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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手术尘与血 作者:发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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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没有那么好的感知能力,没有那么丰富的情感,就不再为那些生离死别感到悲痛了吗?答案也许是否定的。因为你看那些猫猫狗狗呀,甚至是小鸟,都会为死去的家人和同伴悲痛不已,守在尸体旁,久久不愿意离去。 1 当天下午,我就带着父亲去了医院,在胸外科住院部,交了两万元住院押金之后,顺利地为父亲安排好了床位。 父亲没想到会这么快,直到交完钱办完手续,病房的值班护士要求父亲当晚就住下的时候,父亲才表现出不适应来。 “我还啥都没准备呢,我回去准备准备,明天来行不?”父亲说道。 “恐怕不行,我们需要你尽快住尽量,好对您的术前情况有一个详细的观测。术前你还要进行一系列的检查。” “这就把我扣下啦?” 护士笑了:“您把衣服脱掉,换上我们的病号服。” 父亲迟疑了一下,开始缓慢地更衣。看着父亲穿上病号服,我才正式地意识到,他如今真的是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 说实在的,我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把我的父亲给“扣”下了,马上要面对手术这件关乎生死的大事,我想我和父亲都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以至于我要走的时候,看着父亲孤零零地穿着病号服坐在病床上,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没有表现出过分的依依不舍,也尽量表现得轻松,我不想给原本就紧张的父亲额外的精神负担。 所以当晚,回家的时候,我是一个人回去的。 心里空落落的,很不好受。 回到家里的时候,顿时感到屋子里又阴又冷,毫无生气。 卜春英没在家。这女人原本就不本分,搬到市郊之后,就更野了,三天两头不在家,要不是最近准备开庭的事情缠着我,我真想再找她好好谈一次。 开庭的手续和资料我都提交过了,法院让我回家等消息。原本以为打官司没有律师的帮助会很麻烦,没想到现在提倡简化办事流程,很轻松就做完了一切前期工作,剩下的只是静静等候。 胡乱吃了一碗方便面,我便躺下休息了。一整夜,昏昏沉沉,因为想的事情比较多,所以做了很多梦。一会儿是医院,一会儿是法院,一会儿是杜家,一会儿是乡下老家,梦里的内容我记得不太清了,唯独那辆伴随我闯荡的大28自行车是如此的清晰。 早起以后,我望着院子里那辆陈年古董,不免感慨万千。 我记得有次我骑着它去单位,小胡看到以后惊叹地问我,从哪里淘弄了这么一台“老爷车”。我记得我当时还跟她解释,说什么这种上海永久牌复古自行车仍然在生存,仍然可以买到,她当时还不信。 而我的这辆车,是十多年前买的,是我用我自己赚的钱买的第一样属于我自己的物品。结婚的时候,我把它带到了婆家,后来很少骑车,就一直扔在小区的自行车棚子里面。怕它落灰,我还特地包裹了好几层朔料布。 我只是会在每次从城里回乡下老家的时候骑着它,模仿着当年母亲的样子,尤其是有了鑫鑫之后。他稚嫩的小腿随着自行车的颠簸来回摆动,跟当年弟弟坐在母亲的后座时的情景如出一辙。 我赶忙收拾起杂乱的思绪,为父母准备了一些食具和洗漱用具,就直奔医院去了。 父亲手术之前一共等待了四天,在这四天当中,他把术前该做的各项化验都做了,除了心脏有些问题之外,其他指标都还好。我每天白天都去医院陪伴父亲,夜晚回家休息,术前不允许陪床,这让仅仅去过医院一次的卜春英如释重负。 我没有心情跟卜春英计较,我打算在我的心里把这人彻底的排除,我不打算接纳她。只不过父亲手术在即,照顾他的情绪,我没有跟她翻脸。 我说的是真的,我完全没有心情去想关于这个女人的一切。因为就在这四天当中,我同时接到了来自医院和法院两方面的通知。 主刀医生通知我说,周三上午10点手术,我父亲是当天的第二台。因为父亲的手术不容易,风险极高,所以没有安排在清早其他科室都没上班的时候;法院通知我说,周三上午10:30,正式开庭审理我和杜帅关于婚后孩子抚养权的官司。 我是先接到医院的通知的,我还在为父亲手术的高风险担心不已,就在这样的心情之下,我又接到了法院的电话。 说实在的,当我接完法院的电话的时候,我死的心都有了。 很不幸,祸不单行,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手术时间跟开庭时间赶到一起去了。 我在电话里问法院的工作人员:“可以换一个时间开庭吗?因为我父亲要手术。” “你可以不来,但是如果你不出席的话,法官仍会做缺席情况下的判决。” 这是一场我为我自己打的官司,我即是自己的律师,又是原告。是我主动上诉,提出争夺孩子的抚养权,如果我缺席不去的话,我会输掉官司,失去鑫鑫,这我很清楚。 但是医院这边明确要求我手术时在场,因为我是父亲的唯一直系家属,为了防止手术过程中出现方案的变化或是危险,需要我这个当女儿的随时在手术室门外等候。 也就是说,医院和法院,我只能选择一个地方,我分身无术。 挂了电话之后,我痛苦了大约五分钟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默默地哭了一次,很快又强忍着止住了泪水。对我来说,这不是一个两难的选择,甚至不能算是选择,因为我根本不会选,我会毫不犹豫地出现在医院,守护在父亲的手术室门外。因为医院这边关乎的是生死。 换句话说,我一定会待在医院这样的举动所导致结果,是缺席法院的开庭,我等于自动放弃了鑫鑫的抚养权。 看见了吗?这就是我的生活。很多事情一出现的时候,就直接给了我一个无法选择的结果,让我没得选择,它一出现,就直接宣判了我的结果。 开庭的时间一公布,就等于是直接宣判我败诉。 这就是我的命运,我没得选。 周三,早上七点,我准时出现在了父亲的病房。此时父亲已经洗好澡,刮完腋毛,静静地等待着手术室的人来接他。 我则被主刀医生的助理和麻醉师叫去了办公室,听他们说了一大堆手术中可能发生的意外之后,我的双腿已经吓软,但我还是哆哆嗦嗦地在手术同意书上面签了字,因为我相信医生的专业判断,手术目前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我没有给医生和麻醉师包红包,不是我抠门,是因为我没有钱。 即便我给,他们也不能要,出医生办公室的时候我是这样安慰我自己的。 回去病房的时候,父亲已经脱光了衣服,躺在一台移动床上,身上裹着深绿色的棉被。我跟护士们一起,推着父亲朝手术室走去。他们都训练有素,脚下的速度奇快,为了跟上他们,我甚至是一路小跑的。 我想恳求他们慢一点,但是我并没有,因为我选择相信他们。 父亲在进手术室之前,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小声地对我说:“放心吧。” 我顿时鼻子一酸,眼泪充盈眼眶。 他居然让我放心,这老头,抢先说了我要说的话。 我坐在手术室门外,看见手术灯亮起,旁边的大屏幕显示“准备中”,我心开始悬了起来。 八点,准备中。第一台手术进行中。 九点,准备中。第一台手术进行中。 十点,准备中。第一台手术恢复中。 十点半,手术中。第一台手术送回病房。 我开始为父母默默祈祷。 但我无法完全静下心来祈祷,我的心里偶尔会闯进来一些关于今天上午开庭的事情,我控制我自己不要去想那边的事,因为想也没有意义。 但还是无法不去想。 十一点半,手术中。期待一切顺利。 十二点半,手术中。不知道父亲的心脏会不会出问题。 一点半,手术中。突然,广播响起,请苑景轩的家属到会谈室。 我一路小跑,向会谈室冲去,我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我的前面,正有病人的家属隔着小窗跟主刀医生交流,气愤凝重到要顶点。他们面色入土,泪流满面。我静静地守在不远处,礼貌地没有上前,等他们跟医生沟通过后,我再上前。 但我仍旧清晰地听到了他们那台手术的谈话。 那位主刀医生说:“病人是结肠癌晚期,已经发生大面积扩散,腹腔内的各个器官和肠道都发生了严重的粘连。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一是,坚持按照原计划完成手术,我会清除所有粘连的器官组织,术后病人只能用仪器和药物维持生命,能够维持多久,我不知道。二是,现在就放弃手术,我会把开刀的部位重新缝合。之后病人能够活多久,我也不知道,我们只能尽力维持。” 那位中年妇女当即瘫软在地,随即哀嚎不止。那位中年男子用手扶着墙面,还在尽力支撑。他苦想了很久,仍旧没有想出任何思路。 末了,他对医生说的是:“我们真的不知道怎么选。我们是农村来的,什么都不懂,但是我们信任你,你就以你多年的经验,给我们一个最好的建议吧。” 医生为难起来:“如果是一般的情况,我还能给出建议。可这位病人,说实话,我都不知道选哪个好。” 后来,堵住耳朵没有再听,因为那对夫妇都已经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他们做了怎样的选择,我已无心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因为那是最痛苦的抉择。 而且,此刻的我,早已被会谈室的气愤吓的魂飞魄散。看来父亲的手术出现了问题,否则,不会叫我来这里。 我知道,我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也许也是痛苦的抉择。 我像僵尸一样,拖着两条灌铅的双腿,挪到小窗跟前。 父亲的主刀医生将一个铁盘摆在我的面前,里面,盛着两片血淋淋的肺脏。 “这是你父亲切除的肺叶,它长在右侧的三片肺叶的中叶,位置非常不好。你看一下,这是肿瘤,因为它长在两片肺叶的中间,形成了粘连。以我的经验判断,肿瘤已经发生了转移。所以,下一步得开胸了,右侧肺部整体切除。另外,肺门周围的淋巴组织都得做清除。” 硕大的肿瘤就长在肺叶的中间,此刻它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如此清晰。我饥饿的肠胃一阵恶心,差点吐出一口酸水。 “那就做吧,我同意。” 我果断地在同意书上签了字。这一次,我特别镇定,因为没有两难的选择,只有一条路摆在那里让我走。 从会谈室出来的时候,先前的那对夫妇还在地上坐着。我用我仅有的一点意志强忍着从他们的身旁经过,然后迅速地回到手术室的门外,继续等候着。 我家的情况,貌似比刚才那对夫妇家的情况好一些些,我此刻清楚,我父亲的情况还不是最低的谷底。医院里,每天都在发生着这样的事情,人在这里脆弱得不堪一击。可偏偏人又是最敏感的动物,可以清晰地感知死亡和离去,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如果人没有那么好的感知能力,没有那么丰富的情感,就不再为那些生离死别感到悲痛了吗?答案也许是否定的。因为你看那些猫猫狗狗呀,甚至是小鸟,都会为死去的家人和同伴悲痛不已,守在尸体旁,久久不愿意离去。 两点半,手术结束,父亲躺在手术室里,等待着麻药失效,恢复意识。 三点,父亲醒来,被送进重症监护室。 手术历时四个半小时,终于得以顺利结束。见了父亲一面之后,我瘫坐在ICU的门外,泪流满面。 此时的我已分不清楚,是在为父亲遭受的磨难而哭,还是在为失去了鑫鑫而哭。 2 “苑景轩的家属!” “是我。” “女儿是吧?” “我是,我是。” “欠费了,去交一下。” “欠多少?” “之前你只交了两万押金,手术之后费用已经不够了,现在欠了五万多。” “那我要交多少?” “再交六万吧。” “麻烦问一下,最晚什么时候交?” “现在就去吧。” “我得……回家取一下。”我一边说一边看向父亲。 “怎么了?没钱?手术之前医生应该跟你沟通过费用问题吧?” “沟通过。” “这些才只是手术和住院费用,出院以后,还得做放化疗呢。” “做放化疗得多少?” “看你用什么药了。怎么也得几万吧。” 我迅速在心里盘算着,一会回家去找卜春英,把卖房子的八万块钱取出来,交掉六万住院费,还剩两万,估计不够做放化疗的了。 “费用你得赶紧去交,过了今天不交,你父亲这边可能就得被停药了。” “好的,我这就回家去取钱。” 为了加快速度,出医院之后,我特地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卜春英家。 确切点说,是卜春英的老姨家。据说她是家里的小女儿,上面还有哥哥姐姐一大堆,她母亲生得欢,她老姨却倒了大霉了,颗粒无收,差点被娘家扫地出门。后来她老姨就求她母亲,才把年幼的卜春英给抱走,算是过继。谁知道卜春英也倒霉,过继之后没两年,她老姨居然生了,而且一生一对儿,双胞胎小子。此后卜春英就过上了两边不受待见的日子,在老姨家里不受重视,跟个保姆一样啥活都干,回家去,家里一堆孩子要养,她是可有可无。小时候这样的经历,造就了卜春英性格的敏感和缺乏安全感,后来成人,几段婚姻都以失败告终,因为她始终无法真正跟一个陌生男人成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听了她的身世,再对照她平时的言行,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是事情是昨天晚上父亲跟我讲的。前天下午手术完,当天晚上是在重症监护室里度过的。昨天上午身体检测状况还不错,就转回病房了。下午的时候,父亲试着喝了几口小米粥,还挂着引流管下地走了几步,最终因为身体虚弱而放弃了。 昨晚睡前,我问起卖房款的事,父亲告诉我,买主已经把钱打到卜春英的账户了。我当时有点不高兴,问父亲为什么不打到他的账户。父亲的意思是他要手术,不知道能不能从手术台上下来,所以怕有万一,人死了钱取不出来,就先打到那女人的账户了。 得知这个消息,从昨天晚上开始,我的内心就隐约觉得不妥。因为那女人自从父亲手术前,就一直没有露过面。 所以今天即使住院部的工作人员不来催款,我也会去找卜春英要钱。 地址,是从父亲的手机里抄下来的,我让司机尽量加快速度,因为我现在心急如焚。 双花园小区是锦绣市的一个老小区了,四层红砖外墙的板楼很轻易就透露出它的年代感。院子里,几个穿着棉服的半打小子在点鞭炮,提醒着我春节就要来临了。 看来这个春节父亲要在医院里过了,我一边在心里想着,一边走近漆黑狭窄的楼道。 402的房门是老旧的铁栅栏门,里层是门板门,邻居家都安装了防盗门,这家也真够穷的,我心想。 当当当,我敲了三声,没人来开。 该不会是举家携款潜逃了吧? 当当当,当当当,我继续敲。 好一会,我才听到屋里传来缓慢的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隔着门微弱地向我传达着戒备。 “谁呀?” “卜春英在家吗?” 门开了,一个比我矮了一头、满头花白短发、满脸老年斑的老太太拄着拐棍疑惑地仰望着我。我猜,她应该是那女人的老姨吧。 顿时,我的语气和气了三分:“我是苑景轩的女儿,我找一下卜春英,有点事。” “没回来。” “啥叫没回来?啥意思,阿姨?这不是她家么?” “有日子了,不知道上哪了。” “啊?不会吧!” “衣服都收拾走了。” 我顿时浑身直冒冷汗:“她真是带着行李走的?走了几天了?” “有日子了,一个多星期?反正有日子了。” “说是去哪了么?” “没,就说是出远门。临走还给我扔了两千块钱,估摸着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可能在她爸妈家么?” “都死好几年了。” “哥哥姐姐家呢?” “关系都搞得恶臭,去了还不被打出来?” 我操她大爷的,这都是什么人啊!要不我报警吧。 这么想着,我先行回了医院。尽管这个消息可能刺激到父亲,但是我不能不告诉他,因为去报警的话,警察也会来调查,父亲还是会知道。 此时我已经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这钱是救命钱,是不允许出岔子的。 “八万,够判了,咱们报警吧!” 当我把卜春英卷钱逃跑的消息告诉父亲以后,我急得满脸通红,尽管刻意压制激动情绪,但依旧不免透着焦躁。可父亲却是一副毫不惊讶的神情,他只是点了点头,又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就陷入了他往常惯有的沉思之中。 “癌症晚期病人的手术费都抢,还是不是人啊?!这种人就应该被千刀万剐,打入十八层地狱!” 任我肆意咒骂,父亲仍旧不做回应。 “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一看就不是稳当人,她要是能安稳过日子,地球都得倒着转!” “你打算咋办?”父亲终于开口说话了。 “能咋办,报警呗!”我认为此刻我说的这些话是难得理智的,“趁她还没把那八万块钱挥霍完,赶紧报警,让警察早点抓住她。兴许,还能追回来一些。” 父亲考虑了一会,突然说:“要不,算了吧。” 我差点惊讶的把眼珠子瞪得掉下来。 “八万块钱,这罪不轻。” 我真是被我父亲给气着了:“咱们自己已经自身难保了,你怎么还替那个罪犯考虑上了?那钱是你的手术费呀,要是拿不回来,咱们可怎么办?” “我手里还有几千,再加上你取出来那些住房公积金,除去你交律师费那一万,也剩好几千呢吧。一共能有个一万多吧,要不先拿去交上,其他再想办法,别让医院一直催。” “不行,我不同意!” “我都同意了,你就别跟她计较了。” “凭什么?” “总之,你别报警。” “不,我就报!”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一瞬间,我的眼泪犹如一串串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落地上。 “怎么就不让报警了?!”我委屈得要命。 “怎么就非不听话呢?!” “那是卖咱家房子的钱!” “那房子都卖掉了,你以后别再纠结它了。” “我就纠结!房子就是我这一辈子都过不去的砍!” “都搬走了……你咋还走不出来?” “我就是走不出来!”我的样子一定是死倔死倔的,我自己都感受到了父亲不跟我顶了。 我却有点收不住了:“我也不想走出来!” 我抹去倔强的泪水,掏出手机,正犹豫着按不按110的时候,我的余光看到父亲的身子坐起来一些。我知道他有话要说,赶紧扶他坐起来,把枕头塞到他的后面顶住他的腰。 “我不打算做放化疗了。” “啊?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做。” “不做放化疗,那手术的罪不就白遭了!” “谁说的?做那玩意挺伤身体的,身体毁了,反而活不长了。” “你是害怕花钱吧?” “我是怕遭罪。” “拉倒吧,你哪是怕遭罪的人呀?你就是怕给我增加经济负担!” “你还是让我少遭点罪吧。” “可是病得治啊,只要医生说有必要做,咱们砸锅卖铁也得接着治。” “你就让我自己做一回主吧。” 我突然哑口无言,是的,我的父亲,他是一个能够独立思考的成年人,尽管之前的几年,他经常喝酒,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的。但是,他毕竟是经历过几十年风风雨雨的人,在有些事情的见地上,要比我深得多。 令我哑口无言的,其实是我的矛盾心情。此刻的我,遇到了尴尬的情况。我的眼前,已经摆好了两样选项供我选择,但是,我仍旧无法做出选择。 还不如让我没得选。我现在知道,原来,有得选也是同样痛苦的事情。 卜春英卷钱跑了的事,到底要不要报警? 放化疗的事,到底要不要听父亲的话,选择放弃? 是的,这两件事情,我此事无法做出抉择。 3 每当遇到逆境的时候,每当感到自己的人生快要完蛋的时候,我都会条件反射般地给自己做一个心理暗示,提醒自己,这已经是最坏的情况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很快,我就会好起来了。所谓的触底反弹,就是这个意思吧。 可是我的人生啊,好像是被人诅咒了,一路朝着越来越糟糕的境地走去,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所以我的意思是说,之前我遇到的那些状况,如丈夫出轨,离婚,失去工作,失去孩子抚养权,被骗钱,父亲得绝症,卖房款被卷跑……这些事情当时我以为都是过不去的难关,都是最坏最坏的谷底。但是,事实并不是如此。 是的,事实是后面还有更多更大的挫折正等着我。 我能够坚持多久,我也不知道,我以为每天都是世界末日,可我却在末日浩劫中侥幸活了下来。 如果不是还有父亲,我真的想象不出我会不会很快被打垮。不过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有一颗等待答案的心,支撑我活了下来。 而此时的我,还不知道我要答案正飞速的朝我跑来。我正为父亲拖欠的手术费的事苦恼,父亲不许我报警,打算给卜春英留一条狗命,这就苦了我们。我甚至已经做好了低三下四地去求杜帅借钱,并做好了面对他和他妈的冷嘲热讽的准备。 在去杜家借钱之前,我先去了一趟医院的住院部,我想求求情,跟他们商量一下,先交个一万块,剩下的钱,容我几天时间。 我只说了一句话:“我先交一万行不……” “你刚交过,着啥急,等欠费再说。” “啊?” 这我才知道,有人已经替父亲交了六万住院费。 我询问交费人的样貌,可是住院部的人并没有看到,只说是大厅收费窗口交的。 我又跑去问值班的收银员,那人也不记得了。只说好像是个中老年男人。 中老年男人,这就不可能是卜春英,她也不会有这份善心的。 更不可能是杜帅,况且他要动家里六万的巨款,她妈那关就很难通过。 我想我很快就能够猜出那个替父亲交费的神秘人是谁,是那个多年不来往的人,一定是的。看来大事面前,还是至亲好使。 这件事令我感慨万千。 我并不打算把这个告诉父亲,我怕他的心里承受太多负担。那个人没有露面就干了好事,相信他也不希望父亲知道。我打算暂时帮他保密,我打算以后找机会帮父亲还这笔债。 后来父亲问我交费的事来着,我说我交了。父亲追问钱款的来源时,我骗他说是杜帅借的。他还说杜帅人还不错来着,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父亲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就出院了。 我们回到郊区租的那间阴冷的小屋,在那里,依旧没有卜春英,依旧没有以前乡下家里的味道。只有满屋子的中药味,日复一日。 父亲放弃了放化疗,想要提高术后的生活质量。我多方咨询,给父亲采取了中药抗癌的方案。 愿望是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一个月后,父亲术后复查,肺部伤口恢复得挺好。但仍旧感到肺部疼痛,并伴有咳嗽,很少出门活动。 三个月后,第二次复查,疑似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大脑。医生告诉我,即便乐观估计,父亲最多还有两个月生命。 再一个月后,父亲的病情开始恶化,身体各项机能明显下降,并伴有头痛、呕吐、偏瘫、视力模糊,看着他就连走路都无力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 25年前,年幼的我对突如其来的死亡懵懵懂懂,还不能够深切体会死亡的真正含义,只是觉得对母亲的依赖失去了,变得无所适从。 25年后,眼看着父亲这个活生生的人被癌细胞吞噬,在我的眼前变得失去生气。他正一步步地走向死亡,而我,完全阻止不了。 此时我唯一能够为他做的,居然是默默备好寿衣。 寿衣是在医院旁边的寿衣花圈店预定的,不是很贵。定寿衣的时候,店员向我推荐了骨灰盒。 有几百块的,有几千的,也有上万的。 我选了最便宜的。 我还不忘安慰我自己,这东西,要埋到地下去的,再好再贵也没啥实际作用。 其实我的心底是很酸楚的,因为我的无能为力。父亲在世的时,我就没能尽孝,以至于他一天好日子都没过着。将来他死了,也是穿着最便宜的寿衣,用着最便宜的骨灰盒。 是他命贱吗?不是的,是他生了一个没用的女儿啊! 我真的是一个挺没用的人,除了等待,我感觉我对这个世界、对任何人都是无用的。 现在父亲要走了,我的人生,也彻底的只剩下了那一件事了。 当我从寿衣店捧着那个黑布大包袱回到家的时候,我正抚摸着质地粗糙的衣料,想找个隐蔽的地方把这些东西藏好,以便不让父亲察觉。 躺在床上的父亲突然对我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说得嗓音洪亮,吐字清晰,宛如时间回到了他年轻的时候。 “我该去找你妈和你弟了,已经耽误太长时间了。”他说。 听完他说的这句话,明天,我打算去杜家一趟。我将放下脸面,去求杜帅,允许我带走儿子,只是需要半天时间。因为我想让父亲在走之前,最后看鑫鑫一眼。 4 这是我和杜帅正式离婚之后,我第一次去到他的家中。 我是以前妻的身份去的,因为鑫鑫的抚养权在他那儿,我只好摆出低三下四的姿态去求他。 可是给我开门的人是李海云。 她之所以如此痛快地给我开门,我想,她是故意让我看到这一幕,是在气我。 然而我已经不再爱杜帅了,我也不打算回到这个家,所以,她气不着我。 我只是发现屋子里的一些摆设变了,比如客厅里有她和杜帅新拍的写真,比如卧室的窗帘和摆设都焕然一新,再比如,阳台的晾衣架上,肆无忌惮地挂着新洗的胸罩。这种种讯息都告诉我,李海云这女人已经搬到我曾经生活过的家里来了。还有就是,这女人的奶子真他妈大,她的胸罩让我自卑万分。 杜帅不在家,估计去上班了。鑫鑫也不在,应该是在学校。 家中只有李海云和杜帅他妈。 “你来干嘛?”老太太见我面的第一句话。 老太太是从我过去住过小屋出来的,看来李海云进门之后,完成了我过去没有完成的壮举,成功地把老太太逼去了小屋。现在李海云成功入驻大屋,手段可见一斑。 “我来找杜帅,商量点事。”我的语气还算和缓,因为我不打算把气氛弄僵,“我以为今天他休息。没想到,几个月不见,他串班了。” 是啊,几个月过去了,很多事都发生了变化。 “没啥可商量的。”老太太仍在堤防我跟他们抢孩子,“法院已经把孩子判给我们了。” “是判给你们了,我也没不承认这个结果呀。” “那你还来?!” “我刚不是说了么,我找杜帅商量点事。” “你俩都离婚了,还商量啥?” “要不我去单位找他吧。” 我的话立即引起老太太的警觉,她估计是害怕我背着她使坏,于是赶紧去抓电话:“我打电话叫他回来,有话你就在这说!” 我只好坐在椅子上等候。 李海云的眼珠子转了好几圈,才憋出来一句:“鑫鑫在学校呢。” 老太太瞪了李海云一眼。 这个微小的举动让我明白,李海云是希望鑫鑫由我抚养的,她也许不想当这个后妈。在她的心中,肯定是希望继续跟杜帅争夺鑫鑫的。可惜我的实力弱爆了,让她失望无比。 看出这一点,我打算气气老太太,于是我说:“我打算带鑫鑫去我那儿,待半天,不知道你和杜帅会不会同意。” 李海云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孩子虽然判给我们了,但你毕竟是孩子的母亲,看孩子是天经地义的。” 老太太又瞪了李海云一眼,抬高嗓门喊道:“那可不行!要看你就在这儿看,看完赶紧走。把孩子带走肯定不行!” 我接连点头,但不做声。我得留着体力,说不定待会杜帅回来,又是一场大动干戈。反正,不同意我带走孩子是不行的,我不达目的我就死赖在这里不走。 三个女人,彼此不顺眼,待在一个屋子里,气氛怪异到顶点。 “领证了么?”我都不知道我问李海云这个干嘛。 “还没呢。”她说。 “但是快了。”老太太荒诞地补充了这么一句。 “未婚同居呀?”我又问。 “这个,现在,很正常吧。”李海云冷笑道。 “还是早一点把证领了,女人嘛……”我祝你早入火坑。 老太太又瞪了我一眼:“都说了,快了,快了。这就不劳你抄心了。” 我和李海云应该是仇人关系,我相信我们两个的心中都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我们在鑫鑫该由谁抚养这个问题上,看法却是一致的。也正是这仅有的一点一致,让本该见面就打的我们,能够暂且相安无事。而且,还产生了几句尴尬的对话。 没多久,杜帅就赶回来了,他的速度惊人,令我感到意外。也许,他是怕我闹事吧。 我觉得我说我不是来闹事的,他们都不会相信。 见到杜帅以后,我直接表明了来意:“我今天是来和你商量,把鑫鑫带回去。” 杜帅望向他母亲。 老太太依旧是一副敌对态度:“这肯定是不行的。” “是这么回事。我父亲肺癌晚期,手术了,但是转移了。老人想孩子了,我打算让他看一眼鑫鑫。” “打苦情牌也不行。”老太太说。 “半天就行,看完我就把鑫鑫给送回来。”我始终是对着杜帅说话。 可他一直不表态,跟我对话的都是他妈妈:“我还是那句话,要看你就在这里看。” “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着。” “说得简单,还上不上班了?!” “我没必要拿我爸的病来撒谎骗你,对吗?”我对杜帅说。 杜帅满脸愁容,仍不表态。 “你赶紧走吧,不行就是不行!这事没得商量!”老太太态度极为坚决。 我突然转过头去,狠狠地盯着老太太专横的脸,她吓了一跳,眼睛瞪得老大。 “我在跟孩子的直接监护人商量,你又不是,老插什么话?”我问她。 “我是孩子的奶奶!”老太太急了。 “我是孩子的母亲!”我也急了。 “孩子判给我了!” “那你也不行阻止我看孩子!” “今天我还就阻止了,你拿我怎么样?!”老太太开始犯浑。 “你……为什么呀?你到底为什么呀?!”我哭了。 “我怕你影响孩子!” “我影响他什么了?” “你从小就精神不太正常,因为你妈那个事情。我不能让鑫鑫跟你待久了,这对孩子不好。”老太太一脸认真地对我说。 “我没有精神病!”我大声地强调道。 “有这个病的人都说自己没病。” “你!”我顿时哑口无言。 老太太战胜了我,一脸得意。 我看看杜帅,他仍旧不做声,对他母亲的言行表示默许。 李海云更是一脸喜悦,这场好戏她这个观众免费收看。 “我警告你,别再说我是精神病,我没有病!”我指着老太太威胁道。 “你就是精神病!” 我的怒火再也无法压制,因为它快要将我焚烧。我猛地朝杜帅他妈扑了过去,我打算给她几个大巴掌,谁让她胡说呢。 杜帅一把拦住了我,李海云也上来拉架。我的巴掌离老太太仅有十厘米的距离,硬生生地被拦住了,我的心里更加生气。 让我更加生气的是,我被杜帅和李海云控制住以后,老太太居然趁机给了我两巴掌。 啪啪!清脆的两声,打得我眼冒金星。 妈的,这个死老太太还挺有力气。 我彻底失去了理智,在尝试了几次挣脱未遂之后,我改为攻击杜帅。我再次实施我那让人生畏的九阴白骨爪,朝杜帅的脸上挠去。 也许是上次宾馆那次长了记性,杜帅这次躲得特别快,我只抓到他的脖子两下。 杜帅被我抓急了,跟我扭打起来。李海云表面上在拉架,其实暗地里在帮着杜帅。老太太也在这场争斗中寻找机会,见缝插针地又扇了我两巴掌。我虽然感到浑身是劲,也没有停止攻击,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混乱之中我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我在这场以一敌三的战争中,又被修理了一顿。 我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在没有占到便宜的情况下,我很不甘心,于是我说:“三个打一个,要不要脸?!我要报警!” “你报吧!擅闯民宅,我们这是正当防卫!”老太太一脸嚣张。 我掏出手机,双双在颤抖,几次试图解锁都失败了。 “你不报我报!”老太太走去客厅的座机。 就在我的手机解锁的那一瞬间,叮当一声,一条短信进入我的视线。 “在家吗?有事找你!”短信内文如此。 我的世界突然清晰了起来,犹如暴雨过后的清晨。 “别报了,警察来了。”我说道。 “什么?”杜帅问。 老太太也回头看着我。 “我说,不用报警了,警察来了!” 杜帅震惊地看着我,他知道,我所言非虚。 果真,十五分钟以后,杜帅的家中,来了两个警察。 确切点说,是两个刑警。 年纪大的,是锦绣市刑侦支队侦查一大队的大队长全树海,他是我母亲的案子的负责人。后面的年轻警官,是他们一大队的侦查员安小峰。 这二位进屋之后,杜家的三个人彻底灭火了,马上摆出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尤其是杜帅,他早就知道老全的厉害,此刻他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像一只被猫堵在墙角的老鼠。 此刻的我,仪容虽已略加整理,但是眼光锐利的老全还是能够从现场的氛围看出大致情况。但他并没有过问我们的事情,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是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 以25年来对他的了解,是的,我预感到了什么。 老全,好久不见,我在心里说。 现在的我,生活乱如麻绳,好像一切不好的事情都集中爆发出来,让我看不到希望,让我十分绝望。 可是,想不到,就在此时,这个熟悉的人找到了我。 25年来,因为母亲的案子,我曾经无数次跟这个老刑警打交道。可是杀害母亲和弟弟的凶手一直没有找到,这使得我们的关系也开始变得不那么清晰了,联系也越来越漫长。这些年来,我本以为不会再有破案希望了,可是老全的到来,却带来一个让我重新燃起希望的消息。 “关于凶手DNA的筛查,有了重大发现。”他对我说。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流下了眼泪。 因为今天是2016年5月13日,再有10天,就是母亲和弟弟去世25周年的忌日。 难道冥冥中是母亲和弟弟将寻找了25年的凶手带到了我的面前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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