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REAMERS 15

沉睡者  作者:卡伦·汤普森·沃克

之后,有人会说政府反应得太慢了,不过跟进措施的确在逐个落实:制作名单,计算人数。毕竟疾病有其数学规律:一个病人传染三四个人,每个病人又传染三四个人。

统计调查在静静地展开。第一个女孩病倒后第十三天,一位护士戴着手套按响了安妮一家住所的门铃。

护士问他们有没有听说学校里生病的孩子。

肾上腺素猛地飙入本的血液。

穿着绿色护理服,戴着干净手套的年轻护士站在门口,看上去很紧张。

她的手臂下夹着一块写字夹板。她问起两人的孩子。

“你们的女儿,她在这儿吗?”

“为什么问起这个?”本问。可那些草草收听的报道细节忽然涌入他的脑海。小婴儿能让整个世界收缩到她的颈周。

“我们在尽力采取预防措施。”护士说,“我们在监控任何和病人接触过的人。”她说起话来就像在背新学的剧本台词。

“我们认识的人中谁病了?”本问。他的喉咙骤然一紧。

护士扭开头,仿佛真相让她难以启齿。

“没人打电话通知过你?”她扯了扯项链,小巧的银色十字架耀眼夺目。

本曾做过失去孩子的噩梦。他醒来后会感觉空无一物的双臂十分空虚。

护士说是母乳,医院提供的捐赠母乳。

“天哪!”本惊叹。他们有一冰箱的母乳,一排又一排的瓶子,盛满了其他母亲的奶。此外还有满满一袋旧瓶子,那是格蕾丝已经喝掉的。

“有一位捐赠者,”护士说,“她可能接触过患者。”

本会记住安妮下楼时的表情,担惊受怕前的最后一刻——舒畅的神情,光洁的脸颊。

她抱着格蕾丝,一手放在孩子小小的后脑勺上——那小脑袋,你能感受到颅骨的骨板间一处处仍未闭合的柔软凹陷。一旦涉及孩子,恐惧的感觉摇身一变,变得锐利了许多。

“孩子一直都好吗?”护士问。

“哦,天哪!”安妮捂住嘴,“天哪!”

护士说打扰到他们很抱歉,她没做过这种事,经验不足。她精致的项链碰到写字夹板,叮当作响。但本和安妮只是太过在意自己的女儿了。

“我想问一问,她睡得有没有比平时更久?”护士问。

“什么意思?”安妮问。她还想说下去,却忍不住哭了起来。最近她总是这样无声地哭泣,可此前她从未这样哭过。她通常是两人中更理智的那个,总是四平八稳、从容不迫。可现在,本接管了这一职责,就像个翻译。

“她睡得很多。”他说。

乃至现在,孩子正穿着日光服[日光服(sunsuit):儿童在热天穿着的背带短裤或背带短裙。]在打盹儿,嘴巴张开,窝在安妮的臂弯里。

“我需要测量她的体温。”护士说。

这个护士没有孩子——本确信这一点。她和他们说话时太过小心,太过疏离。日后,他都靠这一点来感受谁有孩子谁没有,仿佛他能瞬间看到联结人与人的纽带。

护士很快拿出一个棒状物,放在格蕾丝额头上方几公分处,没有接触。同样的温度计还用在格蕾丝生命的最初几个小时,那时她仍在学习如何调节体温,习惯了水下生活的四肢慢慢扭动,像个在水流中移动的水母。

“他们说这是消过毒的,我想这些母乳应该已经消过毒了。”本说。

拿着体温计时,护士的手不停地颤抖。她站得尽可能地远。她重新试了好几次。

“出了点小故障。抱歉。”她说。

在她身后,门廊秋千在风中剧烈摇晃。不知何处有只狗在吠叫。格蕾丝的嘴开始一张一合,像条小鱼。

最后体温计嘟的一响:没有发烧。两人轻轻松了口气。

但明早还会有人来量体温。护士说,每天要来两次。

同时,他们不能再给孩子喂捐赠母乳了。他们得把剩下的全扔了,改用配方奶粉。

还有最后一件事:“请你们不要带女儿出门。”护士脱下手套,一步步往后退,“还有,请你们不要离开小镇。”

好几周来,他们都在学习怎么哄格蕾丝睡觉;怎么裹她,她会更舒服;以什么节奏摇她,她会更喜欢。他们有一只壳里会发光的乌龟,还有一只播放轻柔音乐的海马。但女儿在听着他俩的心跳时睡得最好,这就是为何两人愿意花那么长时间,让格蕾丝小小的脑袋靠着他们的胸口,弓起背,捏紧拳头,安然入睡。本和安妮一人给另一人递水、咖啡或几口焗芝士,另一人则尽力一动不动,生怕吵醒格蕾丝。

可现在,他们害怕她闭上眼睛。

本在一个小时内浏览了近两周来关于沉睡病的全部新闻报道。对于该病是十万火急还是无关紧要,各报道莫衷一是。他无法确定死了多少人。他很难找到切要的事实。

但大腿上格蕾丝温热的身子——这是事实;还有她的目光在他脸上的游移,还有笔记本电脑的光——这也是事实;女儿胸膛的起起落落是事实;得知空气正每分每秒进出她的双肺也是事实。

“是我的错。”安妮说,“这是我的错。”

“这是医院的错。”本说。

他正在阅读冲泡配方奶粉的说明书。配方奶粉已经在橱柜里放了很久,以备捐来的母乳也用光了这一不时之需。

安妮试着给女儿喂奶。他们了解到,母乳有其神奇之处:抗生素和荷尔蒙,还有神秘莫测的讯息。安妮能给予的每一滴奶都是她理应给予的。可她的奶一如既往,很快就没了,格蕾丝很快从她的胸口别开脑袋,到处寻找别的奶源。

她很快喝下了配方奶粉。在得知孩子的肚子吃饱后,本和安妮感到一种动物般的本能慰藉。

她是个安静的孩子。每个人都这么说。可她是不是比平日的夜晚更安静了?也许那东西早已潜入她的血流,也许恰是现在,它正要溜进她的小脑袋。

他们在抚摩她时没戴手套,他们在她呼吸时没保持距离。那一夜,他们根本没想到这一点:他们的孩子也许是个威胁。原因还用得着说吗?孩子出生不过三周,这条真理已在两人间不言自明:如果女儿出了什么事,那么,他们随后就算也出了事又有何妨?

第二天早晨,安妮量了量格蕾丝的体温:正常。她看上去也很正常。大大的眼睛,粉嫩的脸颊,同往常一样在婴儿床上摇摆的双腿。多么玲珑可爱的小东西——头上的针织帽子,身上的连袜睡衣裤,还有咬在嘴里的细嫩手指。太不可思议了,他们的身体竟然知道如何把她制造出来。

可格蕾丝的尖叫一下子穿透了本的耳膜。她有时会情绪失控,这种时候只有安妮才能让她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本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羞愧——他想逃离。对于如何爱一个孩子,他学到了一点:为了与她相处时更加愉悦,离开她的时间也极其重要。

“我再去给她买点奶粉怎么样?”他对安妮说,手中的车钥匙已在丁零作响。

安妮正在仔细查看女儿小小的额头。“他们提到皮疹了吗?”

“她经常发皮疹。”本说。本第一次抱起她时就看到了这些小红点,在手术室的白光下,他还看到了女儿脸上诧异的样子,还有油地毡上安妮的血。

他匆匆忙忙找了顶帽子盖住一周没洗的头,又匆匆忙忙地系好鞋带。他已经两天没出过门了。

他关上身后的门,来到了外界。最初几分钟的独处时光让他心潮腾涌,随心所欲的感觉让他心满意足,连车平稳地倒出车道也是这种满足感的一部分。孩子出生后他意识到,外面的世界是多么安静,多么井然有序。一群黑鸟排成一字飞越群山,公共电台的轻柔声音正在介绍一首爵士乐曲。一股轻盈的感觉在他开车时油然而生,就像麻了嗓子的第一口威士忌,心平气和的感觉快速扩散。

街坊邻里在路上遛狗。这个小镇看起来不像是个疾病正在蔓延的地方。你可以从旁人如常的状态中得到慰藉——如果疾病真的在传播,邻居还会耙他们的草地吗?邮递员还会投放邮购商品目录吗?

他沿着湖边驾驶,绕了远路。他在一家咖啡馆前停下车,感到一种渴望,在格蕾丝出生后从未有过的渴望:趁热喝下一杯满满的咖啡。

可还没等他来到药店婴儿区的通道,他就开始担心,就开始想念她。书里写了,三周大的孩子还不知道离开视线的东西依然存在。本也有类似的感觉,仿佛女儿一离开他的视线,就会哧溜一下离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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