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二十五年前:血
第五章 失踪

尘与血  作者:发威

如果我不嚷着吃饺子,母亲能够回来的话,我宁愿一辈子也不吃饺子。

1

1991年5月23日,农历四月初十,锦绣市远郊二道岗乡,正值春耕农忙时节。

勤劳的村民们整日拿着锄头下地干活,不管他们田地里有没有长野草,他们都要在新长出不久的秧苗旁边铲两下土,松土的目的是为了让作物的根茎吸收更多的空气。

中午的时候,村民们会扛着锄头回到村子里,吃一碗过凉水的炸酱面,然后睡一个舒服的午觉,以便下午仍然有充足的体力继续下地干活。

我对这幅景象非常熟悉,是因为我从记事起,我的父母就过这样的生活。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村四口之家的大儿女,我放学之后的主要任务,就是照看年仅4岁的弟弟。村小学每天下午放学都很早,回家的时候,父亲还都在地里忙着,我这个懂事的小保姆则乖巧地一边写作业,一边照顾着身边仍穿开裆裤的弟弟。

他叫苑小雨,是因为他出生的那天下了下雨。后来父亲从我家那台过时的19寸黑白电视里学到了一个字,宇宙的宇,他觉得挺大气,就给弟弟改成了苑小宇,是想希望弟弟长大以后成大器。

能不能成大器我现在还不知道,因为他现在还只是一个撒尿和稀泥的小屁孩,稍微不留神,他的鼻涕就流到了嘴里,或是被他抹到了袖子上。而我,已经是一个爱干净的大女孩了,虽然长的不是很好看,虽然皮肤有那么一点黑,但是,我的学习是很好的,我在我们班级里面能排进前三名。

但我只能得到父亲的爱,性格敦厚老实的他喜欢我要比弟弟多一些。我都已经8岁了,他还总是把我抱起来,捏捏这儿,掐掐那儿,还爱用他的胡茬子扎我稚嫩的脸颊。在我的跟前,父亲调皮得很,但是出了家门以后,父亲会变成沉默寡言的人。

跟父亲相比,母亲喜欢弟弟更多一些。这么说吧,就连弟弟把屎尿直接排在裤子里,母亲都是笑呵呵地帮他清洗。她除了下地干活,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把弟弟带在身边,而我呢,就是留在看家的那一个。

母亲对我的态度,怎么说呢,在她的眼里早就觉得我是个大女孩,所以我做事做得好,她不会像父亲那么兴奋,可能她觉得,我做得好是理所应当的,因为她的女儿像她一样贤惠是正常的。

母亲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高个子,微胖,胸部丰满,屁股肥圆。她的皮肤很白,这让她看起来非常好看,村里的男人们经常说,苑景轩的老婆齐淑敏真招人喜欢,白胖白胖的。这一点我就非常不像她了,我的皮肤随了我的父亲,黑得健康。呵呵,我只能这么说,而且我从小确实挺健康的,很少生病。

弟弟则不同,他就像一个药桶子,从出生之后,病就没断过。在我的印象中,诸如咳嗽、发烧这种事,他好像经常发生,所以全家对我这个体质弱的弟弟格外细心照顾,他的个头也比同年龄的小孩略小一些。

这就是我家的基本情况了,一个普通农村的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四口之家。至少,在今天以前,的确如此。

事情的转折点,就发生在今天,我要再说一遍这个日期,1991年5月23日。因为今天以后,我以上我所描述的事物,都将不复存在。

我是苑小文,一个8岁的小女孩,在这一天当中,我同时失去了两位最亲的亲人,我33岁的母亲带着4岁的弟弟骑着自行车去市里赶集,再也没有回来。

事件的起因,也许是我说的那句最不该说的话,我说:“我想吃饺子。”

当时是中午,刚刚吃过午饭。午饭吃得潦草极了,二米粥配咸菜。也许是地里的活都干得差不多了,也许是都不怎么饿的缘故,总之,这顿饭吃得我有点郁闷。

我独自站在院子里,看着墙边种的两垄韭菜入神,那翠绿的宽韭菜叶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禁不住走上前,揪下一片放在嘴里咀嚼起来。

母亲走出来,看到这一幕,似乎担心正午没吃几口饭的我晚上会早早地觉得肚子饿,于是随口问我:“晚上给你做好吃的,你想吃啥?”

母亲一贯的开朗和豁达很容易就能感染周围的人,我马上就被点燃了激情,心中的郁闷瞬间一扫而空。

于是,我便说出了我想说的那句:“我想吃饺子。”

母亲看了一眼那片翠绿的韭菜,马上明白了我的心思,于是扯着她的大嗓门对我说道:“那晚上我给你包饺子吃!猪肉韭菜馅的。”

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迫不及待地取来镰刀,开始割那些韭菜。

母亲看到我迫不及待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父亲抱着弟弟走出来,看到我割韭菜,也跟着笑了两声。

可随后,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丝忧愁。

“还是有点低烧。”父亲摸完弟弟的额头说道。

母亲一把接过弟弟,把他放到院子里的自行车后座上,对父亲说:“我驮他进城找大夫看看,抓点药。看完,去集市买点猪肉,回来好包饺子。”

“抽屉里有张一百块钱,你拿上。”父亲开始整理农具,看样子下午他打算继续下地。

“用不了那么多!”母亲扯着高嗓门对父亲说道,“咱家一年的收入不到一千块钱,进趟城就花一百,以后日子不过啦!”

父亲笑着说:“给闺女买两件衣服。”

正在割韭菜的我,瞬间感觉好像要过年了。

“我去找邻居把钱破开。”母亲说。

“不用破,拿去花呗。”父亲今天真是大方得很。

“那我可真花啦?!”母亲调侃道。

“不管咋着,你定,我都没意见。”说着,父亲扛着锄头,脸上挂着一脸笑意,朝村西头的地里走去。

母亲也笑着回屋拿了钱,揣进她的裤兜里,然后推着她那辆大28自行车出了院门。

我看着母亲驮着弟弟朝东骑去,我似乎闻到了肉馅饺子的味道,还有我的新衣服,似乎已经唾手可得。

总之,截止到母亲和弟弟出门,一切都还是美好的。

我的人生从这里划了一道分割线。

因为割好韭菜之后,我一直等到晚饭时间,母亲都没有回来。

父亲是先回来的,他看着空落落的院落,也是一头雾水。

“按理说,早该回来了。”父亲说。

我当然知道早该回来了。母亲是12点走的,以她的速度,骑车进城也就是45分钟的路程,这一来一回有3个小时足矣。

可现在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了,太阳都已经下山了。

我和父亲坐在院子里,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彼此的心情都变得焦急起来。

“你妈没拿手电筒,要是天黑了骑车回来,太危险。”父亲跟我说。

我的小脑袋里,正在飞快地思索着。

母亲迷路了?

弟弟的病情严重了?

我能想到的理由,不过如此。

倒是父亲,一语惊醒了我。

“该不会是出车祸了吧?!”他说。

我吓得脸都白了,心脏开始猛跳,虽然我还不太明白车祸的概念,但我知道那是一个很恐怖的字眼。

“我去你二叔家,让他跟我去找找。”说着,父亲飞快地出了院门,并嘱咐我说,“你在家看家。”

“我也要去!”我跟了上去。

“你去干啥?回去!”

“我自己在家害怕。”其实我是在撒谎,我并不害怕一个人在家,我只是想去找妈妈。

父亲犹豫了一下,对我的担心战胜了他的原计划:“那走吧!”

父亲锁好院门,领着我直奔村东头的二叔家。

我们赶到的时候,二叔家一家三口正围着饭桌吃饭,电视里正在播出新闻联播,他家的独生子正端起一盘子西红柿炒鸡蛋往米饭碗里倒菜汤。

“你跟我去找找我媳妇吧,她带老二进城抓药去了,一直没回来,我怕出点啥事就不好办了。”父亲对正在吃饭的二叔说道。

“咋去呀?”二叔问。

“骑你家那两台自行车吧。”父亲说。

二叔朝窗外望了望:“天都黑了。”

“得把手电筒带着。”父亲补充道。

二叔又看了看我:“老大在家看家?”

“我驮她一起去。”父亲说。

二叔放下饭碗,穿上胶鞋,披上布衫,跟父亲两个从仓房里把自行车推了出来。二婶找出来一大一小两只手电筒,递给父亲和二叔一人一只,还不忘嘱咐了一句。

“天黑,你们慢点儿骑,小心别骑沟里去。”她说。

随后,我们三人,骑着两辆自行车,打着两只发着微弱亮光的手电筒,出了村,沿着唯一的一条去往城里的砂石路,朝市区骑去。沿途,父亲和二叔还不忘时而将手电筒的光柱打到路边的田野里,以防止可能发生车祸受伤倒在路边的母亲。

我可不希望在路边找到母亲,我此时她正跟弟弟呆在城里灯火通明的大医院里,等我和父亲赶到的时候,弟弟的点滴就打完了,然后我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去买猪肉。

该死,此刻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已是心急如焚的我,居然还在惦记着吃饺子。我顿时觉得羞愧难当,脸蛋发烫。幸好,这条笔直的小路没有半点光亮,黑暗将一切覆盖得很好,除了能够听到自行车车轮的铁辐条抽打空气的声音,谁都无法看到我焦虑与自责混合的复杂的脸。

我努力地睁大着双眼,试图辨别这夜里混沌不清的景物,试图第一个发现母亲和弟弟的行踪。但我只看到路边的杨树,是黑色的高的树影,远处的麦田,是面积较大的背景色块。

麦子是所有农作物当中最早种下的,如今已经快要长到了我的腰间。原本翠绿的麦苗在黑夜里很是恐怖,像是千军万马,像是铜墙铁壁,一望无际,多得吓人。

“地里的活这么忙,去赶什么集嘛?!”二叔一边使劲地蹬车,一边抱怨道,“闲的!”

父亲没有接话,我想他此刻的心情焦急大于抱怨。或者没有抱怨。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寻找晚归的家人,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嘛?

糟糕,我的心情越来越不好,我很想哭,但是我不敢,我怕我惹得父亲烦恼,于是我紧紧地趴在父亲的后背,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西关是锦绣市的城乡结合部,全市最大的客运站坐落于此,因此白天的时候人流量特别大。最近两年,这里开了集市,使得此地不但是交通枢纽,还成了物流的中心。在这里,农民的粮食运进城,在这里,城里的生活物质被买回乡下。

结束了30多分钟的车程之后,我们首先来到了赶集的地方。我们到的时候,偌大的露天市场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空荡荡的摊位,正错落有致地回味着白天时的繁华。

“这哪有哇,人都走光了!”二叔的唠叨毛病又犯了。

我们在市场里转了一大圈,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

“去医院找找吧。”父亲建议道。

经过向路人询问,我们得知,附近只有一家医院,是一家中医医院。

当我们赶到的时候,门诊早已下班。只有一个急诊小屋,里面坐着两个大夫。

父亲向他们尽量详细地描述着母亲的特征,三十多岁,皮肤白,带着一个四岁的儿子,这些字眼被父亲重复了两次,但是大夫们告诉我们的却是非常肯定的回答,没有这样的人来。

“我们中医院一天来不了几个患者,我不可能记错。”大夫强调道。

我看了急诊室墙上的挂钟,已经快要九点了,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时间过得如此飞快。

从中医院出来,我们又在附近寻找了一会儿。在询问了无数路人,走遍了这里的街头巷尾之后,确认没有私人诊所存在的可能,我们决定沿途往回找。

这是二叔提出来的建议,父亲之所以接受,是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于是,晚上十点左右,泄气的三人又骑着自行车,沿着来时的路,又找了回去。

父亲也许是预感到了什么,不断地打着手电筒往路边的麦田里照,还时而呼喊几声:“淑敏!淑敏!淑敏!”

二叔后来也跟着呼喊起来。

我也用我尖锐的嗓音,一直呼喊着:“妈妈!妈妈!”

可是热切的呼喊并没有打动漆黑的深夜,它好像能把一切走吸走,包括我的母亲和弟弟。

我有一点后悔跟随父亲出来了,我想我如果待在家里,说不定可以见到突然归来的亲人。我现在只能够许愿了,我希望他们现在已经在家里了。

父亲后背的衣服湿了一大块。一开始我以为,是他骑车过猛累出的汗水。后来我抚摸我自己的脸颊才发现,那是我不知不觉流下的眼泪。

当村子的轮廓出现在道路的尽头的时候,二叔突然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对父亲说:“咱们在这附近找找吧。”

父亲说:“行。”

随后,父亲把自行车停好,牵着我的手,朝南边的鱼塘找去。二叔则一个人穿过茂密的麦田,朝北边的机井房找去。

很快,我和父亲连鱼塘的影子都没有看着的时候,便隐约听到身后的远处,二叔朝我们呼喊了起来。

“坏了,快来,出事了!”

距离很远,我无法看清楚那边的情况,但是二叔的喊声在安静的夜晚传播得特别清楚,我甚至能够听出他惊恐的语气。

“坏了,快来,出事了!”没有错,他重复喊的正是在这一句。

我的头皮顿时发麻,两条腿瞬间失去了知觉,整个人像是被雷劈过一样,直挺挺地愣在那里。

良久,我才意识到,父亲正朝二叔那边狂奔过去,已经把我甩掉很远。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去追赶父亲。不,我是去朝二叔那边跑去。

可我看到眼前的父亲离我越来越远,无论我跑得多快。

我看到父亲寻着二叔的声音,直奔麦田当中的机井房跑去。他们进去以后,同时打开手电筒朝一口井里照。我从机井房的门口看到,父亲的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我赶忙跑上前去,二叔见我过来,马上冲出机井房,在门外把我拦住。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往里面挤。可是二叔死死地抱住我,死活不让我进去。

我狂叫着,用我尖锐的爪子狠狠地抓挠着二叔的手臂和脖子,我甚至听到他的布衫被我撕破的声音。可我仍旧没有摆脱这个中年男人对我的控制,我只能用泪水模糊的双眼,看着机井房里瘫软在地的父亲,他正冲着井里哀嚎着,我知道,此时,一定是我的母亲或是弟弟正在井里。

二叔猛地抱起我,朝路边走去。随后,我被强行放到自行车后座,由二叔驮着,回到了村里。

在村东头的食杂店里,二叔用电话拨打了110报警,随后,他返回机井房去等候警察的到来,我被暂时安置在食杂店里,由一个我不太熟悉的老板娘看管。

老板娘好心地安慰着满脸是泪的我,但是我无法听清楚她对我说的话。因为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二叔刚刚跟警察在电话里的话。

他说的是:“出人命了,人在井里!”

这句话的回声,在我的耳边至少回响了五十遍,然后我看到老板娘家的饭桌上,摆着一盘冷掉的饺子。

我的心瞬间疼了一下。

如果我不嚷着吃饺子,母亲能够回来的话,我宁愿一辈子也不吃饺子。

2

趁着食杂店的老板娘给她的孩子换尿布的机会,我偷偷溜了出去。我朝着机井房的方向猛跑,途中,我发现并不是我一个人在午夜中狂奔,我的周围有十几个打着手电筒的村民,他们的方向和我的方向一致。

从他们短暂的交谈中,我大致能够知晓,他们是被机井房的事惊扰,正由村长带头,想要过去帮忙。

我这才想起,二叔报警之后,也给村长家打了电话。

大人们的步伐都比我快,我只看到光柱交错之间,几条厂腿从我的身旁迈过,然后轻松地把我甩在身后。

大家都只顾狂奔,没人注意渺小的我。

等我费劲地跑到事发的那片麦田的时候,我看到三辆警车正停在路边,车顶,红色与蓝色的警灯不停地闪烁,非常刺眼,不敢直视。

麦田里,十几个手拿强电手电筒的警察在机井周围来来回回,像是在寻找着什么,还有两个警察手拿黄色的胶带,把机井房围绕起来。

村民们或站在路边远远地张望,或由村长带领,在麦田周围拉起人墙,好像是在维持秩序。

我娇小的身躯轻松地拨开人群,钻进麦田,借着黑夜和麦子的掩护,艰难地朝着那处被照之地挺近。

我看到父亲和二叔正坐在机井房门外的地上,身边,由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看管。父亲此刻一脸死灰,两只眼睛呆滞地放空着,毫无生气,这绝望的样子令我终身难忘。

我继续朝前方靠近,在距离机井房大概3米远的时候,被警戒带旁边的警察拦住了。

“这是谁家的小孩?”

他来不及听我解释,就被另一位警察拉去帮忙了。

我听到那个警察对他说的是:“力气大的,跟我过去捞人!”

我的双腿立即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的双手尽力地抓紧眼前的那条黄色的警戒带,透过跟我一样高的麦苗,注视着机井房里发生的一切。

说实在的,我很害怕,但我始终瞪大了双眼,也许我是被吓傻了。

突然,我被一声严厉的吆喝声惊醒:“先不要打捞!先搜集痕迹物证,注意周围足迹!”

我看到,一个身材中等,皮肤黝黑,两只小眼睛炯炯有神的年轻警察,他穿着一身帅气的制服,他的身后,跟着两个穿着白大褂,带着白口罩的警察。

听到这一声吆喝,立即从机井房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这个人我熟悉,是我们二道岗村派出所的赵所长。也许是事发突然,他没来的急穿制服,只见他快步走去刚刚说话的警察面前,伸出右手,二人简单握手。

“市局的领导,你好!”

“市局刑警支队,侦查员全树海。”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老全,此时,作为本案的负责刑警,他还是个28岁的年轻侦查员。后来,我曾无数次地跟这位刑警打交道,直到他53岁,直到他成为大队长,他仍旧没有离开这个案子。

我想他怎么都不会想到,从今天的这一刻开始,他跟这个案子产生了漫长的联系。我也跟眼前的这个人,产生了漫长的联系。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眼下,这位优秀的年轻刑警,还没有注意到不远处,警戒带下,麦子丛中,坐着的那个伤心的8岁女孩。

“机井里水很深,孩子是头朝南,脚朝北,侧着身子,漂浮在水面上。距离井口大约一米半的这样一个距离。”赵所长介绍道。

全树海同两位法医走近机井房,朝井口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们的脸色就都变了。

我知道,他们看到了我的弟弟。

全树海迅速收起他悲痛的脸色,在井口周围检查了一圈,然后对身边的一位技术人员说道:“现在打捞的话,会破坏井口的痕迹。”

技术人员点点头,打着强光手电,跟老全一起仔细地蹲在地上查看。

片刻,老全直身身子说道:“目前孩子的母亲还没有找到,而一个四岁的小孩,不可能独自跑到这么偏僻的井里。你看这井口周围,有被胶鞋反复踩踏的痕迹,这里应该有至少一名成年男性出现过。所以,这很有可能是杀人案。”

当我听到杀人案三个字的时候,我的震惊程度远比那些办案的警察们要大得多。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谁会残忍地杀害我那么可爱的弟弟。而带着弟弟出门的我的母亲,此时此刻又在哪里,她现在知道不知道,弟弟已经被人杀害了?

“就怕孩子的母子也遭到不测了。”

老全的担心瞬间击中了我心中最脆弱的部分,恐惧又一次占据了我的全身。

“先把井口周围的足迹提取一下!”老全说。

“这就是一层浮土,还有杂草,足迹不能用石膏固定了。”技术员说。

“那就拍照吧!”老全说,“动作慢一点,别把鞋印吹飞了!”

一个技术员负责照明,一个技术员测量足迹完毕,手拿相机,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拍了几张照片。

“还有这里,有一缕长头发,也拍一下。”老全指着井口杂草中说道。

他的工作比技术人员都细,让在场的两名技术员佩服不已。

技术员将一个标尺放在头发旁边,然后拍照,拍完,又把头发装进一个小号牛皮纸袋里,取证完毕。

这边刚忙完,老全又指着另外一边的几块砖头说:“还有这几块砖头,上面好像有血迹,也带回去化验。”

等技术员忙完,老全又重新回到井口,他再次朝井里张望了一会,语气沉重地说:“开始打捞吧。”

穿着白大褂的法医走上前,将一块黑色塑料布铺在井口旁边,另外一名法医探身到了井口之中,他将手伸向了我的弟弟。

老全和另外一名法医抱紧他的腰,三个人合力,从井里捞出了弟弟。

我并没有看清楚打捞弟弟的全过程,我只是从人们的缝隙之中,看到那具幼小的尸体,从他的衣着,我知道那就是弟弟。

后来我才得知,打捞弟弟的法医名叫魏华,当时30岁,是市局最好的法医。

多年之后他回忆起打捞弟弟的场景,他是这么说的:“孩子的尸体被捞起来的时候,紧闭着眼睛,紧闭着嘴,两只小手紧紧地握着拳头。看到他,我的心里面非常难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这也是后话。当时,我从衣服就已能判断,井里捞出的尸体就是弟弟。

老全叫人把父亲和二叔叫了进去,请他们看了孩子的尸体,父亲辨认的结果证实了我的判断。

父亲趴在弟弟的身上嚎啕大哭,二叔用力去拉,也无法把父亲从弟弟的身上拉开。

老全走到父亲的身旁,蹲下,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说:“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的法医要开始初步尸检了。”

父亲仍旧不肯起身,二叔只好与一名刑警强行将父亲带出机井房。

法医魏华带好手套,蹲在弟弟的身旁,抚摸这弟弟的小头颅。

过了一会,老全问他:“怎么样?”

魏华说道:“跟你心里的预感应该是一致的。孩子的头部都是粉碎性的骨折,刚才提取的那几块砖头,可能就是凶器。”

“我看这口井旁边,并没有发现孩子的足迹,你能不能看出孩子是不是溺水死亡的?”老全问道。

“我现在给不了你准确的答复,这得解剖才能知道。不过,从尸表的特征来看,以我的经验,应该不是溺水死亡。”

“是被人用砖头反复击打头部,致死之后抛尸到井里的?”

“很有可能。”

魏法医用镊子轻轻拨开弟弟头部的伤口,递给老全一直放大镜,然后说:“你看看这个创口里面,有很多泥沙。”

老全手拿放大镜边看边点头。

“说明在落水之前,就被沾满泥沙的砖头击打了头部,所以造成的创口里面,留有泥沙。”魏法医斩钉截铁地说。

“你说得对,单纯的失足跌入井中,或是活着的时候被扔进井中,都无法沾上这样的泥沙,也无法形成这么多颅脑的创口。”老全说。

“是的。这分明的钝器伤,绝对不是剐蹭伤。”

“这是故意杀人案!”

老全的话音刚落,井口出的刑警突然喊叫起来:“又浮起来一个!”

老全和魏法医赶紧去看,二人看完井口,互相对视了一眼,我从他们的眼神中,似乎预感到了更大的不幸。这个更大的不幸,来自我那位仍旧下落不明的母亲。

“捞吧!”

老全已是满脸悲痛,难过得说不出话来。魏法医出于职业本能,指挥着新一轮的打捞工作。

我又从忙碌的人群缝隙中,看到白花花的一具尸体,淋着水滴,被他们从井水里捞了出来,抬到弟弟的旁边。

之所以是白花花的,是因为母亲被捞出的时候,全身赤裸,没有穿衣服。

父亲和二叔再次被叫了进去,残酷的尸体辨认又进行了第二次。

我从父亲再次发出的哀嚎声中,已能知晓那死去的,应该就是我的母亲。

随后,父亲被带出机井房的时候,几乎是被两个人架着抬出来的,他已瘫软如泥。

“在井里继续捞一捞,争取把衣服给捞出来。”魏法医指挥完打捞工作,马上投入到对母亲的初步尸检中去。

“大人和孩子,死因都一样。都是颅脑的重度机械性损伤。”魏法医检查完母亲的头部说道。

“凶器呢?”老全问。

“从大人头部的创口来看,应该也是砖石类的钝器形成的。”

“基本可以判断为同一名凶手所为?”

“是的。击打角度,力度,频次,致伤工具,两名受害人基本相同。你刚才提取的那缕长头发,很可能是在凶手拖拽尸体的时候拽掉的。”

“那大人的衣服呢?是被强行脱去的?还是自行脱去?”老全又问道。

魏法医检查了母亲的下体:“应该是被强行脱去的。胳膊和大腿,都有很明显的对抗伤和约束伤,死者的外阴,有明显的撕裂伤,说明生前遭到了强奸。”

老全的表情很明显地再次痛苦了一下,然后说:“那么案件的性质,基本可以锁定为强奸杀人案了。凶手的目标是大人,但孩子当时是和母亲待在一起的,所以孩子是被顺带灭口的。”

魏法医说:“我目前同意你的判断。等我对尸体进行解刨完以后,如果证实是死后入水的话,那么更可以印证你的判断。我现在最希望的,是希望可以提取到凶手的精液,这样的话,对你之后的工作可能帮助最大。”

“那么,你认为,这个地方是第一案发现场?还是抛尸现场?”老全突然不自信起来。

“你觉得呢?”魏法医反问道。

“我觉得是第一现场。”

“这得等我对砖头上的血迹进行化验,还有那缕头发,也要跟尸体的头发进行比对,这样给出的结果,才是最准确的。”

“老魏呀,我现在就想听你怎么说。跟着心走哇!”

“我的心里也在说,你很可能是对的。”

老全愣愣地看着地上躺着的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在手电筒的照射下,一定是显得格外苍白、恐怖,或是惨烈,因为这样的场面对身经百战的刑警还有经验丰富的法医,都造成了不小的震惊。

“老魏呀,什么时候开始解剖呢?”老全问道。

“现在只有几只手电筒,照度不够哇!”魏法医为难地回答。

老全稍微想了一下,然后说:“那就等到天亮以后吧,就地解刨,我要最快知道结果。”

魏法医点点头。

老全又对身边的刑警们吩咐道:“收队吧。先保护好现场,等天亮再说。”

老全走出机井房,父亲突然走上前去。

“怎么样了?”父亲含糊地问。

老全叹了一口气,回答道:“夜间侦查可能会对犯罪现场造成破坏,所以我决定,等到天亮再继续勘查。”

“犯,犯罪现场吗,你说的是?”

3

父亲一夜未眠。

叔叔和婶子通宵都在我家,安慰着精神接近崩溃的父亲。三个人坐在一盏钨丝灯的下面,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坐姿,只有婶子起身来到小屋里看了我一趟。

多半时间,我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地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去。我的脑海里,仍在反反复复地上演麦地里已经发生的和未完的事情。

偶尔,我会被父亲的哭声惊醒,我坐起来,趴在小屋与大屋之间的一扇小窗户的玻璃上,张望着大人们的表情。

我不敢过去,因为父亲曾让我乖乖回小屋睡觉,此时我不敢去打扰他。

我能够听见他们的每一句交谈,字字清楚,真真切切,尽管,有些事情我仍旧想不通。

我听见叔叔曾这么安慰父亲:“你得挺住喽。刚才刑警队那个老全不是说了嘛,这是案件,是故意杀人案件!等天亮以后,调查就正式开始了,你得配合警察抓住凶手,嫂子和侄子死的太惨了,你得给他们讨回公道。”

“早知道我就不让她去了!”父亲现在说的话,已都没有实际意义。

“事情已经发生了,咱得想想之后咋办。”婶子说的话很实际但也很无可奈何。

我无法从大人们的交谈里听到我想知道的答案,此时的我,心里面有一个大大的问号,那就是,到底是谁杀死了我的母亲和我的弟弟,以及,为什么?

我知道,我心里面的问号不是我家的三个大人所能解开的,这应该是那个皮肤黝黑、眼神锐利、表情冷峻的全警官的职责范围。于是,在天亮之前,我做了一个决定,我打算尽力去接近全警官,探求我想要得到的答案。

片刻以后,我便听到了大人们起身出门的声音,因为他们看到了窗外的天际,发出了一条亮白的渐变。

我承认我是在假睡的,等大人们走远以后,我才起身,并利落地穿好鞋,再次前往那个地方。

从村子往外走的时候,天色还是乌黑的,只有邻居家的白桦树院墙栅栏,能透出能够辨别的灰白。在这些灰白的后面,我看到这个本该寂静的清晨所不该有的景象,村民们都被昨晚的事情惊扰,纷纷早起,聚在自家的院落里,静静地观察着这个村子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变化。

那些村民看着我往村外走,他们看我的眼神令我一生难忘。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我根本分辨不出,似同情,似怜悯,似惊恐,似担心,似无法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的纠结,更似害怕牵连却又想要接近的好奇。

正是无数这种复杂的眼神,挂在一张张质朴的脸上,目送我走向日出的东方,那个充满希望以及充满绝望的方向。

出村子以后,是一条笔直狭长的沙石路,路的两边,各有一排年轻的杨树,高高地直立在路和田野之间,发出翠绿的繁茂树叶。

路的两侧,是碧绿的麦田,在渐渐放亮的天空的映衬下,已不再是昨晚时的漆黑一片。它们让我看到了本应具有的生机,却把我的心情映衬得更加灰色。

这个早上,我见到了难得一见的田野的美景,也确认了昨晚的事情是残酷的事实。

起死回生的事情,只发生在童话故事里。八岁的我,已不得不认清故事与现实的差别,以及必须知道,那些我本来不知道的事。

原来,太阳在发出第一缕光线之前,天色就已经微微透亮。

原来,一个人可以杀死另外一个人。

迟钝的我,似乎是第一次这么完整地看见日出的景象。

愚笨的我,所能想到的最大伤害,便是失去亲人。

如果没有发生昨天晚上的事情的话,这里仍是一副祥和且富有朝气的田野。

当然,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这里的人们也不会注意到这里有什么特别,因为看惯了的事情是那么的习以为常。

那些看不惯的,是从来都未发生过的如此惊人的命案,以及随之而来的,这么多的警车,还有警察。

我赶到机井房所处的那片麦地之前,远远地,就看见昨晚上市里来的那三辆警车,仍旧停在路边,未曾挪动。机井房的周围,也仍旧拉着一圈警戒带。警察们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工作,他们忙碌的身影再次映入我的眼帘。

机井房的位置,在马路以北,大约一百米的距离。它就在一大片麦地的中间,平时用于灌溉时的取水。

我注意到,马路以南的大片麦地里,几个市里来的警察和村里的干警正挥舞着镰刀,在麦地中间清理出一小块空地来。随后,空地中间被铺上两块大席子,此举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还以为,这里是为那些劳累之后的警察休息准备的,可是片刻之后我看见的,是母亲和弟弟的遗体被抬了过来。

“太阳出来了,温度也跟着热起来了,这里到处都有苍蝇在飞,尸体腐败的速度怕是相当快呀,咱们得快速进行解剖工作。”魏法医熟悉的背影和他熟悉的声音从十几米的距离之外向我传来。

我本想试着再靠近一些,想再看一眼母亲和弟弟,但那些法医已经开始解剖了,周围站着几个民警把守严格,防止村民靠近。我只好朝机井房正对着的路边挪过去,在距离魏法医三十米开外的地方,在靠近路边的麦地里,全警官正带领他的手下,猫着腰缓慢地朝麦地深处挺近。

我仍旧被周围把守的民警阻碍了去路,但我看得清老全他们正在寻找着什么,我猜,也许是母亲的衣服,或是,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

此事我没有看到父亲和叔叔他们,也许他们正在机井房附近,也许正待在警车里。我想我有责任帮父亲做点什么,于是我打算尽量待在离老全最近的地方,我打算坚决执行昨天晚上我做好的那个决定。

大约两个多小时以后,老全结束了搜查,跑去魏法医那边。我也跟了过去。

魏法医直起腰,朝老全迎了几步,我注意到,这二人都已经满头大汗,制服的后背也都湿了一大片。

我再次被把守的民警挡住,他注意到我,朝我做了一个禁止上前的手势。正好有一阵微风略过麦苗的顶端,朝我这边吹来,我隐约听见了老全和魏法医的对话。

“两名死者的肺里边都没有水,看来昨天晚上的判断是对的,凶手是先杀人,后抛尸到井里。”魏法医说。

老全朝尸体的位置扫了一眼,马上又不忍心看了,瞬间收回眼神,一脸痛苦地思索着什么。

“致死原因,也跟昨天晚上的初步尸检一致,没有什么新发现。”魏法医接着说。

“是强奸么?”老全问。

“是。女性死者的引道内有明显的损伤,且有生活反应,说明死前遭受过强奸。而且,已经从阴道内提取到了精液,我命手下开车送回市里了,希望能够做出血型检验来。”

“知道凶手的血型就好办一些了,可以缩小排查范围。”老全的脸上仍旧没有一丝欣慰,他马上又问道,“我最关心的,是准确的死亡时间?”

“一起工作这么久了,这点默契能没有么?”魏法医指着远处的村落以及那条狭长的小路说道,“你得派人去测试一下,从死者家里骑车到这里所用的时间。”

“你是说,死者不是天黑以后遇害的?”

魏法医点头道:“对,不是返回的途中遇害的。”

“你能确定吗?”

“我敢拍着胸脯跟你确定。”魏法医一脸的坚定,说道,“两名死者的胃内容物基本没有消化,说明死亡时间是在末次进餐后的三十分钟左右。”

“一出村子就遇害了。混蛋,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强奸杀人!离村子这么近就敢下手!也太猖狂了!”

听到这里,我的心里又揪了一下。因为我知道,昨天中午我们家吃完饭的时间,是11:45,母亲和弟弟是12:00出门。

也就是说,母亲和弟弟是12:15的时候遇害的。

出门15分钟的时间就遭遇了不测,而我,那个时候正在高高兴兴地割韭菜。想到这儿,我不免打了一个寒颤,我低头看着左手的食指,那上面有一条被镰刀割过的伤口,也许是母亲遇害对我的预示,可惜我昨天跟个傻子一样,完全没有察觉。

正在自责,我又听到魏法医问道:“你那边有什么发现?”

老全说:“刚才我带人把路南边的麦地仔细搜查了一遍,发现麦地里有一趟明显的倒伏麦苗,麦苗的倾倒方向一致,而且十分均匀,一共有14米长,呈现曲线状,是一条明显的拖痕。”

“这么说,找到被害人和凶手的遭遇地点了?”

“基本可以确定了。拖痕的起点在路南边的麦地里,一直朝路北边的机井房延伸过去。”

“这是重要的发现!”

“如果是趟过去的话,麦子仅仅会向两边分开,不可能向同一个方向大面积倒伏。”老全的脸上也浮现出坚定的神情来,“我推测,凶手是在路上袭击了被害人,然后将被害人拖到路南边的麦地里企图强奸,但可能是遭到被害人反抗或喊叫,凶手担心被过路的行人发现,就将被害人打晕,拖去了路北的机井房里强奸并杀死,最后凶手抛尸机井中。虽然被害人齐淑敏体格较好,但她要保护一个仅有四岁的幼儿,所以,行动上受限,很容易就被凶手打晕。”

“这么说来,凶手对附近这一带地形是熟悉的呀!”

“我们还在这条拖拽痕迹当中,发现了两只36码的女士白力士鞋,应该是凶手在拖拽尸体的时候掉落的。”

魏法医回头看了一眼已被重新盖起来的我母亲的尸体,说:“女性死者的脚,应该就是36码的。”

“这双白色力士鞋跟普通的鞋不太一样,它是带跟的。我注意到,这一带的女性村民,很多人都穿这样的鞋。”

“待会让死者的丈夫辨认一下。”

老全点头道:“现在女性死者的鞋子找到了,可衣服还是没找到。”

“井里捞干净了吗?”

“捞干净了,连特别小的树叶子都捞出来了,啥都没有了。”

魏法医皱起眉头道:“这个凶手,很变态呀。”

“是呀。强奸完,还把衣服带走了。难不成,是想收藏起来,当做纪念!”

话音刚落,老全用他锐利的眼光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这一眼正好看到了我,他马上皱起眉头。

我吓得调头就跑,我以为偷听警察谈话是犯法的行为。

跑远以后,我看见老全直奔警车走去,估计是去询问父亲了。

我不用去听询问的结果,我已经能够确认,那双鞋子应该就是母亲的。是今年春天才买不久的,还是新的,一次都没下水洗过,母亲平时很喜欢它,只有进城的时候才会穿它。

还有那套消失里的母亲的衣服,我也清楚地记得它们的样子。上衣是一件白色短袖的确良衬衫,下身是一条浅灰色西裤。

我很想告诉老全这些信息,可惜,没有人注意到人群中我这个又瘦又黑的小孩。

4

因为偷听到了老全和魏法医的谈话,于是中午的时候,我匆匆忙忙地跑回了家。

到家以后,我直奔房屋西侧的仓房里,把父亲那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推了出来。我把自行车停在院子里,稍微检查了一下,轮胎里还有气,链条也没有锈死,我的心里稍感安慰。我用袖子擦去车座上面的厚厚灰尘,试着比量了一下,感到自己的身高想要驾驭这俩车还是不易的。

但我没打算放弃。

我的肚子突然咕噜噜叫了起来,我这才意识到,今天我还没有吃过东西。

我跑回屋里,冲进厨房,打开碗柜,一个白瓷盘子里,摆着两个前天吃剩的大馒头。我抓起一个,大口咀嚼起来。满头已经又干又冷又硬,但我找不到其他可以充饥的食物,只好强迫自己吃下。因为我知道,一会儿我有一个大任务要完成,那可是个体力活。

吃完馒头,喝完凉水,我正打算出门的时候,我的眼神瞥到菜板上的那堆翠绿。我定睛一看,心头一阵酸楚,是一堆已经打蔫的韭菜。

我一把抓起那些韭菜,将它们扔去屋外,我不想再见到它们,它们让我火气上涌。

我推着自行车上了马路,这时我才发现,我的短腿根本没有办法跨上去,我心中的火气越发大了起来,加上正午的太阳正烈,我感觉我自己都快要燃烧起来。

我任性地推着自行车跑了一段,发现这样很累,说不定测量的结果也不是很准确。这时我在马路旁边看见两个小孩,他们让我的脑中灵光一闪,我想起隔壁邻居家的小男孩来,他比我还小一岁,但是他可以把一只腿从自行车的三角大梁中穿过去,歪扭着身子完成骑车的动作。

我学他的样子试了几次,可是都没有成功,还摔了一大跤。我看着手掌被沙石摩擦出的一丝丝血迹,我竟然没感觉到疼痛,我竟然还想尝试。

我一向学东西非常快,我告诉我自己,我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练会骑车,我必须去帮母亲做那个测试,然后把测试结果告诉老全。

就是在这种倔强的心态下,我又开始了一次次的尝试。在大约半个多小时之后,在我一路摔着出了村子的时候,我终于可以用那种别扭的姿势骑车了。

于是,我感觉调转方向,重新骑回了家门口。

我先看了一眼手腕上面,那只父亲给我买的电子表,记清楚时间以后,我便骑着自行车正式地朝着村外的方向出发了,我的目标,正是昨天母亲的目标,城里。

出了村以后,道路变得平整,笔直,我也越骑越顺。但奇怪的姿势让我耗费体力非常严重,以至于没多久,我便大汗淋漓。

快要骑到机井房的位置时,我的心情顿时紧张起来。说实话,要从那么多村民和警察当中穿过而不被拦下,我是没有多少把握的。

我看了一眼时间,从家出发,到达机井房的位置,我一共骑行了十五分钟。

我把得到的第一个测试时间牢牢记在心里,正打算继续朝市区挺近的时候,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一脸严肃的警察。

我瞬间全身僵硬,面对着就要撞上的人,我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人从容地伸出胳膊,一把抓住我的自行车车把,硬生生地把我连人带车给顶住。

我从车上下来,低头不语,满脸通红的我深怕被这个眼前人给认出来。因为,这人正是让我印象深刻的刑警老全。

“谁家的小孩?”老全问道,“这边出事了,老往这边跑什么?赶紧回家!”

我将脑袋深深地低垂,我注意到刚刚老全的话里,那个“老”字格外刺耳。难不成,他之前注意到我了?

果然,我低估了这个大人。

他说:“刚才我在麦地里就看见你了。”

我的心里尴尬极了。

说实在的,我挺想跟我面前的这个警察叔叔好好聊一聊的,因为我知道的事情也不少,说不定可以帮得上忙。但我出现的形式有一点让我难以启齿,我只好选择低头不语。

“问你话呢,你是谁家的小孩?你叫什么?”老全问道。

“苑,苑小文。”

我的余光看到,老全的脸上突然更加严肃起来。他思索了一会,然后又问:“那苑景轩是你什么人?”

“我爸。”

我稍稍抬起头来,看到老全的脸上僵着的严肃慢慢地松懈了,然后又尴尬地挤出一丝善意的微笑。

“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可哪跑什么?”

面对老全的责备,我感到一丝委屈,于是我又选择了低头不语。

“你这是要骑车去哪里?”他又问。

果然是干警察的,这么喜欢盘问别人。

我在考虑着是否要把我的计划告诉他,可是我还没有得出结果,我怕我说出来受到这位专业人士的嘲笑,于是我一时说不出口。

“问你话呢。”

“去城里。”

“去城里干嘛?你爸知道吗?”

“15分钟,从我家到这儿。”

“什么?”

“我想再试试,从这儿到城里要多久。”

“我的天呐!”

“咋?”

“你刚才听到我和魏法医谈话了?”

“没,没有。”我的谎话说得过于明显了。

“你离得那么老远,居然能够听到?!”

“我……嗯。”

“我的天呐!”这个大人又说了一次这句惊叹语,好像这是他的口头禅,“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听力很惊人呐!”

“没,没有。”这一次我没有说谎。

“可是不管怎么样,查案子是我们警察要做的事,你是受害者家属,应该乖乖待在家里,如果需要你们配合,我会去家里找你的。”老全说完,见我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只好用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问我,“听明白了吗,小文?”

“不,我要去!”我是指城里。

“不行,你不能去。”

“我到那儿就回来,我迷不了路!”

“我不是怕你迷路。我的意思是测量时间这种事,应当由我们警察来做。”

“那你们测你们的,我测我的。”

老全突然笑了,是那种无可奈何的苦笑。看来我的倔强让这位厉害人物记住我了,虽然不是以我希望的方式。

老全朝他身后的同事挥手,两个年轻的警察跑了过来。

“小李,你骑着这辆自行车,仔细地做一下侦查实验。”老全吩咐道,“这条沙石路,是村子去往城里的唯一道路。你骑着自行车,从苑家出发,看看到达出事的位置需要多长时间。”

李警官应声答应。

“你骑得快的骑一遍,骑得慢再骑一遍,正常速度再骑一遍,得出三组数据给我。”

李警官正要来拿我的自行车,我却死死地抓住不放。

“不给!”我任性起来。

“你就借我们使使,待会儿用完我就还你。”老全说道。

我的小手仍旧死死地攥着车把,不打算松手。

正在僵持,我听到一声吆喝:“小文!”

不用去看,我都知道,这熟悉的声音是父亲的。

父亲走了过来,将我一把抱起,也借势移去了我抓着车把的小手。我不敢哭闹,我不敢叫喊,因为害怕此时心情极度不好的父亲,会狠狠地打我一顿。

“你们拿去用吧。”父亲说道。

李警官利落地骑着我的自行车,朝村里骑去。

全警官走到路边,蹲了下去,静静地等着小李。父亲和我待在不远的地方,默默地等待着,我们甚至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不久,我看到身材瘦高的李警官骑着自行车重新回到了我们面前。

“16分钟多一点点,这遍是快的。”他看了一眼手表然后对老全说道。

老全没有起身,只是蹲在路边抽烟。

李警官调转车头,又骑了回去。

片刻之后,他又完成了第二次测试。

“14分钟,这遍是慢的。”他说。

随后,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李警官得出的结果是:“15分钟,中速。”

老全听完三次的测试结果,站了起来,三个警察聚到一起,研究起来。

我听到老全说:“也就是说,无论是快骑还是慢骑,死者齐淑敏从家里出发,骑到案发地所用的时间,都是大约15分钟左右。”

说完这句话,老全戒备地朝不远处的我看了一眼,他已经记住了我的听力敏锐。我正假装看着别处,我听得一清二楚,尤其是“死者齐淑敏”那几个字。

李警官说:“做测试的这辆自行车,虽然有些破旧,但跟死者所骑的那辆应该是同一款式,都是大28型车。所以得出的数据,我觉得应该没有什么出入。”

老全点了点头。

另外一位警官说:“奇怪的是,死者所骑的那辆自行车,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这附近方圆几公里,咱们的人可都搜查过了。”

老全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死者的衣服,还有死者的自行车,咱们得重点寻找。”

李警官:“就怕……”

老全:“就怕凶手骑着死者的自行车跑了,那就不好找了。”

李警官:“是啊。”

老全看着村子的方向,一脸严肃地说:“案发地点距离死者生前居住的村子,大约有五公里左右。无论采取哪一种方式骑行,到达案发地所用的时间都是15分钟左右。据家属提供,死者是昨天中午11点45分吃完午饭,于12点整出的门,那么到达案发地的时间,就应该是12:15。”

李警官:“12:15应该就是遇害时间。”

老全:“这也符合魏法医尸检的结果,死者是末次进餐后30分钟遇害的。死者是11:45分吃完午饭,12:15遇害,正好是30分钟。”

李警官:“遇害时间已经很精确了,接下来可以根据时间点进行周围排查了。”

另外一位警官说:“刚走了15分钟,才刚刚出村子这么一小段路,还是光天化日之下,不说过路的人,只算地里干农活的人,也有不少哇。这种条件下发案,几乎是不太可能的!”

老全:“嗯。虽然死者刚出村子就遇害这种事情不太可能发生,但还是发生了。这条道路,是通往城里的必经之路,昨天市郊正好有个集市,附近的村民很多都会去赶集,所以这条路上应该有不少过往的行人。这点对我们接下来的摸排工作可能有所帮助。”

李警官:“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老全:“召集人马,去村里,马上!”

几分钟之后,两辆警车朝村子里开去。我跟父亲就坐在其中一辆面包车内,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坐汽车。

我的第一次居然是坐的警车。

复杂的心情难以言表。不过,庆幸的是,我跟此时坐在副驾驶的那位老全,有了正式的接触。算是认识了吧,我想,这位我然后接近他创造了有利条件。

下午,被警车送回家的我还有父亲,就老实地待在家中,等待着警方的排查结果。老全曾经嘱咐我们,没有紧急事情,不许外出,因为他们获得了最新线索,会第一时间来向我们询问。

就这样,我和父亲大眼瞪小眼,在院子里的屋檐下,静静地坐着,看着院门外,来来回回穿梭着的民警们,一下午的时间,十多名民警将我们村子彻底地走访了一个遍,知道太阳落山,他们的工作才接近尾声。

当我和父亲听到,那些警车都开走了,我们才重新站了起来。父亲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对我说:“在家看家,我出去问问。”

我只好继续待在院子里,尽管我内心有一万个不愿意。

恰巧父亲刚出院门没多远,就遇见了临近家的一位老大爷,二人攀谈起来。

“都走了?”父亲是指老全他们。

“刚走。挨家走访了一下午。”老大爷说。

“问到啥了没有?”

“他们没跟你说么?”

“没有。”

“好像是有人看见凶手了,而且好几个都看见了!”

“啊?!”

“听说是一个光头!”

“光头?咱……是咱村的?”

“那不知道。咱村好像也没有这样的人吧?”

父亲思索起来,隔了一会儿,说:“那倒是。”

“你也别太伤心。这回查出眉目了,抓到人也快了。”

父亲没有继续问其他人,很快就回来了。回来之后,就一直待在屋里抽烟,我则站在院子里,看着被还回来的那辆自行车,思索着两件事情。

一是,母亲的衣服,还有自行车,到哪里去了。

二是,被村民们目击到的那个凶手,也就是那个光头,他到底是谁。

我甚至在心中,将整个村子里我所见过的人挨个过了一遍,努力地回想着,究竟谁的发型是剃的光头。

上一章:第四章 下一章:第六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