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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REAMERS 17沉睡者 作者:卡伦·汤普森·沃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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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说谁是负责人——比轮班站在电梯边的校园警卫级别更高的那种——但确实有某个人在某个地方下达了指令:是时候让梅和别的孩子离开宿舍了。谣言不胫而走:水或通风系统里有病菌,或是地毯和油漆里有毒。 在短短几天内,梅对这些已经麻木了:每天早晨贴上胸口的冰凉听诊器,像读盲文一样触摸后颈腺体的戴手套的手,护士绿薄荷味的呼吸。她连耳后因口罩松紧带而皲裂的皮肤也开始适应。类似的变化,也许正在她脑中演进。 他们在走廊上跑来跑去,经过一间间空房。这些空房每间都被黄胶带封得死死的。整层楼弥漫着心力交瘁的气息。 可现在,有人让他们收拾行李。 一出寝室楼,梅站在阳光下眨巴眼睛,仿佛这几天她一直被关在地下,不见天日。校园里空无一人。干枯的叶子飘过宽大的草坪,孩子们不久前还在草坪上扔飞盘。或另一个时刻,这些新生曾穿着背心,光着脚,懒洋洋地躺在草坪上。 她对再小的感官刺激都很敏感:秋日的微风吹动她手腕上的汗毛,不知名的鸟儿抑扬顿挫地鸣叫;还有太阳,火热而清爽地照在她的脸上,迎面而来。 同时,这儿还来了一大批警察。他们的巡逻警车停在人行道上,腰带上的搭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一排新闻车等候在一旁,卫星蝶形天线指向高空。很快她的父母就会在晚间新闻上看到这些照片:梅,又瘦又小,行走在其他戴口罩的孩子之间,像个人质。 孩子们按指示站成一列,两人间隔几尺,像蛇一样慢慢地走出弃置的校园。 身后突然传来“啪”的一声,是旅行包掉在路面上的声响。嗒嗒的飞奔声。一阵冲刺。 梅在回头前就想到了这人是谁:马修。正是他,撒腿冲出了队伍。他的脚步声很快被二十来个警官的吼叫声淹没,那些警官追了上去。其他孩子停下脚步,看着马修褪色的棒球帽从头上落下。在阳光下这个男孩飞速迈动的步伐中,在他扯下口罩的样子中,有一种荣耀,或绝望——谁说得清呢?口罩缓缓飘落到他身后的地上,慢得像片花瓣。 看着远处马修的身形越来越小,梅心中爆发出一阵嫉妒。这是她从来不会做的事。 马修还年轻,跑得快,小镇的屋顶轮廓线依稀可见,就在小教堂和图书馆的那一头。他不停奔跑,就算他心中没有一个目的地,那又何妨?追求无限的可能——这是梅和其他孩子所欠缺的,所以他们为他欢呼,鼓动他向前奔跑。 可警察突然从餐厅后面蹿了出来,吓了马修一大跳,拦住了他的去路。看着警察制服马修,把他按到地上,队伍中的孩子同时叹了口气。 警察把马修送回队伍。他的脸颊上有一道长长的红色刮痕。从那刮痕,从那伤口里的星点沥青,曾一度存疑的一点得到证实:这些孩子毫无话语权。 梅身后有个男孩开口问:“喂,你为什么没有——” 梅意识到他在对自己说话:“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没有从房间里出来过?”男孩透过口罩说。 “我出来过。”梅的脉搏开始加快。 男孩狐疑地看着她,仿佛她在撒谎。他面具的边缘露出胡楂儿——有些男孩没有继续刮胡子。 “我无意冒犯。”男孩说,“但我都忘了你跟我们住在一起。” 梅曾听说过,人们有时会在非常时期建立纽带,可她似乎反其道而行之。一张友善的面孔闪过她的脑海——英语班上的珍妮弗。要是珍妮弗在这里陪着她就好了。她没有那么了解珍妮弗,但她们曾在下课后一起吃过几顿午餐。想到珍妮弗也许是她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她感到有些窘迫。 她把行李包从一边肩膀换到另一边。本来该是她的手来提着包的。 他们走了一小段路,等抵达目的地时,一阵失落。 “体育馆?我们现在得住进体育馆?”女孩们问。护士们回答说这只是暂时的。她们戴着乳胶手套,穿着绿色护理服,看起来忐忑不安。人们怀疑宿舍的通风系统被污染了。 进入体育馆的各个入口都开着,因此无须用手触碰金属门把。据说,细菌能依附在一个表面上生存五天;病毒嘛,甚至更长。“也许他们没有告诉我们真相。”马修在警察松开他,放他进体育馆时说,“也许我们楼层的其他人都死了。” “你别瞎掺和。”女孩们说。 可梅和马修想的一样。想知道正在发生什么非常困难,想知道什么是真的也非常困难。 体育馆内,许许多多的绿色折叠床安置在篮球场上,布局就像新闻报道中的飓风避难所。折叠床一个接着一个,从一侧的篮球网排到另一侧。每张床的边上有一块卷紧的蓝色毯子。 “你还好吗?”梅在马修路过时问。可马修什么也没说,径自走开。 其他人在挑好的床上放下包,宣告其所有权。谈话声在广阔的空间中回响,鞋子在磨光的地板上吱吱嘎嘎。与此同时,梅爬上了球场的露天看台,一直爬到最高的那一层。她立于高处,给母亲打电话。 “我都给你打了一上午电话了。”母亲说,“我害怕得吃不下饭。” 梅把脚搭在装行李的帆布袋上,帆布袋的紫色尼龙因连年的网球课越磨越薄。她轻声说:“让我想想该怎么说。” 她停了下来,难以启齿。来到这里,来到这所昂贵的学校上学是件大事,牵涉到奖学金和许多事。从梅所坐的地方往下望,十排座位下方,孩子们的行动就像来去匆匆的老鼠一样不可思议。 “嗯,”梅再次开口,“我在考虑,等这一切结束后就搬回家。” 仅仅这一想法就让她安心,如同爬上了自己的床。 但她的母亲默不作声。她常以沉默来表示反对,每当听到不合她意的话语时,她就一言不发。 “也许,我能申请加州艺术学院。” 下方传来一个女生尖细的笑声。 现在居然还能笑出来。 “妈妈?” 依然没有回应。 她垂眸看了眼手机屏幕:没电了。 有人大喊:“嘿,你!”声音从下方传来,是学校的一个保安。“就是你!看台上的那个。”一张张脸齐齐转向梅的方向。“快从上头下来,所有人必须待在下面。” 梅很快发现,体育馆内的插座全都被别人的手机给占了。 很难说这是谁的主意,似乎一群人在喝了一个男孩从宿舍偷偷带出的伏特加后欢欣雀跃,同时冒出了这个主意。一股兴奋之情立刻附着在这冒出来的六个字上:真心话大冒险。 梅抱着速写本窝在自己的折叠床上,无意间听到了这件事。她很擅长在听到时装作若无其事。手中的铅笔轻轻划过纸面。她正在画一系列的鸟儿。 一片阴影落在纸上,棒球手站到了她身边。梅记不清他叫罗恩还是叫罗布。透过口罩,梅能看清他嘴巴的暗色轮廓。 “你得和我们一起玩。”棒球手说。 通风系统的副产物——一阵机械之风吹过体育馆,让天花板上悬挂的横幅沙沙作响,也让餐厅刚送来的晚餐比萨香味四溢。 “不用了,谢谢。” “你会听到我们的秘密,”对方说,“而我们也会听到你的。” 棒球手身后传来金属刮擦木头的声音,其他人已将折叠床拖到了体育馆的边缘,这样他们就能在中场围成一个大圈。梅立刻感受到:自己无法说不。 可有人似乎不为所动:马修。他正在角落里读哲学类的书。“你真的在读课程的阅读材料?”棒球手问。马修一言不发。他的右脸上贴着一块蝴蝶形创可贴。 一个女孩先开始玩。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棒球手问。 “真心话。” 还未开口,棒球手的脸上已洋溢出玩味,第一个问题像一个烟圈,慢慢从他嘴里吐出来:“你有没有亲过女生?” 梅能从周围感受到,大伙儿都喜欢这个问题。男孩们挪动的身子,女孩们口罩下的轻笑,全都透露着期待。任何形式的触碰都成了危险的举动。空间中有一种电流在涌动——一种渴望。 “没有。”良久,女孩的声音从口罩下传出来,“我从没亲过女生。” 下一个是塞勒,他选了大冒险。 “脱裤子露屁股,你有这胆儿吗?”刚刚那个女孩说。 皮带扣“叮”的一声解开,塞勒拉下牛仔裤再迅速拉上,苍白的皮肤一闪而过,动作一气呵成,仿佛这是个他已表演过无数次的把戏。人类还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秘密一个接一个地被抖搂出来:谁是处女谁不是,谁和谁做过。有个因胸部尺寸而受人喜爱的女孩,她的大冒险是脱下衬衫。她照做了,在圆圈的中心站了一会儿。她穿着白色的蕾丝花边文胸瑟瑟发抖,双臂交叠,紧紧抱住小腹。 有个男孩的大冒险是亲一个女孩。“不戴口罩。”棒球手提议。这引起了大伙的反对。这触及了禁区。 “你们这群家伙,这是不对的,这不安全。”一些女孩说。 可那个男孩和那个女孩想接吻,梅看得出来。女孩往嘴里放了块口香糖。男孩把口罩扔到地上,而女孩把口罩四四方方地叠好,塞进牛仔裤口袋。 仅仅是双手的触碰,仅仅是呼吸同一片空气,就能让那东西在两人间传播。来了,瞧他们,唇齿相依,似乎危险反倒为之增添了情趣,如同跳水者双脚离开悬崖那一刻的快感。他们吻啊吻,仿佛众目睽睽也为之增添了情趣。大家起哄得那么尽兴,直到校卫冲进体育馆,恰好错过了刹那间分离的双唇。两人难堪地重新戴上口罩,宛如两个青少年一丝不挂地在地下室被抓了个现行。 “安安静静地待在这儿。半小时后熄灯。”校卫说。 当大家玩乐撒泼,肆意闹腾时,梅满头大汗,一直坐在原位上。离她越来越近了。这游戏太蠢了,他们已经过了玩这个游戏的年龄。一个清爽干净的主意飘进她的脑海:站起来,回自己的折叠床。 但她待在原地没动。 当她被问到是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时,她静静地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想象自己双腿的动作:伸直膝盖,站定,离开圈子。可她没这么做。她最终开口:“真心话。” “好的。”棒球手说,“如果你必须跟这儿的某个人勾搭,你会选谁?” 笑声此起彼伏。梅的脸越来越烫。她已经和这些人共住了八周,可他们还和当初一样,全是最近的陌生人。 她低着头,默不作声。 其他孩子都看着她,等她开口。虽然透过口罩看不清表情,但她能感受到空中蠢蠢欲动的戏谑。远处,马修正在埋头看书。 “等等。”梅改口,“我改变主意了。大冒险,我选大冒险。” “没问题。”棒球手说,“那你敢不敢溜到外头去?” 她是个循规蹈矩害怕后果的人,可现在,大冒险真是比真心话让她心安得多。这句话让她舒了口气。 走向在大门上方发着绿光的出口标识时,她的心中感到一丝刺激。也许她真的能离开这里,逃出生天。其他孩子聚在她身后等待。 她探查了下外头的情况:守卫在外面,没在监视。她伸出颤抖不止的手,拉动金属门把,却感到一阵阻力。轻微的丁零声,像是锁链。 她用力一拉,心中升腾起一阵恐慌。“门上锁了。”她说,“我们被锁在里面了。” 其他孩子不相信。男孩们把她推开,自己动手拉门把。他们的身上飘出酒味和汗味。 马修也飞快地从床上冲到门边。“该死的。”他把门把拉得哗啦响,手腕上青筋暴露。他脸颊上的创可贴松了,挂在他的脸上,伤口已经开始结痂。 “着火了岂不是很危险?”一个女孩说。 游戏就这么结束了,体育馆里一片阴郁和颓丧。很快,自主权丧失后的又一次打击来了——外头的人让他们关灯。 随后,梅在邻床窸窸窣窣的声响中睡着了。刚刚接过吻的那一对,正在邻床上耳鬓厮磨,动个不停。 不久后,梅被黑暗中的尖叫声吵醒。一开始,她记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她的心智从深处缓缓升起。有金属撞击木头的叮当声。很多人在说话。 “停下!”有人在尖叫,声音在广阔的空间中回响,“停下,塞勒。” 她猛然回神:体育馆。 太暗了,看不清,可不同的声响很快拼接成一幅画面:折叠床在地上拖动,互相砰砰撞击,就像暴风雨里的小船。 “停下!”很多人在黑暗中大喊,“停下!” 最后,有人摸到了开关,荧光灯嗡嗡一响,照亮了地上一堆横七竖八、翻来倒去的折叠床,缠结的床单拖在地上。所有人都眯着眼,除了塞勒。他双目圆睁,缓缓穿行于那些障碍物,对其视而不见,绊倒了一次又一次。 “他没醒。他时不时会这样。”他的室友说。 他在梦游。 塞勒睁着双眼——可那就像盲人的眼睛。他正走向体育馆外侧的露天看台。 “可这次不太一样。”塞勒的室友说。塞勒正在说一些大家听不懂的话。他的室友接着说:“一般来说他立马会醒过来。”不用谁开口说出来,这一定是沉睡病。“他从来没有梦游这么久过。” 塞勒·埃里克森,十八岁,一个农民的儿子,主修英语。特别之处在于:他是加州圣洛拉报道的第一位梦游者。 当护士将他的手腕绑到担架上时,他又踢又叫,其他人不由得想象,他的梦里一定在上演类似的剧情。 可他们很快有了另一个发现,一个更糟糕的发现:有两个孩子还在折叠床上沉睡,没有正常人会睡得像他们那么久。 很快,同先前那些孩子一样,他俩也被带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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