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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病人  作者:亚历克斯·麦克利兹

阿尔刻提斯是一则希腊神话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在这个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中,当任何人都不愿意用自己的死救国王阿德墨托斯一命时,作为妻子的阿尔刻提斯站了出来。谁也不知道这个自我牺牲的神话故事与艾丽西亚的谋杀有什么关系。在一段时间里,这个暗示的真实含义是什么,我也是一头雾水。直到有一天,事实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我的叙述太快,似有操之过急之嫌。我必须从头说起,让事实说话。我不能刻意进行渲染或歪曲,也不能说谎。我将逐步逐步、不紧不慢、小心谨慎地进行表述。但从哪儿开始呢?我首先应当进行自我介绍,不过也许还不要这么快;毕竟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不是我,而是艾丽西亚·贝伦森。我必须从她开始——从她那幅《阿尔刻提斯》开始。

《阿尔刻提斯》是一幅自画像,画的是谋杀案发生后,在自家画室进行创作的艾丽西亚。她全身赤裸,手持画笔,站在画架与画布前。她的身体展现得淋漓尽致:红色秀发披散在瘦骨嶙峋的肩头,通透的皮肤下,蓝色的静脉血管依稀可见,两只手腕上有新的伤痕。她用手指捏着画笔,笔尖上的红色颜料——抑或是鲜血?——似乎正欲滴落。她把自己定格在绘画过程中——不过画布上还是一片空白,就像她的面部表情一样。她转过头,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们。她的嘴唇张开,似乎有话要说,但却哑然无声。

在伦敦索霍,有一家代理艾丽西亚作品的小画廊。在庭审期间,它的经理让·费利克斯·马丁做出一个颇有争议的决定:展示艾丽西亚的作品《阿尔刻提斯》。此举引发热议,许多人认为这是刻意炒作,也有些人认为这太令人恐怖。在艾丽西亚因杀夫遭软禁期间,这家老牌画廊的入口处第一次排起了长龙。

我与其他绘画爱好者一起,在外面排队等候。画廊隔壁是一家霓虹灯闪烁的妓院。我们鱼贯步入画廊,刚进门就身不由己地被簇拥着朝那幅画移动,就像兴奋的人群在露天游乐场的鬼屋中一样推搡着前行。终于,我发现自己来到了队伍的前头——终于与《阿尔刻提斯》来了个直接面对面。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幅画,注视着艾丽西亚的面部表情,想研判她的眼神,想解读这眼神背后的深意——但是我发现自己实在无能为力。艾丽西亚的眼睛看着我——虚无缥缈——让人无法参透,更无法解读。从她的表情上,我看不出她想传达的是无辜还是内疚。

其他人认为这其实不难解读。

“彻头彻尾的邪魔。”我身后有位女士小声说。

“难道不是吗?”她的同伴随声附和,“冷血的臭婊子。”

有失公允,我暗自思忖——艾丽西亚的罪行尚待证实,这样的结论其实是先入为主。那些小报一开始就将她说得十恶不赦:害人精、黑寡妇、女恶魔。

事实极其简单:警方发现加布里耶尔的尸体时,现场只有艾丽西亚,枪上只有她的指纹。毫无疑问,是她杀了加布里耶尔。可是她的杀人动机却是个难解之谜。

媒体就此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在报刊上、广播里以及早晨的闲聊节目中,人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他们请来各路专家,对艾丽西亚的行为进行解释、谴责或辩解。有些人认为她肯定是家暴的受害者,肯定受到了极端的虐待,最后忍无可忍才突然爆发的。还有些人认为,此案是性游戏出了问题——她丈夫不是被绑在椅子上吗?更有甚者,有些人则认为,促使艾丽西亚痛下杀手的是老套的嫉妒心理——也许还有个第三者?可是在庭审中,加布里耶尔的哥哥说,他弟弟是个忠实的丈夫,深爱自己的妻子。那么,是不是为了金钱呢?可是丈夫的死并不能给艾丽西亚带来财富——她继承了父亲的遗产,比丈夫有钱得多。

争论在继续,各种猜想见仁见智——然而这些争论非但没有答案,反而增加了重重疑点——艾丽西亚的杀人动机以及她后来缄口不言的原因。她为什么拒绝开口说话?这意味着什么?她是不是另有隐情?是不是在保护其他人?如果是,那么这个人又是谁?

记得我当时就在想,尽管人们对她进行了没完没了的谈论、评论和争论,但在这场疯狂喧闹的旋涡中心,却有一处无声的真空——一种沉默、一只斯芬克斯。

在庭审中,法官也认为她的沉默令人费解。法官埃尔夫斯通先生指出,无辜的人往往会鸣冤叫屈,为了申辩自己的清白不遗余力——也永不止息。她不仅始终保持沉默,而且毫无明显悔过表现。整个庭审中,她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报纸对此有过大量评论——她的表情呆滞、冷峻、僵化。

被告方迫于无奈,只好提出减轻刑事责任的申请:该请求说,艾丽西亚长期存在精神健康问题,而且据说始于她的儿童时期。法官认为这种情况多属道听途说,不予考虑——不过他最终还是被一个叫拉扎勒斯·迪奥梅德斯的教授说服。此人不仅是帝国理工学院司法精神病学教授,也是格罗夫诊疗所的临床主任。该诊所位于伦敦北部,是一家可靠的法医单位。迪奥梅德斯教授认为,艾丽西亚闭口不言,这本身就证明她有严重的心理障碍——所以这可以作为对她量刑的参考。

这是精神科医生为避免坦率直言,而婉转说出的话。

迪奥梅德斯真正想说的是:艾丽西亚疯了。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不然为什么要把你所爱的人绑在椅子上,近距离对着他的面部开枪?又为什么表现得若无其事,不做任何解释,甚至连话都不说?她一定是疯了。

肯定是。

最终,埃尔夫斯通法官接受了被告方的减刑请求,并建议陪审团把它作为量刑时的参考意见。艾丽西亚随后进了格罗夫诊疗所,接受迪奥梅德斯教授的治疗。教授的证言对法官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事实上,倘若她并没有疯,也就是说,倘若她的沉默只是一种表演,只是为了蒙蔽陪审团的耳目,那她此举的确非常奏效。她避免了一场漫长的牢狱之灾。而且,她今后倘若表现出逐步康复的情状,再过几年就完全有可能走出那家诊所。那么,现在不就应该是她假装逐渐康复的最佳时机吗?她不是可以时不时地冒出一两个词语来,过一阵又多出几个,同时慢慢地表现出某种悔意吗?可是她没有。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她始终保持着沉默。

只有沉默。

由于没有进一步的消息披露,媒体大失所望,最终失去对她的兴趣。她也像其他曾被炒得沸沸扬扬的杀人犯一样,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我们虽然记得他们的面孔,却忘了他们的姓名。

应当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把她忘了。她的神话以及她持久的沉默依然让某些人着迷,包括我自己。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我认为加布里耶尔的死,显然使她的大脑产生了严重的创伤,沉默就是这种创伤的具体表现。由于无法直面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像一辆老爷车,咔咔作响,勉强运转,最后终于停了下来。我希望能帮她重新把车子发动起来——帮她说出自己的故事,治疗她的创伤,使她彻底康复。我想对她进行心理康复治疗。

我不想自我吹嘘,但认为自己是最有资格帮助艾丽西亚·贝伦森的。我是名法医心理治疗师,在工作中遇见过这个社会上受到最严重伤害的、最脆弱的成员。艾丽西亚故事中的某些东西与我个人产生了共鸣。我从一开始就非常同情她。

遗憾的是,我当时还在布罗德穆尔工作。如果不是命运的安排,治疗艾丽西亚只能是——而且肯定是——痴人说梦。

艾丽西亚被收治的第六个年头,格罗夫诊疗所开始招聘法医心理治疗师。我看到那则广告,就知道自己责无旁贷。我决定跟着感觉走,去那里应聘这一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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