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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REAMERS 39沉睡者 作者:卡伦·汤普森·沃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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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开始做梦,梦来得很快,无论他睡的时间多么短,梦都会瞬间涌入他的大脑,仿佛意识无法将之阻挡。一直以来,梦的焦点都是安妮,如同在他脑中循环数日的歌。在梦中,安妮用最不可能的方式回到了他身边:她的润唇膏骨碌碌滚过台面,她常用的肥皂清香四溢,她把指甲留得很长,任其断裂,因此指甲边缘参差而毛糙。有时,本会梦到安妮在各个房间穿行的动静:墙后面的马桶在冲水,她往水池里轻轻吐了口痰,或是她在踢到脚趾后忽然停下哼歌。又一次,从她常常被绊倒的那块松动的地板条那儿,传来一声熟悉而清脆的: “妈的。” 梦总以同样的方式结束:宝宝哭着要奶喝。 散步能安抚宝宝,也同样能安抚本,再说除了散步之外还有什么可做的呢?那就散步吧,一天两次,三次,四次。 再一次慢悠悠地走在路上时,本对女儿说:这是一棵松树,这儿有一颗松果。这是影子,你的影子,还有我的影子,影子在路上拉得很长,那是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太阳在天上的位置很低,我们管这个季节叫秋天。 门廊上的人——本说着说着眼睛湿润了,只见那个面露疲色的女人说:“不,我们今天必须待在家里。”——那是母亲,而门口的那个男孩是她的儿子。 这儿是人行道。这儿是街道。这儿有一张蜘蛛网。 一个鸟舍。一辆车。 但有些东西很难命名。 有个穿着蓝色防护服的人在大街中央爬来爬去,这该用什么词来描述? 本看到时,他和女儿距那人半个街区。那人的手在拉扯面罩上的橡胶,猛拽口罩,动作急切却没有用。你能从一百步外察觉出他的恐慌。最后,他终于从头上拿下面罩,露出脸来:一个黑发汗湿的年轻男人。 他在咕哝些什么,声音惶恐不安,含糊不清。他的双眼不对劲——一片空洞。 本往后退,双臂把女儿护在胸前,仿佛手腕的肌肉有自己的思想,在大脑决策前就知道了该怎么做。 “你还好吗?”本冲那个男人大喊。 可那个蓝衣男人没有回答,连头都没转。他爬上了路边一辆旅行车的引擎盖,因为穿着短靴,他的脚一直打滑。 一些邻居出现在窗边。 “你还好吗?”本再次大喊。 但现在情况已一目了然:这人不清醒,他在梦游。尚不清楚的是他从哪里来,他是谁,兴许是名落单的医护人员? 有一瞬,他的呓语变得清晰,嗓门突然拔高:“我不会游泳。帮帮我,我不会游泳。” 一些人已经聚到门廊上观看,但他们站在原地,因恐惧而麻木。 若没有女儿,本一定会上前帮助。女儿温热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上。孩子让一切变得如此简单,他要做的就是让她远离那个男人,带她回家。 他在路上打了911,电话那头说救护车马上会到,实际过了很久才来。本听到男人尖叫了一个多小时,随着本解开尿布换上新的再解开再换上,随着他拆开另一包配方奶粉,男人的声音越飘越远。 当那个男人在另一条街上尖叫时,本的宝贝女儿一直盯着本的脸,仿佛她对一切了解得比他还要透彻,似乎她的成长历程已缓缓起步。“有人会帮他。”本回应她的询问或质问,“有人会帮他。” 这时,如果本打开电视,他会看到一架新闻直升机已经开始追踪那位蓝衣男子,上百万人能同时观看他曲折前行的实况转播,看到他消失在树林里,几分钟后又再次出现,双脚赤裸。 本没有像那上百万人那样,看见接下去的一幕:这个人走上马路,一辆悍马疾驰而来。 可六个街区外,本听到了急刹车和玻璃碎裂的声响。他还不知道,至少还没证据可推断这件世人很快会得知的事:那个蓝衣男子,来自田纳西州的志愿者,被巨型车轮无情地碾过。 梦。梦来得越频繁,就显得越离奇。原因也许是睡眠剥夺,也许是孤独,也可能是他脑海中在发生什么。无论如何,他做的梦不正常。梦,从某种程度上,是真实生活的映射。这很难解释,但梦的确会逼真到让人信以为真。 一开始,本梦到了过去:他和安妮住在纽约的老小区,他和安妮在音乐会上,手里的冰啤酒,在黑暗中随音乐摇摆时安妮腰肢的触感,在她的卧室里度过的日子,在公园里的午后。 但他没有梦见那次意大利旅行,没有梦见两人的婚礼,也从没梦见他们最爱的地方:威尼斯、墨西哥,还有缅因州的吊床。他梦到了安妮的身体——当然,当然。可他从没梦见安妮穿上他喜欢的那条绿裙子,配上唇彩或她那富有光泽的棕色直发。相反,他梦见安妮穿着运动裤,戴着有污痕的眼镜,梦见她在布鲁克林穿着睡衣,躺在老旧的沙发上喝啤酒,梦见她笑起来时旧短袖下的胸部。他梦见她拿着他的笔记本电脑看纪录片,梦见她曾为一次公路旅行制作的冰激凌三明治——把冰激凌三明治带上车到底是谁的主意?车上的三明治融化了,滴落得到处都是,方向盘一连几周都黏糊糊的。 有时,他会梦到一些隔三岔五的吵架和细小琐碎的烦恼,比如安妮从来不洗盘子,不把垃圾带出去,不会想到买厕纸,她还害怕在一年中最热的夜晚使用天花板上那扇摇摇欲坠的风扇。可本在梦里感到一种愉快,半天就能解决问题的愉快——只需一把螺丝刀,一台折梯,或去药店跑个腿。 他也从没梦到过安妮为了导师而离开他。在最近的梦中,安妮一直在他身边,踏实、稳定又安宁。 他不太能分辨出哪些是真实的记忆,哪些不是。比如冰激凌三明治。“我们真的做了吗?”他在某天早晨在厨房水池里给女儿洗澡时问,女儿的眼睛像鱼一样大而无神。他想不起来那次旅行要去哪里,那是谁的车,他们那时年纪多大。还有树林中央的婚礼——那是真的吗?“那是谁的婚礼?”也许那场婚礼只是一个梦。 就在这时,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这些梦也许是未来的片段。 他否决了这一想法,当然要否决,这太疯狂了,就像一种幻觉。这个想法来自他让学生读过的古老故事:天使传信,巫师念咒,国王和王子在梦中见到鬼魂。 他的记忆有所变化。比方说,如果他的大脑运转正常,他会忘了在把厨房水池改装成宝宝的澡盆前清理镀银厨具吗? 一把刀的锯齿刃忽然从肥皂水中浮起,堪堪擦过孩子的大腿。他的恐惧以安妮的声音之形进入脑海,他听到她说:本,你怎么搞的? 这一幕,或类似的一幕,之前是不是在梦里出现过? 他回想起来,妄想的一个症状,就是无法区分现实与梦境。 一天下午,本得知了早已全镇皆知的事:两个加油站都没油了。更多的油正在运输途中,士兵虽这么说,却不会允许加油车进来。 座位上的格蕾丝瘪起嘴要哭鼻子时,加油站排在本前面的男人说:“你就想想,他们为什么要让我们的车有汽油?没有汽油,我们就困在这里出不去,就跟羊圈里的羊一样。” 本梦见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他和安妮睡到很晚才起,晚得奢侈。安妮下床拿巧克力牛角面包和草莓。他们在床上待了一上午,读报纸,喝咖啡。安妮的内衣吊带滑下肩膀。我们今天做什么?安妮边问边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这个问题让他们感觉到,他们能随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一切。时间:这才是梦的真谛,梦里有无限的时间可自由支配,一派闲情逸致。 梦醒时分,枕边无人实在太过痛苦,但随着梦的离去,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来了:梦中的清晨发生在未来。 本过了好一阵子才察觉梦里少了什么:孩子。 现在他要去看看孩子的情况,他突然无比迫切地想看见她。 来到婴儿床边,他立刻发现了问题:孩子的襁褓没有解开,头被完全盖住了。当看到襁褓里的女儿好好的,虽然热了点但好好的,她仍睡得香甜,本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但是,万一她窒息了呢?万一他没醒来呢? 他脑中渐渐冒出一个离奇的想法,或者说这仅仅是一个愿望:这些梦的确是一睹未来时光的一段旅程。 这不像他的思维方式,他永远不会将之大声说出来,可他和过去不一样了,和孩子出生前的自己不一样了。他更加相信了,还是与之相反?这些天到底哪些为真、哪些为假,实在太难分辨。毕竟,最难以置信的事已经发生了——有什么事能比一个婴儿更加扑朔迷离呢?若不接受奇思妙想,他如何相信安妮几个月来日渐鼓胀的肚皮下是个小人?小不点降生时是不是有些超脱尘世?一个生命。女儿出生时全身覆着一层淡银色细毛,医生说这是胎毛。安妮总爱说我们的宝贝有毛,仿佛格蕾丝真的是从超自然领域穿越而来。她从没呼吸过却知道该怎么呼吸,她知道该怎么捏住别人的手指,以及眼下,本夜半醒来,担心婴儿床里的女儿,她立即回以一声啼哭来安抚他,如同夜半心灵感应,这是真的吗?关键在于:思来想去之余,他是谁,凭什么能说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 早晨。滴落声忽然响起,本一时没太明白眼前的一幕——咖啡流过厨房台板,滴落在油地毡上。在接收器里仍有一杯满满的咖啡时,他启动了咖啡壶。 当他再次给女儿温奶时,最近那场梦仍纠缠着他。他开始相信,但他永远不会说出来:也许,也许就像集体无意识,就像超感知觉——也许他真的在梦中看到了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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