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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病人  作者:亚历克斯·麦克利兹

信托基金会的朱利安·麦克马洪在接待处等我。他人高马大,头发浅黄带卷,交谈中,喜欢用“你我私下里说说”“最终到头来”或者“要旨是”之类的词语,而且往往出现在同一个句子里。总的说来,他可以算得上一个和善的人——是基金会里比较友善的面孔。他想在我回家之前和我说几句话。

“我刚从迪奥梅德斯教授那里过来,”他说,“我认为应该让你知道——他已经请辞了。”

“啊,我明白。”

“他提前退休了。这话只是你我私下里说说,如果不辞职,就要面临对这件糟糕事件的调查……”他耸耸肩,“我只能为他感到遗憾——对于他那漫长而卓越的职业生涯来说,这不是什么光彩的结局。但是采取这种办法,至少可以避开报纸的纠缠,避免各种大惊小怪。顺便说一句,他提到了你。”

“迪奥梅德斯?”

“是的。他建议我们把他的工作交给你。”朱利安眨了眨眼睛,“他说你是最佳人选。”

我笑了笑:“他真好。”

“不幸的是,最终到头来,由于发生了艾丽西亚的事情,由于克里斯蒂安被捕,已经没有人再提让格罗夫诊疗所继续办下去的事了。我们将把它永远关闭。”

“我不感到惊讶。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工作可做了吧?”

“呃,这个问题的要旨是——几个月之后,我们准备在这里开一家新的、成本效益更好的心理诊疗所。我们想请你考虑一下,来对它进行经营管理,西奥。”

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情绪,欣然表示同意。“你我私下里说说,”我借用他的口头禅说,“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也确实如此——这是一个可以向人们提供实际帮助的机会,不只是对他们进行医治,还能用我认为他们需要的方式去帮助他们,像鲁思帮助我那样去帮助他们。我曾试图用这种方式帮助过艾丽西亚。

对我来说,事情的发展可说是顺风顺水——如果我不这么说,那就太不领情了。

我似乎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嗯,基本上吧。

去年,凯西和我从伦敦市中心搬到萨里——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父亲死后,这幢房子给了我,不过在我母亲过世前,房子得一直给她住。我母亲决定把它给我们,她自己则住进了养老院。

凯西和我觉得,有这幢房子,还有一座花园,即使乘车往返于伦敦和萨里也值。我认为这样对我们有好处。我们打算对这幢房子进行改造,重新装修并请人来驱邪。可是我们搬来有一年了还没有搞好,装修才进行了一半。从波特贝罗市场买来的装饰画和曲面镜都还靠在没有粉刷的墙壁旁边。这幢房子基本保留了我从小到大在这里生活时的原样。我以为我会介意的,但我并没有。实际上,我没觉得那样有什么不好,这也着实有点讽刺意味。

回到家,进门后立即把外套脱下——屋里闷热,我就像进了温室。我在过道里的恒温器上将设置的温度下调了一些。凯西喜欢热一点,我则喜欢凉一点——所以在温度问题上,我们经常各不相让。我在过道上就听见了电视的声音。近来凯西似乎看了不少电视。电视机这个无休止的噪音垃圾箱成了这幢房子里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发现她蜷缩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大腿上放着一大袋虾仁鸡尾酒薯片,正用染着红指甲的手指头把它掏出来,往自己的嘴里扔。她一直这样吃垃圾食品,所以近期发胖也就不足为奇了。过去一两年,她没怎么去工作——她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有点精神压抑。她的医生想让她服用抗抑郁药,但是我让她不要用。我主张找个心理治疗师,用交谈的方式进行疏导,我甚至主动提出帮她找个心理治疗师。但她似乎不想跟人交谈。

有时候,我发现她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她是不是想鼓起勇气把与加布里耶尔的风流韵事告诉我?可是她只字未提。她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就像艾丽西亚以前那样。我希望能帮助她——但是我好像无法接触到她的内心世界。真是可怕的讽刺: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留住她——但无论我怎么做,最后都失去了她。

我坐在扶手椅上看着她。“我的一个病人服药过量,”我过了一会儿说,“她现在处于昏迷状态。”没有反应。“好像是一个工作人员故意给她加量的。一个同事。”依然没有反应。“你在听我说吗?”

凯西耸耸肩:“我不知道说什么。”

“说两句同情的话也好嘛。”

“同情谁呀?同情你吗?”

“她呀。我给她治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单独治疗。她叫艾丽西亚·贝伦森。”

我说这句话时,有意识地看了凯西一眼。她没有反应,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我继续说:“她很有名气,或者说恶名远扬。几年前,她简直家喻户晓。她杀了自己的丈夫……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她耸了耸肩,接着换了个电视频道。

于是我们继续玩“佯装不知”的游戏。

这些天,我对许多人,包括我自己,都在上演那一出“佯装不知”的戏。我想这也是我要把这些写下来的原因。我试图绕开可怕的自我,触及真实的我——如果有这种可能性的话。

我想喝点酒,于是走进厨房,倒了一杯从冰箱里取出的伏特加。我把它一口喝了下去,感到嗓子热乎乎的。接着我又倒了一杯。

我在想,如果我再去找鲁思,像六年前一样,把这些情况再跟她说一遍,不知她会怎么说?当然我知道我是不可能再去找她了。我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负罪的人,一个不可能再说实话的人。我怎么能再坐在那个脆弱的老太太面前,看着她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双眼睛曾让我有安全感,教会我做人要正直,要善良,要真诚。我若去了,只会暴露我的肮脏、残酷、报复心理、堕落,说明我多么对不起她以及她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怎么跟她说?我毁了三个人;我没有道德底线;我居然做出了令人不齿的事情,而且还不知悔恨;我所关心的只是保住我自己?

如果我告诉鲁思,她的眼睛里表现出来的就不只是震惊、厌恶甚至恐惧,更会有悲痛、失望甚至自责。因为我知道我不仅会使她感到失望,而且她还会认为是她让我失望了——不单对我失望,还有对谈话疗法本身的失望。从来没有哪个心理治疗师做得比鲁思更好。她曾经为一个受到严重伤害的病人进行了多年的治疗。病人很年轻,还是个孩子,他也非常希望改变自己,变得好一点,甚至完全康复。但是,尽管她为他进行了数百小时的心理治疗,包括对话、聆听和分析,也没能拯救这个孩子的灵魂。也许我本身就是个错误。也许我们有些人性本恶,不管我们尽了多大的努力,我们还是依然故我。

门铃响起,打断了我的沉思。搬到萨里之后,难得有人晚上来造访。上次有谁来过我都记不得了。

“是你的客人吗?”我大声问凯西,可是她没有回答,因为她正在看电视,大概听不见我的声音。

我走到门口,把门打开。我感到很意外,是艾伦警长。他身上裹着一件外套,还戴了一条围巾,脸上冻得通红。

“晚上好,费伯先生。”他说。

“艾伦警长?你到这儿有何公干啊?”

“我正好来了这个街区,想来看看你。我有两件事情要告诉你。现在方便吗?”

我有些迟疑:“说实话,我刚准备做晚饭,所以——”

“要不了多长时间。”

艾伦警长笑了笑。显然他不希望被拒绝,所以我让到一边,请他进来。他进屋后很高兴,拽掉手套,脱下外衣。

“外面真的很冷,”他说,“我敢说,这么冷肯定要下雪啦。”

他的眼镜片上结了一层雾气。他把眼镜摘下来用手绢擦了擦。

“恐怕我这里太暖和了。”我说。

“我不在乎。再暖和我也不在乎。”

“你来跟我妻子认识一下?”

说来也巧,凯西出现在过道上。她看看我,又看看警长,不解地问:“什么事啊?”

“凯西,这是艾伦警长。他负责我跟你说到的那个病人的案件调查工作。”

“晚上好,费伯太太。”

“艾伦警长要找我谈点事。时间不会长。上楼洗澡去吧,晚饭好了我叫你。”

我冲警长点了一下头,请他进厨房。

“你请。”我说。

艾伦警长看了凯西一眼,然后转身走进厨房。我跟在他后面进去,过道里只剩下凯西,接着我听见她慢慢上楼的声音。

“你想喝点什么?”我问。

“谢谢你。你真客气。就来杯茶吧。”

我看见他的眼睛转向柜台上的伏特加酒瓶。我笑了笑。

“喝点儿烈性的?”

“不了,谢谢。一杯茶就行了。”

“喝什么样的?”

“浓点儿。多加点牛奶。不加糖,我正准备戒糖。”

他说话的时候,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不知他来这里干什么,我是不是应该感到紧张。他的样子非常温和,我没有理由感到不安全。此外,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栽跟头的,是不是?

我打开电水壶后,转身对着他。

“警长,你想跟我谈什么呢?”

“呃,主要是马丁先生的事。”

“让·费利克斯?真的吗?”我感到惊讶,“他怎么啦?”

“噢,他去格罗夫诊疗所,把艾丽西亚的绘画材料全拿走了。我们谈了这样那样的事情。马丁先生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准备搞一个艾丽西亚作品回顾展。他好像认为,她是一名艺术家,现在是对她进行重新评价的最佳时机。考虑到她有这么多的作品,我斗胆认为他是对的。”艾伦露出赞赏的神情,“你可以写一点有关她的文章,先生。我相信人们会对这样一本关于她的书感兴趣,别的关于她的什么可能也行。”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我说,“让·费利克斯要搞回顾展跟我有什么关系,警长?”

“呃,马丁先生见到那幅新作非常兴奋——他好像不在乎伊丽芙曾经在上面涂鸦过。他说这反而给这幅画增添了特别的分量——我想不起他的原话了——我对绘画是个外行。你怎么样?”

“我也不大懂。”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说到正题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到越来越紧张不安。

“不管怎么说,”他继续说道,“马丁先生对它赞不绝口。他把它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发现——”

“发现什么?”

“这个。”

他从上衣内袋拿出一样东西。我立即认出来了。

那本日记。

壶里的水开了,发出尖啸声。我把电水壶关了,往大杯子里倒进一些开水,然后搅动了几下。我注意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哦,太好啦,”我说,“不知是在哪里发现的?”

“在那幅画的背后,”他说,“塞在画框的左上角。塞得很紧。”

原来她把它藏那儿了,我心里在想。我不喜欢的那张画的背面。只有那个地方我没有看。

警长用手抚摸着那本日记起皱褪色的黑色封面,接着笑了笑。他把日记打开,开始翻页:“有趣极了。这些箭头,一团迷雾。”

我点点头:“一个心理失常的人画的自画像。”

艾伦警长很快翻到最后,这时候,他开始大声朗读:

“……他非常害怕听见我的声音……他抓住我的手腕……往我的静脉中扎了一针。”

一股恐惧骤然在我的心中升起。我并不知道还有这几句话。我没有读过这一篇。这就是我当时要找的可以定罪的证据——现在它掌握在错误的人的手里了。我真想从艾伦手中把日记本抢过来,把那几页撕下来——但是我动弹不得。我掉进了陷阱。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我最好……”

我说话嗫嗫嚅嚅,他听出了我声音中的恐惧。

“还有呢?”

“没有了。”

我不想再阻止他。我所做的任何事都会成为对我进行指控的证据。我已经无路可逃。非常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感到轻松了。

“警长,你知道,我认为你根本不是碰巧来到我们街区。”我说着把茶递给他。

“啊,不是碰巧,你说得没错。我觉得最好别在进门的时候说明我的来意。不过,重点是,有了这本日记,我们就得重新审视一下那些事件了。”

“我很好奇,愿闻其详。”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小,“你不如大声读出来。”

“好啊。”

我在窗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心里感到异常平静。他清了一下嗓子后就开始了。

“西奥刚走,”警长读道,“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必须尽快把这篇日记写完……”

我静静地听着,抬头看着窗外飘过的白云。终于,云层散开了——天开始下雪——雪花在窗外飞舞。我打开窗户,伸手抓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我的指尖上消失。我笑了笑。

我又去抓另一片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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