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REAMERS 37

沉睡者  作者:卡伦·汤普森·沃克

每一块紧绷的肌肉终将舒张。肾上腺素不会无休无止地释放。在某一刻,一种新的情绪支配了回家后的漫漫长日:无聊。

百无聊赖之时,萨拉和莉比玩起了两人间最古老的游戏:探索自家的房子,拉开不允许拉开的抽屉,翻找不应该打开的柜子。她们的父亲守着许多秘密,屋里总有一些小东西值得一寻。

不必大声说出她们到底在寻找什么宝贝:她们的母亲曾一度生活在这栋屋子里的线索。对母亲在世时光的大多数了解都来源于此:她抹淡雅的指甲油,涂浅银色的眼影;她曾在超市买了八罐婴儿食品和一瓶红酒;她曾在二手书摊买了一本关于意大利画家的书;她曾在大学上过水彩课;她曾开过肺炎的药并延期付款;她曾得到过一张超速罚单;她有一张图书馆借书证,一本驾照;她在钱包里放了一张两个女儿的照片。

“我知道你会阻止我,”莉比突然为前方的可能性或风险而跃跃欲试,“但我们还是看一看阁楼吧。”

阁楼。阁楼的小门唯一打开那次,是父亲要往墙角放捕鼠夹。那些老鼠,或者出没此地的更遭人嫌的生物,让他们一家三口一直对阁楼避而远之。

可这一天,萨拉的反应让妹妹惊讶,她说:“好的,我们上去吧。”

门上了锁,但莉比知道父亲放钥匙的地方。门卡在门框里,但用力一推就开了。

阁楼比萨拉想的要小一些,亮一些。一缕缕阳光透过灰扑扑的圆形窗户射入,照亮了飞蛾扑闪的羽翼。

地板上布满了老鼠屎,空气中有股臭味。

阁楼里有一堆密封的硬纸板箱,莉比径直走过去,仿佛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

也许萨拉在几年前见过这些盒子,因为当莉比把一个盒子推给她时,她对盒子侧面的字迹毫不惊讶:那是父亲的笔迹,用大写字母写了母亲的名字——玛丽。

“你见过这些盒子?”萨拉问。

“我以前上来过。”莉比说。

萨拉暗自吃惊,妹妹居然藏着这么个小秘密,她竟在这栋屋里留有不为人知的个人生活。

“可我从没打开过。”莉比说。萨拉觉得这话真假难辨。

猫咪跟在后头,从打开的门走进来,四处嗅探。黛西很快发现了一只卡在捕鼠夹上的死老鼠。

“我们到楼下开箱子吧。”萨拉说。

她们像贼一样,尽量不在盒子上留下痕迹。她们小心翼翼地撕下胶带,手指因此沾满了灰尘。萨拉拉掉了第一个盒子上最后一段胶带,心中万分期待,似乎这些箱子能回答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能告诉她们母亲到底是谁。

第一个箱子装满了衣服。

这些是她的衣服。萨拉一边想,一边把这些衣服如神圣的遗物般铺在长沙发上。

“我记得这件。”莉比对着光举起一件绿色的衣服,衣袖已被飞蛾咬了几个洞。

“真的吗?”萨拉努力回想这些毛衣,这些牛仔裤。可事实上,在她眼中,那些毛衣就跟闹市区救世军组织里挂的衣服一样陌生。

莉比把所有东西摊在客厅的地板上。夏裙,凉鞋,一套黑色陶瓷鸟,底部标着葡萄牙生产,可到底是从哪个国家买的——谁知道呢?她们知道或能推断出的是,母亲的手曾触摸过这些鸟,所以她们也想摸一摸。

一盒珠宝透着幽微的魔力:曾挂在母亲脖子上的绿松石,曾戴在母亲耳朵上的银耳环。可这种魔幻的感觉比萨拉希望的要小。所有物品都带着一种失落感。

可莉比陷入了沉思,仿佛这些东西成功地把她带到了另一个地方。

外头有东西吸引了萨拉的注意力:一只游荡的小型斗牛犬,它正在舔舐水沟里残留的水。这只狗脑袋的形状,还有红色的颈圈有些眼熟。

“哎,那不是阿其尔的狗吗?”萨拉说。阿其尔,这个名字总闪着私密的光芒,可这次却带来了新的恐慌——为什么他的狗孤零零地在外游荡?

“它走丢了吧。”莉比的脸贴上了玻璃。幸好她回过神了。“可怜的小家伙,我们得把它带回家。”

父亲会怎么说呢?萨拉想象到他话语中的分量,说:“我们不能再冒险出门了。”

她冲向卫生间,依旧因月经初潮而手忙脚乱。她想尽办法来应付经血:小毛巾,厕纸,减少走动。在父亲完备的应急物资中,独独没考虑过这个。

等她再次走出卫生间,便听到纱门啪的一声关上,以及盛水的碗咚的一声放入院子。她一定没听错。莉比把阿其尔的狗赶进了后院。

这条狗既友好又感激——不然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还会有什么别的意思?它在喝水时舌头疯狂地卷动,似乎已经渴了很久。水从碗里溅出来,落在莉比赤裸的脚上。这条狗也像其他狗一样咧开牙齿,像是在微笑。

猫咪在厨房的窗边一字排开,一边看着莉比抚摩狗的背,像是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狗,一边抓挠玻璃。莉比任由狗舔舐自己的嘴,而她打着小卷的棕色鬈发落在了狗的耳边。莉比和狗有一个共同点:都能迅速地萌生爱意。

狗毛发浓密的脖颈上挂着一块金属标牌,上头刻着阿其尔的姓氏和住址,证明了狗的身份。这块骨头形的标牌在萨拉眼中忽然变得陌生,宛如来自一个失落的时空,宛如触及了一个平行世界。狗的名字叫查理。

“我得给阿其尔打电话。”萨拉说。这个主意令人激动,可当电话到手里时,她的心开始怦怦直跳,强烈到让她无法说话。

“我来。”莉比说。

可没人接听。“我们把它送回家吧。”莉比说。

阿其尔家离这里只有几个街区,但小区里到处是士兵和卡车。士兵身穿军服,脚蹬长靴,肩上扛着步枪,而隆隆作响的迷彩卡车如坦克般让人望而生畏。

“如果我们被看见了可怎么办?”萨拉问。士兵可能会带走她们——独自住在一栋受了污染的房子里的两个女孩。

可莉比已经套上了白色的牛仔长靴,连袜子都没穿。她往查理的脖子上系了一根旧绳子,当作临时狗链。她说无论萨拉去不去,反正她要去。不过呢,能为这个男孩做点好事,这样想来还真是有些刺激,也有些兴奋。

她们走了先前走过的路,穿过濒死的枯树林。她们再也无法回想起这片树林在干旱前的样子。在她们看来,这儿的自然就是如此:每十棵树中有一棵死树,如同一副骨架立于艰难求生的同伴之中。

行走时,她们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松针的每一下翕动,都像士兵在移动;翅膀的每一下扑棱,都像有人在低语。她们加快了脚步。

可透过树木向远处瞥,树林里、大街上通通不见人影。有时,四方实在太过安静,让她们感觉世上只剩她俩依然清醒。

透过林间望去,阿其尔家的房子同以往一样:干净的大窗户,红色的窗帘,门廊上的一盆盆植物。车库的门开着,露出堆在角落的自行车和阿其尔的科学项目——一个机器人模型。墙边堆着三个行李箱。萨拉不由得想:那是他们一家人夜半逃离,从埃及带过来的吗?

一阵羞怯在她体内流转。

晚些时候,萨拉才想到灯光。为什么大白天门廊的灯会亮着?为什么餐厅的枝形吊灯明光烁亮,好似夜间?

查理忽然撒腿冲过街道,奔向门廊,扑进里屋。这时她们才意识到:前门开着。

“有人吗?”莉比大喊。

阿其尔的绿色背包耷拉在门边,书散得到处都是。

她们只在屋里待了一分钟,只来得及看到餐桌上的晚餐饭菜和从汤飞向面包的苍蝇。

查理狂吠不止。

“我们得赶紧出去。”萨拉刚说完,就看到了熟悉的一幕:前门上湿答答的黑色大叉,喷漆还没干。

哦,阿其尔。刚刚逃过一劫,又碰上另一场无妄之灾。泪水涌上萨拉的眼眶。

有人突然冲她们吼叫。

“喂,两位姑娘。”是个男人的声音。他从隔壁房子的二楼探出头,脸上戴着遮住整张脸的面罩。“快离开那栋房子。”

她们一路穿过树林跑回家,脚下的松果嘎吱作响。突然不再闹腾的查理跟着她们一起跑,黑色的毛变得脏兮兮的。

到家后,她们在院子里大口喘气,萨拉忽然感到心慌:

“它的毛会不会沾了病毒?”

她们拉出浇水带。一开始她们戴了手套,换了长袖,却忘了戴口罩。萨拉站在尽量远的地方向狗喷水,却没想到狗会甩掉身上的水。水溅到蔬菜田的角角落落,把她们浑身上下都淋湿了。现在轮到她们沐浴了。

随着水蒸汽逐渐布满整个浴室,萨拉对莉比说:“尽量屏住呼吸。”可她们已经呼吸了太久,吸入了太多。

喂猫,清理垃圾,一次又一次整理母亲的东西。

同一天下午,一只游荡的梗犬沿着马路走了过来,弯弯曲曲的狗链缠住了篱笆。莉比跑出去,把它抱了起来。

现在她们有两条狗要喂。两条狗和五只猫。

从屋顶平台向外望,街坊邻居似乎都消失了。当巡航的直升机短暂飞出听力范围,一阵古怪的安静扑面而来:没有割草机嗡嗡响,没有孩子大喊大叫,没有在车道上弹动的篮球,没有车库门开关时嗞嗞响的滑道,没有车门关上,没人出门跑步。街对面的一栋房子里,一块电视屏仍在闪烁,几天没人管。而在一个不知何处的地方,她们的父亲正在沉睡。

可鸟儿仍在啼啭,松鼠在几日没收走的垃圾堆里翻来翻去,一群流浪猫在街对面护士家的废墟里安了家。

在这时,也只有这时,萨拉忽然对隆隆作响的悍马心生感激——这证明她和莉比不是最后剩下的人。

那天晚上,萨拉穿着母亲的一件毛衣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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