之后,魔术师也根本没有触碰扑克牌。是云野亲手从盒子里取出一沓纸牌,一张一张数着发牌。这一事实确凿无疑。她绝对不可能用肉眼看不见的极快动作,从某个地方取出梅花K,放到第十八张的位置,还能让人无法察觉。发牌期间出现的纸牌图案也都各不相同,因此不可能所有的牌都是梅花K。

如果是这样,正确答案是……

表演结束后,梓感动不已,主动跟魔术师说过话。

云野想起来当时的对话:

“请问,刚才的节目,是真的吗?”

魔术师看看四周,竖起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边,坦白秘密似的说:

“其实,通常这个演出都会失败。不过,偶尔遇到记忆力好的观众,就能够成功激发无意识的力量而获得成功。这次也是这样吧。那个FBI的故事是真的。方法是闭上眼睛,依靠直觉让景色浮现出来,看到的就是对的……也许您在记住所见风景这方面有着出色的能力。”

“嗯,其实我是个插画师。”

“那是需要仔细观察事物的工作呀。”

魔术师点点头表示理解。

“嗯,有一个景象,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我当时喝醉了酒,记不清楚,用刚才的方法能想起来吗?”

“嗯……”魔术师姑娘歪歪脑袋,“我觉得没有办法保证,不过,或许应该尽量再现当时的情况。如果喝醉了酒,那可以摄取一点酒精,在看见那番景象的同一时间,站在同一场所。然后只需要闭上眼睛,跟随直觉就行。”

云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是城塚翡翠设下的圈套。

那个魔术的确不可思议,只能认为是梓唤醒了无意识的记忆。不过,正因为连云野都上了当,所以其中有可能隐藏着某种魔术手法。大家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那无关紧要。因为那不是问题。

成为问题的是另一件事——梓已经开始信以为真。

为了云野,梓试图想起凶手的长相。一定是有人向她鼓吹,为了避免云野受到怀疑,她必须想起凶手的脸。梓坚信自己看见了袜子。袜子从现场消失,意味着案件是他杀,存在凶手。梓在当时的对话中听到了这一逻辑。既然如此,要消除警方对云野的怀疑,梓自身必须想起凶手的长相。那是出自善意的行为,是源于对云野的好感的行为。促使梓主动回忆起凶手的长相——那就是翡翠的目的。

可怕的情况是——万一那个女魔术师所言当真。

说不定梓真的具有那样的能力,可以想起凶手的脸。

梓身为插画师,也增加了可信性,让云野很不舒服。

这对云野来说意味着最坏的结果。

“我觉得那只是个机关罢了。”

在前往梓家里的车内,云野握着方向盘说。

他想方设法试图改变目的地,但是梓不同意,坚决要回家。

“可是,我只能认为魔术师说的是对的,”梓认真地看着挡风玻璃前方,她双手宝贝似的紧抱云野从便利店买来的热牛奶易拉罐,“我确实只有记忆力好这一个优点。嗯,不过只是在画画的时候。但是我觉得,现在我能想起当时的景象了。”

“如果真是谋杀,那应该是很可怕的场景。你有必要做到那一步吗?”

“如果那样可以消除他们对云野先生的怀疑,我认为值得挑战。只是到阳台上闭上眼睛而已嘛。”

梓的黑色眼眸流露出坚定的决心。

万一梓真的想起了那番景象……

不,不可能。可是,他能断言吗?

“云野先生?”

“哦。”

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在梓的家门口停下了车。

她说楼房旁边有空闲的停车位,可以停在那里。

“我先回去。我得把空调打开,让房间暖和起来……抱歉,还要麻烦你停车。”

“这有什么关系。”

云野停好车,在黑暗的车里,取出事先藏好的手枪。

云野犹豫了片刻。当然,如果可能,他不愿意杀她。可是,万一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他也只能下定决心。

他追随梓,踏上了杂居楼房的台阶。

两个人在梓家中的餐厅里干了杯。

那是梓准备好的红酒。

准备红酒,或许意味着梓做好了接受云野的准备。可是,云野却忧心忡忡。她会想起来,还是想不起来?通常是不可能想起来的。然而,万一……

梓很开心地喝着红酒,很快就提出来:

“云野先生,我们去阳台吧。”

“梓……还是算了吧。不需要非得今天吧?”

“我怎么都放不下心。照这样下去,我都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好好完成明天开始的新工作了。”

梓无忧无虑地笑起来。

“而且,我想助云野先生一臂之力。你对我这么好,我要是不为你做点什么,心理就太不平衡了。”

完了。正如城塚翡翠所期望的那样,梓为了云野而试图想起当时的景象。

就在他思考该如何说服她的短暂时间里,梓站了起来。

“阳台在三楼。”

她笑着说。

“梓,等等。”

可是,她已经转身来到了走廊。云野连忙追上她。

“没关系的。那个女人说,如果我想起了凶手,她就再也不说什么了。”

她大概是醉了,哧哧地笑着,一边说一边脚步轻快地上了楼。云野追上她。房门开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那里。那里像是一间工作室,桌上摆放着一台大型平板电脑。墙边上摆放着书架,塞满了也许是作为参考资料的大开本书籍。

通往阳台的窗户开着,梓站在那里。

“梓,你不用勉强自己。”

寒冷的夜风吹拂着云野的脸颊。

阳台很宽敞,摆放着小椅子和桌子。原来她就是在这里喝酒看星星的啊。从这个地方确实能清楚地看见曾根本居住的公寓。

云野把手放在梓的肩上。

他观察着伫立在阳台上的她的侧脸。

梓闭着眼睛。

正在深呼吸。

“梓……”

她的眼睛睁开了。

漆黑的眼眸中交织着惊愕与恐惧,因为看到云野的身影而目光闪烁。

“云野先生。”

不会吧?——云野感到畏惧。

“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梓没有回答。

只是身体摇晃着退了一步。

“那个……”

声音从她的嘴唇之间传出。

“没有,嗯……”

她发白的嘴唇轻轻颤抖,应该不是寒冷的缘故。

没办法。

只能把她杀了。

手枪别在云野的后腰。

云野思考着。目击者死亡,伪装成事故或者自杀是不自然的。那么最好是痛快地开枪。枪杀曾根本的凶手找到了目击自己作案的女人,杀死了她。

没问题。

云野只要不留下和自己相关的物证即可。

开车来到这里是个麻烦,但是放过她是不可行的。

虽然可惜,但如果自己有意,应该能够得到更加年轻美丽的女性。不,说到底,自己爱的,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只有死去的妻子。对,没有放不下梓的理由。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梓慌忙说。

“那是最好的。”

云野平静地把手移到腰后。

就在这时,对讲机响了。

梓猛然间回过神来,大声说:

“啊,有人敲门,现在就来!”

梓飞奔而出。糟了,但是云野无法行动。在第三个人来到的时间点,他是无法开枪射杀的。要是这样,连着来访者一起处理,还是应该嫁祸于来访者?

因为他在阳台上,所以费了很大劲才听清外面的声音。

“你好,大晚上来访真抱歉。我是城塚。”

太不凑巧了,来的居然是那个女人!

云野追赶着梓慌忙下了楼,跑向二楼玄关。万一梓告诉她自己想起了凶手的脸,那就麻烦了。

玄关的门开着,站在那里的是身穿驼色大衣的城塚翡翠。梓接待了她,但是看不见她对翡翠在说些什么。云野警惕地沿着走廊靠近翡翠。

“哎哟哟,总经理。真是太巧了。”

翡翠摇晃柔软的波浪发,歪歪脑袋。

她今天也没有戴眼镜,碧绿的眼眸目光敏锐地盯着云野。

“这个嘛,不好说啊。在我看来这都是你算计好的。”

“您在说什么呀?”

翡翠假装糊涂地问。

“请问,你有什么事?”

警惕发问的是梓。翡翠笑着对她说:

“能让我进屋吗?外面太冷了。”

“时间已经很晚了,你不觉得自己很没礼貌吗?”

翡翠不理睬云野。

“求求你了。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

梓犹豫不决,但还是静静地点点头。

她打开门,招呼翡翠进屋。

翡翠为了脱下靴子,单脚站着。

“唉哟……哎哟哟?哇——!”

翡翠失去平衡向前倾倒。

她寻求支撑的手抓住了云野的胳膊。

云野连忙把她推开。

“真过分!”

翡翠噘着嘴瞪着云野。

“反正你是故意的。”

这个女人,不知道在盘算什么。要是她把手绕到云野身后,就会发现手枪了。

翡翠依然噘着嘴,套着丝袜的脚尖伸进了拖鞋。

“请到这边来。”

“梓……”

“城塚小姐难得来一趟,能欣赏魔术表演也多亏了城塚小姐嘛。”

梓对责备她的云野说。但是,云野感觉梓有些不对劲。就云野的观察来看,梓应该是想起了凶手的脸。尽管只有一瞬,可是她看见云野时,眼神里甚至流露出了恐惧,那就是证据。可是,梓已经没有害怕的迹象了。按理说,她应该向翡翠求助啊。

梓把翡翠领到餐厅。

四人餐桌上,两个人刚才使用的红酒杯依然放在那里。

“请问,城塚小姐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别客气。我不打算久坐。”

翡翠回答后,靠近餐桌对面的窗边。从那里应该也能看见曾根本的公寓。

“案发当晚梓小姐看见对面公寓的地方,是这个阳台吗?”

“不是,是三楼的。”

“是这样啊。”

“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云野在梓的身后说。

从窗帘的缝隙之间向外眺望的翡翠回过头:

“当然是为了向梓小姐询问凶手的姓名咯。”

果然如此……

云野摆好姿态,以便随时可以抽出手枪,他盯着位于房间靠里位置的翡翠。

翡翠巧妙地诱导了梓的行动,以便让她唤醒记忆。而她肯定知道FBI的手法具有一定效果。实际上,在那个魔术表演里,梓展现了超群的记忆力。梓如果有意,愿意寻回记忆,也许能想起凶手的面容——她赌上了这种可能性。

没想到,在这缺乏确定性的赌博中,输掉的竟然会是自己……

翡翠的眼眸笔直地牢牢盯住梓。

“我说……”

可是云野尚未放弃,他拼命转动头脑。梓是真的想起来了吗?如果她真的想起来,又有多高的有效性?她当时烂醉如泥。在审判中说不定派不上用场。可是,如果警察拿到搜查令,对家里进行搜查,即使找不到谋杀的证据,也会暴露云野的各种罪行。那样一来,好不容易才发展起来的公司就完了,云野自己也会吃不了兜着走。既然如此,是不是应该把两个人都杀了?可是,城塚翡翠是不是孤身前来?周围有没有可能还埋伏着其他人?

云野躲在梓身后,平静地把手伸到后腰。

他摸到了那里的坚硬物体。

怎么办?

“我说,”梓平静地开口,“城塚小姐。如果你是为了那件事的话,能请你回去吗?”

听见梓这句话,翡翠意外地眯起眼睛。

“我什么都没有想起来。而且,我觉得自己一开始就没看见什么凶手的脸。”

“梓小姐,”翡翠眨眨眼,“不可能。你刚才打开大门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有话要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梓嗓音尖利地说。她歇斯底里地继续叫道:

“城塚小姐,你回去吧!你听好了,我……我们以结婚为前提在交往!请你不要继续把云野先生当作凶手来对待!你那样做是没用的!我会保护云野先生!”

翡翠的双眸因惊愕而圆睁。

动摇掠过她的表情,仿佛她事先算计好的计划泡了汤。

然后,她仰望天花板。

仿佛在思考这是为什么。

“原来如此,你们来这一招啊……”

翡翠呻吟道。

原来如此。

“真遗憾啊。”

云野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搂过梓的肩膀。

“为我如此尽心尽力的出色女性,除了梓,我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我一定能让她幸福。”

胜负已决。大逆转。

是的。这是因为,梓的爱,在得知云野是凶手之后也没有动摇。

或许有过动摇。但是,梓抗拒了翡翠。

因为爱……

两个人的交往始于云野为了控制证词,然而,最后竟然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这就是星星的指引。这一点,恐怕连你都没有预料到吧?”

“我说过了,”翡翠赌气地说,“魔法师的魔法,一过零点就失效了,他不会让你幸福的。”

“不会的……”

“城塚小姐,请你回去吧。”

这样一来即二对一了。

可是,翡翠歪歪脑袋说:

“这可麻烦了。就算没有梓小姐的证词,总经理也会被逮捕。”

“什么?”

梓愣住了。

“因此,他不可能和你结婚,如果你说了对凶手有利的证词,你也会锒铛入狱,很遗憾。”

“这是怎么回事?”

梓的声音显得很狼狈。

翡翠流露出胜者的自豪神情,得意地说:

“唉,我理解你想和有钱人结婚的心情。我知道你父亲生病,老家经济拮据。你不是也在寻找这栋楼的买家吗?插画师听起来很好听,可实际上就是个体户,找上门的工作也很少。而且,前几天,你是不是和甩掉你的前男友,那个年轻帅气就是没有钱的他和好了?你们还约会了吧?不是在池袋的情人旅馆一直住到早晨吗?”

“啊?我,我说……”

“梓?”

梓动摇的声音和云野的困惑叠加在一起。

“你是打算和有钱人结婚,然后立刻就和他这个真命天子发生婚外情吗?”

这个女人……

云野狠狠瞪着梓的侧脸,把手抽离她的身体。

“不是的,不,我没有!”

梓回头向云野倾诉。她的情绪明显动摇。

“你认为只要你不作证,就能过上财务自由的生活?这个男人可是个杀人狂魔哟!你能毫无根据地相信就你自己不会被杀掉吗?”

云野拼命控制自己内心的动摇。

原来如此。糟糕。这样下去情况会逆转。

原来她是想抹去梓包庇云野的理由,让她说出回忆起来的事!

“原来你是想毁掉我们之间的信赖关系啊?”

强有力的反击——他甚至产生了笑意。

但是,就这种水平,他还能冷静处理。破坏他们的信赖关系可能是翡翠的绝招,但她不会如愿以偿。他还有足够的胜算。

“我们应该把问题分开来考虑。”

云野没有动摇,平静地说。

“唉,情况如此,我们无法结婚,不过利益关系还是一致的。因为我经济宽裕啊,周转资金轻而易举。梓,如果你什么都想不起来的话。”

面对云野的提议,梓连连点头。

这样就可以防范翡翠的策略了。

逆转。

云野嘴唇微微翘起。

“我都说过了。”

可是翡翠却无语似的只是叹了口气。

然后,她耸耸肩说:

“总经理,你输了。”

“你说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其实梓小姐的证词,根本无关紧要。就算没有,云野先生也会被逮捕。”

“故弄玄虚,”云野笑了,“还是说,除了目击证词,你还发现了其他什么能证明我是凶手的证据?”

“是的。”

翡翠爽快地点点头。

“什么?”

“我费了好大劲,刚刚才弄到手。”

“刚刚?你在说什么?”

云野搞不清翡翠的用意,眯起眼睛。

“我的优秀候补,其实是这个。”

翡翠说着,从外套的衣兜里取出那件东西展示给云野。

那件东西从她指尖轻轻垂落。

手表。

是云野的手表。

“怎么会!”

云野慌忙看看自己的左手腕。

本应戴在那里的手表,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手表在翡翠手里。

刚才的记忆在脑中闪过。

脱靴子时身体晃动的翡翠抓住了云野的手腕。

戴着手表的左腕。

不对,怎么会呢?

那可是手表啊?

她是怎么……

“那是不可能的!”

“扒窃和偷手表在国外都是一种表演,有什么不可能的?”

应该只是一瞬间。云野为了不让翡翠发现身上的手枪,立刻就离开了她的身体。接触仅仅只有一瞬间。但是,云野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手枪上,的确根本顾不上手表。

“不……可是……但是,那东西根本不可能成为证据。”

“哎哟哟?你不明白?不明白吗?”

翡翠张开手掌在空中划动,笑起来:

“凶手绝对没有在现场留下证据。我们承认这一点吧。因此,我这样想了想——虽然没有在现场留下证据,但是有可能在凶手的身体上留下了证据吧?”

云野总算明白了翡翠真正的用意。

汗水从他浑身上下喷涌而出。

“凶手杀害了曾根本先生,还伪装成了自杀。也就是说,握着手枪的手、衣服上是有发射残渣的。只要凶手无法依靠超能力操纵身体,让曾根本先生开枪,能想到的手法就只有一个。凶手用手枪指着他,故意表现出疏忽来引诱他反抗,趁他的手碰到手枪的那一刻扣动扳机……当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反抗,凶手应该是用胳膊按住他的身体的,因为没有留下绳子之类捆绑的痕迹。也就是说,凶手的身体上也应该残留着发射残渣和曾根本先生的血液和指纹。通常来说,那些东西应该很快就会消失。用沐浴露洗澡,换衣服,洗掉就可以了。然而呢……”

翡翠轻轻摇晃着捏在指尖的手表。

“如果,我是说如果。凶手身上有无法清洗的东西……”

云野低声呻吟。

他感到汗水从额头上涌出。

在与翡翠的对决中,可以说这是他第一次内心感到动摇。

“这是充满你和夫人回忆的手表。在你佩戴在身上的物品里,只有这一件是有年头的。你从来没有从身上摘下来过,以至于手腕上留下了太阳晒过的痕迹,对吧?手表上各处还有细微的伤痕。皮表带从磨损程度来看也不是新的。当然,绝对不能沾水。也不能用水清洗……”

“怎么可能……”云野终于发出这样的呻吟,“不可能有任何东西……”

“是吗?手表有可能藏在了外套或者是夹克的衣袖里,但是,制服曾根本先生的时候应该伴随着剧烈活动,所以手表应该是露出来的。我认为十有八九会残留着什么。发射残渣的微量金属片,曾根本先生的血迹,说不定还有他反抗时留下的指纹……这些细微伤痕尤其值得期待。熟悉科学搜查的人,应该很清楚吧?肉眼看不见的仅有的一点血迹,可以折射出多少犯罪事实……”

怎么会呢?

确实,行凶时云野脱掉了外套,还掀起了衣袖以便能立刻确定时间。即便不是这样,也会如翡翠所言,在制服曾根本的时候露出手表。无法否认手表的细小伤痕和缝隙里附着发射残渣和血迹。那是一只老手表,无法信赖它的生活防水等级,清洗的时候也只是点到为止。因为,他从未想到这种东西会被要求作为证据提交,即使警方要求,他也可以拒绝。皮表带上看似没有附着血迹,但是有可能溅上了肉眼看不见的血液飞沫。通过鲁米诺反应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佩戴曾根本手表的时候,也有可能感应器上附着着肉眼看不见的微量血液,转移到了云野的手腕上,又附着在他手表的后盖上。曾根本的指纹应该没有残留,但是无法断言绝对没有。是的,如果要列举可能性,会无穷无尽……

而且,从当刑警的经验来看,这些证据将会把凶手逼到什么样的境地,云野十分清楚。

“那种东西……不可能派上用场,那是你用不正当手段取得的证据。”

“不正当?”

翡翠歪歪脑袋说:

“总是戴在手上的手表,怎么能不正当地获得呢?”

“你说什么……”

“在审判中确实有可能用不上。不过,难道你认为大家会相信手表是偷来的吗?通过合法手段要求提交并经过检查后,发现了不利于被告的物证,因此被告到处大吼大叫,莫名其妙地说那是偷来的……你那么想就错了。即使在审判中派不上用场,我只要把它交出去,就能得到搜查令。而且,对你的存在感到不痛快的警察和检察官大有人在。掌握实权的可怕人物为了封你的口,也许会对法院施加压力。一旦那样,大家就会彻底揭露你的恶行吧。”

云野紧咬着嘴唇。

他拼命地转动头脑。

“看来运气转到我这边来了。”

从手表上发现不了证据的可能性很大。

那是细微的痕迹。就算附着了发射残渣,也有可能消失。

要赌一把吗?

可是,万一发现了怎么办?

只要发现可疑证据,哪怕微乎其微,警察恐怕都会决定搜查他的家。正如翡翠所言,就算没有发现什么,对自己感到不痛快的人也有可能捏造手表的证据……不,原来是这样,这才是目的啊……找不找得到证据根本没关系。只要她提供了找到物证的可能性,哪怕微乎其微,都在那一刻决定了云野的失败。这才是城塚翡翠的目的。

难道就没有起死回生之策了吗?

如何才能摆脱此刻的困境?

不……

还有一个应该赌上一把的手段。

“差不多了吧?”云野说,“你干得很好。”

翡翠惊讶地眯起眼睛。

“在你找到物证这一点上,我坦率地承认,我失败了。”

“谢谢。”

“但是,到了最后关头你还是欠点火候啊。”

“这怎么说?”

“比如,我看警匪片的时候经常想……被逼到绝境的凶手可真是放得下啊。通常来说,他们是会负隅顽抗的。我不知道你迄今为止逮捕过多少罪犯……你不觉得大家都显得太绅士了?”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

云野拔出了手枪。

他把枪口对准翡翠。

“把你杀了,拿回手表,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别干傻事!”

翡翠冷静地对他说。

“四周都是警察。”

“是吗?我打赌你是单独行动。”

如果云野施加的压力有效,就不会有多少搜查人员参与工作。

有足够的胜算赌她是独自一人。

翡翠只在一瞬间反复眨眼。

云野读懂了隐藏其中的感情。

那是他漫长刑警生涯中培养出来的东西。无论是多么出色的演员也无法完全隐藏的,存在于表情深处的感情波动。翡翠无疑是狼狈的,尽管那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那是演技无法展示的动摇。这没有逃过云野的眼睛。如果没有云野这样丰富的经验,恐怕也无法觉察。附近根本没有警察。

云野确信自己获得了胜利。

翡翠吸了口气。

藏在刘海下的额头渗出了汗珠。

“就算你杀了我,你也会被立刻逮捕。我有一个搭档,她立刻就能制服你。”

“是吗?我不知道,警视厅视若珍宝的你迄今为止逮捕了多少罪犯。但是,偏偏这一次你对自己太过自信了。是对手不好应付。很遗憾,你赢不了我。”

翡翠因为紧张而浑身僵硬。

“再见。我非常愉快。”

云野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翡翠也在此同时咂舌。

枪声。

没有偏离目标,对准心脏的一枪。

身体正确地回忆起了过去的射击训练。

翡翠想要躲避。可是能够躲避子弹的人是不存在的。

血液从心脏四处飞溅。

城塚翡翠的脸上,流露出遭到预测背叛的表情。

她纤细的身躯慢半拍倒下。

被击中心脏还平安无恙的人是不存在的,当场死亡。

身后响起惨叫。

云野回头一看。

梓惨叫着奔向走廊。

“杀人啦!快来人啊!”

“等等!”

云野慌忙追赶梓。

来到走廊,他把枪口对准玄关。

可是,没有梓的身影。他听见有人下楼才反应过来,回头向那边看去。

走廊深处有通往一楼的楼梯。

云野跑到那里冲下楼梯。

那好像是通往出租房屋的楼梯。

室内光线昏暗,只有楼梯透过来的微光。

他看见梓想要跑进通往室外的那扇门。

“不许动!”

云野把枪口对准了梓。

*

千和崎真听见枪声,惊愕不已。

她忍耐着耳鸣,没有摘下耳机,双手捂住了它。

翡翠被击中了?

阿真感到自己的思维陷入了混乱。

怎么回事?为什么?她搞不清状况,脑子里全是疑问在打转。不祥的预感。她感到那个男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但是,翡翠应该也有同样的预感。

“喂,翡翠?”

她呼唤着,但是没有回应。

云野的猜想是正确的,他施加的压力有很大影响,这里并没有警察埋伏,因此指望不上救援。

“怎么回事?快解释!”

耳机里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不会吧……”

她搞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这故事是怎么发展的啊?

按照翡翠准备好的计划,现在不是应该逮捕凶手了吗?

翡翠总是在自己面前表演推理小说中挑战读者的人,她感到疑惑而问过翡翠。

“那当然是为了在我万一遭遇不测的时候,阿真可以当名侦探呀。”

开什么玩笑呀——阿真微笑着没把翡翠的话放在心上。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件事了?对,多奇怪啊。仔细想想,真奇怪。怎么会发生那种事情……

对了,是因为自己的大脑一片混乱。

总之,必须立刻赶到她身边。

所有事情都放在那之后考虑。

现在容不得自己情绪动摇。

千和崎真向城塚翡翠的方向奔去。

*

梓惨叫着试图逃跑,云野泰典对着她的后背开了一枪。

但是,因为室内光线昏暗,打偏了。

破裂音让梓惊恐万分,蹲在门前无法动弹。

云野把枪口对准她,视线逡巡。

他的估计是准确的,旁边就是电灯开关。

他伸出一只手按下开关,灯光照亮了室内。

坐在门前的梓,浑身发抖地仰望着他。

“嗯,我,啊,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梓诉说着,浑身哆嗦,牙齿发颤。

眼泪从她圆睁的双眸中一颗颗滚出。

“真,真的。我不会说的,我不会说!我,我也不要钱!”

他把枪口对准梓,谨慎地靠近她。

他镇定地调整自己急促的呼吸。

冷静,冷静。必须镇定。

枪声响起的次数越多,附近居民赶来的风险就会越高。

但是,他看来是赌对了。

开了两次枪,可是完全看不到警察赶来的迹象。四周一片静谧。也许就像云野期待的那样,翡翠是一个人来的。

接下来把梓收拾掉就可以了。

伪装工作回头再来考虑。

只要冷静应对,怎么都能想得到办法。

因为自己就是这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真,真的。嗯,对,对不起!那是,那个,那个女人在撒谎!我,真的是!真的是喜欢云野先生的!所以我才没有说!别杀我!”

“真遗憾。”

云野冷酷地说。

你竟然是这种女人。

我还以为你像我的妻子……

“我非常了解。”

“什,什么?”

“没有比目击者更靠不住的人了。”

那些家伙和威胁者是一样的。

这是因为,自己就是那样。

这种无法信任的女人,是不能放过的。

“我是威胁别人的人,不是被威胁的人!”

云野扣动了扳机。

枪声响起。

鲜血飞溅,梓倒下。

嗯,应该是当场死亡。她应该感谢自己没有让她受苦。

云野注视着溢出的血液在地面上蔓延,叹了口气。

好了……不好办的事还在后面。

该如何计划呢?

听见枪声的人应该不少吧?

连响三次,会有人报警吧?

但是,枪声很小。一般来说,会被当作鞭炮、焰火吧。

杀曾根本那个时候就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从容地销毁证据就行。

一次开枪打死了两个人,依然能保持冷静,云野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得微微一笑。如果说伴随妻子的离去,自己有所丧失,或许丧失的就是刑警时代拥有的正义感。曾经的自己是憎恶犯罪的,是憎恶杀人犯的。可是,那种正义除了让自己疲惫不堪,让妻子痛苦,没有产生其他任何东西。依靠正义什么都得不到。只要有钱就能把她从病痛中拯救出来,可是……

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妻子看到现在的云野,会作何感想呢?依然会爱他吗?

云野转过身,向着楼梯走去。

首先,需要取回手表。

就在他刚刚走了几步的那一刻。

他感到一阵寒意窜过脊背。

那是因为……

不,不可能。

从逻辑上来考虑,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那是因为,他立刻听到身后传来奇怪的笑声。

云野回过头。

那里是凉见梓的尸体。

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

应该已经被打死的梓趴在地上,身体颤抖着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没打中?不,子弹应该穿透了她的心脏。确实鲜血飞溅,当场死亡。就算奇迹般地没有打中心脏,也会命中她的身体。为什么她还能笑?莫名其妙,云野仿佛见到了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内心充满恐惧。

他条件反射地举起枪,射击。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怎么回事?

他看看手枪。

滑块处于后退位置。

那是子弹用尽的状态。

奇怪,才刚刚开了三枪。

“啊哈,哈哈哈哈……”

浑身是血的梓抬起头,她还在笑。她撑起上半身,斜眼看着云野。

轻浮地笑着。

就像疯了一样。

“呵呵……呵呵呵……你在找子弹?在这里呢……呵呵呵。”

梓晃晃悠悠地,仿佛幽灵一般站起来。胸口流淌的血弄脏了衣服,可她一点也不在意,肩膀轻颤,黑发低垂,披散晃动。

梓摊开什么都没有的手掌展示给云野看。

手掌上搭着一张不知从哪里取出来的手帕。

“像这样一念咒语……”

摘掉手帕,铅灰色的子弹从手掌上丁零当啷地掉下来。

什么?这是……

莫名其妙。

这是做梦吗?

犹如脚下的世界开始嘎吱嘎吱地崩溃……

不,不对。

反了。

所有的一切都反了。

仿佛上下颠倒。

凉见梓歪歪脑袋笑了。

红唇描绘着别有意味的哄笑的形状。

她的双眸犹如把猎物逼上绝路的狩猎者,闪烁着绿光。

绿色?

“总经理呀……是不是误认为自己是可以与名侦探匹敌的最强对手?”

“什么……”

梓像个小女孩似的摇晃着脑袋,笑了:

“据说有人把你比作莫里亚蒂。都怪这个让你自鸣得意了吧?可是……其实,胜负一开始就决定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是……”

“我吗?这个嘛。”

梓用食指卷起她的黑发一圈圈缠绕着,露出了无敌的笑容:

“大家是这样来形容我的:灵媒师、欺诈师、魔术师、概念艺术家。或者是催眠师?名侦探?不过,在这种场合下表述本质的话,应该用某个杀人犯对我的评价吧,叫作‘清扫者’。我这种人,就是来清扫你这种脱离社会规则的可恨敌人的。”

“你不是凉见梓……?”

女子停下她卷动发丝的指尖。

她的手一松开,头发就像发出沙沙的声音似的散开,描绘出原有的波浪。

“我自报家门报得晚了些。我才是真正的城塚翡翠。”

女子做了一个拈起透明裙裾的姿势,鞠了个躬。

“怎么会……那么,那个女人呢?”

云野回过头。突然间,他的视野晃动,肩膀上一阵剧痛。

身体承受着重压,关节发出惨叫。

云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压在地上趴着。

手枪从手中掉落,在地板上滑走。

“喂!你给我解释解释!”

正想折断云野关节的女子喊道。

那个女子的面孔出现在云野的视野边缘。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自称为城塚翡翠的女子。

我应该已经把她杀死了啊……

制服云野的女子把头发扯下来,嘴里念念有词地瞪着梓。原来波浪发是假的。自称为梓的女子,歪着脑袋,目光投向空中。

“嗯,阿真,你回头再批评我行吗?”

“啊?”

压在云野身上的女子愤慨地说。

云野泰典被她压制着,无计可施。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你,你不是梓,那,那从一开始……”

“是的。一切都是从头开始的。你一心认为是在和我互相较量?不过嘛,阿真是当真着急了,所以读取了她表情的你才坚信不疑吧?可惜很遗憾,一切都是按照我的计划进行的。”

梓……

不,城塚翡翠举起一只手弹响手指。

“灯光!”

红色的光芒立刻从窗外射进来。

云野马上就明白了,那是警车的红灯。

门开了,伴随着男性的皮鞋声,好几个人进了屋。

一瞬间,云野被多名警察包围了。

城塚翡翠静静地靠近他,怜悯地俯视云野说:

“你呀,在与我对峙的罪犯当中,哪算得上是劲敌,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你说什么……”

云野拼命抬起头,瞪着翡翠。

城塚翡翠伸出一只手抚开头发,夸张地对他耸耸肩膀。

然后,她的食指就像指挥棒似的挥动,歌唱般地开始讲述:

“推理小说中我觉得最简单的无聊线索,就是所谓‘秘密的暴露’。你从一开始就暴露了这种愚蠢的线索。在我迄今为止遇到的凶手中,你也是最疏忽大意的,小人物中的小人物。”

“线,线索……?”

怎么会?自己肯定是完美的。就像在讲台上讲课一样,云野只是静静地用视线追随着翡翠时左时右的走动。因为,每当他想使劲抬起身体,压在背部的重量就会增加,关节似乎这就要被拧断。

“你和自称城塚翡翠的那位阿真初次见面的时候,听闻目击者信息后这样说:‘也就是说,那个人看见了凶手开枪杀害曾根本的瞬间了?’在那之后,你又是这样说的:‘要是这样,就不能否定证人看见的是拿着手枪犹豫不决的曾根本本人咯?’”

“这话有什么奇怪的?”

“奇怪呀,太奇怪了。”

翡翠摆动双手,俯视云野嗤笑道:

“你听清楚了,听清楚了。听到目击信息,普通人首先想到的会是什么呢?一般会是可疑人物走夜路的景象。那可是公寓的一个房间哟。看见了行凶的瞬间?偶然从远处看见?居然是透过窗户目击到的……那种情况,一般来说任何人都想象不到。如果有人那样说,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云野愕然。

当时,他们的确在谈论凶手拿走手枪的可能性。也许手枪上的指纹之类的,从一开始就是无关紧要的。原来,她是故意提到凶手拿走手枪这件事,然后谈及目击者,试探自己有何反应……

压制住云野的女子离开,换成了一名刑警模样的男人。

云野对想要控制自己的刑警申诉:

“不是我。我……我被这个女人陷害了!我确实开了枪,但是杀死曾根本的人不是我!”

“哎哟哟,都到这个时候,你太不干脆了。不过,你的重大失误还不止那一点呢!”

还有什么吗?

“你为了更改目击者的证词,主动采取了行动。这也是重大失误哟。这是因为,你是怎么知道目击者家在哪里的呢?那不是只有凶手才知道的事吗?”

“不是的……我……我是走访的时候偶然……”

“附近的居民,没有一个人说你去找过他们呢。”

“那是我偶然蒙对的……”

“还有其他的公寓呢,你没必要特意跑到河对岸吧?”

“对了……我是从警方人员那里听说的!我有那边的情报网!我听说了搜查信息!所以我才知道是那里,也了解到目击者是从窗户里看见的!仅此而已!”

“从谁那里听说的呀?”

“江尻警视监!”

“你有他的把柄?”

“没有!只是和他关系好而已!”

“算了,无所谓咯。你说是从警察那里听说这个地方的?”

“对。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我不是凶手!手枪这事,我也知道是空炮,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

翡翠仰望天花板。

她无语地叹了口气,耸耸肩膀。

“阿真谈到目击者的时候……嗯,是我让她那样做的……两位都挺吃惊的吧?”

追随翡翠的视线,云野看到两名来到他身边的刑警。两个人点点头。

“云野先生,你大概是这样想的吧——一个无关的小丫头,随意透露了搜查信息,让刑警们吓了一跳。”

“不是吗……?”

“虾名先生,请说说为什么你吓了一跳。”

翡翠伸出一只手,姿态优美地请他回答。

“这个嘛,”娃娃脸的刑警答道,“哎呀,我之前没听说过嘛,所以吓了一跳。心想,这是在故弄玄虚……”

云野听闻此言,一切都明白了。

居然……

这家伙,居然……

“是的,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翡翠猛然蹲下来,裙裾一下子鼓起来。

她像个女童一样弯腰躬身,两只手摆成碗状托住脸颊。

宛如钟摆一般左右摇晃着小巧的脸颊,笑嘻嘻地注视着他——

“警方不知道,竟然还有目击者……”

“怎么可能是那样……”

“真正的凉见梓在案发后并没有报警。她连续熬夜,睡得很香。她不知道附近的公寓前停着警车,甚至连发生了案件都不知道。她好像睡眠不足……”

“既然这样,为什么……”

“目击者不是主动报警的,而是我找出来的。”

“怎么找的……”

翡翠绿色的眼眸炯炯有神。

她的双手指尖合十,祈祷般地讲述着。

云野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双手的动作。

想起来了。那是著名的夏洛克·福尔摩斯……

“是袜子呀。看了现场,我立刻留意到圆形衣架上什么都没有挂。一检查,就发现沙发下掉了一只袜子,成对的那一只在屋子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因此我们讨论了凶手把袜子拿走的可能性。如果是凶手拿走的,会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翡翠静静地站起来。她一边走了几步,一边加上手势继续解释:

“站在凶手的立场上看,在他进行伪装工作的过程中,因为窗帘是拉开的,所以感觉很不自在,为了把窗帘合上,有可能取下了一回衣架。那种情况下,因为发生了什么事他才不得不拿走袜子呢?我追溯凶手的行动,进行了实操。于是,我想到,在取下衣架的时候,袜子前端有可能接触到了流淌在地板上的血液。”

城塚翡翠依照哑剧的要领,略显滑稽地再现了当时的情景。

翡翠所言是正确的。

云野不得不拿走袜子的原因,无疑就是那样的。

这家伙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啊……

“我们调查发现,圆形衣架的把手上没有任何人的指纹。在房间的任何地方,凶手都没有留下擦拭指纹的痕迹,可唯独衣架上留有被擦拭过的痕迹。既然这样,他很有可能是不得已间触碰到的。冷不丁直接用手触摸圆形衣架的原因是什么呢?案发当晚是可以观测狮子座流星雨的日子。很有可能是因为凶手留意到来自室外的视线,慌忙关闭窗帘。因为缺乏可靠性,因此我没有请求警方出动,而是通过独自走访发现了梓小姐。”

“实际上四处走访的人并不是你哟。”

刚才一直压制着云野的女子不满地说。

“唉,也可以那么说吧。”

翡翠仰望天花板,噘起了嘴。

“总之……你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的那天,搜查人员依然不知道任何关于目击者的情况。”

翡翠平静地俯视云野。

合十的五指指尖。最前端仿佛追究云野似的指着他。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啊……能够捷足先登来到这里的人,就是目击了目击者的人。也就是说,只有凶手才办得到。”

云野已经无言以对。

他想不出任何脱身的办法了。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打算骗我啊……”

“是的。为了在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物证的情况下还能逮捕你,我诱导了你开枪杀死城塚翡翠或者凉见梓。因为你从接触我扮演的假凉见梓那时候开始,就想要杀了我,所以我认为你一定会按照我的诱导行动。”

原来如此。就是她说在广告里见过云野的脸那一刻。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时候云野突然产生的杀意,尽管她表现得满不在乎。

“因为事先掌握了手枪种类,所以准备好了空弹,趁着让你买奶茶的当口替换了。我根据阿真掉落罐装咖啡时你的声音,判断出车里一直就隐藏着某种不愿意被人发现的东西。果然,手枪就藏在座位底下。”

云野心想,原来是那个时候啊。的确,当阿真的手伸到座位底下的时候,云野曾提高音量。当然,那时他已经注意到有人在跟踪自己,而且并没有使用手枪的计划,因此并没有把手枪藏在车里,可是面对意外情况,他还是条件反射地提高了音量。

“我一度请警方故意安排了拙劣的跟踪,在你施加压力之后才请他们真正采取行动。这样一来,你认定没有人继续监视,于是你为了随时可以杀死凉见梓,按照我们所期待的那样,把手枪藏在车里,又取了出来。”

原来如此——他觉得很可笑。

竟然不是我发现了有人跟踪,而是她让我发现的啊……

“那么,真正的凉见梓呢……?”

“我对她解释情况后,作为礼物请她去塞班岛旅行了。因为我比你更擅长说服别人。”

自称城塚翡翠的女人到公司来的时候,也许自己已经遭到怀疑了。而她观察云野对目击证词的反应后,坚信不疑,因此设下了圈套……

“看来,你派她到我公司来的时候,已经在怀疑我了……那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开始就觉得我可疑呢?”

“因为能够使得现象成立的人是有限的。”

城塚两手手指合十,静静地讲述道:

“这是和魔术也很相似的理论。在现象和手法直接相关的情况下,可以类推出再现这一现象的方法。这一次,如果曾根本并非自杀,那么能够伪装成自杀的人就是有限的。你把现场制造为密室,相当于特意坦白了自己就是凶手。如果现场不是密室,也没有准备遗书,要锁定嫌疑人,或许需要更多时间。”

“原来如此……”

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已经输了啊。

云野自嘲地笑了。

他感到自己被批驳得体无完肤。可是不可思议的是,他连一丝怒意都感觉不到。

这是怎么回事呢?

终于轻松了。

竟然有这样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以为是利用了你,结果是我被你利用了啊……你逮捕了那个连续杀人狂魔的传闻,看来是真的。”

“对呀。”

翡翠似乎对他恨之入骨,皱着眉头说道:

“那个变态杀人犯混蛋根本就没有人类的心,完全抓不住把柄,害得我一番苦战……你就是个极其普通的罪犯,有一颗人类的心。”

翡翠使了个眼色,真取出隔着手帕捏在手里的腕表。

翡翠拿过来注视着:

“多好的手表啊。你的失败原因,在于你爱你的妻子,唯独就在于这一点啊。”

云野想起来了。他对扮作凉见梓的翡翠提到过手表的故事,还有失去戒指的后悔……

“原来是这样啊……”

听了那番话,翡翠推测云野行凶时很有可能也戴着这只手表。为了避免像戒指那样丢失,他随时都把手表戴在手上,也许就是这一点导致自己被逼上了绝路。说不定,这个可怕的对手还找到了其他物证。但是,反正都会输,还是希望原因在此。

亡妻的脸庞浮现在云野的脑海中。

既然是这样失败的,也只能认了。

刑警抓住云野的胳膊,把他拉起来。

“城塚小姐……要是你真有灵异能力就好了。如果是那样,你就能告诉我,妻子怎么看待现在的我了。”

翡翠平静地摇摇头:

“没那个必要。你扪心自问足矣。”

“是吗?她一定会讨厌我的,”云野叹了口气,“在那短暂的一瞬间,我真的看到了梦想,在你扮演的凉见梓身上。我以为,可以和梓一起找回没能和妻子共同度过的未来……无论如何挣扎,失去的时间都再也回不来了。”

对于杀人犯的凌厉,已经从城塚翡翠的表情中消失。

她不再看云野,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眼眉低垂地告诉他:

“人往往执着于死亡。独自一人,是很难摆脱它继续前进的。”

原来如此——云野终于恍然大悟。

说不定,自己期待的就是这样一个结局。

对于云野泰典这个人来说,既没有应该保护的东西,也不存在目标。

从他丧失了人生不可或缺之人时开始。

当云野发现自己的正义产生不了任何东西,他就开始期盼一切的终结。

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

云野抬起头:

“城塚小姐,我祈祷你的正义可以得到回报。”

翡翠能够理解云野这句话的意思吗?

她直视云野,微微颔首:

“还有,我希望你们能尽早把那只手表还给我……”

“那是证据,”翡翠为难地歪歪头,“不过,如果你坦白一切,顺利结束审判,手表也许能早一点回到你手中。我会尽可能安排的。”

翡翠说着,露出了微笑。

她的眼眸纯净,温柔的微笑依然让云野联想起亡妻的脸庞。

不过,那或许只是一种幻觉。

尽管她是一个不能信任的女人,但那句话也许是可以相信的。

云野无力地笑了。

“我会妥善处理的。”

“把他带走吧。”

翡翠话音刚落,男人们就带走了云野泰典。

不可思议的是,翡翠手心里的手表,恰好指向午夜零点。

---“Unreliable Witness”ends.

---And again.

千和崎真一言不发地撞飞了城塚翡翠。

翡翠发出一点都不可爱的惨叫声,倒在了沙发上。阿真按住她说。

“你给我解释解释!”

一边说,一边用两手指尖捏住她的可爱脸颊向两边扯。

“好疼啊!”

“快点!解释!是你亲口说的!这次的敌人很难对付!”

“你这样我说不出话来呀!”

翡翠眼泪汪汪地诉说着,但她实际上口齿不清,阿真一句也听不懂。

没办法,阿真只好松开了翡翠的脸颊。

“唔……好疼呀……”

“谁叫你什么都不说呀!”

那是结束了一切,她们刚踏进家门的时候。

翡翠刚卸完阿真给她化的妆,换好衣服。一除掉显老的妆容,翡翠就像变了个人一样青春靓丽。明明是一张素颜,可她却好看得让人生气,一点也不像没化妆。那也是让阿真烦躁的一个要素,虽然这样是不讲道理的。于是,阿真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一把推倒了鼻子里哼着歌回到起居室的翡翠。

阿真假扮翡翠来行动是很少见的。这样做的一个理由,是为了给阿真一个锻炼机会,让她独自完成推理,提高观察力。表演翡翠所谓“挑战书”的肤浅把戏也是其中一环,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有几分是当真的。但是,仅就此次案件而言,很大原因在于翡翠身体不适。时间过去得越久,证据就越容易湮灭。罪犯是不会等待侦探的。于是,翡翠身体不适的时候,阿真就会代替她行动。

翡翠的发型和服装,以及她独特的语调,都有助于让对手大意和烦躁,因此翡翠要求阿真必须模仿。当然,阿真也并非不知道这是有效的。阿真在学生时代参与过戏剧表演,因此擅长扮演别人,可是还不太习惯模仿翡翠。演着演着,她自己就生气了。对,她总是不愿意模仿翡翠。

不过,在侦探工作之外,阿真也有很多模仿翡翠的机会。例如翡翠作为灵媒师活动的时候也是这样。翡翠要演绎神秘的性格,因此兼作领路人的阿真为了制造具有亲和力的氛围,会参考翡翠的性格表现得开朗活泼。在学习她耍小聪明的过程中,阿真渐渐连声音也能模仿了。

虽然没有必要正确地模仿,可是翡翠却常常挑毛病说:

“阿真,要让对方更加烦躁,不要说‘啦’,而要说‘了啦’。不是‘哎呀呀’,而是‘哎哟哟’。”

这有什么关系?

阿真扮演翡翠的时候,真正的翡翠会通过阿真佩戴的装有小型摄像机的眼镜和耳机,从附近的汽车等位置通过无线电或网络发出指令。理论知识常常都是事先背下来的,但基本上她说出的台词都是实时传输而来的即兴内容。

按照翡翠的说法,听长段指令的时候,扮作冒冒失失的模样,争取时间就可以。翡翠平时为了让对方烦躁起来,也会故意装傻,重复“我说的是什么来着?”之类的话,也许起到了一举两得的效果。这次或许是因为耳机是新买的,总觉得要从耳朵里掉出来,所以她很担心,常常把手伸到脸颊旁。这一点应该是需要反省的。后半程换成了以往使用的耳机,因此就避免了那些不自然的毛病出现。

城塚翡翠之所以接到协助邀请,是因为开枪自杀的曾根本所在的公司是云野泰典的。警察组织里不喜欢云野的人很多,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还是有人想要抓住他背地里干的那些事的把柄。方针就是想方设法逮捕云野。如果是自杀,就趁此机会试探云野,如果是他杀,就寻找云野是凶手的可能性。

翡翠根据袜子被拿走的可能性找到了凉见梓,并通过她的目击证词断定了那是他杀。从知道智能手表密码、能够配制钥匙的人当中找出了关系亲近的人,第一个出现的嫌疑人就是云野泰典。就是在这个意义上,翡翠称云野是个小人物。

通过第一次接触,翡翠坚信云野就是凶手。考虑到他有可能去找凉见梓,翡翠就扮演了她。准确地说,是阿真首先提到云野有可能会杀害凉见。翡翠大意了,以为云野不会采取风险那么大的行动,可是阿真却切身感受到了云野的危险性。于是,她们用蛋糕赌输赢,对凉见梓解释了她有生命危险的情况,然后由翡翠扮作梓,等待云野的到来。梓是个会算计的人,一听有海外旅行作礼物,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她懊悔地说:“原来不是有钱帅哥,而是有钱的小姐呀!”一问,原来她说的是占星术。翡翠根据这些信息,建立了假梓的真实感。

凉见梓是用真名从事插画师工作的,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年龄也是公开的,因此阿真据此给翡翠化了妆。还不忘强化人设,开通了博客,翡翠把她和认识的作家拍的照片上传到网上。毕竟对方是个职业侦探。在这一点上,多亏真正的凉见梓并非著名人士,不怎么露脸。为了在妆容方面打动云野,翡翠找出了他亡妻的照片,有意识地略微靠拢她的形象,头发也染成了黑色。翡翠面部和皮肤的状态都太好,因此凭阿真的技术也费了很大劲才化出显老的妆容。翡翠的说法是,最重要的无他,就是第一印象。

“第一次接触只停留于玄关前面。因为灯光暗,能避免显现出化妆不自然的地方。在那之后,每次见面都减少化妆的步骤。那样的话,云野反而会认定我是在努力化妆,因此才显得年轻美丽。”

例如,脸颊里塞上东西是无法吃东西的,因此那种小技巧的使用仅限于打造第一印象的时候,之后就用发型等掩饰脸颊轮廓。那就是她们的策略。

结果,云野泰典接触了翡翠扮演的凉见梓,阿真打赌赌赢了。

翡翠因为自己没有分析对,心里气不顺,搞了个毕达哥拉斯装置来逃避现实。就在这个过程中,正在海外旅行的真凉见梓又联系她说,总觉得自己看到的人是自杀者本人。依赖的目击者没有提供任何证词,翡翠看起来着急了。

对。因为让人沮丧的事情增多了,所以阿真完全以为对方是个劲敌……

说不定,就连那个拿蛋糕下注打的赌都是为了欺骗阿真而演出来的。

难道翡翠看穿了云野的性格和行动……?对呀。如果只是要确保梓的安全,翡翠就没有必要在那之后还扮演她,继续和云野交往。说到底,就连以身体不适为由把阿真派出去这件事本身,会不会都是她为了拿下对方而制定的行动计划?

阿真越想越生气,觉得自己上当了。

“准确地说,我说他是个劲敌,是从他没有在现场留下物证这个意义上讲的。”

翡翠一边摩挲脸颊,一边躲避试图制服自己的阿真。

“啊?”

“这是叙述性诡计。虽然没有在现场留下证据,但是他在手表、行为、证词上留下了大量证据。”

“你开什么玩笑?”

阿真拿起坐垫砸在翡翠头上。

啊——她发出不可爱的惨叫声。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不解释最重要的事情?!”

阿真还不知道手枪的事。

扮演翡翠时的服装,基本上都是问她借用的。翡翠熟悉如何在服装和装饰上耍小聪明,因此今天作战之前,阿真站在镜子前面的时候,翡翠给她胸口别了一个奇怪的胸针。阿真正在纳闷,她一伸手摘下阿真的眼镜,望着镜子笑着说:

“不需要相机了,这次不要戴眼镜了。你瞧,虽然不如我,但还是相当漂亮的。”

阿真想一把推倒她。实际上,阿真听到这话就敲打了翡翠的额头。可是,看来只是那样做,自己还是太手软。当时,枪声一响,红色液体就从胸针里飞溅出来。

“你吓坏了吧?整人大成功!”

翡翠吐吐舌头。

“请你只在魔术中使用这一招!”

阿真举起手里的坐垫又一次砸向翡翠。

又是一声不可爱的惨叫声。

“什么叙述性诡计啊!你开什么玩笑!”

说得就像在批评有惊无险的小说一样。她哪知道被人用枪指着有多惊骇?

就这样直接把坐垫捂在她脸上闷死她吧。

虽然阿真很高兴看到翡翠奋力挣扎的样子,可是她还不够满意。

一松手,翡翠就大吸了一口气,推开坐垫。

“你是要把我杀了吗?”

“这是我该说的话!我以为自己要被打中了呢!”

实际上,她中途就意识到,就算被打中了应该也不会有事。

因为,当云野吐出坚信自己胜利的台词时,翡翠在他身后调皮地伸出了舌头。

当鲜血伴着枪声在自己胸口四溅的时候,她在一瞬间产生了自己被打中的错觉,好不容易才演出了倒地的效果。

按照翡翠的剧本,过程应该是:梓想起了凶手的脸,翡翠趁此机会拿手表作证据。可是,扮演梓的翡翠突然开始包庇云野,而翡翠原本说利用手表就能让对手认输,因此云野把枪口对准阿真的时候,阿真确实着急了。在那之后,阿真又听到翡翠惨叫着逃走,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她通过耳机呼叫也得不到回应,因此枪声响起后她连忙去追赶翡翠。现在她仔细琢磨,感到自己也上了翡翠的当。

不过,怎么说呢,她确实产生过不祥的预感。

翡翠咳得气喘吁吁,眼泪汪汪地瞪着阿真。

“对手可是个刑警哟,是个读取表情的知名专家哟!所以我们有必要装作逻辑屡次被他攻破,而你发自内心越来越焦躁,才能让他放松警惕。驱使他开枪的时候,如果表演不到位,也有被他看穿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讲,他倒也称得上是棘手的对象。”

“你呀……”

阿真依然按住翡翠,垂头丧气。

为她担心的自己简直就是个傻瓜嘛。

“你知道我有多……”

枪声响起那一瞬间的恐怖复苏了。当时,云野追赶翡翠扮演的梓,消失无踪。楼下立刻响起枪声,陷入混乱的阿真产生了错觉,以为翡翠当真被击中了。那是心脏都快停止跳动的感受啊。

可是……

“阿真……”

她俯视着被自己推倒的翡翠。

翡翠皱着眉头,为难地凝视着真:

“那个……我觉得阿真的安全,我是充分考虑到了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

阿真叹了口气,敲敲翡翠的脑门。

伴着翡翠的轻声惨叫,阿真抬起上半身。

“算了!”

阿真直接靠在了沙发上。

筋疲力尽。就算当真大发雷霆,这个不靠谱的女人也肯定理解不了。

“比起这个,我惦记的事还堆得跟山一样高呢。”

“什么事?”

翡翠躺在沙发上,疑惑地仰望着她。阿真说出了她心中的疑问:

“比如呀,他看穿你的冷读术,发现你的灵异能力是骗人的,都是你故意为之?”

翡翠慢悠悠地爬起来,一只手梳理着黑色的波浪发。

“对呀。那种内容,要是冷读者听见都会发笑。”

“我没法通过摄像机看清你的表情,可着急了!”

翡翠两手合十得意地笑了:

“在读取中,读取表情只不过是灵活运用的信息中极小极小的一部分而已。本来冷读术就不是用来猜测信息的技术,而是让人误以为猜中了信息的技术。如果是我,无论是隔着电话还是信件,都不会失败。”

“那手表呢?你是什么时候偷到手的?”

阿真脱靴子的时候,趁着摔倒的时机抓住了云野的手腕,他或许以为手表就是那个时候被偷走的。是翡翠指示阿真那样表演的。但是,阿真并未掌握偷手表的技能。手表是翡翠打开玄关门迎接她的时候,按照计划悄悄交给阿真的。

“是在看完表演回到车里的路上,亲亲热热挽着他胳膊走路的时候哟。”

也许还在疼,翡翠摩挲着脸颊说。

“幸亏没被发现呢。我是说,虽然我知道你有偷表的技能,可是他长时间没戴手表,也会留意到吧?”

“让他专心致志于其他事情,专心到不关注手表就可以了。因为是冬天,手表会隐藏在外套袖子里,所以只有相当在意才会发现。如果我挽着他的胳膊走,恐怕连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

“那么,那个魔术呢?FBI什么的,说得煞有其事,其实全都是假的吧?怎么能知道云野说的那张牌在第几张呀?就算是魔术也办不到吧?”

“我记住了呀。”

翡翠笑了。

“难道是在那一瞬间记住的?”

阿真呻吟道,大吃一惊。

翡翠仿佛想故意刺激阿真的神经,表情夸张地说:

“你以为我是谁呀?”

阿真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傲娇脸吗?

总是记得现场情况和不起眼证词的翡翠。这么一说,她想起自己听说过一种比赛,比的就是短时间内记住混在一起的扑克牌的排列顺序。

对于这个名侦探来说,或许也并非不可能。

翡翠哼着歌。就是她模仿拉小提琴动作时的调子。

原来是在模仿夏洛克·福尔摩斯啊……

一如既往的怪物……

她不由得同情起不得不与她对峙的罪犯来。

“对了,替换手枪子弹的时机,你为什么不放在表演过程中呢?”

阿真也并非掌握所有情况,除了警察,翡翠还有很多合作者。比如,她听翡翠说起,针对日本人的偷盗技术就是从那样一个熟人那里学来的。为了营造出阿真焦躁不安的效果,她不能让阿真自己去替换子弹,但可以安排其他人做。翡翠可以采取的手法是,从云野的外套里偷拿到车钥匙,趁着人多拥挤的表演,交给协助者,在他们观看表演的过程中换掉。那样的话可以争取到充足的时间。

“的确,那种方法也是可行的。那样更可靠。”

翡翠看了一眼天花板,戳戳自己的脑袋道:

“我真是个马大哈。”

看来她真的是忘记了。

见阿真只顾发呆,翡翠从沙发上蹦起来,伸个懒腰说:

“那么,既然你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我就去洗澡了。”

阿真叹了口气。

“行!去吧去吧。”

她连连摆手催促翡翠。

翡翠噘着嘴看了一眼阿真,立刻就消失在走廊里。

阿真直接躺在了沙发上。

实在是太累了。

内心充斥着莫名其妙的空虚。

她明白那是为什么。阿真自认为很清楚,城塚翡翠是一个不惜采取任何手段和杀人凶手斗争的人。可是,翡翠为了欺骗凶手,竟然连自己都利用。阿真对此很不满意。她知道自己有多担心吗?要是采取这种办法,有一天很可能连她自己也会毁灭。

她想,就算是自己也依然不了解城塚翡翠啊。

她绝对不暴露自己的内心世界。

无论她是什么模样,看起来都不像是真正的她。

自己明明近在咫尺,却依然完全看不透她的真实面貌。

什么都不清楚。

或许那是她不信任阿真的表现。

太让人生气了。

睡意袭来,眼皮开始打架。

“阿真。”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她猛然坐起来。

翡翠在走廊里露出一张脸。

放松时,她的五官显得十分稚嫩。

也许是这个原因,阿真不禁感到她就像个被父母批评了的孩子。

“什么?”

“那个……没事,对不起……”

翡翠躲在门背后,露出侧脸,摆弄着自己的头发说:

“那个,我想起来还没好好跟你道歉呢。”

“是,对啊,嗯。”

翡翠瞟了一眼阿真,说:

“那个……是麻痹对手的行动计划。”

“你说过了。”

“为了防止我们在手表上查不出任何物证时无计可施,我无论如何都需要促使他开枪。当然,这也会让阿真暴露在危险中,所以对于我来说,这也是个痛苦的决断。那个,你能理解我吗?”

“理解倒是理解。”

听她语气冷淡,翡翠愁眉苦脸,目光低垂,只说出一句话来:

“对不起。”

阿真挠挠脑袋。

看到翡翠的模样,阿真完成了一个推理。刚才,被问及为何没有在表演期间替换子弹时,翡翠看了天花板一眼。那是问题对己不利时翡翠的习惯性动作。她不可能没想到那种方法。如果是这样,她没有采取那个方法的原因,阿真认为只有一个。但是,阿真那样推理也可以说自我感觉太良好,也许并不成立,不过,万一是这样,倒是可以原谅翡翠。

而且,说不定翡翠声称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只是她在阿真面前逞强。可以认为,那只是因为她没有能够把自己煞费苦心的一面坦诚相对的人。翡翠烦恼忧郁,或许是因为她面对着良心的斥责——斥责她不得不执行将他人暴露在危险当中的行动计划。或许,是原本态度并不积极的阿真宣布自己会奉陪到底,才让她下定了执行那个行动计划的决心。看到她无力的表情,阿真不禁这样想到。

阿真想,如果是这样,要是某一天能出现一个人,愿意理解她的一切并给予支持,该多好啊。

否则,城塚翡翠的正义就得不到回报了。

叹了口气,阿真笑着说:

“算了,没关系。等你洗完澡,我们开瓶红酒庆祝一下破案成功,怎么样?”

“好!”

听见阿真这话,翡翠像个孩子似的满面生辉。然后,鼻子里哼着歌消失在走廊里。

阿真目送她离开,再一次躺倒在沙发上。

不,等等……

那不会也并非真正的她吧?该不会全都是她算计好的,眼下正在心里笑话我是个愚笨家伙吧?她利用暗示引导了我的推理……

有可能。这才是更有可能的。还是说我看透得过了头?

阿真不了解翡翠。无论是她的姓名、年龄,还是她声称的出生地、斗争原因,一旦怀疑起来,事实会在一瞬间反转,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虚构的东西。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城塚翡翠?

一切都是幻象。

城塚的一切一切,都位于中间的夹缝……

“完全无法信任的家伙……”

阿真已经厌烦了,不愿意继续思考任何事情。

阿真鼻子里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她就这样放任自己打起了盹儿。

---“invert clo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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