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DREAMERS 53

沉睡者  作者:卡伦·汤普森·沃克

黑暗中,一颗小心脏开始跳动,脊髓神经逐渐联结,电流开始在大脑的突触之间传递。骨骼成形,牙胚开始萌发,还有眼皮。发丝般的小手臂第一次拍打,小芽儿般的指甲开始萌生,膝盖和手腕开始弯曲。

十周了,丽贝卡仍在沉睡。她的胸膛在医院的被单下起起伏伏,面色因额外的血流而显得别样红润,荷尔蒙让她的皮肤油光发亮。套着口罩和护理服的护士喜欢指出这片黑暗中的一处美好:她的脸真的散发着怀孕的柔光。

同一周,在散布于校园各处的医疗帐篷的一顶中,生物学教授在安静的午夜睁开眼睛。笼罩纳撒尼尔的是光亮的白色天花板,荧光闪烁。他不在家里——这是他的第一反应。空中有土壤的气味。

第一位医生对他说,他很幸运,病情较轻,只睡了三周,当然那是最乐观的猜测。医生戴着口罩说:“有两个孩子把你送了过来,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起初他虚弱得坐不起来,然后他打听了亨利,亨利是不是也在这个地方。过了好几个小时才传来答复:没有,这里没有叫亨利的病人。他借了个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听。

医生们告诉他,这意味着一段困惑期的开始,这在幸存者中并不罕见。恐惧即将缓缓冒泡,日夜相随。

回到家,他发现前门上漆了一个大大的黑色叉号。进了屋,他发现屋子面目全非,仿佛受了时间或大水的洗礼。墙纸如桉树皮般剥落,霉菌在墙角滋生,脚下的地毯如海绵般渗出水来。茶几歪了,餐椅翻了,仿佛屋里的每样东西都被水抬起,又在水退去时落下。模糊的记忆进入他的脑海——有那么一刻,他在试图修理浴室的水池。而今,那根被一双业余的手所堵上的恼人水管仍在滴水。

他呼喊亨利的名字:“亨利,你在吗?”可屋子安安静静的,他甚至料想到发现亨利溺亡在地毯上。“亨利?”

然而,他最终在另一个地方找到了亨利:私立养老院。亨利躺在扶手椅上,再次陷入神情恍惚的状态。他怎么又变回了这个样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一直试着联系你。”养老院的一位医生说。

“他是怎么回到这里的?”纳撒尼尔问。

“什么意思?”医生疑惑地问,完全没提及亨利那次非同小可的苏醒。

松弛的脸,空洞的眼神,如果你问他他叫什么,他完全没有回应的迹象。

别人日后才会看清的事实,纳撒尼尔立刻了然于心:他只是梦见了亨利苏醒,这惊人的苏醒不过是他自己在梦中的一个愿望。不过呢,他脑中有另一个想法在与这个想法对抗,仿佛那才是对这些事件的唯一解读。

有关亨利醒转的记忆感觉上完全不像一场梦,那些日子同别的记忆一样历历在目,甚至更为清晰。

“你有做什么怪梦吗?他们都说得了沉睡病会做梦。”女儿打电话来问。她刚从旧金山起飞,但只能降落在邻城的机场。

“我完全没做梦。”纳撒尼尔说。坦白真相太尴尬了。

他支起了大风扇,要把房子吹干。他给保险公司打了个电话。他回到林间继续工作。可他的四肢依然沉重无比、疲惫不堪,没有哪种检查能分辨这是疾病还是悲伤的症状。在意料之外的光明后,时而会降临黑暗至极的情绪。

他开始搜索一位老同事的作品,那人支持一种稀奇古怪的物理学理论:也许一切可能发生的事都已经发生——排列组合的每一项都在各自的平行宇宙中展开。

他每晚都孤独入眠,一夜无梦。

第十三周,头发萌出,睫毛生长,骨髓开始填充骨腔。

在丽贝卡沉睡的医院翼楼的其他床铺上,最先感染的一些人——与她住同一层寝室楼的其他姑娘慢慢睁开了眼睛。一人梦到了灿烂夺目的长远未来,一人梦见了一连串的悲剧,一人抱怨噩梦吓得她魂飞魄散,相比之下,醒来后的平常世界简直安然得奢侈。

这周即将结束时,圣洛拉的官员报道了一个新的里程碑:七天内没有出现新病例。这一刻大家等待已久。一种病毒只能嚣张这么一阵子——面对任何病毒,只有一定比例的人容易受其感染。

同一周,儿童区,有一天本回到摇篮边时,发现在自己离去的几分钟里,一切都变了:他们的女儿睁开了眼睛。

安妮正抱着孩子,她脸上无声的喜悦是如此纯粹。宝宝凝视着她,就像出生那天一样,眸子是略深的蓝色。女儿的归来比她来临的那天还要珍贵——这一回,本领会了在世上有女儿相陪的意义。

几天后,回到家中躺在床上,当安妮递给女儿一个瓶子时,本终于跟她说了自己的梦。

“这些梦就像预言。”听了这话,安妮脸上浮现出担忧的神色。

“我知道这听起来怪怪的。”

他接着往下讲,先讲了关于独木舟和桨的那个梦,讲到当他和安妮在树下喝啤酒时,独木舟和桨漂到了海面上。

“你还好吗?”安妮边说边换了换怀中孩子的位置。

“没事,你听着就好。”本关掉昏暗的床头灯,半闭双目,开始回想,“在梦中,我们在一个水光潋滟的地方,那儿还有树,正好长在水边的松树。”

安妮轻轻笑了笑,低笑中夹着一丝担忧。本突然明白,把这事告诉她就是个错误。

“那不是未来。”安妮说,“那是过去。”

她说的话让人难以置信,就同时间能像顺流一样轻易逆流的观点一样令人匪夷所思。

“那是大学毕业后的夏天,在缅因。你不记得了吗?我们总是会提那时的故事啊。”

本又给安妮讲了另一个梦,聚会上地板开始垮塌。

“那是万圣节,在布鲁克林,罗布的老房子里。”

本听懂了,可这怎么可能呢?也许长眠让安妮的脑袋变得比他还糊涂吧。

本把做过的梦一个个讲给安妮听,与此同时,屋外飘起小雪,在街灯微弱的光亮下飞扬弥漫。

“你只是梦见了我们年轻时的事。”安妮说。

宝宝正看着本的脸。本突然渴望与女儿独处,告诉她而不是安妮,自己所做的梦有何含义。

“你的爸爸喜欢追忆往事。”安妮对眨巴眼睛的女儿说,“他总是认为过去总比现在好。”

本没再多说。那天晚上,他久久不能入眠。

也许总会有这样的夜晚,他躺在妻子身边,想念他梦中的妻子。

第十七周,内耳的骨头已经硬化,小耳朵开始听到丽贝卡的心跳声,共享的血液流过脐带的嗞嗞声,丽贝卡在梦中翻身时羊水的哗啦轻响声,也许还有护士含糊的嗓音和胎心监护仪周期性的嘟嘟声。

随着仍未醒的病人逐渐减少,加上四周没有新增病例,疾控中心宣告疫情结束。无论它会卷土重来,还是就此销声匿迹,人们都会永远记住它:圣洛拉病毒。

最后一个报道的病例是养老院的一位八十九岁高龄老人。随后,如同龙卷风过境一般,病毒消失了。

可它去哪了呢?也许它撤回了原来的栖身之地——树林,或是一些携带着它穿过矮树丛的动物。研究人员回到不同州的实验室,继续研究这种病毒,以防它有朝一日再度来袭。他们一致认同它会回来,一年内,十年内,或百年内。它可能会突变,变得更为温和;或走上另一条路,演化为一场遍及全国、席卷全球的瘟疫——全世界陷入沉睡,比起别的沦陷之景,这样的终结会多么悄无声息。

一位美国联邦法官下令解除防疫封锁线。所有路障都被撤下。亲友和记者涌入圣洛拉,幸存者蜂拥而出,迷信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

在医院隔离四个月后,凯瑟琳终于能重返洛杉矶与家人团聚了。

可当她一进屋,却见女儿躲在外祖母的腿后面。看不见女儿的小脸让她痛不欲生,但她也感受到了,女儿在见到不熟悉的人时忐忑不安的心情。

她像面对自己的病人一样,在女儿面前跪下,问:“我能抱抱你吗?”

女儿摇摇头,她穿着一件凯瑟琳从没见过的绿恐龙短袖。

女儿偷偷看了她一会儿,开口说:“你看上去和以前不一样了。”的确如此,凯瑟琳在离开的这段时间瘦了不少。

至少这件事女儿不会记得一丝一毫,还要过上几年,闪过脑海的电火花才会存入她有意识的长时记忆,这让凯瑟琳既释然又伤感。

但凯瑟琳总会难免担忧,这段与单亲妈妈分离的时期会一直伴随她的孩子,如同一条绕过前路岩石的树根,或一节因没上夹板在愈合时长歪的断骨。

第二十周,负责昼夜节律的下丘脑开始运作,用完全匹配一个地球日时长的模式来调节心率变化和特定荷尔蒙的涨落。

与丽贝卡相隔四间的病房中,塞勒醒了过来,他没经过丽贝卡的病房,没触摸她的手。他的父母几周来一直在路障外扎营过夜,等待儿子的消息。他就这么同父母离开了圣洛拉,全然不知丽贝卡肚子里那个日渐生长的小生命。

丽贝卡和其他八十五个病人睡在一起,最后的沉睡者已被集中到医院的一栋翼楼中。

第二十八周,大脑已发育得足够复杂,能被突然的响声惊扰并转向声源。到这个周数,大脑已开始做梦,但梦见什么呢?飘浮感,或明暗的细微变化?也许这么小的大脑所做的梦是我们难以想象的,超越了科学与语言,无法记录也无法复原。

嘴会在不久后开始张合,肺正在快速发育,为将这个星球上的空气转化为身体能利用的物质做准备。

学校重新开学。

每天中午,萨拉继续独自一人在校园里吃午饭。

看到阿其尔重返校园,她松了口气。“嗨。”她向他打招呼。

“嗨。”阿其尔的声音有些沉重,他不必说自己得过病,萨拉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来。

“你的家人还好吗?”萨拉问。

阿其尔点点头。“挺好的,我们都没事,你们家呢?”

在别的学生在校园里横冲直撞时,他们经常并肩而坐吃午饭。同享沉默令人安心。春天的百花已经归来——科学实验室边的粉玫瑰,体育馆边的金盏花,还有草地上随处可见的蒲公英。

有一天,碧空如洗,吃完午饭后,望着操场对面影影绰绰的树林,阿其尔跟萨拉说起了自己的父亲。

“他差点死了。”

不过他活了下来,虽然走起路来有些跛,屁股上还留了道长长的伤疤。

阿其尔说:“我总觉得这件事发生在未来,我怎么都摆脱不掉这种奇怪的感觉。”他总觉得过不了几天,他的父亲会在埃及被抓进监狱,他们得抛下一切远走高飞;再过上几天,父亲会在这个美国城镇遭美国士兵枪击。

铃声响了,其他孩子向教室鱼贯而入,但萨拉仍坐在阿其尔身边,侧耳倾听。

“我知道这些事已经发生了,我知道,可我就是感觉这些事发生在未来,而这种感觉会一直如影随形地在我脑中盘旋。”

宫缩开始,丽贝卡没醒。麻醉针插入脊柱,她没醒。麻醉剂扩散进身体组织,她还是没醒。

手术室里的产科医生和护士穿上特卫强手术衣,她没醒。他们在防护下往她的肚皮上涂碘液,准备剖宫产,她还是没醒。

连手术刀也没能打搅她的睡眠。

产科医生一层层切开腹壁,用戴了双层手套的手分开她腹部的肌肉时,她没醒。当医生切开子宫壁,护士吸掉术中出血时,她没醒。当孩子从她身体里取出来,如同牙齿从牙床里撬出来时,她没醒。孩子来到人世最初的时刻,她还是没醒。

这是在场者的记忆中最安静的生产。

大家都在盼望一声啼哭,却没有听见。好消息传来时丽贝卡没醒:至少宝宝在呼吸。坏消息传来时她也没醒:宝宝和她一样处于深睡眠状态。这表明圣洛拉病毒能穿透胎盘。

在剪掉脐带、称完体重、裹好襁褓、清理干净鼻通道后,一位护士想到把丽贝卡的手放到宝宝的前额上。一幕母亲与宝宝初会的哑剧。

缝合切口时,她没醒。电凝止血时,她没醒。

他们把宝宝放上她的胸口,她没醒。他们将宝宝送到她的乳房边,宝宝在睡梦中开始吸奶,这一刻她依然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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